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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22 阿堵(现代)
  “……不好。”
  一句话反应半天才接上,明显累到痴呆。偏要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子死撑,就是不肯合上。
  “睡吧……听话啊……”歇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精神点,便可劲儿折腾,不知又要拿多少工夫才补得回来。
  忽然觉得有点不对,长生定睛一看,立刻被那双深黑透亮的眸子吓住——他什么时候困意全消,变得这般炯炯有神?
  “我不睡。把我骗睡着,你又要做什么去?说不定……全部都是梦……谁知道醒来后是什么等着……嘻……才不上你当……”
  长生满心满眼都是温存绵软,正在毫无防备处。不留神这一记闷棍抽中要害,疼得眼窝一热。
  “我哪儿都不去……”把他的头按在自己心脏位置:“你听,会跳,是真的。”
  子释听了一会儿,转眼看见旁边愈合不久的刀口,新鲜粉嫩,十分诱人。向前挪挪,龇着牙往上噌。又品尝般拿舌头探了探,意犹未尽,准备再嘬上两口。
  “别……痒……”正在生长的新肉哪里经得起这般抓挠,纵使长生耐力超级强悍,也被这软刀子拉得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呼吸紊乱,几乎不成语调,“子释,别、别……这样……”
  大概觉得这件事很有实质感和存在感,那一个瞧不见表情,只能从锲而不舍的动作看出昂然高涨的兴致。
  终于忍到极限,长生猛地将他推开,又中途刹住,生怕力度大了伤到他,结果尽数反弹回来,震得自己“砰”一声仰面倒在床上。
  “真是自作孽……”那一个跟着就贴了过来。正要再接再厉,顿住。
  “这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别给我装蒜。这儿,怎么弄的?”手指点在肋下某处,声音凉得碜人。
  长生想起来了,那是当年顺京城秋波弄天勺湖里挨了一水刺留下的纪念。
  “像是箭伤——你还能让人一箭射中这儿?什么人功夫这么地道?”
  “不是箭,是水刺……好久了……还是在京里的时候,老大跟老三合起来暗算我——他们以为我落水里必死无疑,可没想到——嗯!……”最后半句忽然就成了一声闷哼。
  子释掌心轻轻覆住伤疤,慢慢紧贴上去,把一片肌肤捂得灼热。
  “他们没想到……你不怕水了是么?那怎么还弄到破皮见血?”双手顺着两肋滑至腰际,忽改用最温柔最敏锐的部位去感受那伤痕下跃动的血脉。
  “唔……你知道的,我……只有……示弱,才能……”这一刻,长生回想起那段最艰辛最难熬的日子,除了皮肉上留下一道疤,竟已失去感慨。唯有怀中人透过体温传达而至的痛楚怜惜,令自己骤然软化。
  “笨……动不动就是这招……被哥哥弟弟合起来暗算,第一回不止,居然还有第二回,做人做到这份上,真够失败的……”嘴里含含糊糊说着风凉话,动作却越来越轻柔。
  长生只觉旧日伤痕被他亲得又酥又痒,滑溜溜的石头坠子在脐下滚来滚去,喉头发紧,腰身打颤,往昔兄弟恩怨统统随风而去,只余眼前春宵暖帐价值连城,恨不能就此融在他舌尖上。
  舔着舔着,换地方了。
  长生一心以为自己化作了水,却原来只是个起头。不提防被他“咕咚”倒进模子里,开始第二步程序,慢慢熔铸凝结,不断增强硬度和韧性,向更高更远处无穷攀升。随着他的诱发引导,自身体内部持续涌出的力量洪流归海般汇聚,整个人成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咦?”子释抬起头。
  长生已经逼到爆发的临界点上,却被他硬生生堵住火山口,就这么晾下了。
  子释舔舔舌尖,居然酸酸甜甜的!——眯起眼睛:“你刚才弄的什么东西?”
  长生急喘两声,道:“你猜。”猛然挺身坐起,舒肩张臂,托起他的腰,毫无征兆深深嵌入。两人同时绷紧身子,一个仰首惊呼,一个低头屏息。
  低头的这个吸口气,悄声:“你猜……”
  仰首的这个吐口气,咬牙:“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瞧见?”
  “那个时候……恐怕送你面前……都瞧不见罢?”
  “唔!你……早算计好了……”
  “我想了几天……就这个最合适……养人……”
  “哼……满脑子邪念,说什么……守身如玉……扯蛋吧你……”
  周遭空气瞬间冷却。
  子释被他勾住脖子,对上面前两团簇簇跳跃的幽冥之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他看见他仿佛笑了一下,声音在耳边沉沉响起:“你不信啊?那我证明给你看好了……这可是你自作孽,须怨不得我……”
  整个人乌云压城般裹挟而至。
  但见无边黑暗中金光万道,霹雳闪电疾风骤雨接踵降临。子释觉得自己已是暴风雨中一叶孤舟,身不由己颠簸飘摇,随时可能被他击翻打碎。捕捉到耳畔如野兽垂死挣扎般的低吼,如孤雁夜半单飞般的哀鸣,如独狼对月长嘶般的呜咽,穿透狂风暴雨,在暗夜里回荡不息……模模糊糊的想:不如……就这样碎裂在他手中,多好……
  ——长生,你告诉我:为什么……幸福和痛苦,烙在心中的感觉,如此相似?
  泪珠汇入纵横的汗水,不见了踪迹。用尽全身力量,抠住他的肩背:“再……来……”
  耿耿银河欲曙天。
  一夜狂乱。
  六月二十,靖北王接见锦夏使团成员,双方终于正式开始和谈。
  当天会谈结束,宾主尽欢,约定詹事大人代表华荣方面回访西京,签订最终和约。使团随即派快马回西京向皇帝报讯。至于回访细节,再行商议。
  遗憾的是,正使大人的水土不服之症,刚说有所好转,才隔一日又复发了。
  在副使大人及巡检郎大人的强烈要求下,二位获准作为使团代表前去探望。
  李文李章分立两侧,看见米绍丞和聂坤进来,一齐弯腰施礼。李文悄声道:“少爷昨儿下午醒来过,之后便昏睡到现在……二位大人,这位靖北王殿下,以方便诊治为由,说什么也不肯放少爷回驿馆,此事……如何是好?”眉头紧皱,忧虑非常。
  米绍丞想起会谈时靖北王端的是和蔼又可亲,提起正使大人堪称怜惜加爱慕,脖子上一圈牙印毫无掩饰,心里头越琢磨越惊。他是跟子周同期的探花郎,与三兄妹相交已久,算得十分熟络。此番随行出使,既抱了功名富贵险中求的念头,也出于对忠毅伯的钦服与信任。比起朝中大多数人,他对李免李子释的了解可算深入得多。
  万万料不到,对方蛮夷之族手掌重兵的皇子,看似知书达理人模人样,竟是头饥不择食的色中饿狼。甫一照面就直接掳人,强行扣押视同禁脔。这几日下来……恐怕……霸王弓已经上过不知几轮……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己身任副使,却只余袖手避让乃至推波助澜的份……
  走近床边探看,沉睡中的人恬静安详。若非薄被下微微起伏的胸膛,那张端整秀致的脸直让人误以为面对着仙宫壁画,圣殿浮雕。
  这般安宁沉静。难道说,他早已有了以身饲虎的决心?
  珠玉蒙尘,怀璧其罪。
  今日会谈,华荣皇子笑眯眯的。道是欲留正使大人多盘桓几日,待得和约誓书签定,詹事大人平安归来,自当将其护送回西京。
  不禁回思当初,太师单单点了兰台令出使,难不成是外卫所的人得到什么风声,让国舅爷能够投其所好?想到这,侧头看向身边的巡检郎。却见聂大人满面阴晴不定,心思明显不在眼前。大家一个圈子里混,米大人猜得到,他聂大人不会猜不到。这副情形,莫非……傅统领事先竟也毫不知情?太师这手忍痛割爱,家国社稷重于私情,实在是……叫人没话说啊……
  无论如何,这份和约定下来,西京进给华荣的贡品纳金单子上,势必添上舍身为质的忠毅伯。什么过后护送回西京——你靖北王敢送,也得我们皇帝陛下敢接才成哪。以米绍丞官场打滚的见识,西京朝廷听说对方要扣留人质,只怕暗地高兴还来不及呢。
  又想起这些天的参观交流,詹事大人明里暗里提示:华荣皇帝诏书中对靖北王颇多安抚拖延之意,顺京城里还有个三皇子不知在忙些什么,故此希望与西京结为友好邻邦,以便尽快回去一心一意料理家务。靖北王生母乃是夏人,向来仰慕中土风物,视锦夏如同胞兄弟。来日登上大宝,必将致力于两国和睦相处,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当然了,目前免不了需要西京方面多多支持,日后必有所报云云……
  若此番和议当真能如此敲定,西京至少暂无倾覆之虞,此行出使成果超出预期。只不过,眼前金玉美质,恐怕……这辈子都得埋泥浆里了。
  米绍丞满心苦涩:自己这议和副使回去之后,该怎生向襄武侯和宜宁公主殿下交待?
  硬着头皮回答李文:“这个……今日和议初定,靖北王麾下詹事大人将随同使团往西京参见皇帝陛下,恐怕……日内即须启程……”不忍多看面前主仆三人,匆匆告辞,狼狈而出。
  行至院外,忽听旁边聂坤低声道:“米大人,我记得……李免李大人,表字子释,不知对也不对?”
  “没错……聂大人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聂坤低头想想,自己也有点不能确定:“十五那天,咱们刚到的时候,在那校场点将台下,米大人有没有……有没有听见那华荣皇子,和李大人……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我正等着听李大人如何驳斥呢——”猛然警觉,声音一下放低,“你想啊,真要大庭广众之下给华荣皇子下跪,我堂堂锦夏使臣颜面何存哪?谁知他跳下来就……这岂止是蛮夷,简直就是,就是……唉!……”
  聂坤知道自己鸡同鸭讲了。明明听见他们互相说了句话,事后寻思,怎么琢磨怎么像两人的名字。当时站在另一侧的米绍丞没听见,很可能因为身无武功,耳力有别。但是,这猜测委实太过惊人,远远超出聂大人的智慧和承受能力,他想:难道……是我听错了么?
  回到最现实的问题,聂大人不禁忧心如焚:管他皇上太师什么打算,自己这贴身保镖把人丢了,回去可怎么跟统领大人交待?
  子释醒来的时候,还没睁眼,先听见几声鸟鸣,立刻被吸引住了。
  那是晨光微熹中布谷鸟的歌唱。新鲜透亮,带着夏日早晨独有的清爽和芬芳。
  太久没有在这个时间段醒来过,久到就像上上辈子的事。一时把什么都忘了,只顾欣赏耳畔传来的天籁乐章。
  听了一会儿,心想,人常说杜鹃啼血,凄切哀鸣,这么听着,欢实得很啊。不过古人也说了,此鸟“田家候之,以兴农事”,原本嚷嚷“不啼清泪长啼血”的,也就是文人罢了,呵呵……
  顿时便有了兴致,要出去走走。上下眼皮却好像被粘住一般,怎么也睁不开。准备抬起胳膊揉揉,才发现身体成了灌铅的空心泥塑,重得连手指都没法挪动。奇怪的是,那四肢百骸无所不在的酸痛乏力,竟隐隐带着畅快的感觉。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挥汗如雨的比赛,又或者经过了一次挑战自我的攀登,淋漓尽致,酷烈而满足。
  身体沉重疲累,灵魂却轻盈充实。静静躺了片刻,忽然眼皮就不涩了,满屋子亮堂堂的晨光陡然逼过来,眨了好几眨才适应。
  “少爷醒了!”一个惊喜的声音。
  是阿文……
  “少爷醒了?我去备水。”这个略显沉稳。
  阿章……
  勉强晃动脑袋,看清了屋顶上陌生的横梁竖檩。
  ——不是彤城李府后花园的水阁。
  ——不是楚州江边山谷里的农宅。
  ——更不是西京恩荣坊忠毅伯的府邸。
  原来都不是。
  那么,到底是哪儿呢……
  “醒了?”隐约带着暧昧的笑意,“能起来么?”一双胳膊伸过来,支起了上半截身子。浑身又酸又软,骨头皮肉都像可以到处流动。子释十分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某种能够随意变形的软塌塌的状似鼻涕的玩具,不由得咧开嘴嘻嘻嘻的乐,任凭自己一滩鼻涕似的挂在他手臂上。
  耳边一声状似无奈的叹息。紧接着,眼前出现了一张满是宠溺笑容的脸。
  原来,地方虽然不是,人却明明白白没有错。
  刚睡醒,大脑还处在短路状态,继续冲他傻乐。
  长生看着他,只觉眼睛刺痛得厉害,闭上之后又有些空虚。索性低头,没完没了亲个不停。
  子释心道:“啊呀,这下糟了,鼻涕都做不成了……”
  “碰!”一声巨响。
  惊得噌的弹起,忘了身处特殊状况,“哎哟”惨呼。
  长生赶忙察看。嗬,真不妙:嘴唇磕破了,鼻头撞红了,脑门起包了。憋也憋不住的笑意从眉眼间漏出来,一面心疼的帮他揉着额头,一面凑上去就要舔他唇上血珠。
  “你怎么啥事没有,皮糙肉厚……”忽想起刚才那声巨响是什么,一下有了力气,照他头上猛敲下去,“放开我!放开!”
  长生执着的完成了处理伤口的动作,才抱怨道:“皮糙肉厚?那也不能总敲脑袋吧?会越敲越笨的。”
  “你不笨?整个一人头猪脑……”住嘴。红着脸坐直身子。
  李文就在床头呆站着。
  李章杵在门口,脚边水盆反扣,热水溅了半身,淌了满地。
  “少、少爷,对、对不住,吓、吓着了吧?我这、这就换一盆来……”拾起地上水盆,转身冲了出去。
  李文撂下一句“我去帮忙”,“嗖”的也不见了。
  不大工夫,两人提着桶端着盆再次进来,送到床边交给长生,头也不抬就去收拾门口一片狼藉。
  “阿章烫着没有?先去把湿衣裳换了。”
  李章蹲在地上没有起身。好一会儿才闷闷答道:“多谢少爷关心,小人收拾完了就去。”
  子释瞅着不肯拿正眼瞧自己的两位忠仆,在心里叹口气。
  “阿文,阿章,对不起。恐怕还得委屈你们一些日子,暂且跟着我。等时机合适,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绝不为难……”
  “少爷!你……你要赶我们走?你不要我们了么?”两人腾地站起来,打着哆嗦质问。
  “你们都看见了,我李子释……”微哂,“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你们跟着我,好处没有,麻烦多多,只怕还要顺带背黑锅挨骂,一辈子抬不起头——这又何苦?主仆一场,是个缘分,说什么赶不赶要不要的呢……”
  李文忽道:“少爷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心里自然明白。我们跟着少爷,得了什么,失了什么,心中早已有数。少爷既然说,我二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如果——如果我们只想去有少爷在的地方,少爷想必也不至于格外为难?”
  这时李章开口了:“少爷说,主仆一场,是个缘分,我二人可是蒙少爷给了户籍赐了姓名,从此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定了一辈子的缘分。阿文老家早已无人,我被亲叔叔卖给牙婆,只因嘴笨性子倔,不知换了多少人家,挨了多少打骂,几曾有人过问?自从进了李府的门,老家那些亲戚眨眼全都冒了出来……”
  激动起来,一跺脚:“别人瞧着少爷是什么样的人,我管他作甚?我李章高兴伺候谁服侍谁,干其他人什么事?我只知道,这世上唯有少爷小姐真心拿我们当人看……”
  子释没料到反应这么激烈,解释:“你们别急啊,我又没要你们现在就走,说的就是等时机合适……”
  李文拉住李章,盯着子释:“少爷,我只问一句,少爷许我二人来去自主,是不是?”
  “是啊,当初卖身契上写着么……”
  “那好,这事儿少爷你不用管了。我二人什么时候想走,自然会走。如今既然不想走,有没有麻烦,会不会背黑锅挨骂,都是我们自己的事,还请少爷不必费心,少爷你只管按时足量发月钱就是了。”
  “呃……月钱……”子释抬眼。
  长生忙不迭表态:“归我发归我发……离家在外,事务繁重,发双倍!”
  李章还没激动完,继续瞪着子释:“少爷,阿章今日斗胆问一句:阿文和我,跟了你这么久,天天从早到晚围着转,比二少爷三小姐陪你的时日还要多,在你心里,难道、难道……什么都算不上?少爷你……总是这样,不相干的人和事,撇得远远的,压根儿不往心里去;真正要紧的事从来不肯说,只管烂在肚子里自个儿难受……殿下什么都告诉我们了——若不是殿下告诉我们,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多跟我们说一个字罢?枉我俩贴身伺候你这几年,再如何愚笨,总归尽心尽力。你一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便把我二人打发走了——跟扔掉一块旧帕子、一把破扇子有什么两样?少爷……”吸溜着鼻子,眼泪直往下啪嗒。
  子释没想到招来这样一番严厉控诉,愣了愣,道:“这事儿……我以后不提了就是。但愿……你俩将来不会后悔。”
  李文接道:“少爷放心,我二人做的,本来就是李氏文章,又不是李氏道德,有什么可后悔的?”
  子释失笑,摇摇头,不再说话。
  一时洗漱完毕,李章捧着温好的乳酪烤馍送上来。瞥见碗中奶白色浓稠滑腻如膏脂的液体,子释脸上一热。
  长生看他面孔通红,自然知道为什么。两个书僮就在身后,先坐椅子上替他挡着,东西拿到自己手上,让二人退下去歇息。
  默默吃了一会儿,子释忽然放下勺子,冲面前的人嘟囔:“我哪有像他说的那样……“扔掉一块旧帕子、一把破扇子”——合着我这虐待家僮呢?”
  长生笑:“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你就已经开口轰人。他二人一片忠心,只求不被辜负……”
  子释眼睛一瞪:“好哇!趁我睡着挖我墙脚……说!你都跟他俩掰呼什么了?”
  第〇七八章 身在局中
  这一日,锦夏使团与靖北王方面商议回访西京各项细节,就和约条款提前进行沟通,在友好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当天会谈,约定次日正式启程。代表华荣二皇子出使回访的,乃是王府詹事庄令辰庄大人及亲卫军统领倪俭倪将军。
  晚饭后,靖北王召开高层机密碰头会。
  桌案上平摊着大幅地图,子释趴在上边比比划划。看见军师和两位将军进来,点头打个招呼,一边接着冲长生道:“原来是涿州定武将军府里所藏,怪不得如此详尽精准,连一般郡县守备府衙都见不到。要说黄永参,拿得起放得下,也算是个人物……呀,找着了,应该就是这儿!”
  长生示意另外三人一起围上来。
  庄令辰奇道:“这里不是广丰郡么?”
  “庄兄可知,广丰郡何以名曰“广丰”?”
  “广丰者,不是广茂丰裕之意?”
  “确是广茂丰裕之意。昔平武帝隆庆年间,曾于蜀北大兴水利,引河筑堤,开沟挖渠。建成之后,一曰广渠,一曰丰渠,二渠于岐山之阴交汇,广丰郡由此得名。”
  庄令辰迟疑:“广丰二渠,史籍所载,早有耳闻。但是,子释……据我所知,广丰郡只有一条小河叫做响水,你如何确定此地名来自当年广丰二渠?”
  “去年无意中得了几本方志……”子释指着地图上庄令辰提及的响水,“早在一百年前的记载中,丰渠已经不见身影。据推测,多半因为荒于疏导,泥沙淤积,沟渠堵塞,天长日久,便没了踪迹。大约八十年前,练江曾经大肆泛滥,连带整个水系各支流都有不同程度的改道现象,难民迁徙,居者四散,以致广渠的确切位置后人亦无法推知。时间一长,以讹传讹,再也没人说得清楚。”
  抬头看一眼几位听众:“我偶然读到一本方志里解说广丰郡得名来历,着意搜罗参照,基本可以断定,今日所谓响水,多半就是当初改道的广渠源头。由此顺藤摸瓜,按图索骥,大致能够猜到当年丰渠的位置……”
  倪俭心道:“这个……蜀州还没打下来呢,要兴修水利也忒早了点儿吧……”不过殿下没说话,自然也就忍着不插嘴。
  “广丰郡南面,就是隔断蜀北蜀中的歧山。有一回,翻到某本地貌风俗考中一句话,说丰渠当年“润泽歧山南北”,注解云“或曰环绕歧山而南”。我们都知道,歧山东西横向卧,长达数百里,若沟渠环绕山脚而后流向南面,工程何等浩大!灌溉实效也必将大打折扣。从各类史籍所留下的种种蛛丝马迹看,昔日建造者们定然没有采用如此繁难的方案。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子释微微停顿:“丰渠应该是打通了歧山,这才得以灌溉山南大片土地。”
  长生和庄令辰同时敲响桌子:“打通了歧山!”
  “歧山南北纵向最薄的地方,直径仅一里左右。这样的位置,整个山体大约有三处。其中一处,就在广丰郡境内。所以——”子释停下来,歇口气,“所以,我们不妨这样假设:当初修渠的工匠们,在此地凿开山石,挖通隧道,将渠水引至山南。其后若干年,泥沙淤积,沟渠废弃,旧日渠道连同隧道都被堵塞掩盖,渐渐鲜为人知,终至湮灭。”
  庄军师兴奋得手指发抖:“这么说,只要把这条隧道清理出来,到西京的路程,足足缩短一半不止!”
  倪俭和虞芒眼睛唰唰放光:“当真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啊!”
  长生看看身边人:“你成日忙着抄书,怎么想起来考据一条百十年不见的水沟?”
  “先是看了广丰郡的来历,从前没听说过,有点稀奇。后来有段时间……北边形势不太好,子周颇为担心。我读到有关蜀北地貌的内容,自然比较留意……”自嘲的扯扯嘴角,“你知道,一时上了瘾,总想印证自己猜得对不对……正好年底子周赴北边劳军,途经广丰郡,我便叫他实地瞧了瞧……”
  “这么说,子周也知道?”
  “他不知道。”
  长生侧头,恰与他目光相遇。
  “我没跟子周提这个——只说听闻歧山多歧峰,很感兴趣,叫他路过时帮我瞅瞅。”望着长生,“这是一条能袭不能守的捷径。不管向北……还是向南,总得有人能袭,才派得上用场。随便泄漏,稍有不慎,反可能引狼入室。”淡淡一笑,“当时我觉着,没准过几年,子周会有用上它的时候……现在……也不必提了……”
  听到“引狼入室”四个字,即使朴实如虞芒,都情不自禁有点不好意思。
  长生扶住他肩膀:“剩下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办……去歇着吧,好不好?”
  “还有几句话,要和庄兄说说。”
  庄军师肃然应了声:“是。”
  子释从袖子里抽出几张素笺,递给庄令辰:“这份名单,每个名字后边写了点注释,庄兄到得西京,或许稍有裨益。毕竟庄兄才是执事者,我这些指手画脚空口白话,姑且看看。今夜看过,便麻烦庄兄烧了吧。”
  庄令辰双手接过,扫一眼:“这……”没料到他愿意且能够做到如此地步,意外又感动。多看两眼,暗暗心惊:靖北王的高深尚可推究,这一位,交道打得越多,越叫人难以捉摸,无从揣测。
  子释沉默一会儿,轻轻道:“这里头……有些人,非死不可。有些人,非救不可。有些人,非看严了不可……庄兄这一趟,须备不少底子,辛苦了。”
  不等庄令辰答话,长生已经应道:“你放心。该死的便死,该救的便救,该看严的一定看严——”说到这,目光往纸面扫过,却没看到那个最扎眼的名字。一句话在喉头打滚:“别的人都罢了,只有那一个,我定要叫他……”终究忍住。往下咽的时候,倒刺一路从嗓子划到肚子里。
  子释抬头看他:“如果……非死不可的,跟非救不可的,是一家子,怎么办?如果,非死不可的,与你沾亲带故无怨无仇,甚至贴钱出力大献殷勤,怎么办?你觉得,凭什么,可以断定一个人非死不可呢?”举起双手放到面前,“长生,我只做这一次,决定什么人……非死不可。以后再有这种破事,我可不管了……”
  长生顿时把那杀心执念通通抛却,紧握住他的手:“你不用管,我来管,我来管就好……”
  “那我先去睡了,你忙吧。”
  “我陪你。”见他满面倦容,无精打采,完全比不得早晨起床时的开心模样,心疼更兼后悔,直接抱起来往内室走,“不想这些烦心事了,睡一觉就好。睡醒了,就都好了……”
  这边三位自觉将王爷此种举动归结为照顾病号,渐渐习以为常。等殿下身影消失,庄令辰招呼另外两人:“二位将军,咱们这就来商议商议,怎生寻出这条隧道,好好利用罢。”
  长生默默在床边坐了半晌,以为他睡熟了,正要悄悄起身,忽听见唤自己名字。
  “长生。”
  怕是要做噩梦,俯身去抱,却发现眼睛大睁,原来是醒着的。
  “怎么了?”
  只见他憋了半天,吐出四个字:“我要说话。”
  笑:“好。你说。我听着。”
  “我只说一次。”
  “我记在心里的,哪一句你说过第二次?”干脆坐到床上,把他横抱膝头,斜倚怀中,“说吧。”
  “唔……骨头缝哗哗往外冒酸水——你吃过油酥醋鱼没有?”
  “没……”反应过来,轻轻“啪”一巴掌,“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胡说八道的毛病,年纪长了好几岁,大把身份派头,也不见改。长生手底教训着,一颗心却不知为何也好比那油酥醋鱼,酸酸软软,几欲离肉脱骨。
  “我是想说……”
  子释停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长生,有些话,我怕自己现在不说,一觉醒来,会忘记。又或者……没了心情力气,很可能……再也不会说了……”
  “嗯。”
  “你觉得……凭什么,可以断定一个人非死不可呢?”子释声音有些飘忽,连带表情也淡漠起来,“——譬如眼下,西京城里,你觉得,有谁……非死不可?”
  长生想:这还用问么?
  ——自是那该死之人,非死不可。
  沉默片刻,望着怀中人云淡风轻的脸,忽然怨恨起来:西京城里有谁非死不可?——你明知道,明明知道……我只愿你此生永远不必记起,你却为何非问不可?
  心头一震:他为什么……非问不可?
  “子释……”
  多么希望他睁开眼睛让自己好好看看,清清楚楚说出心中所想,却终究不敢逼问。只能凝视着那长空过雁般清逸修远的眉,那垂丝映水般悠闲淡静的睫,如此渺茫而真切。
  子释等不到他的回答,本也没打算等他回答,慢慢往下说:“长生,整件事,虽然错综复杂,千头万绪,归根究底,不外乎你何处立足,何处着眼,继而自当明确何处动手。之前你一直做得很好。”伸手碰到他脸颊,唇边含笑,“大概……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可是现在……有点麻烦了。”不禁笑出了声,“你说我总给你添麻烦,这话本没错。”
  “……”
  长生不知道能说什么。冷不丁有种要从怀中滑脱坠落的错觉,下意识的箍紧了腰身,抓住他伸过来的手指,放到嘴边轻轻咬。
  “这里头……有私情,有公义;有小恩怨,有大是非;有一时之利,有长治久安;有百年功业,有千秋运脉。”
  敛去笑容,睁眼,问:“长生,今时今日,你选什么?”
  “你还能选什么?”指尖痒痒,抽出来,拍拍他发呆的脸,“老大,这就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的后果——你没得选了!”
  心中不可抑制一阵凄凉:你非把我也拉下水,可曾想过,我又能选什么?
  直起腰,欲图将自己从他怀中剥离出来,却使不上哪怕一丝丝力气。只得作罢,依旧靠着。
  ——怎么会不知道呢?
  此刻的李子释,如孤舟入港,落叶归根,再也无法独自上路。这一张绵绵密密柔丝情网,早已把李子释牢牢绑死在顾长生的战场上。既是他的矛,也是他的盾,没有任何不甘。
  只不过,矛则须锐不可当,盾则须坚不可摧。
  李子释,你是否已有心理准备?
  子释想:这都骑着老虎赶鸭子上了一半鸡架,哪来的火星时间准备?管得着的便管,至于那管不着的……且舍了吧……眼一睁一闭,两辈子都过去了,还有什么……更叫人放不下呢……
  抬头看他注视自己的眼睛,声音清冷如夜色:“长生,你该知道,这条路走到如今,再没有第二个选择。就算——就算我已经站在你身边,就算你我都可以不在乎,曾经发生过的事永远无法改变:李免李子释,本是西京局中一颗子,是你靖北王网上一个洞。你若不能正视这一点,被私情恩怨蒙蔽了眼睛——这盘棋,就不要往后下了。”
  “子释!”
  不理他,漠然的语调带着不容辩驳的冷酷:“有些人你想杀,但是未必非杀不可。方便顺手,杀了也就杀了,特地处心积虑去杀,甚至耽误别的事,便是因小失大。有些人你想杀,说不定就不能杀。不但不能杀,还要千方百计保全他性命。定要逞一时之快,很可能自乱阵脚,欲令智昏,后悔莫及。何况,从我请庄兄宣扬议和使者身份,从咱们决定把子周子归叫过来起,就已经开始动用李子释这颗棋子。接下来……”
  长生惊嚷:“只有子周和子归,只有他俩才可以!”心中大愧:我想过什么,他都知道,全部都知道……
  “呵……既对他俩可以用,对别人为什么不能用?若得有用,何必不用?紧要关头,大局为重。以情动之也好,以利诱之也好,哪怕……以色惑之也好,只求怎么用出最佳成效——你也忒小看我这皇帝跟前大红人……”
  “子释!”长生怒,“你把自己当什么?!又把我当什么?!”
  捏住他肩膀,望着那双深邃而清透的眸子,忽然没由来一阵心慌,决然道:“我明白了。我说过,你不用管。从现在起,不许你再胡思乱想,我什么也不会问你,更不会让他们来打扰你。你只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用心养身子。等以后……你爱弄什么就弄什么,爱上哪儿玩我陪你上哪儿玩……”
  子释听到这,笑了:“真是……笨……”
  慢慢收起笑容,表情变得极其严肃:“长生,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愿意。但是……”
  一声低微叹息过去,有如自言自语:“可惜啊,这世上,没有谁,能够心想事成。一件事……成与不成,既是当事人一点点做出来的,也要看老天肯不肯照应。如果有幸,当事人肯努力,老天也肯照应,”笑一笑,“比如眼下的你。那么,当做到某种程度,事情本身,就很可能变成无从推卸的责任和义务,变成连当事人,甚至老天也无法阻止的滚滚洪流。”再笑一笑,“比如眼下的你。”
  心想:子周与子归,又何尝不也是如此?这无法阻挡的滚滚洪流,自己不过勉强看得见大潮的方向,至于有没有可能,尽量少翻起浊浪漩涡,导逆流入顺流,归支流入主流,终究要看老天肯不肯照应……
  “所以,你说的那些……无论现在,还是以后,既不可能,也不应当。你既知一旦下场,就要竭尽心力,以图完胜。那么,已经发生的事,不但不能逃避,还要善加利用。长生,你记住,李免李子释,至少现在,注定是局中一颗子,更是你手中一颗子——好好用起来,才是活子;你不用,便可能成弃子死子,乃至变成乱阵之子……”
  长生想对他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却不知怎样反驳,只能傻傻的不停摇头。明明觉得他面向自己,然而找不到视线,看不到焦点;明明紧抱在怀中,那即将脱手离去的错觉竟愈发鲜明,越使劲越没有着力之处,叫人不可遏制的恐慌。
  “长生,事到如今,已由不得你,更由不得我。所以啊——”
  长生猛地打断他:“子释,你想太多。你不是什么棋子,我也不会允许自己被形势困住。”慌乱之下,反而凭借本能认准了心中不可颠覆的终极信念,“相信我,一定有最好的办法——子释,相信我,这世上任何事,定有最好的办法,只看我们能不能找到,你不要尽瞎琢磨……”
  子释忽然想起弟弟妹妹来。从什么时候起,这师徒仨,自己再也说服不了了呢?……哼,一个个自以为是我行我素,又拧又拗,又臭又硬,都不肯好好听人讲道理。打多少白条,开多少空头支票糊弄我——你有办法?真有办法就别至今还拿我做旗幌子!
  “那好,你说你平定天下是为了我……”
  听到这话,长生急了:“本来就是!你想说什么?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本来就是。但是往后呢?长生,你有没有想过,往后……还有那么长的路,那么久的时间,谁知道会遇上多少麻烦?你这目标,看似坚定不移,实际脆弱无比——配不上你要做的事啊。”
  叹气:“我不是神仙,不是菩萨,不是救世主,不是先知大师……就算李子释曾经因缘际会给了你一些启发,也不可能成为你继续到底的支柱和路标。你知道,我很懒,很马虎,很自私……”笑,“你不能这样陷害我。将来……我说不定会给你添更多麻烦,你让我待在旁边就好,不要把目标押在我身上,太冒险……”
  “子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
  “你听我说。这么大个事,做到这一步,最初是为何而做已不再重要,把事情本身做好才最重要。既是一统天下,那就是为天下人做;既是你来一统天下,那就是为你自己做。唯有这样……”
  “唯有这样,便怎样?”长生气极,瞪住他,恶狠狠问。
  这人成天满嘴歪理,就是讲不过他——哼!从来讲道理都讲不过他,我干什么要跟他讲道理?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相信我!”恨得牙根痒痒,干脆上嘴啃。一边啃一边叨叨:“一会儿拿自个儿要挟我,一会儿又要跟我撇清——怎么就那么多废话?我偏不让你如愿!既然这样——咱们走着瞧罢,从今往后,我什么都拿来烦你!你说什么,我才做什么;你不说,我就不做……”
  子释面上红晕,咻咻喘息,犹不愿放弃:“假如……”狠心咬牙,“假如我这会儿死了,你难道就此不做了?还是说任性胡来,再也不肯好好做了?长生,你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人需要你一统天下,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去实现太平盛世……”
  “子释!”长生向后拉开一点距离,牢牢盯住他,仿佛要从眼眸看到灵魂最深处。
  忽扯开自己衣襟,一把将他贴在胸前,阴森森道:“子释,我现在只想搞清楚,你究竟打算用什么套住我?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套住我,好自己开溜?嗯?子释,你记住了,这一刀,不是一时情急失控吓唬你。你以为,这么多年下来,早已想明白的问题,如今我反而会糊涂?你以为我能允许自己再次犯下本末倒置的错误?你要是……你要是死了,我还干这些无聊事作甚?我还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作甚?……”
  搂住他的头,喃喃自语:“子释,是你……把我变成这样,是你要我变成这样——莫非你忘了么?……从前、现在、未来,每件事,都是为你做的,你不可以不承认。每件事,都要有你看着、陪着,你不可以不管我。我要你不用管,是怕你累,可是你……你……怎么狠得下心……这样折磨我?你明知道,往后还有那么长的路,那么久的时间,那么辛苦,那么孤单……子释,不要让我一个人走……我一定走不远,走不到头……除非我死,你才可以死,知道么?……你跑不掉的……”
  子释半天没有动。直到两个人的心跳重叠震响,把他唤醒,方察觉嘴边又湿又咸,脖子差不多浸透了。
  哀叹:到底是谁套住了谁啊……
  小孩子蛮不讲理撒娇耍赖,还能怎么办?先哄住再说。
  回抱住他:“好了好了,我不是说了陪你么,这都扯哪儿去了……”拍拍他的背,想想,“长生,这么讲吧,你既要我陪你一起——这事儿就算咱俩的事,好吧?”
  点头。
  “这样的话,权当咱俩一起为天下人做,这回行了吧?”
  再点头,笑:“嗯,这还差不多……”
  子释眯眼:“咱俩还分什么你跟我……便都交给你,你为天下人做了就是,对吧?”
  长生琢磨琢磨:“不对。”
  “哪里不对?”
  “明明是咱俩的事,你赖给我一个人做——喏,是你要我做的,我可是替你做……”
  “……”
  子释叹气:他哪里是猪头,分明是大灰狼加癞皮狗!
  睡意上涌,身子渐渐软下去。仿佛还打算说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迷迷糊糊中似乎被他仰面托着,实在没力气动弹,任凭他拨弄摆布。胸前微凉,石头坠子在皮肤上滚动,衣服没了。
  过了一会儿,感觉他停下动作。
  “……怎么了?”
  “我想好好看看你。”
  “前天不是看了个通宵……”
  “前天没顾上……”
  又过了一会儿。
  “别闹,困……啊!好酸……”
  “你不是叫我吃油酥醋鱼?——你只管躺着,我怎么吃是我的事。”
  “嘻……长生,不成的……呀!”
  “这是惩罚。谁叫你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怨气发作,“我叫你尽爱胡说,叫你胡说!胡说!……”
  “你……别!唔……嗯……”后边一片嘤嘤呜呜,再不成语调。
  第〇七九章 用心良苦
  半夜,长生想起通宵加班的下属还在等着自己,终于慢慢把胳膊往外抽。仿佛知道就要失去最舒服的枕头一般,上一刻还睡得雷打不动的人,翻个身便粘了过来。
  “子释,我不走……我就在旁边……嗯,睡吧……”
  替他掖好被子,瞥见肩头几点胭脂,心道怎么连这儿也有,没往这儿使劲啊……说什么也不能再害他醒一天睡两天了——暗暗发誓:明天,明天一定要忍住!
  走到议事偏厅,屋里只剩了庄令辰。
  “殿下。”庄军师放下手中纸笺,站起来。
  “他俩呢?”
  “倪兄和虞兄,咳,越说越兴奋,带着人连夜摸黑探路去了。”
  广丰郡距仙阆镇不过半日路程,以倪俭和虞芒身手,再加上快马代步,天亮前便可返回。
  “这也太沉不住气了。大半夜的,能探出什么来?”
  “殿下忘了?前些日子定远军投效咱们的将领中,有一个就是本地人。我们找他问了问,此人急欲立功,情愿带路。倪俭又从卫队挑了几名好手,这才去的。”
  “嗯。此事虽然紧急,务必记着保密第一,万万不可泄漏。”
  “属下省得。”
  “这条路一旦打通,轻骑自岐山南面出发,两天就能抵达西京。即便不慎被沿途守军察觉,以他们的速度,也绝不可能追得上。大军合围前夕,我会设法通知你们。这一趟,虽说稳住西京君臣是关键,最要紧的,却是在对方发现之前及时撤出,切切不可失陷在城内。”
  “是。”
  长生停一停,接着道:“事前再如何周密谋划,也可能出现纰漏,期间万一发生变故——你记着,只要别被人冤枉砍了脑袋,哪怕锦夏皇帝扣下你们当人质跟我谈条件,也没什么不可以。”
  “殿下放心。”庄军师傲然道,“属下若无能成这样,又何必大老远跑这一趟给殿下添麻烦?”
  心中迅速整合王爷指示及手中名单给出的信息,把此次出使议和之外的几项附带任务按重要程度排了个序:
  第一、首要任务、重中之重:万无一失诓出小舅子大人;
  第二、顺便努力诓出殿下横眉竖眼特地点名的某位大人;
  第三、做好几位诱降关键人物的公关工作,以便届时水到渠成实现最终和谐;
  第四、买通若干内线,看好外祖父母及姨妈们,万不能令他们在大变之际遭了池鱼之殃;盯住几位道德模范,不要叫他们在靖北王受降前随随便便自尽殉了;
  ……
  手中素笺递给王爷,嘴里说的却是无关的话:“唉,子释这笔字……看完了必须烧掉,这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长生瞅一眼:“还能更好。这是没力气好好写,缺点劲道。”
  又瞧两眼,问:“他这些意见,你怎么看?”
  “属下正在揣测,子释他……为什么这样想。”
  “他为什么这样想?我不妨告诉你。”长生眼神投向空旷处,缓缓道,“他刚才跟我说……他说这里头,有私情,有公义;有小恩怨,有大是非;有一时之利,有长治久安;有百年功业,有千秋运脉——他问我选什么。”
  庄令辰低声重复:“一时之利,长治久安;百年功业,千秋运脉……”又从王爷手上把几张纸拿过去,“关于锦夏皇帝和太子,他的意见是:“能生降则勿死败。降必安之。”殿下,咱们之前的想法,这对叔侄……自杀最好——”
  赵家叔侄不比涿州黄氏,那是如假包换正宗天子。这血脉一日不绝,就永远断不了某些顽固分子的痴心妄想。搞不好死灰复燃,没完没了,难以收拾。从靖北王方面考虑,哪怕他们不肯死,受降之后也要设法制造个自杀假象抹过去才行。
  再说了,锦夏皇帝赵琚与靖北王之间……
  忽忆起当日定远将军谈及兰台令李免时的种种鄙夷辞色,庄军师心头一凛。私情公义、恩怨是非——原来如此!他竟不惜采取这样的方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一个立场逼着殿下自己放弃另一个立场。
  何等意蕴深沉,用心良苦……
  几番琢磨,慎重开口:“子释建议生降而安之,属下觉着……至少有这么两层意思:用这件事告诉天下人,皇帝太子都降了,还有什么人不能降?靖北王连前朝皇帝太子都容得下,还有什么人容不下?眼前看,要养着看着这样两个人,确实比较麻烦。但是如此一来,夏人中若还有谁想要反对殿下,恐怕再找不出蛊惑人心的由头;对顺京而言,这二位全须全尾降了殿下,也是个十分微妙的震慑。这一着的好处,也许,时间越长,才越看得清楚……”
  长生顺着庄令辰的思路往下想,隐约觉得“生降死败”四个字仿佛还有什么更深的用意,一时却无法透彻领悟。心道暂且存疑吧,反正他迟早会说。就算他不说,自己迟早也能明白。
  就听庄令辰继续道:“一时之利、长治久安,此之谓也。属下等着眼目前,惠及数载,而子释着眼后来,除患百年。故此他提出的办法,多是看起来最麻烦的办法。”
  微叹:“因为一时看不见足够的成效,很容易让人以为没有必要。所以属下之前一直在揣测,子释为什么这样想。”
  再叹:“由此可知,鼠目寸光与高瞻远瞩之别,何止天壤……”指着素笺上几行字,“譬如宁氏父子如何处置,子释提出的,堪称天底下最麻烦,”笑,“世人眼里,大概也是最不讲信义的办法。”
  长生点头:“他的意思,要不惜代价,以利诱威逼相济,高爵厚禄相诱,哪怕许其日后据蜀为王自立,务必使宁氏父子为我所用,拱手将西京送上。”
  “是。“若太师固执难动,尚有金吾将军”——原来国舅父子也不完全是一条心。”
  王爷军师都明白,父子不是一条心,这才正常。
  ““城破之日,即是宁氏授首之时。”这是不许他们活到投降之后了。宁氏根深叶茂,爪牙无数,即便一时为利欲蒙蔽,疏于防范,想要一击即中,斩草除根,也殊为不易。况且这过河拆桥……咳,未免太快了些。再怎么做得隐秘,只怕也瞒不住。如此失信,难保西京降臣人心不稳……”
  “他的理由是什么?”
  “呵,子释在宁氏父子姓名后,只批了三个字:“国之蠹。””
  “嗯。”
  见殿下不发表评论,庄军师继续谈看法:“宁氏父子乃国之蠹虫,天下皆知。一开始,我以为子释是要殿下做给天下人看,不管他如何有用,如何好用,殿下也绝不用此等奸佞小人。后来再想,若只是如此,一旁撇开即可,何必如此着急杀掉——倒像是过了这个时辰,就不好杀,乃至没法杀了似的……”
  说到这,庄令辰停住,抬头瞧着靖北王。
  长生并不看他,思索着慢慢道:“我听说……“蠹”乃木中虫,穿食器具,一旦孳生,遂难禁绝。你说得没错,不抓紧时机彻底消灭,让成了精的蠹虫有机会从蛀空倒塌的老树爬到枝繁叶茂的新树上,还真没准就不好杀,乃至没法杀、杀不绝了……”一笑,“他做了这许久的兰台令,防虫除蠹,分内本职,自然熟悉蠹虫习性……”
  面上笑着,心中却有些发苦。西京城里这一大串蠹虫,关系复杂得很。不但夹杂了若干蝇蛆蟑鼠,还拴着好些无辜的花草枝叶。那许多盘根错节,欲理犹乱,难怪他要我在事情将定未定之际,索性趁乱下手,肃清摒除,省得夜长梦多,别生障碍。
  ——刀已磨快,专斩乱麻。
  只是,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免李子释,本就是西京局中一颗子,靖北王网上一个洞。
  可恨他非要提前看得那么清楚,叫人作难。
  会有多少杀伐决断情非得已,又会有多少细枝末节无法顾及,最终累积成难以抹平的伤痕?
  长生摇摇头:不管了。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这一切快快结束,让他……能不见的统统不见,该忘却的全部忘却。
  六月二十二,华荣靖北王派使者随同锦夏使节团启程返回西京,拜见皇帝陛下并正式订立和约誓书。为表诚意,锦夏正使大人尚书仆射李免自请为质,羁留靖北王营中。
  这边厢使团刚走,虞芒将军立刻带领精锐部队进驻广丰郡,开始夜以继日疏通岐山隧道。
  六月二十三,李文李章自仙阆镇出发,悄悄奔赴蜀东云头关。
  去请三小姐的任务,是文章二人和靖北王深入沟通交流后,主动请缨承担下来的。考虑到差人送信多有不便,而两位忠仆熟地形,能骑射,又拥有最具说服力的身份,他二人肯出马,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最省事不过。
  李文李章向子释辞行。他们的少爷斜乜着靖北王:“你给他俩灌了什么迷魂汤,这种事也肯替你干?”
  王爷殿下却直接把二人推了出去:“时间紧迫,阿文阿章速去速回,路上多加小心。”侧头对身边人道:“都是懂道理的人,晓以大义即可。”
  子释翻个白眼:“哼……晓以大义……”
  从此子释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除此之外就剩下陪长生做运动。天塌下来当被盖,地陷进去做沙发,万事不操心。
  七月初三,隧道清理工程圆满结束,蜀北主力部队陆续完成转移。
  之前仙阆镇紧靠边关,属军事要塞,各项设施相对简陋,广丰郡衙署则要舒适豪华得多。长生深夜进屋,瞧见蜷在丝棉褥子锦被绣枕堆中的人,微叹一口气。
  大概中间觉着热,被子半边压在身下,半边搂在怀中。侧趴的姿势,面孔都埋里头,只有一把头发青缎子似地铺泻下来,无从裁剪。白罗里衫贴着身躯,秀挺的脊背线条在五色斑斓中起伏,好比彩霞里飘了一朵白云。
  按说子释几年养尊处优,养出一身细皮嫩肉,比之从前逃亡流浪时候,不知娇贵多少。偏偏长生心中印象,始终执拗的停留在往昔最惊艳最销魂处。见面之后,眼前人与梦中人迅速重合,五年分离恍若无存。只是每每抱住,会觉得比记忆中的分量轻了许多,也不知是因为自己功力见长,还是因为他日益消瘦。那绵软柔韧中一把纤纤玉骨,仿佛稍不小心就要折断。
  此刻,长生望着眼前一朵洁白无瑕悠悠停云,恍惚间竟不忍伸手碰触。
  淡极始知花更艳。
  惟其天然纯素,故衬得起无限繁华富贵,万丈锦绣红尘。背景越浓重,反而越见出逼人艳色。早在多年前颠沛流离生涯,仅仅片言只语举手投足间落下一个模糊的肖想,已然叫自己神魂颠倒。那日金戈铁马中平生头一回真正看见他芝兰摇曳,珠玉随身,一肩明月,两袖风流,心中竟不觉丝毫陌生,只道他本来就是这样。
  ——我早已知道,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他天生就该被细致滋养,小心呵护,怎样都不过分。
  可是我……却始终未能做到……
  如此安眠,也就剩下今夜而已。
  大军结集完毕,将立刻启程突袭包围西京。两天两夜的急行军结束,便是紧张的围攻逼降。接下来安定蜀州,返回顺京……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前方多少困厄艰险等着,下一场舒适安稳的好梦又在哪里?
  夜风吹动窗帘,带来些许凉意。酷暑时节,几重窗户都敞着,只拉上薄纱帘子挡风。又有蛙声虫鸣偶尔传来,更显得内外无边宁谧。
  长生的心也如这夜色一般柔软清凉,被轻风吹出层层褶皱。
  到底俯身抱起他,要把压在下边的被子抽出来盖好。
  “嗯……”子释半睁着蒙眬睡眼,呆望住面前的人。等到重新躺平,大概终于看清了是谁,咕噜一句“长生……”,抿着嘴笑笑。
  长生低头亲一下,直起腰,就见他已经再次合上了眼睛。舍不得就此入睡,干脆盘腿坐在他身边,准备用打坐练功来度过有意义的后半夜。
  正要入定,忽然睁眼,抄起床头茶盅,无声捏成四瓣,向窗外激射出去!
  “噗噗”两声轻响,再没有声息。
  猛然纵身,提了弓箭弯刀,如轻烟落叶穿窗而出。百忙中还不忘回手隔空封了床上人的穴位,以免惊吓到他。
  刚至回廊,亲卫军副统领符干已经疾步跑过来:“殿下!”
  “有刺客。飞廉卫列阵,保护主宅!”
  “是。”
  等他几个起落追到外院,飞廉亲卫自中宅层层向外排开,不过片刻,各处灯火齐燃,照得远近如同白昼。大伙儿这才看清,刺客已逃出数十丈之遥,竟是三个一模一样的黑影!三人起先鱼贯逃窜,发觉身后灯火通明,立即分散往三个方向飞扑,去势迅疾,足不沾地,无疑均属一流高手。
  长生陡然顿住身形,停在屋顶。目光扫视半圈,把三个背影全部纳入视线。功力提升至极限,搭上三枝箭,缓缓拉开“弋阳”神弓。
  “到底……哪一个才是呢?……”
  眨眼工夫,又远了十几丈。
  “没关系,总有一个是。哼……来得……真快啊……”
  滔天之恨、万钧之力,一刹那凝聚收缩,汇集到勾弦的指尖。
  “好胆色!”
  倏忽松手。箭枝瞬间离弦,以电光飞逝的速度划破如水夜色,流星般分别向三人奔去。
  ——正中背心,无一遗漏。
  不料那三人竟也剽悍异常,中箭受伤之后只略顿一顿,全速逃离,很快看不见身影。
  “跑不远。符干,带人追!死活不论,哪怕翻遍每一块石头,也得给我搜出来!”又叮嘱:“小心他们有人接应。”
  一阵疲乏,心知方才竭尽全力,有点透支了。站房顶上想想,跳下来,进屋。
  床上人正睡得香甜。
  刚松开穴道,便蹭上来拖住了胳膊——如今半夜惊醒,瞪大眼睛认人的次数,渐渐越来越少了……
  夜风清凉依旧,送来几声虫鸣。
  长生什么都不再想,躺下,陪他睡觉。
  凌晨时分,傅楚卿寻到山腰一处洞穴。洞口仅半人高,挂满薜荔山藤。勉强提气纵入,小心不留下压折痕迹。爬进去一看,洞腹稍微宽敞,可坐可卧。“通”一声跌坐在地,反手往胸前拍下去,吐出一口淤血。
  “娘的!这是什么邪门功夫,后劲这般厉害……”
  从行囊中翻出瓶丹药,拔了塞子就往嘴里倒。此行亲自出马窥探敌情,傅统领可说做足了准备。跟着的下属虽然只有两名,却是心腹聂坤和另一个功夫极佳又可靠的好手。随身携带的暗器药物,无不属大内珍品。傅楚卿揉揉胸口,暗道幸亏自己深谋远虑,把内廷密库里寻出的一件“龙鳞甲”穿在身上,否则只怕要将性命交待在此地。饶是如此,那箭尖也入肉半寸有余,其中蕴含的浑厚内劲一波波散开,如逆水回流,震动五脏六腑。
  真没想到,对方功夫竟好成这样。
  夜里三个人费尽周折摸到内宅,才刚落脚偷窥两眼,便已暴露行迹,只得仓皇撤退,分散逃出。对方实力阵仗始料不及,傅楚卿又惊又怕,着急逃命,顾不上作过多反应。此刻前胸后背外创内伤一齐发作,才意识到不过几年,昔日青涩的毛头小子已经变得如此厉害。原本以为至少可以全身而退,现在却几乎成了瓮中之鳖。
  一时嫉恨交加,气息不稳,又是大口淤血。
  分散逃出之后,傅楚卿与两名下属在事前商定的会合地点碰头。那二人没有护甲在身,伤势严重得多。虽不致立即丧命,却成了拖累。敷药裹伤之际,傅大人心念急转,在两位忠心下属伤口上多抹了点别的。然后叫他们自行寻找隐秘处所躲藏,道是自己着急赶回西京复命,先行上路。
  这样算来,追兵暂时是引开了。等西戎人找到两具死尸,再转头搜寻,怎么着也得几个时辰。当务之急,须立刻运功疗伤,然后一鼓作气,离开此地。若非当初理方司与定远将军颜臻结怨太深,导致后者甫一投降便借西戎人之手将外卫所据点扫荡殆尽,说不定还能找着人接应。如今却只能中途想办法弄马匹代步,等进入锦夏控制区,一切好办。只不过,这会儿进出广丰郡的道路想必都已封死,唯有冒险翻越岐山,才是一条活路。
  心中做好打算,盘腿准备运功。
  这时候,才终于有空回味半夜里亲眼看见的那一幕。
  窗户外边须臾停顿,几眼闪过,傅楚卿什么都明白了。
  某些画面在脑中不受控制反复闪现:他……那副样子……他们两个……那副样子……
  怒火中烧,五脏六腑震伤的疼痛尽数化作灼烈恨意,无论如何也没法入定。万千个念头上下翻转,一颗心被抛到半空,又跌落谷底,啪嗒摔成了碎片。
  “原来,他竟是……竟是……会旧情人来了……”
  “哇”的又是一口淤血,内腑一阵剧痛。
  “见鬼,怎么可能伤得这么重……”伸手揉几下,揉着揉着,越揉越慢,越揉越难过,几乎要抬不动胳膊。霎时里醒悟,这哪里是内伤,分明是是心伤啊!傅楚卿终于发觉,自己那颗摔成碎片的心,被他狠狠踩了不知几脚,和着泥巴沙子陷进土里,捡都捡不起来。
  “枉我那样对他……哈!我那样对他……哈哈……”
  笑了几下,直觉告诉他身处险地,本能的收了声。两行浊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却仿佛全然不觉,只有心中一团怒火烧得浑身筋骨成了乌焦烂炭。
  这两年低声下气做牛做马,围着他团团转。不是不知道,他心里自有一朵云,傅某人不过脚下一滩泥。但傅楚卿拥有十分笃定的朴素智慧,他知道他飞不起来,注定只能踩着这滩烂泥过日子,因而不论对方如何打击忽视,始终充满自信,安心踏实。
  万万料不到,以为早散了的云,有一天会变成太阳月亮杀回来!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头也不回的奔着人家去了,跟着人家跑了,一身泥点子甩得干干净净随着人家飞走了!
  “他到底什么时候接上的头搭上的线呢?是峡北关失守后从张承俊言辞里听出了蹊跷,还是在颜臻的劝降书里对上了暗号?……他究竟算计了多深多远,如此恰到好处,瞒天过海,把西京城里皇帝太师文武群臣统统卖个精光!看这情形,他是连弟弟妹妹一块儿卖了……也是,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可笑我时时守着护着,处处盯着看着,愣是一点端倪没瞧出来,哈!狠啊!……”
  其实打从多年前初相遇,傅楚卿便见识了他有多狠。问题是,时间一长,只要看到他傅大人就禁不住腰酥腿软,光惦记着那些个诱人处柔弱处,捧手里怕掉了,含嘴里怕化了,整天魂不守舍,以致忘记了他某一方面的真面目。在这个沉溺的过程中,因为过于自得其乐自我陶醉,渐渐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对方也慢慢感受到了同样的快乐和陶醉,尽管表面上不肯显露出来。
  ——所以,这一场打击,其悲惨猛烈程度,实际上远远超出傅大人自己的预料。
  当日米绍丞率使团回京,太师听罢副使大人原汁原味详细汇报,认真思考之后,决定鉴于此行成果斐然,所有出使人员官升一级。但同时考虑到稳定人心的需要,下令略去某些不够和谐而又无关紧要的细节。所以,对外宣称的双方会谈经过,是过滤后的和谐版本。傅楚卿、子周,包括皇帝一开始,知道的都是这个版本。
  随后聂坤向统领私下汇报,傅楚卿穷追不舍,问出校场相见细节,再结合后来的诡异情状,心里就像草把子着了火。琢磨大半夜,清早冲进宫,跟皇帝请求临时出差。
  赵琚本属性情中人,感动得不行,立时就要准假。想起和谈大事,又有些犹豫,却被傅统领一番花言巧语打动,以为和议已成定局,悄悄派人探一探爱卿消息,就算暴露,也没什么打紧,于是点头同意。皇帝陛下对于这桩充满了浪漫英雄主义色彩的冒险行动向往不已,很大方的答应保守这个仅限于君臣二人的秘密。
  没多久,皇帝陛下就知道自己的李爱卿原来是舍身饲虎去了,难过了一回,想起千里探班的傅爱卿,这才开始着急。旁敲侧击问太师:“舅父,要是这么着……那谢全一心以为只是护送使者及和约誓书,顺便迎回兄长,去了只怕会坏事吧?不如换个人……”
  宁书源眯眼沉吟片刻:“不必。谢全此人,最重大义。就算他想不通,我看,李免应当也会劝服他。议和竟然能议到这一步,这个李免……老夫总算没看错人……”
  赵琚听见那句“李免也会劝服他”,放心了。谢全可以劝服,傅楚卿更不在话下。换个话题,跟太师说别的。
  傅楚卿离开西京,日夜兼程,明知道这般冒失莽撞毫无益处,整个人就像中了邪,非要亲眼看到他才得安生。
  结果……
  他看到他一脸婬荡躺在旧情人的怀中……
  ——试问天下还能有谁比他更加冷酷无情?
  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恨不能仰天长啸。
  在这个平生未曾经历过的悲怆时刻,傅楚卿突然有了追忆往事的冲动。自从识得他以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头一回看清楚自己如何遭遇了命中的劫数,一步步沉沦到底,直至无可救药。可惜傅大人悟性终究有限,他看来看去,单把自己看成了债主,结果看出一肚子委屈不甘、怨愤嫉恨来。
  他想起自己如何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低头哈腰任他差遣;如何削尖脑袋挖空心思,百般殷勤讨他欢心。为了他,不惜撕破脸皮甩袖子动刀子,得罪多少同僚朋友?为了他,连带小舅子小姨子一手罩住,甚至阳奉阴违跟上司周旋,天天踩着刀刃过活……如此这般,搜肠刮肚哄他,伤筋动骨护他,掏心挖肺待他,到头来全部被他扔在地上,还要补几脚踩得稀烂……
  傅楚卿越想越恨,越恨越想。想到最后,恨到极致,惯于自我拯救的本能自动将疯狂燃烧的恨意转成切实可行的报复方案,以避免心灵自焚的危险。
  收拾心情,冷笑。
  哼!李免啊李免,你把我傅某人当什么?这世上,哪怕是个屁放过去还闻个味儿听个响呢!你嫌弃我是滩烂泥,你以为你自己滚一身泥浆跺跺脚就能撇得没影儿?我便叫天下人都知道你李免贱货一个——那什么来着?是了,二三其德,人尽可夫,负恩背主,卖国求荣——到时候,看你那老相好还肯不肯护着你,还能稀罕你几天!……你一心想和旧情人重做鸳鸯梦是吧?我傅楚卿要让你们如了意,叫我把脑袋塞裤裆里当夜壶!
  盘算一番,有了计较。运功入定,用心疗伤。
  一个周天结束,出了山洞。仔细观察四周动静,掏出钢丝飞索,专挑险仄隐蔽处落脚,手足并用,攀上山顶,辨明方向,向下飞纵。掠过一棵大树,借力而起,飘得稍微高了些,无意间瞥见山下某处旌旗蔽日,阵列如云,差点直接从半空跌落。
  停在树梢上,注目远眺。遥遥望见黑压压无数兵马往来,分明是大军正在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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