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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26 阿堵(现代)
  深深叹惋:“唉……慧极必夭,情深不寿。世上的事——”
  正要往下讲,一道银光带着劲风从眼前掠过,大理石桌面一分为二,“砰砰”巨响,砸在地上,碎成好几块。
  庄令辰吓得魂飞魄散,“通”一声坐到土里,才发现是倪俭拖了自己一把,否则两只脚丫子铁定不保。除了他,那几个都是威武猛将,反应及时迅速,人刚跳开,抄起刀子便准备迎敌。
  就听一个清婉哀绝的声音,哽咽着道:“你们……你们……竟然……诅咒……我大哥……我大哥……他哪一点……得罪了……你们……这些无情无义的……王八蛋——”
  子归极端伤心愤怒,也不问是谁,提起刀猛劈猛砍,要把心中累积的忧愁焦虑发泄个痛快。她这几天除了主持家务,一直帮忙稳定城内局势。之前刚去看罢子释,向长生交回了兵符,顺道拐过来告知军师和统领,却被门口卫兵拦住。自己的家,竟然不能随便出入,岂有此理?子归抬腿就往里迈,卫兵也不敢再追。偏偏院子里商量的几人说得热烈,没能及早发觉,叫她听着了最要命的几句。
  公主殿下泪水涟涟杀将过来,这边厢个个心虚在前,胆怯在后,没人敢当真抵挡,逼得抱头鼠窜。
  倪俭大喊:“姓庄的,你倒是说句话啊!”眼见刀光追过来,嗖的蹿到庄令辰身后,抓起他做了自己盾牌:“公主殿下!都是这家伙胡说,天地良心,我们可谁也没有那个意思……”
  庄军师这下想不挺身而出也不可能了,张开双手挡住子归。欲叫一声公主殿下,又觉得此时此刻,这个名号出口,会不太好说话。念头急转,最后哆嗦出一个江湖气十足的称呼:“谢……谢姑娘……”
  挡在面前的是个纯粹的文人,子归那一刀便再也砍不下去。想起大哥,只觉得钻心的痛。
  满面泪水望着庄令辰:“慧极必夭……情深不寿……军师果然……好智慧,好口才……你这么聪明,怎么……不早点去死?……大概,就因为这般……冷酷凉薄,所以活得好,是不是?……”
  她平生不曾对人口出恶言,然而听到那八字评语,又准又狠,念及大哥半生遭际,真真痛彻心肺。
  泪如泉涌:“你们……呜……太过分……呜呜……太……过分了……”
  庄令辰偷眼四顾,那几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混蛋,把烂摊子扔给自己,全跑了。这下怎么办?那番话,残酷却真实,本打算藏在心底,不料被情势推得说了出来,心里也并不舒坦。何况李子释兄妹,都是高高飘在天上的人,几曾见过宜宁公主殿下如此泪眼婆娑梨花带雨的样子?
  庄军师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麻。鼓足勇气,走近一步:“谢……谢姑娘,且听庄某一言……”
  第二天七月十五,恰是鬼节。
  佛道两家都主张在这一日祭祀先人,蜀地又自古重妖巫,何况这些年谁家没有几个新鬼旧鬼?那无主的游魂更是不计其数。因此一大早,西京城里家家户户便开始立牌位,净香坛,上供品,焚纸锭,送祖施孤,悼亡怀旧,满城青烟灰末。等到晚上,还要成群结队端着白蜡烛去河边放冥灯,为返回阴司的亲鬼野鬼们送行。
  这一天,靖北王在御连沟畔芙蓉冢开坛建醮,祭祀祈祷。
  因为王爷要见红挡煞,生祭鬼神,用不着和尚。军师于是把城里城外能找着的道士都召来候命。提前发出告示,所有百姓,无论贫富出身,都可以把自家亡人姓名写在黄裱纸上,参加公祭。官方出钱出物,大师法力无边,群众纷纷捧场。
  这一场祭祀,不论敌我亲疏,时空远近,自华荣攻蜀之日算起,历次战役中丧命的的士兵,仙阆关清道时被杀的平民,包括七月初八政变夜掉脑袋的各色人等,七月十四公开处决的若干地痞恶霸……都列在了享祀名单上。所有孤魂野鬼、怨气恶灵,全部好吃好喝招待,恭请上路,浩浩荡荡前往阴曹地府。
  为了贯彻执行靖北王“可以哀,可以伤,可以痛;不能怨,不能怒,不能仇”的指示,道士们提前商量演练了一夜,务求整个仪式隆重肃穆,诚挚悲悯,感化死人,感动活人。
  当然,感召力之外,威压与震慑也是很有必要的。
  除了香烛花果、酒肉糖饼这些供品,烧纸诵经、舞剑画符一系列形式,中间特地设计了放血生祭的环节。
  人们历来相信,鲜血和生命能够让某些强大的鬼神得到满足,同时叫恶鬼妖怪不敢作祟。这种矛盾重重的投机逻辑充分暴露出活人的怯懦,所以,仪式营造出来的威压与震慑,与其说是祭祀鬼神,不如说是吓唬活人。
  长生不追究这些,他只知道这样做会很有效。
  比如老百姓没办法了,就会认为今生不得好死,乃是因为前世作孽。活人对死鬼的要求,无非赶紧安安生生投个好胎,下辈子重新做人,千万不要半夜偷偷摸摸出来闹腾。
  ——由此可知,这场祭祀的功德,足以与之前亲卫军巡城平乱的行动相提并论,并且遗爱久远。
  子归巡城时抓到许多捣乱分子,审了两天,筛出其中罪大恶极之徒。昨日长生请谭自喻参观杀人,其实杀的是这批人。今日生祭用的祭品,乃傅楚卿政变后的漏网之鱼。原本靖北王承诺若及时归顺,可保身家性命,但是西京君臣南逃突围,最后不敌而降,便再没有守不守信这一说,正好趁机清洗。
  正午,阳气最盛时分,祭品都绑上了祭坛。
  长生站在台上,如石雕铁铸,纹丝不动。
  在他过去二十三年不长不短的生命中,对现世命运的体验最为深刻,一向不怎么相信鬼神。然而这一瞬间,透过经声幡旗、青烟白雾望向那晦暗虚空,重重阴云密布,臆想中的鬼魅亡灵似乎都清清楚楚于空中静伫。某些至今不肯去思考的问题,因为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在这个特殊的场合里,陡然逼近面前。
  他想起上一次置身祭坛前,也是为了他。
  目光自天地间扫视过去,心中一片森冷:没有鬼没有神,我还不知道找谁算账。有才好,倒要仔细问候问候……
  点头。
  道士们得到指令,鸣鼓燃香,宣词念咒,将供台上经神灵施法的降魔刀请下来,交给刽子手,预备斩杀恶人。
  为表明靖北王乃替天行道,先演了场公审定罪。只不过审判者并非衙门老爷,而是请下界的神仙,搬出府的判官。
  绑上祭坛的锦夏官员们,本就一身污垢,又被落井下石撇清自保的同僚供出无数罪状证据,简直罄竹难书,以致目击群众到最后只记得是非,全无立场,都忘了去想何以锦夏的罪臣要华荣的王爷来杀。
  仪式开始时,长生曾派卫兵去请谭先生来继续参观。结果卫兵回来说,谭先生正在和袁先生商量会诊的事。靖北王心里一松,便省了许多道士们发明的拿祭品活折腾的戏码。杀到第十个,府中亲卫来报病人开始吃药,不再吐血。剩下的于是不杀了,每人献点儿血意思意思。交给军师大人主持后半截,自己转身上马回家。
  长生进屋的时候,两位名医正在向子归宣布会诊结论:“……胃乃五脏六腑之大源,水谷之海,仓廪之官,最忌心忧气郁,劳倦内伤。令兄阴虚阳衰,真元亏损,不是一天两天,这一回连番重症,就是看着好了,小心保养,往后但遇风邪寒热、忧劳郁结,也必定反复延久……”
  长生插嘴:“有什么办法能根治,再不复发?”
  “这……”袁尚古起身行礼,“殿下。”犹豫着道,“胃疾是个最麻烦的病症,除非……”
  谭自喻冷然接口:“除非找个清静舒适地方,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不见闲杂人等,不理羁劳俗务,安安稳稳养个十年八年,或者能把这病根子去了!”
  要说谭先生干着行医的行当,见血见尸都是不怕的。但是昨天被迫参观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如何砍头,平生未见,冲击太大,一整夜合不上眼。今日一早,当他被带到病床前,瞧着四天前经自己之手明明已经好转的李免死气沉沉躺在那里,专业情感职业操守立刻迸发,明知提出会诊是袁尚古在设法救自己,还是先就专业问题跟他吵了一架。金针捏在手里,杀人救人之类一概置诸脑后,再无旁骛。
  随后商量方子,指挥李文李章把药成功灌下去,终于不再吐出来,这才细细研讨病理病因。
  两人都是超级专家,越讨论越觉得李免只怕吃了千古冤枉。一个为了爱欲私情权势富贵,起心投敌卖国的人,怎么可能搞得这么凄惨?病情几天之内急转恶化,分明就是忧愤侵袭,大悲大怒所致。看那靖北王辞色神态,尚书仆射大人受了何等威逼胁迫,不问可知。谭自喻甚至自作主张的认为,如此处境,还不如不救。但他是个大夫,纵然心里这般想法,手上却一丝不敢马虎,兢兢业业治病救人。
  子归亲自送二位先生客房歇息。长生走进内室,李文李章悄悄退下去。
  子释醒着,看见是他,眼里带出笑意。
  长生走到床前,开始脱衣裳。床上那个抬起眼睛瞅他。
  “陪我睡会儿。”刚说完,已经钻进被窝,把身边的人整个儿裹在怀里。
  子释被他一股脑儿抱住,好半天,声音从被子里瓮瓮的出来:“不嫌热啊……”
  “你比我凉,正好。”
  “全是药味儿……”
  “香。”
  挣扎着想要探出脑袋,轻微的摇晃便已引发剧烈的眩晕。
  “嗯……”
  “别乱动。”
  感觉他往下挪挪,手掌轻轻托起自己,头部落在某个熟悉而安稳的位置。转脸去看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放松了身体,闭上了眼睛,气息深厚绵长,睡着了。本来不困的,忽然变得渴睡无比,干脆垫着天底下最温暖最厚实最柔软的大褥子,同睡。
  不过一个时辰,长生就醒了,但觉神清气爽,精力无穷。低头看看趴在胳膊上沉睡的人,唇边隐约含着笑,顿时眼窝一酸。
  回思许多天来的揪心煎熬,长生恍惚觉得,他此刻终于不受病痛折磨,这样惬意躺在自己怀里,也说不好是针石汤药的功劳,还是杀人祭祀的功劳。
  那时候,当自己站在蘸台之上,点头下令,心中充满了指天斥地的愤怒,立誓要叫妖魔退散,鬼神避让。
  他宁愿相信,是自己足以留住他,守护他。
  一时自信心膨胀得厉害,想起一件最需要胆色的事情来。正好趁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一并办了。
  小心翼翼起身,走到外间,只有李文侍立在门口。
  “殿下。”
  “阿文,叫阿章来看着少爷,你给我带路去一个地方。”
  “殿下想去哪里?”
  “南郊忠烈祠——去祭一祭你们老爷。”
  七月二十,是锦夏末代皇帝及殉节的迟妃下葬的日子。
  锦夏投降诸人,尽完最后一分臣子义务,除去原皇室宗亲及五品以上官员须随靖北王返回顺京,其余人等返乡的返乡,归田的归田,居家的居家。其中凡是愿意为华荣为靖北王效力的,或平级安置,或提拔任命,优抚优待,十分借重。
  原礼部侍郎米绍丞,在受降仪式及双方交接过程中作为锦夏方面首席代表,通权达变,干练稳妥,展示出卓越的协调能力。靖北王跟他本人一商量,米大人表示情愿留在蜀州,全力扶助新任宣抚符敖大人。
  在庄令辰建议下,西京改名寿城,仍为蜀州州府所在地。米绍丞出任华荣皇朝第一任寿城知府。虽然看似降低了品级,但是任谁都知道,这意味着多么大的宠信和重用。
  葬礼后三天,有人来探望子释。
  如今无论对哪方面来说,李府都是个禁忌。或不肯登门,或不敢登门,或不肯兼不敢登门。当然,痴情如尹富文尹老板,听完遣送回府的平安富贵吉祥几人汇报,一颗心转眼成了十五晚上烧尽未扫的纸钱灰。比当年知道李子释做官,知道傅楚卿抢人,知道皇帝跟他拉拉扯扯……要绝望得多了。半夜起来望着李府方向,怅惘低徊,长吁短叹。
  自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啊……本该长得君王带笑看。此番再入侯门深似海,莫道从此尹郎是路人……
  恐怕往后,见都见不着了……
  年年岁岁,只余桃花依旧笑春风……
  可惜青鸟不传云外信,奈何丁香空结雨中愁。他这些微妙心思,也没个明月遥相寄,灵犀一点通。另一方当事人,完全没感觉。
  子释听妹妹说有客人,惊讶:“谁来了?”
  子归略微停顿,道:“姨妈来了。”
  子释有点不敢相信:“姨妈来了?”
  “嗯。姨妈现下跟外公外婆住。前些天我拜托袁先生和谭先生去给外公瞧病,姨妈捎信来说外婆想见我……我就去了。”
  子释轻轻点头:“请姨妈进来吧。”
  李文李章扶着他坐起,又把外衣披上。
  子归搀着韩绾进门,在对面坐下。
  子释上一次看见宁夫人,不过几个月前。韩绾本是大美人,又保养得当,向来看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这一回瞅着,满脸细纹,头发花白,尽显老态。然而仪容朴素,端庄严整,叫人不敢轻忽。
  “见过姨妈。竟劳动姨妈亲自来……”
  韩绾按住他肩膀不让行礼,细看两眼,拭泪:“怎么就……病成这副样子?你这孩子……怎么就……”
  原来袁尚古和谭自喻去韩府给韩先诊治,免不了说起李府见闻,又忍不住旁敲侧击谈了谈二人对尚书仆射李免投敌卖国事件的非主流猜测。韩绾当即就想要来看看。然而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来。
  当她以韩侯长女、二品诰命夫人身份,代表生病的父亲参加赵琚与妹妹葬礼,真正繁华如梦往事如烟,所有疑虑顾忌彻底放下。毕竟,翻天覆地之余,还活着的人,看一眼,是一眼。待韩先好得差不多,便抽空往李府来了。
  子释问:“老人家还好?”
  “还好……只不过受了些惊吓,身体没什么大碍了。就是……有点儿糊涂,听说要回京城,以为是跟皇上回銎阳,高兴着呢……大伙儿谁也不敢捅破……”
  说几句兜圈子的闲话,李章端药进来。
  韩绾道:“等身子大好了,也来看看外公外婆……小免……还有小还和小全,姨妈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不管别人怎么胡说,姨妈心里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望住子释,心中凄恻:这孩子,实在不该……生得太好……
  临走,拉着他的手:“事已至此……小免,看开些罢……你还这样年轻,别太为难自己……”
  “姨妈……”子释无话可说。
  望着面前真心关怀自己的长辈,心中万般歉疚。不管哪一辈子,李子释都鲜有亏欠他人的时候。可是,眼前这一位,实实在在无颜相对。这份情意,扎扎实实不敢承受。
  ——从今往后,所有锦夏旧人,能不见便不见。不到黄泉不相见。
  胃于是又隐隐痛起来。
  少爷摇着头不肯喝药,李章放下碗,搭眼看看李文,两人也不说话,转身就出去了。
  再一眨眼,换了个人进来。
  子释笑:“原来是搬救兵去了。救兵怎么来得这么巧?”
  长生回来时正碰上子归送韩绾出门。看他笑得勉强,知道为什么难受。抱在怀里轻轻揉着,道:“大夫说不让见闲杂人等,以后谁也不许来打扰。”
  “这哪是闲杂人等……再说,我正好也想见见她。”
  指指药碗,接着道:“见一面,便踏实了,不用再想。”
  长生不再说什么,专心致志让他把药慢慢咽下去。子释一边喝,一边情不自禁皱起眉头。向来喝药都备着梅干杏脯之类,这一回别的什么也不敢吃,每天几大碗,干咽。
  他皱眉,长生便跟着皱眉,一张脸比碗里黑色的药汁还苦,紧张得勺子都要捏断。
  子释看看他,不苦也苦了。索性不要他喂,剩下半碗仰头灌下去。
  一块儿躺下来,长生两只手在被子里捧住脸颊,指掌量一量尖尖的下巴,凝视许久,最后叹气:“瘦脱形了都……谁养猪养得像我这么失败?……”
  子释低头,埋在他肩窝里哧哧的笑。
  双手顺着脖颈缓缓向下,一路抚过圆巧的肩头、单薄的肩胛、微凹的脊柱、齐整的侧肋……纤细清瘦,无比精致美丽。指尖描摹着每一根骨骼的硬度和尺寸,每一处肌肤的线条和触感,长生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外而内往里扎根,又从里向外破土而出,撑得整个人满满涨涨的痛。
  ——不管碰到他身体的哪个部分,感到疼痛的都是自己。
  或许,这一切本是从心中发芽,自掌中生出,然后在自己身上攀援延展,妖娆盛放。却因为一个愚蠢而笨拙的错误,差一点令他枯萎凋谢。
  当双手来到腰际,以最末几根肋骨为开端,腰身呈现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弧度,收束成细细窄窄盈盈一握,婉约美好,任凭他紧扣在十指连环锁链中。
  这时候,长生才发现,这株长在怀中的花,如此柔弱沉静。需要屏除所有杂念,才能捕捉到他的温度,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一惊:“子释!”
  “嗯……”
  原来只是睡着了。
  彻骨透心的痛感如潮水般消退。重新搂住:“太好了……”双唇往眉心轻轻落下,“对不起……”
  第〇八九章 痛定思痛
  子释差不多过了半个来月拿药当饭吃的日子,才慢慢在流质饮食外添加少量正常食物。长生每天按时回来,陪他吃晚饭,散散步,说说话。有时候看他精神不错,会自己动笔,替他写两条《正雅》笺注。
  头一回写,子释拿过去瞅两眼,喷笑。
  笑得某人忸怩脸红,局促不安:“嫌丑直说……”又心虚的想:莫非是有白字?不应该啊……
  那一个连忙解释:“不丑不丑——好歹也是李氏门下练出来的笔墨,怎么可能丑?”莞尔道,“你没写过这么小的字,不习惯,有点紧张,笔划又锋利,一个个倒像作茧自缚的八脚蜘蛛。相比之下,子归写的,全是蜘蛛蛋,哈!……”越说越乐,趴在桌上起不来。
  长生拿过去一看,本来还觉得挺整齐的,被他这么一比喻,满纸蜘蛛和蜘蛛蛋,怎么瞧怎么像,顿时惨不忍睹。第二天便说什么也不肯写了,直待他温言软语轻磨慢蹭赖着自己不放,才兴高采烈继续被奴役。
  天气渐渐转凉,进入八月,夜里骤然变冷。长生每晚搂着子释,按摩到昏昏欲睡之际,便加两分内力,替他运行一个周天。他特地请教了两位名医,又用心琢磨,谨慎试探,实践几次之后,感觉怀中人明显睡得更加安稳,身体也不像病重时候冰得那么吓人了。
  问题是——
  他睡熟了便紧贴紧缠上来,偶尔还要动一动……
  是可忍,孰不可忍?每每忍到半夜,长生忍无可忍,干脆爬起来打坐练功。
  想起谭自喻那番话:“除非找个清静舒适地方,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不见闲杂人等,不理羁劳俗务,安安稳稳养个十年八年,或者能把这病根子去了!”
  别的都好说,这个……清心寡欲……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啊……
  早上,李章伺候少爷起床洗漱吃饭喝药,即使小歌小曲从旁搭手,也颇有些忙不过来。
  “阿文呢?”子释问完,便想起最近似乎很难同时见到文章二人。这一回想,又发现似乎连子归也少见,每天不定时来看看自己便走了,饮食都交给了鲁长庚一手打理。
  “小姐这些天忙什么呢?”
  李章停下手里的活儿,站直身子,正经禀告:“少爷,是这样,小姐进宫去了——投降的人,眼下都在宫里住着。殿下说,过了八月十五,就该出发回顺京,西京城里王公贵族,五品以上官员肯定要走,但是他们的家眷,还有原先后宫那么多妃嫔宫女,不可能全跟着。这许多女人孩子,怎生安置,十分棘手。所以,小姐被军师大人请去……”
  子释点点头表示明白。庄军师好心思,这么把公主殿下裹挟到靖北王建国大业中,发光发热。无论如何,子归毕竟是女子,所谓公主,不过一个荣誉称号,外在的道德压力相对轻些。同样因为性别的关系,内在的韧性与弹性也更强。子周无法面对的,子归正在努力坚持。
  李章接着道:“至于阿文,知府符大人叫他去问些事情。符大人可不像庄大人,敢动不动就去麻烦小姐。他知道阿文和我是本地人,又熟悉城里的情形,有什么事儿,倒来问我俩的时候多……”
  子释道:“不是有那么些原来的官儿给他帮忙?你们两个难道还更管用不成?”
  “问是肯定都问一问的,不过——”李章略显得意,“我看符大人虽然装出很谦虚的样子,心里面只怕不是十分相信那些大人老爷,反而宁肯相信阿文和我两个下人。”
  “下人怎么了?”子释微哂,“我倒觉着,你俩若真去做官,没准比许多大人老爷都强。”
  李章双手连摇: “那哪成,少爷又寒碜我们……”一面收拾盘碗,咂摸咂摸,又道,“也还别说,这几年跟着少爷抄书,学问长进飞快。去兰台司帮忙的时候,几位翰林直夸我们……嘿!少爷没听过么?“兰台门下走狗,黄金榜上举人”,说的就是咱们李氏门庭啊……”主仆俩吵过一架后,李章在少爷面前,更用心不说,居然也更加自在。
  子释哈哈笑:““兰台门下走狗,黄金榜上举人”?这又是什么人吃饱了撑的……”心想,这一条谣言不错,比别的都强,怎么才听说。
  正色道:“虽说知府大人不耻下问,但人家定然不是没眼光,证明你俩有真才实料。男儿有志当自强,我再提一次,眼前是个好机会,留下来造福乡土,润泽一方……”
  李章沉默一会儿,慢慢道:“少爷这话,殿下也问过我们。”抬头望着子释,“天下爱做官的能干人多的是,不缺我们这一个两个。可是少爷跟殿下去顺京,纵然殿下……再如何情意深重,他是做大事的人,哪里顾得上许多小节?少爷你又凡事忍让,身边怎能没个随意支使的自己人?”
  子释感动。原来,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独有的坚守与执着,用他们各自所能做到的方式,毫无保留支持着自己。
  故意取笑道:“我还以为,你们拿着靖北王发的双份月钱,一个个被他手下支得团团转,早忘了跟谁是自己人了。”
  李章跺脚:“少爷!”随即放弃,忿忿嘟哝,“从来没个主子样儿……君不君然后臣不臣,看你以后还指望支使谁!”
  端着托盘退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有件事,少爷知不知道——”
  “哦?”
  “就是……七月半那天,殿下让阿文带路,去了一趟忠烈祠。”
  子释意外,不由得一愣。
  “听阿文说,本来就殿下自个儿,打算带几个侍卫悄悄去。结果出门碰上庄大人回府,做主请了小姐,直接把芙蓉冢打蘸的道长们请到南郊,排场一下大了……殿下当着众人,给老爷牌位磕了三个头。”
  晚上,李文李章取出文房四宝摆在桌上。子释摇摇头:“今天歇工。”
  长生正兴致勃勃,问:“为什么?”
  “歇工就歇工,什么为什么。”
  “哦……”
  靖北王吃瘪的样子还是能不看就不要看了,文章二人手脚麻利收拾停当,送上汤羹药水,默默消失。
  长生捧着药碗挪到他跟前,担心的上下扫视:“平日都不肯住手,今天为什么歇工?”
  “嗯,”子释低头,“想好好说说话。”
  “什么时候不能好好说话?至于这么……”
  因为低着头,长生觉得面前人仿佛笑了笑,却只能透过额前散落的发丝追寻悠悠舒展的眉梢。正要凑过去细看,他又偏了脑袋,双手交握,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来。
  “有些话……应该早一点说的。如果早说了,也许……可是……我不知道……”
  玉洁白皙的耳廓和绞缠的修长十指呈现出雕塑一般的光泽,恰是长生最害怕的情景。
  放下碗,用一只手把十指都抓在掌中,另一只手托起他的头。
  “长生……”
  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又不能确定他到底会说什么。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升上来,长生心里害怕又期待。当自己的名字叹息般从他的唇边漏出来,霎时迷失在那一双幽窈泓邃的眼眸中,怔怔应了一句:“我在这里……”
  “你知道……就像有些话,你不能对我说……我也一样,有些话,该说……而没有说。因为犹豫,因为胆怯,因为……说不出口。结果……”
  长生听到这里,才一个冰砖雪球拍醒自己,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这件事,两人之间,迟早要面对面说个透彻。
  本想等他身子再好一些,等到出发前夕,既然他选择了现在,那么,就是现在吧。
  松开手,低声道:“那先把药喝了,好不好?一会儿躺下来慢慢说。”
  “嗯。”
  喝过药,枕在他腿上,子释舒服得全身都软了。然而实在不是个好说话的姿势,犹豫一番,咬咬牙爬起来,盘腿坐到对面。
  长生看看他:“你这样子……我心虚。”
  “你心虚什么?”
  “子释……”
  这么些天,悔死了,急坏了,也想通了。
  长生双手撑在两侧,笔直对上他的目光:“子释,我……我错了。七月初三半夜,那……那傅楚卿偷营刺探,我当时就应该告诉你。我不该瞒着你,不该心存猜忌,盲目逃避,自以为是,妄动杀念。以致让小人有机可乘,兴风作浪,几乎酿成大祸,无可挽回……”
  想到他因此遭受的种种苦楚,所有绝望痛悔重回心间,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拿刀子割自己的肉。
  “子释,我知道错了。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都没真正好好往心里去。我现在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那些事情,我不愿问,也不肯你说,还以为是在保护你,其实怕痛的……是我自己……我做了懦夫,还认为你在毫无必要的逞强。我太自私,也太自负。一心恨他伤害你,被私情恩怨蒙蔽了眼睛,始终没能看清楚,从头到尾,已经伤害你的人,能够伤害你的人,都是我……是我……”
  长生简直就要痛哭流涕,忽听见他的声音凉飕飕冷冰冰响起:“你也知道是你害了我啊……”
  话音没落,一个枕头劈头盖脸抽过来,“呼呼”作响。子释本来压根儿没想弄成兴师问罪,奈何某人心虚太过,上来就直接招供。这番忏悔,抖出好些之前都没想到的阴暗心思。看他垂首认错的衰样,越看越来气。
  “你个混帐……”一边抽他一边喘,切齿痛骂。后边顺口就要带出“王八蛋”三个字,冷不丁意识到这家伙骨子里是个多么小心眼的小气鬼,硬生生咽回去。
  “枉我挖空心思替你着想,浪费多少口水脑筋!你口口声声叫我相信你——相信你?!满腔心血全打了水漂,连累多少人无辜陪葬?差点把自己小命都搭进去,咳!咳!……” 几句话说急了,枕头甩在一边,捂着胸口猛咳。
  “子释!”长生吓得一把抱住,“别生气,别生气,打我骂我,都好办,别把自己气坏了……”怕他刚喝下去的药又激得吐出来,在胸腹间轻轻揉按顺气,“才刚好一点儿,千万不能再犯,再来一次,我不吓死也要急死……”
  子释愣愣的坐着,任由他殷勤伺候。半晌,喃喃自语般低声道:“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从兰台司书库里出来,身体……好像冰块一样化掉,好像沙堆一样散掉,我以为,这一回,真的……死定了……”
  泪珠静静滚落,灯光里如星辉闪烁。
  “想死的时候,不让你死;不想死的时候,偏不叫你活——呵,老天爷,不就专爱干这种事么?”
  “子释,我不准你死!我不会让你死!”长生紧紧箍住他,“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忘了?除非我死,你才可以死。只要我活着,谁敢让你死?——我要做皇帝,我是天子,才不管老天爷怎么想!”
  子释扬起嘴角笑他。
  “不要哭。别哭……”
  “我哪有……”抬手一擦,湿漉漉全是泪。
  “对不起,子释,对不起……”长生一边亲他一边忏悔,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
  “其实……就算你一早便告诉了我,又怎么样呢?即使我能猜到些什么,也多半鞭长莫及,未必就能改变最后的结局。”子释靠在他怀里,平息着情绪,回想自己开始本来打算要说的是什么。
  “也弄不好,反而猜错;又或者,额外生出别的枝节来。长生,我想过了,换作我是你,当时当地,一样无法开口。至于……你不许我说的那些事,我却非要说,究竟……是为了让谁更痛呢?我只知道,不能不说,迟早要说。可是,却并未用心想过,怎样更好的跟你说——自私,也自负,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反手抱住他,“所以,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长生搂着他躺下:“你一点儿也不自私,也不自负。不要这样说自己。”
  “是么?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子释圈着他的腰,蜷缩在怀里。
  “这次西京的事,虽然没有得到最好的结果,但也算很不错很不错了。就大局而言,除去多死十几万士兵,跑掉一个皇帝,其余和预想差别不大。——不过,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希望逼赵琚主动投降?”
  “知道。”长生停一停,又补充,“知道一点。”
  “皇帝太子齐齐开门投降,跟皇帝自焚而太子被迫投降,效果差别大了。但是,这只能算小遗憾。至于更大的遗憾——
  “所有的史书,都告诉我们: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盛衰起伏,治乱循环,人事由之,天命使之。天命这个东西,史书已经写得很明白:对上位者而言,除去运气成分,剩下的就是民心。干得好,得民心,便接着干。干得不好,失了民心,便换人干。道理好讲,可惜掌权者享福享到忘乎所以,干着干着就不记得了。因为人有天生的弱点在,没法指望谁永远干得好。有始必有终,有胜必有衰,所谓治乱循环,眼下还看不出避免的可能。
  “但是我想,干得不好的人被打败了,应该允许投降。大夏国历来的习惯,改朝换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从来不许人投降。因为不许投降,于是常常拼到山穷水尽,斩草除根。每一次乱世降临,不管后来统一天下的君主如何圣明仁德,都免不了人口锐减,资源消耗,财富浪费,整个国家萧条若干年,文明停滞甚至倒退。
  “失败的一方困兽犹斗,负隅顽抗;胜利的一方赶尽杀绝,不留余地。因为在不许投降的传统和环境下,大家都不敢停手,不敢投降,直至一方彻底消亡。以巨大的集体牺牲和无法估量的代价,给失败者陪葬。过去那些赢家,或者能力不足,或者肚量不够,更多的,是两者皆无,想都不要想。你说你要当皇帝,我就觉着,没准……你可以做到呢。至少,给后来人立个榜样,叫他们知道,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长生这时候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我看轻了他,更看轻了自己。
  不是他不相信我,而是我,不够相信他。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人无私利。
  天下之大利,即天下之大义。
  循天道,守良知,博至善之利,求永恒之义。
  他早已给出标准和期待。是我,辜负了他。
  子释翻个身,枕在他胳膊上,仰面叹息:“唉……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大概……还是时候不到吧……”
  空前的懊悔、自责、惭愧,令长生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原来,看似已经到达同一个高度,却还是我在山巅,他在云端。
  一时灰心丧气,一时又满怀委屈。
  双臂抱着他挪一挪,转眼人已经到了上面,手肘撑着不压到他。
  “子释,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不明白的时候,你要告诉我啊!”
  “我们……一直太忙了,还来不及说到这里,然后,便失去了机会。”子释伸手慢慢把他拉下来。
  上面这个半推半就:“沉……”
  “就是要沉……才好。”
  到底不敢全压下去,只放了三分重量在他身上。
  “呼!”子释长吁一口气,两只手扣到他背上,似乎十分满意这种沉重而厚实的压迫感。
  “不光因为没来得及——在此之前,你怕,我也怕。有些事始终没说透。好比一锅没熬开的糨糊,搅是搅和在一块儿了,可还没到火候,透明度不高,韧性不强,粘性也不够……”
  长生听到这里,一肚子震撼愧疚严肃认真统统打散,“噗哧”一声破功泄气,整个儿跌在他身上。
  “哎哟!”
  顺势搂着他轻巧的打个滚,自己垫在下面,再把被子拉过来盖好。
  子释虚惊一场,往他胸前狠咬一口。随即像只小小的狸猫幼崽般,乖乖趴在他身上。脑子迷糊起来,后边的话便有些懒得说了。心底深处一个声音不期然冒出来:“别偷懒!李子释,不要偷懒!”
  是么?不可以偷懒。还能躲到哪里去?不能偷懒。
  “长生,你怕什么,我大概是知道的。我怕的是什么,你知道么?”
  长生不说话,只把他搂紧些,一只手抚摩着头发。
  “到西京的第二年,我觉得,你也许已经死了,心里怕得厉害,怕到不能想。后来……发现傅楚卿还活着,恨不得干脆死了算了。黄泉路走出一半,没找着你,打了两个来回,终究不敢死。不能死,便只好接着活下去……
  “无论他对我怎样,我从来没有愿意过。虽然不愿意,也就这么着了。如果你不来,我想多半会照样过下去,直到……过不下去的那一天。
  “我曾经以为,对于傅楚卿,是怨恨,是厌恶,是无奈。过了好久才意识到,其实,还是害怕。因为恐惧,才会任由它变成麻木的习惯。我怕的,并非这个人,而是整件事,是遭遇本身,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常命运……
  仿佛心有余悸般微微颤抖:“所以,仙阆关下看见你,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怕得魂都要散了。你越坚持,我就越害怕。我越害怕,你就越坚持。我可真是……拿你没办法呐。”
  “子释……”长生一句“对不起”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无声的勒紧了胳膊,把他慢慢揉进自己身体,给他最坚固的屏障,最严密的保护。
  “明知道怕也没有用,总觉得老天爷在闭着眼睛算计。不管我选哪一条路,定有出其不意的阴谋陷阱,等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掉下去……
  “初九那天,你半夜离开,去南边拦截赵琚。我当然知道不必担心,却怕得没法合眼。等到听你说,傅楚卿早已来过,想到他的报复,想到他竟然又逃走了,竟然还是死不了,竟然……没有烧掉我的书——”
  整个人瑟缩成一团,仿佛要从长生心口汲取力量,才能把话说完:“他为什么不肯烧掉我的书?他会爱惜这些破片烂纸?他会顾惜我的劳动心血?真正穷途末路,还有什么比逃命要紧?真正由爱生恨,又怎能这般冷静周到?他这是告诉我,他还没有死心。留着那些书,存心要你我难受——向我示好,更向我示威。哼!他以为我会感激——”
  话越说越狠,人却越缩越厉害。长生猛然翻过来把他整个覆在身下,连绵不断的轻吻落在脸上:“子释,不怕。我在这里,什么也不用怕!”
  子释闭着眼睛,长睫簌簌颤动:“他赌中了。我还真是……非感激他不可。”
  长生忽道:“我宁肯相信他是不忍心。他也一定知道,那是你的命。烧了书,就等于要你的命。他下不了手。”心中冷冷的想:无论如何,就为这点,不妨赏你一个全尸。
  “那又如何呢?老天还是让他跑了。见到你之后,我本来都觉得,也许,真的可以无所谓了。但是,西京局面最后竟会搞成这样,眼看楚州的水很可能被他搅得更浑——此人已经非杀不可。只恨一时竟杀不着,我竟不能要你不管不顾去杀他,他竟敢留着满地库的书威胁我……你叫我,怎么能不害怕?”
  “子释!”长生把右手贴在他胸口,伏到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低沉有力:“我发誓,亲手杀了他!”顿一顿,“你放心,兼管兼顾,绝不胡来。”
  子释默默听着。
  过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是这样。”搂住他脖子,微笑,“笨哪……我就是说说。应该当皇帝的人,没道理浪费去捉贼。”
  慢慢收起笑容:“非杀不可,不过定个罪,未必就执行得了。这个贼,如今已是孤忠亮节大忠臣,只怕迟早变做义军领袖。傅楚卿此人,自私狠辣,机巧权变。虽然鼠目寸光,气量狭小,却最善借风起势,浑水摸鱼。典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楚州的事,本已十二万分难办,这下子……”
  长生亲亲他:“既是非杀不可,纵使投鼠忌器,实在没法,也只好连花瓶一块儿打了。否则这老鼠成了精,花瓶岂不变成他的法器?”
  “没有这么简单。”子释微微蹭一蹭,回应着他。
  沉默片刻,重新开口,声音异常温柔:“反对者不管有多少,对强大的君主来说,都能够打败并且杀死。可是,长生,那是仇恨啊!——仇恨会沉淀下来,留在人们心里。西戎以外族入主中土,制造了多少仇恨?楚州这些年,又积累了多少仇恨?表面看,天下渐趋太平。然而,要真正长治久安,从现在开始,最重要的任务,是停止制造新的仇恨,努力化解旧的仇恨。这个过程,需要很多很多的耐心,很长很长的时间——没准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傅楚卿,我原先只把他当个坏人,现在……也许接近恶魔了。这件事,虽然不是我的错,长生,我不能否认,自己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他太擅长破坏,一旦与白沙帮等义军残余搅和在一起,扯着忠义的幌子,借着仇恨的力量,其破坏性可能无限放大。你的行动处置,务必如履薄冰。如果把私人恩怨掺杂进去,最后得到的,一定不会是想要的结果。所以,派出去追踪刺杀的人——”
  把头深深埋在他胸前:“我那时候……真是着急了……长生,豺狼虎豹好斗,蟑鼠蝇虱难抓,不如先缓一缓吧。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良久,长生终于答道:“我明白了。好。”
  子释轻叹一声:“我现在是当真恨上他了。却要千方百计说服你,说服自己忍着——你说,老天怎么就这么可怕?”
  紧贴到他心口,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害怕?每看着你往前走一步,就多害怕一分。这些年,我从来不敢对谁说,我害怕。就连在自己心里,也不敢多想。好像只要说出口,就再也没有胆子和力气撑下去了似的……你叫我相信你——笨蛋,我除了相信你,还剩下什么……”
  那柔柔一缕气息刹那间直透心窝,长生禁不住全身一个激颤。
  “子释……”
  他想对他说:除了相信我,你还要相信自己。我过去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命运可畏,自从遇见你,全部都懂了。正因为这样,更加不能害怕,不可以害怕。
  可是他知道他需要的不是这个——他有什么不明白呢?
  果然,他的声音自胸前幽幽透出:“我竟然……怕到……连害怕都已不敢……”
  长生双臂垫在他身下圈住,贴到耳边,只说了一句话:“子释,从今往后,我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想一想,补充,“我不明白的时候,你要早点告诉我。”
  “好。”
  “子释……”
  “长生,抱我吧。”
  “……”
  “长生,抱我。”
  “大夫说……”
  微凉纤巧的手指从紧贴的躯体间钻进去,仿佛拥有最高超的空手入白刃招数,眨眼间滑入衣襟,四肢缠绕,把自己锁在他身上。不动了,默默等待。
  在脑子彻底烧糊前一瞬,长生想:大夫说过什么?……
  低头深深吻下去。
  只记得他对自己的期许、信赖和依恋,超越世间一切羁绊。
  他的灵魂,从来没有这样遥远,也从来没有这般贴近。
  望着这一株从心中开出的花,在自己身上攀援怒放,长生如痴如醉。
  第〇九〇章 人间正道
  第二天,子释完全下不了床。
  长生便整日在房里陪着。其实最主要的,是替他背黑锅顶住妹妹及众位忠仆恨铁不成钢的犀利眼神。
  “咚”一声,托盘拍在桌上,杯子盘子勺子筷子齐齐吓得一哆嗦。
  李章没好气道:“趁热!就这个点儿吃,不能拖!”两人黑着脸出去了。
  “啊,知道了。”长生应得又迅速又伏贴。
  子释躺在床上,背过身去,窃笑。腰身斜扭着,肩头微微耸动,头发散下来遮住了面孔。
  长生想起昨晚,哪怕自己陷在一片汪洋里失去控制,也下意识有所顾忌,不敢使劲儿扑腾,只认命的想着“溺死算了”。谁知一来二去,最后竟变成一场温柔至极的拉锯战持久战,细流慢火,直熬到午夜,一锅糨糊熬得熟透,他直接以昏倒的方式睡过去。
  早上该吃药吃饭,怎么也叫不醒。只好将旁人都轰出去,自己一口一口往下送。他正睡得迷糊,愣把吃饭当成了春梦,满脸陶醉趴在怀里,吃两口,蹭一蹭,哼一哼,擦得火星四溅,转头又睡熟了。
  这会儿看见横在床上的背影,被子褪到腰间,单衫下躯体轮廓清晰可见,随着肩头的轻微颤动,整个屋子都似乎摇晃起来。
  长生想:我这是……怎么了?还是……他怎么了?
  虚领顶劲,气沉丹田,凝神屏息,意守正念。
  走过去,伸手抱起来。
  “啊!疼……”子释轻呼。腰腿好比拧得过紧的扭股麻绳,几乎面临绞断的危险。揪着他衣袖皱眉,笑容却舍不得收敛,那副既痛苦又享受的模样,看得某人差点散功。
  “子释。”
  “嗯?”
  “别……这样。”
  “啊?”那一个没听懂,露出微带讶异和询问的表情。
  唉——
  长生发现,似乎不管他哪样,最后都会变成这样。每一个随意的表情举动,无不充满诱惑。有些恍惚的想:之前也是这样么?一时竟回忆不起来。好像是,又好像不完全是。
  “别这样……大夫说……”
  后半句好懂。子释问:“大夫说什么?”
  “大夫说……要……清心寡欲……”
  子释愣住。然后爆笑。笑到眼泪都出来了,头痛肚子痛,挂在他身上“哎哟”。
  长生拍着他的背。怀里这个会笑会闹会说会动的身体简直就是一把火。
  “你这样……我……真的受不了啊……”
  “嗯嗯,我是祸水,我离你远点儿……哈哈……”子释推开他,东倒西歪去抱被子,却又被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搂住。
  笑够了,抬头问:“哪个大夫说的?”
  “谭先生。”
  “哧!谭先生家里五房姬妾,小儿子才三岁,怎么不见清心寡欲?”
  “……!”
  看他一脸震惊,子释憋不住捶着他胸膛大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好德兼好色,君子人也。”过一会儿,才微笑着道,“谭先生连养了六个闺女,急着生儿子继承家业——谭氏医术传子不传女。我劝他好几回,大概也没管用。刚才那话,跟你开玩笑的,可别出去瞎说,老先生非气死不可。”
  斜睇着他:“至于你——我看你就是闲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听见那句“该干什么”,想起桌上的药和食物,长生给他垫好枕头,先将粥碗端过来。终于可以平心静气说话:“事情渐渐理顺,反而没有起先那么忙了。他们尽可以应付,用不着我。”
  两个人一面慢慢吃,一面细细聊。
  “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不急。京里来信说,老三那边肯定没问题——秦夕和黄云岫都是最谨慎不过的性子,话说得这么满,还真少见。蜀州投降的消息,南边东边,包括涿州,都知道了,反是京里知道得晚些。等咱们真正动身,庄令辰估计,就该有人锦上添花,给父皇进表请封太子了……”
  子释眯眼:“就算没人及时添花,庄兄也必定要设法点醒几个的——你这个军师,找得可真不赖。”
  长生暗忖:最近军师大人似乎有事没事请教公主殿下的时候比王爷殿下还多,这个……要不要说呢……
  口里却道:“我想,哪天得空,让符敖单独来见你。蜀州的水太深,这一个多月,可把他磨惨了。出发之前,你给他说说吧。”
  “嗯。”
  “等过了中秋——咱们多久没一块儿过中秋了?可惜子周不在……”
  “那小子就会煞风景,不在正好。”
  长生知道他光是嘴上说得狠,声音愈发轻柔:“等过了中秋,赶在入冬之前,咱们就动身,回京城去。”
  永乾六年九月初,靖北王符生离开蜀州州府寿城,返回顺京。
  京城的事不急在一天两天,长生索性把蜀州各方人员事务充分安排妥当,过了中秋,等子释又多休养半个月,才正式出发。
  随行押解着投降的锦夏太子、宫人、王室宗亲、公侯贵族、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及部分眷属三千余人。
  昔日堂上君子,今为阶下囚徒。江山依旧,人事全非。
  如此境况返回故都,怎不叫人倍觉凄凉?
  虽然靖北王明确表示保证大家生命安全,但今日的华荣皇帝、曾经的西戎王符杨,在锦夏君臣心目中的印象实在太不怎么样。赵昶诸人对于自身今后的命运无不忐忑难安。许多王公大臣家眷被扣在蜀州,这一点令他们感到既担心又放心。
  队伍中仍有不少原西京后宫的妃嫔宫女。因为赵琚的后宫队伍太过庞大,这么些日子,能遣散的遣散,能速配的速配,最后还是剩下好几百,情愿跟回顺京去。
  其中一些年轻貌美的,早已经打起了辞却旧叶攀新枝的主意。有人目光长远,等着要进十足真金如假包换的皇宫。有人且图实惠,眼珠子有事没事遥遥往靖北王身上瞟。这些人相当一部分认识子归,当宜宁公主殿下来询问各人意愿的时候,直接就拿人家当王妃巴结了。如今的子归是什么胸襟肚量?且由得她们表演,压根不去点破。
  行至仙阆镇,与自蜀东过来等候在此的单祁汇合,加上部分改编的锦夏降军,人数合计超过二十万。若再算上留守蜀州及东北涿州的大量人马,以及散在各地屯田据点的督粮军,靖北王直接掌控的军队,总数虽不及朝廷,精锐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出仙阆关,沿雍蜀官道往北,还有近二百里狭窄山路。
  自从长生五月初转战蜀北,这段路就控制在手里。几个月过去,关口内外一片宁静,沿途重新建起了驿站,允许商旅通行,当初做战场的种种痕迹很快就要看不见了。偶尔路边稍微开阔处,会出现一串堆叠的小土包,那是昔日死在这条路上的无数平民与降卒的葬身之所。
  ——距离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也差不多快两年了。
  蜀道狭窄,最宽处不过两丈,多数地方只有丈余。二十万人马,中间还有车辆,再怎么紧凑排列,也拖了几十里。为避免出现首尾不应的情况,长生将部队编为若干独立单位,分别由本单位最高将领全权负责。每一位将领任务明确,或开道,或断后,或押解投降人犯,或守护粮草辎重……训练有素的通信兵以旌旗号角为讯,专管传递消息。山地战经验丰富的士兵组成前锋营,预先清理两面山崖可能存在的隐患。
  反正不着急,靖北王的队伍走得很慢。赵昶诸人本来还担心路上遭罪,谁知这一趟倒比当年仓惶南逃不知舒服多少。前太子殿下心底暗暗松口气,偷偷撩开车窗帘子。
  队伍迤逦,一眼望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速度虽然慢,士兵的状态却丝毫不曾松懈,军容整饬,节制森严,行即成列,止即为阵。除去马蹄声脚步声,偶尔兵刃相触的叮当声,再无喧嚣。
  赵昶虽然不会打仗,史书好歹是读过几本的,毕竟有些眼光。呆呆看了一会儿,默默缩回车里。
  四天后,队伍行进到勒马崖附近。丈把宽的道路两侧,一面峭壁一面深谷,乃是雍蜀官道上最后一处险地。走过这一段,山渐缓,沟渐平,路渐宽,平川旷野,坦荡无垠。
  勒马崖,顾名思义,山崖直立如刀,峰顶平整如削,下方除了一条官道便是深谷,攀登到此,只能后退,不能前进,是为悬崖勒马。
  雍蜀官道直通京城,修得比较精细。靠崖一面筑石为堤,防止山石崩落伤人,靠沟一面钉桩锁链,避免人畜车辆不慎跌入谷底。此地险则险矣,却没有太多军事上的意义。既不能攻,又不能守,上下峭壁一片光溜溜,埋伏偷袭更无从说起。将领们只提醒靠外的士兵小心侧面深沟,所有人马便步行走,以免把石头震下来。
  没有人抬头。
  都在注意脚下,没有谁想到要抬头。
  一阵山风吹过。
  长生忽然仰头望了望崖顶。
  真高。偶尔几丛灌木贴在石壁上,浅黄褐的枝叶跟暗赭的岩石一个色调,若非有风,还真不容易看出来。
  这是个半阴天。长生看见一丛灌木枝上银光闪过。
  勒马、挥手、弯弓、搭箭。
  亲卫军一齐停下脚步。
  一大片叶子仿佛被风吹落,倏忽下坠。
  挟着银芒点燃空气,自上方垂直加速,呼啸而至。
  来得好快!
  长生当即撤弓,拔刀,一声断喝,从马上冲天而起,全力出击,笔直迎上去。
  倪俭立刻下令:“长枪队列阵,弓箭手掩护!”自己策马后退一步掠阵。长枪队转瞬间将后面一辆马车团团护住,顶上也没放过。弓箭手们四散排开,弯弓满弦,对准敌人,等待时机。
  “当!”
  随着尖锐的金属碰撞之声,长生弯刀断作两截。
  对方攻势自上而下,出其不意,尽得先机,这招迎击本就是以攻为守。长生虽惊不乱,借着反震之力急遽下落,欲图摆脱身后如蛆附骨的剑锋。倪俭一把如意铁莲子及时赶到,替他抢得瞬息空档。长生运足十二分功力,蹿出战圈,顺手接住符干扔来的兵器。正要设法再抢出点儿距离好射箭,针对自己的弥天杀气忽然转了方向。
  回身看时,就见子归架着弓箭站在马车前,目标锁定中间的剑客,渊停岳峙,岿然不动。
  知道她手里也是把稀世良弓,微觉放心。
  剑客手中青锋指向子归,盯住她:“是你?”
  “不是她。”长生退到合适的位置,拍拍腰间箭袋,道:“是我。”
  待对方回过头,重申一遍:“不是她。是我。”
  慢慢把背上长弓取下来,抽出三支箭搭上去。一分一分徐徐拉开,艰涩凝重,仿佛手上托着万钧之石。周遭空气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凝固,当弓弦完全拉开,凝固的气团霎时化作一张有形的网,将对方的剑和杀气全部笼在其中。
  那剑客正面看清长生,双目精光一绽:“是你?!”
  这时,子释终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还有我。”
  等对方目光转向自己,眨眨眼睛,微微一笑:“屈大侠,别来无恙?”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屈不言。
  他穿了件浅褐色长衫,凭着绝顶轻功,紧贴崖壁,潜藏在灌木丛后。只等靖北王经过,便从天而降,以电闪雷击之势刺杀之。
  长生和子释对个眼神。
  两人都担心屈不言跟傅楚卿照过面,不知内中详情了解了多少,又相信了多少。听到对方掩不住惊诧的提问,显然这时才认出自己等人,稍感轻松。
  原本就希望能主动将他引出来,真正来了,先吓够呛,随即难题也摆在了面前。这么个棘手人物,抓不得杀不得关不得放不得,只有尽力说服。然而像屈不言这样的高人,对于世事自有他的一套看法和做法,轻易难动。
  长生想:绝壁潜伏飞身杀人,完全不给自己留退路。上一次在峡北关刺杀符定,也是这种气魄。这位屈大侠,看似淡漠洒脱,真正动起手来,竟是如此火爆激烈,奋不顾身。
  ——绝顶高手已经很可怕。不惜以命搏命的绝顶高手,简直恐怖。
  若非自己警兆突生,察觉到出鞘的剑光,又当机立断,各方配合得当,必定难逃此劫。应变和功力稍有欠缺,就是个血溅五步,命丧当场的结局。
  手中弓箭不敢有丝毫松懈,慢慢道:“屈大侠,当日峡北关,杀死符定的,正是晚辈。实在对不住,迫于形势,连累了大侠。”
  当日情形与今天恰好相反,长生在山上,居高临下。屈不言刺杀符定,一击不成,眼看功亏一篑,谁知山腰一支箭突然射过来要了符定的命。只道是哪方高人暗中协助,万没料到就在转身突围之际,同样是一支箭射向了自己。事后他再三思量,也想不通对方是敌是友。凭那样一手箭法,以当时混乱而无防备的状况,完全可以要自己的命。
  这时候听长生一说,转念间明白了他当时心思,此刻用意。冷哼一声,却不说话。他是做惯大侠的人,即使万分不愿承情,也没法否认对方曾经放自己一马,气势不觉弱了几分。
  前后队伍都已经停下,除了亲卫军全体戒备,其余部分安然待命,绝无骚动。
  屈不言由外向内扫视一圈,看看两头的弓箭手,又看看近旁列阵的卫兵,最后目光扫过倪俭、子归、子释,还落到长生身上。
  “你是符生?”
  “是。”长生手上弓箭绷得紧,嘴里却谦虚,完全执弟子之礼,“晚辈符生,字长生。因为母亲姓顾,曾经化名顾长生。”
  趁他们对话之际,子释悄悄将手心按在腿上擦汗。想起刚才那一刹那于车中感觉到的致命危机,心里后怕无比。支起耳朵,以为屈不言会接着追究长生身份,等来的却是没有尽头的沉默。
  双方仍处于对峙状态。长生这面实际是以三敌一,还加上远远近近的卫兵助阵。看不见的力量在空中抗衡,四周弥漫着难言的压迫感。连马儿都驯服的垂着头,静静伫立。
  子释深深呼吸,伸出双手去推车门。那车门好像一下变作钢铁般沉重,须凝聚全部意志,调动身心所有力量,才能一点一点把它打开。
  扶着辕木跨下马车,松开手,直起身,扫一眼场中诸人,慢慢走两步,站到倪俭和子归中间,与长生遥遥相对。
  所有人,除了他和屈不言,皆着甲胄。就连马车后的文章歌曲四人身上,也都是全套缠丝软甲。一阵风吹来,绕开铜塑一般站在当中的屈不言,拂动了子释的头发和衣裳。
  青丝飞扬,衣袂飘飘,纤瘦单薄的身影立在千军万马中,从容淡定。恰似众人头顶峭壁上摇曳的野花,看似柔弱不堪,却能绝处逢生,苦寒凝芳。
  屈不言自他打开车门便转过身,等他站定,注目问道:“你是李免?”
  “是。”子释直视着屈不言,那无形的强大压力逼得他几乎没法开口。在场所有人,唯独他一丝武功也无,全凭意志抵挡。长生心中大急,不敢加压,更不敢松劲,只能竭尽全力,小心维持双方微妙的平衡,减少对他的冲击。
  子释抛开一切杂念,强迫自己忘却身体的存在,将全部意念集中到灵台,以自我催眠的方式与之对话:“晚辈李免,字子释。昔日流落江湖,曾以字为名。” 略停一停,慢慢道,“三个月前,李免这名字,已不复存在——从今往后,世间只有李子释。”
  屈不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侧头望向子归。
  “晚辈谢还,字子归。”子归端着弓箭,稳如山岳,“昔日不知身世,随养父姓李。”
  屈不言点点头:“果然你是谢子归。”
  子归在峡北关一年有余,与白沙帮往来密切,是以宜宁公主的名号屈大侠反而听得最多。
  把三人又来回看了一遍,屈不言面无表情,问长生:“你师傅当年教你武功,知不知道你的身份?”
  听他提起恩师,长生语气愈发恭谦:“知道。从前晚辈对屈大侠撒了谎。其实师傅救我,是在枚里绿洲艾格湖畔,我的身份从无隐瞒。”
  过了一会儿,屈不言才道:“你能接得住我适才那一剑——“逆水回流”练到第几重了?”
  “晚辈不敢。晚辈用的刀,是“冶石坊”所造,挡不住屈大侠一招。至于“逆水回流”,最近几年才开始练,囫囵吞枣,刚练到第十重。”
  “他连这个都传了你……”似乎有片刻的恍惚。
  陡然间疾言厉色,大声怒喝:“想不到竟是你们!”
  屈不言手中长剑一挑,凝滞的空气瞬间爆裂,剑气如虹,直上重霄,所有人压力陡增,不由自主把功力提升至极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惊天霹雳。
  仅仅半个攻势,已经把整个包围圈裹挟其中。
  屈不言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仿佛停下来思考什么。忽道:“很好。既是你们三个,屈某倒有几句话想要问问。”
  没等他继续,子释的声音冷不丁轻轻缓缓插了进来:“敢问屈大侠,未知大侠是要问社稷呢,还是要问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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