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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27 阿堵(现代)
  屈不言一愣。随即应道:“问社稷如何?问苍生又如何?”
  “大侠若要问社稷,子释有一句话:“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略加停顿,眼神中无限苍茫悲悯,一声叹息在悬崖山谷间悠悠飘散,“大侠若要问苍生,子释也有一句话:“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屈不言沉默着,一动不动站在当中,好像忘记了周遭一切。
  天地无言,山川静默。
  子释任由山风吹得发丝狂舞,在猎猎旌旗翻飞声中,嗓音细微而清晰,一字一句往下说。
  “屈大侠用剑。剑者百兵之君。剑道即人间正道。屈大侠今日在此逞匹夫之勇,可知关系天下兴亡?靖北王兵不血刃平定西京,此番回归中枢,必将大有作为。天下苍生得其泽惠,拭目可待。斯人不出,如苍生何?一死天下恕,偷生千古难。敢问屈大侠,我李子释兄妹,拼了名声不要,比之大侠拼了性命不要,孰轻孰重?子释斗胆劝大侠一句,莫为血溅青锋,辜负心中剑道。”
  屈不言默然半晌。忽仰天大笑:“哈哈……匹夫之勇?想不到屈某今日,竟要被一个后生指斥匹夫之勇!”
  “刷”的回剑入鞘,眼神却如同那三尺锋刃闪着冷光:“拭目可待?好得很!屈某便擦亮眼睛,磨快刀子,等着瞧一瞧罢!”
  他这番笑声和话语,带着浑厚内劲传开。子释只觉五脏震痛,气血翻涌,立时就要站不稳。
  长生当屈不言收剑那一霎,弓箭同时放下,飞掠过去抱住。
  子归也收起武器,轻声道:“屈大侠,大哥现在身子弱得很。之前在西京,病得十分厉害,还请大侠体谅。”
  屈不言看看他们几个,微哂:“身子弱得很,牙齿倒还是这么利。”
  长生摸着怀里的身躯被山风吹得冰冷,一时把屈不言恨到骨头里,却无论如何不能有所表露。疾步跨到马车前背风处,接过文章二人送上的挂锦狐裘,将他严严实实裹住,握着手掌徐徐输送内力。看他嘴唇发乌,又托起脑袋贴上自己脸颊取暖。
  屈不言望着眼前情景,若有所思。
  “长生,不要紧……我没事。”子释示意他松开自己。
  “怎么没事?灌一肚子冷风,又什么都不能吃!万一再引发了风寒,怎么办?……”这一场折腾势必叫他再次大吃苦头,长生心里又急又恨,语声中禁不住带出一丝慌张。
  子释悄悄捏捏他的手。
  长生终究顺从他的意思松开,让他靠着自己站好。话说到这一步,只能由他出头。自己顶着故人弟子身份,有些地方非常方便,有些地方却又很不方便。
  子释面向屈不言。心想:该套的话还没开始呢,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第〇九一章 别开生面
  子释毕恭毕敬补上一礼:“屈大侠,昔日在楚州,蒙大侠指点明途,恩同救命。能与大侠结下这场渊源,于晚辈等而言,实乃上天眷顾,平生幸事。”
  屈不言脸色略显和缓,嘴里冷冷道:“你不用这么卖力拍马屁,当年我也不过是顺便。”
  “无论如何,屈大侠一念善意,成就了昔日渊源。这渊源到如今——既能成死结,也能变生机。”子释满怀诚挚,“长生与我,晚辈等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把死结变作生机。是以峡北关外,长生会箭下留情;今日勒马崖前,大侠可全身而退。”
  屈不言目光一沉,双眉敛起:“你什么意思?!”手中宝剑微扬,“屈某要来就来,要走便走,莫非你还以为,就凭这些破铜烂铁拦得住我?”
  他这里话音刚落,那边倪俭突然“噌”一声长刀出鞘,拔出三寸。
  之前长生和子归放下弓箭,倪俭却一直没有动。统领不动,端枪执箭的卫兵们自然也不动。不止他们,全部八千亲卫军整齐肃立,凝神戒备。这时统领一个指令,所有士兵齐齐亮出兵刃,霎时间一片白光耀眼,冲天杀气撼山动地。近处飞廉卫迅速移形换位,片刻工夫,因地制宜,列成龙蛇长阵,蓄势以待。
  屈不言暗自心惊。同样是西戎军,如此阵势往前闯,比之当日横贯符定大军,不知艰难多少。左右均为绝境,毫无退路,哪怕再厉害的高手,杀死百人千人,杀到最后,也只有力竭而亡。
  长生于此刻缓缓开口:“正是这些破铜烂铁,非要留下屈大侠,未必做不到。今日大侠孤身而来,天时地利人和尽失,已陷死地。符生本该趁此良机,消除隐患。”摇摇头,“然而晚辈却不愿意这样做。”
  站在子释身后微微一笑,充满自信:“宁肯麻烦些,冒点儿风险。为的,正是要努力变死结为生机。”
  等了一会儿,不见对方做声,子释换个话题,和颜悦色:“屈大侠此番可是从楚州来?”
  屈不言哼一声:“你想知道什么?”
  “不过想问问故人近况。”
  “那可要叫你失望了。我虽然的确从楚州来,却是打玉屏峰直接过来的,没见着其他人。”
  “当年若非屈大侠引荐,晚辈等怎能和白沙帮结下那么深的缘分……”
  屈不言眉毛一挑:“你用不着拿话挤兑我——告诉你们也无妨,当初乌老三托我送许横江的儿子去“玉屏峰”学艺,屈某便在“沉香精舍”跟冷千山两口子喝了几年茶。直到今年三月,许泠若送信求我帮忙,才重新下山。四月十八离了峡北关,在回梦津养了几天伤,惦记冷家后山新摘的雨前雀舌,就又转了回去。今天这趟来,不过一时兴起罢了。”
  那边倪俭在刚开始得知对方身份时已自狂激动一把,这会儿纵使十二分警惕,也不禁听得走神咋舌:嚯!屈不言!嚯!许横江!嚯!冷千山!嚯!许泠若!——哪一个都是江湖上响当当拿当铺里直接能换金子的名字!又想起对方之前和王爷的对话:逆水回流!嚯!绝迹江湖三十年据说早已失传的无上神功,原来殿下练的竟是这个!怪不得……
  子释当然不知晓这些武林掌故,却敏锐的捕捉到对方话语中一缕心灰之意。微笑道:“原来屈大侠偏爱雨前茶。说起来,蜀州雨前炒青,越州雨前绣球,豫州雨前毛尖,包括这雍州的雨前银针,也都是不错的——未知大侠尝过没有?”
  “你说的这些,倒是都尝过……就算尝过,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子释其实想问他为什么会躲在山里喝茶喝了几年,看对方一脸惆怅,又怕问多了弄巧成拙,反而坏事,干脆陪着沉默。
  屈不言想起有关雨前茶的若干往事。但是那些往事实在太过久远,如过耳山风,转瞬即逝。
  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情感慨多些。
  他想起送许汀然上山之前,得知江北饥民暴动,西戎大势不妙,自己奋然挺身,东奔西走,希望联络各方暴动首领与义军合作。又千方百计说服冯祚衍,拿出信物信函,准备亲自翻越封兰关,往西京朝廷求援。谁知其间所见所闻种种遭遇,竟是处处软钉子硬石头,最终一事无成。不过半年多,待到西戎扭转局面,已经再无可为。
  以屈不言孤傲的脾气,这算是做到了极致。某种程度上,也注定了失败的结局。愤懑之余,正好乌老三把许汀然托给他,索性一赌气留在玉屏峰。这一留,就是四年多。
  许泠若写信求援,欲图雷霆一击,谋划周详,颇有胜算。屈大侠闲太久,不由得便动了心。峡北关外刺杀华荣太子,乍以为大功告成,万不料奇变突生,形势逆转,最终一败涂地。
  之后白沙帮幸存成员全面潜伏,他不愿与冯祚衍等人厮混,伤势稍好,便上了玉屏峰。得知皇帝已死,太子投降的消息,冷家两口子劝他抛开俗务,世外逍遥。屈不言寻思前后,怎么也放不下那凭空冒出来的所谓华荣靖北王。终究不甘就此告别红尘,决意最后再做一件大事。
  ——这些过程,他当然不屑跟眼前几个后生晚辈细说。
  不由得又记起当年遇见李子释与顾长生的情形来。自己下定决心入世奔波,两个小年轻人一欲“苟全性命于乱世”,一欲“将以有为也”。短短几年工夫,事情竟被他们做到这种地步,扬言要“变死结为生机”。倒是自己,心灰意冷了……
  终于淡淡道:“白沙帮在峡北关一役遭受重创,如今肯定是都躲起来了。”
  子释望着他:“依大侠之见,晚辈等与楚州各位英雄义士的渊源,有几处死结?几分生机?”
  没等到回答,子释又道:“大侠想必清楚,这渊源直接决定楚州百姓往后过什么样的日子。天下九州,如今日子最难过的,唯有楚州。若能少一处死结,便少一分麻烦;多一处生机,便早一日安宁。可惜这里头,却不是晚辈等人一厢情愿说了算的……”
  屈不言猛然冷笑:“你问我几分生机?这些年,西戎兵杀光了楚州的活人,连死人也不放过——我倒要问你,哪里来的生机?!”
  子释听他话虽然说得狠厉,语调中却充满了悲凉。于是叹口气,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屈大侠,生机在于来者。”
  屈不言不再说话。满场众人只好陪着他一起发呆。
  也不知呆了多久,忽问长生:“上次你说你师傅,往北方极寒之地去了,说的就是西戎枚里?”
  长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恐怕还要往北。听那意思,像是打算翻过阿固仑山脉,往杳无人迹的冰川之海去。”
  等着他继续问,屈不言却换了话题:“你师傅把那“逆水回流”心法传给你,说过什么没有?”
  长生疑惑,认真回想,道:“师傅临走,叫我硬背下来。只说等长大些,不怕水了,愿意练就练,并没有别的话……”
  子释注意到屈大侠一脸无语,满肚子好奇的偷窥。没成想对方仰头看了会儿天,恰好转脸把目光投向了自己,赶忙垂下眼眸,做恭顺倾听状。那目光却如同实质般落到身上没有撤回,不禁在心里揣测他是什么表情。身后的人也似有所察觉,悄悄把身体微向前倾,紧贴着支撑自己。
  屈不言忽道:“三弯九曲,逆水回流。既是九曲,便只有九重。那第十重……本是个多余,对练的人来说,没什么用。”
  提剑转身,背影中透出无边落寞:“天下既有你们几个,要变死结为生机,屈某又何必插手徒劳?且拭目以待,倒看看你们究竟能弄出个什么模样罢!”
  长生挥手,大军“哗啦”让出一条道来。
  屈不言语声忽而凌厉:“李免!你若以为抛却这名字,便可以将往昔作为一笔勾销,那也太容易了!今日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这辈子都不要忘了才好。至于你,符生,从今往后,好自为之。你若敢胡作非为,屈某自有手段,替你师傅清理门户!”
  袖子一甩,纵掠而起。也不走大军特地给他让出来的路,足尖轻点,借着卫兵们直指天空的如林刀枪,飘摇远去。
  他这里刚转身,子释便已踮起脚跟睁大眼睛,等着欣赏绝顶高手如何退场。那几句严厉呵斥,只当长辈乱发脾气,打通两只耳朵顺出去。见对方果然用飞的不用走的,大呼过瘾。却不料一声过瘾在心里还没冒出头,随着屈不言振甩衣袖的动作,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冲击过来,如同铁锤落地般猛然砸中胸口。
  这一下撞击来得太过意外突然,以致落到身体表面后,出现了短暂的麻木和空白。所有人,包括子释自己,都没能及时发觉。片刻之后,那力量才在胸腔内部扩散开来,仿佛掠过五脏六腑,终于传到骨骼血肉,整个人无端端弹起,再倒下,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给挂着月白锦缎面的狐裘绣上一片春红。
  长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瞪着眼睛将他抱在怀里,直到血花飞洒,方撕心裂肺般叫他的名字。
  “子释——!”
  他的样子好吓人。子释于是笑一笑,要他别着急。
  长生这时候脑子才开始转动:“倪俭!给我把屈不言留下!!”
  寒光闪过,倪统领刀锋出鞘。“嗖嗖”之声立即响起,一排排弓箭手连续不断发动攻势,无数白翎铁镞向前方飘逸的身影袭去。
  子释大急:“让他走!长生,让他走!”
  话出了口,自己却听不见。身体里边变得空荡荡的,整个人轻飘飘,居然感觉不到疼痛。子释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内伤么……高人果然是高人啊……
  他以为这是高人发功后的必然现象(武侠小说看多了= =|||),旁边各位都有武功,因为自己太弱,才会这么丢脸。完全没留意,每说一个字,血就从嘴角涌出来,顺着脖子浸透了衣领。
  长生抱着他,一边抖着手去捂他的嘴,一边颤着声音道:“子释,忍一会儿,一会儿,就不疼了……”他不敢轻率点穴——伤在屈不言这种人手里,谁知道藏了什么阴招暗式?再如何惶急,也不能无主。
  “我不疼啊……真的,长生,没事……”听觉终于恢复,叮当打斗之声入耳,抓住他的胳膊,“叫他们住手,放……屈不言走!”喘口气,“放他走!留下了,也是个死人……你要用多少性命,换一个……死人?” 咧嘴笑,“咱们……把人家……搞得那么郁闷,总得……让他出出气……”
  长生双臂托着不敢动,看他不再吐血,心头稍安。腾出空来,咬牙道:“他是故意的!最后那一下,绝对是故意的!都怪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
  子归命令文章二人去后边虞芒将军的方阵找太医来,正站在一旁焦急看着。听见长生这句话,翻身上马,就要穿越大军,追杀屈不言。
  “子归!”子释猛然站起来,不提防一口残留的淤血冲出嗓子,“咳!”
  愣了愣,低头。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一大片淋漓血渍。
  晕。不看了。抽出帕子擦一把,随手扔掉。染着猩红的白罗丝帕顺风飞进山谷,转眼消失。
  “子归,不许乱来!长生,放他走!留下他,除了赔上许多精兵,毫无用处。故意的又怎样?他屈不言是什么人?哪会向不懂武功的人下毒手。不过要吓唬吓唬咱们,撒火消气,咱们怎能这点肚量都没有?——你放心,我死不了!”这一声斩钉截铁,满含不容置疑的强大信心。
  长生跟着清醒过来,向倪俭点点头。命令传下去,士兵们停止攻击,原地伫立戒备。
  屈不言还剑入鞘,负手而立。
  围攻他的人或震倒在地,或兵刃折损,并无真正死伤,可见未下杀手。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还站着不动的时候,忽然发现那背影正在渐渐变小,竟是无声无息间去得远了。
  一阵吟诵之声随风而至:“我今落魄竟如斯,学剑不成学作诗。一曲花间从此醉,三生林下向来痴。当年憔悴何堪道,是日飘零亦可知。长恨晴天夕照晚,桑榆候尽落霞迟……”
  最后一个“迟”字遥遥传来,名满江湖的屈大侠再不见身影。
  长生、子释和子归都还记得这首诗。当年只闻前四句,不想今日听全了后一半。
  子释在心里默念着最后两句:“长恨晴天夕照晚,桑榆候尽落霞迟”,越回味越酸楚。那该是怎样一种深情与执着,又是怎样一种沧桑与无奈?难过之余,忍不住悄悄八一卦:不知道,究竟……是谁害谁等,又是谁在等谁呢?……
  感觉到身后倚靠的坚实怀抱,想:真好。不会“情天夕照晚”。不必“候尽落霞迟”。
  明明是庆幸与感激的甜蜜,那一缕苦涩清香却在心头缭绕不散,渐渐沉重,压得胸口隐隐作痛。欲抬手去揉,身体居然不听使唤,根本无法动弹。唯有那疼痛一点点加重分量,逐渐鲜明放大,终于累积到最高点,之前空荡荡轻飘飘的错觉彻底消失,所有痛感神经瞬间复原。
  顿时承受不住,眼前一片昏黑,向后便倒。
  长生伸手接住,知道屈不言绝没有要害死他的意思,心里已经有了底,不再慌乱。托着身子轻轻平放在车里:“子释,不要动,不要想,就当是在睡觉……”
  “嗯……哼……”
  握住脉门小心探察伤势,一缕内息送进去,竟如泥牛入海,全无踪迹。
  “长生……疼……”
  子释心中笃定屈不言不会要自己的命,那疼痛于是愈发难以忍受。从身体到心灵,仿佛一下子全部变得脆弱不堪。起先那一种和绝顶高手叫板,坚韧如钢丝的意志荡然无存。连绵持续的疼痛与肉身融为一体,占据了整个灵魂。知道他就在身边,却看不清楚;知道他正在碰触自己,却感觉不到。他像孩子一样无助,呼唤着最渴望的名字,寻求安慰。
  “长生……疼……我疼……长生……啊……”
  “我知道,我知道。”长生低头轻轻的亲他,“一会儿就好,很快就不疼了,很快……”按捺住心中惊慌,换个方式,掌心贴在腹部,气流自丹田入,只觉内里如散沙陈絮,竟是经脉断绝,生机熄灭之象。再如何强自镇定,也不禁脸色大变,无法稳住双手。
  那一个疼得神志迷糊,带着哭腔委屈抱怨:“他干什么……要故意……打我……他怎么……不打你?……”
  “是我不好,我没发现他要打你……下次让他打我……要不等你好了,替他打回来……”勉强保持清醒的这个,因为意料之外的险情,也开始说胡话。
  子归红着眼眶守了一会儿,转头擦泪。望见士兵们给后头太医的车子让路,打断长生:“袁先生来了。”
  长生抬头:“针灸药物,都太慢,拖不起,顶多辅助。无论如何,要靠内力疗伤。”
  见他眼中满是惶急,子归问:“内力疗伤,怕大哥受不住,是不是?”
  长生神情茫然,答非所问:“让我想想,再想想……什么办法管用……”
  子归迟疑道:“屈大侠……明知道大哥……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
  长生心思不属,喃喃应着:“下这么重的手……屈不言……哼……”
  子归想起大哥劝阻自己那句话:“他屈不言是什么人?哪会向不懂武功的人下毒手”,似乎捕捉到某个蹊跷之处。把前后过程仔细回想一遍,忽道:“长生哥哥!”
  长生很久没有被她这样当面叫过,一愣,回过神来。
  子归望着他:“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屈大侠跟你说练功的事,眼睛看的人……是大哥。”
  九月十二,凯旋班师的靖北王大军抵达雍州南部第一个大郡合阳县,停留七天。
  沿途地方官员等着迎接胜利返京的二皇子,早已等得心焦。朝廷跟蜀州胶着拉锯许久,到了靖北王手里,仅仅半年时间便大功告成。太子不幸阵亡,皇上命二皇子征蜀的诏书大家都是拜读了的,怎么说来着?“天姿奇伟,英明忠肃;文韬武略,识鉴清通……平靖内外,居功至显;临危受任,众望所归……”
  皇上都说了,众望所归——大伙儿怎么能不归呢?听说越州宣抚、水师都督那些大佬们脑筋灵手脚快,已经张罗着上表请封二皇子为太子了。是以雍州境内大小官员早早打听盘算,谋划筹备,单等靖北王大军路过自己辖地时,借此近水楼台之机,积极表现,给未来天子留下美好印象。
  地方上的这些反应,本是长生和下属们一手引导,如今不过水到渠成,预料之中,正要充分利用。因此,靖北王及其文臣武将们,以合阳县为起点,开始了新一轮伟大长征。
  第一天,与合阳地方最高领导人知府郡尉亲切会谈,接见若干基层干部。
  第二天,接见地方士绅名流,了解风土民情,听取各阶层民众对于朝廷近年举措的意见和建议。
  第三天,实地考察几个样板工程、政绩工程,深入民间了解民生疾苦,并现场调节各种人民内部矛盾。
  …… ……
  靖北王有意让手下多多接触地方官民,了解民生政务,增长见闻,开阔胸襟。凡是抽得出身的,统统参加应酬活动。地方官员知道这些人将来就是天子亲信,中央重臣,无不用心奉承,着意结纳。事实上,长生看似每天露面周旋,真正本人出席参与的活动并不多,时间也不长。大量的工夫,都在陪子释。
  第四天正午,照例倪俭护法,长生给子释疗伤。
  子释早晨吃完饭说了会儿话,之后便一直在睡。长生抱他起来,感觉身子明显不由自主缩了缩,心脏便跟着抽一抽。虽然每次疗伤时几乎都昏沉不醒,还是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当日子归旁观者清,一句话点醒长生,随即把屈不言所说内容和逆水回流心法仔细印证,顿时豁然开朗。
  屈大侠说:“第十重本是个多余,对练的人来说,没什么用。”
  ——对练的人没用,也就是说,对不练的人有用。
  一门武功心法,对不练的人能有什么用?
  长生自己练的时候,已经觉得奇怪,第十章不但没有接着第九章来,甚至独立于整个逆水回流心法体系之外。但他练完第九重,不过是最近半年的事情。这些日子又格外忙碌,顾不上考虑武功上的突破,便暂且搁置在一旁。屈不言的指点,虽然仅仅两句话,却好比捅破了窗户纸,满室洞然。他把口诀要领在心中翻来覆去琢磨,又身体力行试验,终于可以断定,这一部分,当属逆水回流心法的一个实际运用方案——不是用于退敌制胜,而是用于疗伤救人。难怪屈不言说“本是个多余”。当初创立这功夫的人,或者出于实际需要,或者别有仁厚胸怀,专门留下了这额外一章。
  不禁又想:如此造福行善之事,为何不明明白白写出来?那屈不言也故弄玄虚,非要人挖空心思去猜。来不及抱怨更多,一旦想通,立即着手。
  这段救人的法门,其主旨概言之只有八个字:“化有为无,无中生有。”简单说来,所谓“化有为无”,是要化去体内淤血浊气、毒素杂质等致命伤身不良之物;所谓“无中生有”,是要把纠结混乱、四分五裂的血脉经络重新打通理顺,融汇整合,恢复纯粹圆活、连绵不息的健康状态。
  屈不言临走那一击,说白了,就是替子释“化有为无”,长生要做的,便是如何“无中生有”。
  抱着他面向自己,盘坐在腿上。长生自然早已明白屈不言的用意,不但不能怪人家,还要满怀感激。问题是他生来体格纤瘦,体质亏虚,先天已然不足。自幼娇养之下,实在与强壮无缘。正赶上重病未愈,经脉细弱不堪,被屈不言“化有为无”一把,差点找不回来,惊得自己涔涔冷汗出了好几身。
  重新打通理顺,说起来轻松,每一分每一寸,都推进得艰难无比。由此引发的经络痉挛和剧烈刺痛,令他伏在自己怀中不停颤抖。每每昏迷中痛醒,神志迷糊之际,会委屈到抽噎不止。无穷无尽的冷汗和泪水,浸湿了两个人的衣裳。
  刚把手掌握住,还没开始运气,怀里的身躯便不自禁打个寒颤——这些天养成的习惯,身体已经记住了。
  长生在耳边轻轻道:“子释,一会儿,就一会儿。”
  “嗯。”居然醒了。
  长生一喜,这是明显有所好转。可是……清醒着,只会更疼。
  心里犹豫着。相比怕他受不了,倒更像是怕自己受不了。忽然感觉他把掌心贴紧些,脑袋横搁在肩膀上,对着耳朵说话。
  “早晨倪俭说,你练的这门高深武功已经失传三十年,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睡着了——哎!”
  子释不跟他废话,直接照脖子狠狠来一口。
  “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夸夸其谈。倪俭那张大嘴,你还不知道?”
  长生谨慎的控制着速度和力量,一面分心陪他聊天,一面悄悄调动内息,顺着经络缓缓往里送。
  “不过,虽然是些传言,听他说完之后,我倒真受了不少启发。”
  “是什么神奇的传言?说来听听。”
  “据说这门功夫,号称“至情至性,亦死亦生”——回头想想,好像确实每次有所突破,无不是在情绪最糟糕的时候。从前虽然没练这个,基础法门都是一脉相承的。练了之后,尤为明显,总是在我最着急、最难过的时候,功力莫名其妙提升了……”
  子释轻笑:“没听说过……照这么讲,岂非脾气越坏的人练得越好?”
  长生嗔他:“就爱瞎抬杠。当然要发乎自然,合乎规律才行。”手上渐渐加紧,嘴里依旧悠闲,“除此之外,既能杀人,又能救人,还真是应了“至情至性,亦死亦生”八个字。照那第十章心法看,最初的救治之后,还有疗、修、养、生若干法门。咱们慢慢来,说不定,能把这些年留下的病根子都去了……”
  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从火海血泊中出来,身上就带着伤。接下来生病、受伤;受伤、生病;再生病、再受伤……竟数不出有几天平安顺畅舒心快乐的日子。
  只盼着以后……以后全部好起来。
  不由叹道:“若能如此,真要好好感激屈大侠。”
  感觉他身体慢慢变得僵硬,额头牢牢抵在自己肩上,知道疼得厉害。贴着耳侧后颈细吻安慰:“这办法,虽然暂时辛苦,却比吃什么药都好。”心知真正化掉病根,脱胎换骨,少则数月,多则数年。这般苦楚,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还得继续受下去,满腔歉疚怜惜,无从收拣。
  子释痛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打着哆嗦开口:“我才不……感激屈不言……他就是、故意……故意要折腾咱们。哼……他自己、做了……陈年怨妇,见不得……人家恩爱……”
  长生失笑:“不许这么诽谤前辈。”知他竭尽全力强撑,一句责备,说得百转愁肠。
  子释正把屈不言腹诽到祖宗十八代,冷汗流进眼眶,恶狠狠蹭在长生衣服上:“谁……诽谤他?没听、倪俭说么?当年……齐名并称,共闯江湖的……两个人,为什么……单剩了他……聒噪三十年?”
  原来早上子释吃完饭,有精神说话,倪统领正好把关于逆水回流及屈不言的江湖旧闻卖弄一番。道是三十年前两个年轻人横空出世,独步武林。其中使刀的那个,身怀逆水回流神功,可惜短短两三年,忽然凭空消失。另外使剑的这个,便是屈不言了。时间一长,退出舞台的早已被人遗忘,独剩屈大侠,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长生微叹:““清风无语扬尘剑,明月留情洗心刀”,当真令人神往。扬尘剑屈不言,三十年叱咤风云,威名不堕;洗心刀林下风,出道三年,昙花一现,不知所终。我竟然到今天,才知道师傅名讳。”转口,“两位前辈,哪至于像你胡猜的那样……”
  子释不服气:“胡猜?我打赌……那诗……定是你师傅写的……屈不言、才……写不出来……哼……装模作样,念了……三十年,“桑榆候尽……落霞迟”,你师傅……真可怜……”
  心想:原来这一个,才是真正极品闷骚男。追他的人得多辛苦啊……这下知道谁等谁了……
  痛到筋疲力尽,在津津有味的八卦中昏迷过去。
第〇九二章 江山美人
一个周天结束,长生屈指轻弹,门无声打开。却看见倪俭明显吓一跳,满脸掩不住的暧昧兴奋,眨眼变戏法似的换个正经表情,跑到隔壁去传讯。
不一会儿,李文李章抬着浴桶进来,一大桶黑褐色的药水——辅助疗伤的药物有几样伤脾胃,只得这般用法。两人备妥各种物品退出去,倪俭也跟着往外走。
长生叫住他:“刚才那些话……”
“殿下放心,属下什么也没听见。”倪统领一边替王爷带上门,一遍贼忒兮兮的保证。
“哼。”
长生最近惊悚的发现,自己围截赵珺两天,子释与亲卫统领的关系似有了质的飞跃。这两天怎么看怎么南辕北辙,这会儿想明白了:都是无法无天胡说八道的主儿,也难怪投缘。
直接抱着他放到水里,然后才开始脱衣裳。剧烈而持久的疼痛过后,整个人陷入最深沉的睡眠。热气蒸腾,脸上渐渐带出些许红晕,眉眼嘴角全部舒展开来,比起之前路上面如白蜡气若游丝的惨状,不只好看多少。
长生心道,这地方不错,再多留两天。
随同子释入京的亲友团成员并不多。其中袁尚古负责汤药,鲁长庚准备饮食,子归带着文章歌曲专管协助执行,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尽管皇宫里搜罗出来的珍稀药物食材带了几大车,无奈旧病又添新伤,难免有些东西短缺不趁手。到了合阳县,二位太医大厨只管开单子往下递,自有人不辞辛劳找齐了送上来。
靖北王这方面一向不拘小节,手底下最板正的岳铮又不在身边,庄令辰跟倪俭替他挑拣各方孝敬,除了美女,来者不拒。合阳的官员们讶异之余,均觉王爷及其下属好接近,好交往,端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相比之下,单祁和虞芒的反应却强烈得多。这二位,早年东征时候,也曾烧杀掳掠,并无心理负担。跟随靖北王从了良,忽然变正派了。又或者行贿受赂与公开明抢具有某种深层区别,总之,这两人实在看不下去了,等到晚上开高层例会,终于忍不住开口抨击。
此次高层例会,除了靖北王和几个心腹,子释子归也在场。
平定蜀州之后,兄妹二人在靖北王集团中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即使未曾亲临西京的单祁,那些过程听也听得惊心动魄。勒马崖下屈不言刺杀靖北王,他是队首先锋,隔得有点儿远。虽然没能直接参与,那紧张凶险却真切感受到了。事后几个人在一块儿回味,倪俭讲得唾沫横飞,听众们均觉近在咫尺却只能脑补细节,想象斯人风采,堪称平生大憾。
单将军跟靖北王的历史渊源非同一般,从感情上讲,几个武将里边,绝对无条件崇拜王爷的大概就数他。是以对于王爷私事的反应,比其他几人事先以为的,要淡定得多。
长生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让自己最信任最得力的下属习惯,甚至依赖子释的存在。哪怕因此害他更加受累,也狠心坚持下来。这里头的深沉长远心思,就连庄令辰,也是被公主殿下砍清醒之后,才恍然大悟。对于符敖曾经提出的问题,下定决心,从此不做无谓纠结。
长生对子释的身体状况渐渐恢复信心,吃罢晚饭,问他的意思,见没反对,干脆把会场挪到内室。
前面各人谈见闻,说看法,交流讨论,子释靠在长生怀里,心不在焉的听着。
子归则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间歇起身开门,示意文章歌曲进来添茶倒水,自己则默默替大哥递汤送药。但是庄军师总在适当的时候,向公主殿下问一两个适当的问题,咨询子归的意见。
子释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不对。腰背支得有点费劲,半躺下去,感觉有只手在身上来来回回,不管他,眯着眼睛神游。
忽想起某个著名的昏君,“置美人于膝上,与百官共决天下事”。(注解:“置美人于膝上,与百官共决天下事”这个皇帝是陈后主陈叔宝,美人指的是张丽华。)
未料轮到自己,竟然也有如此拉风的一天,唉……潜意识里顺着他这般无所顾忌,若要深究,两个人的其实正好相反。他是图长远,为将来打底子,扫清障碍;而自己,不得不承认,更多的,是为了满足眼前任性。
要不要……迁就一下观众的感受呢?悄悄看一圈,好像没人有意见。
庄令辰等都清楚,他大病之后重伤,雪上加霜,差点救不回来,如今全靠殿下用内力撑着。怜惜感佩之余,瞧见这只觉本当如此,根本想不起来有想法。
子释心道,大概他这些手下,被上司操练惯了,应变与承受能力均堪称超凡脱俗。也罢,那便继续习惯下去吧。对自己而言,除了这点福利,还真没什么别的可图。
似乎一道视线落在身上,眼神懒懒扫过去,是最近认识的单大将军。发现自己有所察觉,目光瞬间移开。也是,靖北王在亲信下属面前不避私情,除了他见得少,其他几个早习惯了。看对方略显窘迫,子释忍不住追着打量起来。在座几人中,应以单将军最为年长,但也正当壮年。轮廓深刻,肤色黝黑,浓眉细目,典型的西戎男子长相。因为长年领兵打仗,即使沉默不语,亦气势逼人。
瞅了一会儿,对方居然越来越沉稳。子释暗忖:就是这种气质一一他手底下的武将,差不多都带出了这种气质,真不容易……正要收回目光,却见单将军略略转头,向着自己微微一笑。
呃……那是坦率的、和善的、甚至……带着某种长辈关怀意味的笑容。
子释微觉意外,随即弯了眉眼。
看看其他人,正说得热闹,完全没留意。
别的事说完,终于谈到受贿问题,双方争执起来。其实主要是正方代表虞芒在阐述观点,因为他占理。
庄令辰因理屈而词穷,只偶尔说说收到的东西做什么用。
倪俭驳不过虞芒,嚷道:“那我们还退回去好些呢!
虞芒脱口而出:“退回去好些?你也不看看,退回去的都是啥?”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露出稍显尴尬的神情来。
子释正继续神游,感觉倪统领目光往自己身上瞟,随口问:“退回去的是什么?”
“这个……呃……嗯……”倪俭嗫嚅。
虞芒直接替他说了:“是美女。”
怪不得都瞅我呢。身上捏来捏去的那只手也停下来。子释不走神了,淡淡道:“退回去做什么?问问来路,只要不是强掳来的良家妇女,带上好了一一几百个都带了,不在乎多十个八个的。”
满屋子人都瞪他。
“回到顺京,几位将军,还有军师,安顿下来,也该考虑成家了吧?这些被人送来送去的女子,如飘萍风絮,若有机会跟着靖北王靡下才俊,哪怕做个侍妾丫鬓,我看多半也情愿。”说着,转头去看倪俭,便没注意在座有人因他那句“考虑成家”变了表情。
“至于其他东西一一倪兄,你怎么也不给他们几位分分?”
倪俭跳起来:“子释!军师跟我,可一文都没往自个儿腰包里装……”看大家都乐,才反应过来他在开自己玩笑,悻悻坐下。
子释也笑,斜眼瞅瞅庄令辰:“听军师意思,这些个东西,倒有大半叫我消受了?”
庄令辰神色一敛,摇头:“有没有子释,人家都一样要送的。
虞芒想想,点头同意:“那倒是。”
子释轻笑:“如此恭喜各位,功名富贵,很快就要齐了。这不过是个起头,以后只会更多,不会减少。到时候,恐怕退都退不过来。”
一时众人都不知如何回应。
最后虞芒皱眉道:“那怎么办?”
长生插话:“这事儿,既然以后会越来越多,你们都回去想想怎么办吧。”
子释微笑着补充:“几位胸怀大志,自不会把区区金银美女放在眼里。可是,不久的将来,或居庙堂,或在地方,处处少不了与这合阳官吏类似的人打交道。不能不理,更不能同流合污,怎么办?比打仗麻烦呢……”
倪俭道:“这么麻烦,我才不管。”
长生脸一沉:“嫌麻烦就不管,都像你这样,统统回家抱孩子算了!"
倪统领低头小声阐明志向:“我只管专心保护殿下安全……”
“都回去想!想明白了再说。”长生挥手。
子释忽道:“倪兄。”
几个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等他说话。
床上这个歪着脑袋:“这事儿早该说的,前几天也没顾上。嗯,能不能麻烦倪兄,想个什么合适的法子,告识天下英雄好汉江湖豪杰,就说一一就说江南第一江北无双旷屈不言屈大侠,勒马崖下孤注一掷,刺杀靖北王,结果被王爷仁义感化,为天下苍生计,放下屠刀,悬崖勒马,不战而退……越详细越生动越好。”
那边庄令辰听到这里,嘴角开始抽搐。所谓私仇公报,这个报法还真特别。这主意自己想得到,可无论如何不敢用。
“这……”倪俭一边抓头,一边偷看王爷,“会不会……不太好?万一……传到屈大侠耳朵里,把他惹着了……”
子释眨眨眼睛,扬起嘴角,露出一丝顽皮慧黔黠:“你放心,屈大侠要做世外高人去了,不会跟我等凡夫俗子计较的。”
倪俭疑惑:“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我明明从头到尾都在……”
“嗯,刺杀的故事不妨加个结尾:屈大侠不战而退,告别江湖,飘然出关,决意隐居西北冰川雪原,武林中从此又多了一个传奇……”
“大哥!”子归哭笑不得。看这样儿身子是真好不少,有心情大肆调侃。瞧见满头雾水的倪俭及其他几人,好心解释:“倪将军,屈大侠临走念的那首诗,是感慨往事,思念老朋友的意思。那最末两句一一”前辈的八卦还是稍微遮着点,于是含蓄道,“似有归隐之意。”
倪俭“啊”一声,脑子忽然灵光,想起中午偷听到的隐秘,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归隐之意,归隐之意嘛……”
永乾六年十月,恰在华荣国朝诞日前夕,靖北王、万户府兼卫国上将军、二皇子符生,押着投降的锦夏太子、皇亲国戚、文武高官等,率领二十万精锐之师,凯旋回到都城顺京。
从永乾四年七月受命北伐算起,已经过了两年有余。仅仅两年多时间,收服东北,平定蜀州,完成华荣帝国统一天下的重任,如此神速,实在太快了些。快到举国上下,包括皇帝符杨在内,几乎都没能及时反应。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二皇子符生已经挟风雷之势,闪亮登场,站在了历史舞台的最前排,最中间。
而从天佑四年六月长生与子释封兰关离别算起,已是五年近半。其中整整五年时间,天各一方,音书阻隔,离情孤苦,相思成灰。对相爱的人来说,又实在是太长、太长了。奇妙的是,一场重逢过后,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把过去五年的离别之苦冲淡冲薄,在记忆中变得依稀恍惚,后退成为底色和背景。
子释坐在车里,心想:大概是最近的日子密谋太大,强度太高,所以具备了非凡的遮盖力吧……可是为什么,那些更遥远的往事,却能跨越五年时空,与现实对接合并,构成一段连续的情节?
——事实证明,人的记忆确实具有选择性。
车窗帘子拉得密密实实。他不打算多认识任何人。看样子,长生也没打算让其余任何人在这个场合留意到他。在蜀州,在西京,李免李子释,即使做不得局外人,至少,不必亲自下场蹚浑水了。靖北王上呈皇帝的降臣名册上,压根儿就没尚书仆射李免的名字,战事混乱,除了皇帝太子,其余俘虏多几个少几个,谁会过问?又有谁敢过问?
听着外边钟鼓齐鸣,呼声雷动。子释知道,华荣皇帝和朝廷动用了最隆重的仪式,欢迎胜利归来的二皇子。虽然皇帝本人因病未到城外亲自迎接,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仪式的规格,也没有影响所有参与者的巨大热情。
记得庄军师说,皇帝似乎一度考虑过稳住二皇子,紧急册立三皇子为太子,却终因内外种种牵制,不得实行。事到如今,无论外围还是中心,无论远水还是近火,都早在靖北王掌控之中,想到符杨沙场快意,纵横一生,临到老年,却被自己儿子算计,龙困浅滩,虎人囚笼,有苦说不出。因病未至,恐非虚言。
子释默默叹了口气。
兄弟相残,父子 难见,一切权力之争,不必江山帝位,都免不了上演这一出。他生在其中,身在其中,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非常好。
忽然又一阵欢呼呐喊声传来,于耳畔回响不息,不似先前平原中的空旷感觉,知道是进城了。成千上万的京城百姓,早早翹首以盼,远远望见高头大马上的矫健身姿,人群顿时变作沸腾的海洋。
——靖北王符生,正在成为新的时代新的传奇。
子释抿着嘴,微微的笑,心里觉得很骄傲。
是的,为他骄傲。
不再留意车外仿佛没有尽头的呼喊声,闭上眼睛,在这一场时空交错的宏大历史叙事中,悄悄想着最卑微最渺小的个人心事。
那宏大的历史的,清晰透彻,辉煌也苍凉。
那卑微的渺小的,暖昧朦胧,苦涩也甜蜜。
人生就在其间,颠簸起伏,回旋摇摆,一边是绝望,一边是希望。不论多少个轮回,都如此相似。然而,那辉煌苍凉的,越走越开阔;那苦涩甜蜜的,常历常新鲜。至于那贯穿在绝望中的希望,则引诱着人们奋勇前行,虽痛不悔。山重水复处,柳暗花明时。
当自己能够投人他的怀抱,诉说绝望的恐惧,恰恰也是重新充满希望的时刻。
但是,子释心里十分清楚,实际上,老天最磨人的地方,不在于令你越来越绝望,而在于将你抛掷到命运的函数曲线上,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来回跌宕,永久循环。
自己的问题,就是活得太明白了。想装糊涂,亦不能。
幸亏,个体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至少,可以努力争取终止于某一个希望的坐标点上。
若有来生……
不,不。不必有来生,今生足矣。
今生长生,足矣。
对于过去,不敢怨尤,似乎也不必回味。对于未来,不敢期待,似乎也不必担忧。当下的每一刻,都很好。非常好。
城外的欢迎仪式,山尚书令皇甫崧代天子主持。京里王公大臣们,许多人从前对二皇子的观感就比另外两位好,一些观念保守的西戎贵族即使在意其母系出身,然而形势比人强,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公开提起。是以大伙儿无不着力表现,能来的都亲自来了。宗室公侯,唯有平正王、殿前司指挥使、三皇子符留未能到场。不过似乎在场之人都自动忽略了这一点。
入城之后,直接进宫面圣。关于投降人员及缴获物品,长生向皇甫崧表示,一切听从父皇圣裁。同时又以头绪繁琐,人物众多,交接复杂为由,虽然移交给朝廷相关部门,仍然派自己的人跟着看着。至于着意挑选出来的姿色最佳的美女娇娃,稀有罕见的奇珍异宝,直接带进宫去,孝敬父皇。
从宫里告辞出来,又把各方事务初步安顿妥当,已是暮色降临,长生这才带着自己的亲信们回王府歇息。
特地不骑马,坐车。看见他抱着靠枕趴在软垫上,肩膀随着车身有规律的晃动起伏,竟是睡得正香。
这辆马车本是赵琚的御辇之一,专用于在城里和南山行宫之间往返,适合长途旅行。其设计制作代表了锦夏机械手工业最高水平,堪称一时巅峰,舒适方便程度毋庸置疑。为了避人耳目,出发前长生命人把车身各种装饰全部拆掉,刷上最朴素的棕黑广漆。子释一时兴起,又自己设计了几处内部小机关,整个弄成一座微型移动旅馆。并且顺便多改造了两辆,给子归留下一辆,另一辆孝敬外公外婆和姨妈。
长生正在犹豫要不要叫醒他,却见那人忽然睁了眼睛。似乎没打算起来,光是转了转眸子,最后停在自己身上。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看着看着,眉毛轻轻扬起来,嘴角慢慢翘上去,笑了。
好像一朵花正在面前开放。长生忘了本来要说什么。手不由得伸过去,碰在他耳朵上。
子释微微一缩:“痒……”
改摸别的地方:“干什么……这样笑?”
“穿这么正式……有点奇怪。”
长生这才意识到,因为典礼的关系,自己今天穿着最正式的皇子服饰。在西戎本族传统盛装基础上,又参照锦夏习惯有所改良。这身装束,平时等闲用不上,为了这场典礼,内府令符骞特地差人提前送来的。
被他看得心中惴惴:“哪里……奇怪?"
“嗯。”子释冷不丁拽着他胳膊坐起来,龇牙一乐,照脸颊响亮亲一口,“很合适,真好看。”
身子往后撤撤,略微端详,伸出右手食指挑起他下巴,大赞:“迷死人了!”
虽然两人独处时面前这个向来不知收敛,长生还是被这一句过于前卫的情话弄得颇窘。又有些怀疑,微红着脸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呃,好看?当初父皇颁布各种典制,大臣们为了朝服式样争吵许久,最后不过是互相妥协,弄出这么个四不像来一一从没听谁说哪里好看的。”
子释摆弄着帽子上的皮毛镶饰:“哧!那是他们没眼光。什么时候给我也弄一身穿穿……唉,恐怕穿不出这效果……”抓起毛茸茸一团在脸上蹭蹭,异样的柔软温暖。他记得自己从前对这类动物身上剥下来的东西十分排斥,不知何时,竟然也习惯了。
长生望着那张略带茫然与沉迷的面孔,一阵难以言喻的激情毫无征兆涌上来,猛然将他揽人怀中,像饥渴的兽扑向食物般狂吻下去一一心里一下踏实了。
今日一大早城外举行仪式,然后进城入宫,整天忙碌。不过离开他一个白天,然而所有的人与事隔在两人之间,竟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距离感,遥不可及,无能为力。
长生不可能像子释一样,明白这属于宏大历史叙事对个人情感命运的吞噬效应,却必然感受到历史洪流灭顶而来所造成的无助与恐慌。他忽然无比深刻的懂得了子释曾经的所有心情——
他为什么拒绝,为什么害怕,为什么对自己说: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决堤放水,疏导引流的人,一旦置身其间,与泥沙枝叶没什么两样。
当他身处汹涌人潮,当他面对万民欢呼,心里想着不知道他饿了没有,累了没有,会不会不舒服,有没有哪里难受……却无论如何不能回头,不能靠近,所有子释先知而自己后觉的问题,瞬间顿悟。对于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霎时感同身受。
先知者恐惧,后觉者无畏。
明明知道,明明害怕,不惜舍下一切往前走,只为了陪自己。
长生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懂得,他拿出的,是什么样的勇气。而自己需要的,又是什么样的勇气。
只想看见他,确认他,从而确认自己。
抱着怀里的人,怎样怜爱珍惜都不够。表现在行动上,却炽烈疯狂近乎粗暴。
子释想:这样下去可不行,一会儿真没法见人了……骨头被他攥得生疼,完全没机会开口抗议,只好尽量放松,双手环着他的背,轻柔的,缓慢的,一下一下安抚平息。
等到他终于放开自己,两个人都忙着喘气。
子释摊在他腿上呼哧呼哧,像一条快要渴死的鱼。
好不容易能开口说话,问:“皇帝老爹怎么样?"
长生靠在车壁上:“不肯见我。”
“嗯。”
“父皇不肯见我,我总不能不见他。所以我就闯进去了。”
“啊?"
“是真病了,不过还有力气丢东西砸我。”
“然后?"
“都让我接住了。”
子释实在没法再严肃下去,被这句冷笑话逗得“噗”一声笑出来。
长生侧头:“其实……西戎部落的习惯,哪怕是一家人,必要的时候,争抢食物财产,互不相让,甚至你死我活,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没什么太多可说的。当初老大暗算我,父皇以为我死在彤城,也不过就那样了。”
子释握住他的手。
“这一回,换作我赢了。父皇会这么生气,无非两点。第一因为我娘。他虽然待我们母子不错,却从未打算让我做继承人。这个意外,大概令他很不高兴。第二点,我觉得,输赢生死,他其实都看得开,但是,我的手段……让他害怕,所以格外生气。”
子释道:“第一点,将来各族通婚,特别是西戎贵族,各家都有几个杂交的孩子,这问题根本就不成问题一一带回来那么多美女,除了夏人,好像还有蜀州其他夷族部落的呢。”斜包一眼,“我说你,赶紧往外送。”
长生忍不住笑起来:“是,是。”又瞪他,“什么叫‘杂交的孩子’,真难听。”
子释忽略他的话,往下说:“老人家古板顽固,一时想不开也没办法。至于第二点,争夺江山本就是个最需要智慧的技术活儿。若论阴狠,老大老三从前对付你的手段,难道差了?他为什么不怕?人最怕自己未知的东西。老爹之所以忌讳你,因为他琢磨不透。他不知道,你用的是智慧,不是纯阴谋。这里边牵涉到的胸襟眼光,境界差别大了,你也不能指望他理解你……”
叹气:“也就是努力尽尽孝道而已一一多半要被人说伪着。且忍着吧。”
“伪善?真精当。中午我在父皇床前跪了一个时辰。禁戍营都司符粲将军,是父皇亲信,看我的脸色就不怎么好。”
一路聊着,不觉到家。内务府赶在主人回来之前,把整座宅第紧急翻新装修了一遍,大门上“靖北王府”四个字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合府上下留守的男女奴仆在门外列队相迎,可惜王爷车驾直接驶入大门,到中院才停下来。庄令辰当着王府詹事,今天总算真正上任,早已先一步回来安排。
长生扶着子释下车,回头跟他说话:“是歇会儿再吃饭,还是……”突然觉得表情不对——那咱看到完全超出意外情景,惊愕到满脸空白表情,出现在他脸上,还真是稀罕得很。
转头。
几个人自通往内院的月洞门里出来。三两个丫鬃簇拥着一位女子,相貌极美,衣着看不出身份,手上抱着个一岁多的女婴,粉雕玉琢,身边另有一个大点的男孩,一手拉住她衣摆,一手牵住个丫鬃,蹒跚着往前走。两个孩子模样可爱,衣饰华贵。那女婴毫不怕生,看见有人来,咯咯笑着舞动胳膊。男孩儿反倒有些害羞,陡然瞧见大队人马,躲在大人身后探出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挨个打量。
见此情景,长生也呆了。完全超出想象,惊愕到满脸空白。
忽听身后人徐徐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亲,孩子都满地跑,竟不知会我一声。”
顿时魂不附体:“子释!”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但见他瞅瞅前方,再似笑非笑瞅着自己:“别说,跟你长得挺像。”
满头冷汗冲下来,镇定了。牙缝里爆出一个名字:“秦夕!"
第〇九三章 自是风流
永乾六年。
先太子符定,谥景烈,于顺京西北城郊修陵安葬。
前锦夏太子赵昶降为清平侯。锦夏归降诸人各有安置。
十二月,立靖北王符生为皇太子。
皇帝病榻缠绵,时见反复。自此军国大事,悉决于太子。
永乾七年。
长生越来越忙,子释越来越闲。
忙的人忙里偷闲,闲的人无事瞎忙。除了定期的正午疗伤雷打不动,两个人基本每天到入夜才能碰面。
新春刚过,朝议另建东宫,太子以节俭为由驳回。
过了几日,有一天晚上,长生跟子释闲聊,说起这事,郁闷道:“符骞多嘴,跟父皇说我不愿另建东宫,今天看见我,脾气就格外大。打翻药碗不说,还指着我鼻子骂一一”仰面躺倒,双手枕在脑后,长叹。
子释正在写字,侧过头:“我猜猜看。”放下笔,“嗯……是不是骂你居心巨测,盼着他老人家早日驾崩,好快快搬进皇宫去一一该不会说你在药里下毒吧?"
长生苦笑。
子释点头:“皇帝老爹这个思路是正常的。”
“我要真有这心思,又何必……”
“老爹有这个思路,说明脑子还好使,自然不是真不明白。他骂的时间越长,明白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天天进宫问安伺候,起居注里只会写:‘上有疾,太子日省问,亲侍汤药,不曾废离’,又不会写老爹骂你什么。宫中朝里,只会盛赞太子殿下恭顺纯孝,感天动地……”
长生坐起来:“我怎么听着,你这几句,比父皇骂我一大串难受多了?"
“我这不是劝慰你么……”
“你这也叫劝慰?分明就是讽刺,哼……”
子释走过来,挨着他在床沿坐下:“就算讽刺,讽刺的也不是你。皇帝老爹的事,已经做成了死结,到这地步,你便只有受着。”拍拍他肩膀,“难过也要难过给别人看,那才不浪费。老爹心里憋屈,不找你发泄还找谁?你以为天底下几个像我这么通情达理,肯随你掰过来扭过去……”
长生笑。听见“掰过来扭过去”几个字,好比一条多脚爬虫在心上挠啊挠。偏又不能真把它掰来扭去,索性一巴掌拍死,还得小心不让身边人发现。
“另建东宫,我看是真不用了,纯属多余。这宅子本来就是太子府,弄得崭新锃亮,已经足够气派。昔日赵玕由太子废为怀安王,最后成为宫斗牺牲品,住处却一直没变。老爹居然把这地方给了你,真是阴错阳差。”
“我回来的时候,没别地儿了。他们都嫌这宅子太荒凉,知情的更怕不吉利,嘿!白便宜我。”
子释眯眼嘲弄他:“也亏得这么大个地盘,搞什么阴谋阳谋都方便。”
长生便想起偏院里关着的那批俘虏来。
锦夏投降众人,美女早已送光,官员们能用的派上了用场,不堪用的饲养起来。唯有那些值得一用又不肯被用的,至今关在太子府的偏院里。
重新倒下,望着屋顶:“你说……”碰碰身边这个,平伸出一只胳膊。
子释跟他一个姿势躺下,枕在那条胳膊上。
“你说,剩下那些顽固不化的翰林学士御史大夫们,还打发回蜀州去,好不好?"
“嗯?"
“关了几个月,能说通的都已经说通,剩下的我是真没办法了。”
“嗯。”
虽然听不出额外的情绪,长生却知道,其中一些人跟他渊源颇深,难免牵挂。
“这些人杀了可惜,放出去坏事,不如圈起来,干你之前没干完的活儿。集贤阁重建,照你的标准,怎么也得两三年,原先兰台司的书最好先不动。我想,干脆把他们送回蜀州抄书去,让符敖看着,再派几个过去你手底下的人带领……”
“这主意挺好。不过一一”
长生侧头面向他:“不过什么?"
“不过,还不能最大限度的激发他们的积极性,心甘情愿出力干活。”
只见他嘴角上扬,满脸狡黯奸诈,长生不由得挑起眉毛:“哦?"
“对于陈阁老席大人诸位而言,要让他们心甘情愿,校书何如修史?前朝国史,新朝修撰,已是成例,这事儿迟早要做。你跟他们讲,他们要不乐意干,就交给永乾五年的进士去干……”
永乾五年,华荣朝廷重开科举。至永乾七年初,刚录取一轮。史笔如刀,这些新朝上来的进士举人给前朝修史,会刻画成什么样子,当然不是陈孟珏等遗老所乐见的。
子释嘻嘻笑道:“锦夏二百多年,且让他们慢慢写去。中间时不常查一查返返工,等写到最近这段,怎么着也十年二十年后了。人事相继,前人总要作古,到时候自是后来者说了算。朝中若有谁担心这些前代遗贤写出什么大不敬的言辞来,你就讲讲这个道理,告诉他们,用不着祀人忧天。”
拍着长生胸膛,一脸吐血贱卖的表情:“这拨人虽然想法顽固点,文章学问那是没得挑的。你也不用给他们发俸禄,供吃供住足矣,保证都给你尽心尽力干活一一上哪儿找这么些不要钱高素质的白劳力去?蜀州皇宫里的重要东西不是都带回来了么?
‘起居注’有没有?翻出来修史备用……”
长生哈哈笑:“我叫庄令辰找找看。”
又说了一会儿话,子释开始犯困。惦记着起身收拾桌上的东西,长生搂住他:“别管了,又不是没人替你收拾。”帮他脱衣裳抖被子,问,“晚上写字费眼睛,怎么不白天写?"
“白天?”子释闭着眼嘿嘿道,“上午跟茯苓饼茯苓霜玩得太凶,结果下午一直在睡觉,没工夫了。”
长生啼笑皆非:“他俩才几岁?你几岁?真是……”
“哎,你不知道,就是这时候最好玩。当初子周子归到我家,也差不多正好这么大,整个儿会走路的面团, 嘻嘻……”钻到被子里,“方姑娘问吃什么点心,我说就吃茯苓饼,小饼子居然吓哭了——胆子这么小,会不会不是老三亲生的啊?茯苓霜看我欺负她哥,挥拳头揍我呢一一这个铁定是老大亲生的,不会错了。”
长生沉默片刻,道:“这事儿,你觉得秦夕和黄云岫办得如何?"
子释笑容不改:“秦兄不愧为空空门高手,竟然能把两个孩子偷出来。黄兄能稳住你那据说出名剽悍的皇嫂,更是大功一件。无论如何,生劫人质,总比暗杀投毒厚道些。又能恰巧捏在对方七寸上,我看,没什么不好。”
“可是……年纪再小,也是两个活人,难不成就这么养着?我可没工夫……”
子释叹口气,睁开眼睛,正色道:“我听方姑娘说,符霖庶出,母亲本是她楼里姐妹,假意敷衍老三,伺机拼命,结果反被收进王府,不幸难产而亡一一实在是场孽缘。老三虽然偏心,无奈王妃不肯同仁博爱,孩子出生不久,便寄养在老大府里,请皇嫂看顾。符霜是老大遗腹女。这俩孩子,一个没娘,一个没爹,纵然生于皇家,贵为王子公主,实在命苦。反正是一家人,你这当伯父叔父的,养就养了呗,又不是养不起。”
长生低头看他,半天不说话。
子释忽然意识到什么,回望着他:“哎,我说……你不愿养侄子侄女,是不是想养自己的……”
不等他说完,长生冷不丁截住:“方弄晴怎么跟你那么多话好说?"
子释愣了,讷讷道:“大家闲聊,又是老乡,还有子归……”反应过来,伸手揪住他衣领,怒目,“你这驴肝骡子肺的混蛋,竟敢反咬一口……”
“不止一口……”长生说着,顺势扑下去,连人带被子兜头罩住,跟下雹子似的,将鼻子脸蛋嘴唇耳朵统统咬了个遍。咬完立即松手,像一根烧到半截又浇熄的木炭,杵在旁边冒烟。
子释心知他顾惜自己,自从生病又受伤,己经忍厂差不多半年。天天这么对着陪着,亏他有一门至情至性亦死亦生的神功可以练……
歪歪脑袋,示意他在身边趴下。伸手抚摩头发和脊背,想象自己在给一只超级大狗顺毛。
一边顺,一边吹枕边风。
“符霖反正是回不去的,符霜也不用急着送回去,两个孩子有个伴儿。我看方姑娘用心又能干,打理府中内务十分妥当。她本是秦兄安排进来的,秦兄乃英雄好汉,光明磊落,才不像某些人那么小器……”
大狗似乎有跳起来的迹象,紧着多拍两下,转移话题:“虽然不送回去,但是嫂子可以来啊。你派人去请皇嫂来做客,有了方姑娘这个管家接待,嫂子便可以常常上门走动。老三那里,自有她去通消息。什么时候老三想儿子想到忍不住了,求着登门拜访,你们兄弟,也就好见面了。”
长生道:“你跟两个小家伙这么混在一起,他们上门,难免知道……”
“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去应酬他们。难免知道一一还能知道什么?堂堂太子之尊,府里有几个内嬖外宠,再正常不过一一没有才叫人起疑。”
长生气结。
子释叹息着道:“这里边,最委屈的人是子归。最近写字已经不觉得那么费神,等再好点儿,应该就可以放她去做她喜欢的事了。我这么一个出色的妹妹,哪能绑在身边当丫头使唤……”
长生听到这,忽然想起一件事。略微犹豫,决定趁此机会说出来。
“子释。”
“嗯……”
撑起身子,一只手从背上滑下来。
把那只手塞进被子里,长生心想:还是等当事人自己告诉他吧。低头在唇边印下一个轻如飞絮的吻,什么也不说了。
半夜偷偷下起了雪,直下到第二天午后才停,竟是去岁今春最壮观的一场雪。
子释午觉起来,撩开门帘,眼巴巴望着白茫茫的院子。都知道他想玩,偏偏不能玩,于是别的人也就忍着,来来去去忙碌,只装看不见。李文等他瞧得几眼,过来放下帘子,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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