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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20 阿堵(现代)
  “尚书仆射李免”——这位求和使者、尚书仆射,名字居然叫做李免。
  庄令辰清楚地记得,这个名字,在靖北王与定远将军严臻的会谈中,出现过不止一次。
  殿下毫无征兆跑到北边来,攻蜀总方针不得不进行大调整。幸亏主帅军师都是因势利导的高手(即使主帅处于半恍惚状态),再加上一个时有非常创意的倪大将军和极具行动力的虞芒,结果逼降定远军的速度比预计还要快不少。(当然,此事实际上还应感谢赵琚同学的鼎力相助)
  定远将军投降后,靖北王亲自接见安抚。有心打听故人详情,一来不愿过于紧逼露怯,二来不愿对方察觉心事,打着了解西京政局的幌子,请军师作陪旁敲侧击套话。
  从皇帝聊到太师,又从太师聊到太子;问完了军事机关,再问京畿防卫。几个弯子绕下来,庄军师仿佛正事说完,调节气氛般闲谈,终于把话题绕到宜宁公主身上。
  不料严大将军身为军中元老,对这位顶着父亲名头的新新人类既不熟悉,亦不感冒。又常年坚守国防第一线,除了军队系统的人事变化,行政文教方面并不十分关心。说起公主八卦,倒远不如峡北关的普通俘虏知道得多。他唯一的优势,不过是信息来自官方,真实可靠。能够确认的,是公主确实有位兄长,姓谢名全字子周,年轻高位,在秘书省做侍郎,属太子亲信,曾随同当初还是王爷的太子来仙阆镇劳军,与定远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庄令辰明显感到,殿下听见公主兄长名字,整个人一下紧张起来。仿佛强压下急迫的心情,有如随口慨叹:“昔日威武将军风采,父皇曾于冷月关下遥相瞻望,赞赏不已。没想到符生竟有幸在峡北关遭逢其后人。——未知谢将军是否只遗下了这一双子女?”
  提起威武将军谢昇,虽然谈不上什么深厚交情,其遭遇却免不了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哀。何况眼前面对着新主子,揭开前任老板的疮疤到底有些难堪。严臻不欲细说往事,加上谢氏遗孤的种种传奇故事也并不确知详情,故此只笼统道:“谢家一向人丁不旺,这一代也就他们兄妹两个。”
  庄令辰瞥见殿下捏起了拳头,不再开言。于是顺着对方口风道:“如此说来,这谢氏兄妹无人扶持,年纪不大,本事还真不小。”
  听罢这话,严臻忽然从鼻子里轻哼一声:“谢家兄妹,本事是不小,后台可也不少哪。外祖庆远侯是先帝朝元老;两个姨母,一个进了宫,一个做了宁府的媳妇。——这些皇亲国戚都不算什么,单凭一个在皇帝跟前红得发紫的义兄,就受用无穷了!……”
  定远将军再怎么不关心文官,也没法不知道,宜宁公主这位义兄叫做李免,乃昔日彤城抗敌殉城李大学士之子,凭借父亲余荫当了翰林院的兰台令,仗着一张脸出入宫闱,讨得皇帝欢心,是如今宫里朝里说得上话的头号人物。
  武将语言直白,没什么故意渲染的刻薄挖苦,反而听起来格外实在。锦夏朝文武之间历来嫌隙颇深,对于这等娈宠小人,哪怕他严大将军叛国投了降,仍然理直气壮一万个瞧不起,辞色之间鄙夷到了极至。
  庄令辰觉得殿下脸色有点发绿。假若定远将军口里弄权专宠的兰台令,确是昔日同甘共苦救命恩人,这……叫殿下如何接受?想娶堪称巾帼英雄的敌国公主,打赢了和亲就是,好办得很,大伙儿谁都没话说。可是,要还跟一个当着敌国皇帝男宠的大舅子,恐怕……就有些难看了……庄军师不由得眉毛微皱,替王爷终身大事操起心来。
  想到这,庄令辰瞅着文书上“李免”两个字,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与定远将军严臻会谈后第二天,殿下当真不肯打了。北边东边统统停下,干耗着。
  将领们追着军师问为什么,连单祁也派快马前来请示详细原因。庄令辰把情绪失常反锁内室的王爷腹诽了无数遍,面上却一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状,对着几位核心成员谈笑自若:“一动莫如一静,有张还须有弛。眼下蜀州已成我囊中之物,不在急上。倒是太子灵柩进京大概有些天了,咱们可不能只顾向前,被人从后头捅了刀子。再说,皇上也该有所决断了,该等的时候就得等——沉得住气,才是大将风范……”
  话讲到这,连自己都被说服。殿下这情绪闹的,倒好像正是时候呢!
  又过了几天,前方送来西京派出使者求和的消息。殿下听了,半天没说话,最后吐出两个字:“也好。”
  再有半个时辰,使者队伍就该到达。“兰台令李免”,“尚书仆射李免”,是同一个人,还是仅仅同名?天下当真有这么凑巧的事么?那边才偶遇妹妹,这边就会见哥哥……待会儿殿下看了这照会文书,不知作何反应?唉……这一趟,到底是来打仗,还是来会友?
  庄令辰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自从在仙阆关外与殿下会合——不,应该从殿下手持弋阳弓一箭射向太子符定那刻算起,整个南下征蜀行动就开始偏离预定轨道。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着,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被一片朦胧的迷雾笼罩着,缠绕着,裹挟着……你以为快到尽头胜利在望,冷不丁发现置身于完全陌生的环境,终点已然消失。而眼前纷至沓来的景色,却又仿佛告诉自己:这里,本来就是目的地。
  庄军师敲敲脑袋:撇开靖北王的相思病暂且不管,从大局和长远来看,殿下重逢故人,无论如何,不是坏事。
  第〇七二章 争如不见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六月十四。
  蜀北军事要地仙阆镇。
  华荣靖北王大军列队校场,迎接前来求和的锦夏使者一行。
  中军八千亲卫,一律素甲玄衣,钢盔铜镜,铁骑银枪,弯弓白羽。整整齐齐列成方阵,人马皆寂,鸦雀无声。唯有风中大旗招展,猎猎作响;一排排铠甲兵刃反射着阳光,耀目争辉。
  大伙儿都明白,殿下这是要用威武军容吓一吓南边来的胆小鬼呢。士兵们眼里带着讥诮,偷偷斜向入口,等着看那什么锦夏使者膝盖发软,屁滚尿流爬到前头去。
  子释下得车来,抬眼瞧见健儿骏马队列森然,军容雄盛,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感慨竟然是:“啊,简直太帅了!”
  ——那一种纵横岿然整饬之美,浓墨重彩热烈之美,力量勃发阳刚之美,山河屹立雄浑之美,深深令人赞叹。
  欣赏半天,才想起这是敌人的军队。能把手下士兵训出这般气质,主帅定非常人。这位西戎二皇子,果然不是一般的厉害。这么厉害的角色,从前怎么压根儿没听说过呢?好比横空出世,一鸣惊人,那背后的忍耐功夫,光想想也叫人心寒。
  前方到底何等样人?一面凛然警惕,一面又暗暗有些期待。
  整整衣襟,拔腿开步。担任副使的礼部侍郎米绍丞居右,随行保镖首领理方司巡检郎聂坤居左,其他人鱼贯跟在后面。子释迈出一步,忽又停住,回头微笑道:“还请各位不要忘了,咱们可是时常面圣朝天的人。”
  众人看见他的笑容,听到这句话,脚下一稳。西戎军队强大气场带来的压迫感顿时减轻不少。
  锦夏使节团成员皆着正式官服。后边级别较低的,一色绯罗长袍,刻花革带,腰悬锦绶,头顶乌纱。前边三位,聂坤着武官朝服,锦绣团花绛紫中袍,腰围金镶玉带,配皂底靴乌纱帽。正副使乃文官服饰:同款五彩如意紫罗衫,七宝镶金白玉带,只是表示品级的黼黻花纹有所不同;腰上丝绦系着象牙鱼符,翡翠玉佩,香薰锦囊;头戴云簪嵌珠金丝冠,冠缨与衣裳同色,在颔下打个藻井祥云结,潇潇洒洒垂于胸前。
  一行人从容穿越西戎士兵队列,犹如一片丹霞紫气、赤霭彤云,渐染扩散,映红了铁甲银枪、弯弓白羽,映红了半壁天空。
  庄令辰乍见故国衣冠,心底毫无征兆一阵猛烈激荡,差点湿了眼睛。赶紧敛住心神,悄悄偷看身边靖北王,不料吓一大跳:殿下这是……什么表情啊……
  顺着殿下痴迷的目光看过去,远远只见当中一人,高冠博带,广袖深裾,姿容袅袅,衣袂翩翩,自如林剑戟冰雪刀丛走过,却恍若云端天际飘摇而来。慢慢来得近了,渐渐看出那竟是一张堪比明月晨星的脸孔,散发着清澈柔和的光芒,不知不觉软化了周遭锐利兵锋。
  子释一边走,一边微微仰头向两面卫兵含笑致意。待他走过去,无数目光追随着那个身影向前挪移,许多人才猛然发现自己扬着嘴角!
  “难道……我居然对他笑了?我怎么会不小心对他笑了呢?……”
  快到点将台前,使者队伍停下。延引士卒让到一侧,子释躬身长揖:“锦夏尚书仆射李免参见华荣靖北王殿下。”
  分明是平级相待之礼。庄军师不觉有些恼怒,那点故国感伤之情,向往陶醉之意,马上被立场义务掩盖。嗬!竟敢欺我华荣无人么?站出一步,肃然道:“臣下拜见皇子,行顿首跪拜之礼。祭祀封赏兵戎吉凶之时,行稽首跪拜大礼。请使者以跪拜之礼见我华荣皇子。”
  呀,难得有文化到这个地步,真是不一般哪。子释心道,放低姿态跪一跪,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总得再来几个回合才说得过去是不是?
  正要抬头,耳边忽传来真真切切轻轻怯怯一声呼唤:“子释……”
  怎么搞的,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幻听。
  定定神,昂首向点将台上望去。
  不对。
  除了幻听,居然还眼花。
  眨眨眼睛。还是眼花。
  长生从台上一跃而下,站到子释面前。
  咫尺相对,触手可及,恍如梦境。
  峡北关两军激战,枪林箭雨中认出子归,长生仿佛被雷劈个正着,差点当场魂飞魄散,满腔信心勇气被击得粉碎,片甲不留。此后反复求证苦苦追寻,头绪越多,征兆越明显,就越是动摇害怕,惶恐难安。从东边躲到北边,其间设想过无数可能,种种措施,然而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做。直觉告诉他,千钧系于一发,残烛立于狂风,任何一个不慎的举动,都可能换得满盘皆输,终身遗恨。
  ——又或者,他只是不敢面对,也许已经遗恨终身的事实。
  他想:整件事情,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为什么,子归会在前方打仗?为什么,子周会进入朝堂身居高位?为什么,两个孩子不姓李改姓了谢?为什么,他成了所谓抗敌殉城李大学士之子?为什么,他——
  他、他、他……
  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
  思前想后,怎么可能不是他?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攀附外戚,工谗善淫,亲狎邪佞,以色侍君。
  不。
  不能。
  不能是他……
  长生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烧着了吞噬了碾碎了,再也无法思考。
  恐惧痛悔如山岳填海般充满身心。他时而闭门静坐,时而疯狂忙碌,有若行尸走肉。灵魂却抽离出来,日日夜夜不停的想:到底是哪一着没算到,哪一步走错了呢?
  果然世事如棋局,终究不是棋局。
  下棋的人,不过老天手里一颗子。
  长生遭遇了一生中最脆弱最茫然的时刻,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他已不敢尝试。不敢求证。不敢前进。
  锦夏派使者来求和?太好了。他发现自己心头一松,竟好似一直在期待某种外部力量推动形势,期待上天给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结局。就在他决定向命运妥协的瞬间,忽然彻底明悟:这么久以来,被自己努力忽略掉的,原来不仅仅是时间,还有那随着每个日子流动变幻的凡尘际遇。
  蜀州,并非桃源。
  时至今日,江山易主,人事全非。重逢,已远比离别更加难以面对,不堪承受。
  ——我竟犯下如此不可原谅的错误。
  长生站在当下,细细回首过去。他绝望的发现,不论回到哪一个当初,造成眼前难堪局面的致命疏忽,最多不过是某个部分可以预见——却永远无法避免,无从纠正。心痛自责之余,极度的无奈逼得他只能怨天尤人:
  叫你乖乖等着,非要跑出去抛头露面,招蜂引蝶!
  怪不得总感觉藏着掖着,果真没对我说实话!
  白长一脸聪明相,把自己搞得浑身污水,臭名昭著……哼,苍蝇不叮无缝蛋……
  …… ……
  于是国恨也好,家仇也好,统统变了私人恩怨。看见照会文书上“李免”两个字,钢针利剑般刺得眼里心头往外滴血。
  庄军师硬起头皮插句:“也没准——只是同名之人……”被殿下一道杀死人的目光掐断在嗓子眼。
  想起那人就要到来,长生一忽儿出蒸笼一忽儿进冰窖,从里到外都不受控制。他听见一个声音咬牙切齿的下令:“三军列阵,校场点将,出迎锦夏使者!”
  他想:这是我说的么?我这是……做什么啊……
  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好像架上了炮烙的铜柱,脚底冒着青烟,烧灼的剧痛咝咝直窜到头顶。
  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去见他,不能这样……却终于眼睁睁看着靖北王符生杀气腾腾站在了点将台上。
  可是……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
  当他的身影在前方出现——
  当他紫罗轻衫,明珠玉佩,迎风出尘而来——
  长生以为自己入了梦。
  千军万马关隘城池天地山川皆不见。
  唯见秋瞳剪水漾清怀。
  分明是梦里才有的相逢。
  “子释……”他缓缓伸出手去,生怕把自己惊醒。
  “长生……”
  子释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明明只在心里想,怎么就出了口呢?却因了这一声,彻底清醒。
  是……他……
  真的是他!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怎能是他!!!!
  浑身血液刹那抽干,四周一片漆黑。那似曾相识的面容被自动隔离,眼中景象却还停留在前一刻,清清楚楚通过神经传达至脑海深处。理智无视心灵的哀求,一触即发,高速运转,立即展开精密计算:多少晦暗不明缠绕成团的往事,顷刻间漂洗得丝缕毕现;眼前变幻莫测波涛诡谲的现实,顿时清理得透彻明白——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理智似乎还打算继续向更深更细处推演,可惜的是,纵然那么聪明睿智的脑袋,在短暂的尝试之后,也只得哀鸣一声,悻悻罢工,缩进了角落。
  直到这时,子释才觉出一口气堵在胸腔,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来,迅速膨胀扩大,充斥到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整个人恨不能就此爆裂消散,灰飞烟灭碎梦无痕。
  是什么地方,这样痛……
  这样……痛……
  痛……
  瞧见他面如霜雪目光涣散,长生一个激灵回魂:“糟糕!他生气了!我把他气坏了,怎么办?……”
  一手将人搂过来,另一只手就要伸过去封穴。
  聂坤这贴身保镖在侧,岂能让他得逞?皇子殿下突然造次,聂大人暗忖凭自己功力,可别误伤对方,坏了和谈大事,出手便留了三分余地。谁知才刚发动,对方已经疾退开去。待要再追,一股潜力倒卷而来,差点叫巡检郎大人当场出丑。心中大惊:这西戎皇子竟是身怀绝技一流高手!然而自己职责在身,万万不能有所闪失。硬接下这招暗袭,欲图再接再厉,就听对方飞快的道:“你不要急。你们使者大人气血逆流,须马上救治。”
  才一愣神,皇子殿下就这么抱着人不见了。
  这时庄军师终于下了点将台。他动作虽然不快,脑子却比聂大人快得多,忙挡在前面:“使者远道而来,许是风尘劳顿,贵体欠安。我们殿下十分仰慕使者,断然不会有所损害。各位一路辛苦,请先往馆舍歇息,其余事宜,明日再议不迟。”点头伸手,命士卒将使节团送往驿馆。
  锦夏诸人惊疑不定站在原地。这场变故委实过于不可思议,谁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米绍丞望望四周森严的军队,想不听对方安排恐怕不可能,于是冲聂坤点点头。使节团在副使大人带领下,随着延引之人退场,下榻在仙阆镇官修驿馆。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六月十四,锦夏使者尚书仆射李免与华荣二皇子靖北王符生这场历史性会面,事后传出完全不同的两个版本。
  华荣将士众口一词:锦夏使者为己方雄壮军容所慑,目睹靖北王威武英姿,胆战心惊,吓得当场晕倒。锦夏方面则坚持宣称:华荣皇子行止不端,轻浮孟浪,当众动手动脚,直接把使者气昏了过去。
  不管哪一说,总之,最最应该严肃正经的两国和谈,双方代表会面伊始,就笼上了一层暧昧斑驳的八卦情调。
  长生抱着子释冲进内室,低头一看,怀中人完全没了意识,面色煞白,呼吸急促,四肢冰凉,冷汗珠子细细密密排在额头上,浸湿了眉睫眼角。
  必须让他醒过来,否则……
  手下没有停息,一路揉搓点按,到关键处却不由顿住:他这会儿醒了看见我,又气昏过去怎么办?
  怒极攻心,气血逆流,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及根本,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指尖发抖,再也点不下去。
  刚犹豫片刻,倪俭跟进来了。伸头一看,急道:“殿下,再不救人可就没救了!”
  长生转向他,满脸凄惶无助。
  “殿下……”倪将军吓得不轻。蓦地回过神,且不管眼前什么状况,先救人要紧。直接把人抢过来,右手按住胸口,掌心发力,催出一口淤血。
  “唔……”随着微弱呻吟之声,缓过来了。
  “轻些!”长生惊呼,又把人抢回去,小心抱到床上。一面在胸前慢慢揉着,一面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渍。感觉出掌下渐渐平稳的心跳,肌肤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手心,心情陡然放松,浑身掠过一阵狂喜的颤栗:真的是他啊……
  望着那依然闭合的双眼,怔怔看了一会儿,试着低声唤道:“子释……子释,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看看我,你先看看我,好么?我……”心中痛极,不能成言。
  倪俭瞠目结舌立在后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在为难之际,庄令辰进来了。静静瞅两眼,扯扯他,两人悄悄退到门外。庄军师冲门口等着的随军大夫道:“不碍事了,你先回去吧。”
  厅堂里大眼瞪小眼呆站许久,倪将军僵着舌头:“你说……这……”
  庄军师负手仰头看着屋顶,几乎看出洞来。最后挤出一句话:“闹半天……殿下的相思病,不是为妹妹,竟是为哥哥害的……这可麻烦了……”
  子释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空中游离飘散。终于一点点撑起身子,仿佛压着千钧巨石般辛苦。
  “子释……”长生伸手扶他。
  “李免贱躯鄙陋,旧疾突发,惊扰殿下,有辱殿下金玉之体,不胜惶恐之至。”子释侧身让过,直视前方,平板的声音不带任何语调。
  这个反应比生气恐怖一万倍。长生惊慌失措,抓住他肩膀扳过来:“子释!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明明认出了我——我是长生,是长生啊!”
  子释转脸面向他,直直的看了那么一会儿,缓缓道:“李免不过一介小臣,受命出使而来,不记得什么时候和殿下有过交情——殿下怕是认错人了。”
  长生待要再说什么,却被那双寒气逼人的眸子刺得怯意顿生,动弹不得。身形仿佛定住了一般,唯有目光痴痴跟随他移动。
  他看见他挪到床边,下了地,微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外走。没有表情,没有声息,每一步都那么仔细轻悄,那么小心翼翼。在脚掌落地的瞬间,会禁不住眉心微皱,全身打颤。歇一歇,再果断的迈出下一步。
  长生霎那间看清了他脚下遍地荆棘,看见他一个人孤独的走在上面,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身后成串成串的血珠子,红艳艳亮晶晶于刺尖上挂了一路……
  一步,又一步……
  “求求你……停下来,停下来……”他在心中呐喊。
  不能让他往前走。
  如果任他这样走下去,他必将走到鲜血流尽,生命枯竭——走出这场重逢,走出自己的人生,走出整个世界……
  用什么办法,让他停下来。
  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让他停下来。
  陡然一股力量自心中生出,长生怒吼:“李子释!你给我站住!”
  子释恍若不闻,缓慢而又固执的继续自己的脚步。
  眼前一暗,有人拦住了去路。一声清吟,弯刀出鞘,刀尖已然抵在胸口。
  “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他听见他这样恶狠狠说道。
  被那明晃晃的刀光一照,之前无法自己的绝望愤怒忽然彻底消失,莫名的荒诞与苍凉涌上心头,只想仰天狂笑一场:敢问李子释何德何能,当得起老天这般捉弄,要与那人重逢在此时此地。
  悲莫悲兮乐莫乐,我非我矣卿非卿。
  白首炎凉说契阔,人生何如不相逢?
  何如不相逢。
  何如不相逢……
  顾长生,我只当从未认识你。从今往后,彼此放过。
  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身体反而变得格外沉重。面前锋利的刀尖,闪烁着银白□惑的光芒。
  子释想:你还要怎样?你又能怎样?
  嗤笑一声:“殿下这是威胁我么?”摇摇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抬腿向前,直往刀尖上撞去。
  胸口一痛,却是钝钝的的感觉,好似撞上了木桩子。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才看见他衣襟上现出一点鲜艳的红色。先是一滴,随即变作一团,很快扩散成一片。完全没发觉,他用什么手法倒持刀柄,刀尖插在自己身上。
  这时候——
  无厘头的子释想:这速度,神出鬼没,功夫越发好了。
  理智的子释想:哼!苦肉计啊,蒙谁呢!
  感性的子释想:……
  事实上,他什么也不能想,只能傻傻望着那一片鲜红顺着衣衫纹理向下渲染,越来越快。
  “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他听见他的声音温柔如呢喃低语。
  “子释。”长生手握刀柄,仿佛唯有借助身体真切的疼痛才能获得足够的勇气表白。
  “子释,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听我说话?我说过,要去西京找你,就一定会做到。所以我来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做了什么,才终于能够走到今天,走到蜀州来找你?你生气也好,不肯原谅也好,骂我打我怨我恨我,怎样都好……我只问你,你凭什么,凭什么连开口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你凭什么不肯认我?凭什么?”
  多少忧愁焦虑,多少嫉恨懊悔,长生再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斩钉截铁,丝毫不留余地。过去那么多无法计数的煎熬与拼搏,竟然连向他诉说的机会都没有。他委屈而又愤怒。他已无暇思及未来,只顾眼前痛快,恨不能剖腹剜心披肝沥胆,给他看个清楚明白。
  伸出左手,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子释,你看着我。你好好看看我:我是长生。如果你还要说不认识,那么我告诉你——”
  吸口气,字字咬牙:“李子释与顾长生,是同甘共苦患难之交,是休戚与共生死之交,是肝胆相照刎颈之交,是心心相印莫逆之交。我把你当作血脉至亲、平生知己、人间最爱,这些年来,时时刻刻放在心中,日日夜夜不敢或忘。昔日江边回梦津,你曾亲口许诺我:生死与共,终生不忘。难道说,你竟敢毁约食言?子释,我没有哪一天不后悔,当初那样轻易离开;更从未曾料到,今日会如此重逢。可是,天意从来高难问,人间聚散重有缘。你这样苦苦相拒,又骗得了谁?你以为——你以为,假装忘记,会比面对我更加容易?……”
  望着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这时候——
  无厘头的子释想:成熟点就是不一样啊,不但造型更酷了,口齿也更伶俐了……
  理智的子释想:哼!甜言蜜语糖衣毒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不过一个半吊子枭雄阴谋家,跟我玩这套!
  感性的子释想:拜托,不要让它流了……这个颜色,这个味道,搞得这么难看……真可恶!明知道我最讨厌这样,你明知道……可恶!……
  最后却是理智占了上风。
  长生急切间疏忽了,面前这人偶尔较真的时候,脾气中那刚强冷硬处,别扭难缠处,越逼就越反弹,有多么不好对付。
  子释眼神疏离陌生,淡淡道:“殿下既如此说,那么便请殿下记住了:李子释认得的,是偶然救下的流落少年顾长生,并非堂堂华荣二皇子符生。顾长生认得的,是邂逅相遇的逃亡之人李子释,也不是今日锦夏使臣李免。殿下如此聪慧英明,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乍闻此语,长生所有力量霎时流走,连胸口的疼痛都已消失。
  他嗓音暗哑,颤抖着艰难开口:“如果……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得不离开,离开后又想尽办法回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信不信……信不信?……”
  子释定定的看着他,终于露出一个空洞的笑容:“殿下还不明白?信与不信,有何差别?不管殿下是为谁,为什么目的做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今日锦夏使臣李免,绝不会认得华荣二皇子符生。”
  看他脸色惨淡,一步三摇,犹嫌不过瘾。绷着即将断裂的神经,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两国交兵,各为其主。我主曰和,则李免言和;我主曰战,则李免虽一介书生,无力杀敌,犹得死战。故此殿下所作所为,李免岂敢苟同?殿下满腔情意,更非李免可以消受。还请殿下……多保重罢……”
  长生想:他叫我……多保重……他竟然叫我……多保重……
  一时怨怒交加,凄苦哀绝。往日坚忍顽强理想希望,全部化为乌有。
  我做了这么多,原来你根本不肯要。
  你不要,好。那么,我也不要。
  他凝视着他,目光执着而缠绵,轻轻道:“你说,李子释认得顾长生,李免却不认得符生。你可曾想过,没有从前李子释相救,顾长生早死在彤城之外,何来今日符生站在你面前?没有昔日顾长生相陪,李子释又怎能平安走到蜀州,变成今日锦夏使者李免?你知不知道,顾长生会重新变成符生,不为别的,只为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送李子释一方清净乐土。可惜……他没有想到,上天会安排这样一场叫人为难的重逢……”
  突然抓起他的手,握住刀柄:“如果,如果你不肯信,如果你不肯要……既然这样——”胸膛猛地往前一送,“权当顾长生当日已死,再没有后来那些纠缠!”
  子释吓得惊跳而起,那一大片鲜艳淋漓刺得他闭上眼睛,拼命摇头:“你干什么!你、你那些下属怎么办?你的军队怎么办?你打下那么多地盘怎么办?你放手,放手啊——”
  “怎么办?一了百了,我还管那些作甚?最多不过是割据混战,过他个十年八年,自有人出来收拾。”望着他微笑,“子释,你……多保重罢……无论如何,我只后悔当初离开你。除此之外,平生无悔……”
  “……混蛋!混帐!”子释一把挣脱他的手,弯刀随势掉落,鲜血喷涌而出。除却那一片猩红,什么都看不见了,整个人扑上去,替他捂住伤口,嘴里不成语调的嚷着:“……你这混蛋!……你要死,怎么不早点死?死得远远的……干净利索,别给我碍眼……你倒是……干脆早点死了……才好……”
  无厘头的子释早已不知去向。
  理智的子释冷哼一声,退到旁边。长叹:到底还是叫他苦肉计得逞了……
  至于感性的子释——
  蓄势已久的泪水奔泻而下,冲垮了最后一道心灵堤防。
  第〇七三章 有情俱苦
  ……是什么梦,这样真切:满手粘腻滑湿,温热的红色液体顺着指缝滴滴嗒嗒洒到地上,浓重的血腥气包围着自己,以致无法呼吸……
  猛抬头,看见他浑身鲜血站在面前,冲着自己微笑。
  “不……”咽喉仿佛被扼住,如离水的鱼儿一般无声挣扎,“不……长生……不……”
  从来不敢在梦中出现的画面,为什么如此真实逼近自己?子释想:不要让我看见,哪怕是做梦。然而手上的触感那样鲜明,眼前的颜色那般刺目,叫人无法遏制的想要逃离,双脚却被牢牢禁锢在原地,只能看着他渐渐淹没在血泊之中……
  床上的人忽然剧烈颤抖,长生紧紧抱住他,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子释,别怕,子释,没事了,别怕……我吓唬你的,我吓唬你的,那不是真的,我……吓唬你的……”泪水早已打湿了脸颊,心中追悔莫及。
  自从昨天哭嚷着昏迷之后,十几个时辰了,他就一直处于这种惊吓过度的状态。只要松开穴道,便会因噩梦而失控。
  那一刻,当他惊慌的扑上来替自己止血,当他意识陷入混乱,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倒下,长生心如刀绞,幡然悔悟:一时激愤,不惜以死相逼,果然是最有效的办法——却也是最笨,伤害他最深的办法。
  可是……若非如此,又怎能撕裂他的伪装,逼出他的真心,把他留住?
  轻轻吻着面上的泪痕,慢慢抚摩着怀中单薄的身躯,强硬的挣扎终于转成细微的颤动,重新睡了过去。
  长生把他放下,一颗心捏得四分五裂。
  他这个样子……
  不必怨了。什么都不必怨了。
  不要问了。什么都不要问了。
  老天肯把他还给我就好。他肯认我就好。就像这样,在我怀里哭,叫我的名字……就好。
  脸上表情忽地收敛,压低嗓音,语调森冷:“倪俭!”
  “殿、殿下……”倪大将军推开门,神色赧然。
  “壁脚听了两回,还没听过瘾呢?嗯?!”
  “这个……殿下,该,该换药了……”倪俭飞快的偷看一回,殿下眼圈还是红的,可一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这么把脸一板,反倒更叫人心虚呢……
  “不过一点皮肉伤,哪用换得那么勤快?你想知道什么,大可以直接问我,不用这么鬼鬼祟祟的。”
  “殿下……”倪俭低下头。心说还有什么可问的?你老人家压根儿就毫无顾忌啊。是惟恐我们不知道吧?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不应该是看上了人家公主么?唉……再说了,小情人会面,怎么搞得动刀动枪,一地淌血,打仗都没见这么吓人过……
  真相与猜测差距太大,几乎超出倪大将军认知范围,直接导致他失去一贯敏锐的判断力,频频做出不经大脑的反应。除了忘记对王爷终身大事及时予以评价,还冒出认为英明神武靖北王忙着哄心上人必然降低功力,无法察觉有人偷听这种愚不可及的念头。
  忽记起自己确实有正事,忙道:“是军师,军师叫我来,说使团里有两个人,自称是这位,呃,这位李大人的书僮,非要见殿下不可。”
  长生略加思量:“既是书僮,便传进来罢。”
  文章二人进门先跪下:“小人叩见王爷。”一面磕头,一面借机悄悄向前探看。这屋子怎么看都是主宅内室,为什么少爷会躺在这儿?也不知少爷怎样了。对方到底是何用意,有何企图?着实叫人揪心……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听见字正腔圆的锦夏官话,两位忠仆暗松一口气。能直接和正主儿说上话,简直太好了。二人担心一整夜,终于按捺不住,鼓足勇气主动求见,没想到会出乎意料的顺利。
  “小人李文。”
  “小人李章。”
  “都姓李……李氏文章,是吧?”
  “啊,是。”李文心道:这西戎王爷没事问这个干什么?这么近距离一瞅,年轻得吓人,真没想到……小心解释:“我二人入了忠毅伯府的户籍,故此随了主人姓氏,蒙少爷赐名文章二字。”
  ““忠毅伯”……听说,这是你家老主人的爵位?”
  “是。”问题越来越奇怪了。敌方主帅,怎么会关心这个?对方一副等待更多详情的样子,李文心思动得快:据说当初老主人可是亲上城头指挥杀敌,跟西戎人当面交过手的。这西戎皇子不会是要算旧帐吧?他又是打哪儿知道的?……
  正盘算着,就听李章昂然答道:“回禀王爷,李府老主人,乃前翰林院大学士,一品太傅,彤城之战中以身殉城的李阁老李大人,皇上御赐“忠毅伯”。我家少爷,除了承袭老爷爵位,因文章出色,学识一流,敕命紫宸殿侍讲,为天子参谋。此次特由兰台令擢为尚书仆射,出使贵邦——”
  起初李文吓一跳,听到后来明白了:阿章是不想叫对方轻忽了少爷。受制于人,也只得铤而走险,至少不能弱了气势。唉,一到维护少爷的关键时刻,这小子胆子比谁都大。于是也直起腰身,抬起头来。
  “彤城之战”四字入耳,长生仿佛看见两个人的命运轮回旋转,在那一点碰撞相交,缠成一团乱麻。
  彤城之战。
  杀千刀的彤城之战。
  忽忆起当日城头旗杆下那个青衫飘举稳如磐石的身影,长生万分感谢上苍手下留情,没有让自己一时冲动,一箭射出去。
  又想起符定下令屠城之时,自己也曾有过闪念间的犹豫。若当时加以阻止,又会怎样?
  只可惜,现在回想这些,除了证实命运之无稽残酷,已毫无用处。
  忠毅伯、紫宸殿侍讲、兰台令、尚书仆射……他还真是——不做官则已,一旦做官,上来就是天子参谋,皇帝心腹啊。
  不提防又想起之前听到的种种传言,长生觉得那一团乱麻直接勒在了脖子上。
  定定神。不管了。就算是一团乱麻,只要刀子够快,总能斩得断。哪怕磨刀磨久一点,既然老天把他送回我身边,多费些工夫又有什么关系?
  瞧着面前二位忠仆,此等情形下还能进退有据,不卑不亢,足见主人平日熏染。忽问:“你二人叫做“文章”——既有文章,想必还有“道德”?”
  李章一拳打在棉花上,愣住。
  李文应道:“这……府里入了籍的,尚有两个丫头,唤作“歌曲”,两个厨娘,唤作“味道”。”
  长生听罢,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原来是文章歌曲味道……”转口,“你俩非要见我,不放心你家少爷对不对?”
  “是。少爷突然病倒……”李文停了停,希望对方至少给自己二人一点暗示。少爷怎么会毫无由来说昏倒就昏倒,被王爷殿下直接从校场抱进了主帅内室?这也太诡异了。等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等到。和李章悄悄对个眼色,不约而同想起上一回也是这么无端端重病不起,差点把命都送掉,心中疑惧不定,又担忧又害怕。
  “少爷……突然病倒,我们把平日吃的药拿了来——庄大人说军中大夫十分高明,这个自然。不过,不过,平日吃惯的总能派上用场……”
  “你说平日吃惯的——什么意思?”
  李文望望李章。李章一向负责汤药,于是接道:“少爷身子不是太好,大夫配了几味丹药,吩咐常年坚持服用,所以这趟也带了出来。不知,不知王爷可否许我二人在驿馆照看少爷?总不能这么一直麻烦王爷和各位大人……”
  长生不理会他最后两句,追问:“身子不是太好……你告诉我,怎么个不好法?”
  文章二人愈加奇怪。李章经不住对方逼视,开始详细交待:“也不算特别不好……就是每逢春夏之交,秋冬之际,容易伤风着凉。前年冬天一场伤寒……大损元气,越发小心保养。自那之后,便把“归经益中散”掺在饮食里,常日吃一点。不过最近一年来,脾胃不和症状越来越明显,饮食更加难调,吃多少“郁消和胃丸”也不见好利落——可也不能不吃啊,吃了不见好,不吃肯定糟……”
  李章说得认真,语气渐渐放松,倒好像平时跟李文等人唠家常一般,关切忧心之情溢于言表。
  “……吃不好饭倒罢了,最麻烦的,还是睡不好觉。失眠的毛病多少年了,一直靠缬草根煎水安神助眠。时间一长,不得不加大剂量。是药三分毒,大夫说,这草跟曼陀罗类似,用得太多,可能损伤记忆,甚至……伤及心智。少爷干的活儿,那是天底下最费心力的事,大夫的意思,也不是不能喝,控制用量就好,少爷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
  “……差不多天天忙到半夜,就算睡着了也直做噩梦,总要快天亮才得一时安稳。赶上实在挺不住了,好说歹说劝着喝一碗,睡一宿权当补十几个晚上,简直就是,简直就是——熬命哪!……这样苦这样累,一到白天还跟没事人似的,真不知,真不知……”
  “啪嗒”一声,李章掉下泪来。嗓子眼儿噎住,说不下去了。
  文章二人一个讲得投入,一个听得恻然,都没注意对面王爷殿下差点陪着哭起来。
  长生待胸口阵阵抽痛过去,问:“天天忙到半夜……他都忙什么呢?”
  “忙着抄书啊!“集贤阁”烧得只剩下一沓子目录,少爷立志要补全所有缺失典籍——”猛地意识到集贤阁里十万藏书是什么人烧的,李文立马住嘴。
  长生整个人都呆了。
  庄令辰一直在后头站着,听到这,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哥,你说你家少爷立志要补全《集贤阁总目》中所有缺失典籍,这……怎么可能……”
  想到少爷为保全典籍所下的功夫,自己却不慎失言漏给了敌人,李文急出满头大汗。然而对方已经发问,却又不能不答。不独庄大人,连王爷殿下都十分关注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
  干脆把心一横,侧身朝庄令辰施了一礼:“回大人话,大人说的是。少爷也曾说过,光凭他自己,加上兰台司和其他愿意帮忙的人,不过图个皓首穷经,做多少是多少。这几年四处征集搜寻,誊抄辑录,校注整理,竟也恢复五六分旧观面貌……”
  见庄大人一脸不敢置信,李文傲然道:“我家少爷家学渊源,聪明颖悟,过目成诵,满腹经纶。年方十四,便已高中彤城春试案首,乃江南一地声名鹊起少年才子。入蜀之后,全凭往日记忆,校出十卷养正斋终稿《诗礼会要》,成为蜀州士子科考依据经典。以弱冠之龄出任翰林院兰台令,国子监祭酒陈孟珏陈阁老深为期许,连称其位得人。为补全缺失典籍,少爷竭尽心力,废寝忘食,两年之间有此成就,理所当然,大人又何必觉得不可思议?”
  语调低沉下来:“据说当初修订《集贤阁总目》,数百翰林学士费时近十年,方成概貌。我家少爷凭一己之力,不惜家财,多方求援,做到这个地步,无论换了谁,怕都不能够罢?……兰台司每一条书目,每一页卷册,都是少爷日积月累,呕心沥血整理出来的啊……少爷说——”
  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顾忌了。望一眼庄令辰,回身面向长生:“少爷说,盛世治典,乱世救书。小人愚笨,不太懂其中的意思。王爷和大人都是有学问的人,想来一定明白……”
  李文一番言辞,把庄军师震得目瞪口呆。望着床上沉睡的人,几句话浮上心头:
  诗礼簪缨,芝兰玉树。盛世治典,乱世救书。
  如此耗尽心血,但为往圣继绝学。
  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长生才能重新开口:“你们说,拿来一些丹药,药在哪里?”
  “搁在外头了。”回话的却是庄令辰。正要退出去取,早有倪俭一溜烟奔到门外,捧着药箱子进来,双手递给李章。
  李章接过专用于随身携带的犀皮双层小药箱,冲倪将军鞠一躬。
  长生道:“这里头都是什么?怎么用?”
  “白瓷瓶子里是“归经益中散”,每日晚饭拿这小银勺加一勺到饭食或者汤里即可。青瓷瓶子里是“郁消和胃丸”,每顿饭前吃一颗,胃疼的时候加倍。底下一层是晾干的缬草根……”
  长生打断他:“瓷瓶子留下,安神的药草就不必了。你二人这就搬过来,有什么事也方便照应。”
  李文李章还愣着没动,庄军师使个眼色,倪将军忙过来请两位小兄弟。等三人都出去,庄令辰试探道:“殿下,锦夏使团其他的人……殿下是不是先见一见,交待几句……”
  “叫他们等着。”走到床边坐下,看子释没有醒的迹象,伸手在额头探探,才接着道,“后边所有的事,都等我……跟他商量了再说。”
  “这……”
  庄令辰眼看殿下没有更多指示,心里犹豫着下面的话要怎么讲。
  正准备开口,忽听殿下道:“嘉时,这件事……我从前陆续跟你们提过一些,因为时候不到,有些话没办法说得很清楚。本来还没想好,事到临头怎么跟你们几个说,这下……也用不着说了。我只想要你明白,凡事皆有因果。我先认得了他,后来才可能认得你们。先有认得他的顾长生,才有后来你们认得的符生。至于最初……他跟我为什么会认识——怕只有天知道了。所以,拜托你跟他们几个都说说,不要因为这个胡思乱想,更不能……在他面前胡说八道……”
  王爷竟然抛开上下之别,以字相称,郑重委托。庄军师当场跪下了,别的什么话都先压下去:“是!殿下放心。”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他跟我的事。是我擅自把它变成了大伙儿的事,变成了天下事。我以为……”顿了顿,换个话题,“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身份,我们……会等来这样一场重逢。如此一来,他跟我的事,再也绕不开天下事——没办法,只好,”一声无奈轻笑,“也只好——齐家治国平天下,一锅烩了。”
  庄令辰听到这,暗忖:把惊世骇俗之事做得自然之极,靖北王本来就是这种人。而君临天下者,家事国事天下事,说到底,也本就是一回事。殿下要一锅烩,正煮到半生不熟,无论如何,先帮着添柴吧。
  嘴里问道:“锦夏使团的人,总得找点事做,一直干晾着也不是办法……”
  “你既身为军师,这种事就不要拿来麻烦我了。”
  呃……点头称是,行礼告退。心想:锦夏使团的人,便由军师亲自作陪,领着参观参观军营,交流交流国情,拖个三五天再说吧。
  长生拿起案头的白瓷瓶子,看看,又放下。再拿起青瓷瓶子,一样看看,又放下。军中只有外伤药物,多亏两个尽职的书僮,随身带着这些丹药。
  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夜里惊悸最厉害的时候,不得已封穴截脉,叫他彻底昏迷。转眼便担心血脉不畅麻痹伤身,才过片刻复又松开,如此煎熬了整个通宵,白天总算好转许多。这一番惊吓折腾,那安神的药草,决计不能再用,慢慢寻别的法子罢。其他什么散什么丹,醒来之后,总得设法叫他吃下去。
  “嗯……”床上的人眼睑微微跳动,额角现出薄薄一层虚汗。取过手边巾帕轻轻擦拭,下意识的去解他颔下纽扣。
  轻薄柔软的白罗里衫,紧心交领内侧压着一排单翼盘扣,把脖颈护得严严实实。在紫罗外袍五彩如意纹镶边映衬下,那一抹洁白的内衣领口,连同玉雪般颜色的肌肤,充满了禁忌意味的诱惑。
  头上云簪金冠早已摘下,青丝堆了满枕。唯独这排纽扣,耗了几乎一天一夜,最终也未能解开。长生一刀捅得自己浑身是血都没觉得头晕,偏偏只要把手往他衣领处伸过去,立刻禁不住心慌目眩,总以半途而废收场。
  “咚咚”,有人小心翼翼敲门。
  “进来。”
  却是李文。手里捧着一叠衣裳:“启禀王爷,我二人已经安顿在侧院,阿章正在熬粥,小人先送两件替换的衣裳过来……”站着不动,欲言又止。不好意思明说:您是不是应该回避回避?
  长生看一眼,皱眉:“怎么又是紫的白的?”
  王爷殿下尽问些出人意表的问题,不知不觉也习惯了。李文耐心解释:“没有别的了,少爷出使而来,带的都是朝服。天气虽然炎热,不过少爷一向畏寒,两层罗纱正好。”
  “给我吧。”
  “……王爷?”到这份上,非问个清楚不可。这西戎王爷言语态度,竟比自己和阿章还要亲昵神气得多。你是西戎的王爷,可不是我李府的主子。李文脊背一挺,就要说话。
  “李文,看你模样,快二十了吧?”
  咦?
  “是,小人十九了。”
  “你知不知道,我当年认识你家少爷的时候,他才刚满十六岁。”
  啊?!
  “回头等你家少爷醒了,看他乐不乐意告诉你。给我吧,他不会怪你的。”
  李文蒙头转向退到门口,长生忽又将他叫住。
  “敢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眼前没有旁人,这个李文看起来比那个叫李章的书僮更活泛些,正是问话的好机会。
  “李文,你家少爷他——”
  歇口气,再接再厉:“他——”
  那横在心头最在意的一句话,爬到舌根打个转儿,又和着血咽回肚子里。
  “没什么……你去吧。”
  瞅瞅手中衣裳,心道怎的也得给他换下来。身上的早沾了汗水,湿气回侵,定然受寒。况且好几处地方染着血渍,更须及早清洗。
  要换衣裳,先得脱衣裳。
  入目素白艳紫,交相辉映。穿在他身上,实在是说不尽的雅致蕴藉,别样风流。
  长生被李文提醒了,这梦中一样美丽的着装,原来只是朝服。
  该死的朝服。
  动作里不觉带出几分火气,仿佛只要脱下这身衣裳,就可以连同他的家世背景身份立场一起剥离。
  “啪”一声轻响,线绷纽断。余势不减,领口衣襟一并撕裂。
  正呆愣愣眼睛发直,一只手忽然搭上了自己手腕。
  “你放开。”他说。
  长生于是傻傻松开。
  “我自己来。”子释也不羞也不恼,只冷冷的,淡淡的道:“别给我撕坏了,回头没法见人。”坐起身,慢慢解开腰间玉带,脱下紫罗外衣,露出贴身的白色单衫。
  “子释,我不是……”长生知道他误会了,急欲辩解。然而眼看他把那华丽明艳之色一点点褪尽,把那黄金白玉七彩锦绣堆委在身下,心里明明急得要命,却如同着了魔似的,痴痴望着他,失去了言语行动的能力。
  专用来衬朝服外袍的内衣,式样相当保守。不用衣带,交领下长长一列袢丝单翼盘扣,直排到右衽尽头。解到最后一颗,质地垂感极佳的“素云罗”倏忽滑落,恍若坠地的白蝴蝶。
  ——小小圆圆的石头坠子静静贴在胸前,明珠般幽幽绽放光华。
  长生泪水夺眶而出,猛地一把将他搂住,用体温紧紧包裹:“笨蛋……想什么呢……不过是换衣裳……会着凉啊……”嘴里说着会着凉,手上却丝毫不愿放开。那嵌在两人之间的小石头,如同心中种下一颗太阳,源源不断投射出温暖的光芒,融化了血肉灵魂,照亮了天地万物。
  他多么感激上苍及时把他送回身边,又多么庆幸自己始终未曾疑虑动摇。
  ——从这一刻起,什么都不用怕了……
  许久许久,才拿起替换的里衣,笨拙的给他穿上。他不敢看他的脸,只顾低头跟那些繁密复杂的盘纽斗争。
  ……由下往上,一个接一个,扣到脖子附近,几乎就要虚脱。抖抖索索捏起那颗坠子,塞进领口,感觉他明显一震。下一刻,却忽然扭转脸,隐约似乎听得“哼”的一声。可惜若有若无,神情恍惚之际怎么也无法清晰捕捉。盼着他出声说点什么,等来的却是持续的寂然,再没有动静。
  直到那圆溜溜暖融融一颗滑进衣领,子释才蓦地想起:居然忘了,脖子上还挂着它!……早知道……可恨!……
  时时刻刻不曾离身,早已化作身体的一部分,哪里想得起来要摘下?怎料会被他撞个正着?无穷怆然悲愤,满腔凛然气势,顿时莫名其妙变了味道。子释简直肚子都要气炸,恨不得一把扯下石头坠子砸死他,或者干脆拿绳圈直接当场勒死自己。
  问题是,已经被他看见了。
  无论做什么说什么——
  都来不及了,撑不住了,装不下去了。
  国恨也好,家仇也好,这一刻,只剩下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于是那近日新仇往昔旧恨齐刷刷涌上心头,连本带利滚雪球般持续增长。子释气得头昏眼花之余,听见老天一声长叹:这笔一塌糊涂超级烂帐,到底该怎么算?
  第〇七四章 恩深不怨
  长生看看叠在一旁的紫色外衣,太刺眼,还是不要穿了。伸手拉过薄被裹住他,慢慢搂到怀里。
  “子释……子释、子释、子释……”他仿佛不打算停下来,持续确认着这个名字和这个人。直到怀中人开始不耐烦的挣扎,终于换了一句:“子释,你也叫我一声,好不好?你叫我一声,好让我知道,不是在做梦……”
  “……”
  “我……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一开始,我不敢说……后来,越来越……越来越……不敢……”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仅仅一个倾诉的机会,如此来之不易。长生患得患失,语无伦次。他迫不及待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却只能吐出几个苍白干涩的词语,徒然焦虑。他隐隐约约又觉得,只要他肯听自己说话,那么所有前因后果过去未来都已明了,不必再费口舌。
  “哼!”
  这一声却是清清楚楚进了耳朵。
  长生似乎从中得到鼓励,一下流畅起来:“那天夜里,我中了大哥的暗算——”
  猛然想起一个必须交代的重要前提,顿时住口。心中纠结交战,却明白这个世上最残酷的问题注定无法逃避。半晌,终于一个字一个字艰难的往外挤:“屠、屠城……的命令,是……大哥……但是我……我……”头深深低下去,“子释……我……”
  怀抱中的身躯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
  长生吸口气:“后来……我好不容易逃出城,胡乱钻到山中,结果……就遇见了你……”收紧双臂,““顾”是我母亲的姓,她……是个夏人。“长生”是母亲给我取的字。我告诉你的名字,并不算假。我跟大哥……说不上和睦,却也没想到,他当真要置我于死地。那时候,我心里想的,只是不甘……就这么死了……
  “遇上你,还有子周和子归之后,好几次,我想要走……好几次……谁知……”
  ——谁知迈步便成终身悔恨,回首认定今生所属。从此两只脚越拴越牢,一颗心再也找不回来。
  “我每天每夜都问自己:怎么办?”长生松开胳膊,捧起子释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子释,你知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每天每夜,每天每夜的问自己:符生,你该怎么办?”
  子释对上他的眼神,胸口陡然痛得揪成一团,无法思考。
  “我还什么都没有想好,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撕成两半,你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
  “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明白,原来自己……别的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一直陪着你,看你笑,听你说话,让你开心……可是,不管走到哪里,处处那么叫人难过。我想来想去,哪怕硬把你带回北方,哪怕跟你进入蜀州,又能躲到何处?藏到几时?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李子释会变成李免。但我已经知道,蜀州迟早逃不开西戎,顾长生……迟早逃不开符生。我反反复复想了一路,总算想通了:不把这天下收拾干净,又怎么可能有真正开心快乐的时候?所以……封兰关外,那天夜里,我……偷偷的走了……”
  听见封兰关的名字,子释倏忽回到那个晨曦中失去一缕青丝的茫然时刻。唯一的不同,是看见了此后绵绵无尽重重加深滴滴如血寸寸成灰的相思。
  ——原来,他用那样深的心思,不但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还发酵酿成了酒;不但把木头刻成了轻舟,还越过了万重山。
  “哼……”
  “我躲在山上,看着你和子周子归进了关,忽然就后悔了……我一边后悔,一边告诉自己不能后悔。我恨自己无能为力——那时的我,以为只要够用心,够拼命,让自己足够强大,就什么都能做到。我光想着怎么快一点,做得好一点,早些收拾妥当了来找你。却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会……害你这么难,这么难……
  “昨天……你不肯认我……我、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宁可死在你面前,却丝毫不曾用心为你着想。我光顾着收拾了天下送给你,竟忘记了……你也在这天下中。等我醒悟过来,已经伤到你了……当年我无力顾惜,不得已瞒骗你,离开你。怎知今日……枉我自认足以护持,竟然还是要勉强你,逼迫你……”
  长生紧箍住面前的人,只盼着就这样把他揉进血脉:“子释,事已至此,我不管、不管你是什么李阁老的儿子,也不管你是什么忠毅伯兰台令尚书仆射,更不管你是什么锦夏皇帝的使者——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放手。
  “你恨我吧。我就是……世上最贪心,最自私的人……”
  长生心中再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残忍:以死相逼,叫他从此无路可退。
  所倚仗的,不过是他对自己那份情。
  ——始知不负天下易,此生最难不负卿。
  子释被他勒得难受,鲜血的气息隐隐飘过,怕是恰好压在胸前创口上。
  冷不丁爆发:“混蛋!放开我!……没被你气死,先叫你憋死了……”脑袋埋在他肩头,一句话带着鼻音,传到长生耳朵里,堪称天底下最美妙最销魂的乐章。
  “子释!”长生猛地松开他,眼睛里挂着花,“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你不生气了?”
  “哼!”
  “……饿不饿?一整天没吃饭,胃该难受了……”
  仿佛特地配合这句话似的,两下敲门声响过,李章不等屋里回应,直接推开门,捧着碗站在门口。
  “李章来得正好,端过来吧。”长生忽略他的无礼,接过碗,顺便说了声“多谢”。
  从白瓷瓶子里舀出一勺药粉,仔细拌在粥里:“空着肚子,药丸先放着罢。”拌匀了,送到嘴边,“军中饮食简陋,凑合吃一口,回头我再给你找别的。”轻言细语,熟稔不拘,胜似至亲密友。
  虽然早有李文备了底子,李章仍然惊得两眼翻白。可惜他的少爷这会儿自顾不暇,没空注意他。
  之前一番拉拉扯扯,继而一通絮絮叨叨,子释心中那股火下去不少。不料此刻几句温存软语入耳,好比一阵和煦南风吹来,煽得火苗立马重新窜高几尺。本来就胃口全无,这一赌气,更加难以下咽。转过头,懒得理他。
  长生板起脸:“你不肯吃,一定马上病倒。跟你来的那些大人们再见不到你,会怎么想?就算我的人忍得住,万一他们自乱阵脚惹出什么事来——”
  子释心里这个怄啊,简直怄得要死。也不知到底是怄他竟敢威胁自己,还是怄自己身体太不争气,抑或是怄跟着来的拖油瓶们毫无担当……怄得要死吧,偏偏又死不了,咬牙咬得腮帮子疼。
  “子释,你听好了,你若当真病倒,我可不知会干出什么来。从前你不在身边,我不敢想,也看不见,那便罢了。现在,你若不能好好陪着我,我一定会疯掉。从前做每件事,我都仔细想了又想,才敢动手。但是现在……你若不能好好看着我,我可不知道还能不能控制自己。你要是病了,我……我就用最快的速度,杀进西京去找大夫,叫锦夏皇帝把皇宫里的灵丹妙药统统交出来,我……”
  长生说得当了真,声音直发抖。那么久杳无音讯,全凭一股擎天信念支撑到底,忙碌奔波中,几个春夏秋冬恍如白驹过隙,没有余力也没有勇气做过多的想象描摹。等到真正见面,后怕情绪随着时间的缓冲一点点反噬上来,越来越强烈,终至惊恐过度,反比没见面时神经质得多。
  子释垂着眼睛盯住面前那碗粥,忽道:“你不用这么假惺惺的吓唬我——我死也好活也好,都管不着你靖北王殿下要杀谁,杀到哪儿去。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千万别污到我头上。”说着,悻悻抓过勺子喝一口,从鼻子里哼一声:真能气死饿死倒好了!
  一口粥才刚咽下,突然往上涌。有心压回去,却又呛着了,禁不住趴着床沿一边咳一边吐。谁知立马被他条件反射般封了穴位,只在胸口翻腾,狼狈得恼恨交加,又急又气,胃也跟着凑热闹疼起来,眼前金星闪闪,叠影重重,颓然软倒,不甘不愿的任由他伺候。
  长生替他擦拭干净,转身坐到床头,让他倚在怀中。掌心贴在胃脘处轻揉缓送,一面温言劝慰:“不能吐。总共就这么一瓶子……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多亏你两个书僮上心,辛辛苦苦替你带着这些丹药……”见李章傻站在旁边,点头示意他过来帮忙。
  子释这才省悟李章还在屋里杵着,吃惊中兼有几分羞讪,火头顿时弱了。腹部一股暖流融融扩散,贪图安逸的身体第一时间辨认出了那久违的舒适安心,很没节操的自动放弃立场,渐渐向后蜷缩,软绵绵贴在他怀里。
  须臾,胃不疼了,头不晕了,肚子饿了。
  李章端着碗立在床侧,看王爷殿下轻车熟路,一边替自家少爷按摩顺气,一边还能腾出手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位置不高不低,动作不轻不重,节奏不快不慢,分量不多不少,一勺子接一勺子,半炷香工夫,喂下去大半碗。专业技能水平之高,令身为贴身长随且立志精益求精的李章同学感到了深刻的职业危机。不过因为太过惊讶,忙着胡思乱想,还来不及考虑自己可能下岗的严峻形势。
  长生瞅一眼碗里:“差不多了,剩下的过会儿再喝。”对李章道,“就放桌上吧。”
  “那个……一会儿该凉了。”
  “没关系,我自有办法。你去吧,辛苦了。”
  李章想等少爷亲自指示,未能如愿,有点失望。转个念头,干脆面向王爷:“小人和阿文正在预备热水,过半个时辰送来可好?”
  “很好。需要什么尽管找庄大人或者倪将军。”
  这边子释肚子填饱,脑子也好使了。
  从昨日乍见故人,到此刻渐趋平静,中间愤怒悲哀、惊恐伤痛,种种情绪大起大落,太过激烈,几度昏迷又转醒,几乎耗尽了体力精神。整个过程全凭直觉反应,随着心情跌荡起伏,根本没有机会好好思考。直到这时,才勉强松懈下来,索性放倒身子,躺在他臂弯里,半眯起眼睛,慢慢往回咂摸。
  这一咂摸,便觉出不对劲了。一面由得他抓着自己的手掐掐捏捏,一面凉着调子,开始审问。
  “你早知道来的是我,对不对?”
  “……是。”长生看他整个人神情态度都变了模样,心中立时惴惴。刚要解释,已经被他拦住话头:“问什么答什么,别给我东拉西扯混淆视听。”
  子释想一想,慢慢道:“使者名字用的是李免——你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我……我在峡北关……见到了子归。”
  “果然。”
  “我认出了她,她……没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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