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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21 阿堵(现代)
  “吓一跳吧?”子释仿佛笑了笑,“那丫头,是不是特神气?”
  “是……真神气,不知多少人看傻了眼。”长生禁不住也微笑,“我岂止吓一跳,吓蒙了都……”
  “吓蒙了?”子释眼神一冷,“你可知道,我在西京,乍闻峡北关失守,不知子归消息,心都吓了出来。”
  “子释……”长生立即补救,“我一发现是子归,直接就放走了。然后找了好些人来打听,却总也问不明白,我、我……”
  稍加犹豫,就此住口。那些道听途说、流言蜚语,那些焦虑恐慌、嫉恨懊悔,在这个往昔融洽默契逐渐回归的氛围里,实在没有重提的必要。
  子释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往下分辩,才道:“再怎么问不明白,定远将军严臻,可是半年前刚和子周见过面的。”
  “这个……他说了。”
  “四月十八靖北王符生攻占峡北关,六月十四锦夏使者李免抵达——当真挑的好日子。难为你琢磨了近两个月,怪不得这一场好戏等着我。”头一句,子释好似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话题;下一句,碎冰碴子薄刀片子漫天花雨般往下洒。
  长生冷汗都惊出来了:“子释!不是这样!不是你想的这样!自从见到子归,我就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直到看见那照会文书,才觉得来的是你……我、我当时昏头昏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我不该那样吓你的,我……”
  子释想:好一个昏头昏脑,完全算无遗策哪。从见面到现在,你哪句话哪个动作没有借机造势,硬把我绑到河中间?面前这个人,实在太过熟悉自己的软肋死穴,不必处心积虑,信手拈来,飞花摘叶,已经把李子释牢牢吃定。不由得想起当初他要离开,也是这般将自己弄得五迷三道,后知后觉,上了他的贼船恶当犹不自知。
  或者,这番重逢虽然意外,但二人今日局面,早在五年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套,备好了饵,种下了引,埋下了根。
  这样用心,叫你连怨恨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一股无法控制的悲凉之意从心底泛上来,越发显得身后的怀抱格外温暖。沉默许久,才发现纵使如此温暖的怀抱,仍然无法驱散胸中凝结的这团寒气。
  原来,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原来,也就不过如是而已。
  然而忍了几忍,终究忍不住出口追问:“如果——如果来的不是我,你预备怎么办?”
  “我……”不过是个未成事实的假设,长生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思考,最后却只有一句:“不知道……”
  心底深处似乎对这个假设充满了畏惧,抱紧他,“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你就来了……子释,幸亏你来了……”
  子释心中无限酸楚。
  如今看来,恰是西京请和之议,阴错阳差,歪打正着,造就了这场意料之外的重逢。进一步说,若非自己推测过了头,顺势上场一探虚实,何至于生挨这晴天霹雳平地惊雷?再退一步讲,此前他如有半分杂念,不肯及时收手,又谈什么出使求和?恐怕只余得两军对垒中遥望,成王败寇下相见,此生再无这般相亲相近彼此诉说的机会。
  如此珍贵的……最后一个机会。
  闲闲道:“如果……没有遇见子归,你本来怎么打算?”
  “原先的打算……先拿下峡北关,夺取太子兵符,顺利的话,连云头关一块儿占下来,然后把北边也换成我的人。待外围初定,就想办法去西京……找你们……”
  “你就这么笃定——”子释抬起眼睛,倒瞅着头上那张脸,“我们仨一定会在西京老实待着?过了这许多年,没准,”顿一顿,“没准,孩子都满地跑了呢?”
  “胡说!”长生被他逗笑了,满眼温柔哀伤,抱着他的头,“别瞎说……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都记得,非要那样吓我气我……说好了我去西京找你,你当然不能到处乱跑。再说,哪有许多年,一共才五年,比我自己预想的还要快……你知不知道,这五年里,我做了多少事?我一想到你也像我想你一样想着我,就一刻也停不下来——我这样拼命,你还敢去找女人?我知道你不会的……”
  想起见到他之前如何方寸大乱,想起刚见面就把他气得吐血,想起他一夜惊悸不得好眠,想起那颗石头垂在他胸前,刺得自己双目流泪……长生低头贴在他额上:“我知道,你不会……”
  子释静静听着。
  他听见他说“当然”,他说“才五年”,他说“我知道你不会”。
  如此自以为是,理直气壮。
  心中早已有了决裂的预感,身体贪恋着熟悉的温度,灵魂被理智强行冻结。本以为需要竭力克制的会是怨尤愤恨,谁知对话进行到此刻,望着他无可置疑的眼神和表情,种种不甘不平涣然冰释,忽然于瞬间真正认清了一个长期存在的隐性事实:
  李子释与顾长生,从始至终,都隔着一条千年代沟。
  不独他,这时代所有人,包括子周和子归,李子释和他们之间,从来隔着这条千年代沟。一直以来,自己并非没有意识到,却盲目而自大的将这代沟两岸分出了上下前后,不由自主总以俯视的姿态,回首的姿态面对一切。
  子释想:我看到了,自以为理解了,体谅了,却忘记了一个基本前提:我已身处其中。
  这是一个关山阻隔,萍水飘零的时代。
  这是一个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时代。
  这是一个义士不惜断头,忠臣愤而死节的时代。
  这是一个伯夷仍旧采薇,尾生依然抱柱的时代。
  这时代的许多人,不论好人、坏人、聪明人、愚蠢的人……都比自己执着,比自己坚强。
  很多时候,没有为什么,只有必须坚持。
  且不论立场与追求,单说离别和等待。子释忽忆起当年从小姨娘那里听来的往事:父亲新婚之后,上京赶考,这年却不知何故名落孙山。羁留京师两载,下一轮终于高中状元。才当了年余京官,家眷还在路上,已经外放去做凉州刺史。路遥地偏,前途难测,只得留人捎话,家眷暂寓京城。又是两年过去,父亲应召回京,一家才得团聚。当时犹属太平世道,从离别到重逢,母亲整整等了六年。
  幼时听过便忘,并未觉得有何特别难过之处。也许,是叙说者理所当然的语气,淡化了那过程中的孤寂恐惧、痛苦煎熬。总之,不管因为什么,对于离别和等待,这个世界,有着远比自己从容的态度,坚定的信念。
  五年,不过两轮科举,确实没什么。各方面综合考虑,他做出的是最优方案,最佳选择。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子释闭上眼睛,细细感受那最后一缕温柔,直至被广阔无边的悲悯哀伤浸没。
  就这样吧。
  没有怨,没有恨,没有谁欠谁。老天画完了这个圈,在终点完成对接碰撞,就此归于湮灭。
  对不起,我已失去力量继续向前。
  “长生。”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声清醒着叫自己的名字。长生心中激起千重波澜,却只轻颤着应了一声“嗯”。
  “我出使而来,无论如何,总得回去复命……你看着安排安排,事情到了这一步,好歹做样子谈一谈。”子释坐起来,蹬上靴子,下了地。取过一旁叠着的外袍,抖开来,慢条斯理往身上穿,一面分心说话。
  声音虚无缥缈,大脑好像交给了另一个自己做主。
  “虽然有些意外……来的是你,总比别人强。我回去以后,交了皇差,就设法把子周和子归悄悄带走,彻底离开西京朝廷。”
  子释穿好外袍,拿起玉带围在腰间,四顾寻找发簪头冠。
  长生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直觉情形大大的不妙,糟糕到不能再糟糕,手足无措之下,横移两步挡在他面前,直接做了一堵墙。
  子释抬起头:“看你峡北关夺权制胜的手段,放眼华荣锦夏,大概没几个抵得住罢?你能兵不血刃诱降严臻,收买人心的怀柔功夫也很是到家。听说你之前刚平了东北?——华荣太子已死,靖北王一统天下,迟早的事。早知道……我们兄妹大可不必在西京干耗着。”
  长生涩声道:“你,你要去哪里……”
  “既然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去哪里都行啊。”子释淡淡一笑,“还是要托你的福,可别搞砸了。”注目望着他,“——能少杀几个人就少杀几个,千万记得别乱烧乱毁东西。”
  长生脑子里轰隆直响:“子释……你、你不陪我么?为什么……”
  “过去没有我陪,你不是一样干得挺好?何必拉着我给你添乱?——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故意偏了脑袋,正好看见桌上放着自己的玉簪金冠,抬腿过去拿。
  长生一把拖住他,两只眼睛红得要出血:“子释!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对不对?”
  子释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轻轻道:“我不相信你?顾长生,你自己想想,除了最初不便说明身世,我几曾有过不相信你的时候?若非……因为相信你,我何至于……”
  子释想:我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只不过,有些事,你已不必知道。
  “我过去相信你,现在相信你,也同样相信你保证的将来。所以……我非带子周子归离开不可。”
  长生跨到他前面:“那么,你是不肯原谅我……对不对?”
  子释摇摇头,笑了:“你从未做错什么,哪里需要原谅?我只是……嫌麻烦……或者,十年二十年后,如果你还记得,也许……你我之间,尚有相见的余地。现在么,实在太麻烦……”
  长生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凄美的笑容,笑得自己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就像被人硬生生掰开心脏,剖肉剔骨,剜走了长在其中的珍珠。
  “你嫌麻烦……我知道你怕麻烦,就想……把麻烦都料理了才告诉你,谁知道——”
  长生既痛且怒,脑中一片混乱,猛地揪住他脖子:“你嫌麻烦——我都不怕麻烦做成这样了,你还敢给我嫌麻烦?你以为,我干什么非要做这么麻烦的事?你以为,这么麻烦到底是谁害的?你敢撇下我一个人收拾这烂摊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告诉你李子释,你休想!”
  开始不讲道理了啊。子释无奈:“长生,别这样……”
  “当初要不是你救我,我死了就死了;要不是你……”咬牙切齿,“要不是你勾搭我,我走了就走了;要不是你一路有事没事啰哩啰嗦,我符生杀人就杀人,打仗就打仗,夺权就夺权,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替天下人操心?想当初你要入蜀,我便送你入蜀;你要救人,我便陪你救人;你不愿见血,我想尽办法,不让你见血;你不爱吃饭,我千方百计,不叫你挨饿,不叫你生病……那么多日子,昼夜相伴,朝夕相对,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嗯?莫非你都忘记了?”
  抓住他的肩膀:“李子释,你给我听着,我今天会自找这许多麻烦,哪一桩不是你害的?“始知兵者是凶器”,是你教的;“体民之心,遂民之情”,是你教的;“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是你教的;“柔之胜刚,弱之胜强”,是你教的;“益之而损,损之而益”,是你教的……我问你,这许多圣人之言,权谋之道,哪一条不是你教的?是你告诉我,一旦下场,就要竭尽心力,以图完胜。是你告诉我,人生苦海,最苦不过苦海迷途。你要我不再迷惘,努力奋斗;你要我斩妖除魔,普渡众生;你要我能杀而不嗜杀,强身而守心……你现在,竟敢跟我说……麻烦?”
  子释完全傻了。
  半晌,嗫嚅道:“啊……我不过纸上谈兵,难为你……活学活用……”
  “纸上谈兵?”长生把他狠狠揽过来,“哼!这些都是纸上谈兵,那么有件事,总是你言传身教,身体力行,手把手教给我的——”
  一手圈住他的腰,一手捧着他的头,往唇上重重压下去。慢慢放轻力度,变换方向来回辗转,叩开两排串珠编贝,缠住一瓣羽叶丁香,直到他色上胭脂目泛流光,意识朦胧软在自己怀中,长生好似咕咚掉落滚油锅里,从内到外都炸酥了。残存的一丝清明告诉自己:别急,不能急……
  恋恋不舍凑到耳边:“你看,都是你教的,你忘了么?……子释,你害我……再也没法抱别人,这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么?……枉我为你死心塌地守身如玉,我可听说,你在西京到处拈花惹草招摇撞骗——”
  “咣当”一声门被撞开,文章二人抬着大木桶出现。李章一脸严肃:“王爷,小人们送水来了。”
  第〇七五章 焉得无悔
  长生就着最暧昧的姿势开口:“放这儿吧。”看两位忠仆把桶搬进来,站立不动,道,“其他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李文李章对望一眼。
  李文盯着子释的背影,犹豫片刻,道:“少爷,米大人他们不知少爷境况,都很担心……刚才,聂大人找到我俩,问起少爷……”
  长生立即抬头:“你说的聂大人是谁?这个院子守卫森严,他怎么可能进得来?”
  “这个……聂大人找到我俩的屋子,问了几句,很快就走了,我们也不清楚他怎么进来的……”
  长生心中一动:“这位聂大人,是不是昨天站在你们少爷身边,戴高筒乌纱帽那个?”
  “……是。”
  “原来是高手。”长生扬声叫道:“倪俭!”
  倪将军“嗖”一声出现在门口:“殿下?”
  “使节团里有个武官,姓聂,是个头头,功夫相当好,你悄悄缀着点儿。人家可是刚刚光临了咱们帅府。”
  “啊!有这等事?”
  “是偏院。主宅料他也不敢挨近。”
  “属下失职。”
  “我昨天就探出他功夫底细,忘了跟你说。”
  倪将军一眨眼没影了。
  文章二人心中惊惧,李文打定主意要讨少爷一句回话,硬着头皮重新开口:“少爷,聂大人问……”
  忽听少爷缓缓道:“你这就去告诉他们,我水土不服,心慌胸闷,气短乏力,下不了床,军中大夫正看着,过两天自然会好。”停一停,仿佛思考什么,接着道,“烦米大人写封请安的折子差人送回去,就说——就说“北或可意动,和谈有望”。其他所有事情,都等我好了再说。”
  “少爷……”
  “去吧……我自有分数,以后跟你们细讲。”
  “是。”二位忠仆再次对望一眼,终于退了出去。
  屋里剩下的两人彼此倚靠,久久没有声息。
  这一打岔,两个人的恩怨不小心又回到家仇国恨,种种现实难题重新摆在面前。
  长生想:还真是……麻烦。没话找话:“你这两个书僮,太不好糊弄……果然仆肖主人形……”
  没反应。
  桶里水正冒热气,低声道:“现在洗好不好?粘乎乎的早难受了吧?”撩起他的头发,后颈凉湿一片。吃惊:“怎么又出这许多冷汗?是哪里不舒服?”扶正了身子,却见他脸色蜡白,眼中毫无神采,只有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子释,怎么了?觉得哪儿难受?”想要替他松开衣领,伸手去解纽扣。刚解了两颗,怀中人突然肩头僵硬,浑身颤栗,越来越厉害,竟至不能自已,连嘴唇都直打哆嗦。
  长生定睛细看,他那木然的表情,直如不认识自己。
  大慌:“子释!”立刻将掌心贴上印堂神庭,注入柔柔一缕内息护住元神,一面迅速回放刚才经过: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他这般失控。
  冷不丁记起文章二人进门前,自己似乎脑子一热喉头一松,把那个时时缠绕心间刻刻强自按捺的问题,以最糟糕的方式,问出了口……
  怎么办?
  “子释,别生气,我胡说的,我只要看见你,只要你在身边,你知道……”
  “长生……”
  太过微弱的呼唤,恍若无底深渊传来的叹息。转瞬即逝的尾音如丝弦乍断,在心上弹出一把溅珠血线。
  “我在这里,在这里……”长生紧抱住他,企图用不停重复的抚慰唤回远去的意识,平息突如其来的反常状况。
  “长生……”一下认出了面前的人,情绪迅速稳定,整个身子瘫在他怀里。
  “子释。”让他对着自己的眼睛,长生狠狠心,问:“子释,告诉我,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让你这样难过?
  如此这般,曾经下定决心不再追问的一切,已非问不可,不能不问。
  看他不说话,长生仔细回想之前的交谈,忽道:“那个米大人……不对,那个聂大人……到底是谁?”
  他在他脸上读出一片空白。
  长生捏住自己的心,不让它胡乱蹦跳。放平语调,轻轻道:“子释,你告诉我,他是谁?你……是不是,是不是……和他……在一起?是不是?……”
  子释慢慢摇头。摇了几下,停住,两只眼睛直勾勾空荡荡望着前方。
  长生刹那间从中看到了漫无边际的荒芜。
  那荒芜中断壁残垣、火光血泊、金珠瓦砾、锦绣泥沙,令他顿时想起无数曾经共同目睹的凄凉场景,看清了无数倍加惨烈而偏偏自己缺席的残酷内容。
  他看见他站在满地华丽废墟之上,如冰川雪莲般优美而寂寞,却始终无法逃开。任凭倒塌的梁柱砸下来,翻飞的火焰烧过来,终于,花儿遍体鳞伤,无声委落。
  “子释,告诉我……”
  长生捧着他的脸:“子释,说出来。我要你都说出来,全部告诉我。不管是什么,统统告诉我。告诉我,就没事了……”
  良久,枯涩的声音打破死水般的沉寂。
  “……子周……”
  “嗯,子周怎么了?”
  “那年……子周……中了状元……我不想他去,可是……要征兵……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身世,只好也去做官,我……子周和子归,本就不姓李,该姓谢的……”子释茫然的复述着,前言不搭后语,颠倒凌乱。
  “我知道,他俩姓谢。然后呢?”
  “然后……兰台令,我很喜欢……可是,有一天……半夜……”子释目光四散飘荡,下意识的跳过去,“花家和白沙帮的人……居然也到了西京……国舅家的孙子缠上了子归,皇帝要赐婚……所以……子归跑到边关去打仗……”
  “子释!”长生听出蹊跷,握住他的手,掐在合谷穴上,“告诉我,那天半夜,发生了什么?”
  子释被他掐得灵台一醒,抬起头,看了一会儿,慢慢道:“有一天半夜,一个人……闯到家里来……”
  “谁?!”
  “这个人……你也认得的。你认得,子归认得,子周却不认得。我……我本来应该认得的,可是我……忘记了。朝中遇见,也没往心里去。谁能想到……早该死了的人,居然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摇身一变,成了国舅亲信、皇帝宠臣……”
  长生脑中巨闪,浑身血液都被冻住。
  子释反而似乎平静下来:“那天……是重阳节,子周和子归去了外祖府上,我自己留在家里,很晚才睡。后来……后来……后来,我生病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却又没有死……”
  “子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长生再没有丝毫力气支撑自己,抱着他的身子一点点滑下去,跪倒在地:“求你……不要说了……”
  “……预备入朝做官,我想着,没准……能有你的消息。万没料到,会……碰上了……这个人……”
  长生抬起头,哽咽哀求:“子释……不要……说了……”
  “那时候……也不是……完全不能坚持。可是……我……没有坚持……长生,我累了……”
  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汇聚到颔下,凝成晶莹剔透一颗,倏忽坠落,滴在长生衣襟上。
  万箭攒心。
  眼泪一旦开闸,便再也止不住。成串成行,成湖成海,掀起滔天巨浪,恨不能淹没彼此,淹没世界。
  还能有什么办法?沧桑历尽,只余俯仰茫茫,倾泪一哭。
  哭山河破碎。
  哭身世浮沉。
  哭天地不仁。
  哭红尘有爱。
  所有矜持考量形势后果俗务旁人统统抛却,子释攥着拳头,涕泗滂沱:“顾长生……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儿来?”
  ——为什么,总是我等你?
  ——为什么,总是在等你的时候,等来一场劫?
  纵横交错的泪水沸腾翻滚,如凌讯熔浆,浇得长生从头到脚体无完肤,血肉筋骨腐蚀殆尽,找不着心在哪里。
  “你叫我……等那么久……咳!……咳!那么……那么……久……”子释哭得几欲断气,“你个……个该死的……混蛋……我……咳!……我……”只觉五脏六腑都咳碎了也不解恨,禁不住四肢抽搐胸口发麻,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
  长生“腾”地站起来,把那伤痕累累的身躯紧裹在怀中。明知道再多的心痛也无法偿还他,再多的温柔也无法安慰他,却只能不停的亲吻着,抚摩着,低语着:“子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好,我混蛋,我……我竟没有守在你身边,跑去为不相干的人操心;我竟不能伴你左右,护你周全;我害你吃苦,害你……被人欺负……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分不清到底是两人之间谁的泪水,让自己整个溶化在里面。长生顾不上愤怒,来不及悔恨,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永远不要再看见他这样哭泣。
  薄薄的肩胛骨在掌下剧烈颤动,如同蛛网上痛苦挣扎的蝴蝶。汹涌的泪流浸湿了前襟,渗透到创口深处,把那无形的伤痛直接传达至心底。
  长生忽然害怕极了。恍惚觉得泪水似乎化作了鲜红的血液,他把全部精神力气都用在了这场痛哭。哭过之后,再无牵挂,就此永诀。
  “子释,别哭了……别哭了……”长生轻拍着他的脊背,“你这样哭下去……我、我要疯了……”
  不能任由他这样纵情发泄。长生迫使自己凝神定息,低头含住他的唇,强行度进去一缕真气,为他归经顺脉。
  小心试探着走过一个周天,情绪已经不再无法控制。他闭着眼睛静静靠在自己胸前,泪水并没有停止,源源不断汩汩而出,如同无声的潜流,在黑暗中汇聚上涨,没过坻石沙洲。
  这样沉默。比表面的惊涛骇浪更加令人心慌心痛。
  “子释,说句话,说句话好不好?……不管是什么,睁开眼睛,跟我说句话……”长生将他横抱而起,带到床上,让他的头搁在自己肩窝里——从前他就最喜欢这样,半趴在自己身上,枕着肩窝于耳边叽叽咕咕,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感觉他的气息就在颈侧,微微痒痒落到脖子里,渐渐安下心来。双臂环着腰身来回抚摸,一面喃喃低诉:“别哭了呵……哭坏眼睛怎么办?我上哪儿找那么亮的星星赔给你?哭坏嗓子怎么办?我上哪儿找那么脆的水晶赔给你?要不——把我的换给你罢……”
  “……谁、谁要你的黑炭球,破铁锣……咳!咳!……”
  唉,果然,嗓子哑了。
  长生半支起身子,伸手端过床头水杯。
  才下去两口,正要接着喂,没了动静。低头一看,他就这么歪在臂弯里,鼻息沉沉,彻底睡着了。
  长生坐起来,轻轻拨开他因汗水和泪水贴在脸颊的头发。
  ——原来,真正的报应……在这儿等着呢!
  浑身骨骼疼得根根断裂,一股邪火噌的点着,燎原而起,熊熊燃烧。顿觉天下无人不该死,何人不可杀?哪怕屠尽千村万户,焚遍神鬼妖魔,灭了五行三界,赔了前世来生,也不可能抵消心中怨恨。
  哪怕、哪怕……
  刹那间一个激颤,清醒过来。
  原来,无论做什么,永远不可能抵消……
  没有什么能够抵消。
  再多的怨恨,最终也只好敲碎牙齿落肚,一辈子啃噬自己的心。
  怀中人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毫无由来的,长生潸然落泪。
  无论如何,还有现在,还有未来。这就好。
  慢慢抽身下床,走到桶边,探探水温,已经凉了。猛地一掌击向水面,“哗啦”巨响,水花飞溅,如银弹冰锥,迸发四射。长生把自己也吓一跳——不能吵醒他!立刻抬手,飞散的液体仿佛被什么力量控制住,凝成无数根透明水线,在半空结成一片珍珠网帘,轻轻落回桶内,再没有一点声息。
  双手伸入水中,合掌行气,默运玄功,不一会儿,便似老僧入定,铸化凝滞。唯有桶中水流随着无形的内力缓缓回旋,过得小半个时辰,重新冒出了白茫茫的热气。
  闭目存神,收功退散,但觉一身清爽。心中有些诧异:在这个心情激荡内外兼伤的情形下,功夫居然越练越顺畅。没时间细想,练功的问题暂且撇在一边,抱起床上的人,开始替他脱衣裳。
  折腾这许久,两层罗纱早已湿透。长生一着急,差点直接撕下来。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一颗颗解开纽扣。尽管知道他多半醒不过来,依然在耳边柔声安抚:“子释,是我……是长生……咱们洗完了再睡……”
  几下脱了自己衣裳,抱着他跨进桶里。拆掉胸前绷带,刀口并不宽,表面已经合拢。把他放在膝头,抬起胳膊动动,似乎也不怎么疼了。忽然想起什么,向后一挥手,只听“笃”的一声,门闩打横,就此落锁。
  一个念头闪过:功夫进境似乎还不小,奇怪……不过,眼前的事情更重要,这些都回头再说吧……
  次日,李文李章被请到主宅,和靖北王殿下聊了几个时辰。
  聊天的屋子就在卧室隔壁。聊天的内容自二人初进李府开始,事无巨细一一问遍。从大少爷衣食住行到亲朋戚友,从日常居家到衙署宫廷,最关键最隐秘的部分仿佛早已知晓,偏揪着细节处暧昧处穷追不舍。所有问题问到后来,每每以忧伤的沉默作结,好似无言的责备,直叫当事人心头慌慌冷汗涔涔。
  尤其是王爷殿下那副天经地义休戚相关的神气,令二位忠仆倍感压力。李府下人向来比较自主自由,眼前这位,倒真正充满主子风范,远比少爷小姐们更加威严可怕。
  聊到黄昏时分,靖北王忽然挥手叫二人噤声,站起来走进卧室。
  王爷并没有表示不可以跟进去。李文瞅瞅李章,后者点点头,两人大着胆子蹩到门内。
  “嗯……哼……”伴随着浅浅的喘息呻吟,床上躺着的人四肢开始无意识的抽动。
  李章相当熟悉这个动静,那是少爷在做噩梦。自从停了安神汤,这种状况几乎夜夜出现。根据少爷的一再强调,只要听见出声,务必把他叫醒。往常在家,因为李章比较警醒,总是第一时间爬起来拍门。
  正要说话,却见王爷殿下弯下腰,从背影看不见动作,光听得和风细雨似的声音,犹如哄孩子般轻柔:“子释,不怕,不用怕,是我,是长生。嗯,我在这儿……好了,没事了,没事了……睡吧……”哄了足有一刻钟,床上之人才重新入眠,王爷的声音也渐渐低微,归于寂静。站直身,又低头立着,默默看了一会儿。
  文章二人跟着靖北王出了卧室,震撼之中犹不忘小心带上房门。
  忽听王爷道:“你们少爷——我扣下了。他不可能再回西京,你二人有何打算?”
  “啊!”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管议和议得怎样,使团其他人,都会放回去。你俩是蜀州本地人,我不强留。”
  “这……”李文脑中若干念头闪过,道,“王爷,实不相瞒……我们少爷不过被皇上和太师临时抓差,做了这个议和正使。论身份,不属皇室宗亲,论地位,绝非朝纲重臣。王爷扣下少爷为质,徒然损了名声,怕没什么用……”
  长生一笑:“难为你还为我名声着想……”
  “小人唐突,王爷恕罪。”
  这时李章硬梆梆接口:“以人为质,必有所劫。敢问王爷,要怎样才能赎回我家少爷呢?”
  听他这么说,长生神色一冷:“你们锦夏朝廷要求和,只派个二品尚书仆射上门,我信不过。我打算……我打算叫我的军师跟使团去西京见见你们皇帝,带一封盖着皇帝玉玺的议和誓书回来。你俩若回去,不妨跟你们二少爷说,叫他负责将誓书,还有我的军师安然送归,我再考虑放不放还他的大哥……”眼神微敛,锐利如刀,“还有……那位傅大人……本王同样欢迎之至……”
  李文李章只觉一股冷风从骨头缝钻过,顿时懂了:这哪里是拿少爷当人质,明明是要当诱饵啊。
  眼前情势,实在是超乎寻常的复杂诡异。少爷自己是什么意思?这场和谈将如何收场?靖北王到底怀有什么企图?朝廷又该怎生应对?……忠毅伯兰台令李免李大人的两位贴身长随,不负李氏文章之名,阅历见识远远强过一般仆从,想问题自然想得多一点。虽然到目前为止,一个也还没想明白。
  “现在定不下来不要紧,回头想好了告诉我。”
  李文李章反应过来,这一回王爷问的,与少爷无关,是自己二人的打算。
  从初次见面到现在,明知道对方是仇人,是敌人,却始终很难产生真正的恨意。几番交道打下来,直到这一刻,才猛然惊觉:靖北王的说话方式,跟自家少爷相比,简直神似啊神似!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六月十九,华荣皇帝诏书送达蜀州仙阆镇靖北王营中。
  诏曰:“夏祚衰微,率土分崩。苛政烦苦,官吏侵暴。生民之命,几于泯灭。朕应天顺民,受命践祚。拨乱反正,恢拓宏业。登基六载以来,布政明允,广纳贤良;垂惠万民,施德天下。……
  “然江山之外,犹有殊俗;悼彼蜀民,未蒙王化。是以命授三军,龚行天罚。王者之师,有征无战。以仁为本,以义治之。非欲穷兵黩武,实图拯民危厄。奈何蜀州上下沆瀣,怙恶不悛。一意孤行,负隅顽抗。戕我太子,戮我勇士。此仇何报!此恨何极!……
  “然三军不可一日无帅,大业不可一朝中断。靖北王天姿奇伟,英明忠肃。文韬武略,识鉴清通。屯田积粮,安时抚民于前;挥师讨逆,开土拓疆于后。平靖内外,居功至显;临危受任,众望所归。今命其统领三军,征蜀事宜,悉听裁决,然后奏闻。
  “朕禀天赋隆恩,修宽恕之德。但使九州同一,万邦协和。特谕靖北王先惠后诛,好生恶杀。明辨忠奸,优抚无辜。有去逆效顺,弃暗投明者,验等地迁赏……”
  接罢皇帝诏书,庄军师立刻跑去对这些天混得溜熟的锦夏使团副使大人说,我们皇上的全权委托书终于到了,你们正使大人的病也好了,咱们明天开始正式谈判吧。
  长生端着碗进屋。
  子释靠在床头,一封黄绫摊开搁腿上,赫然是白日里刚刚送达的皇帝诏书。躺了好几天,直到今晨才真正清醒。听某人啰嗦大半日,最后递过来这封东西。
  一面看,一面不时蹙着眉头想想,偶尔挑起嘴角无声笑笑。长生站在当地,才觉得那是个冷笑,转眼又似乎变作了欣慰。一颗心上下忐忑,偏不敢开口明问。
  “子释,歇会儿吧。这个……你尝尝看。”
  刚要把碗递过去,觉得有点不够热,又缩回来,双手捧着。片刻工夫,一缕奶香随着温度升高四处飘散,馥郁浓甜,醇厚诱人。
  子释扭扭脖子,脑袋仿佛被牵引似的伸过来:“这是什么?”
  每次睡醒都发誓不再理他,却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又被自己忘到了九霄云外,比如现在……
  “是干酪,羊乳做的,化开了……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长生一脸紧张,舀出小半勺送到嘴边。
  那一个眼睛眨也不眨,砸吧咂吧舌头:“好像不是糖——”
  “不是糖,是蜂蜜。”长生不知不觉咧嘴,“今天钦差带来的犒赏物品中有几大包。军中伙房也有,可没这个好吃。”说着,再送过去一勺。
  吃了两口,子释径直把碗接过去。一边不忘提醒:“诏书挪开点儿,洒上头可大不敬了……”
  长生道:“别吃着东西说话,小心呛着。”
  喜滋滋看他把一碗奶酪吃得只剩个底儿,长吁口气。意思是这下好了,饿不死了。
  “够不够?这东西有的是……你爱吃就好,他们几个始终不怎么愿意吃……”长生说的是身边几个夏臣。跟西戎将士一块儿吃肉喝酒都没问题,唯独乳制品敬谢不敏。
  “有点撑……”子释摸摸肚皮,懒洋洋的歪着身子,耷拉着眼帘,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舔嘴角。
  “谁叫你天天光睡不动,都快成猪崽了……”长生抱怨着,往他身后塞进去一个枕头。
  自从十五晚上哭得稀里哗啦昏天黑地,几天来一直睡着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好像特地要补偿这些年欠下的失眠旧债,即使醒着,也多半迷迷登登,熬不了多久就在怀中睡过去。一度吓得武功盖世靖北王十分没自信的找来军中大夫,却说只是虚弱,补一补养一养自然会好。然而客观条件有限,怎么补怎么养成了大难题。每日设法灌下去一点米汁汤药,终于想起这最好的补品。见他不但肯吃,还十分喜欢,长生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别动。”上半身忽然前倾,双手撑在两侧,把脑袋凑过去。
  子释扭头,不提防被他箍得无法动弹。
  “别动……他们几个……在外边……”
  子释大怒,差点暴走。别地儿动不了,牙齿总没问题,张嘴就要吃人。
  “亲……一下……”苦苦压抑的喘息中漏出断断续续的言语:“一下……就、就一下……”
  子释不动了。张着尖牙利齿,忘了合上。
  就在子释觉得这个亲一下,长得遗失了起点,永没有尽头的时候,长生猛地放开他,直挺挺倒下,趴在他腿上呼哧呼哧喘气。好半天,才支着胳膊坐起来:“迟早……叫你逼死……你倒好……这么多天,一睡了之……我可……生生叫你……逼死了……”
  子释尚未从酥麻中缓过来,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不够,只好奉送一个“活该”的大白眼。
  过一会儿,长生不喘了,满脸正经:“他们几个,在外头等着,见一见好不好?”
  “哼……”
  伸出手指拭去他唇上一抹水润之色:“放心,看不出来的。”
  “哼……随你便……”
  第〇七六章 别无选择
  进来的是庄军师,倪大将军,以及后起之秀虞芒虞大将军。
  长生自己在床沿坐下,示意三人落座。
  子释盘着腿,欠身为礼:“在下李免李子释。”
  三人屁股才刚挨上椅子,吓得“噌”又站起来,期期艾艾,不知怎么打招呼。
  在另外两人期待的眼神中,军师只好领头:“在下……呃,在下靖北王府詹事庄令辰。”只有这一句,显然不够礼数,于是接着道,“见过,见过……”万分为难的看向王爷。
  长生对子释道:“他们也叫你子释,好不好?”
  “好啊。”名字本来就是给人叫的,李子释三个字,胜过李大人李公子多多。
  “这、这怎么成?”庄令辰大觉尴尬。他知晓的内情最多,心说这成何体统,却没法直接提意见。
  长生貌似解释:“不说名字常常被人叫,健康长寿?"
  子释大窘。这猪头,当小孩儿叫魂呢……如此莫名其妙的念头,还一本正经在下属面前说出口,搞不懂是故意肉麻还是愚蠢迟钝。真是……闷骚男本色……一时只恨找不着地缝钻进去。
  幸亏在座几人,闷骚的那个不自觉,两位武将缺根经。唯一听出玄妙的那个,做戏功夫一流,脸皮颤都不颤一下。子释总算勉强挂住面子,没有当场脸红。
  轮到倪俭,试了好几把,才成功开口:“那个……子释……那个……我、我叫倪俭,是殿下亲卫军统领。”
  “倪将军有礼。”
  “不、不敢。”倪俭飞快的溜对方一眼,想起自己好歹算得面前这位拐个弯儿的救命恩人,暗暗得意,忍不住又偷偷抬起头,预备多看一眼。不料那人居然冲自己微微一笑,顿时慌乱不堪,赶紧低了头。心道早知是个漂亮人儿,这会儿怎么瞅着更漂亮了呢?怨不得……
  今晚子释白色里衫外头披着长生的衣裳,因为某人死活不许他穿锦夏官服。质朴的图案,厚重的色调,不见了许多风流。除却把五官衬得越发秀雅精致,别有一种澄澈明净。倪俭不由自主将声音降了几个八度,生怕一口大气惊扰了他。
  等到虞芒自我介绍时,明显比倪俭更加局促。倪将军送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在心中自言自语:“这张脸,今后多半时常要见到。得习惯,习惯。习惯就好……”
  互相介绍完毕,集体沉默。
  下首坐着的三个略有些尴尬,不知如何继续。而对床上坐着的两人来说,沉默本身,似乎已经足以代替一切。
  长生轻轻握住靠近自己身侧的那只手。
  相信他。
  既然没有拒绝,既然开了头,那么他一定会陪着自己,坚持到底。不管有多残忍多艰难,用天下人的安宁与笑容偿还他,用千万倍的温柔与情意偿还他,用永不离弃的坚守呵护偿还他,用一生一世的决绝执着偿还他。
  他肯答应陪我,必是也这样相信着我。
  子释悄悄把手抽出来,不动声色,悠悠开言:“长生跟我说了三位很多事。军师及两位将军,均属当世俊杰,甘为天下苍生出力,子释佩服。”
  “哪里……”三人齐声谦虚。其中倪俭是一心一意谦虚,那两个都在顺带走神。
  虞芒想:长生?似乎是已故锦妃娘娘才用的称呼啊……
  庄令辰想:子释?奇怪,哪有人自称说字不说名的……
  “人世盛衰,江山分合,代代无穷已。凑巧赶上了,幸抑或不幸,实在难料。”说话人在这儿停下,适时叹了口气。
  这句貌似空泛实则相当有针对性的开头引起了在座几人深刻的共鸣,话题一下变得渺茫而深远,令三位意气昂扬壮志勃发当世俊杰不由生出一缕沉郁感慨。
  说话人锋头一转:“军师与倪将军,本是锦夏子民,却做了华荣肱股。虞将军自有君王太子,却另拥主上。”
  对面三个大出意料,听得皮肉直抖。
  一目了然的事实,却也是不能出口,不愿深思的事实。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正面提起。
  他明明在血淋淋揭人疮疤,然而语调中充满了苍凉悲悯,竟带着十分体谅与安慰的意思,叫你无论如何也没法生气发作。
  “三位其实还算好。你们靖北王殿下……可是打定了主意,要一统江山,重建太平,为此不惜夺嫡逼宫。这条路……来日风光无限,眼前尸骨如山;纵使万民敬仰,注定孤家寡人……”
  长生一弹而起:“子释!说好你陪我的!难道你要反悔?!”
  子释望着他笑笑:“除非你骗我。否则——我答应你的事,几时反悔过?”
  一阵钻心剧痛袭来,长生无言以对。
  子释不理他,转头向着那三人慢慢道:“我李子释……今天既然坐在这儿,和几位这么说话,便是做好了……众叛亲离、遗臭万年的打算。”
  “子释!”长生刚坐下,又弹起来。
  子释望着他,再次笑笑:“莫非你要告诉我,你很意外?还是说——你准备反悔,放我一马?”
  长生回望着他,对视一阵,忽然也笑了:“逼我反悔?你休想。说什么众叛亲离,遗臭万年——你放心,无论怎样,总有我陪你。人生苦短,时不我待;求我所求,爱我所爱。世人非议,身后虚名,哼,管他!你别跟我说,你有多在乎。”
  子释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扭转脸冲坐着的三人笑道:“从前可没这么能说——几年不见,刮目相看呢。等什么时候有空,把你们殿下从前那些糗事拿出来下酒。”
  这边三人只觉前一刻还在电闪雷鸣,轰隆作响,眨眼间变了飞花舞絮,烂漫缤纷。
  倪俭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被虞芒从旁撞一胳膊,戛然而止。
  庄令辰从那亲切笑容中回神,暗暗咋舌:厉害厉害!此人这般着意施为,试问谁有本事把持得住?哪怕是自己,言行思量间也不知不觉想要顺着他,迁就他。才几句话工夫,就让人只有仰望的份。仿佛仰望柳梢明月,江上白云,明知道永远不可能真正触及,依然被那看似亲近的距离勾得心生眷恋,遐想联翩。
  只听那个风动琴弦般的声音幽幽响起:“世人非议,身后虚名,是没什么可在乎。不过……挖空心思诓骗骨肉至亲,这种事……一辈子做一回,也嫌太多……”
  一句话提醒了庄令辰。眼前这位,还有一双了不起的弟妹。一个是守卫边关女中豪杰,一个是朝廷中枢实权要员——想到此点,才深刻领会了他话语中“众叛亲离”四个字。
  本来觉得对方意在收服,多少用了心机。然而联系三兄妹身份作为,想起李府书僮关于拯救典籍的叙述,设身处地考虑一番,却只能黯然叹息:世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吧?如此胸襟度量,大智大勇。担得起千秋功业,舍得下一世名声。怪不得……叫靖北王倾心若此。
  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对方浑然天成,何必追究他几分有心,几分无意?感受到那如夜风沁骨一般清冷的萧索伤怀,无视殿下搂搂抱抱有碍观瞻的过分举动,庄令辰只想说点什么,开解开解他。
  “又或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子释你……”实在过于苍白无力,就此打住。
  “呵……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庄兄说得有理,做人怎可太贪心?不过是……到底意难平罢了。”子释坦率随性,连称呼都换了,宛如面对多年老友。
  长生默默盘坐到床上,用怀抱支撑着他。
  两员武将张着嘴呆住,完全石化在当场。问题是当事人根本没留神他们的异样,一个沉寂如山,一个清透如水,彼此依赖,相互映衬,契合无间,浑然一体,形成笼罩整个空间的浓重感染力,压得旁人大气都不敢喘。而勉强能够与之抗衡,自在对话的军师大人,偏偏一副压根儿没看见的表情,弄得倪俭和虞芒都糊涂起来:莫非自己眼花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信不是眼花。倪俭擦擦额头,心道:兄弟,咱们得习惯,习惯。习惯就好……
  “所以说……幸与不幸,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很难权衡。眼前之不幸,或许是来日之有幸。一人之不幸,或许是苍生之有幸。一家一姓之不幸,或许……是千秋万代之有幸。说实话,我很佩服三位——以及你们殿下,在必须选择的时候,做出了最好的选择,既成全自身之幸,亦造就苍生之幸。与此相较,世人非议,身后虚名,确乎不算什么。”
  除开长生之外的三个听众,虽然目标早已明确,立场向来坚定,对于自己追随的领袖、奋斗的事业,难免偶尔有点儿原罪感。至多不过一触即退,拿顶别的帽子扣下来,遮住这块阴影,权当看不见。然而李子释的说法,却好似点亮了一盏灯,灯光照射下,阴影彻底消失。
  庄军师心道:把惊世骇俗之事做得自然之极,始作俑者,原来是这一位。
  子释苦笑一声:“可惜……这个选择的机会,对我们兄妹而言,来得……真不是时候……我自己要做奸臣卖国贼,做了便做了。子周与子归,涉足已深,切肤断腕之痛,无可避免。虽说这一刀迟早会来,长痛不如短痛,但是……居然得由我这当大哥的亲手剁下去……”
  长生搂住他肩膀:“他们未必不能明白……就算现在不明白,过后……总会明白的。”
  “是。一天想不通,十天二十天,没准就想通了。一年想不通,十年二十年,终究要想通。可是,长生,你知道,问题不在于想不想得通,而在于——这道刻骨伤疤,总归……是你我留下的。”微微扬眉,“那两个,跟你一样,成日惦记着斩妖除魔,普渡众生呢!——果然你们师徒仨,才是一伙的。只不过,他俩眼中,妖魔何在?众生何处?这我可没问过。”
  稍稍松了肩背,向后靠靠,神情中不由得透出一丝慵懒倦怠。说话间那股子骄傲坦诚而又寂寥落寞的味道,本就足够令人倾倒。最后这一笑一靠,于无可奈何下强作欢颜,又在勉为其难中振奋力量。如晚香落红,芬芳凄艳,盼顾撩人,隐隐向四周散发出迷慑心魂的危险气息,看得三个观众自动垂了眼睛。
  倒是身后那一个恍若不觉,敞开怀抱将他彻底拥住。在对面三人眼中,失衡的场景反而有了支撑点,氛围也渐渐变得平和正常,一下轻松许多,再没有腹诽非议王爷殿下当众那啥的念头。
  子释拿过摆在一旁的黄绫,换了话题:“这封诏书……写得可真够水准。”
  庄令辰恭敬道:“此诏书必是莫老手笔。”
  子释微侧了头。书香门第
  长生解释:“是父皇身边秘书令——相当于秘书省丞,莫思予莫先生。”看他眼神犹带询问,补充道,“莫先生虽是夏人,但是跟了父皇二十余年,实乃左臂右膀。”
  子释瞅一眼诏书:“我说呢,“王者之师,有征无战。以仁为本,以义治之。非欲穷兵黩武,实图拯民危厄”——扯大旗的本事如此高明,果然不愧是圣门出去的。”
  四个听众,两个没完全听懂,听懂了的两个却没法答话。
  子释指着诏书上几行字:““屯田积粮,安时抚民于前;挥师讨逆,开土拓疆于后。平靖内外,居功至显;临危受任,众望所归……特谕靖北王先惠后诛,好生恶杀。明辨忠奸,优抚无辜”。我怎么觉着……这位莫老,字里行间尽在替你张本造势?这封诏书,简直就是摆明了号召蜀州将士吏民,早日乖乖向靖北王投降——连太子之死也不过一笔带过。我还以为,白沙帮刺死了太子,华荣皇帝必定迁怒蜀州,多半要叫你大开杀戒……”
  “子释。”这一声异常严肃。
  “嗯?”
  “太子……其实是我杀的。”
  “哦……”反应过来,提高声调,“你杀的?!那为什么子归捎回来的口信说是白沙帮?”
  “是……也有白沙帮。还有……屈大侠……”
  听出语气中的心虚之意,子释端正身子,听他怎么往下讲。
  “我本来就打算……”前情不必多言,直接说明重点,“事前并不知道,白沙帮也计划那个时候刺杀太子,实在是赶巧了。那天我藏在半山,看见他们直闯中军。屈大侠虽然厉害,最终也只伤到符定,是我……补了一箭……”
  不见他回应,想一想,老老实实讲完:“接着……我……又射了……屈大侠一箭……”
  子释身子僵直,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长生正要详细解释,就听他慢慢道:“当年……土地庙外,屈大侠大量,放你我一把。还指点咱们去找乌三爷,这才得以顺利过江……他这好人,做得也忒冤了……”声音越说越冷,几至滴水成冰。
  长生立即打断:“子释!你听我说,我是射了屈大侠一箭,可只射在肩膀上,叫他养一段时间,没法再动手刺杀别人,我看着他们逃进南边山谷,然后才走的……”
  还是只有一个沉默的背影。
  长生委屈:“那么突然……你叫我怎么办……”
  “啪!”一声脆响,满屋子人都大吃一惊。长生先吓得一抖,然后才感觉额头发痛。
  子释扭过身子,手里黄绫诏书捏成一把,“啪啪啪”劈面猛抽下去,痛斥:“大喘气,叫你说话大喘气!吓唬我很好玩是吧?你个混帐!吓唬我,吓唬我……”
  这一通劈头盖脸,势吞牛斗,气壮山河,挨打的战战兢兢,旁观的鸦雀无声。
  揍累了,撇下手中家法,指着鼻子开训:“你说你这叫什么破事?搞得婆婆妈妈拖泥带水,要死不死要活不活。他屈不言是什么人?一时没提防中了暗算,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迟早找上门报复!你当你是哪根葱哪根蒜?在他屈大侠面前玩儿板斧——会开弓射箭了不起啊,人家御剑行空飞刀杀人,你这颗猪头还要不要了?……”
  三个下属呆呆看着对面那位将英明殿下未来天子一顿狠抽,骂得狗血淋漓,竟至以“猪头”喻之,一心以为眼前出现了幻觉。
  “我现在功夫很好的,你不用担心……”长生低着头不甘的小声辩解。
  还敢顶嘴?岂有此理!
  子释斜眼冷哼:“人家一个职业江湖人,你个当王爷的,还一门心思要做皇帝,功夫再好也不过业余玩票,凭什么跟人比?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你自己躲得过,你手下这么多替你卖命的,几个躲得过?”
  长生被他训郁闷了,嚷起来:“那你叫我怎么办?除非斩草除根,当场杀了屈不言!你不是才嫌他屈大侠冤枉做了好人?难道这会儿要跟我讲“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么?你以为我想不到?你知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我心里有多为难?……”
  子释愣住。半晌,嘟哝:“麻烦……又要论成败,又要明是非,哪个做皇帝的有你这么贪心?……”越想越麻烦,心知他非要这么麻烦很有自己一份功劳,非要这么贪心自己也撇不清关系。眼前这人,一面踩着枯骨求功业,一面俯首弯腰行仁义;江山他要抓牢,美人也不肯放手——
  真真不是个东西。
  怒:“你自己搞出来的破事,不要问我!”
  “子释……”那点似嗔似怨哀哀乞怜的味道,一下时光逆转岁月倒流,仿佛当年下棋下输了,在他跟前磨磨蹭蹭绕来绕去求援。
  唉……
  李子释这辈子最没辙的,就是顾长生发闷骚。
  凝神想想:“叫你的人——特别是留在东边的,把西京遣使,两国议和的消息大肆散播开去。朝廷要面子,又怕人心动荡,前方懈怠,没敢宣扬这事,白沙帮更不可能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尽快让他们都知道。”
  庄令辰不愧是军师,马上从幻觉中苏醒:“子释的意思……一旦知道两国议和,白沙帮势必不敢轻举妄动……”
  两国议和之际,若西戎将领被刺,只会授敌人以口实,把蜀州百姓多快好省送上死路。
  “万一,”长生开口,“万一他们不肯顾忌……”
  “你放心。许帮主和屈大侠都不是这么死心眼没头脑的人。真有那头壳坏掉脑子进水的……既然屈大侠动手刺杀太子,义军方面最厉害的高手就是他了对不对?其余人——”望向倪俭,“倪将军,其余人可足以为患?”
  倪俭豪迈一笑:“余者何足道哉!”跟斯文人说话,粗犷如倪大将军不觉也风雅起来。又补充一句:“我叮嘱孩儿们,尽力捉活的。”
  庄令辰沉吟:“议和的消息,也就拖得一时。日后知晓真相,岂非更加麻烦?”
  子释摊手:“所以,请各位散布消息的时候,切切记得说清楚西京求和的使者是谁。”
  长生一惊:“子释!”
  来日西戎毁约背盟,使者叛国投敌。屈不言若知道降敌卖国的是他李免李子释,会有什么反应?这种超级高手,放在外边游荡,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莫如主动搜出来早早引爆。
  子释微仰着脖子,似笑非笑:“顾大侠,练兵千日,用兵一时,考验你真功夫的时候就要到了,准备用心当保镖吧。”
  不待长生接口,径直向庄令辰道:“军师此去西京,我只担心家里那个榆木脑袋秤坨心,万一不受蒙骗……烦请军师跟秘书侍郎谢全谢大人说——就说留下使者为质实属无奈,只因尚书仆射大人病得快要断气了,没法行动,请他来见兄长最后一面。”
  长生慌了:“子释!”
  “阿文阿章必须留下,如此由不得他不信——看他肯不肯来!哼!”
  长生红着眼睛把他扳过来:“什么叫快要断气了?别说这种话……你这是跟子周赌气,还是跟我赌气?你……”
  子释充耳不闻:“至于子归那里,我写封信,差个人送去就行了。”横他一眼,“我只管把他俩诓来。等人来了,你的徒弟,你自己搞定,别来烦我!”
  “好,我自己搞……呃……搞定,不烦你……”两只胳膊越搂越紧,眼见贴成了肉夹馍。
  庄军师扯扯倪将军,使个眼色。倪将军做恍然大悟状,又扯扯虞将军。
  三人蹑手蹑脚退出去。一路出了大门,出了院子,满心满脑还在震荡之中,谁也没有说话。
  倪俭冷不丁憋起嗓子:“你当你是哪根葱哪根蒜?你这颗猪头还要不要了?”捧腹狂笑,“哈,猪头,哈哈……”拍手跺脚,眼泪都笑了出来。(阿堵:倪将军COS子释的模仿秀啊……)
  那两个被他这一逗,哪里还忍得住?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庄军师笑得开心,隐约一个念头闪过:如此讪君,别被记恨了才好。转念一想,怎的也有个前头挡着的呢。居然能见识到英明神武靖北王被当众抽打骂“猪头”,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先笑够本再说。
  子释心里有气。可是再如何怨天尤人,终归是自己的选择。于情于理都已想通,偏偏就是一股气怎么琢磨怎么不顺。被他搂得燥热憋闷,愈加心烦意乱。
  “哼……我干什么……非得替你……做这么麻烦的事……”
  越说越恨,一张口狠狠咬在他脖子上。
  温热而又充满刚劲韧性的触感摩擦着齿端,上下牙根又酸又涨。顿时只想把嘴里柔韧的皮肉刺穿咬透,崩出满口碎渣子血沫子。想象到那种痛快,一股酥麻自后颈传到腰际,仿佛有只毒蝎沿着脊椎爬下去,惊恐中满含刺激与兴奋。
  “子释,对不……”声音就此掐断。感觉到他无法倾泻的狠烈纠结,长生就像被施了魔法,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整个人化作一尊石雕,死死箍着他,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已消失。唯有心脏依然跳动,“砰砰”敲打着胸腔,一下比一下激烈,渐渐濒临爆炸的边缘。
  颈部动脉被心脏凶猛的跳跃牵扯着,突突搏动。血液在血管里沸腾,蒸得空气中热浪翻滚。
  多么蓬勃逼人的生命力!
  活生生的!热腾腾的!火辣辣的!
  那皮肤下蕴含的力量好似当真能震碎牙齿,那滚烫的温度好似要将自己烤干点燃。子释忽的没了力气,松口,趴在他肩头急速喘息。之前咬得过于投入,完全忘了呼吸,这时才感到脑袋缺氧,浑身发软。温度持续上升,近乎白热,身体变作炖在砂锅里的鱼,骨头都已煲化,分不清是痛苦还是舒坦,就这么溶成了一锅汤。
  朦胧中瞥见他脖子上两排紫色齿痕,宛如烙了个戳儿,飘飘忽忽的想:“皮真厚……怎么就咬不破呢?——这章盖这儿还挺好看……”无意识的嘻嘻一笑,伸出舌头便去舔。
  这一下直接往油锅里投入了火种,长生乍然绷直脊背,一头扎进那熊熊烈焰,在唇舌间啃噬撕咬,疯狂掠夺。天雷地火中隐约还记得不能撕坏他衣裳,捏住脖子下那颗盘纽,哑声道:“子释,我……”
  怀中人猛然勒紧他的腰,向后仰头弓身,形成一弯横架青天的美丽月牙。
  这不但是默许,简直就是催促了。
  “啪啪”连声脆响如鞭炮,火光四起,硝烟弥漫,锦缎盘纽尽数崩开。紧接着“哧啦”一声,丝绝帛裂,白罗里衫随手而落。
  清锐的裂帛之声入耳,彻底剥去他的束缚,长生但觉平生快事莫过于此,许多日子以来压在心头的沉郁一扫而空。刹那间云收雾敛,明月在怀,身下皎洁的躯体,莹莹焕彩,映入眼底满目清辉。
  顿时不再急躁。一点一点,覆盖上去,投入进去,沉溺下去,不放过任何一寸领域。
  啊!……是我的……这是我的……
  都是我的……
  只是我的……
  永远……是我的……
  似真似梦,如虚如幻。
  无端端心慌起来。不知要拿他怎么办才好,动作越来越无法控制,一下失了轻重。
  “嗯!……”子释吃痛。敛起眉心,咬住了自己拳头。
  长生恍然惊醒。抬起头,握住他手腕,把双臂压在身体两侧,将十指根根掰开,缠在自己掌中。重新伏下身子,满腔柔情蜜意,轻怜慢抚。
  “嗯……”微弱的呻吟来不及凝聚便已消散,似乎包含着某种强行压抑的痛楚。难耐的身体仿佛正在忍受酷刑般,紧绷如弯弓满弦,最轻柔的撩拨也可能令他骤然断裂。
  长生停下来。看见他双眼紧闭,湿漉漉的眉睫发丝带着沉甸甸的痛感,有如刻进肌肤一般深邃。
  立时痛不可当。
  慢慢贴近他的面孔:“子释,你看着我。”轻轻吻上眼帘,“看着我。我是长生。你看,是长生……”
  迷离失神的双眸渐渐凝聚清光:“长生……”
  忽地展开眉眼,粲然一笑。趁他发愣之际,挺起身子,贴上胸膛,抽出胳膊,箍到背后,喃喃道:“我说这么死沉死沉——五年工夫,长多少蠢肉……呀!”一声惊呼,眼前天旋地转,体内冰火交融,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第〇七七章 莫负今朝
  夜未央。
  “子释……睡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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