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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五重缘)》作者:水合

_4 水合(现代)
  另一个高挑白皙些的漫不经心安慰她:“没看见她是胡姬吗?胡人都有邪术,尤其是胡姬,淫邪最甚!”
  当苻长卿要收白露园的胡女做侍妾的消息传遍了苻府,最急着赶到安眉这里观望的两人当然就是苻长卿的侍妾——长着一双杏眼的是冯令媛,个子高挑的叫栗弥香。此时苻长卿正在受家法,苻府上下乱成一团,这才让她们觑机赶到白露园来;不过无论这两人如何嫉恨安眉,她们在身份上也不过就是当今天子赐给苻长卿的侍妾,所以终究奈何安眉不得。于是待两人看清安眉到底长什么模样之后,也就气哼哼地离开了。
  空荡荡的白露园又剩下安眉一人,她从白天枯坐到夜晚,始终不见苻长卿来看自己,甚至连送饭送水的奴仆都不曾登门。就这样饥肠辘辘地熬到第二天清晨,安眉终于再也坐不住,壮着胆子摸到了园门外张望。此时天上正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正巧一个总角少年抱着只鸽子路过安眉面前,安眉认出那是苻长卿的书童阿檀,忙不迭讨好地招呼道:“小郎君,小郎君,苻大人呢?”
  阿檀听见了安眉的呼唤,在蒙蒙细雨中偏过头看见了安眉,被他抱在怀里的鸽子正咕咕叫着,于是他冷着脸抚摸着鸽子的背羽,不耐烦地冲安眉嚷道:“少爷去上朝了,这会儿还没下来呢,你急什么?!”
  说罢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远,只有鸽子在春雨中咕咕啼叫了两声,透过湿润的空气轻飘飘地传来。
  安眉无可奈何,又不敢走远,于是只好回到园中继续等。稍稍淋过雨后手脚发凉,空空的肚子似乎更饿了,安眉走进内室不抱希望地四处翻了翻,想找点东西充饥。她的运气不错,很快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一包核桃,又在一只陶罐里发现了待客用的末茶。安眉跑到庭中水井旁汲了一釜水,拎进堂中刚想煮开,却在点火时发现几名家丁走进了白露园。
  安眉不知家丁来意,就在她木讷地望着他们走到自己跟前时,气势汹汹的奴仆们竟然直接将安眉一拎,一言不发地拽着她往外走。安眉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奴仆们怒目敌视的气焰又吓得她喊不出声来,她就这样被人一路光着脚拎出河内郡公府,丢在了苻府那两扇高阔气派的朱门外。
  当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安眉面前吱呀一声阖拢,她怔怔盯着自己鼻尖前的黄铜门钉,在春雨三月天的潮湿空气里浑身发寒,茫然不知所措。
  第二十四章
  当苻长卿下朝归来,他所乘坐的马车从官道一路缓缓驰进苻府街——苻府街是洛阳百姓的叫法,因为苻府是这条街上标志性的大宅,时值细雨纷纷的季春时节,天气阴冷潮湿,因此街头也没几个行人。苻长卿正在车内无聊地往外张望,于是目光不经意间便瞥到一个可怜兮兮地、缩在墙根下的身影。
  苻长卿在侍从的搀扶下静静走出马车,来到安眉面前。
  “被赶出来多久了?”他低头看着安眉透湿的罗袜,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发髻,猜测道,“大概一个时辰?”
  安眉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她紧贴着墙根站起,咬着发紫的嘴唇望住苻长卿,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于是苻长卿也不开口,径自牵着她的手走到仆从撑起的罗伞下,将她拉上了自己的马车。
  “去豫州刺史府。”
  随着一声令下,马车又哒哒行进起来,只是路线在经过苻府门前时一拐,转上了另一条街的车辙。
  车厢内温暖的空气使安眉的眼珠活络起来,然而她的身子却颤抖得越发厉害,带着些大祸临头的恐惧,她蔫蔫地揉着衣角对苻长卿道:“大人,我……我成您的包袱了吧?”
  苻长卿抬头望了她一眼,苍白的脸上竟浮出一丝揶揄地笑意:“对,没错,所以现在我的包袱被人丢出门,我自然也就无家可归了。”
  安眉顿时无比地恐慌——她可不能让苻大人因为自己跟家中决裂,这样她的罪过可就太大了!于是她立刻认真地对苻长卿道:“大人,您回去吧,我不要紧的,我……”
  安眉忽然噤声、呐呐无言——如果苻大人回去,那她,她该到哪里去……
  安眉一脸忧愁地怔忡让苻长卿觉得好笑,于是他当真嗤笑了一声,从身旁巾箱里找出块帛巾递给安眉道:“我说过既然要你跟着我,就断然不会辜负你,你还怕什么?”
  “我怕……”安眉面色苍白地嗫嚅,沾着雨水的脸庞透出点清润的水光,像流过满腮的泪,“我怕给大人添麻烦,大人您这样的人……怎么能被我这样的人耽误呢?”
  安眉简直消沉得快哭,一旁的苻长卿看不过眼,于是扯过安眉呆呆捏在手中的帛巾,没好气地擦了擦她的脑门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无足轻重,也就该知道我爹把你赶出来,都是要做给我看的,否则,为何不把你悄悄塞井里淹死,反倒直接丢在大街上?”
  苻长卿的直白把安眉吓了一跳,竟让她一时之间忘了沮丧,白着脸嘟哝道:“大人,哪有您这样说话的……”
  苻长卿满不在乎地笑笑,看着她恢复元气擦起头发,才倨傲地望着窗外道:“我爹这次既然把姿态作得这么难看,我也少不得遂了他的心意,叫他知道我这双翅膀早就长硬了。”
  “可,他到底是您的父亲呀,”安眉尤自不忍道,“为何一定要闹成这样呢……”
  “你不懂,”苻长卿低头从安眉手中抽出帛巾,握了握她的手道,“这么多年下来,我也只会与他这般相处了。他将他这一生给了天子和邦国,没有分一点给我,将来我也会这样做……也许这种承继,就是苻家男人的相处方式。”
  生前攻伐一生换来功名,死后变成一块牌位将祠堂妆点得更加辉煌,这样为国为家,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眼前这个女子,真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苻长卿握紧安眉的双手,目光沉沉地望着车外:“豫州刺史府到了,准备下车吧。”
  当安眉跟着苻长卿走下马车后,她抬头望了望刺史府巍峨的门匾,看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识,便低下头搀扶着拄杖的苻长卿,一起跨过正门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刺史府的计吏没料到苻长卿会放着苻府不住,竟然一时兴起来自己的官衙下榻,因此慌忙领着一干皂隶去后堂内室洒扫。于是苻长卿先领着安眉到自己处理公务的书房去,令衙役打来热水给安眉洗了脚,又取出自己冬季的官袍丢给她道:“暂时只有这件厚衣服,先换上吧,别冻着。”
  安眉捧到手中定睛一看,只见乌青的絮绵锦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猛虎,眼珠子上还用金线点了睛,一双狰狞虎目正栩栩如生地盯着自己,双腿便不争气地一软——这件官袍正是当时苻长卿在荥阳县刑讯姜县令时所穿,当时安眉跪在堂下吓得不轻,今日咸鱼翻身捧它在手,却哪里敢穿:“大人,这是您的官袍……这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所以得躲着人穿,”苻长卿边说边打开一只箱笼,从中拎出一贯钱来,“我猜我家人也不可能款待你,饿了吧?我先差人去买点酒菜。”
  聪明的人一旦照料起人来,真是周到得令人无从挑剔,安眉脸红起来,脱掉潮湿的外衣换上厚重宽大的刺史官袍,整个人往榻上一坐便堆成了一团锦绣。她胆怯而羞涩地笑了笑,望着拄着杖不停忙碌的苻长卿说笑道:“大人好像从哪里都能拎出钱来……”
  “钱多好办事,”回到安眉跟前坐下的苻长卿意味深长地一挑唇角,故作神秘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那些箱笼里虽然放着书,但只有薄薄的一层,下面全是钱。”
  安眉忍不住噗嗤一笑,摇摇头道:“我不信,您的巾箱我翻过的,好多本‘子’,全是书。”
  苻长卿被安眉这话逗乐了,呵呵笑道:“那是你翻得不够深,你得再往下翻翻——我们这类人,算盘都摆在肚子里,钱都藏在书底下……”
  安眉听不懂苻长卿话中深意,却一心为他开心而高兴——苻大人很少能这样快活地笑,常常唇角漾起的笑意还没染到眼睛里,脸就已经挂下了。
  刺史府的计吏办事一向极有效率,很快一席丰盛的饭菜就在苻长卿的书房中摆下了。待得旁人们都离开,安眉才悄悄从屏风后探出脑袋,饿了一天多后看见案上的珍馐美味,饥肠辘辘的她不禁欢呼一声,飞快地凑到席前大快朵颐。
  苻长卿坐在一旁相陪,靠着凭几支颐道:“也不知为何,自从走过那片草原,我就见不得你受冻挨饿。就像此刻看着你吃饱喝足,我就会特别舒心,好像倒生怕我自己会饿着似的。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毛病?”
  安眉含着满嘴食物说不了话,也不够学问无从解答苻长卿的疑惑,于是她只能怔怔抬头望着他发愣。这种小兽般直白单纯地反应让苻长卿不禁莞尔一笑,又不禁望着她陷入沉思。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对安眉有这样强烈的占有欲——平心而论,他苻长卿虽然年纪轻轻,但对女人的兴趣一向不大。在他眼里,娶妻是用来与另一支士族门阀经营人际关系的,他的目光不会放在妻子身上,而是着重于另一番更辛苦的筹谋计算。这里面还有个风险问题,就比如他娇弱的前妻,在与他成亲一年之后小产而死,害他之前的辛苦全都白费,实在是段很不愉快的经历。
  至于美貌如花的侍妾,苻长卿更是兴趣不大——空有美貌或者再加上一点儿才学,却没有什么背景给自己带来实际上的好处,那么天天耗费精力与她们相处又有什么意思?女人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再美也一样,所以苻长卿除了御赐的两名侍妾因为推托不掉而留下以外,多年来从没动过纳妾的心思。
  而安眉不一样。
  苻长卿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或许是生平第一次落难后与她朝夕相处的缘故,许多身体本能的欲望便与她混同在一起——有对食物的欲望、有取暖的欲望,还有求生的欲望,甚至喝下生水不拉肚子的欲望……这些欲望统统都糅杂在一起,又因为每一次都是安眉在他身边扶持,解他的燃眉之急,于是到了最后就莫名地变成了一种对她的占有欲;再加上走过那片死亡草原所产生的同伴之谊,使他更是将她视作特殊——她是他这辈子的第一个同伴。
  当命运重新走上正轨,当一切危险都已过去,苻长卿却发现自己已不能放任安眉离去。他觉得自己如果任凭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似乎今后自己许多本能的欲望就会失去一个准星——他如何确定一碗饭到底香不香?如何确定一袭衾被到底暖不暖?这些光有他自己的认可还不够,似乎还必须看到安眉脸上露出笑容才能够舒心。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放手?
  对她的完全占有,就仿佛可以使一个饥寒交迫的自己彻底消失,这是怎样的一种安全感;他给她锦衣玉食,就会想到她为他置办的每一箪食、每一瓢饮,然后他如此报偿她,心里竟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成就感。
  而后还有更多的——当他知道安眉为了他宁愿自己饿死,这认知在他心中划下了怎样一道深邃的欲壑?也许这一辈子,也就只有安眉一个人能够填得满……他身体内每一样自私都在向他叫嚣——占有她,一定要完完全全占有她!
  于是苻长卿抬起双眼,手指点了点几案对安眉开口道:“快点吃,吃完过来替我磨墨。”
  安眉一听有事情要自己做,连忙一边划拉掉碗中仅剩的几口饭,一边好奇地问道:“大人待会儿要写字吗?”
  “对,”苻长卿冲她笑了一笑,望着她道,“写你的休书。”
  “哎?”安眉不禁愕然。
  “虽然你做我侍妾没有名分,但也不能同时挂着别人正妻的名分吧?”苻长卿笑了笑又道,“我想你丈夫八成也不识字,不如我把休书拟出来送到荥阳去让他按个手印,也免得让别人假手误我的事。”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放下碗筷低头道:“谢谢大人替我着想,只是休书写好后还是让我自己送到荥阳去吧,有些话,我还是得和我夫君当面谈谈……”
  “嗯。”苻长卿因为安眉对徐珍口称夫君而略略不快,却又觉得自己有这个心思太无聊,当下也不再多想。
  饭后由安眉研墨,苻长卿铺纸泚笔,开始给安眉写休书。他想了想七出之条,不禁对安眉笑道:“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想一想你还真是每一条都沾不上。要么,就写你无子吧?”
  安眉双颊瞬时火烫,忍不住结结巴巴反驳道:“我,我当然不会有子,我……”
  苻长卿明白安眉的意思,坏笑着调侃她:“那还能写什么?秦州报失踪人口的案卷上倒是写着你不事姑舅,但我看就你这老实模样,只有被人欺负的份。”
  正在替自己罗织罪状的安眉竟没留意苻长卿话中的案卷,而是只顾揉着袍角冥思苦想,半天后忽然醍醐灌顶般笑着对苻长卿道:“有的有的,我有罪状的,你就写盗窃好了。我偷跑出来找我夫君的时候,从家里偷了一百文钱呢。”
  苻长卿执笔的手一顿,心中莫名地一阵发酸。原本温暖的笑意在他脸上悉数消失,他沉默着看了安眉一会儿后突然提笔疾书,须臾便完成了她的休书。
  “要不要我给你念念?”苻长卿拎起满张墨迹对安眉淡淡道,“毕竟是你自己的休书,该亲耳听听罢?”
  安眉却摇摇头道:“没什么好听的,反正听也听不懂。待我拿去求我夫君按个手印,这桩事便了结了。”
  “嗯。”苻长卿低低应了一声,面色便不禁有些阴沉。
  安眉见苻长卿不高兴,便想逗他开心,故意又抢过苻长卿手中的休书笑道:“哎,大人您的字可真好看,虽然我都不认得。”
  “不认得倒知道好看了?”苻长卿一哂,“这是你的休书呢,竟然看着还高兴。”
  “谁说不认得就不知道好看?我就是知道……”安眉伸出一根手指,滑到休书的左下角指着自己的名字道,“这两个字我可是认得的……哎?大人,您知道我夫君的名字吗?”
  安眉怔怔盯着自己名字旁的徐珍二字,她不认识不敢确定这两个字是不是,但她确信自己没提过夫君的名字,而苻大人也没问,竟然就这么写了……
  “知道。”苻长卿看出安眉的疑惑,于是坦然承认。
  “哎?”安眉吃惊地睁大双眼追问,“大人您怎么会知道?”
  “只要是我想知道的,我自然会知道。”苻长卿也不多解释,只望着安眉狡黠一笑。
  向晚苻长卿与安眉同宿于刺史府后堂内室,安眉拥着被子觉得很开心,便忍不住开口问苻长卿:“我们会在这里住多久呢?”
  “不知道。这一次我出使突厥失败,圣上还没降下罪来,搞不好明天我这刺史就被褫官夺印了,”苻长卿漫不经心地一笑,“反正不管被谪贬到什么位置,只要不出洛阳,我们很快就会回苻府。”
  “哎?为什么?”安眉不禁疑惑,虽然心里明知不应该,却还是隐隐有些失望。
  “苻氏在青齐有许多山泽田庄,我爹他久不理事,哪晓得苻府的账簿状况——没几天他就得过来求我,”苻长卿胸有成竹地一笑,挨在安眉身边躺下,可脊背刚一碰上卧榻双眉就狠狠皱紧,于是片刻后他侧过身轻轻在安眉耳边道,“这两天我都不方便躺着睡,不如,你陪陪我……”
  ……
  当快马加鞭从荥阳赶来的计吏夜半冲进豫州刺史府报信时,已是快四更时的事。
  苻长卿匆匆披衣起身就赶往前堂议事,丢下不知所措的安眉独自攥着被子胆战心惊。许久之后天将拂晓,全无睡意的安眉在昏暗中惶惶睁大眼,心中没来由一阵不安。这时苻长卿却在拄杖走进内室后,激动得一把丢开手杖抱住她。
  “好机会,真是好机会……”他将双唇埋在安眉蓬松的鬓发间低喃道,模糊的声音里透着全然的欣喜,“白天荥阳大兴渠的劳役聚众起事,郡守派兵镇压却没能完全剿灭乱匪,我翻身的机会来了……”
  第二十五章
  这日早朝,天子降旨:通议大夫苻长卿今次出使突厥失利,损辱大魏威仪,因此革除通议大夫之职,兹念其历尽险难持节还朝,尚能维人臣之节、守志可嘉,特赦其官复原职还镇豫州,于近日领兵二千赴荥阳郡平定骚乱,戴罪立功、以统戎政。
  于是苻长卿当朝领旨谢恩,收下虎符绶印,下朝后连声招呼也不与家里打,直接回刺史府准备了一天,翌日便领着亲随与两千兵马,又带了安眉一起往荥阳郡去。
  这一次转机对仕途出现危机的苻长卿来说非常重要,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一路陪在苻长卿身边的安眉饶是对官场一无所知,也感受到了他不同于以往的认真专注。因此当二人到达荥阳郡府时,安眉主动对忙碌的苻长卿开口道:“大人您在府中忙,我自己带休书去找夫君。”
  苻长卿百忙之中掉过脸来对她皱眉道:“别往渠上去,那里正乱着。我会令人找到徐珍带他来郡府,你就在这里等着。”
  “嗯,”安眉点点头,接下来独自在后堂默默喝了两个时辰的茶,却连苻长卿的影子都见不到。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与府衙的师爷打好招呼,自己走出郡府往县中去。
  安眉记得苻长卿的嘱咐,因此上了街也不敢靠近大兴渠,而是转道往县衙去探看。这时节整个荥阳县都人心惶惶,大家被几日前的骚乱和这些天到处巡视的官兵给震慑住,却改不了爱打听风吹草动的蚁民本性,安眉这一路道听途说,心中竟升起一股浓浓地好奇。
  她不禁快走了几步赶到荥阳县衙,如今荥阳的县令虽已换了人,衙门里任用得却还是原班人马。县衙门口的差役们看见安眉后先是愣了一愣,紧跟着便爆发出一阵兴奋地大吼:“安师爷?!是安师爷!”
  蜂拥而出的衙役们将安眉团团围住,多少双眼睛同时盯着她上下打量,七嘴八舌同时啧啧称叹:“上次才听说你做了刺史苻大人的幕僚,怎么如今又变成大姑娘了?哎不对不对,你这打扮……你是嫁给谁了?我看你是故意这么打扮的吧,你不会真是女的吧?哎不对不对,这有腰有胸的,漂亮得紧……哎你们看安师爷这眉毛这鼻子,像不像酸杏酒坊的胡……臭小子你说什么呢你?!……哎,是我该死该死,安师爷你可别生气,嘿嘿嘿……”
  安眉在众人当中面红耳赤,羞涩的脸上始终挂满久别重逢地欢笑,她忙不迭安抚住嗷嗷狼嚎的众衙役,轻声问道:“卢师爷呢?”
  “卢师爷啊?他在后堂呢,你等下我去叫他!”一名衙役转身飞快地往里去,剩下的人仍然围着安眉叽叽喳喳说话,“可惜今天安师爷来得不巧,县衙里一大半的人都跟着县令去见苻刺史了,还有的在大渠上巡视,哎,没想到我们荥阳也有兵荒马乱的一天!哎,安师爷,你不会是跟着刺史大人从洛阳赶来的吧?”
  安眉没想到自己的行踪会被衙役们说中,于是便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围着她的衙役们顿时瞠目结舌道:“安师爷,你就这副打扮……跟着刺史大人?”
  眼前的安眉仍是一副朴素打扮,连个苻府的婢女都不如——苻长卿似乎也没想到要将安眉如何改头换面。她正尴尬得不知该作何回答,从县衙里适时走出来的卢师爷倒刚好帮她解了围。
  “安师爷?”卢焘升看见女装打扮的安眉也吃了一惊,却很快平静下来,对众衙役道,“今时不同往日,安师爷现在的身份也不方便进县衙作客,我带她出去走走。你们各自安分当差,免得县令回来看见了责骂。”
  “好好好,”众衙役故意做着鬼脸起哄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县衙就你这书启师爷最清闲,快去罢去罢,免得到时你又跟县令数落我们的不是……”
  卢焘升闻言一哂,回身笑骂:“我哪敢数落你们这帮太岁的不是?就此番出去,回来也一定带酒肉孝敬你们,省得你们又狗嘴胡吣!”
  “哎,好好好,”众衙役果然恬不知耻涎皮赖脸地笑道,“多谢卢师爷拿酒肉填我们的狗嘴,等我们的狗嘴被填夯实了,包管吠不出您一个字来……”
  卢焘升这一次却不还嘴,径自在衙役们的笑声中陪着安眉走远了。
  “哎,卢师爷,您现在怎么和他们这么热络了?”默默走出几条街后,安眉终是忍不住在喧闹的大街上站定,瞠着疑惑的双眼开口相询。
  “事易时移。自从我经历过牢狱之灾后,发现他们虽然言行浮浪粗鲁,待人倒也直爽热情。过去是我太清高了,”卢焘升笑了笑,清澈的双眼温和地望着安眉,柔声问道,“你这一趟回来,想去见见碧珠么?”
  “嗯。”安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此时还没入夜,春风酒肆中甚是清闲,卢焘升与安眉要了间包厢点了些酒菜,不一会儿康古尔就抱着琵琶走了进来。
  “安……”康古尔一看见安眉整个人就愣住,她望着换回女装的安眉,碧绿的眼眸里满是惊喜,“天呐,这要我如何称呼呢?”
  “就叫我安眉好啦,”安眉也开心得激动莫名,她拉着康古尔在自己身边坐下,“没想到还能有这样一天,可以听你叫我一声安眉……”
  这时卢焘升坐在一旁看着笑起来:“安先生这句话说得,倒好像与碧珠是旧识……”
  “其实我们就是旧识!”安眉一时兴奋,忍不住就当着卢焘升的面说了出来,却不料康古尔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安眉一怔,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看见安眉怔忡失措的卢焘升却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温温笑问道:“喔?那么碧珠的真名你知道么?她一直都不肯告诉我……”
  “就是不告诉你!”这时康古尔忽然抢白,粉面含春地娇嗔道,“你无媒无聘,问什么名?”
  卢焘升一怔,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笑,便将话题带过。三人举杯作了些劫后重逢的兴叹,碰杯后吃喝谈笑,其乐融融甚是相得。席间安眉想起来时路上所见所闻,就问卢焘升道:“怎么大兴渠上的劳役,忽然就造反了呢?”
  “嘘——轻声轻声,”正在拆食卤羊头的卢焘升伸出油汪汪的手指往嘴边一比,逗得康古尔抿唇一笑,“说起来其实也可怜,这不是朝廷为了修筑大兴渠,一年前在关中征了许多青壮劳力来修渠么?结果致使土地无人耕种,加上去年春旱粮食欠收,如今才刚到青黄不接的三月,就已经听说各地都饿死了人,消息一传来,大渠上就乱了……”
  安眉一怔,放下筷子焦急道:“怎么会?去年春天雨水少,打上来的麦粒是瘪了些,但日子也不至于那么难过呀?”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卢焘升对安眉道,“如今天下最肥沃的良田都被士族们划为己有,大量的佃户依附于他们的庄园,为他们耕种田地。这些佃户不用去服徭役,数目又远远超过士族们上报的人数,因此往往一县之民半数依附于一户士族,又被收受了好处的官府瞒报,那么服役的人从哪里来?无非就是从原本只该出一名劳役的人家抽调两人,或者由二抽三,这样一来,贫门敝户的生活就更艰难了。”
  安眉听罢这才难过地点点头道:“这我知道,我们村最好的田地都是黄员外家的,一年多前官差去我们村抓壮丁,他家的佃户一个人都没被抓去,我们大家都很羡慕。”
  当年只知道一门心思傻傻地羡慕,而今竟有了一点点愤懑之心,是开阔的见识让她改变了吗?原来站在高处看自己原本的生活,真是与从前有太多不一样——就像看着没有眼睛却满地瞎忙活的蝼蚁,真是很可怜。
  安眉心中不禁一阵难过。她觉得看到了这些的自己还是一副老样子,丝毫没有长进,就好像……她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除了难过,没有别的办法。
  无能是多么叫人难受的一件事。
  这时卢焘升却盯着安眉挂在腰间的老鼠抱蛋玉佩看了许久,最后不动声色地问道:“安先生,你现在……还是跟在苻刺史身边吗?”
  “哎?”安眉一愣,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点点头道,“嗯,是的,我一直都跟着大人他……”
  “跟着苻大人做什么呢?做婢女?”卢焘升听着安眉敬而不畏的描述,于是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我看你在苻大人面前的身份必然不低,你同他……其实很亲昵吧?”
  安眉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吞吞吐吐道:“嗯,其实也不是,是……”
  “哎?安眉,你不会和那个可怕的大官有什么关系吧?”康古尔大惊失色地嚷嚷道,“他杀人不眨眼的,你可千万别与他走太近!”
  “不,大人其实不是坏人,”安眉红着脸,小声地替苻长卿辩护,“大人他可有本事了!他懂很多书,又很会说话,长得又好,脾气也、也不坏……他,他还要收我作侍妾呢……”
  “安眉?!”康古尔捂着唇惊呼,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那样一个大官肯收你做侍妾?”
  “嗯,嗯。”安眉望着康古尔,双颊飞红高兴得两眼湿润,“对,他愿意,他说他要对我好。”
  “安眉安眉,”康古尔忍不住抱紧安眉,嫣红的双唇频频亲吻着安眉的头发,“安眉,你真幸运,那个苻大人是一个好人!”
  一旁的卢焘升静静看着康古尔不说话,等两个女人眨着泪花闹腾完后,蓦然开口道:“安先生,或者说安眉姑娘,既然你与苻刺史有这样的关系,那么能不能请你去跟苻大人求个情,请他帮碧珠脱离贱籍呢?”
  安眉与康古尔同时一怔,两人都惶惶松开彼此的手,各怀心思地端坐沉思。片刻后安眉最先打破沉默,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敢……我还从没求他做过什么事呢。”
  “试一试呢?毕竟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室内三人都是无比地尴尬,卢焘升咬咬牙沉声道,“这件事对他来说很容易,只消和荥阳郡守打声招呼、说句话,碧珠她就自由了。”
  “嗯,嗯……”安眉当然知道苻长卿的权势有多大,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开口求他办事,心头除了怯意竟还有一种莫名地难受,“他……他如今很忙,我怕给他添麻烦,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
  她只是不敢,不敢去试,试自己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一旦开了口,不就知道自己有多轻贱了吗……
  “只要他喜欢你,这点事就绝谈不上麻烦!”话一出口卢焘升也明白自己失态了,这时碧珠已急得上前拥住他,哄他暂时离座片刻,于是卢焘升起身走出包厢前回头对安眉道歉,“对不起,我话说重了,我只是一时情急……”
  安眉低着头静静在席上坐了很久,好半天后康古尔才姗姗回到她跟前坐下,拥住她道:“安眉,对不起,卢郎他也是为了我……你也知道我的状况……”
  “我知道,”安眉低头看着康古尔已然出怀的小腹,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五个多月了吧?是不是?”
  “是的,”康古尔低头笑了笑,“我长胖了好多,我们胡人不都这样嘛,好像头发颜色越浅的生完孩子以后就会越胖,呵呵,安眉,以后我一定会又胖又丑……可我还得在酒肆待下去……安眉,卢郎他也是为我好,你别生他的气。”
  “我知道,”安眉惶惶抬起眼,望着康古尔湿润碧绿的眸子,不自禁就有些哽咽,“只是我真没求过他,我害怕开口,我……”
  “我明白的,安眉,”康古尔拥住安眉,吻了吻她的鬓发,“我们这样的身份,怎么敢开口去求他们,求他们为我们停一停留一留?我们是不属于这里的红柳、不属于这里的胡杨……”
  当傍晚时安眉闷闷不乐地回到荥阳郡府衙,走进郡守为苻长卿特意辟出的后堂内室时,苻长卿正就着灯火翻看一本卷宗。安眉看着他沉思不语地严肃模样,好半天才怯怯招呼道:“大人您还在忙?”
  “嗯,”苻长卿抬头瞥了她一眼,随意问了一句,“去见老朋友了?”
  “嗯,”安眉听着他冷淡的口气心里就害怕,可错过这次话题以后都不知自己还会不会有勇气提起,于是硬着头皮逼自己与他聊下去,“一个老朋友,在春风酒肆里为客人弹琵琶的……”
  苻长卿的双眉果然不出意外地皱起,斜睨着安眉道:“是个卖笑的胡姬么?”
  “嗯,嗯,”安眉脸红起来,吞吞吐吐道,“大人您有办法让她脱离贱籍吗?她快有孩子啦,以后总不好一直在酒肆里过活……”
  “你难道不知道我来荥阳是做什么的?竟然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拎上案头来烦我……”苻长卿不耐烦地从笔架上扯下一支鼠须笔,冲一脸沮丧的安眉敲敲笔管,泚笔道,“春风酒肆,那女人名字叫什么?”
  “哎?叫碧珠,本名叫康古尔。”安眉赶紧受宠若惊地回答。
  “哪个字?璧玉的璧还是碧绿的碧?”苻长卿看着安眉怔忡的傻模样,只得低头没好气道,“算了,我叫计吏带话罢。”
  “哎,多谢大人!”安眉不胜欢喜,脸上顿时满是笑意。
  苻长卿皱眉看着她开心的样子,眉头却仍是没有舒展。他放下毛笔再一次拿起卷宗,望着安眉道:“你过来。”
  于是安眉开开心心走到苻长卿身边,看着他展开手中的卷宗,手指一路滑到卷宗相当靠前的位置,指了一个名字给她看:“这是今天送到我手里的名册,上面都是被俘获的乱匪的名字,这两个字你还认得么?徐珍。”
  第二十六章
  安眉盯着苻长卿手中所指,惊愣得脑中一片空白,她手脚冰凉地瘫坐在榻上,低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造反呢?他为人很老实的!我逃出来的时候,家里余粮也够的,不会有人饿死的……”
  安眉语无伦次的话令苻长卿颇不耐烦地将卷宗一阖,一派淡漠道:“到底是不是他,明天跟我去大牢走一趟,不就知道了。”
  安眉一怔,这才回过神来,捏紧了衣角望着苻长卿嗫嚅道:“那,那万一是真的,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还要他在休书上按手印吗?这样会不会太无情了?”
  “你怎么蠢成这样?!”苻长卿闻言怒瞪了安眉一眼,墨黑的眸子里尽是恼火,“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当然要与他撇清关系!其实按律此时已不允许人犯在狱中休妻,但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嗯……”安眉被苻长卿一通数落吓得低下头,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可只要一想到丈夫全家都会被处决,心中就揪起一阵阵地不忍。
  这时苻长卿在一旁看着她魂不守舍,也只好无可奈何地住了口,伸手掸掸她肩头道:“你现在觉得自己独自抽身不厚道,那么他当初决心造反时,怎么半点也不为家人考虑?幸好你碰见我……”
  “嗯,”安眉听了这话也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很幸运,于是她抬起双眼在灯下望着苻长卿,满是感激地又点了点头,“嗯。”
  尽管嘴上答应得好,这一夜安眉还是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恨得苻长卿起身骂了她好几次。其实安眉很清楚徐珍犯下的是无可挽回的大罪,可她就是无法安心阖上眼入睡,只要一想着天亮后就要去面对已成为死囚的丈夫,还要亲手拿着休书叫他按手印画押,安眉在心中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恶人。
  这一刻她的眼前滑过一张张徐家人的脸孔,这些年,公公冷漠的双眼、婆婆尖刻的薄嘴、小叔总是冲她皱成一个球的鼻子,还有丈夫平板冷淡的脸……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可是在大荒年快饿死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拿她去换一斗米。
  安眉的眼底蓦然泛起一阵酸涩,她赶紧闭上双眼,终于在天快亮时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个炎炎夏日,她拿着休书跑遍了小泽村,到处寻找自己的丈夫。当她在奔走的中途路过村头的老槐树时,安眉看见老槐树葱茏繁茂的枝叶正在午后熏人的暖风中摇摆,好像在对她招着手。于是她怔怔停下脚步望着槐树出了好一会儿神,这才接着转身快步跑向田间,最后终于在田埂上找到了自己的丈夫。
  她伸出双手向丈夫递出休书,这时丈夫徐珍抬起头纳闷地看着她,开口问道:“好好地为什么要弄休书?”
  “……”安眉一时无从回答,捧着休书的双手直发颤,最后好容易才想起了理由,“是苻大人,大人要收我做侍妾呢!”
  “要你做侍妾你就去?你就要我休你?”丈夫徐珍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嗓门越扬越高,“哪个苻大人?”
  “就是洛阳的那个,刺史苻大人。”安眉焦灼地催促着丈夫,鼻尖急得直冒汗,“你快点按吧,再不按,苻大人的马车就要走了!”
  “苻大人的马车早就走了,”丈夫徐珍忽然觉得很好笑地盯着安眉,嘲弄道,“洛阳的苻大人会要你?美得你!”
  安眉听了这话浑身一震,慌忙焦急地回过身。这时窄窄的田埂上竟然跑过苻长卿华丽的马车——那辆马车竟是那么高,安眉站在车下只及得上一只车轮子,午后的暖风正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恰好露出苻长卿冷漠俊美的侧脸。
  “大人,大人!”安眉见状立即在坎坎车轮声中追了出去,奋力朝车中人扬起自己手中的休书,“大人您等等我,手印马上就能按好了!”
  “你知道这休书上写得是什么吗?”这时不识字的丈夫竟然一把夺过安眉手中的休书,咄咄逼人地指与她看道,“这上面只说你犯了盗窃之罪,所以我不能再与你做夫妻。我不要你,苻大人当然也不会要你!”
  安眉当即惊出一身冷汗,仓惶地叫喊还没来得及冒出喉咙,整个人就被苻长卿摇醒。
  两眼从噩梦中一睁便看见一双墨黑色的眸子,安眉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却听苻长卿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已经辰时了,起来吃饭。”
  安眉恍惚应了一声,颓唐地爬起来穿衣漱洗,潦草咽了几口早饭后就在内室干坐着等苻长卿带自己去大牢。大约过了有一个时辰,苻长卿忙完手边急事后才拨冗走回自己的内室,递了一盒印泥给安眉道:“带上休书,跟我来。”
  安眉立刻听话地起身跟在苻长卿身后,与他一同前往郡府大牢。
  一路行经层层关卡,安眉与苻长卿走了不大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开敞朴素的中庭。此刻庭内满是官兵把守,苻长卿略略与长官打过招呼后,便领着安眉走进了牢房的大门。
  拜苻长卿所赐,郡府大狱安眉也住过,今日故地重游,内心还真是五味杂陈。她惶惶走进昏暗的大牢,一路魂不守舍也不知走了几步,就见身前的苻长卿忽然驻足回头,下巴往一间号房里比了比问道:“是他么?”
  安眉睁大双眼往暗处盯了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道:“是他。”
  苻长卿闻言便立刻用手杖敲了敲牢门上的铁锁,朝号房内冷声喊道:“徐珍,过来。”
  安眉被他嚣张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她慌忙拦着苻长卿哀求道:“大人,您就让我一个人和他说吧……”
  苻长卿动作一顿,黑亮的双眼在昏暗中盯了安眉好一会儿,最后才语带不悦地低声道:“我在外面等你。”
  安眉松了一口气,看着苻长卿转身一直走出牢房,这才蹲下身子凑近牢门轻唤道:“夫君,夫君。”
  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暗处爬出来——正是安眉的丈夫徐珍。他像是盼了安眉许久似的,一见到她两眼就发出灼灼亮光,如蒙大赦一般欣喜问道:“你怎么才来?”
  丈夫话语中的期盼之意让安眉越发无地自容,她怯懦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艰涩地开了口:“我,我来是,求你在这休书上按个手印的……”
  她慌乱的神色和苍白的面容被徐珍看在眼里,让他双目中的光芒在一瞬间失望地黯淡下去,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出声:“你来就是要讨张休书的?”
  安眉目光闪躲地低下头,却还是鼓足勇气低低应了一声:“嗯。”
  “好,我按,”徐珍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将手伸出栅栏抽过了安眉手中的休书,又拿过她递来的印泥,揭开盒盖将右手拇指伸进去按了按,问安眉道,“按在哪儿?”
  顺着安眉的指点,徐珍将拇指狠狠往自己名字上捺了捺,放开拇指后还吹了吹鲜红的印迹,完事后才将休书交给安眉。
  “谢谢,谢谢你……”安眉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眼底的潮气瞬间又湿润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咬牙站起,落荒而逃一般扭头就要往外走。
  这时呆坐在号房里的徐珍忽然唤了一声安眉。
  安眉迟疑地回过头,看见失魂落魄的徐珍在昏暗中睁着微微发亮的双眼,木讷讷地与她对视:“你以后,好好过日子。”
  就这样沙哑的嗓音淡淡的一句话,使安眉的心防一瞬间溃不成军。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直直掉落,怔怔向与自己再无瓜葛的丈夫低喃道:“会的,我会的,我们大家都会的……”
  浑身颤抖着从大牢里出来,顿时一股春寒袭遍全身。安眉抬起头,这才发现阴霾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落下牛毛般细细的雨丝,而苻长卿正站在不远处低头等着她。
  安眉的双唇在雨丝中轻轻地哆嗦,却只能呐呐无言地望着他静候的侧影;同时苻长卿低垂的双目在眼角余光中扫见了安眉,于是他抬起头来,鸦青的眉鬓浸润在蒙蒙细雨中,竟闪过些许落寞的颜色。
  安眉紧揪的心顿时一软,仿佛竟为他化作这三月天的春水一滩,微凉却又无尽缠绵。她在那双墨黑色双瞳的注视下情不自禁地向他走过去,指尖发颤地将自己的休书送进他手中。
  苻长卿低着头,盯着休书上鲜红的指印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她:“心里难受么?”
  安眉摇摇头,双目中泛出的泪花却几乎因她的颤抖而滴落,于是苻长卿便又问:“害怕?”
  安眉脸色苍白,迟疑了许久却还是摇摇头。苻长卿淡淡一笑,从她手里拿过印泥盒打开,端详着盒内鲜血一般的朱砂色,轻声呢喃道:“怕什么?一个指印而已……”
  随着话音一落,他也将指尖落在湿润的印泥上揉了两下,抬手点在安眉的眉心。
  一点鲜润的嫣红印上眉间的苍白,衬得两旁眉峰如雨后青丘一脉。苻长卿看了忍不住轻声笑道:“安眉,你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安眉终于因他的话而破涕一笑,羞涩地抬手捂住眉心,掩去了这点十七年才得一见的艳色。
  ……
  解决了休书一事后安眉依旧心事重重,眼见着苻长卿又开始忙碌,她一个人闲坐在室内就不免胡思乱想。
  三月春雨连绵,阴沉沉的天总也不放晴,到了午后人就容易困倦,偏偏苻长卿又爱在屋中焚香,于是更是一室春困香浓。安眉本是歪在榻上烦神,谁知烦到最后竟然养尊处优地睡起了午觉。
  昼寝浅眠她仍旧做了一个噩梦。这一次她梦见徐家被满门抄斩,她曾经的丈夫、公婆,还有小叔像牲口一样被人牵到菜市口,锋利的弯刀像砍瓜切菜般剁下了一个个人头。她哭着喊着求监斩的苻长卿住手,可苻长卿的双眼中满是睥睨众生的傲气,嘴角含着笑意道:这是来自柔然的宝刀,一次可以砍掉十个人的脑袋……
  安眉冷汗潸潸地从窒闷中醒来,发现胸口正被自己的双手死死按住——难怪会在梦中呼吸困难动弹不得。她长吁一口气,指尖微微一动,不经意间就碰到了自己怀中的槐树枝。
  已经多久没吃下过蠹虫了?安眉不禁掏出树枝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忽然就心念一动,令她直直坐起身来。
  是不是可以,可以靠蠹虫救徐珍呢?安眉激动地想——槐神当初送了五只蠹虫给自己,为得不就是让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吗?眼见蠹虫才用掉三只,也许,也许剩下这两只就是用来化解眼下的危机的。
  安眉并没有忘记当初在突厥草原的时候,自己摇死了树枝也掉不出蠹虫来,于是这一次她将信将疑地摇了摇树枝,没想到立刻就有一只蠹虫掉在了卧榻席间不停地扭动。
  安眉吓了一跳,想到吃下它自己又要不省人事十天,一瞬间又有些犹豫——她如今和苻大人天天在一起,要是事先不知会他,却叫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醒来后不定得挨他多少骂呢!想到此安眉便伸手将蠹虫捡起来往树枝上一搁,看它重又隐回树枝中去,才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藏好。
  向晚苻长卿忙完公事回到室中休息,安眉趁他喝茶的间歇便试探着说道:“哎,最近我的头又开始疼了,也许很快就会发病。”
  苻长卿端着茶碗抬起眼来调侃她:“也就是说,很快你又能识文断字,背出整本〈鬼谷子〉了?”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捉着袖子扭捏道:“我这病发作起来,是、是会比平常有本事……”
  “我倒觉得你这个不是病,”苻长卿放下茶碗,在灯下认真端详了安眉好一会儿,却皱着眉苦思无果,“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从不相信怪力乱神,可你这情况,又该如何解释?”
  安眉不敢随便说出槐神与蠹虫的事,便支支吾吾道:“也不一定发病,就算真发作起来,十天后也就好了……”
  “嗯,若是真发病,到时候就待在屋中,别到处乱跑就是。”苻长卿不以为意地拿起一本卷宗,又在灯下就着烛光翻阅起来。
  安眉觉得自己已经与苻长卿报过备,这夜就寝前便悄悄从槐树枝中倒出一只蠹虫,闭着双眼生吞了下去。她在失去意识前不断祈祷,心心念念想着徐家数口人的性命,便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并没有做错……槐神会保佑她……
  可惜这一次,当安眉从空茫的无意识中蓦然惊醒时,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她的魂魄只昏睡了八天,当她的身体在蠹虫的操纵下全力以赴于某一件事时,她听见了一声令她熟悉又陌生的痛呼——于是她动作一僵,跟着肩头猛然遭人痛击,剧烈的疼痛就逼得她不得不提前醒来。
  嘈杂混乱的局面乍然将她包围,使她混沌的头脑越发茫然——她看见许多官兵,还有许多攥着兵器衣着褴褛的劳役,而她自己手中则提着一把长剑。
  安眉低下头,看见银亮的剑身上正有血迹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她黑色的鞋面上;顺势她又在地上看见了方才痛击她肩头的武器……那竟是苻长卿的手杖。
  “不……”安眉惊惶地抬起头来寻找苻长卿,涣散的目光茫然四顾,却除了向她攻来的士兵外什么也看不见。她锵地一声丢下手中的长剑,任由郡府的衙役蜂拥而上将她拿下,在被五花大绑前她莫名觉得眉间有些瘙痒,于是忍不住抹了一把脸,却抓下了满手的鲜血……
  第二十七章
  六神无主的安眉被关押进郡府大牢后,混沌的神智在空气闷湿与麻绳紧勒的折磨下,终于渐渐清明起来。
  直到现在她都不清楚自己做过些什么事——她怎么会出现在混乱的郡府内庭,手中还提着一把剑?她手上的血迹是谁的?为什么苻大人的手杖会丢在地上?
  那么苻大人呢?苻大人呢?
  安眉心中的不安像涟漪一般扩散,她的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身后,于是只能膝行到木栅栏边,伸长了脖子呼唤狱卒:“差爷、差爷,请问苻大人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听见喊声的狱卒晃荡着腰间钥匙踱步走了来,不耐烦地眈了安眉一眼,挖挖耳朵道:“喊什么?刚刚你不是刺了他一剑嘛,接着他就被苻家的死士抢回去救治了,活不活得过来另说。”
  安眉一听这话便怔怔呆住,下一刻又期期艾艾地哭起来。狱卒皱着眉看她哭哭啼啼,不禁厌烦道:“刚刚劫狱时不是挺狠的嘛,怎么这会儿倒怂了?是不是害怕刺史他活不成你也要掉脑袋?得了吧,你劫狱本就是个死罪!还好只让你们这帮乱匪救走了一个小头目,作乱的主犯还在地牢里押着……”
  安眉呜呜咽咽地摇着头,五花大绑的她脖子上有根绳圈与背后的双手相连,使她一边哽咽一边咳嗽:“不,是我该死,我怎么就那么糊涂呢……”
  “人嘛,一时都难免个糊涂,”狱卒见安眉哭得实在可怜,终于叹了口气唏嘘道,“安师爷,咳,我就先这么称呼你吧——你说你跟着苻大人好好过日子多好,过去成天看你往大渠上跑,也不知道原因,今天才晓得原来你是劳役们施在刺史身边的美人计……啧啧,其实酒肆里的胡姬漂亮多了,苻大人也真是……”
  安眉没办法擦拭眼泪,只能垂着头盯住地面,泪眼模糊地听着狱卒有一搭没一搭的陈述:“你等着吧,什么时候苻大人醒了,就要开堂审讯你了。哎,到时你可有苦头吃了,苻大人是有名的铁面无情。不如你今天就老实点,天黑前我替你松了绑,不然到了明天你就知道厉害了……”
  安眉低着头没有应声,直到狱卒无聊地转身走远,她也仍是伏在原地不停掉泪。疲惫使她麻痹的双手不自觉地后坠,于是脖子上的绳圈勒得更紧,使她呼吸都有些困难——然而安眉不挣不动,觉得一切折磨都是自己罪有应得。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像度日如年,安眉天天茶饭不思,只顾着向狱卒打听苻长卿的消息,整个人憔悴得活活瘦下一圈。被安眉闹得不胜其烦的狱卒终于在三日后从郡府内堂得到消息——苻长卿已安然醒来,而安眉将在隔日被提审。
  得知这个消息时安眉当场开心得痛哭流涕,让狱卒见了鬼似的盯着她,啧啧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苻大人一醒来就没有好脸色,一张脸阴沉得跟什么似的,你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安眉满心的庆幸只是因为苻长卿性命无忧,却并不是想与他照面——在发生了行刺这件事后,她是怕他的。现时自己罪大恶极,只怕再见便是死期,又哪敢奢望还能有其他转机?她就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因此当庆幸过后,安眉一想到隔日的审讯,便是忧心忡忡坐立不安。
  当无休无止的烦忧将紧张情绪堆叠至最高,提审的时刻也终于到来。一夜都未曾阖眼的安眉被衙役们系到大堂上,浑身颤抖地刚一跪下,便听见身旁响起低沉地威喝:“犯妇安眉带到。”
  “犯妇安眉,你党同乱匪在荥阳郡府纵火,趁乱劫狱救走人犯徐珍,又持剑刺杀豫州刺史苻大人,你可认罪?”
  随着一声惊堂木响,安眉忍不住抬起头来,怯怯的目光却落在荥阳郡守身旁——她的苻大人,此刻正静静坐在一边听审,单薄的身子几乎要撑不起那一身原本合体的官袍。但见他面色煞白,紧抿的薄唇也缺乏血色,衬得一双墨黑瞳仁越发黝黯,像聚敛了世间所有的阴郁。
  安眉痴痴望着堂上那个无比冷漠的人,当心底明了他不会再将一分一毫的目光倾注在自己身上,绝望的双眼便怔怔淌下眼泪——她曾经到手的幸福,还是被自己傻傻弄丢了。
  “犯妇安眉,你可认罪?!”荥阳郡守容不得她这般藐视公堂,再一次狠狠一拍醒木。
  安眉浑身一颤,终于在这一声惊堂木中醒过神来:“我,我认罪。”
  她什么罪都认了,因为她的确罪大恶极。
  “犯妇安眉,既然你已认罪,本官便问你,你是如何与那渠上乱匪相互勾结?中间是由何人牵头,何人引线?”
  安眉茫然睁大双眼,又开始一问三不知:“我……我只是想救人,怎么会和乱匪勾结?”
  “你说你不曾和乱匪勾结?”荥阳郡守皱起双眉,显然是不相信安眉的话,“如果你不曾与乱匪勾结,怎么会与乱匪同时闯入郡府劫狱?”
  “这……”这安眉也答不上来,因为她的确不知。
  “犯妇安眉,你在刺伤苻大人之前,一连击败了好几个身手敏捷的捕快,如此身手绝非寻常女子可比,”郡守审问的口吻越来越严厉,目光更是沉肃,“你快从实招来,是否你早已是乱匪一员,一直潜伏在郡府伺机而动?”
  “不,我没有。”安眉在郡守刻意地威逼下直觉摇头,不料却触怒了一心想在苻长卿面前表现的郡守。
  但见荥阳郡守双目一瞪,拍案道:“当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犯案,如今还敢抵赖,来人啊,上竹拶!”
  安眉脸色一白,战战兢兢看着一旁衙役拿着竹拶向自己走来,慌忙抬眼往堂上望去——她心存侥幸地希望苻长卿可以看一眼自己,哪怕只一眼,也好叫他读出自己满心的忏悔。
  然而令安眉失望的是,冷漠的苻长卿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自始至终都没有。
  安眉就这样木然地被两名衙役由背后按住,身前两名衙役怕她畏怯似的扯住她的手,用力将她的十指塞进竹拶,随着郡守一声令下狠狠地收紧。
  “收。”
  坚硬的竹拶将安眉十指咬得咯咯作响,剧痛顺着她的指骨一路烫进心里,像火一样灼烧漫延。安眉经不住呻吟一声,冷汗便随着浑身地急颤浸透了中衣。
  “再收。”
  “呃……”又一阵钻心的疼痛使安眉不由自主地扭动起身子,她想挣脱这份可怕的折磨,这时站在她身后的衙役便用力按住她的双肩,使她只能跪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受刑。
  一瞬间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安眉双唇哆嗦着,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堂上郡守看在眼里,正要趁热打铁再行逼供时,却听见身旁苻长卿忽然掩住嘴唇轻咳了两声。
  郡守赶紧对堂下叫停,恭谨地转过身来问苻长卿道:“苻大人有何指教?”
  “喔,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咳嗽。”苻长卿垂着眼不以为意地回答,信手接过身后小厮递来的帛巾,再掩住唇时面色却越显苍白,“您继续。”
  被莫名打断的郡守只得讪讪对堂下喝道:“犯妇安眉,你招是不招?”
  安眉大汗淋漓地扑在地上,恹恹喘了几口气后才低声啜泣道:“我招……”
  “嗯,你且从实招来,你潜伏在郡府伺机而动,是否早有预谋?你与乱匪的预谋于何时订立?你可曾接触过乱匪的头目,他们的组织是否严密……”
  安眉趴在堂下静静听着,眼泪禁不住滑出眼眶——郡守的问题令她完全绝望,她竟不能随意回答是或者否,缜密的问话也使她的谎话无从可编。她不能在堂上招认自己会失忆、会平空多出一身武艺;或者吃下一只槐神赠予的蠹虫后就会获得神奇的能力——她是一个胡女,这样承认只会被人当作是身怀妖术,下场就是被神婆牵到街头剥去衣裳活活打死。
  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个痛快,安眉低着头怔怔道:“大人,我只是劫狱救人,其他一概不知。”
  仅是一项劫狱,就够死罪了吧?还有她亲手葬送掉的幸福——她至今都不知道苻大人到底被她伤得有多重,这才是她身上最大的罪:“小人罪该万死,竟然刺伤了苻大人……小人认罪。”
  “犯妇安眉,此刻本官不是问你这些,”郡守怒道,出于威慑又拍了拍醒木,“我问你何时与乱匪勾结?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企图掩盖罪行蒙蔽本官!”
  安眉急得哭起来,不明白为何认个死罪还要这般罗唣:“大人,小人除了认下罪名,其他实在无话可招……”
  “还敢强词抵赖,”郡守双目一瞠,不自觉便伸手摸向案头签筒,边抽出两支黑签边道,“给我打。”
  “慢着,”这时一旁的苻长卿终于打破沉默,气息浅弱地对郡守低语,“拶后不加杖,这是规矩。”
  “可是大人,这犯妇实在刁蛮,她连您都敢刺伤,实在应当破例施用重刑……”
  “不必为我破例。”
  力图表现的荥阳郡守被泼了一头冷水,心底不禁滑过一丝纳罕。出身寒族的他在官场打拼了几十年,才能在年过半百时爬上了荥阳郡守的位置,因此平日极会察言观色。既然此案须听令于年轻的苻长卿,他当然不会有丝毫怠慢,因此当即留下心,便倏然从苻长卿苍白淡漠的脸色中捕捉到一丝微妙。
  难怪,难怪。他怎么能够因为老迈,而将某些细节不当一回事,真是疏忽。于是郡守当即一拍醒木,口气和缓地对堂下道:“一日不动二刑,今日暂且退堂,待本官明日再审。”
  安眉听了这话立刻浑身一松,如释重负地伸出肿胀的双手,被衙役用枷锁系着押回狱中。受伤的手指捏不住筷子,又没有吃饭的胃口,因此安眉一回到号房便蜷缩在稻草中,只闭目回想着高堂上的苻长卿。
  冷漠的苻大人、高高在上的苻大人、为她拦下第二次重刑的苻大人……即使明知无望,安眉心中仍旧免不了一阵悲凉——吞下蠹虫后的她,怎么会干下这样的混事?!
  为什么每一次蠹虫现身后,都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究竟蠹虫是在替她解决难题,还是在制造更大的难题让她面对……
  就这样思绪纷乱地捱到傍晚,正当安眉在憔悴不堪中煎熬时,牢中的狱卒竟然咔咔打开了号房的铁锁,语带同情地对安眉道:“出来吧,今夜刺史苻大人要私审你。”
  安眉闻言一怔,立刻惶惶睁大双眼盯着狱卒,瞬间涨满心头的莫名情绪,竟不知是喜是忧。
  第二十八章
  既是私审,那么问案就不必在大堂内进行。当安眉戴着枷锁再度踏入苻长卿住的后堂,她的心情竟比白天过堂更加紧张。
  厚重的锦帐帘帏隔绝了料峭春寒,苻长卿独自坐在设立着屏风的坐榻当中,斜倚着凭几闭目沉思。当安眉被狱卒领进堂赤足跪在地上,哗哗响动的铁链声才使他睁开双眼。熏笼中缭绕而出的香烟遮不住她一身肮脏散发出的气味,然而他却无法张口抱怨——锁骨下的伤口太深,一牵连便是疼痛。
  由于安眉之前行刺过苻长卿,这次私审便不能解除枷锁,因此当狱卒离开后安眉只能行动困难地跪在地上,再抬眼看一脸冷漠的苻长卿,顿时愧惧交加地哽咽起来。这一刻她甚至比白天更窝囊,一个人战战兢兢不停往后退缩,好似坐在榻上的苻长卿是只吃人的猛兽。
  然而那只猛兽只是坐在榻上岿然不动,一双黑眸静静看了她半天,才气息浅弱地低喃了一句:“说吧。”
  安眉立刻停止了哽咽,眼泪却无声地涌出眼眶,越流越凶:“对不起,我对不起大人您,当时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苻长卿看着安眉声泪俱下的模样,却是轻轻扯动了一下唇角:“我知道,你的脑子有毛病么……别再这样搪塞了,这次我要听点别的。”
  安眉浑身筛糠般发抖,眼中泪花凄惶地闪动,再一滴滴落下双颊。她壮着胆子,趁此刻无人要将一切都告诉苻长卿,再不做任何隐瞒:“我们村,我们村有棵千年老槐树,我在离家出走前跑去祭拜,当时从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告诉我他是槐树神。”
  若不是此时重伤在身,听到这样荒诞的说辞苻长卿一定会冷嗤一声,认定安眉依旧在与自己胡搅蛮缠。然而这一次他不便开口,于是只能翻了个白眼,继续闷闷的听了下去。
  “那个槐神说他会帮我,所以他给了我五只蠹虫,叫什么‘五蠹’的,据说有三百年的精气,让我有危难就吞一只下肚,问题就会解决了……”
  安眉只顾抽抽搭搭地往下说,却让坐在榻上的苻长卿心念一动,突兀反问了一句:“五蠹?”
  安眉一怔,木讷地点头应了一声:“嗯,说是这五蠹还有个什么讲究的,不过当时槐神说得太快,我没听懂也记不住。”
  “后来呢?”苻长卿不动神色地示意安眉往下说,心头却有一个荒谬至极的答案,正隐隐浮出水面。
  “后来每当我遇到难题,就会吞下一只蠹虫救急。虽然每次问题都会解决,可是,可是……”说到此处安眉的眼泪又忍不住泉涌,使她断断续续不停地抽噎,“第一次我因为又冷又饿就吞下了一只,谁知等醒来后已过了十天,然后我手中就有了好多钱;可我接下来就被人告了,原告说我当街聚赌卖假药,后来又说我与私盐贩子勾结……我没有办法,所以就吞下了第二只,哪知十天后一醒来我就成了县衙的师爷,还被县令姜大人派去给您送珠子。后来您抓了姜大人,又说要流放我和卢师爷,我没办法就吃了第三只蠹虫,然后就一直跟着您了。我不是故意要瞒您的,我怕您当我是妖怪,那些蠹虫真的是槐神给我的……”
  “这次你为了救徐珍,于是吃了第四只蠹虫?”苻长卿不理会安眉的自我辩白,径自往下问出重点,“你平空有了一身武艺,就是因为吃了蠹虫的关系?”
  “嗯,应该是这样。”安眉点点头,因为戴着枷锁没办法拭泪,只好任眼泪痒丝丝地风干在脸上。
  苻长卿见安眉点头承认,便略感疲惫地闭上双眼,倚靠着凭几瞑目苦思:她为了自己和卢师爷不被流放吃下第三只蠹虫、为了救徐珍吃下第四只,这中间好像差了点什么……不,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重点是五蠹,这不是她能编出来的瞎话,如果是《韩非子》中的五蠹,那么也就意味着她在吃下蠹虫后会有五种人格——儒士、商贾、游侠、患御者,还有纵横家。从手边已掌握的情报来看,她第一次吞下的应该是商贾,而第三次吞下时自己见过,应该是纵横家。至于刺伤自己的第四只应当是游侠,那么还剩下儒士和患御者,这第二只蠹虫是哪个还真不好说。
  只是还有不对劲的地方——给安眉蠹虫的人到底是不是槐神?他到底为什么要给安眉蠹虫?他是出于好心还是恶意?如果安眉吞下蠹虫变成游侠只是为了劫狱,那么与她同时出现的乱匪又该作何解释?这些都是疑点!
  想到此苻长卿便猛然睁开双眼,墨黑的瞳仁紧紧盯住跪在地上的安眉,直把她吓得噤若寒蝉:“我问你,你如何确定给你蠹虫的人是槐神?”
  “呃?”安眉瞪大眼,回答苻长卿时迟疑的口气连自己都没办法说服,“怎么可能不是呢?当时他是从槐树后面绕出来的,长得又像神仙,而且他都说他自己是槐神……他还会仙术呢,吹口气就治好了我的伤。”
  苻长卿对老实巴交的安眉无可奈何,气得身上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于是他瞪着眼没好气道:“好吧,就算他是槐神,他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安眉冥思苦想了半天才道,“因为他说他的原形被雷劈焦了,所以村里都不再有人信奉他,只有我还在真心信奉,所以他要谢谢我。”
  “信奉?”
  “嗯,那棵大槐树是我们村的神树,以前族长每年都要在树下举行社祭的。”
  苻长卿瞄了眼一脸认真的安眉,很清楚这个傻女人一根筋的脾性——能够坚持将一棵被雷劈焦的槐树当成神仙信奉,他若是那棵槐树,恐怕也要受宠若惊了。
  真傻啊……
  苻长卿咬紧牙,被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气得无话可说。
  就像为了他吃草根、为了徐珍吃蠹虫,她所做的这些傻事他统统都无法理解,所以才会有最初的惊诧莫名,才会有后来情不自禁的接近与琢磨……就好像他喜爱的羊脂玉不会出自洛阳,而是藏在遥远的西域于阗,外表还裹着一层貌不惊人的璞——他和她,原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
  “我们在突厥遇险时,你怎么不吃蠹虫?”在刻意按捺许久之后,苻长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我想吃的,可蠹虫藏在槐树枝里,总是摇不出来。”关于这个安眉说起来还有点委屈。
  听了这话原本烦躁的心一瞬间竟十分熨贴,于是苻长卿心想,很好,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这次你吞下蠹虫劫狱,为何会与乱匪同时出现,你可知道原因?”
  “不知道。”安眉赶不及地否认,不想与大兴渠的乱匪沾上任何关系。
  苻长卿听了点点头,相信安眉所言不虞:“你吞了蠹虫,难怪会不知道。”
  苻长卿却没有告诉安眉,当时劫狱的一干乱匪皆与她配合默契,当他们救出徐珍后,突围的态势明显是想由安眉留下来断后。而她翻脸无情的一剑,更是将出离惊恚的他彻底击溃。
  因为失血过多,他足足昏迷了两天才醒来,那一剑之深,让他至今连呼吸吞咽都是刺骨地痛。苻长卿自问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这份痛楚,他必会成倍地报复出去。想到此伤口又开始火烧般灼痛,苻长卿忍痛皱眉,冷冷对安眉道:“出去,叫狱卒解了枷锁,你再进来。”
  安眉忙不迭听令,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去找狱卒解锁。当她手脚自由地再度回到内堂跪下,苻长卿仍是歪在榻上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但看他一双黑眸中尽是狠戾,缓缓对安眉道:“你那槐树枝呢?”
  安眉不疑有他,立刻乖乖将怀中的树枝掏了出来,双手捧着送进苻长卿手里。苻长卿接过普普通通的槐树枝放在掌心掂了掂,微一沉吟,便将那树枝往榻边火盆里一丢。
  安眉大惊失色,慌忙伸手抢在树枝掉进火盆前将它一把捞住,自己反倒险些被烫伤。苻长卿见状怫然不悦道:“你还真是死不悔改……”
  “不,不是,”安眉慌张得直摇头,期期艾艾道,“我是怕万一将它烧了,会招来什么祸事,毕竟……这是……”
  她不敢说这是槐树赐给她的宝物,怕再度引火烧身,于是支支吾吾道:“还,还是我自己来……”
  “此物邪性甚重,你不可再用。”苻长卿严肃地告诫,墨黑的眼珠紧盯住安眉,看着她点头答应自己。
  既然今夜从她嘴里已问不出什么来,他就会自己继续追查下去。为何安眉失踪了区区八天,第四只蠹虫就会与乱匪沆瀣一气?事情光从表面看就已疑窦丛生,他一定要将背后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此外还有另一件事……
  苻长卿在榻上淡淡瞥了安眉一眼,轻声道:“我说过对你不离不弃,就必然会做到。这蠹虫之说我姑且相信,既然你无心伤我,我也不会要你白白送死。”
  这听上去有气无力的一句话,却是字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笃定得叫人匪夷所思。
  “可是,劫狱是死罪啊……”安眉震惊过后,便是一脸难以置信地轻声低喃。
  “当然是死罪,”苻长卿冷嗤一声,随即牵动了伤口疼得脸发白,口中却轻描淡写地逸出一句,“除非颠倒黑白。”
  第二十九章
  “嗯……”此刻荥阳郡守面对苻长卿递给自己的卷宗,默默擦了一把冷汗,他斟酌了许久,最后终于试探着开口,“这群匪劫狱,属于‘谋叛’,实在是没办法轻判啊……”
  “如果是从犯呢?”苻长卿不以为然地追问。
  “从犯……”荥阳郡守对着卷宗又干瞪了半天,“那除非是守在门口望风的那种。”
  “好,就算那种。”
  苻长卿的话令荥阳郡守眼珠子险些瞪掉下来,他难以置信地对苻长卿强调:“苻大人,那犯妇还刺伤了您呢!光这一点就没办法轻判!”
  “算误伤。”
  荥阳郡守脸颊一抽,语重心长地追究道:“就算是误伤,伤势也分轻重,大人您这样的……”
  “算轻伤。”
  荥阳郡守已然无可奈何,他重又拾起卷宗研究了半天,才抬头回答苻长卿:“如果是无辜被卷入乱匪劫狱,又轻微误伤刺史,那么可判流放。”
  “嗯,”苻长卿显然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点点头道,“就判流放罢。”
  荥阳郡守闻言侧目,小心观察了苻长卿一眼,带了点讨好的意味道:“其实再想想办法,可以将她没入官户做奴婢,用不着流放到边荒去的。”
  一个略有姿色的胡女,这样处置再合适不过。
  “不用,就判流放罢。”坐在榻上的苻长卿沉吟片刻,还是下了这般结语。
  荥阳郡守马屁拍到马腿上,也只得悻悻收起卷宗,对苻长卿道:“苻大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日郡府中看见您被刺的人虽有限,可您被刺伤的事,迟早都会传出去的……”
  “的确,民众素来爱看好戏,”苻长卿漫不经心地接腔,脸上的表情极冷淡,“所以想要高枕无忧,只消再安排一场大戏给他们瞧瞧……”
  自古赏以春夏、刑以秋冬,处决犯人都会定在秋冬二季,但属于十恶大罪的“谋叛”不在此列。因此苻长卿很快便将处决大兴渠匪首的奏折上呈至大理寺核准,而安眉一个人“意外”获判的流刑,也将在不日后启程。
  当安眉在狱中得知自己将被流放到交趾后,她大有捡回一条命的庆幸,但一想到从此流徙千里再也看不见苻大人,又不争气地掉了几滴眼泪,可怜兮兮地对狱卒道:“我是罪有应得……”
  “你这哪叫罪有应得,罪有应得的还在牢里等着杀头呢!”狱卒凶巴巴怒吼,“知道我们最讨厌什么嘛?就是押送犯人流放!来回几千里风餐露宿,几个月见不到媳妇!”
  安眉顿感歉疚,嘴上虽唯唯诺诺告罪,私心底却希望押解自己的差事能落在这位狱卒头上,因为毕竟自己与他是相处惯的,觉得亲切。
  当今天子出于仁政慎刑的考虑,要求将死刑案件奏报大理寺复核,而流刑一旦本州刺史核准了,则根本无须上报朝廷。因此安眉隔日便在两名狱卒的押送下,启程前往交趾。临行前她还奢望再看一眼苻长卿,满心指望他在那日许下不离不弃的诺言之后,至少可以露一面与她送别。谁料打从荥阳南门一路走出三十里,都不曾见到刺史的车骑人马出现,安眉便渐渐死了心,认命地扛着枷锁南去。
  这一路才走出荥阳不远,当晚安眉与狱卒投宿在野径驿站里,草草吃过晚饭便开始歇息,只等着明日一早继续动身。这一夜安眉虽被去除了颈枷,却仍是拖着条锁链辗转难眠,她枕着胳膊,侧耳倾听着驿外啾啾地狐鸣,在这孤寂春寒中睁大双眼,分外伤神。
  正是长夜漫漫无眠时,人正懈怠,下一刻却猛听得一声枭叫拉破长空,小小的驿站竟被鬼魅般出现的乱匪包围。当劳役变作匪寇、铁锹和犁头变作了杀人武器,单薄的木门便被毫不费力地砸开,让晃动着的熊熊火光照亮了驿站四壁、还有官差与安眉惨白的脸。
  两名官差心知乱匪前来劫人,又听着驿外鼓动地喧哗,早已是吓得心惊胆战。他二人抖抖索索拔出腰刀应战,却在寡不敌众的心思下全无斗志,只顾虚张声势地乱砍一气,也不知是机缘还是巧合竟被他们杀出了重围,当下二人赶紧见缝插针,在虚晃地火光与凶神恶煞地呐喊声中落荒而逃,冲进了驿站外伸手不见五指的林莽。
  安眉在驿站内傻傻瞪大双眼,看着五六个脸上抹着锅灰的大汉包围住自己,惊骇地浑身打颤却叫不出声。直到一名彪形大汉凑上前哗哗拽起安眉身上的锁链,将她整个人抓小鸡一般拎起来,她才牙齿格格打战地仓惶发问:“你们是大兴渠上的人么?你们是大兴渠上的人么?”
  她忽然想到徐珍,双目立刻涌出眼泪,像做了错事般哀哀告饶:“是、是不是……徐大哥他来救我?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们放过我吧,不要救我……”
  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回答安眉,劫匪们径自拽她出了驿站就往东北跑,平素只晓得垦地挖渠的劳役此刻竟像训练有素的武人一般,在崎岖的山林间健步如飞地奔走,安眉被他们一路拖拽跑得七荤八素,连鞋都跑掉一只,昏乱中哪还记得害怕。
  当一场灾难般的奔逃总算结束,安眉上气不接下气地跌进泥地里,嘶哑的喉咙泛起一阵阵呕吐的欲望。雨后林间的空气分外清冷,她眼前发黑、张大嘴挖心掏肺般喘气,嗡嗡耳鸣中模糊听见这样的对话:
  “事情如何?”
  “回禀公子,一切顺利。”
  这前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使得安眉浑身一震,漆黑的眼前似乎闪出一星光亮,令她视野逐渐地清明。于是她顺着那声音的来处一路望去,直到看见一支手杖戳在浸透了春雨的泥泞里,而手杖后是玄青色毡绒大氅在微微地晃荡,她慢慢抬起头,顺着大氅流畅笔直的衣线向上望去,惊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压低的风帽之下……
  这时一只手伸出大氅撩开风帽,让原本藏在阴影下的脸暴露在夜色中,苍白的面色瞬时唤得天边新月破云而出,照亮了一双墨黑色的眸子。
  于是安眉只觉得天光一霁,这个春天的蒙蒙雨季对她来说,总算结束了。
  ……
  夜阑将尽,一辆马车从密林中狭窄的山道间险险而过。安眉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尤自傻傻瞪着对面一脸漠然的苻长卿,半晌后才恍惚嗫嚅道:“大人,您劫了我……”
  苻长卿听了这话瞥她一眼,继而轻声道:“你记住,是乱匪劫走了人犯。”
  安眉浑身一震,被苻长卿轻描淡写地嫁祸惊得目瞪口呆,却听他又道:“趁天未亮,我送你去一个地方。”
  安眉扶着车座呐呐无言,只偏头望着车外不断倒退的黑暗林莽,一切听从苻长卿的安排。
  马车在东方露出鱼肚白时终于冲出密林重围,飞快向荥阳县方向冲去,于晨光初曦时分到达城下。这时装扮成劳役的苻府死士早已换过装束,用刺史的令牌一路通行无阻地进城,随后驾车找到了城东头一户僻静的人家。
  两名侍卫敲了敲门,一人径自彬彬有礼地请安眉下车,这时宅门一开,便听院中人传来一声惊呼。满头雾水的安眉还没回过神来,就连人带锁链一起被拽进了院落,她在哗哗铁链声中仓惶抬起头,待看清面前人时也不禁惊呼了一声:“康古尔?!”
  眼前人正是康古尔,如今她已换了一身朴素打扮,一头红发被包在碎花头巾里,俨然是荥阳城中最普通的民妇。安眉呆愣愣任凭侍卫将自己的手脚镣敲开,在获得行动自由后却顾不得一脸惊愕的康古尔,而是转身跑向苻长卿的马车呼唤道:“大人!”
  她在侍卫的拦阻下依旧拽住马车的窗棂,不依不饶地对着帘内呼唤:“大人……我……”
  “你在这里躲几天,”这时车内终于传出苻长卿冷冷的声音,隔着车帘与安眉说话,“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洛阳时,自然来接你。”
  安眉一怔,便乖乖松手任由马车离开,而她自己站在原地望着苻长卿的车骑消失在长街尽头,却半天回不过神来。这时康古尔来到安眉身边,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鬓发,悄声哄劝:“快进屋来,小心被人看见。”
  安眉这才惊醒,慌忙低头擦着脸走回宅院,跟在康古尔身后进屋。她一路好奇地打量着屋内摆设,忍不住问康古尔:“你怎么会搬来这里?”
  “不是苻大人帮忙,安排我脱了贱籍吗?”康古尔说罢漾起一脸笑容,牵着安眉的手走进内室,替她脱下囚衣,“倒是你,安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安眉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康古尔。
  “前阵子你忽然失踪,苻大人还上我这儿来找过你,却没想到隔了几天你忽然闹出劫狱的事,吓了我们好大一跳,”康古尔端来热水给安眉擦洗身子,又翻出自己的衣物给她替换,转身时却面色歉然道,“对不起,我们没敢去看你……”
  安眉明白康古尔说的是她与卢师爷,慌忙摆手道:“不不不,我闯下这么大的祸,你们不来看我是对的,要不然万一被我牵连可就糟了。”
  安眉说罢,一想到苻大人在她失踪后还找过她,心里就更是内疚:“哎,我真是该死……”
  康古尔一边烧水给安眉泡茶压惊,一边问她:“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苻大人叫我在你这里躲两天,”安眉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道,怕给康古尔添麻烦,“这样会不会打扰你们?”
  “怎么会?!”康古尔放下竹杓,一双碧绿的眸子望着安眉,苦笑道,“反正他……他也不能常来,你尽管住下。”
  “哎?”安眉发觉康古尔神色低落,想问又不敢多问,只好欲言又止地嗫嚅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卢师爷他……”
  “他没什么,他那么孝顺的一个人,怎敢拂逆双亲的意思呢?”康古尔笑了笑,凑上前抱着安眉低喃道,“那苻大人敢为你做到这些,倒颇有些我们胡人的血性,他是个好人。”
  “嗯。”安眉闻言轻轻一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大兴渠的乱匪劫狱刺伤刺史,又半道劫走被流放的同伙——这些本该占据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竟没有在荥阳县内流传多久;因为大家的眼耳已迅速被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占据,那就是豫州刺史苻长卿上书朝堂,请求将大兴渠匪首车裂示众的奏折,竟然被天子恩准了!
  自大魏朝建国以来,两朝天子推行仁治,早已明令废弃了车裂之刑。而这一次苻刺史在乱匪劫狱后奏请恢复车裂酷刑,扬言非重刑无以慑盗寇,使得天子在得到乱匪又滋事劫走流刑犯的呈报后,终于做下了如斯决定。
  至此苻长卿的酷吏之名传遍海内。当时洛阳街头有谣谚云:苻郎苻郎,杀人如杀羊;乘醉归来扶花枝,猩猩落红染碧池。
  整个荥阳县在行刑之日沸腾了,数万人齐聚街头,等待着目睹传说中的五马分尸。安眉在这一天也戴着帷帽与康古尔一同出门,双手冰凉地往刑场去。她不明白苻大人为何要施行这样残忍的刑法,因此也混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看着行刑用的马匹被牵进刑场,然后是五花大绑的人犯被押到刑场中心,最后是监刑的苻长卿乘着马车而来。
  在冲天的喧哗声中走下马车的苻长卿,虽然拄着手杖步履缓慢,却是面色红润长身玉立,令他身受重伤的谣言不攻自破。只有安眉心里知道,他的官袍下一定垫着一层厚厚的冬衣,而他每走一步,都会牵得伤口一阵剧痛……安眉在人群中遥望着苻长卿,双目渐渐湿润。她根本不去理会刑场中心发生了什么,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站在监斩台上宣读圣旨、发号施令,然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刑场中心……
  民众的情绪随着人犯的惨叫声不断高涨,刑场中马匹的长嘶、喷气与踏蹄声,还有随之不断扬高的惨嚎,都使得目睹惨剧的人群跟着惊呼尖叫,紧张压迫的气氛笼罩住在场的每一个人,间或有孩童嘹亮地啼哭刺激着众人的耳膜。
  安眉只觉得康古尔攥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而她自己的心跳也越来越剧烈,冷汗顺着脊背潸潸而下……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往刑场瞄一眼,瞪大的双眼只是盯着苻长卿不放,当刑场中央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瘆得人毛骨悚然,随着骨肉拆分声响起的喧哗声浪里,她也只是看见苻长卿略略皱了一下眉毛。
  于是心在一瞬间如坠冰窟,安眉觉得监刑台上那个人有些陌生,尽管他们曾经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但这一刻他们的距离竟是那么远……
  身旁的康古尔干呕了一声,拉着安眉逃也似的跑回家中,安眉恍恍惚惚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路冲进茅房拼命地呕吐。
  “安眉,那位苻大人,太可怕了……”
  安眉记得康古尔这样面色煞白地对自己说,而她恍惚中也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对准康古尔惊疑的眼睛。
  当数日后苻长卿的侍卫前来告知安眉苻大人即将返回洛阳,要她也准备好一同跟随时,康古尔仍旧迟疑地握住安眉的双手,心有余悸地要她确定:“你还是要回去吗?安眉,苻大人他很可怕,他……”
  安眉一把抱住康古尔,冰凉的双唇吻了吻她的鬓角,附在她耳边喃喃道:“康古尔,我要回去,我要跟着他……”
  她还是想跟着他,尽管监刑台上的那个人那么陌生、他冷冽的双眼那么无情,但她还是想跟着他。
  安眉含着眼泪与康古尔吻别,跟着侍卫离开了康古尔的家。在融融春日中她一路跑出荥阳城,周围温暖熟悉的风好似将她带回了一个梦……梦里她也曾这样跑向苻长卿华丽的马车——那辆马车竟是那么高,她站在车下只及得上一只车轮子,春日熏人的暖风正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恰好露出苻长卿俊美冷漠的侧脸。
  于是安眉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想及早触碰到这梦境般的真实,好让自己的一颗心从此不再忐忑;这时车中人竟也侧过脸向她望来,嘴角微含的笑意令她情不自禁啜泣一声,望着那双墨黑色的眼睛哑哑轻唤:“大人,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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