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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25 阿堵(现代)
  “陛下!”傅楚卿猛然连连磕头,“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那西戎贼子奸诈狠毒,反复小人,陛下切切不可受其蒙蔽!一旦投降,只能任其宰割——降不得啊陛下!”
  “降……不得……么?……”
  安宸紧紧捏住手中麈尾,思量一会儿,绕到赵琚前方跪下,一字一顿:“陛下,天无二主,国无二君。他人若降,纵使……位高如太师,亦可做降臣,陛下若降……还能……做什么?”
  “那……怎么办?……你们说,朕……该怎么办?”
  安宸抬起头:“傅大人舍生忘死,自敌营脱身回宫,想来……定有良策以资陛下。”
  傅楚卿听见这话,直起身子,换作一脸凝重:“陛下,微臣此番进城入宫,特地小心在意,只有几个心腹人知道。微臣心里,有个计较,但不知陛下听不听得……”
  一阵慷慨激昂的声音,把赵琚的思绪拉了回来。
  “……陛下!臣虽三尺微躯,愿率西京民众拼死守城。犬戎贼子如欲踏上南山御道半步,必先跨过席某尸骨。战局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事不宜迟,兵贵神速,恳请陛下及太子速速移驾!”席远怀躬身低伏,以头触地,咚咚有声。
  宁书源终于伸手按下各方议论,慢慢道:“席大人忠心可嘉,却也未免失之草率。眼下城外敌军不过包围观望,我方自当警惕严守。至于南边,先派人过去支援退敌,待形势稍定,再做打算。若非万无一失,不可轻移御驾……”
  宁愨抬头看父亲一眼。太师说这话,意味着心中还在犹豫。
  昨夜父子俩拿着靖北王的密函研究到清早。对方陈述的理由、开出的条件、描绘的前景、留下的信物,令金吾将军怦然心动。然而太师却直到朝会前,也没有表态。宁愨知道,父亲把皇帝外甥从七岁拉扯到现在,对赵氏王朝与锦夏名号,多少有些难以割舍。自己对这个脓包表弟,可没那么多婆妈情绪。父亲要拖,那就暂且拖一拖吧。拖不过几天,说不定赵琚自己就先软了……
  这边宁书源话音刚落,朝臣们纷纷表示支持:“太师言之有理,若非万无一失,不可轻移御驾,不可轻移御驾……”
  席远怀眼看自己意见被皇帝置若罔闻,太师拖延之计已成定论,跪行几步,匍匐御座跟前,声嘶力竭:“陛下!臣太子少师、右谏议大夫席远怀,冒死恳请陛下及太子速速移驾!”
  “席爱卿……”
  “陛下!西京四面被困,已成死地,晚一刻突围,便少一分生机!”席远怀昂首盯住宁书源,“席某斗胆敢问太师,于此危急存亡关头,何故弃陛下安危、朝廷大局于不顾,一味拖延敷衍,无所行动?”
  太师猛然起立,怒喝:“席远怀!你!”
  席大人毫不示弱,继续大放厥词:“席某还有一句话,斗胆问问太师:和议之事,太师一力主张,为何以太师之明德睿智,竟叫那西戎蛮夷玩弄于股掌之间——”
  赵琚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席远怀说下去了,赶紧开口:“席爱卿!”两名内侍把席远怀扶起来,连拉带拽拖到一边。
  “席爱卿,和议一事,皆因西戎蛮夷奸猾狡诈,毫无信义……于今国家危急,正该协力同心,切不可无端猜忌。”赵琚打起精神,“太师思虑周详,持论稳妥,为君竭力,为国尽忠,天地可表,日月昭彰,朕与诸位悉所依赖……”
  大段场面话说过,冲宁书源恭敬道:“舅父,席爱卿也是一时情急,还请舅父勿要与之计较。各方事务,便按舅父所言交待下去……”
  等到退朝时,皇帝殷殷望着太师:“请舅父稍稍留步,朕想跟舅父说几句话。”
  还没走到紫宸殿,都卫司统领一路从日华门冲进来:“陛下!陛下!太师!太师!”冲到跟前,呈上手里捧着的纸张:“西、西戎人的战书,说是——两日之内不降,就、就要攻城了!”
  七月初九。
  上午,双胞胎先陪着大哥说了半天圣人之言。子释从午后睡到黄昏,睡醒便要拖着弟弟妹妹继续讲经做注,未能得逞,只好命令李文李章朗读训诂集解,自己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侧耳细听有没有纰漏谬误。中间嚷着要喝山药奶酪羹,可恨雷声大雨点小,叫唤半天,咽下去的不过几口。
  等长生进来陪他,子周子归齐齐起身出去。两人攀上驻地后的山崖,站在半山一块大石头上。
  身后的跟屁虫们居然一个不落都攀了上来,倒没敢挤过来监听,另寻落脚点,散立在各处。子归不经意扫视几眼,发现这些卫兵行动敏捷,身手矫健,三三两两站得错落有致,无形中摆成了一个包围圈。
  子周也发现了,左右看看,冷着脸哼一声。忽又略带嘲讽的一笑:“飞廉卫,这名字起的……尽搞些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的花样……”
  心知那人如今喜欢装模作样附庸风雅,断然不是跟别人学的——正如子归与自己比这些卫兵更加敏锐的身手眼力,不是跟别人学的一样。懒得管这些监视的卫兵,抬眼向前看去。
  午后天色阴了一阵,这时反而亮堂起来。几片金银相错的火烧云嵌在紫蓝色山峰之间,那如同浮雕一般凝滞的感觉,加上流光溢彩夺目耀眼的颜色,像极了绚烂艳丽的浣花蜀锦。远处连绵的田野人家、城郭楼台,都笼罩着梦幻般的光泽,有如锦缎上精美绝伦的刺绣。
  真正江山如画。
  美到令人倾倒,令人感动,令人骄傲,令人自卑。
  这如画江山,是时间与历史的沉淀,是天工与人力的杰作,不应该、也不可能只属于任何个人或某些人。
  ——天地之仁,苍生共享。
  双胞胎这两天单独相处的时候并不多,除开讲讲分别以来的具体情形,把各自掌握的信息进行必要的沟通交流,像这样认真在一起谈心,重逢以来尚属首次。对二人来说,这件看起来最重要的事,恰恰也是最简单最干脆的事。成年之后,每当没有大哥在场,只剩下两个人这样待着,不过是彼此确认一下最后的决定而已。
  眼见云霞黯淡,暮色渐浓,灯火却又代替星光升了上来,别有一种温暖人心的美丽。
  “子归……你会留在大哥身边,对么?”
  “嗯。”过一会儿,补充强调,“这次我留在大哥身边。”
  子周点完头,忽又道:“可是……”
  “没关系。”
  子归凝望前方。她目力极佳,几乎能判断出哪一处翘起的檐角属于二十里外西京城楼。看了片刻,轻轻道:“子周,你觉得——打仗是什么?”
  不等子周开口,自问自答:“打仗,就是死人。”
  “宜宁公主带到峡北关的五千西京子弟兵,除却中途被家里叫回去的几百个,我离开的时候,尚有三千余人。这么算起来,不过死了一千左右。在这一年多里,他们杀死的敌人,肯定超过这个数。大家都认为很光荣,很值得。只是……不知怎的,我时常会想起当年咱们在娄溪城外清理战场的事情来。当时只知道他们是死了,死得冤枉又可怜。打仗之后,才忽然意识到,他们也曾经活过……
  “有段日子,面对任何一个活人,包括我自己,不由得就想:不知什么时候会死?看见任何一具尸体——包括敌人的,又忍不住想:不知活着时是什么模样?……
  “……每一次出击,都拼尽全力,想尽办法。他们看见的,是公主殿下多么勇敢,多么智慧。唯有我自己知道,那样拼命,只为了能活着回来……”
  子周不忍听下去:“子归……”
  “是屈辱而生,还是慷慨赴死?我始终觉得,这不是一个需要推敲的问题。但是……它们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呢?也许,还要再想想……至于眼前,如何选择,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想来想去,最后无非一点——”
  转身,问:“子周,在你心里,长生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大哥……又是什么样的人呢?”略加停顿,说出自己的答案,“在我心里,他们,至少,是值得信任的人。”
  子周回应得十分艰涩:“子归,你知道,不仅仅是……信不信任的问题……”
  “我知道。可是,大哥他……”子归忽然抬手擦擦眼睛,“你就不怕——就不怕……”哽住。
  沉默许久之后,子周道:“所以,这次换你留在大哥身边。” 黑暗中看不见表情,声音里同样听不出更多情绪。
  子释趴在长生腿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顺便捏了自己一缕发梢当笔头,在他手心划来划去。那一个只当他在挠墙,盘坐如佛雕,岿然不动。
  之前两个人在谈论关于枚里风光的话题。长生觉得自己该说的会说的能说的都已说尽,仍然挡不住某人层出不穷稀奇古怪的各种问题。到后来,实在无法招架,且由得他胡编乱造自说自话,偶尔嗯嗯啊啊一下。听到过分离谱的地方,才本着实事求是的客观态度予以必要的纠正。
  “……对了,海市蜃楼见过没有?神秘的古堡宫殿啊,美丽的异域公主啊……然后骑马追啊追啊直到筋疲力尽倒在黄沙之上,才发现不过是个幻影……”
  “你说的这个并不是所有的沙漠都能看到,也没听说过什么古堡啊公主的。常在大漠出入的人,都知道怎么分辨幻景和实景,爬高些换个地方观察,就能看出来。”
  “哦……”子释心说:真没劲,你以为这法子我不懂么,唉……
  才消停一口气,又想起什么,道:“你刚说灵恝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山北大片全是冰川,也不知冻了多少年。我听说就算是夏天里,冰川表面也硬得跟铁一样,是么?”
  “没错。”
  “古书上讲“万年玄冰之精,可铸利器。坚能劈山,柔能断水”……”
  长生打断他:“那是古书骗你的。” 终于抓住那只挠墙的爪子,“还没挠够啊?”把一缕发梢抽出来,捏住了,掰开他刚刚捣乱的手,往掌心不轻不重扫上去。
  “嘻……哈哈……”子释顿时痒得不行,手腕被他扣住没法逃脱,左手便上去给右手帮忙,结果一齐失陷,十个指头凭空乱舞,好比两朵风中惠兰。身子不由自主跟着扭来扭去,拧成一棵翠蔓丹藤,恰缠在某人腰上腿上。
  长生立刻松手。再闹下去就该着火了。
  将他扶起来坐正:“悠着点儿,一会儿别嚷嚷睡不着。”
  子释轻喘几下,问:“那雪莲呢?冰山雪莲,这个总有吧?”
  “这个还真有。”
  兴奋:“是么?!传说中夺日月,□魂,素艳无瑕的纯美之花;活死人,肉白骨,续断继绝的至圣灵药……”
  长生再也忍不住,哈哈笑道:“夺日月,□魂?你当是花妖呢?灵恝山后冰洞里的雪衣睡莲,我亲眼见过,好看是好看,可没这么夸张。至于活死人,肉白骨,更是做梦……”
  忽想起曾听乌霍大师提及,这雪衣睡莲长在极寒之地,恰是至阳大补之物。以之入药,益精血,补元气,并非当不得灵药二字。倒叫他胡诌瞎扯说中了,也提醒了自己,回头记得上奥云宫讨点儿来……
  这时听见帐外脚步声渐近,不等来人开口,扬声道:“进来吧。”转头解释,“是子周子归。”
  当大哥的赶紧理理衣裳,直起身子。瞧见弟弟妹妹进来,随意道:“还没去歇着呢?”
  子周站在帐中,神情肃穆:“大哥。”子归立在一侧,不说话。
  “什么……”子释觉得有点不对劲。猛然醒悟到原来他换下了官服,再瞥见肩上的包袱,后头那个“事”字硬生生卡在嗓子眼,怔怔望住弟弟。
  “大哥。”子周又叫了一声。往前两步,走到子释跟前,双腿弯屈,徐徐下跪。
  “子周……你……”子释心头一阵发木,整个人禁不住晃了晃。长生面沉如水,伸手撑住他。
  子周双掌交叠,拱手于地,头缓缓低下去。
  ——这不是见兄长的礼节,而是生拜师,子拜父的大礼。
  子释等待良久,不见他抬头,深吸一口气,盘膝端坐,敛容正色:“子周,这是何故?”
  地上跪着的这个以头触手,慢慢道:“子周的命,是大哥从火海里救出来的;千里逃亡,没有大哥日夜看顾,早不知死在什么地方;认字念书,居然考中状元,若说有些学问,也都是大哥给的;入朝做官,每行一步,皆离不开大哥引导扶持……细想来,自懵懂孩童到今日成人自立,点点滴滴,无不浸透大哥心血。长兄如师如父,这一拜,大哥岂止当得?……”
  挺直脊背,不让眼泪掉下来:“大哥的恩情,重如山,深似海,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可叹我这么些年,竟从未给大哥行过礼……大哥,子周不肖,今日……只能给大哥拜上一拜,惟愿大哥……身体康健,无病无痛……我……我这就……走了……”
  子释望着他,努力稳住声音,问:“你要走……走到哪里去?”
  子周顿一顿,昂首道:“男儿胸中有天地,脚下有河山。大夏九州,边疆异域,什么地方不能去?读万卷书,终不如行万里路。我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或者……走的路多了,见的人多了,有些事,可以看得更明白,有些问题,可以想得更清楚……”
  子释注视弟弟半晌,吐出两个字:“也好。”
  “大哥,我……”
  子周终于不再说什么,重新伏低身子,含泪叩首。把三叩九拜的大礼一丝不苟行足了,才站起来:“总之……请大哥多多保重!”转身开步,眨眼消失在门口。
  子归看看子释,紧跟着追出去。
  子释下意识站起身,瞅着晃动的门帘发发呆,又坐下了。
  “我去叫他们放行。”长生说着,人已经到了外面。
  等他进来,子释依旧维持之前的神态坐着。看见他,忽道:“这臭小子……”冷不丁一笑,“突然来这套……吓得我……还以为他要搞大义灭亲,原来不过是离家出走……”
  后半夜,每隔个把时辰,便有一阵马蹄声从营中穿过。子归知道,这是军中斥候正往来报讯。前方与大本营如此密集的联络,这几天还是头一遭。连小歌小曲都感觉到不寻常,爬起来将长刀压在枕下。
  反正也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子归想想,起身取了案头一个纸卷,叮嘱歌曲二人两句,掀开帘子出去。不远处军师的营帐里果然亮着灯——为了让某人安心睡觉,靖北王最近和下属商量军务都在军师帐中。
  行至帐外,亮出手中兵符。卫兵也不多问,通传一声,请她进去。
  帐内诸人均有些诧异,直待看清本人,除了长生,那几个都还没来得及扳正表情。
  子归走到长生面前,手中纸卷放在桌上:“这是子周让我帮他画的。”
  庄令辰从旁替王爷展开,不禁“呀”一声,引得其他人齐齐凑过来看。原来竟是一张绘制精细确切的西京城防地图。
  子归又把兵符压上去:“这个也请收回。”转身就要离开。
  长生叫住她:“等等。子归,正要找你。事情起了点变化,刚得到的消息,赵琚弃城南撤,全力突围,我打算过去看看。”
  拿起兵符递过去:“你在这里陪子释。我把倪俭留下。这个还由你拿着,如有紧急——”停下,侧头看倪俭。
  倪统领肃立:“是,殿下!”向着子归拱手行礼,“见令如见人,倪俭一切听从公主殿下吩咐。”
  任凭兵符送到面前,子归却不伸手。
  长生道:“子归,我不在的时候,这里只能交给你,你可明白为什么?”等她抬起头看自己,才往下说,“因为——只有你,紧要关头,会以子释的安危为重。”指指几个下属,“换了他们任何一个,就算有我的命令,也未必做得到。而那恰恰将是最糟糕,最令我担心的局面。”
  兵符抛掷出去,子归不由得抄手接住。
  “叫他们给你说说详细的情形。我会带五百飞廉卫离开,剩下的都留给你。”长生一面交待,一面往外走。
  提着灯走进帅营,看见子释已经坐起来,分明正在等自己。
  蹲下身,给他披上外衣:“子释,对不起……”
  “怎么了?”
  “恐怕……没法保证最好的结果了……赵琚带着全部兵力跑到南边,想从南山口逃出去。”长生竭力让语调显得平淡,却掩不住心底一丝隐约的莫名兴奋。
  “是么……”子释沉默一会儿,道,“困兽犹斗,铤而走险,不到最后一刻不肯死心,也很正常。你看着办吧——哪能事先规定什么是最好的结果?他要逃,总不能真让他跑了。没办法,该流血便流血,该死人也只好死人。”
  轻哼一声:“做什么样的选择,便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可惜他赵琚平生不曾有过这种自觉,都这地步了,还要白白赔上许多无辜性命。亏他投的好胎生的好运,赔的尽是别人的命。赔到最后,只要肯投降,照样逍遥快活下半辈子,有的是人替他操心。”
  长生忽道:“我杀了他好不好?”
  ——杀了他。杀了他们。
  子释看着他。终于慢慢开口:“杀谁不杀谁,你自己决定。至于我……我不需要你杀任何人——”仰起脖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微笑,“我只要你平安回来。”
  第〇八六章 临事而惧
  七月初十。
  自清早开始,每隔两个时辰,便有靖北王的亲兵绕城半周,从西京南边快马疾驰往北边传讯报平安,顺带说说战况进展。
  早饭后,倪俭得到第一批王爷信使传来的消息,亲自往主帅营帐转达。进去的时候,那个人正跟妹妹及书僮丫鬟说话。不便打断,反正也不急,点个头先站门口等着。听了两句,原来是在讲经书,内容居然十分耳熟,恰是圣人言论中为数不多的论及战争的几条名言之一:“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
  正讲到后半句,举的是昔日柔然族入主中土又败退北方的例子。因为几个听众对这段历史并不十分熟悉,说话人一边论证一边讲起了故事。倪俭旁听一会儿,不禁入了神。
  “倪将军?”没反应。子释提高声调:“倪将军?”
  “啊!在!”倪俭嘿嘿一笑,解释:“这故事挺有意思……对了,殿下捎信来说,已经到南山口,一切顺利,请子释不要担心。”
  “多谢将军。”
  倪俭瞧瞧对面那人,语气和蔼,神态可亲,忽然有种想多交谈几句的冲动。不知怎么就绕回到那句“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脱口道:“听子释讲文武双全,其实殿下也时常这么讲。不过我们都是粗人,讲不到治国那么高深,也就是除了会打仗,还要认字读书懂道理罢了。”
  子释点头:“将军说得朴素,却是至理。”
  得到肯定,倪俭有些飘飘然。兼之对方态度过好,不由得造次起来:““有武事者必有文备”,我看殿下比那什么柔然王可强了一万倍不止。别说殿下,靖北王军中将领,十个有八个称得上文武双全。”瞥见另外几人,补充,“还有公主殿下,包括这几位小哥和姑娘,谁不是能武能文?依我看,倒是那“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要难得多了。”
  子释歪着脑袋,饶有兴味:“哦?愿闻其详。”
  “嘿……”倪俭挠挠头,见对方带着好奇期待看自己,口无遮拦便说出来了:“锦夏皇帝,文事够多了吧?武备却一塌糊涂。不说皇帝,普通的文人也一样啊。武将好歹都能文上一文,文臣却没一个能武。我们庄军师算顶不错了,也就会骑个马,勉强拉开竹胎弓。再好比……子释你……”说到这,终于觉得不合适,话音咽下去。
  “哈哈……”子释大乐,“有道理,有道理。不过倪将军你却忘了一个人。”笑:“此人眼下不在此处,否则听见这话,定要跟将军大战三百回合不可。”
  倪俭想起好不容易抓回来的小舅子大人,表示同意:“令弟身手,三百回合差点儿,百来招还真没问题。”
  子释继续笑:““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这话看怎么说。就如将军所言,好比我李子释,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徒有不烂之舌,手无缚鸡之力,惶惶如过街老鼠,累累若丧家之犬。不过——敢问将军,阁下领兵在此,又是做什么呢?”
  大笑:“我的武备,不就是将军您么?”
  倪俭愣住。过一会儿,讪讪道:“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心想:千万记住,不可以跟殿下抬杠,不可以跟小岳抬杠,不可以跟庄令辰抬杠……再加一个:不可以跟李子释抬杠。
  想到小岳,灵机一动。眼前这位忒有学问,正好请教请教。回头见了岳铮,便可大大炫耀一番,扬眉吐气。
  弯腰拱手:“还请子释直呼倪俭姓名。有一句圣人之言,这个……曾经被殿下罚抄几十次。问过好些人,始终不是很明白,能不能麻烦子释给说说?”
  “未知是哪一句?”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这里头别的都好懂,唯独“临事而惧”四个字,一直想不通。”
  子释收起笑容,道:“阿文阿章,给倪将军看座。小歌小曲,沏茶来。”
  七月十一。
  倪俭三下五除二啃完了早饭,兴冲冲往主帅营帐而去。
  昨天听李子释讲道理说故事,不觉待了整个上午。下午巡视一圈,再进去传达王爷消息,人家一招呼,便忍不住又坐下了。顺带还跟着李府众人蹭了一份病号特餐。倪将军吃得舔嘴抹舌之余,心中大得意。除了王爷殿下,还有谁享受过这等贵宾待遇?只是这病号特餐,病号本人反而没吃多少。不过,在倪俭看来,李子释已经是神仙一级的人物。神仙都是不吃饭的,倒也没觉得多奇怪。
  吃罢晚饭,一圈人接着讲故事。子释兴致勃勃,子归也不催他。小姐不发话,文章歌曲四个便陪着。结果倪将军一口气听故事听到半夜,大呼过瘾。一觉醒来,想起昨天的谈话,很是不可思议。也不知有多久没这么老老实实坐下来,坐这么长时间过了。一天工夫,脑子里居然好像空了不少,颇有些要赶紧填点什么进去才行的感觉。
  早上传讯的快马终于到来,立即前去汇报。走到营帐门前,却被两个丫鬟挡住。虽说是姑娘家,跟主子同样身着男装,腰悬刀箭,模样架势一点不差。
  “少爷不舒服呢。有劳将军稍待。”话说得客气,语调却有些不善。几个忠仆明知道少爷不舒服跟倪将军没什么关系,却不约而同迁怒到他身上。要不是他昨日一整天唠叨啰嗦,害少爷累着了,怎么会病症刚好一点便又复发?
  “啊?……”倪将军对“不舒服”三个字没啥概念,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李文出来了,手里端着托盘。见门口三个人一齐望向自己,黯然摇头,轻声道:“刚吃一点儿,又都吐了。前儿晚上,加上昨天……怕是两夜没能睡着……”
  倪俭呆了呆,嚷道:“不吃饭,也不睡觉,哪怕真是神仙也不成哪!怎么搞的……”
  李文沉默片刻,忿忿然:“怎么搞的?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们王爷殿下!”
  “啊?……”倪俭茫然,“这有什么可担心的……”转身撩开帘子,两步跨进去,“子释!”
  “倪兄。”子释靠着蒲团半躺在褥子上翻书,看见他,扶着子归的手坐起来。
  “你是不是担心殿下?所以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定睛看他,泛着淡蓝光泽的眼底纵横几道血丝,整张脸跟他手上翻开的书页一个颜色。倪将军鲜有这般看人的经验,看得心里七上八下。本来还觉得王爷留下自己守大本营,是个过于轻松的任务,这时才发现可能超乎想象的艰巨。
  一把将书抽出来:“别看了!我告诉你,什么也不用担心。才送来的消息,赵琚带着残兵败将从南山口退到行宫,被我们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再怎么死撑,也就这一两天的事。靖北王是什么人?你没跟他打过仗所以不知道,要不是手下留情再留情,这西京城早该换主儿了!”
  又转头教育子归:“公主殿下,不是我说你,虽然他是大哥你是妹妹,像这种情形,犯犯上又怎么了?这么不吃不喝不睡觉,真打算成仙啊?!——咳!王爷回来叫我怎么交待?”
  子归接过他递来的书,摇摇头,低声应一句:“将军,请你不要说了。”
  太复杂,太曲折,太多隐情,太多无奈。而言语,太过贫乏。除了默默陪伴在大哥身边,她已不知还能做什么。
  子释倒是笑了:“谢谢倪兄。所谓“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倪兄是勇者,所以不担心。昨天倪兄问何为“临事而惧”,眼前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你看我自寻烦恼,我却是没有办法。要说到底担心什么,既是为你们王爷,也不是。权且就当都是为他罢——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倪兄乃天生勇士,或者,什么时候爱了,大概能有幸尝一尝这临事而惧的滋味?呵呵……”
  被倪俭这么一搅和,情绪冲淡不少。心头放松,登时迷迷糊糊歪了下去。
  子归送倪俭出去,倪大将军忽然想起自己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忙道:“今儿一大早,西京百姓开了城门。还请公主殿下指示,赶紧派人进城找大夫罢!”
  中午,大夫请是请来了,却是士兵们从家里直接绑到马上抓来的。
  可怜谭自喻虽说布衣之身,向来深得敬重,年过花甲,几曾受过这般惊吓?好在他意志坚强,身板硬朗,被几个凶神恶煞般的西戎兵从马上提下来,刚站稳,便负手昂头,傲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我谭某为蛮夷强盗诊治,却是做梦!”
  等到被推进营帐,才知道是给西戎人的重要俘虏看病。再瞧见李文李章,才知道这重要俘虏原来竟是老熟人。朝里的事情,他一个民间郎中如何知晓?谭府又在北城,很多信息相对滞后,自然是文章二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子释昏昏沉沉的躺着,想睡睡不着,想醒醒不过来。隐约听见阿文阿章哄得谭先生着急忙慌把脉开方,取穴下针,倒还有心思走神:君子可欺以方,难罔以非其道。谭先生是义士,这么骗他,回头想明白,只怕要怄死。唉……
  这一天子归压根儿没露面。谭自喻不遗余力,立志让饱受敌人精神摧残折磨的李大人早日康复。开罢方子,快马即刻往谭府取药。又用金针入穴止吐,指挥文章二人把汤水药汁强行灌下去。直至入夜,才由西戎兵押着安顿歇息。
  谭先生刚走,子归便进来看子释。
  “大哥……”这事儿办得实在是有些不厚道。然而大哥终于把药和食物都咽下去,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高兴。
  子释拍拍她的手,闭着眼睛笑笑。身体似乎又慢慢变回自己的了,那种无端端沉重难言的压迫感,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虚弱感,随着体力的回归,正在渐渐减轻。
  心想:睡一觉,好好睡一觉,等他回来。
  李歌忽然探头进来,看见小姐还在和少爷说话,才道:“倪将军来了,小姐见不见?”
  这个时候来,必是南边有了最新消息。
  “怎么不见?快请。”
  倪俭放轻脚步走进营帐,压着声音开口,神情语气却极兴奋:“打下来了!公主殿下,啊,子释,没睡呢?” 嗓门放大,“午后就打下来了,送信的刚到。说是咱们的人已经进驻南山行宫……”
  子释问:“是打下来的?还是赵琚降的?”
  “呃……”
  虽然和预想有些出入,但西京最终顺利拿下,城中不损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满城百姓毫发无伤,此番行动可说大获全胜。倪将军心道:一座行宫而已,打的还是降的,有什么区别?
  “怎么着也得先打嘛!打到没法打,就只好开门降了。不过——”倪俭觉得细节无关紧要,但是似乎也没有必要刻意隐瞒,于是接着道,“是太子赵昶领着宗室百官降的,赵琚,唉,赵琚在寝殿里自焚了。听说光救火抢东西就折腾半天,真是,死了也不让人消停……”
  “你说什么!”子释猛然坐起。眼前一阵黑幕金星,子归赶紧扶住他。
  “倪兄,你是说……赵昶投降,赵琚……自焚了?”
  “是……传来的消息,就是这样。”
  “不对。”子释低头思忖,“不对。这里一定有问题。”抓着子归的胳膊就要起身。
  “大哥!”子归急道,“大哥,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看看。”
  “不行!”
  “是啊,”倪俭帮腔,“能有什么问题?就算有问题,你现在去看顶什么用?再说……”
  子释不理他们,挣扎着站起来:“我们这就进城,从北门到南山行宫,穿城取直道最快。阿文阿章,给我备车……”
  “大哥!我不答应。你现在这样,怎么能……”
  “子归,你听我说……”一阵反胃,侧身弯腰,之前灌下去的那点汤水药汁尽数吐在唾壶里。几个人吓得赶紧伺候他,什么话都顾不上说了。
  吐个干净,反而觉着舒爽些。漱了口,定定神,道:“子归,天下谁都可能自焚,那个人绝不会是赵琚。”子归还没回答,李文李章听见这话,一齐点头。
  “除非有人把赵琚绑在龙椅上浇油点火——这会儿谁还有这份闲心?否则,自焚的那个,肯定不是他。自焚的既然不是皇帝,”环视一圈,最后盯住倪俭,“那么,皇帝到哪里去了?”
  倪俭想:啊?!难道死的不是赵琚?围了半天,结果却让锦夏皇帝跑了,这确实是大问题,不妙糟糕之至……
  “所以,我一定要去看看。倪将军,请下令吧。早一点行动,便多一分机会,说不定就能够挽回。”轻轻一笑,“锦夏皇帝跑了,华荣王爷还没进去,咱们此刻进城,你这几千亲卫军,最是拉风气派,我便沾你光过过瘾……”
  倪俭转头看子归。
  子归却明白大哥最后这句看似玩笑,实际特地说给自己听,证明此行并无危险。
  然而,是奔波劳碌危险?还是担忧焦虑更危险?稍稍犹豫,一跺脚:“好!备车,进城!”
  就听倪俭哈哈道:“子释不是要拉风气派?我这靖北王亲卫军统领,亲自给你驾车如何?这可够拉风够气派了吧!”
  是夜,靖北王亲卫军自北安门入西京。由城北向城南一路直行,所过之处,人畜惊惶,争相避让,果然拉风又气派。
  中途居然撞上好几起明火执仗抢夺劫掠的勾当,见西戎军队出现,纷纷如鸟兽散。
  原来赵琚初九日偷偷弃城南撤,戒严的都卫司士兵断后,拖到半夜才走。直到初十白天,南城百姓才发现,不但皇宫和崇政、崇德坊各处府衙一片空旷,恩荣、恩泽坊里官宦大家的宅子也多数成了空壳。很快,满城百姓都知道皇帝领着百官逃跑了。十一日清早,便有人干脆开了城门,大伙儿提心吊胆等着。谁知西戎军依旧老老实实驻扎在门外,倒是原先羁留城下的居民们迫不及待赶着回家吃饭睡觉。
  一城人好几天高度紧张兼惊恐,这下子突然处于毫无监管的绝对自由状态,难免精神失常。那些个窃贼恶霸、地痞流氓、街巷混混、闹市闲人……瞬间成为激活的病毒,变本加厉无法无天,迅速酿出声势。加上趁机报仇的泄愤的捣乱的揩油的……不过一天时间,许多人口聚居地段打砸抢成风,整个城市眼看陷入骚动混乱。
  遇见第三起当街抢劫,子释对子归道:“倪将军跟我去行宫,你带些人巡城平乱,张贴安民告示。必要的时候,砍几颗脑袋挂一挂。”
  子归四顾看看,点头。
  倪俭问:“三千人够不够?”
  公主殿下淡淡道:“震慑平民而已,五百人就够了。”
  耶?
  倪将军骤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气场。
  坚持留下三千人,领着剩下的兵马继续飞奔向南,才一刹那反应过来:那不就是打仗时候靖北王身上同样的气场么?
  忽听子释在身后道:“倪兄放心。当初西京城里的坏人,听见谢子归三个字,都要立即脚底抹油夹着尾巴逃的。呵呵,这丫头……”
  深夜,子释和倪俭终于赶到鸾章苑行宫。前哨飞马报讯,亲卫军笔直冲进宫门,倪统领驾着车停在皇帝寝殿门前。
  门廊柱子都熏黑了,建筑基本完好无损,看样子没真正着起来。然而浓烟未散,焦臭难闻,掺杂着宫墙内外无数死尸血肉的味道,陡然扑面而来,子释差点当场背过去。
  才跨上台阶,长生已经出来:“子释,你怎么……”
  “不是赵琚。”强压下胸口烦恶,看见后边庄令辰几人跟出来,重复一遍,“自焚的那个,应当不是赵琚。”
  “?!……”都愣住了。
  其中符敖是第一次看见子释,张口欲问,军师大人打个眼色,于是先忍着。
  长生伸手揽住他,责问倪俭:“谁准你这个时候往这儿跑?”
  庄令辰道:“子释何以知晓不是赵琚?”
  “我进去看看。”说罢,捂住鼻子抬腿。
  长生横跨一步,挡着:“不要看!”
  因为发现及时,宫室房屋没完全烧着,东西也大多保下了。但是龙案龙椅显然淋透了上好灯油,士兵们进去救火的时候,已经连同坐着的人一起,燃成扭曲失控的烈焰巨兽。最后剩了一团焦炭,从冕旒配饰残骸仍然可以看出,那是皇帝专用穿戴。
  长生握住子释的手:“别去看。没什么好看的。你说不是就不是。无非李代桃僵,金蝉脱壳,我马上派人搜。——让他们送个信不就好了?干什么自己跑……”
  子释望向庄令辰,问:“内侍总管安宸在哪里?”
  后者摇头:“投降的人里边没有他。正在扩大范围清理搜寻,目前尚无踪迹。”
  “太师父子在哪里?”
  “死了。”庄令辰停下来,眼神斜瞟偷看王爷。
  长生道:“这儿太乱,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子释瞅一眼这个,再瞅一眼那个:“别浪费时间。太师父子怎么死的?庄兄请接着讲。”
  “这个……太子率百官出降,我们发现皇帝寝殿在冒烟,便先来救火。随后清点投降人员,不见太师父子,找来太子一问,才知道——才知道原来初八晚上,皇帝与身边心腹密谋,不知用了什么借口,将太师父子骗入宫中,当场杀了。紧接着大肆提拔,重赏勇夫,肃清宁氏集团。一昼夜工夫,竟将外戚势力差不多连根拔起。随即赵琚弃城南逃,意欲突围……这场政变,不但太师父子爪牙,包括他们的家人仆从,几乎都……”
  子释默默听着,不知不觉后退,靠在长生身上。
  “还好我们之前做了些功课,再加上皇帝急于逃跑,许多枝节没顾上。已经得到消息,宁氏夫人,庆远侯、李府诸人,应该均安然无恙,不过尚待确证。只是……可惜迟妃娘娘……皇帝这边自焚,娘娘那头就……唉,悬梁了……”
  长生抱住子释肩膀,低声道:“已经着人收殓,回头以礼安葬……”
  子释忽然挣脱,转身抬头,盯住他:“不对。这场政变——赵琚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哪来的魄力和胆子?他几时有如此狠心辣手?他——”
  停口。
  庄令辰在旁边小心道:“皇帝肃清宁氏,打的旗号是……叛国投敌……”
  长生被面前人逼视得无所遁形,声音艰难的往外挤:“子释……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嗯。”
  “咱们……在广丰郡的时候,出发前一天晚上,来了三个刺客……最后死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跟你来过的聂坤。没死的那个……功亏一篑,叫他逃了。追到盘曲关,没追上,多半……恰在合围之际,逃进了西京城……”
  “嗯。”
  “子释,我……”
  长生努力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他断然截住:“我知道了。一个理方司统领,一个内侍总管,再加上皇帝本人,铆足了劲,有心算无心,确实有本事搞出这样一场政变。”
  仍旧问军师:“赵昶最后见到赵琚,是什么时间?”
  “中午。宫门眼看快要守不住了,皇帝召见太子,说了几句话,似乎有诀别的意思,遗诏和玉玺也一并给了太子。不久,内侍总管便叫人将行宫各处奇珍异宝都抬出来,分发给将士……”
  “指挥守卫行宫的是谁?”
  “起先似乎是金吾将军——理方司统领平叛有功,临时封的。等到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太子少师,连太子自己都说不清楚。多半当时场面混乱不堪,有人临阵逃脱也没及时发现。对了,席大人要自尽来着,救下了,暂且跟其他人绑在一起。”军师说到这,停下。
  子释听罢,转过头,默默望着寝殿大门。
  那是安宸。
  安宸救过自己。
  安总管除了一件事糊涂,别的事心里都跟镜子似的。
  他连玉玺都留下了,把皇帝托付给傅楚卿,自己以身相替,只求为赵琚谋个平安。西京城活着的人里,除了他李子释,还有谁敢如此笃定,死的到底是哪一个?
  心想:你希望我放过他,可惜……
  轻声道:“自焚的这个,多半……是内侍总管安宸。现在的问题,是赵琚还能躲到哪里去……”
  随着那句“躲到哪里去”,声音突然掐断,一个念头脑中闪过,浑身巨震。想法尚未完全成形,空前强烈的直觉已经抽走了全部力量,自灵魂深处骤然而来的疼痛,迅速凝聚到身体的某一点。
  “长……”刚说得半个字,一口鲜红的血液喷出来,身子软倒在他怀里。
  长生下意识搂住,呆望着眼前几朵血花渐染绽放,连成红艳艳一片。等到回过神时,刚刚过去的一瞬竟然长得像半辈子。
  这才能够发出声音:“子释!”脸色煞白,立即下手封穴,却被他死命抓住。
  “进……城……他们……定是,反过来……进了城……”
  行宫虽然围得紧,但外圈的兵力都集中在南面。若从宫中潜出,再退回城里,反而相对容易。
  子释觉得心上有个地方正在干馏炭化,连疼痛都要感受不到了。
  “兰……兰台司……咳!”第二口鲜血涌到喉头,强行咽下去的时候,痛觉冷不丁恢复,猛然呛咳出来。
  “子释,不要说话,别说话……”长生要给他点穴,却从那死死抠住自己的十指感觉出无比强硬的拒绝意念,打着颤替他擦拭,脑中一阵阵发昏。
  “兰台司……地下书库……那里……”
  “我知道了,兰台司地下书库。你别着急,这就派人追!”
  子释抓住他不放,指甲都成了青白色:“不、不行……”
  “我明白,不要别人去,我自己去!”
  “我……跟你去……”
  长生强行镇定下来,一手搂着他,一手输送内力:“你放心,我亲自去。乖乖在这里歇着,太医马上来……”
  “里头的机关……还有……书……那些……书……我、我要……亲眼看看……”喘息,“不……让我看……除非……”
  长生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打定主意弄昏他。手指点到中间,却被后半句硬生生吓回去。
  “除非……你想我……死不瞑目……”
  第〇八七章 不绝如缕
  已经上了车,子释示意长生拉开门,望着军师:“庄兄。”
  “在。”
  多沉重多疼痛,都压下去。强迫自己冷静,先想目前该做什么。
  “马上找找……投降的人里,有没有宫廷掌案……齐德元……但愿……还没来得及……杀人灭口……行宫没有,去家里找,找不着本人,弟子也行……”
  庄令辰应一声,转头下令。
  长生捂住他胃部,一点点带动内息:“别着急,未必就像你想的那样……”再说不下去。
  这一刻,除了空洞的安慰,竟然完全无能为力。
  子释歇口气,又道:“忠毅伯府,书房……有兰台司地库图样……阿文阿章,知道在哪里……”
  “明白,这就请二位小哥去取。”
  马车启动,长生给他擦拭额头冷汗:“别说话了,好不好?我们先去看看书怎么样了,其他的事,都过后再说……”
  怀里这个却执拗的要把话说完:“兰台司地下书库……防虫、防蚁、防潮、防火、防灾、防盗、防乱、防兵……费尽了脑筋……单为防潮,石板上铺着细沙,细沙上垫着瓦片,瓦片间嵌着石灰,最后才平码青砖……又怕着火……地底四周一圈都是暗沟,揭开盖就能取水灭火……这条暗沟……是活水……一头连着宫中御河,一头……接通城内阴渠……涵洞……直通城外……”
  “我知道了……子释,我应该一早就告诉你,我不该隐瞒,我……”
  唇边血渍早已擦净,然而衣襟上淋漓一串,恍若盛开的赤焰丹花,无从遮掩。长生贴上他冰冷的脸颊,心中痛悔交加。原来自己终究远远低估了整件事情的连带性和杀伤力,对于顾长生缺席的五年光阴,太没有概念,以致造成如此致命的失误。
  子释仿佛听不见他的忏悔,微弱的声音持续解说:“所有这些……我事先提要求,事后看实效……中间具体环节,都是……他们弄的……特别、是那条……地底暗沟,我猜……他多半……做了……别的手脚。可是……可是……我偷了懒……当初、防盗措施……做得太好,他若当真、当真……焚书……泄愤……阻挡追兵……地面上,根本……瞧不出来……”
  新一轮剧烈抽痛袭来,身体猛然弓起,牙关紧咬,指甲在长生手背上掐出深深的血道子。
  “子释,别说了!不要想,不许想!”
  “真……不该、不该……偷懒啊……”
  长生再也无法忍受,让他昏迷过去,紧紧箍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
  文章二人行动敏捷,当靖北王到达兰台司的时候,已经拿着图纸等在门口。长生和倪俭都是受过秦夕亲自培训的,看得头头是道。不久,两名齐德元的弟子被庄令辰命人快马加鞭送了过来。不必惊动子释,几个人顺利找到地库入口,点着了墙上的壁灯。
  壁灯靠墙一面贴着涂了银粉的单色琉璃,反光效果极佳,室内陡然明亮。黑压压的大书架迎面矗立,庞然阴影投射下来,霎时间所有人都被笼罩在一片森严肃穆之中。那些硬木书架端方厚重,泛着乌油油的暗光,显见经过了熏烤漆染,防虫防潮。一排挨着一排,也不知多少个。每个书架每一层,前后两面满满当当全是书,从地面直码到屋顶。
  站在入口处一眼望去,有限的空间被那异乎寻常的密度和分量扩张出无限内涵与外延,森林不足以喻其深,海洋不足以喻其广,压得人不敢喘息。
  长生看见那些安然无恙的大木架子,差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感谢老天有眼,手下留情啊!
  “子释……”这才敢松开穴道,轻轻唤醒他,“你看,书都好好的呢。”
  子释睁开眼睛,慢慢从这边看到那边,又从那边看到这边。最后说了一句话:“霉季早过了,应该都拿出去晒晒。”
  李文李章红着眼睛笑道:“少爷不在,那些家伙肯定要摸鱼的。最近天气好,回头我们来晒。”
  几句主仆对话,乍入书库那股莫名的压迫感立时消散。
  倪俭领着人四处搜索。长生抱着子释走到书架前,这才发现绝大部分书脊上都有他手书的名称,而每一层架子侧面均贴着本栏细目,插着目录卡片。
  子释见他盯着看,抬手抽出一沓目录卡。十张里倒有八张是他亲自写的,工整隽秀的行楷又细又密,如米珠成串,一颗颗浸透了汗水和心血。
  轻叹道:“就这点东西,教了几个月才教会……单知道好用,照模子往下扒都东倒西歪。科考出来的翰林学士,一个个……满脑子糨糊,到头来几乎全靠我自己动手……”
  长生看两眼,偏过视线,勉强笑道:“干什么怪别人太笨?是你自己聪明过了头啊。”
  这时倪俭汇报,在一处地沟入口发现足印,沟里的水居然只剩下几寸高。
  一个齐大师的弟子战战兢兢解释:“应该是设了暗闸,旱时蓄水,涝时放水。”
  另一个弟子补充:“放水之后,此沟足够一人匍匐出入。看这个形制,又经了理方司的手,多半还有别的机关……至于连着的城内阴渠,更是纵横交错……”
  倪俭嚷道:“娘的,管他底下啥样,弄点火药把出口统统堵上,不就结了?”
  长生一个眼神叫他住嘴,还没开口,子释已经微笑道:“倪兄,西京城的老百姓……还要过日子呐。”
  他声音弱得很,倪俭登时自觉莽撞惭愧,竟然有些要脸红的意思。
  子释继续慢慢道:“涵洞出口,有齐大师弟子在此,不用担心找不到。”暗叹,齐德元属国宝级专家,恐怕平白遭了不测。“只是,时间上未必来得及。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出城了……”
  倪统领马上带着手下和齐大师的弟子展开勘察行动,同时传讯城外搜寻拦截。
  书库阴冷,长生退出来。一面走,一面在他耳边低声说话:“你最宝贝的书都好好的,这回可以放心歇着了吧?那些麻烦琐事自然有人干,别瞎操心。咱们——”
  抬头看李文李章。
  李文道:“家里还是老样子,大伙儿都在等少爷小姐回去。”
  初八夜皇帝铲除外戚集团,讯息传到李府,主子不在,一干仆从四散逃匿。侍卫们虽说本属理方司手下,但是公主爵爷向来厚待诸人,受了这么久的恩典,抄家时也就做做样子。文章二人回去拿图样,李府仆人集团几个骨干都已回归留守。
  长生点头:“好。”抱紧些,“咱们回家——回家歇着,好不好?”
  “好……不过,等一下……”
  子释脑袋趴在他胸前,语声低微缓慢,仿佛只有心脏听得见:“长生,你听我说……不管……他们从哪里出城,于此山穷水尽之际,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傅楚卿拖着赵琚……唯一能走的路,就是投靠……楚州义军……
  “当年……白沙帮派花家叔侄和罗淼、来西京,是我找了他,然后……由他引荐给宁氏父子……宁氏一亡,那些信物,必定被他拿走了……这事儿,你赶紧……问子归,她在峡北关……和白沙帮,一直有联络……
  “这两个人……追要紧着追……可也得注意……别声张……看看投降的、剩了几个……理方司的人……这些、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就叫他们追……”
  轻轻喘气:“追上了,固然好,追不上……也没什么……自焚的那个,便当他是皇帝……大张旗鼓厚葬了。赵昶手里的遗诏……若不合用,叫他……替他叔叔,写封罪己诏,公告天下……这叔侄俩……练的都是……花里胡哨的……柳叶簪花体……一般人、瞧不出差别……所有消息,都从东边开始放……到时候,赵琚彻底失去……利用价值,纯粹拖累,以……以傅楚卿的脾气,哼……”
  长生听得他那样温柔亲昵,喃喃如私语情话,说出来的内容却一条比一条惊心。其中一缕不详的狠厉决绝之意,大违平素性情,叫人禁不住心冷胆寒。
  “楚州义军……就算、多个傅楚卿,也不可能……成大气候……安定蜀州,还有……怎么回顺京,才是……大事情,你……”
  长生想:他这是在做什么?他打算要做什么?一阵恐慌从心底掠过,仿佛置身于堕向黑暗的无边噩梦中。
  怒吼:“子释!”
  这一声怒吼,把自己惊醒,把怀里的人直接震昏了过去。
  周围人都被他吓傻了。
  疾步往外走:“阿章领路回家。阿文去行宫,把你们之前请的大夫,还有宫里的太医,全给我押来!”
  永乾六年七月十四。
  蜀州西京皇宫。
  锦夏太子赵昶携文武官员正式向华荣皇朝投降。华荣二皇子、靖北王符生代表华荣方面受降。
  至此,锦夏一朝自太祖元武帝到末代宪文帝,历二百二十三年,终于画上句号。后世史书提及天佑元年至天佑九年偏安蜀州这段历史,称之为西锦。
  受降仪式上,赵昶草绳萦首,自缚双臂走在前头,后边文武百官皆免冠素服,哀戚垂泪。一行人自日华门徐徐行进,至承晖殿外跪拜叩首,以示知罪感恩,诚心归顺,任凭处置。
  这套现成的假惺惺的仪式,直接从史书上剥下来即可。事实上,庄令辰还没来得及安排,赵昶那边已经派使者送来了程序细则。长生心情焦灼,对这场表演相当厌烦。庄军师正在犹豫拿捏到什么分寸合适,看见锦夏方面提供的范本,大喜。立即着手准备,同时说服王爷:“赵昶迫不及待表达诚意,殿下便给他一个安心罢。”停一停,“各方皆安,子释那里……自然也安心……”
  长生在承晖殿内等赵昶进来。
  丹墀上龙椅宝座光鲜依旧,但是现在还不能随便坐,于是背着手在大殿当中站立不动。此处虽说只是个偏安的皇宫,也有近二百年历史。当初修建的时候,本就美奂绝伦,到了赵琚手里,金粉珠玉、香木奇花,装点得叫人眼晕。
  长生想:论舒适方便,还是这里。但是他肯定不愿住进来,眼下也根本不敢挪动……拼命压制着不去想他怎样了,莫名的焦躁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忽然很有杀人放火的冲动。
  李府经过抄家之祸,虽说没遭破坏,明面上的东西差不多都被洗劫空了。长生带着子释回去,一应用品,但凡短缺,直接差人从皇宫里搬。
  惦记着赶紧回去陪他,等得没着没落的。该死的赵昶,几步路慢得像龟爬,你倒是快点儿啊……
  殿门处人影突现,向前匍匐跪行。殿内诸人都不禁一愣:竟然真的是龟爬!
  剧本里并没有规定这一条。那身影可悲又可笑。
  长生猛然间真切的体会到,赵昶有多么害怕自己杀他。不过三天,年轻的前锦夏太子好像老了十来岁。一种抽离情境的淡漠心情油然而生,稳稳思绪,换了个适当的表情挂在脸上。
  赵昶行至殿内,再次叩首毕,靖北王亲自解缚安慰,大意说明华荣锦夏本是一家,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是锦夏的太子,我是华荣的王爷,回头我父皇给你封个爵禄,咱俩便同亲兄弟一般。从今往后,你就得靠我罩着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服从指挥,小弟我便保你性命无虞衣食无忧……云云。
  赵昶不敢站起来,从旁边米绍丞手里接过玉玺,双手捧托,高举过头,请对方接受。因为羞忿恐惧,一直在打哆嗦,又害怕玉玺没拿稳掉地上,后果不堪设想,结果愈发紧张,哆嗦得更加厉害。反是身边的助手比较镇定,悄悄伸出胳膊扶住他。
  本来陪同太子投降献玺的光荣任务,怎的也轮不到米大人。第一候选人,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首、右相汤世和。第二候选人,是德高望重的国子监祭酒、大学士陈孟珏。第三候选人,是忠心不二的太子少师、右谏议大夫席远怀。无奈太子殿下信不着汤大人;陈阁老气病交加,躺着起不来;而忠心的席大人自杀未遂,正在绝食。下面该轮到第四候选人,礼部尚书宁闳。众所周知,宁大人已然在锦夏朝最后一场肃清外戚势力的行动中掉了脑袋。
  要说米绍丞,勉强也算半个宁氏余孽。然而西京满朝上下,几个不是宁氏余孽?把关系最密切的,手里有实权的,影响力较大的一批杀掉后,剩下这些都成了一时蒙蔽,洗心革面的忠臣。所以米大人贬了两级,跟着皇帝逃到鸾章苑,直至太子投降。
  赵昶和臣子们商量投降仪式,筛来筛去,最后想起他来。米大人曾经随同李免出使,好歹和对方说得上话,结果竟被推举出来做了锦夏方面全权代表。
  受降仪式结束,庄令辰会同符敖一起,约见赵昶、米绍丞等人,商议官方交接各项事务以及赵琚葬礼细节。
  西京君臣都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回銎阳,是以赵琚从未打算在蜀州为自己建造寝陵。幸亏中间死过两个宠爱的妃子,葬在南山脚下。当时不惜花费,享殿地宫修得气派讲究,正好腾出来安放皇帝棺椁。
  宁氏皇后在肃清外戚之夜已被赐死。往昔后宫恩宠无数,最终殉主的只得一个迟妃。为彰表忠贞节烈,靖北王命令将之以皇后礼与赵琚合葬。但是几个高层人员都知道,棺材里躺的是内侍总管安宸,并非皇帝,总不能把娘娘当真埋进去。庄令辰跟符敖商量,禀过长生,悄悄以衣冠充数,骨灰另外妥当安置,等恰当的时候,交给宜宁公主。
  符敖已经被靖北王就地任命为华荣第一任蜀州宣抚,全程参与交接事宜。当然,赵昶方面谁也不敢问一句:你们皇上批准了没有?
  接管这么大一个摊子,事情多得很。长生跟属下交代几句方针政策,啥也不管了,径直回李府。“忠毅伯府”四个字,如今是再也不用提了。大门上三块金字牌匾,抄家之夜早被摘走不知魂归何处。鲁长庚师傅对此耿耿于怀:“金子撬下来都好几斤呢,这帮天杀的……”
  李府仆人都被子归遣散,尹家来的回尹家,韩府来的归韩府,最后剩下的几个人中,唯独鲁师傅没有入籍,死活赖着不肯离开,要给大少爷做饭。
  长生问:“你们少爷跟我去顺京,你也愿意跟着么?”
  鲁长庚答非所问:“要不是这回没我跟着,少爷吃不合适,胃疾怎么会加重,犯得这么厉害?当初我就说要一起去,他们非说我添乱,哼……”
  长生进了内宅,李文迎过来行礼:“殿下,袁先生说,须和谭先生会诊……”
  袁先生,即袁尚古。谭先生,当然就是谭自喻了。靖北王营中所有俘虏,十一晚上都扔在南山行宫,与投降众人关在一起。谭自喻这下可知道了,原来西戎人竟是出使议和的李免勾结来的。
  当日傅楚卿起意夺权报复,撺掇赵琚杀掉宁氏父子。事后宣布罪状,对于叛国投敌的李免,污水泼上去只嫌不够黑。这拨投降的从朝臣贵族沦为阶下囚,惶惶不知能否保命,提起勾结敌人的李免,那是恨之入骨。人在绝境中迁怒,难免格外刻薄恶毒些。一时间,西京之所以不守,蜀州之所以沦陷,皇帝之所以自焚,锦夏之所以亡国……统统因为李免这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便佞小人,杀了喂猪喂狗都太脏。
  当李文再来请谭先生的时候,谭自喻已经是宁死不屈的架势了。还好太医们随同太子投降,没什么心理障碍,袁尚古又是老熟人,自十二日凌晨,便长驻在李府。整整三天,子释偶尔醒来灌进去的药,转个身立刻和着血往外吐。谭自喻用针精微老道,袁尚古知道他就关在府里,便提出来要会诊。
  长生对李文道:“请那位谭先生前厅等着。”
  走到床前,蹲下去。
  从前不管再如何瘦,脸上总是有肉的,这两天看着,面颊却陷下去了,整个人越来越像张白描画……
  长生有些害怕抱他,似乎自己胳膊伸过去,就会把他硌疼。于是将手心贴在脸侧,轻轻的,一下一下,慢慢蹭到额头上。
  声音低沉模糊,有如祈祷:“好起来……快点好起来啊……”
  子释缓缓睁开眼睛。
  长生手伸进被子:“觉得好些么?有没有哪里难受?”
  “长生……”
  “嗯。”
  “别……担心……”双掌叠上他手背,“我就是……有点……累了……多睡会儿……就……好了……”重又闭上眼睛,再无声息。
  长生知道,他大半天没看见自己,这是强撑着在等待。偶尔想到他会这样强撑,恨不得狠心少看他几次,少陪他一些时间。可是,一旦真的看不见他,心上立刻像开了个洞,呼呼往里灌凉风,吹得浑身筋骨发冷发脆,走一步,碎一截。
  也不知在床边蹲了多久,李章实在看不下去了,绕到侧面,忍着眼泪,小声道:“殿下……谭先生还等着呢。”
  谭自喻被两名亲卫押着,站在大厅里。
  长生出来,冲倪俭点点头,后者立马呈上一大张名单。
  拈着那张纸抖一抖,向谭自喻冷冷道:“谭先生,本王不喜欢搞威胁那一套,至今未曾惊扰贵府家眷。赵琚积德,临死前把这西京城里该杀的人都替我杀得差不多了,不过也还剩下不少值得杀一杀的角色。这些人怎么杀,杀多少,全看本王心情如何。这上边一共百来户——他一天不好,我便一天绝三户,见红挡煞,生祭鬼神,权且去去邪气。就从今儿开始,便请先生做个见证罢……”
  看见一个卫兵在门口探头,挥挥手叫他们把谭自喻拉下去参观杀人。
  那卫兵进来禀报:“殿下,詹事大人问,那些绝食的人怎么处置?”
  长生心情差极,想起席远怀和他的追随者们,气不打一处来。哼一声,阴森森地:“让庄令辰告诉他们,我靖北王爱惜人才,不忍心眼看着他们自杀,更不会下令杀他们。但是我也不愿勉强谁,求仁便让他得仁,别白受这场罪。如此忠心不二,都够格殉主。最后绝食死的,统统给赵琚陪葬好了。不过呢——绝食死得慢,在他们死之前,只好委屈赵琚的尸身先晾在外头等等。还有,他们这么给我添堵,拿活人出气有失上天好生之德,找找死人的麻烦总没关系。我从此每日鞭尸一百,权当练功……”
  庄令辰听到这番转述,张着嘴呆了半天不知该说啥。想想,还是向绝食的各位大人们如实宣布。第二天,居然一个个都开始吃饭了。一边吃,一边流着眼泪咒骂。
  庄军师不由慨叹:对付非常人,还须非常法,一个死人要挟住许多活人。此等招数,简直阴毒如老虔婆,毫无王者风范。然而用到席远怀这般正人君子身上,却是立竿见影,灵验非凡。
  第〇八八章 替天行道
  十四晚上,庄令辰、倪俭、虞芒、符敖、符干坐在院子里开会。
  部队大部分进城驻扎,官方办公机构就设在原锦夏各府衙。皇宫除了用于举行受降仪式,还做了临时监狱,投降的太子及官员们十分荣幸的暂住在里头。西戎方面高层人员跟着靖北王住,安顿在原襄武侯的宅子里。
  几个人正事说完,开始八卦。
  八卦其实也是由正事起的头。
  符敖急着给单祁送信,说明西京归降详细过程。其中许多环节,特别是关系到王爷个人隐私的某些环节,虽然已经从跟随殿下的几位同僚处听全了内幕,这些天勉强消化下去,却不知如何给单将军描述才好。况且这封信,从之前的旧身份说,是下级向上级的军事汇报;从刚刚转换的新身份说,又算平级之间的沟通交流——作为未来蜀州最高行政长官,给正在主持蜀东事务的军事长官一些建议,因此颇为难以下笔。
  以上种种,都免不了需要咨询军师及同僚们的意见。
  靖北王决定留下符敖任蜀州宣抚,似乎有点越级提拔的意思。当年符亦大将军深受宠信,以东征之功外放,也就做到越州宣抚。但是庄令辰等人都明白:这些年符敖默默无闻,甘为卧底,他的牺牲和功绩,不比其余任何人少。又长期在楚州、蜀州坚守,论知风俗,熟民情,非他莫属。再说平定蜀州之后,以符敖身份,跟着回顺京心里肯定不舒服。最后,最容易被忽略的一点,表面上看起来,符敖将军没有其他几人跟王爷关系密切,可是别忘了,靖北王所有这些下属中,真正识人于微,早在当年二王子势单力薄之际便套过近乎的,唯独这一位。
  ——综上所述,此项任命公平公正,合情合理,叫人心服口服。
  虽说已经入秋,白天依然潮热。紫藤架下两张石桌,八个石鼓,凉风从架子底下穿过,是整座宅子最舒爽的消暑之地。靖北王的几位忠心臣属,得力干将,便坐在这里,以闲聊的方式商议公事。
  符敖说到为难处,皱起眉头。那些个无法启齿的内容,当面转述还好,若真写出来,又要含蓄又要明白……
  叹气:“咳!军师,我看……这封信,只好拜托你来写了。”
  虞芒道:“事关重大,哪能咱们几个说了就算?先问问殿下的意思吧。”
  倪俭拍拍手:“谁去问?你去?我可不敢去。”
  庄令辰掉掉脑袋:“殿下这回这撒手放羊可放得……”
  他想说放得有点过头,倪俭在旁边接一句:“放得羊儿心里都毛了!”
  几个人全笑起来。
  符敖出身西戎宗室,打靖北王还光屁股时候就认识他。经过几年挣扎,才死心塌地追随,终于从暗处站到明处,心里隐然自觉半个兄长。笑几下,最后变作一声沉重叹息:“几位,这件事……其他都且不说,注定的天下之主,总不能……没有后嗣。可是,看殿下这情形……眼下是顾不上,等过两年……”
  大家都望着军师。
  这个问题没有谁想不到,不过是还没来得及拿到台面上说。
  一枚早熟的紫藤荚果落下来,从庄令辰头上蹦到桌上,又调皮的滚两滚,最后被一只手捏住。
  庄军师忽然长长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的意思,先摆着。几位将军,谁也不要去跟殿下提。”
  “为什么?”
  庄令辰默然半晌,道:“你们还看不出来么?那样一副身子骨,能不能熬到过两年都难说。殿下这会儿正难受,现在去提,平白做恶人……等将来……时间长些,殿下心里,自然明白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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