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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23 阿堵(现代)
  傅楚卿惊得目瞪口呆:什么时候……西戎军队竟然无声无息到了岐山南面!
  第〇八〇章 与君相知
  大清早,子释靠着被窝坐在床上,一脸兴致盎然,看当地站着的人如何披甲胄,着铁衣,配弓刀,整姿容。
  所谓艺高人胆大,长生仗着自己功力深厚,身手不凡,向来只穿最轻便的精钢锁子甲。腰腹间劲瘦挺拔,肩背处宽阔魁伟,一举手一投足,藏也藏不住的威风帅气,看得某人目不转睛,“咕咚”咽了口唾沫。
  呃……纯欣赏,纯欣赏……
  偷眼瞅瞅,他正用心往身上挂些零碎,没注意自己。
  再看两眼,忽然沮丧:唉……真叫人忌妒——这辈子是别想了,有得欣赏就好……莫名想起某些从前十分向往的经典情节来:“但见一员大将杀出重围,身长八尺,姿颜雄伟,白马银枪所到之处,威不可当……”
  窃笑毕,问:“你的马什么颜色?”
  “棕色。原来是匹枣红的,跟虞芒投缘,给他了。”
  棕色……摇头。枣红色能好点,还给了下属。略带失望:“怎么不是白的?”
  “白的?军中战马,多数是从关外带进来的,这些年也有不少凉州马和西戎马杂交的品种,以黄、棕、红居多,也有花的,白色黑色都少见——”仿佛意识到什么,说话人侧过头,似笑非笑问,“我为什么要骑白马?”
  “好看嘛……你想,玄衣玄鞘、白马白翎,那该多好看……”
  长生停下动作,走过来。心说这人成天都琢磨什么呢,要把这些不着边际匪夷所思的脑子省下来,不知得精成啥样。嘴里故意道:“你敢嫌我不好看?嗯?”
  “那倒不是……”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堵了回去。
  怕铠甲边缘鳞片刮到他,长生撑着床沿,伸长了脖子,小心往前探。
  凌晨时分,符干过来汇报搜寻结果,说是只找到两具尸体。过去辨认一番,其中一个恰是随他来过的武官,由此也证实了对方身份,却没能抓到预料中的那个人。恨不得就要亲自爬上岐山去扒开每一片树丛,翻遍每一块岩石,将那人寻出来食肉寝皮挫骨扬灰,可是——
  万事俱备,大军出发在即。
  不但不能耽误,还要赶快。
  私情公义,恩怨是非,果然如他所料,无可奈何的选择迅速来临……
  找到他的唇,缓缓覆上去。
  你要我想着公义与是非,不被私情恩怨蒙蔽了眼睛。那么,子释,我与你恰相反:我才不要你去想什么公义和是非,我只要你把私情恩怨留给我。
  把你的私情与恩怨,统统留给我。这辈子……都不再想起那个人的名字。
  长生怀着无法言说的满腹酸楚,任凭自己沉溺在无限温润柔软的触感中。
  子释随着他前倾的姿势慢慢后仰,不知不觉失了重心。双手下意识抓一把,却只碰到胸前冰冷滑溜的铁衣鳞片。指甲划过去,带起一串拨动琴弦般清脆而低微的回响。那声音仿佛触动了某根隐秘的反射神经,如同低压电流从全身掠过,激起一阵无法控制的战栗。
  仰面倒在被褥上,揪着衣襟拼命喘息。
  心想:大清早的……真要命啊……
  透过眼前朦胧雾气看他,一身戎装,满脸凝重,接个吻搞得像宣誓。真是……闷骚到性感得不行……哎呀,这可怎么办?
  脑子里胡思乱想,眉梢眼角便不由得漏出撩人的意思来了。夜里嫌闷,里衣纽扣松了大半,这会儿一躺一揪,胸前成片肌肤顿时幻化为晨光跃动的湖面,叫人挪不开眼睛。
  长生望着那白晃晃一汪清亮纯净,忽然觉得如此近在咫尺,干脆一个猛子扎下去,凉爽又痛快,便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忘记了……
  腰间铁甲刀鞘被骤然猛烈的动作带得叮当碰撞,理智瞬间回归:不可以。不可以害他受伤,不可以让他疼痛。
  床上人衣衫半褪青丝散乱,胸膛起伏腰腿蜷曲,眯着眼红着脸,那样情难自禁不堪碰触,仿佛一个眼神都无法承受,令长生于此刻想起平生所见一切最美丽最脆弱的事物:描着金银藤蔓的透明蝉翼纱,镂着暗叶明花的透雕水釉瓷,点着素心红烛的七彩琉璃灯……诸如此类。足以引发最浓重的占有欲和保护欲,亦足以激起最强烈的破坏欲和毁灭欲。
  再也按捺不住,低头,凶狠又温柔。
  然而,入口过于甜蜜,竟至满腔苦涩余味。
  ——子释,告诉我。只有我知道你会这样,对不对?只有我能让你这样,对不对?再没有别人看见你这样,对不对?……
  今生今世,归我所属,由我护佑。
  缓缓俯下身,贴上去,悄声叮嘱:“别乱动……乱动的话,可能会受伤。”
  “喂!”子释惊呼。冰凉的铠甲落到胸前,身子一颤,倒吸口气,顿时再发不出声音。
  被他这样压在下面,仿佛赋予了禁锢与保护、独占与专宠、惩罚与痛惜、约定与承诺……具有无限阐释空间的多重意义。子释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已经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处置。胸前冰冷的感觉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唯有体内一簇火苗顺着奇经八脉四处飞窜,浑身上下都在鸣笛报警,等着他来救火。
  长生轻轻托起他的腰。
  “子释,你喜欢我这样,是么?”
  “嗯……”
  “我也喜欢……你这样……”
  扭动:“嗯……”
  长生摁住他的腿:“真的不能乱动……让我来。”
  “不……成……你……”
  “没关系。我有分寸……来得及。”
  哪儿都不许自己动,子释紧张得连嗓子都憋住。偏偏一层又一层看不见的汹涌浪涛卷起身体腾空翻滚,内外动静两极相互撕扯的巨大张力逼得人几欲发狂。
  长生伏在他身上,以近乎残忍的冷静克制,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某项行动。
  子释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深入骨髓的伤痛。
  他无暇去思索这伤痛源自何方,只恨不能把自己熔成一池五色岩浆,填补天地山河所有裂缝……
  子释摊在床上。一边喘气,一边歪着头看他继续之前的收拾整理工作。
  半晌,道:“我还是留在这里等子归吧。”
  “不行!”长生把他拉起来,递过衣裳,“这里自有人留守。子归若是到了,她愿意留下等着便等,她若愿意来追咱们——那更好。你不说我的徒弟,叫我自己应付?放心,她只要来了……”
  “不光是这个。”子释预备穿衣服,胳膊压根儿抬不起来。瞪他:“看你干的好事!我才不跟你去,两天两夜五百里,到地方你就准备替我收尸罢!”
  长生失笑,过来帮忙:“明明连动都没让你动……力气都上哪儿去了?”
  子释恼了:“你!……”
  长生知他不愿拖累自己,可是这种关键时刻,又有了夜里的突发事件,怎么敢让他离身?转口劝道:“没你说的那么吓人。虞芒在府衙仓房里找出一辆双轮马车,能拆能装,轻便结实,十分好用。我先带你过隧道,等到了那边就乘车。这一趟只围不打,交给虞芒最合适。速度要快的是士兵,我陪你慢一点无妨。你信不过马儿还信不过我么?不会颠散你骨头的……”
  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子释不再坚持。
  接下来的过程,干系重大,却也尴尬异常。其中多少残酷绝情、苍凉无奈、荒诞难堪,用什么衡量?又用什么来消弭?自己不在场有不在场的方便,在场有在场的好处,他既在前头挡着,且顺着他来吧。至于其余,多想无益。
  衣裳穿好,低着头由他替自己整理前襟,忽瞥见双手护腕三色花纹精致异常,奇道:“这个好漂亮!之前怎么没注意……我看你一身行头,就属这个最漂亮。”
  长生顿了顿:“不要只图其表。”
  子释伸手摸摸,十分感兴趣:“这么说有特别的用处咯?什么东西编的?是不是刀枪不入那种?能做衣服么?”
  “刀枪不入?天下哪有那种东西,也就是结实一点——对了,给你拉车的两匹马,是虞芒亲自挑出来的,耐力定力一流。不过,颜色可都是狗屎黄。先说好了,你嫌不好看也没办法。”
  把里衣最上边一颗暗纽扣妥当:“深红的是紫金,银灰的是天蚕丝,黑的……”掌心托着角梳玉簪,“自己能行么?我给你弄又嫌难看……”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七月初六,黄昏。
  西京北面五十里坨丘脚下,京畿锐健营北方执明卫大营中。
  长生面前摊着地图,和虞芒及另外几个主要将领一起查看。
  天气依旧热得很。所幸坨丘独峰一座,尽管又矮又胖,却保持了蜀地山丘的共同优点:水源丰富,植被茂密,过了正午便颇为凉爽。各营房依山水形势,暗合九宫八卦之数散列,而主将营房则位于中央。
  华荣靖北王的队伍清晨从天而降,锦夏士兵仓惶抵抗,全面溃败。
  锐健营乃西京外围防御体系最重要的部分,直属秘书省。士卒将领的成分和阶层都不低,觉悟自然也相对较高,打起来几乎没有犹豫。可惜猝不及防,军械缺乏,实力悬殊,战况从一开始便是一边倒的局面。靖北王方面的最终目的虽然是和平解 放,明显挡路的障碍却须尽快清除,何况还要保证隐秘性,下手便未留余地。大半天工夫,三万士兵杀得只剩数百,留着逼供带路。
  午后王爷亲自到达时,士兵们正在将尸体堆到旁边的山沟里,清理营房驻扎休整。为保密起见,暂时还不能大规模焚烧死尸。军医领着伙房班的人四处撒药粉,熏艾草,又架起锅煮青蒿荷叶,预防中暑和瘟疫。
  跟随靖北王而来的五万轻骑中,八千亲卫军留守,其余预备兵分三路,同时进袭,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拔除另外三面锐健营驻防部队,扼住西京与外界相连的一切水陆通道,实现逼降。
  长生指着地图给下属说明:“东边孟章卫在龙门镇,西边监兵卫在盘曲关,南边陵光卫在南山口,各处屯兵二至五万不等。锦夏京畿全部兵力都在这里了。”
  虞芒嘟哝一句:“夏人这些军队名字都好生奇怪。”
  “没什么可奇怪的,他们用的是四方守护神的名号:青龙孟章、白虎监兵、朱雀陵光、玄武执明。”
  原来是自己学问不够,露怯了。虞芒有点脸红。王爷一直非常看重武将的文化素养,军中渐渐形成追求文武双全勤学上进的良好氛围,常常被拿来当正面榜样的虞大将军在这方面向来自强不息。
  “这三处锐健营所在地,西边地形最简单,只有盘曲关一条路,两侧深山野林,人迹罕至。咱们争取一万人马就要把它拿下并且守住。东边龙门镇谷水河,连着城里御连沟,实际是西京的水上门户。谷水河也是西京训练水兵的地方,所以,这里还驻扎着部分水师——”
  “啊!”几个将领惊讶。从东北杀过来的骑兵,对付水师,并没有把握。
  长生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放心。蜀州水师这些年忙着伺候锦夏皇帝水上游乐,几乎没怎么正经操练过。用于水战的重炮强弩原本就不多,还被抽调一空运到仙阆关,尽数送给了贲碣那疯子……”
  想起路上自己近乎偏执的不肯主动提及有关西京防御的任何问题,他看似无意,闲聊中一字一句透出最有价值的信息。不小心说到当日仙阆关之屠,终于默然。那样生动的面孔现出刻板无神的表情,叫人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即使早已预见到所有这些必经之痛,真正亲历,每一刻都如此难熬。
  父皇会派了出名残暴的贲碣来清理雍蜀官道,攻打仙阆关,背后推动者必是秘书令莫思予。
  莫先生惯为枭雄参谋,拿出的都是最具成效最显谋略的办法。用贲碣给自己打前锋,第一绝不至引起任何方面的疑心;第二能最大限度的消耗锦夏守军兵力;第三借机消耗父皇直系部队的力量;第四把铁血屠杀后施展怀柔手段的机会留给自己……
  滴水不漏,在在都透出权谋的气息。
  长生想:若换了他,不是想不到,而是不会这样选择。那么,换了我自己呢?倘若直接做决定,亲手去执行,我也不会这样选择。然而……
  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怨,只沉默着不再说话。
  他不肯责备我。我无法责备莫先生。两个执行者,颜臻是需要优待的降将,而贲碣已然授首死亡。血染的事实无法改变,只能让它沉淀下去,息事宁人,直至忘却。回头审视整个过程,却难以面对心灵的拷问:是不是一定必须?是不是不可避免?是不是……真的无法预见?……
  ——是不是,当我的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还能毫不犹豫伸过去,把他拥入怀中?
  ——是不是,纵使他装作浑不在意,我还要坚持将他锁在身旁,踩着尸骨前进?
  ……
  拉回溜号的思绪,告诉自己:这个等下再想。
  接着指示下属:“锦夏水师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龙门镇水陆要塞,人口众多,龙门码头商旅往来,货物集散,既要歼灭敌人,又不能过分扰民,须好好动点脑筋。”
  一个将领问:“那龙门镇总共多少人?”
  “士兵也是三万,居民及往来行商近十万。”
  “万一夏人暴动……”
  长生摇摇头:“不至于。龙门镇民间富裕,锐健营在当地敲诈勒索,已成祸害。不过这事处理起来仍需慎重,虞芒,东边你得亲自跟着才行。至于南边,因为要守护皇帝南山行宫,兵力最为雄厚,却没有这些额外的顾忌。但须记着切勿贪功,只管混淆牵制敌人。等符敖他们前来会合后,攻下南山口即止,严禁向北多行一步。”
  稍加停顿,补充说明:“否则与行宫或城内守军对上,陷入街巷战肉搏战,前边所有经营都将付诸东流。你们也见识了,蜀州地形气候,与中原和江南大大不同。西京形制更是异于一般都城,以山为屏,以河为沟,平坦处墙垣相连。城内房屋密集,街巷纵横,极其复杂。所以,最好的打法,就是根本不进去打。
  “出入西京,除了几处官道关卡,尚有几条偏僻小路,这些间道小路,图上已经一一标明——凡是能封住的都要尽力封住。但封锁不是最终目的。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叫西京城里的人不但跑不了,也不想跑……”
  虞芒听着殿下成竹在胸逐条部署,心想:这些……都有那个人的功劳吧?夏人官兵口供中得来的讯息,怎可能如此全面透彻?这一趟殿下说是晚些来,实际不过慢了三个时辰。如此昼夜不停长途奔袭,那个人……风一吹就会倒,太阳一晒就要化,这般跟着,也难怪殿下封了穴道直接从车里抱进屋……军中一般将领,只听说殿下扣留了锦夏的使者,日夜审讯,哪知道……
  如何对这个人这件事进行评判,虞大将军淳朴的情感观价值观实在无能为力。与此同时,也正是基于这最淳朴的情感观和价值观,令他产生了一种兼有窥测仰慕与怜惜愧疚的微妙心理:人家这样帮我们,抛家舍业,受累吃苦,不惜名声……殿下对人好一点,不是很应该么?
  长生当然不知道虞大将军居然分神琢磨这些,接着道:“父皇诏书,我已经叫人抄了不少,你们都带些,每到一地,派专人负责宣读讲解,广为张贴,同时别忘了多多宣扬蜀北蜀东尽皆投降的消息……”
  比起军事上围攻西京,及时瓦解蜀州民心士气更为重要。总的来说,靖北王这场心理战,采取了分时段推进,分地域对待,虚实相济,内外夹击的方针。
  和议伊始,快马将王爷指示送到蜀东统帅符亦将军手里。云头关下当即挂出免战牌,两国议和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传扬开去,很快军民皆知,人心浮动。锦夏守军将信将疑,派人向西京求证。官方反馈尚未到达,两个月来努力保持的紧张戒备状态已然自动松懈。这时候,曾经跟着已故太子符定在蜀州耗了好几个春秋,差不多升格为半个地头蛇的符敖将军,领着一支先遣部队悄悄绕过云头关,向西京南面潜进。
  而偷过岐山隧道,神鬼不知将西京包围的西戎军,则准备提前给京畿地区人民群众带去蜀北蜀东早已归降的好消息。反过来,当坨口关、盘曲关、龙门镇、南山口几处关隘要道全面封锁后,无论赵琚什么时候开门迎客,蜀北蜀东民众也将于第一时间收到西京归顺华荣的讯息……
  夏日昼长。各方部署完毕,离天黑透还有一个时辰。几个将领整兵出发,降卒带路,连夜向东、南、西三方锐健营突袭。
  长生独自站在大厅里沉思。
  把前后环节四方布置在心中细想一遍,已是棋定收官,全盘在握,清流过处,透澈见底。
  ——唯独有一个地方,被自动定义为盘面禁点,水底暗礁,强迫自己暂且绕道而行。
  子释睡醒的时候,屋里一片昏暗。
  记忆中清晰的画面还是临近正午时分车窗外大片大片白日尘烟。等到接近坨口关,绿荫渐浓,路也渐趋平坦,越来越困,后边的事情便都不知道了。
  眼睛适应光线后,大致能看出室内摆设。
  有点闷。慢慢走到窗边,停顿片刻,才断然推开。不远处一抹长长的青灰色横在眼前,是堵墙。墙外半截堡垒于暮霭中伫立,告诉自己身处军营。
  很好。没有想象中最糟糕的场面。心里却十分明白,那些场面并未因看不见而不存在。围墙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尸体与鲜血的气息。天地间到处都是亡灵的黑色影子,子释知道,就在不久前,一场惨烈的战役刚刚结束。
  也许因为提前做了过多的心理准备,这会儿对着一堵墙,多年前熟悉的记忆反而不由自主浮现出来,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给此时此地令人窒息的氛围配上了最恰当的画面,倒比亲眼确认更加鲜明生动。
  “还以为……早忘了个干净,原来不过是积的灰稍微厚点而已。风一吹,雨一浇,统统现出原形……”
  伸手便想关上窗户,隔断空气里无所不在的血腥味道。合到一半,又停下来:“世上比这更残酷更恶心的不知多少,何尝没有经历过忍受过?为什么单单受不了这个呢?什么毛病啊……”
  干脆重新打开,就在窗前站着。
  长生以为他没醒,一推门,被对面无声立着的黑影吓一跳,刀子差点出了鞘。
  “子释,这是……做什么呢?”招招手,门外亲卫提着灯过来,递给王爷。
  子释闻言转身,看见灯光里的他格外高大,脸上微带疑惑的笑容,分明与战争与死亡毫不相干。
  “没什么,吹吹风……”
  “晚上凉,别这么站在风口吹。”长生回头交代卫兵一句什么,油灯挂在墙上,过来关窗。
  “子归……还没来么?”
  “嗯。”长生关好窗,握住他的手,转移话题,“自己摸摸,手指头冰人!天气热更要小心着凉。”
  子释望着他,同样转移话题:“头发怎么湿漉漉的?还滴水……”
  “附近有个池塘,下去洗了一把。”
  “有池塘啊?那可好玩。”
  “可不是,会水的都在里头不肯上来——你就别惦记了。”
  “我知道……”
  “我叫他们送热水来——肚子饿么?”
  摇摇头。
  “那就先洗澡。”
  子释忍不住一笑。
  “你笑什么?”
  “睡觉、吃饭、洗澡……像不像等着挨宰的猪?”
  “不像。——本来就是。”
  子释便要挠他。正笑闹间,水送进来了。
  “你出去,我自己洗。”
  “我怕你掉里头淹死。”
  “切!你这旱鸭子谁教会的啊?”子释说着,试试水温,开始脱衣裳。
  “我说真的。一路上都没正经吃东西,热水一泡更没力气,多半进得去出不来。不信你试试。”
  “可是……”
  “可是什么?”
  子释手里捏着腰带,半抬起头,略带促狭,笑意浅浅:“那你可得忍住。这种时候,我才不陪你胡闹……”
  “也不知道是谁忍不住,谁爱胡闹?”长生一伸腿,踢开旁边脚踏,抱起他整个扔进浴桶里,“别玩了,好好洗。”
  子释于是听话,正正经经洗澡。长生在旁边给他添热水。
  桶里那个洗着洗着,声音低低的,没头没脑来一句:“这许多年……哪能……一直忍着……”
  长生一愣。却对上一双满含怜爱疼惜的眸子。除却遥远的过去母亲的目光,再没有被这样注视过,整个人顿时化了。
  “忙……得很,哪有时间……想这个。实在……实在忍不住了,我、我就练功……”
  ——原来绝世武功是这样练出来的。
  子释也不管自己一身水,默默站起来,就这么抱住他。
  长生自然而然回手搂住他的腰,同样默默站着。
  指尖无意中碰到后背上凹凸不平的旧伤疤,之前始终不敢提及的一些话莫名的就能开口了:“那时候……怎么会伤成这样呢?”
  “……老爹要烧书斋,连同自己还有儿子闺女一起烧……房梁烧断掉下来,正好一头砸背上……多亏这一下,把我砸醒了。忽然就不想死了,拖着子周子归连滚带爬逃出来……呵……真是对老爹不住之至……”
  “这样啊……”
  过一会儿,长生似乎想起什么:“亏得你后来还跟我编排你爹正室外室的风流韵事……”
  “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一样?照葫芦画瓢,扯什么嫡出庶出的谎……”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终于,长生抽出胳膊,慢慢捧起他的头:“你说……你怎么会是彤城李阁老的儿子?那李阁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子释眉眼微微一挑:“你呢?你怎么会是西戎王的儿子?那西戎王……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说的也是……我这儿子……可把西戎王气死了。”
  子释不置可否。半晌,淡淡道:“我这儿子……李阁老若地下有知,只怕要气活过来。”
  长生紧紧搂着他,再次沉默。
  背德负亲,孤峰绝境。
  还有你跟我。
  你跟我。
  移山倒海,开天辟地。
  ——岂敢言悔?
  子释想:唉……这下子,贴一块儿的两片狗皮膏药,终于粘成了同一块膏药的两面狗皮。
  第〇八一章 最难相守
  擦头发的时候,子释随口问:“子周什么时候能到?” 宛如拉家常。
  “约定庄令辰他们今晨辞别皇帝,出北安门。已经派人去接应了,速度再慢,明天怎的也能到这儿。”
  “等子周来了……”往身上套衣裳,“就算不攻城,迟早要进去。多一分了解,多一分方便,也多一分把握。等子周来了,除非你能从这小子嘴里掏出西京城内布防详情,否则——”
  吸气,抬头:“否则,有个人,便须好好用上一用。”
  以自己对傅楚卿的了解,多半要跟着子周来。然而局面微妙,处境暧昧,皇帝和太师必定不敢让他也来。兄弟相见,师出有名,他傅统领凭什么掺一脚?万一做出点有损两国情谊的事情,岂非大大的不妙?等再往后,不管赵琚什么时候降,傅大人肯定会跟着降,因为……自己还在这里。
  ——既然如此,何必等他来?手掌实权的理方司统领,只要他愿意,直接开城门都做得到。
  “我想来想去,两相比较,后者竟似比前者还要来得容易些……”
  长生断然截住:“不行!”
  “你听我说……”
  “不行!也不必。”
  “长生,这件事……”
  “这件事,由我决定。”
  盯住他:“你要我不能因小失大,我听你的。但是,你该明白,这已是我忍耐的极限。”一把将他拉过来,“听着,子释:这个人,不准再提;这件事,也不准再想。我不是枭雄,经不起这样考验……”
  长生想:你这般逞强,只会让我难过,你知道么?那个人……比你以为的,更加难缠,你知道么?我怕自己,忍到忍无可忍,会没法控制,你知道么?……
  ——可是,这一切,我又怎能……让你知道?
  大事节节推进,刻不容缓,只得暗中派出若干好手追踪,却至今没有确切下落。这一缕不散的阴魂,在我心头盘旋就好,迟早拿天罡地煞三昧真火五毒神水化个干净,再不能扰你分毫。
  子释还待要说什么,冷不丁被他一拉,忽的眼前一暗,双腿发软,霎时耳边蜂鸣不断,什么也想不起来。晕晕乎乎被他抱到床上,听见他硬梆梆道:“这就是不好好吃饭的下场!没事尽瞎琢磨,小心我下次直接敲昏你脑袋!好了,准备吃饭。”
  饭菜送进来,长生要动手喂,子释摇摇头,打起精神坐直。
  他不许我操心,那便不操心罢。至少努力不让他额外替自己操心。拿起筷子,预备认真多吃点。
  锐健营是贵族兵种,官兵的日常享用,虽比不得京里同行,那也绝没有丝毫亏待。是以端上来的菜色居然颇为新鲜丰富。
  吃不两口,才咽下去的食物突然上涌,尽数吐在盘子里。
  “怎么了?味道不对么?”
  “咳!……不、不是……”
  长生忙把水递过去,伸手轻探:“胃疼了是不是?”
  “没……”子释有点茫然的答着。回想起刚刚下咽时毫无征兆不受控制的反应,一团阴影蓦地笼上心头,望着面前盘碗发呆。
  “药都吃完了,怎么办……留在广丰郡就好了,不该连夜折腾的……”
  长生这时才想起,早知道不如让庄令辰贯彻那个病危的谎言,子周势必带着灵丹妙药赶来。然而,那一瞬间,到底是什么样的纠结心情,令自己忽略了这件事呢?
  子释勉强冲他笑笑:“大概睡多了,没什么胃口,一会儿就好……”
  把其余菜肴都撤下去,单留着最清淡的两样,再接再厉。
  越紧张,越在意,越难受。一口饭还没咽尽,几乎扭头就吐了出来。子释有点着急,扒拉下第二口,端起杯子便往下灌水。
  “咳!咳!……”这回更惨,饭没咽下去,水跟着反上来,呛得鼻涕眼泪一团接一团。胃部终于后知后觉给出回应,仿佛有只手在里头不停挤压。胸口憋闷,额角抽痛,耳膜嗡嗡响个不停……
  ——这哪里是吃饭,简直就是受罪。
  长生扶住他肩膀,轻轻顺着后背:“别急啊……”
  子释缓过来,抱怨:“你不是手脚挺快的嘛?干嘛害我吐出来?”
  听见这句蛮不讲理的迁怒,长生心里越发揪得厉害。强忍着不显露在脸上,慢慢道:“封穴截脉,都是不得已的办法……再说,最近有点过于频繁,能不用最好不用……”
  子释听明白了。他这么说,只怕是现在这个身体渐渐快要承受不住。自己也知道,这些年健康情形每况愈下,精力一直处于透支边缘,却始终没往心里去。莫非……太久不在乎,等到想在乎的时候,竟要……来不及了么?
  撑着桌子,深深呼吸:人生在世,岂能当真不吃饭?
  这时才发现,食物的味道无论如何也掩不住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仿佛浸透了每一根反射神经,竟不知是从空气中飘来,还是自内心深处向外散发。万分鄙视自己,却又毫无办法。
  直起腰,端起碗,跟自己卯上了。吃一口,吐一口,吐完了歇会儿,换一样接着吃。
  “子释!别这样!”长生猛的把筷子抢下,眼睛通红,“别这样……不要勉强,不想吃就不吃,想吃了再吃,等明天,”差点脱口说明天我带你去散步爬山看风景,走一走动一动就有胃口了,忽记起满山谷等着焚烧的死尸,硬生生中途改口,“明天……我上山去采蘑菇摘莓果,你最喜欢的……”
  子释停下来想想:“好。明天再吃。”端起杯子漱口,故作轻松,感叹着嘱咐,“今天太浪费了,明天我要补回来。”
  “嗯,补回来。”长生让他躺下,“我在这儿陪你说话,困了就睡,好不好?”
  “唉……能睡不能吃,这回连猪都不如了……”
  长生板起脸:“猪不会说话。”
  “哈!……”
  东拉西扯,没多大工夫,子释睡着了。
  长生坐在床前,看着他不见丝毫血色的脸,灯光下如同贴了一层水色透明釉,带着不真实的流动质感,清幽森冷,美丽得近乎诡异。那一双盼顾流光的眼睛闭上之后,周身所有生气也仿佛随之消失。
  一颗心静静沉下去,冷下去……
  手背微凉。低头看时,蓄了满眶的泪水接连不断下落,在衣摆上染出一丛绝望之花。
  想当初——
  离别的时候,以为最痛不过离别;
  相思的时候,以为最苦不过相思;
  重逢的时候,以为最怨重逢不得相认;
  相认的时候,以为最恨相认不得相知;
  相知的时候,以为最难相知不得相守;
  相守的时候……
  相守之后才明白,世上最难是相守。
  难相守。
  怎相守?
  问过太多为什么,想过太多怎么办,长生已经提不起力气怨天尤人。命运无法相信,他人无法相信,万里征程,能够相信的,只剩下对方和自己。大浪淘沙,火炼真金,星光迷雾中,能够看清的,唯有彼此的心。
  如果……万一……
  甩甩脑袋,把即将萌芽的某些念头从心中抹去。所有的事情,走到眼前这一步,若无定海擎天信念,又怎能继续?
  ——不敢言悔。
  贴到他胸口,轻轻说:“子释,不怕。我会很快,很快就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色浓重。
  长生忽然侧耳皱眉,有人闯到了走廊!
  站起来,听见“叮当”兵刃交锋处一声清脆喝斥:“说!你们把锦夏使者李免关在哪里?!”
  又坐下了,还是原先的姿势。
  有人跟着奔上走廊,轻呼:“小姐!小姐!别乱来啊小姐!”
  听得动静越来越大,长生几步过去拉开门,沉声道:“子归,别吵!”
  所有声响骤然消失。
  子归猛然转头,瞪住对面那人。拿刀的手渐渐不稳,整个身子都禁不住开始颤抖。
  眼前少女一身轻便男装,英气勃发,明媚照人,几乎看不出当年稚嫩的影子,唯有眉眼轮廓依稀相似。
  长生压低声音,放缓语调:“子归,不要吵。”
  “是……你……”字字艰难,“长……生……哥哥……真的,是……你……”
  “是我。”
  “为什么……会……是你?……”
  长生望着她:“进来吧。”
  一路无数心情反复,矛盾纠结,子归以为自已至少可以做到正面相对。谁知此刻这陌生而又熟悉的音容实实在在冲击过来,顿时失了理智。
  曾经信任亲近如家人,满心依赖崇拜的兄长;曾经同甘共苦如手足,照顾庇护弟妹的兄长;曾经悉心指导如师父,传授武功绝技的兄长;曾经……相知相爱如至亲……守护陪伴大哥的兄长……
  不辞而别,杳无音讯。经年之后,这样出现在面前。
  事到如今,他竟敢,这样出现在面前!
  子归柳眉一竖,扑上来提刀便砍。
  纵使峡北关下已经见识过宜宁公主殿下身手气势,长生心中印象,还是当年那个聪慧可爱的妹妹更多些。这一刀劈过来,连退几步,下意识接应过招。往来腾挪数次,弹指敲在刀身上,一股暗劲震荡开去,子归拿捏不稳,钢刀脱手坠地。
  长生一抄手接住刀柄,肃然道:“子归,安静些。你大哥才刚睡着,好歹让他安稳多睡几个时辰。”
  子归满眼含泪,直直瞪着他。
  这时李文李章终于得空过来参见:“殿下,我们……把小姐接来了。”
  “嗯。还有其他人没有?”txtxz
  “小姐的贴身丫鬟和几个侍卫……被挡在外面了。”
  “你俩去帮忙招呼招呼吧。”转身进门,“子归,你跟我进来。”
  子归无声的张张嘴:“大哥……”所有怒火恨意因这两个字瞬间消弭,不由得怯怯跟进去。
  站到床前瞧一眼,泪水刷的就下来了。
  “大哥……怎么……瘦这许多,脸色……这样难看……”
  长生低着头:“是么?……子归,你有多久没见过你大哥?”
  “一年……零两个月……”说出来,才意识到,上一次看见大哥,是十四个月前。
  “或者……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子周。”
  “子周……在哪里?”
  “他明天也该到了。”
  仿佛察觉到什么,子释微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长生俯下身,在耳边轻轻道:“是子归。子归来了,这下放心了罢?”
  “子归……”
  “大哥!是我!我在这里!”子归扑到床边,抓住子释的手,“大哥……你、你生病了么?”
  “胡说什么呢?难道大半夜的还不许人睡觉?”子释说着便要起身,一下却没能撑起来。直到靠坐在长生怀中,才瞅着妹妹笑:“真的是子归啊……站起来给大哥看看——好像又长高了呢。一直在等你,怎么才来?”
  “路上……耽误了……”
  “看这满身的灰,跟个假小子似的……一路奔波,累了吧?”
  子归忍着泪,默默摇头。
  她想:大哥连我为何耽误了都不提,只问累不累。
  大哥,你知不知道——
  我听说议和使者竟然是你,日日提心吊胆,只恨□乏术;阿文阿章突然出现,吓得我弓箭都掉在地上;他二人告诉我的消息,怎么想怎么不能相信。我在云头关城楼上坐了一整夜,才下定决心来见你——无论如何,既然大哥在那里,我就一定要去亲眼看一看,亲口问一问。
  走到半路,到处都是谣言,说议和成功的,京畿失守的,西京投降的……什么都有,我折回去跑了半日,又停下来想了半日,发现心里最盼望的,还是要听大哥怎么说。
  可是……当我跟着阿文阿章赶到广丰郡,随同领路的西戎士兵穿过隧道,从岐山南面出来,遥望西京方向,心……一下子……冷得像冰一样……
  大哥,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好多事等你解释——
  然而,此时此刻,久别重逢,面对大哥苍白憔悴的面孔,温和关切的笑容,子归发现,自己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子释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妹妹表情,兀自絮叨着:“……小歌小曲也跟你来了?那可好。子周大概也快到了,你先歇歇,等他也来了,咱们再好好说话……”
  眼前渐渐模糊,声音越来越低。一直以来,弟弟那头更操心的是心理健康,妹妹这头更忧虑的却是人身安全。此刻终于看见子归平安出现,短暂的亢奋状态过去,精力明显不济。什么家国恩怨个人心结,哪里还提得起劲头料理?无论如何,来了就好。
  子归感觉大哥冰凉的手一点点无力低垂,下意识的交到长生掌中,语声轻颤:“大哥的手……怎么这么凉……”
  “没事,有点累而已。昨天前天没睡好……蜀州除了官道,就没有能走的路,真是……”子释回应着妹妹,终于陷入昏沉。
  长生抱着他,原本种种策略计较,考虑双胞胎到达之后如何劝服,这一刻,忽然失去了所有耐性。
  将子释胳膊塞到薄被里,头也不抬:“子归,有什么话,等明天子周到了,一块儿跟我说罢。”
  一只手跟进被子,掌心贴到脐下,替他捂住丹田。接着道:“只有一点,你记着,你们两个,都长大了,别叫大哥再为你们操心。”
  另一只手往下放,落到枕头上,结束谈话:“去吧。”
  子归看见大哥沉沉深眠,安憩在那一方小小的港湾里。不提防鼻子一酸,泪水满腮。
  眼前这场景,明明从未目睹,却好似昔日重现。除了难过,还是难过。
  此情此景——大哥怎么想,已不必再问。
  她一步步退到门口,望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喉头哽咽,咬牙质问:“怎么能……这样?顾……长生,你……怎么……能……这样?”
  往昔岁月一幕幕从眼前闪现:彤城、楚州、封兰关、西京……逃亡、离别、认亲、打仗……那月色下孤独的身影,那暗夜里惊悚的笑声,那繁华中无言的踯躅,那屈辱后绝望的抗争,那残阳下流淌的鲜血,那关楼前堆叠的尸身……
  因为这个人,一切,都失去了本来面目。过去、现在、未来,全部变得如此苦涩。
  然而,多少怨与恨,却因他怀里那个人,尽数化作反噬心魔。
  “你叫子周和我……还能跟你……说什么?你叫我们……跟你……说什么?!……”
  子归陡然转身,在自己崩溃之前,狂奔而出。
  七月初七早晨,最先得到的,是追击小组传回来的情报。
  “……我们按照殿下指示,一路往东,一路往南,结果南边这组发现了对方踪迹。要不是地形太复杂,又有人布疑阵,差点就抓住了……”
  “现在往哪儿逃了?”
  “之前在北边,后来又折向西边,他们几个怕是快追到盘曲关了。离西京越来越近,看那意思,竟像是要逃进城去……”
  “进城?”算算时间,哪怕他这会儿已经进了城,也为之晚矣,无济于事。
  哼!如此胆色(或者应该倒过来:色胆?),是太执着呢,还是太愚蠢?
  长生握住刀柄:既然如此——只怕你不来。来了就好。
  紧接着,亲卫报庄大人、倪将军回来了。
  长生问:“有锦夏朝廷的人跟着没有?”
  传信的亲卫道:“有。全捆着呢。统领说,本来夜里就该到,结果有人中途逃跑,追了一回,才耽误到现在。”
  “中途逃跑?”
  “说是其中为头的那个十分警觉,走到坨口关发现方向不对,偷空抢了马匹就跑,到底让统领给抓了回来。干脆全绑死了……”
  长生揉揉额头:这俩徒弟,本事好大。果然翅膀硬了……子周被绑到这彻底落入敌手的锐健营,不知会是什么反应……想到即将面对的会见,一时竟抬不动腿。
  走进议事厅,庄令辰和倪俭行礼:“殿下。”
  锦夏方面其他随从都另外关着,二人单把小舅子大人请到此处等候王爷。虽然不愿过分得罪,但对方遭到捆绑看押后,一路喝骂不休,只好连嘴一并堵上。不敢让人家跪着——当然,秘书侍郎大人膝盖硬得很,也不可能给蛮夷下跪——于是便任由他气哼哼雄赳赳立在那里。
  自从坨口关前逃跑未遂,子周心中又惊又恨。等到望见执明卫大营辕门外尽是西戎兵往来游弋,肝胆几乎都要爆裂。这是什么样的城府和手段?伪装议和短短数日,已经瞒天过海兵临城下,叫西京糊里糊涂做了瓮中之鳖、釜中之鱼。
  这西戎二皇子靖北王符生,端的好阴险!好狠毒!好奸诈!
  他被惊骇愤怒冲昏了头脑,忘了去想对方何必多此一举,特地把自己骗到这里。见那传说中的靖北王进来,满眼睛都是血光瞪过去。
  不料对面这死敌仇家居然一脸和气瞅着自己。
  有点眼熟。
  继续瞪。
  “子周。”长生一伸手,把塞在他嘴里的布团扯出来。
  声音也熟。
  再继续瞪。
  “你答应不乱跑,我便给你松绑。”
  连说话的口气都这么熟!
  长生走近他,伸手去解绳子。
  子周猛地后退,眼睛死死瞪住,满脸无法置信。嘴唇茫然动了动,嗓子却如同哑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长生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眉目俊朗,高大挺拔,个子都快赶上自己了。官服撕破了好几处,神气却骄傲得不得了。说来也怪,同样款式的衣裳,穿在哥哥身上满是风流,穿在弟弟身上就只觉肃重。
  他心中记得的,还是那个少年老成的小书呆子。瞧见子周这副模样,有些感慨,又有些莫名其妙的觉得想笑。
  到底叹口气:“子周,你听我说——”
  突然“哐当”声响,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子周转头,看清来人,大惊:“子归!”
  子归抬腿往里,卫兵架刀阻拦,被她一带一卸,眼花缭乱间,已经夺走了兵刃。正要群起而上,瞧见屋里王爷摆手,又退下了。
  子归往厅堂内扫一眼,径直走过去,“嗖嗖”两下,刀光闪动,子周身上绳索尽断。扔给他一把刀,轻哼:“居然是被绑来的。丢人。”
  听见这把脆嫩的声音,屋里屋外才确认是个姑娘。昨夜没和她打上交道的卫兵,纷纷伸长了脖子往里窥探。
  庄令辰和倪俭把她打量一番,心知这位定是小姨子了。如此近看,果然漂亮,也好不泼辣!
  子周却顾不上妹妹数落自己丢人,急问:“子归,你怎么在这里?”
  “大哥叫我来……阿文阿章送的信,我就来了。”
  “大哥……大哥在哪里?”
  “大哥病了。”
  “病了?大哥怎么会病了?!”
  子归一夜辗转反侧,清早便跟着李文李章探看子释。另外那人不知去向,大哥却还没醒。只觉那张脸比起记忆中的印象,黯淡了不知多少,越瞧越怕,越瞧越慌。被子周这么一问,害怕与恐慌立刻化作满腔怨恨。
  “哼!”煞气横眉,刀锋一指,“你问他!”
  子周这时才从妹妹现身的惊愕回到第一个更大的惊愕。盯着面前那人,刹那间无数种情绪在心中翻搅,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爆炸,承受到极限,只觉再不发泄出来,那怒火恨意便要当场毁灭自己,狂吼一声,操刀猛劈。
  长生疾退。无奈叹息:这俩好一致的反应,果然是双胞胎……一面偷空叮嘱:“倪俭,你们别管。”脚下后退,手上招架,看似只守不攻,却渐渐压住子周气势。子归见状,瞅准空档加入战阵。二对一,斗得难解难分。
  长生退到门边:“出来打吧。正好看看这些年你俩长进多少。”
  三人转战至厅外空地,一众亲卫要围拢来观摩,却被庄倪二人轰得远远的。庄令辰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家庭矛盾最忌讳外人掺乎,拉着倪俭躲到门后,假装不存在。
  双胞胎这两年一个在中枢运筹帷幄,一个在前线拼打冲杀,敌我阵营立场的概念愈加泾渭分明。而最近几个月,西戎二皇子靖北王符生,更是刻在心上的头号敌人。乍然直面,怎知眼前不共戴天大仇家,竟是昔日生死与共兄长伙伴!背负曾经的家仇国恨而来,眼看又添上了新的国仇家恨。守护的土地,奋斗的事业,爱戴的亲人,牺牲的战友……统统因之颠覆。感情上和理智上的双重打击,除了刀剑生死,似乎确实再没有第二种方式能够平息。
  两人越打越恨,越恨越打,手底下渐渐急躁。
  长生却越打越从容,越打越平和。打到后来,尽是喂招的路子,一举一动,清楚到位。明明看着不快,然而总能后发先至,恰到好处。
  倪俭趴着门缝悄声感慨:“看见没有?言传身教,功夫这个东西,最要靠身教。殿下深得此中真意……”
  庄令辰轻笑:“倪兄好福气,常得殿下身教……”
  “殿下指点我和手下孩儿们,哪有这般好耐性?早掀翻不知几回了!唉,人比人,气死人啊……”
  又看了一会儿,倪俭奇道:“咦,殿下翻来覆去,怎么就是那一套……”
  ——长生翻来覆去使的,正是当年入门时候,教给双胞胎的那套化腐朽为神奇的“伏虎刀法”。
  三个人多年之后重新交手,做徒弟的再如何愤恨不甘,也挡不住感觉神经记忆的迅速回归。这一场架,但见人影带动光影,只闻刀声挟着风声,直打得情仇恩怨淋漓挥洒,酸甜苦辣五味翻腾。打得子周子归渐渐章法全无,不成套路,纯粹发泄。
  忽然,子归跳出战圈,用尽全身力气,长刀脱手而出,“咚”一声贯入对面廊柱,半截刀身嗡嗡晃动。她默默抬起头,任凭泪水落入鬓发,无止无休。
  子周愣了愣,红眼咬牙,和身而上,继续单挑。
  长生见此情景,压住节奏应付,腾出工夫说话。
  “子周、子归,今日种种果,皆有昨日种种因。当初彤城积翠山上,你二人若知道……求救的是西戎人,恐怕……再有善心,也未见得肯施以援手罢?然而……”叹口气,“一旦有了这个起头,后来的事,再也无法控制。我以为,上天这样安排,自有它的道理。否则,咱们几个一路走到封兰关,该死的次数,可实在太多了……你们可曾想过,恰因了我们都没有死,这天下,可能少死多少人?”
  手上增加两分力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正如你们想不到西戎靖北王是我,我又何尝料到,西京派出的议和使者,竟会是你们大哥!这些都先不提,今天我只告诉你们一句话:从见到子释那一刻开始,所有的事情……都跟他商量过。”
  加重语气:“我们为什么能来得这么快?因为派人赴西京的同时,悄悄清理出了岐山隧道。这条隧道,本是从前锦夏皇帝在蜀北修筑的丰渠遗址。子周,你大哥把这个秘密放在心里很久了,本想合适的时候告诉你。你用心好好想想,他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当啷!”子周长刀掉在地上。子归早已猜出这因由,怔怔望着长生。
  “这几年,我做了什么,你们很快会知道。你们两个做了什么,我都已经清楚。我认为,当必须选择的时候,你们做出的,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时至今日,围攻西京的若不是我,会是什么局面?哪怕退一万步,没有顾长生,没有符生,蜀州,乃至整个大夏国,又会是什么局面?我的出现,说到底,不过是给你俩,也给蜀州,提供了另外一种选择的可能。”
  长生一回手,弯刀归鞘,直视着面前的少年:“问题是,这一次,你们准备如何选择?别的且不说,子周,我只问你,你要辅明君,明君在哪里?你要济苍生,苍生又在哪里?你们两个,问问自己的心,是不是——为了已经死去的人,一定要让活着的人继续死去?”
  正要往下讲,却见李文从另一头急急跑过来。到得近前,也顾不上行礼:“殿下!小姐!啊,二少爷!”
  “阿文什么事?”
  “少爷、少爷……”
  “子释怎么了?!”
  “少爷和阿章,吵起来了!”
  第〇八二章 述而不作
  原来只是吵架……长生松口气,转身开步,问:“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吵起来……”
  忽停口,回头,眼神语气皆近乎严厉:“子周,见了你大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好生掂量着。你若敢说出什么叫他伤心难过的话来——”顿一顿,“哼,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直待那人走出几丈远,子周才反应过来,挥拳怒吼:“你、你……你凭什么——”
  长生站住,背对着他,冷冷道:“你说我凭什么?”
  子周终于崩溃,一边嚎哭一边叫嚷:“顾长生,你凭什么?!凭什么……现在……来说这种话?……我们……天天苦等的时候……你在哪里?大哥生病难过的时候,你在哪里?恶人……欺上门来的时候,你在哪里?子归和我跟人拼命的时候,你在哪里?大哥……奄奄一息……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如今倒是来了,西戎二皇子、靖北王符生是吧?哼!好厉害!你这骗子!强盗!!屠夫!!!原来杀人的就是你!毁家的就是你!灭国的就是你!你有本事放火屠城,有本事骗得我们救你信你,有本事打完东北来打蜀州——你拿什么脸见我们兄妹?拿什么脸……见我大哥?是谁……害他伤心难过度日如年?是谁害他担惊受怕呕心沥血?是谁害他……害他……害他……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这一切,罪魁祸首……难道不就是你?!你说啊!你说啊——!!”
  双胞胎一个无声的哭,一个怒吼着哭,远远近近的观众无不看得恻然生悲,于心不忍。长生折回来,瞧着两双泪汪汪的眼睛,满满当当的全是怨。忽然意识到,也许当年两个孩子对自己的依赖,大大超出最初的预料。
  逃亡路上,在李子释、顾长生、双胞胎形成的稳定立体三角形结构中,三个基本点几乎都围绕一个中心转,难免有些忽略基本点之间的关系。这时候才发现,比起自己更倾向于爱屋及乌式的感情,两个孩子对顾长生的认可,纯粹因为他是靠得住的长生哥哥。
  有些事,无法交待。然而,必须给一个交待。
  “子周,子归,对不起。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样,竭尽全力,争取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最好的结局。我想,这也是……子释他……所希望的结局。”
  等两人终于不再激动,柔声道:“好好擦擦,别叫大哥看了担心。走,我们去瞧瞧,阿章怎么会和他最敬爱的大少爷吵起架来……”
  心想:子归压根儿不骂我,见面直接提刀砍;子周除了提刀砍,骂我是骗子、强盗、屠夫——骂得可真好;唯有他,偏装不认识,装不下去了,也只骂我混帐、混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仨脾气还跟从前一样。又想:咦?我什么时候也染上他这胡思乱想不着调的毛病了?……
  这时李文边走边道:“之前少爷没醒,我便去跟小歌小曲说些事情,阿章在房门外候着。待我再过去,阿章居然跪在地上,少爷绷着脸生闷气。问是怎么了,谁也不吭声,我想,不如来找殿下……”
  “阿章,还给我。”
  “阿章先替少爷收着。少爷放心,一定丢不了。”
  子释望着趴跪地下的忠仆,再次叹气:“那你先起来。”李府仆人这等礼节罕见得很,颇有些不适应。
  “少爷不答应,阿章便不起来。”李章叩首跪伏,拿出的是请罪的架势。
  时间宝贵,子释与他拉锯半天,渐渐有点不耐烦。
  沉了脸:“阿章,还给我。我要干什么,心里自然有数。”
  李章低着头待了一会儿,忽道:“少爷,你心里……是如何个有数法,阿章心里也有数。请恕阿章不能从命。”
  “你!”一向甚是欣赏他耿介朴实的脾性,这时候却恼火起来。只好端起架子:“咱们家什么时候成了这规矩了?主子的事,倒要底下人来决定?莫非怪我平素太过纵容你们……”
  李章也不跟他客气:“少爷言重,阿章不过做自己分内之事。少爷信不信,殿下和小姐若知道,一定也是这么着……”
  门外传来脚步声,子释急道:“阿章!你到底听不听我话!”随着这一句带了怒气压低嗓音的呵斥,上腹猛然绞痛。右手本来捏着笔管,“啪”的跌落,左手摁住疼痛部位,整个人不由自主伏在桌案上,弯成了煮熟的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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