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五蠹(五重缘)》作者:水合

水合(现代)
【内容简介】
蠹( dù ),原意为蛀虫。
当大乱天下的外族退居关外,遗居中原的胡人备受歧视。
美貌却身份卑贱的胡女安眉,在意外得到槐鬼赠送的五只蠹虫后,人生竟由此遽变。
当名满洛阳的苻氏长公子与一名胡女定情,这位桀骜的贵公子才明白,他与她的缘分,真是半点都不由人……
如果短暂的一生,可以有机会体验这五种截然不同的身份,你是否会欣然向往?
善良美好的女子安眉自卖给别人为妻后,受尽欺凌,正欲离家出走,竟意外邂逅村中的槐树之神,得到了他赠送的五只蠹虫精。
据说,这五只蠹虫精正是韩非子所言的五种有害国家的人群象征。遇到困难时,吞下一只便能脱离困境。
于是,在漫漫寻夫路上,安眉借助那些蠹虫的力量,一次次完成性格上的蜕变,度过难关,也一次次实现地位上的跨越,直至遇见命定的男子——风流刺史苻长卿。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主角:安眉、苻长卿 ┃ 配角:槐鬼、老柳
【正文】
  五蠹(五重缘)
  作者:水合
  楔子
  “槐鬼,要打一个赌么?”
  “哎?什么赌?赌什么?”
  “赌信仰的浅薄、赌所谓虔诚的虚假。谁输了,就用谁的原形做棺材。”
  “呵,拿千年神木做棺材,老柳你好大的……尸体?”
  “少说冷笑话。来吧……”
  第一章
  秦州始平郡扶风县西南的小泽村里,安眉正趁着傍晚的片刻闲暇,将满是伤痕的手臂泡进冰凉的溪水中。淙淙溪流在水势缓和处绕了一湾清泓,正倒映出她愁苦的面庞。
  那是一张很漂亮的脸,肤色像嫩白的羊酪,五官深邃而精致;尤其是额发下一双乌亮的眉,好似细长的新月,斜尾又微微上挑,在凝脂般嫩薄的额角流转着青色光采——然而这样一双风流的眉此刻竟蹙着,眉下黝黑的眼珠犹在浓密的睫毛中惶惶发颤。
  “我要去找他……”
  喘息了半晌之后,安眉痴望着碧蓝溪底流淌过的大片火烧云,惶惧而又坚定地自言自语。
  安眉姓安,这是胡人著名的昭武九姓之一,原籍在西域安息州的安国。
  秦地俗谚有云:“千年之狐,姓赵姓张,五百年狐,姓白姓康。”
  这里的“狐”,也就是“胡”。这条谚语含沙射影地反映出当今汉人对胡人的仇视——从现如今的大魏朝向上追溯,中原好几百年尽是外族横行,二十年前天下由汉族邵氏一统,才算结束了戎狄乱华的局面。饱受欺凌的汉人在扬眉吐气之后,对待胡人的态度就难免过激。
  就如同这句谚语——姓白姓康的胡人定居在中原,千年之后即使改姓了赵与张,他们依然还是胡人。低贱的血统,是甫一出生即被打上的标签。
  “我要去找他。”
  安眉口中的“他”,是安眉的夫君,在新婚当日即被官兵征去洛阳修筑大兴渠的徐珍。
  自二十年前入侵中原的胡人退居关外以来,大批胡商每年都会从西域的女市购入胡人少女,再千里迢迢贩到中原——貌美价廉的胡女向来是穷人家买妻的首选。
  安眉十二岁时被徐家从扶风县某家酒坊花十五千钱买下,四年来徐家老少一直拿她当劳力使唤,直到去年十六岁上,才替她开了脸与徐珍完婚。谁料抓壮丁的官差在安眉成亲那天忽然降临,结果安眉梳了头嫁了人,却仍旧是处子之身。这场横祸让脾气古怪的婆婆深受打击,毫无道理的将整件事也算在安眉头上,从此更是变本加厉地使唤她。
  “讨个胡女就是不吉利,”婆婆徐王氏在盯着安眉做活时,经常转着发亮的眼珠,歪着嘴咧咧,“生辰八字又没有,谁知是不是克丧命,尖脸薄腮狐媚眼,越长越不安分……”
  安眉逆来顺受惯了,也不分辩,只任劳任怨,一心盼着徐珍能早些回来。谁知等了一年都不见音讯,只听说大兴渠上劳役是一批接一批地死,不死也因为成天泡在水里下肢都长了蛆,多数会落个残废。时间一长徐王氏便料想大儿子八成已难活命,就琢磨着将安眉改配给小儿子徐宝——小叔徐宝今年才十四岁,安眉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言行中难免透露出一点来,结果一不留神顶撞了徐王氏,自然要讨得一顿毒打。
  即使丈夫徐珍在离家前从没给过她任何关爱,安眉也不愿改嫁。她并不清楚自己心里想要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次她不想乖乖认命。兴许寻到洛阳大兴渠去,就能够找到丈夫;哪怕要留在当地陪丈夫继续服役,或者就近找些缝补浆洗的活做生计,日子总要好过现在罢?
  心头一旦拿定主意,安眉便仿佛看见些微希望。她兴冲冲跑下一道缓坡,迎着金秋晚风从飞舞的白荻间穿过,一口气冲到村头大槐树下,虔诚地跪在树前祈祷——那是一株千年槐树,当它枝繁叶茂时,曾经是村中无上的神物,乡民每年都会在树下举行社祭。
  去年秋天,一场怪雷将参天大树整棵劈焦,直到今天也没抽出新芽。村中长老认为神树是遭了天谴,冥冥中必然有些不吉利的因由,因此便撤去了树下的祭坛长幡。取消祭祀后村人也渐渐不将这棵槐树放在心上,除了不敢擅自将枯死的大树劈了做柴烧,平日路过哪里肯多看一眼。村中只有安眉还惦记着这棵槐树,时常会悄悄来跪拜祷告一番,有时挑水路过还会不死心地给树浇点水,指望它有一天还能活过来。
  “槐神保佑,保佑我去洛阳能找到夫君;保佑我今夜出行顺利……”安眉双掌合什正念念有词,却见周遭天光一黯,苍穹中无边无际的火烧云在刹那间湮灭,冰冷的暮色倏然而降——安眉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吓住,好半天不敢动弹。
  就听枯死的槐树后突然响起一声悦耳的笑,接着是脚步声窸窸窣窣,似乎一个人正踏着浅草向安眉走来:“从前七嘴八舌围着我吵,我都懒得理;如今就剩下一个信徒,我倒有兴趣听听她求什么了。”
  安眉瞪着从槐树后绕出来的青衣男子,张口结舌傻了眼。那青衣男子望着安眉一径地笑,安慰她道:“你别怕,我就是这棵槐树。”
  虽然那俊美非凡的男人一张口就是怪力乱神,安眉首先害怕得却是他听见了自己要出走的打算,跟着她发现这人面相陌生并非本村人,说话声又亲切,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哎?吓傻了么?”
  安眉摇摇头,方才想起刚刚这男子所说的话,一双黑眼睛便倏然睁大,将信将疑地打量起面前男子——只见他容貌生得清贵难言,风流神态正应了传说中的仙人之姿,一身绉纱青衫竟找不到一丝衣缝,心中便不由又相信了几分。
  “您是……槐神?”安眉战战兢兢小声问。
  “嗯,算是吧。”那男子微微咳了一声才点头,“去年我跟人打了一个赌,所以原形被雷劈焦,一直在假死。说起来还要谢谢你,自从我的原形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只有你还在真心信奉我……”
  安眉怔怔嗫嚅:“那……那些都是本分,应该的……”
  “哎,本大爷向来知恩图报,你使我得了好处,我自然也会帮你。”青衣男子笑眯眯说罢,轻轻朝安眉吹了一口气。
  安眉只觉得手臂一痒,低头看时发现身上伤口尽数消失,这才彻底信服,不禁心中欢喜,惶惶向槐神一拜:“谢谢神仙大恩。小女想前往洛阳寻找夫君,还请神仙指点。”
  “你此番前去,也是命中注定,只是一路多有艰险。这样罢,我就用点道行帮你,”听人喊神仙果然会上瘾,“槐神”便转身从假死的槐树上扒下一块焦黑皴裂的树皮,得意地挑眉嚷嚷道,“都给我出来!”
  安眉看着那槐神在树干上挠了半天,从蛀洞里抓出几只蛀虫,又掰下一截手腕粗的树枝,一并递到她面前。
  “这是我身上的蠹虫,知道什么是五蠹么?”
  安眉盯着槐神手中不断蠕动的肥白虫子,摇摇头。
  那“槐神”便笑起来:“昔日韩非子以蠹虫作喻,讽邦国中不事耕战的五种败类,分别是学者、游侠、纵横家、患御者、工商之民。我手里这五只虫子,便是汇聚了这五种人的精气,修了三百年才得个虫身。”
  安眉不识字,也听不懂槐神的解释,睁眼瞎子一般茫然问道:“这些虫子能派什么用呢?”
  “槐神”将五只蠹虫倒在那半截树枝上,等它们钻入木头后才把树枝递进安眉手中:“我把这五只虫子交给你,你平日就拿这截树枝喂养着,若遇上不可化解的危难,就取出一只蠹虫来——只是用法有点恶心,你得把虫子生吞下去。”
  说罢便有点促狭地盯着安眉眨了眨眼睛,谁料安眉却神色不变地点点头:“谢神仙指点。其实恶心倒也还好,三年前灾荒时,我们都从柳树上抓蝤蛴烤来吃的。”
  蝤蛴是天牛的幼虫,沿河的杨柳树里长了许多,样子肥嫩鲜白圆滚滚,也不知被哪个才子最先拿来形容美人的颈项,却也是饥荒时灾民的充饥之物。
  “柳……柳树?!真他妈地恶心!”却见那“槐神”脸色一白,大惊失色地捂嘴转身,扶着槐树颤巍巍消失在空气里。
  安眉捧着树枝怔怔看着眼前的槐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最后她恍恍惚惚对着槐树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怔忡地离开。
  稍后却听见槐树后响起一句凉凉地嘲讽:“你身上的虫子叫‘有点恶心’,轮我就是‘真他妈地恶心’?被人当成神仙就是不一样啊,是吧槐神?”
  “少,少啰嗦!”还躲在树洞里的槐鬼碎碎念道,“我身上的归我身上的,可听见有人把你肚子里的蛔虫烤来吃了,我就……呕……”
  “不是蛔虫,是蝤蛴,比你身上那些蠹虫不知风雅了多少。说起来那些虫子明明是自己修炼成精,你也好意思对那凡人夸口是用你的道行?”
  “要不是蛀在我身上,凭它们能修炼成精?白吃白住那么多年,当然算我身上的道行!”
  “强词夺理。”
  “嘿嘿你就不忿吧老柳,你是气不过我打赌打赢了呢,也不想想这一年我吃了多少苦。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的原形‘好好’磨成一口棺材,梅兰竹菊鸳鸯双喜,花样随你挑!”
  “我就喜欢听你说冷笑话,”被槐鬼叫成老柳的柳鬼冷笑道,“好,我就要那鸳鸯双喜纹样的。”
  “……”槐鬼相当无语。
  “对了,你把我原形磨了棺材,我没事该往哪里晃荡去呢?”
  这倒是槐鬼事先没料到的状况,然天打雷劈不是白挨的,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口棺,那棺材是绝对、一定以及肯定要做:“看见我头顶上那根树杈杈没?借你蹲。”
  “行。”勉为其难地轻轻一声应,尾调里竟含了点欢喜。
  第二章
  陈留郡,崔府。
  为门生讲解《春秋》直至夜半带来的疲倦,并不能使崔太守放在心上。此刻他正趁着天光未晞,蹑手蹑脚穿过满是晨露的草丛,悄悄潜入一间下人住的耳房——那里睡着前不久刚被崔府雇佣的小厮。
  悄悄阖上门扉,崔太守的嘴角若有似无地浮起一抹笑意。借着拂晓的微光,他定睛凝视着躺在寒酸卧榻上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掀起衾被一角,俯在那熟睡人的耳边轻声唤道:“长卿,长卿……”
  “嗯?”睡梦中的人厌烦被打扰,张开惺忪睡眼不悦地咕哝,“叫我作甚?”
  咕哝完才发现,半个月来的伪装,已然露馅。
  苻长卿睡意顿消,懊恼地皱着眉翻身坐起,横了崔太守一眼。崔太守毫无意外地捋着长髯,得意洋洋地笑道:“门生说府中新来的小厮常在间壁偷听我讲解〈春秋〉,又爱与他们叙论长短,每每有惊人语。我听了他们的形容,就猜到是你,名满洛阳的青齐苻氏长公子——苻长卿。”
  “崔大人与在下素未谋面,竟能将在下认出来,真是好眼力。”苻长卿披衣下地,开始动手穿衣服,手指碰上素葛夹衣时一顿,干脆将朴素的衣裳抛下,转身从枕边拽过一个包袱抖开,泄出内里的光华璀璨——精白团花绣纨袴、玉色花綀衫袍、秋香色纱縠裓衣,香囊佩玉缠作一团,件件都是洛阳最精美的式样。
  苻长卿只管旁若无人地穿衣,干站在榻旁的崔太守便有点恼怒道:“苻公子隐姓埋名寄身于我门下,窃听我论说〈春秋〉,委实狷介。”
  “对,”苻长卿扬指弹弹纱冠,回首冲崔太守一笑,“委实狷介。”
  崔太守闻言一怔,无奈地瞥了眼面前才刚弱冠的青年,老脸便有点挂不住:“苻公子,崔某是抱着结交之意而来,你这般使我难堪,又是什么意思?”
  “崔大人,”苻长卿穿戴已毕,芝兰玉树一般立在耳房正中,背着晨光的笑容里带了点冷淡,竟似这窗外的秋阳般乍暖还寒,“您能识破我的乔装,就该清楚,我并非抱着结交之心而来。”
  话中的坦然回绝使崔太守面色一变,气得声音发颤:“好,好,人道苻氏长公子精于谋算、孤高自许,崔某今日算是见识了。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爱学问的人……”
  “在下慕名而来、尽兴而去,何必结交?”苻长卿一边谈笑,一边用右手比出个拈花的手势,眯着一只眼送到崔太守面前,“何况大人您对〈春秋〉的理解,还是差了那么点儿……”
  于是这个清晨,门生三千、在当代解诂《春秋》上拥有至高地位的崔太守,颜面碎了一地……
  留鹤山通向洛阳的唯一一条山道上,洛阳苻府的小厮、苻长公子的书童阿檀正驾着马车信马由缰,他歪着脑袋托着腮,嘟着嘴问躺在身后车厢中的自家公子:“少爷,您明明挺喜欢那崔太守讲解的〈春秋〉,却为何不愿与他结交呢?”
  苻长卿在晃动的车厢里掩上书卷,睨着书童脑袋上的总角淡淡笑道:“崔太守一代鸿儒,又是清河崔氏出身,为官却只做到区区一个陈留郡太守,你道是为何?”
  “因为他不羡慕世俗名利,只爱做学问啊!”阿檀摸摸鼻子,疑惑不解道,“世人都称赞他这点,少爷难道还嫌弃他官小?”
  虽说少爷是豫州刺史,但俸禄还及不上二千石的陈留太守咧!
  “世人都称赞他,我就要跟着称赞了?”苻长卿嗤笑一声,越发觉得阿檀的脑袋像头羊羔, “因为他荒疏公事才不得仕进,现在却要推崇他淡泊明志,我看世人才是糊涂。成天豢养一帮逃避兵役的门客帮闲、清谈误国,前朝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么?这样的人说难听点就是邦国之蠹,我肯扮作小厮去他那里旁听,便算是对他学问的仰慕了,至于结交——免谈。”
  阿檀眨巴着眼睛拼命点头——哎呀呀,他怎么能忘了自家少爷的脾性呢?
  ……
  当风尘仆仆的安眉站在荥阳县城门口的时候,她按着腰间最后三文钱,心头隐隐浮动不安。自从逃出徐家半个多月以来,自己连赶路带打听,找到洛阳大兴渠时并没能见到丈夫。听说扶风县征来的劳役负责开凿荥阳至陈留郡一段,她不敢迟疑立即赶往这里,只是才刚到城门口,便已是山穷水尽。
  如今为了走动方便,安眉一路上都是作男儿打扮,她身上穿着小叔徐宝的衣服,又用一字巾包住了额头和双眉,乍一看还真是个俊俏小郎。跟着清早赶猪进城的小贩一道混进城门,安眉空着肚子不敢买吃食,想着该寻点活计先赚到钱,才好继续寻找丈夫。
  天色渐渐亮起来,早市也越来越热闹,饥肠辘辘的安眉穿梭在人群之中,满脸菜色的蹙眉张望,一副寻求出路的愁苦模样全写在脸上。
  冷不防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裤脚,安眉吓了一跳,慌忙停下脚步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在摆摊。
  “小爷,要玩赌骰子么,三文钱一次。”
  安眉连忙摇摇头:“我身上没几个钱,我不玩。”
  摆摊的年轻人目光一动,笑道:“小爷,只要三文钱,而且赢面很大,运气好能赚十几文回去呢。”
  安眉听见能赚钱,面上略一犹豫,那摆摊少年便将骰子递到安眉面前给她看:“你瞧,这骰子上一共六个点数,只要投出三点以上,你都是按点数赢钱。如果投出三点,就不算输赢;投出一点和两点,是我按点数赢钱。一次三把,你是不是赢面很大?你只要出三文钱作赌注,如果最后算下来我只赢你一个点数,还会退给你两文钱。”
  安眉默默算着,只要投出四五六都是自己赢钱,心里早就活动了,嘴上却还犹豫道:“我的赢面那么大,你还摆摊做什么?”
  “哎,赌钱就是玩玩么,图个乐子,输赢随意。”少年耸耸肩,无害地朝安眉笑着,露出两颗闪亮的虎牙。
  安眉咬咬下唇,便蹲着身子将仅存的三文钱送进了少年的手里。
  “好唻!一次三把,输赢不悔咧!”少年贼眼晶亮地将骰子在赌盅里摇得哗哗作响,须臾后赌盅一开,竟是个两点。
  安眉心中咯噔一声,脸色便灰暗了一分,谁知之后的两把竟还是二点,安眉便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了:“这……这……”
  “输赢不悔,小爷,祝你下次鸿运当头财源广开啊,”少年将手往安眉面前一摊,“给钱吧,你还欠着我三文呢。”
  “我,”安眉隐隐觉得上当,却只能气势怯懦地告饶,“我没钱,我身上统共只有这三文钱……”
  “骗谁呢?”少年把眼一瞪,扯住安眉身上的包裹作势要打,“你出远门身上会没钱?”
  “别——别——我真的没钱,”寒酸的包袱在一拉一扯中被拽开,几件打着补丁的衣裤滑落在地上,当中还裹着些说不清用场的布带、草纸、枯树枝,却的确没有半点值钱的东西,安眉臊红了一张脸,手忙脚乱地将地上衣物抢进怀里,还在不停地嗫嚅,“我真的没钱,真的没钱……”
  少年看着安眉手足无措泫然欲泣的窘样,也只得相信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罢了罢了,晦气的穷酸乡巴佬!小爷我今天放你一马,快滚吧!”
  安眉忍住啜泣,赶紧将包袱收拾了搂在怀里,惶惶往后直退。这时她身后恰好有一辆马车正在起行,赶车的少年慌忙勒马吆喝道:“哎哎——你留点神!”
  安眉急忙侧脸告了一声罪,转身冲进人群中跑远。
  苻长卿正坐在车中啃着滚烫的馅饼,因为马车骤然的停顿被烫到了嘴唇。他愠怒地皱起眉,掀帘看时,却只见一个脑袋上扎着靛蓝色一字巾的少年仓惶跑远。因他生平最厌恶靛蓝色,苻长卿便在心中留了印象,不悦问道:“怎么回事?”
  “少爷,我刚都看见了,那人被走江湖的骗光了钱,还真是可怜。”阿檀冲安眉的背影努努嘴,“不过掷骰子的伎俩也骗不了几个钱,雕虫小技。”
  “为了蝇头小利都会选择作恶,可见执法松懈到何等地步——荥阳郡的刁民也早该被整治了,”苻长卿目光中滑过一丝阴狠,若有所思地重新啃起馅饼,低声吩咐道,“这样罢,今天我不出城,在荥阳多留一天。”
  阿檀自然听命,抖动缰绳驾车缓缓离开。
  ……
  当白天的光景结束,夜幕悄然降临,安眉缩在死巷的墙角里躲避巡夜的官差,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她一整天都没找到赚钱的活计,此刻身无分文、饥寒交迫,该是走投无路了吧?
  流浪的日子每一天都这样漫长,安眉已觉得无法再忍受。当双脚被深秋的夜寒冻僵,她终于不再迟疑,从包袱里摸出槐神给的树枝,瑟瑟发抖地捧到耳边——树枝中正隐隐发出沙沙的声响,是蠹虫在啃食木头么?
  安眉吸了吸鼻子,横下心,攥紧树枝往地上敲了两下。借着明亮的月色,她看见一只蠹虫很快从树枝中掉了出来,正落在地上蜷曲扭动。
  槐神是不会骗她的!安眉这样想着,便将肥白翻扭的蠹虫用指尖捏起,直着脖子吞进了喉咙。她睁大眼睛瞪住夜空,感受着一只活物一点点滑过自己的食道,死命咬着嘴唇压制住干呕的欲望……吞下去!吞下去!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槐神不会骗她……
  翌日朝食之后,即将离开荥阳的苻长卿正在车中闭目冥思,匀速前行的马车却再次被人惊扰。他的身子向前一冲,才刚刚扶稳凭几,便听见自家的书童已在车外扬声大骂。苻长卿皱皱眉,望着车帘问道:“阿檀,发生什么事了?”
  “少爷!我驾车驾得好好的,这个人忽然撞上来,又没受什么伤,还赖着不肯走……”
  苻长卿挑挑眉,扬手掀开车帘,只能看见坐在马蹄间的无赖露出半个脑袋,脑袋上还系着条靛蓝色的一字巾。他心中一动,绝佳的记性便已从脑海中翻出同样一条少见的靛蓝头巾,不禁冷笑道:“荥阳郡的刁民,真该好好整治了——阿檀,鞭子在手里么?”
  正与无赖纠缠不休的阿檀忽然听见少爷在车中问话,心中就是一紧,怔忡地应了一声:“在。”
  话音未落,一贯钱便从车厢中抛出来,哗啦啦正落在阿檀脚边。
  “因受骗而行骗最可恨,抽他十鞭子,记得最后一鞭须落在脸上,好令他人提防——这叫罚莫如重而必。为求生铤而走险也算可怜,打完了再将钱给他——这叫赏莫如厚而信。”
  “是,少爷,阿檀受教了。”
  第三章
  安眉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团柔软的云雾里,她懒洋洋翻了个身,膝盖磕上一大包硬邦邦的物事,这才痛得清醒了点。
  她只记得自己吞下了一只蠹虫,然后……发,发生什么事了?安眉霍然坐起身,惊愕地看着自己遍体绫罗,覆在身上的衾被又软又轻,也不知内里絮得是什么材料。
  “我,我这是在哪里?”安眉磕磕巴巴自语,掀开被子看见放在自己腿边的毡布包裹,好奇地打开一看,差点没吓昏过去。
  毡包里是一锭一锭的银块,间或还夹着几块马蹄金,成贯的铜钱像蛇一样盘成一堆,安眉做梦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她看得两眼发直,浑身筛糠般发抖,颤着手摸了摸耀眼的财宝,一颗心跳得直堵住嗓子眼儿——她,她身边哪来这么多钱?
  虽然眼前光怪陆离目不暇给,安眉却蓦然想起一事,她赶紧起身四下寻找,却遍寻不见自己原先的包袱;跟着她在床榻边发现另一只陌生的毡包,打开看见内里除了些精细的衣物,还有槐神给她的槐树枝,这才松下一口气。安眉将树枝紧紧贴在心口抱住,开始谨慎地往四周打量。
  此刻她正处身于一间驿栈的客房,这个安眉可以从驿栈统一配给的铜盆铜壶上判断出来,只是这样舒适的客房安眉从来都住不起。那么,自她吞下蠹虫到醒来的期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安眉低下头,再次细看自己身上的衣料。她扯开襟口,发现用来束胸的布条已被换成细软的白绫,不禁满足地微微一笑——看来在自己昏睡的时候,蠹虫将她照料得很好。可是……不对!
  安眉怔怔拉下衣襟,瞪着自己肩膀上刺目的鞭痕,惊疑自语道:“哎?这是怎么回事?”
  她飞快地检视周身,在背上又摸到几条未愈合的伤痕,跟着照镜子发现自己额角上也落下道黑红狰狞的伤疤,着实唬了一跳——好好地伤成这样,身边这些钱,别是不义之财吧?
  安眉不识字,早记不得当日槐神告知自己的话,什么五蠹不五蠹的。她只知道自己走投无路时吃下了一只蠹虫,而那只蠹虫确实帮自己度过了难关,眼下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靠自己小心打听才是。想到此安眉便赶紧起身穿好衣裳,又将沉甸甸的金银分作几包藏好,这才贴身装了一吊钱,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
  此刻朝食刚开,驿栈的灶房里正是白汽腾腾,栈中小厮看见了安眉,连忙笑着招呼道:“公子这么早就起身啦?昨天睡得不好?今天要吃点什么?”
  安眉战战兢兢坐在席上张望了半天,才鼓起勇气道:“我,我要一份热汤面……”
  却听那小厮笑道:“唷,公子今天胃口不好?点得可真素净。”
  安眉立刻涨红了一张脸——她一年当中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汤面,刚还为这份奢侈窃喜呢,看来真是有钱都治不好的穷酸病。羞赧归羞赧,当热乎乎的汤面送到面前时,安眉还是憨憨地笑起来。她就着碗口吮着香浓的鸡汤,不停地搅动筷子与充满韧劲的荞麦面条缠斗,真是越吃越开心。
  吃饱喝足后安眉走出驿栈,沿街买了点干枣杏脯,故意找了个面善的老妪搭话:“婆婆,我生病睡了两天,有些糊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正在晒太阳的老妪很高兴有零嘴吃,对着安眉呵呵笑道:“唷,年纪轻轻身体可要保重。今天是九月十二乙酉日呐。”
  安眉心中一算,不禁骇然。她是乙亥日夜里吞下蠹虫的,算来竟已过了十天!这十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安眉心不在焉地将零食送给老妪,自己心思重重地走回驿栈,取出一小包银锭放在榻上端详。
  许多事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但安眉笃定槐神不会骗她——饥寒交迫的危机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所以接下来自己只要安心寻找丈夫就好,至于想不通的地方,就别再多想了吧。
  安眉低头敲敲脑勺,才放下心事浑身一松,刚要吁出一口气,却听门外轰然一声巨响——几名官差破门而入,冲上前缴下榻上的银锭,凶神恶煞地将安眉架住:“小爷,麻烦你走一趟县衙,有人告你呢!”
  安眉吓得脸煞白,双腿软在地上直划拉,只能被官差架着胳膊押走。她拖着哭腔一路凄凄惶惶,泪眼巴巴望着五大三粗的官差语无伦次道:“小人知罪了、小人知罪了……小人犯了什么罪?”
  一路疾趋到县衙,安眉不明所以地被人往堂中一丢,整个人畏缩在森森高堂中筛糠般发抖。胖乎乎的荥阳县姜县令在堂上一拍醒木,高声喝道:“下跪何人?”
  “小人,小人安眉。”安眉结结巴巴回话。
  “你可知罪?”姜县令不审不问,上来便是这么一句。
  “知罪,知……什么罪?”安眉心里迷迷糊糊,觉得自己罪可多了——比如私自逃出徐家、女扮男装,又不明不白得了许多钱财,但不知是哪一样让她被逮进县衙。
  “有人告你当街聚赌、侮辱他人,制假贩假、欺谩敛财,你认是不认?”姜县令看着安眉目瞪口呆的傻样,才又补充了一句,“你看看告你的人,你可认识?”
  安眉听了这话,才意识到身旁还跪着一个人,慌忙侧过脸一看,竟然是当日在早市上骗去她三文钱的少年。安眉在震惊之余委屈地低呼:“你怎么恶人先告状呢?”
  那少年乜斜双眼哼了一声:“老子不告死你,誓不为人!”
  安眉浑身一颤,想不透这人为何如此刻毒。这时堂上姜县令拍着醒木发话:“被告者安眉,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小民不曾做过这些坏事,只是十日前小民在街市上,曾被原告人骗去三文钱,之后就不曾有过往来,小人不知他为何要告我……”
  “胡说!”那少年噌一下跳将起来,又慌忙跪下争辩道,“你只说十日前的事,那八天前发生的事,你怎么不说?!”
  “我……”安眉张口结舌。她委实不知八天前发生了什么事,还能怎么说?
  “大人,”原告少年声泪俱下,抽抽搭搭对堂上嚷道,“您要为草民做主啊!”
  “嗯,”姜县令点点头,吩咐左右道,“上物证。”
  一名官差立即把收缴来的赃物——安眉的包袱和当时从榻上缴获的财物当堂打开,只见十来锭银子亮晃晃引人注目,而裹在衣服里的槐树枝却恰好被抖落在地上,骨碌碌一直滚到安眉腿边。安眉趁人不注意,悄悄将槐树枝拾起塞进了袖管。姜县令一连看了银锭好几眼,才把眼珠移开问安眉道:“这些银锭,你从哪里得来的?”
  实际上这些银锭只是“赃款”中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被安眉藏得极好,除非将客房拆得底朝天,否则绝无可能尽数起获。安眉也不知道这些钱的确切来历,支支吾吾了半晌都是在磨蹭时间:“这……这……”
  姜县令认定安眉在赖账,拍了醒木道:“带人证。”
  就见堂外碎步跑进来一个人,惶惶跪地拜道:“草民荀保叩见大人。”
  “嗯,荀保,你且把你当日所见所闻,详实道来,若有半点弄虚作假,严惩不贷!”
  “是。”那证人又是一拜,这才绘声绘影、有声有色地,将如今早已街知巷闻的乐事又描述了一遍,“草民是早市上卖鹿肉馅饼的,生意远近有名、向来兴隆。这位原告的小爷呢,从前一直占着我摊子前的一小片地方,专靠掷骰子诳骗些初进城的孱头,混几个小钱。八天前,这位被告的小爷卷着个包袱,拎了一贯钱找上了原告,要拿这整整一贯钱来与他掷骰子赌钱……”
  这时跪在一旁的少年恶声恶气插口:“我就打眼一瞧,好么,原来是前两天被我耍过的人又找上门来了,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知道他没安好心你还与他赌?”姜县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那不是因为我有把握赢嘛,”少年谄笑道,“小爷我也不是吃素的呀,那骰子做过手脚,注过水银哒……”
  姜县令将醒木一拍、虎目一瞪,提醒堂下原告别得意忘形。那少年赶紧收敛了嘴脸,正色道:“大人,此事一码归一码,草民行骗不过是骗几个糊口的小钱,哪里像他这般赶尽杀绝!草民在这里承认行骗,也是为了使大人知道,草民遭人设计、被人迫害得有多惨,大人明鉴!”
  姜县令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望着堂下证人道:“你,继续说。”
  卖鹿肉馅饼的荀保这才继续道:“一般说来,这原告小爷的骰子不管怎么丢,都只能掷出二点。所以呢,原告人都是诳那些受骗的,说投出四五六算他们赢,投出三点不论输赢,投出一二点就算原告人赢;一文钱投一次,最后按点数算钱。然后那天,这位被告的小爷拿了一贯钱,也就是一千文,叫这位原告人当场投了一千次……”
  “大人!”这时原告少年扑在地上大喊道,“千古奇冤正在此!那天我投了一千次,次次都是六啊!大人,邪门啊!那骰子明明是注过水银的啊——”
  第四章
  “一千次都是六,确实挺邪门儿,”那姜县令点点头,又问安眉,“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安眉也傻眼了,喃喃摇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还装傻?!你这分明是妖术!”那少年咄咄逼人地咬定,伸手指着安眉嚷道,“你眼珠子发红,你是胡人!胡人都有妖术!”
  “不——”安眉惊得浑身一跳,矢口否认,“我不是!”
  如今在大魏朝闹官司,胡人有理也要怯三分,如果被人知道自己是胡人,翻身可就难了!好在姜县令倒无意纠缠这点,只问安眉道:“有证人在此,讼状上说你当街聚赌,你可认罪?”
  “……”安眉实在没法认,只好默认。
  姜县令小笔一勾,点着讼状道:“至于侮辱他人,荀保,你继续往下说。”
  “是,”荀保欣然应命,老实巴交的脸上竟也挤出一丝怪笑,“这被告的小爷赢了六千点,算下来也就是赢了六贯钱。原告当众拿不出钱来,便骂被告人耍诈,被告的小爷就说了:‘愿赌服输!无凭无据,岂有输了就赖人耍诈的道理?何况这骰子是你的,掷也是你掷的,我一根手指没动,如何耍诈?再者说了,你要是断定我耍诈,能在这里由着我耍一千次么?还是你心里根本就有数,只要这骰子能掷出六点,其中就必然有古怪?你觉得掷出什么点数才是没耍诈?二么?’说罢这小爷就拿起了骰子,对围观的众人说:‘各位乡亲父老、邻里街坊,在下虽与诸位素不相识,但这位仁兄恐怕大家都面熟,他的骰子里到底有没有古怪,大家良心上各自有数,今日在下只是要他领个教训——什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姜县令听到这里,不禁接话道:“这被告人说得句句在理,也不算侮辱他人啊。”
  此时证人荀保已兴奋得顾不上尊卑,只顾抢话道:“大人且听草民往下说,这被告人若是停在此处,也的确算好事一桩,缺德就缺德在,他要原告人要么当众掏钱,要么就脱光了衣服,站在街市上大喊一千声‘我二我二我最二’,否则就见官,大家都是证人。”
  原告少年这时凄然哀嚎一声:“大人——您都不知道当时街上围了多少人!”
  “嗯,既然没见官,你又不会随身带六贯钱,看来是脱了,”姜县令兴致勃勃地想象当日情景,乐呵呵瞪了左右两眼,“以后闹那么大事,要及时报知本官,知道么?本官是一县之长,岂能坐视?”
  ——看来真是好久没出府与民同乐了,失察失察。姜县令又拿起小笔一勾,对着讼状道:“看来侮辱他人也已坐实,被告人安眉,你还有什么话说?”
  安眉压根没料到蠹虫会那样恶作剧,已是涨红了一张脸,结结巴巴道:“没……没有……”
  “那么制假贩假呢?荀保你继续。”姜县令很自觉地催促道。
  “这草民倒是不知,不过后来么,”荀保仍旧兴味盎然地往下说,“那时候整条街已是人山人海,原先没被掷骰子吸引过来的人,也因为看到有人脱衣服,全都聚上来了,差点没掀翻草民的馅饼炉子。被告人在捉弄完原告人之后,举起袖子嚷道:‘乡亲们,你们别笑,其实我是在痛心啊!在这尔虞我诈的世间,人与人之间坦诚相见,真是比这样脱光衣服还要新奇少见!但是,在下深信——以诚待人,方能走遍天下,这里我要给大家看样东西!’说罢打开了随身带的包袱,里面竟是许多人参!”
  “这人参又有什么用?”姜县令问道。
  “呵,这可就是这位小爷的高明之处了。原来这位爷,竟是个卖人参养荣丸的!”荀保一谈及生意经,双目便炯炯有神,“当时他亮出一张祖传秘方,问草民借了炉子,又找了口锅,现做了五百丸人参养荣丸,当场就卖光了!”
  “嗯,小伙子很会做生意啊,”姜县令故作高深地冲安眉点点头,又问荀保道,“现在原告人告他制假贩假,当时你们看出来了么?”
  “大人,草民倒觉得那药丸不会有假,因为被告人当时声称,他已经买断了荥阳县城所有的人参,这些也都有药铺老板当场作证的。”荀保又补充了一句,“不然药丸也不会卖那么快,草民当时还买了两颗呢。”
  “大人,”这时原告少年又嚷嚷起来,“问题就出在这买断人参上!”
  “这又怎么说?”姜县令忙问。
  “大人,就如证人所言,这人买断了荥阳县城所有的人参,当场做出五百颗药丸抛售一空。可事后草民找几个药铺老板都打听过,荥阳县城统共也没多少人参,说是买断,其实也只够他当天做五百颗药丸的分量!可是事后这人又卖了三天药丸,天天都卖出一千多颗,试问他卖得又是什么东西?!”那少年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来,打开呈给一旁的差役,“这是草民从旁人手中购得的人参养荣丸,大人请看,草民敢用脖子上的人头担保,这里面半点人参都没有!”
  坐在下首的师爷将人参养荣丸呈上,姜县令拈起一颗嗅了嗅,中肯评价道:“味道挺像人参的。”
  “大人,味道都不像,还会有人上当么?”一旁师爷悄声提醒道。
  姜县令瞪了师爷一眼,刚要开口说话,却听内堂帘帏后有女子轻轻一咳。姜县令当即虎躯一震,将惊堂木拍下:“此案尚有疑团未解,今日暂且退堂,明日再审!”
  可怜安眉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已被人系进狱中,只能等候明日再审。她生平胆小怕事,头一次吃上官司,已是吓得失魂落魄坐立难安。惶惶捱过一夜,次日开堂问案,安眉才刚跪下,就见昨日还算和颜悦色的姜县令突然狠狠一拍醒木,疾言厉色道:“大胆安眉,你可知罪?!”
  安眉倏然一惊,期期艾艾道:“我,我,我……”
  “本官问你!九天前,是不是你趁着荥阳郡太守之母过七十大寿,跑到毗卢寺哗众取宠,假称要为病父消灾祈福,不但甘愿受十鞭之苦,还倾家荡产印了一百卷〈地藏经〉布施,结果惹得老夫人当场掉泪,收下你一卷〈地藏经〉,反倒又布施给你一贯钱?”姜县令气哼哼拿起一卷《地藏经》,令师爷捧着送到安眉面前,“这〈地藏经〉是你从安阳书坊买的吧?我已派人查实,这一卷经文原价只值十文,结果当日老夫人一感动,在场的官家女眷也都纷纷布施,起码五百文换你一卷〈地藏经〉。好么,一贯钱的本钱让你赚了少说五十贯,你这哪里是布施,分明就是抢钱,难怪有本钱买断荥阳县的人参!还有这假药,本官夫人也买了,拿水泡出来尽是屑屑渣渣,确凿是假药无疑。”
  安眉跪在堂下听得满头冷汗,已是浑身噤若寒蝉。姜县令将供状一丢,狠拍醒木道:“还不赶紧认罪画押?!”
  原告少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痞笑,安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拇指被官差沾上印泥按在了供状上,冤屈得当场抽噎起来。然而案子并没有审结,姜县令待安眉画押之后,又是一拍醒木道:“鉴于嫌犯安眉行踪可疑、手段狡诈,本官怀疑近几年在河南荥阳一带贩卖私盐的贩子与你有暗中往来,你且从实招来,三日前你孤身前往大兴渠附近,都做了些什么?!”
  “不,我没有!”安眉惊骇得脑中嗡嗡作响——她再不济事,也知道贩卖私盐是不得了的大罪,短短十天,她怎么可能与私盐贩子勾结?!再说姜县令又是如何得知她去过大兴渠……她去过大兴渠么?!
  安眉心中蓦然一动,一股暖流便无法扼制地滑过心田——蠹虫去大兴渠,一定是想帮她寻找夫君呢。她就知道槐神不会骗她,只可恨自己不争气,不但什么都做不到,还将十天当中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安眉咬咬牙,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认下这重罪名:“大人,小民日前穷得活不下去,不得已才贩卖了假药,但小民从不曾与私盐贩子勾结,还请大人明察!”
  “这……”姜县令瞥了师爷一眼,一时也拿不出证据令安眉招认。原来他们只查到安眉三日前曾经去过大兴渠,至于贩卖私盐一说,的确是姜县令想嫁祸于人。昨日安眉在公堂上的表现,十足像一个软柿子随人拿捏,恰巧近日朝中追查私盐买卖的风声特别紧,豫州刺史又秘密出巡了月余,姜县令惟恐东窗事发,才会被师爷一撺掇,想着不如将罪名栽在安眉身上,到时给刺史送点好处,再去洛阳找大舅子帮帮忙,不愁他不做自己的替死鬼!
  坐在下首的师爷回望了姜县令一眼,微微一捻翘须,目光往姜县令手边的签筒上一溜,姜县令当即心领神会,抽出两支黑签便扔了出去:“刁民顽固不化、咆哮公堂,给我打!”
  两支黑签便是十杖,衙役当即将笞杖一叉,安眉惊骇地发觉自己被棍棒架住,有人已在动手褫她下裳。她面无血色的拽住亵袴,迭声大叫道:“不——不要——”
  笞杖却在安眉挣扎时落下,重重敲在她下肢,疼得她两眼发黑、冷汗汩汩直冒。一杖之后有人在安眉耳边大声喊话:“招是不招?”
  安眉只觉得冷汗顺着额角淌进眼窝,她瞪着眼张着嘴,嘶嘶呻吟道:“我……我没勾结……”
  “再打!”
  笞杖接二连三落下,几道血印子很快沁出安眉的亵衣,十杖之后,安眉已是伏在地上动弹不得。按律一次问审不得用刑二次,安眉便算熬过了今日。姜县令草草退堂,安眉被衙役拖着押回牢房,途中也不知经过哪里时,一句私语恰巧飘进了安眉嗡嗡低鸣的耳中:“待会儿换囚衣时,他那件外套我要了……”
  安眉僵硬的胳膊一动,藏在袖中的槐树枝便轻轻摩擦过她的肌肤,像一个隐约的暗示。
  当牢门哗哗落锁,安眉趴在稻草堆里昂起脑袋,恹恹向狱卒问道:“大哥,贩卖私盐会怎么判?”
  “那得看你贩多少,一石就够死罪了!”狱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若是定了罪,起码也要判个流放吧!”
  安眉两眼无神地跌回草堆,缓缓从袖中摸出槐树枝,往地上轻敲了两下。一只滑腻腻的蠹虫滚落在地,安眉气喘吁吁地将之攥在掌心,艰难地送到嘴边;刻意忽略从掌心传来的阵阵酥痒,她一气将蠹虫吞入口中,用舌根卷压着努力咽下喉咙……
  随着神智逐渐涣散,心中却是越来越恐慌,面对难以预知的未来,安眉只能靠不断重复的呓语来寻求安慰——槐神不会骗她,槐神不会骗她……
  第五章
  当安眉再一次从茫然中醒来,她的整颗心都被阵阵无力感攫住。正如槐神的许诺,她又一次在蠹虫的帮助下度过了无法克服的难关——此刻她正睡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身裹着轻暖的被褥,之前的牢狱之灾就像一场虚幻的梦,可接下来,她要面对什么呢?
  安眉心头隐隐约约明白,三百年蠹虫精的能力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所以每一次随着问题的解决,她的生活都会被全盘推翻,好比攀爬一层复一层的高塔,每一次都会到达一个超出自己能力的、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高度。
  然而她的能力与见识都属于最底层,她力不从心。
  安眉颓然叹了口气,起身穿戴漱洗妥当,推门走了出去。
  “早啊,安师爷。”
  县衙小役的招呼声令安眉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她还来不及好好消化这个崭新的称呼,县衙中的差役们已经从各个角落涌上前,热情似火地围住安眉,堆满笑意的脸上满是亲兄弟般地熟稔:“安师爷,我们今晚去哪里快活啊?”
  “啊?啊……”安眉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眺望见县衙高耸的檐角,终于搞清楚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她住进了县衙后院!
  “安师爷你怎么脸发白?身子不舒服么?”一名差役关切问道。
  “唔……昨天夜里被子没盖好,有点伤风……”安眉支支吾吾。
  “哪里是被子没盖好,”另一名差役转身狠搡了身边人一把,骂道,“都怪你昨天拼命狠灌安师爷,你看你干得好事……”
  那人忙委屈辩解道:“谁说是因为我?!安师爷道行那么高,哪次没把我们放趴下……”
  安眉缩在门边兀自强撑,听得是满脸苦笑,最后终于在有人上前勾肩搭背时彻底破功,告了声罪退回内室。
  回到屋中按住胸口深吁一口气,安眉跑回榻边翻箱倒柜,顺利找到了槐树枝与不少银两,却依旧是愁眉不展。她粗略算了算,也知道自己昏睡的这些天花销庞大,第一只蠹虫赚到的钱竟耗去了七八成——而自己不但成了荥阳县衙的师爷,就连几天前还在打她板子的差役们竟也与她称兄道弟!这第二只蠹虫究竟做了些什么?!
  正当惶惶不安之际,安眉却听见自己的房门被人笃笃敲响,一道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安师爷,姜大人有请。”
  安眉浑身一震,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磨磨蹭蹭打开房门小声问:“姜大人……找我?”
  她愣了愣,看见房门外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正笑眯眯望着她点头:“是的,姜大人请安师爷过去一道用朝食呢。”
  安眉艰涩地吞吞口水,腹中再饥饿也顿时没了胃口,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那和气的年轻人走,甚至不知道这人该怎么称呼——蠹虫趁她昏睡时打点好了一切,却独独漏了她自己。
  一路穿过廊庑来到庭中,安眉将鞋子脱在堂外台阶下,登堂前不安地回头望了那和善的年轻男子一眼,怯怯问道:“你不一起进去么?”
  那年轻人笑着摇摇头,一双眼睛细细扫过安眉紧张惶恐的脸,温声言道:“我就待在这庭中侍奉,安师爷快进去吧。”
  安眉听了这话,也只得硬起头皮,孤零零一个人转身往里走去。姜县令正坐在堂中等候,见安眉来了,很高兴地招呼道:“来来来,安师爷,快坐下用饭。”
  安眉心虚地低着头,战战兢兢行过礼在姜县令下首坐下,便有婢女举着食案上前伺候饮食。她食不知味地咽下一碗粥,生怕姜县令会问出自己答不上的话。好在姜县令似乎只记挂着盘中的鳆鱼干,寂然饭毕,才抬起头来对安眉道:“安师爷,你随我到内室来。”
  “是。”安眉自然拒绝不得,只好怯怯低应了一声。
  姜县令便引着安眉走进县衙后堂的内室,安眉跟在他身后小心地四下打量,看着屋中没有床,案上又堆满了卷册,就猜想这里是一间很阔绰的书房。姜县令让安眉在榻上坐下,自己转身在壁柜中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只锦盒递到安眉面前。
  “安师爷,你看看这个。”姜县令神色中颇有些卖弄的嫌疑,他将锦盒盖子一揭,得意洋洋地听着安眉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锦盒中盛着十颗莹白浑圆的珍珠,每一粒都有拇指般大小,在细绒布中摆放得端端正正。安眉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宝贝,一时之间看得连眼睛都移不开。
  “这是进上的北海贡珠,要不是本官有一门显贵的亲戚,哪里能弄到这个,”姜县令自顾自说道,“想来你也已经知道,本官的大舅子是谁了……”
  安眉自然不知道姜县令的大舅子是谁,不过好在姜县令并不在意安眉的神色,只是一径往下啰唣:“本官的大舅子,便是朝中赫赫有名的鸿胪卿季子昂,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他们二人,是近几年洛阳最出风头的人物,因为无论样貌、才华、门第,都是一等一的出色。我给你看的这些贡珠,便是要拿去送给这句话里的另一位人物——豫州刺史苻长卿的。”
  安眉不大明白姜县令为何要对她说这些,但接下来,姜县令很快道出了自己的目的:“苻长卿这个人,心机深沉、恃才自负,很不好相与。这一次他秘密出巡,我有手下在荥阳发现了他的行踪。唉,这个苻长卿,整治起人来可是半点不留情面,这些年本官一直没能同他攀上交情,因此现在心虚得很。不过苻长卿这人虽为官严酷,生活上却是个爱奢侈靡费的人,这次有这样稀罕的礼物相赠,不信他不心动——但本官还是需要个极细心妥帖的人去办这件事,安师爷,本官很器重你哦……”
  安眉听到此处,惊得舌头都大了:“大大,大人,小小小人……”
  “你放心,我会让卢师爷陪着你去,这一路往洛阳有他帮衬,只要你能拿出那天的状态,不怕苻刺史不笑纳。”姜县令遥想当日安眉从狱中出来,对自己的那套奉承拍马,仍是忍不住啧啧赞叹。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原来拍马屁也是一门艺术——这门艺术可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可以鞭辟入里直打七寸、可以有血有肉感人肺腑、也可以振聋发聩烈火烹油……而自己由最初的洗耳恭听乃至被彻底洗脑,那一份充斥身心地、奇妙地、落叶归根式地飘飘然,真是天下至为醉人的享受啊……
  “安师爷,本官相信你,可以将这件事办到最好!”姜县令十分郑重地拍了拍安眉的双肩,又转头冲外面喊道,“叫卢师爷进来。”
  “卢焘升见过大人。”随着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年轻的卢师爷恭谨地入室请安。安眉在旁暗暗高兴,因为总算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原来他姓卢,与自己同样是县衙的师爷呢!
  卢师爷却不看安眉,只认真记下姜县令的吩咐,表示会恪尽职守侍奉安师爷之后,才与领了锦盒的安眉一同告退。一路默然无话,直到两人穿过后堂的廊庑,才又重新开始交谈。正当和和气气商量到各自要准备些什么行李时,二人却冷不防被冲上前的衙役们团团围住。
  “安师爷,听说你明天要去洛阳?!晚上兄弟们可一定要为你饯行嘿!”众人七嘴八舌道,“你可千万莫推辞,要是你悄没声跑了,可就真不够意思了!”
  安眉被挤在中心畏畏缩缩,半天也讲不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卢焘升便不着痕迹地笑着为她化解:“你们这些人,饯行是假,打秋风才是真吧?”
  “卢师爷这话说得好小气,只怕这一路上,您都少不了要沾安师爷的光,”众人讪笑道,“晚上卢师爷也一道来吧,哎,我们去哪家吃酒?县东头的春风酒肆好不好?”
  众人忙不迭叫好,卢焘升却是脸色微微一变,客客气气婉拒告辞。安眉疑惑地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头有些莫名地难受,却因被众人簇拥不得脱身,也只得无可奈何地作罢。
  回房打点好行李,到了晚间,果然就有衙役前来叫门。安眉推脱不得,只好随身带了一贯钱,跟衙役们一同前往县城东面的春风酒肆。那是一家卖葡萄酒的酒肆,店中烹得卤羊头远近有名,每日酒幌高挑、宾客如潮,正是莺歌燕语美酒浓,胡姬当垆笑春风。
  县衙里十七八个差役要了一间包厢,请安眉上首坐了,很快美酒佳肴依次摆开,众人齐敬安眉一杯道:“今日众弟兄为安师爷饯行,请安师爷先尽一杯。”
  安眉急忙捧起杯子,说了些颠三倒四的场面话,便低头猛灌了一大口葡萄酒。酸涩的葡萄酒呛得她直咳,好在众人纷纷忙着喝酒吃菜,一笑便罢,也没人留意安眉与往日的不同。
  撇开蠹虫上身时不算,安眉在记忆中从没喝过酒,所以也不知自己酒量深浅,反正有人敬酒就乖乖喝上一杯,没人敬酒便努力吃菜。她一边专心拆着卤羊头,一边听着同伴行酒,其实心底是很开心的。从前在徐家生活穷困,一年很少能吃到好饭菜,公婆也不允许自己上席同坐,如果不是有这般奇遇,她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场面。安眉想着想着嘴角就悄悄笑起来,这时却听一名衙役高声喝道:“陪酒的女人呢?!还不快过来!小心大爷砸了你的店!”
  安眉放下筷子,皱眉小声劝道:“算了吧,大家一起玩玩就好,要什么陪酒的……”
  “那哪成!弟兄们出来喝酒没个女人作陪,岂不无趣至极?”
  “正是正是,安师爷,这春风酒肆的胡姬可骚了,你见了就知道!”
  “是啊安师爷,你尝过胡姬的滋味儿么?那可真是过瘾呐!”
  安眉手一颤,一时面色无比难堪,众人却没有察觉到她的尴尬,只因目光全被出现在包厢门口的胡姬吸引住。那胡姬姿容冶艳,有着红褐色的头发和奶白色的皮肤,两颗碧绿的眼珠像吐蕃最新鲜的葡萄。安眉怔怔望着那胡姬的面庞,心口是一阵阵地发紧……康,康古尔?
  第六章
  “奴家碧珠见过诸位贵客。”胡姬脸上端着稔熟地笑容,径自抱着琵琶与众人行过礼,姗姗走入席间。
  众人啧啧称叹之后,便有好事者起哄道:“快坐到安师爷身边去,今天可是为他饯行,哎呀你们瞧安师爷,眼睛都看直了!”
  安眉连忙满脸通红地收回目光,局促不安地捏着酒杯,待胡姬碧珠在自己身边坐定后,却仍旧不时偷眼打量。她确信自己认识身旁的这位胡姬,她应该叫康古尔,在七年前,与自己一同从龟兹的女市千里迢迢走到了中原。
  可是,康古尔还认识她吗?
  安眉悄悄叹了口气,眼中便有些水汽氤氲。她回忆起自己与康古尔的过去,她们跟着驼队翻越葱岭、跋涉过茫茫沙漠,那一路的饥寒交迫、凶狠的皮鞭、夜寒中微小的篝火……康古尔爱用一把红柳木梳为她篦头发,她爱对康古尔唱一首突厥的儿歌……
  这时碧珠的琵琶铮铮拨响,她当着满座宾客,轻启红唇用突厥语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安眉直坐得脊背僵直,也不敢往身旁看一看——那真的是她的康古尔在唱歌,她的康古尔用突厥语唱出了只有她们才懂的歌谣,然而安眉的双眼却不敢与碧珠交集,她此刻正乔装改扮,即使能察觉康古尔在试探自己,也没有勇气贸然相认。
  一般说来,一个十七岁的胡女打扮成汉家少年,只要是黑发黑眼就很难被人揭穿,因为深邃立体的五官和瘦长的身材足够使人信服。安眉便是如此,尤其当她戴上一字巾,宽阔的布条恰好掩盖掉她五官中最出彩的眉毛,使她媚态顿减、憨气横生。也因此康古尔这边无法很快确认,何况二人身份悬殊,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认只会惹来麻烦。
  安眉双眼正发红,坐在一旁的碧珠看见了,便放下琵琶问道:“客人,您喝醉了么?”
  “啊,没有,没有。”安眉慌忙揉了揉眼睛,摇头否认。
  一旁的衙役看见了,便起哄道:“你这姑娘好不会伺候人,还不快替安师爷饮一杯,快快快……”
  安眉尴尬得连连摆手,却见那碧珠微微一笑,当真从安眉手里拿过杯子,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的碧珠云鬓花腮,醉眼斜飞,当下众人闹得更欢,便有人趁机涎皮赖脸道:“碧珠姑娘,你看这屋里忒热,不如把外衫宽去饮酒吧……”
  “哈哈哈,对啊对啊……”
  众人的调笑声在安眉听来格外刺耳,她捏紧了酒杯,怯懦的性子头一次无法按捺怒火。也许是康古尔的眼神太无助,也许是葡萄酒太烈,当一名衙役捉住了碧珠的衣袖拉拉扯扯时,安眉终于啪一声摔下杯子,趁着酒意怒骂道:“喝酒便喝酒,拉拉扯扯做什么?!”
  众衙役一时全都惊愣住,从没见过嘻嘻哈哈的安眉发这样大的脾气,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开口打圆场道:“哎,弟兄们也是喝糊涂了。真是,老老实实喝酒吃肉不成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今天咱们是为安师爷饯行,可不能惹安师爷不高兴,来来来,安师爷,小弟我敬你一杯……”
  当下撵走了碧珠,包厢中再次推杯换盏不迭。安眉红着眼灌了一杯又一杯,渐渐地火气便消了下去。她有些后怕,因此心虚地拼命喝酒,又喝又劝,很快十几名衙役便东倒西歪,而她自己除了肚子发胀脸皮发烫,神智却十分清明。
  这时候安眉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脑中一转,便想着打听些自己昏睡时发生的事,因此拿着酒杯拽过身边人来问道:“好兄弟,我问问你,那天我是怎么从牢里出来的?”
  “嗯?嗯?”那衙役喝得有些大了,瞪着两眼舌头打结道,“那天……那天不是师爷你高么,把个姜不要脸哄得服服帖帖。兄弟我跟你说,咱们县令一向吃了原告吃被告,真不是个玩意儿……那天他是收了原告好处的,存心把师爷你往死里整,还是师爷你高明,晓得黑吃黑,嘿嘿……”
  “黑吃黑?什么黑吃黑?”安眉却是听糊涂了。
  “我们也不清楚,反正师爷你回了一趟驿栈,就送了姜不要脸好多银钱,乖乖……不得了地多,而且姜不要脸后来特别喜欢你,不但把你的罪名撤销,还聘请你做了县衙的师爷。”那衙役打了个酒嗝,又喋喋不休往下道,“我们一开始还不忿,因为安师爷你有些不上路子,你说你花钱脱罪也就完了,怎么还把我们的刑名师爷给整进牢里替你背罪呢?不过后来我们都知道还是师爷你好了,嘿嘿,你不像那些个小气的师爷,啐!捞了油水从来不带我们分……这次你从刑名师爷那儿讹得银子,嘿嘿,全拿来请我们吃酒了……”
  “就是就是,那刑名王师爷,平素是个鹭鸶腿上剔肉的主儿,这次被你整得,足足花了二十贯钱才被放出来,哈哈哈,鼻子上的痦子都被气歪了……”在旁有人附和道。
  “可不是,那王师爷平日缺德事也没少做,这次轮到他认栽,大快人心哪……”
  安眉皱了皱眉,想起在公堂上遇见的那位师爷,正是鼻子上长有痦子的,便知道又是蠹虫的报复。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听着众人继续聒噪,借着衙役们的你来我往,她早已将他们认得八九不离十,假以时日,与这帮心直口快小奸小坏的人称兄道弟,应该也不是难事罢。
  在春风酒肆一直喝到亥时宵禁,众人才尽兴而散。此时已近月上中天,安眉付过酒钱,借着淡淡地月色将醉瘫的同伴搬上马车。当马车夫嘚嘚吆喝着驾车离开,安眉转过身,想回春风酒肆寻找康古尔,却意外地看见卢师爷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巷口一闪而过。
  安眉轻轻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地跟上了卢师爷。那道巷口通着一条死胡同,平日罕有人至,此刻巷内正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安眉躲在巷口往里偷窥时,恰好看见卢师爷颀长的背影,站在他对面的人在月下露出一半身子,石榴红衬里的杂裾垂髾裙令人眼熟,那正是胡姬碧珠的穿着。
  安眉很吃惊,没有想到卢师爷与康古尔会有这层隐秘的关系。只见康古尔拉着卢焘升悄悄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凑近一步靠进卢焘升怀中,正贴在他肩头交颈呢喃时,碧绿的眼珠恰巧与安眉窥视的双眼相对。
  搂抱在一起的两人立刻分开,卢焘升回过身也发现了安眉,只盯着她不说话。安眉顿时尴尬无比,怔怔望着他俩连话都说不清。倒是胡姬碧珠大方地笑了笑,拽拽卢焘升的手与他告了别,走出巷口时又对安眉行了个礼,方才从容离开。
  “我,我是无意中看见……对,对不起……”安眉低头嗫嚅,看着卢焘升的脚一路走到自己跟前,恨不能有条地缝可钻。
  “没事,你别说出去就好,”半晌后卢焘升叹了口气,才与安眉肩并肩往县衙走,“我很早就已和碧珠相识,脱离了表面的应酬,便一直暗地里往来。”
  安眉低着头,脸悄悄地发红。卢焘升看着她不安的模样,低低笑了一声:“老实说,之前在下对安师爷一直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手段,能够在短短十天打通县衙所有的关节?在下冷眼旁观,一直都觉得你为人圆滑、有欠诚恳,今日才知不然。卢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安师爷原谅。”
  安眉听着糊涂,不禁抬头诧异地望着卢焘升,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荷包,轻轻递进安眉的手中:“今天你替碧珠解围的事,我都听她说了,谢谢你。这个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说是小时候的玩意,是干净东西,请你别嫌弃。”
  安眉将荷包打开,一把黯淡的红柳木梳子从内里滑出来,落在她的掌心。
  多年前的旧物蓦然重现眼前,就像多年前萦绕在戈壁滩上的遥远歌声:“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安眉眼一热,鼻中一阵阵地发酸……她的康古尔!
  “谢谢,哎……”安眉唏嘘一声,破涕为笑道,“碧珠赠我梳子,卢师爷不介意么?”
  卢焘升像是听到了一句极为好笑的话,嗤笑道:“臭小子,你才多大?毛还没长全呢。”
  十四五岁可以早慧到当师爷,但早慧到当情圣,未免就太好笑了。
  安眉脸红起来,攥着梳子乖乖跟随卢焘升往县衙走,看见巡夜的衙役便远远招呼一声。末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小心地问卢焘升:“卢师爷,你和碧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和她?”卢焘升微微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我和她是不可能的,家里不会允许我娶胡姬做妻子。如今先得过且过,也许有一天,我可以瞒着家里,悄悄和她生下一个孩子……”
  攥着梳子的手倏然收紧,梳齿扎进肉里,传来阵阵地刺痛。安眉忍不住艰涩地低喃道:“这样好吗……”
  “不好又能怎么办,无论我多爱她,胡人女子对他人而言,是比家生奴婢还不如的存在……”卢焘升低头道,“安师爷,请你保守这个秘密。”
  “嗯。”安眉怏怏不乐地应了一声。
  她能明白卢师爷的苦心,也能明白康古尔的苦心——康古尔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是一个胡女,连卢师爷都不会告诉。一如当年用木梳细心地呵护,她在保护她。她一定以为自己已经过上了好日子,所以不肯给她的生活制造一分一毫地妨害。岂知她不过是,不过是……
  安眉抬头望了眼一脸认真的卢焘升,心头不禁一阵阵揪紧——她原本会和康古尔走同样一条路,然而十二岁时被酒肆老板转卖,使她摆脱了当垆卖笑的命运。可是当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徐珍,那个老实木讷从来不会关心她的男人,心中却也没有任何欢喜。
  是否她们远离故土来到中原,命中就注定了无论作何选择,幸福都不会降临呢?
  第七章
  凉州刺史苻公与夫人在老仆搀扶下,双双走出逼仄的鹿车。努力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年迈的苻公昂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望着洛阳城恢弘壮观的门楼,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暌违了十几年的风物都没变,都没变……苻公两眼发酸地感慨着,一低头看见站在城门下迎接的儿子们,脸色就立刻臭起来。倒是苻夫人异常激动地走上前受过三个儿子的大礼,将他们一个一个搀扶起来,最后才停在自己最心爱的长子面前唏嘘不已。
  “长卿,长卿……”苻夫人摩挲着儿子上下打量,但看他披着孔雀翎大氅,一身素净的浅蓝色长袍湖水一般从襟口直泻到鞋尖,只在腰上系着一围透雕芙蓉花羊脂白玉带,于不经意间显出贵气逼人。
  苻夫人满心骄傲地赞叹不已,跟在其后的苻公却是一脸鄙夷,他严肃地扫过大儿子低调的奢侈、二儿子张扬跋扈的金线绣花锦衣、小儿子胸前金光灿灿的璎珞锁片,还有跟随在儿子身后的数十骑侍从,无不是金辔银鞍高冠锦衣;再回头看看自己又旧又小的鹿车,还有高管家身上的老羊皮,心中就怒火高炽。
  苻长卿见父亲脸色不好,晓得他心里膈应,嘴角便微微一挑,信步上前对父亲恭立一揖:“从凉州到洛阳,父亲一路辛苦了,若有什么教训的话,还请回府再叙。”
  “哼。”苻公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拽过夫人回身登上鹿车,啪嗒一声将车窗阖紧,便再也不言不语。
  苻长卿漫不经心地笑笑,招呼弟弟们上马,转身一扬手指,数十骑鲜衣怒马的侍从便缓缓起步,跟随着苻公的鹿车往城中苻府而去。
  ……
  “安师爷,进城后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会儿么?”卢焘升骑在马上关切地问。
  安眉脸上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不用……姜大人交待的事,还是赶紧办完才好。”
  从荥阳到洛阳一百九十多里地,骑快马刚好一天。安眉与卢焘升骑马走了两天,行程还算宽裕,却仍是差点把安眉全身跑散了架。安眉在很小的时候,也曾被人天天抱在马上跑过,但时隔这么多年,已是根本谈不上任何骑技。因为害怕被人看出破绽逞强上马,结果落得每天下马时双腿都迈不了步子。
  目的地既然已在眼前,安眉和卢焘升便打点起精神,随着纷纷人潮一起涌进了巍峨的洛阳。不同于前一次满面尘灰地惶惶经过,这一刻当安眉坐在马上,极目远眺洛阳鳞次栉比的局坊时,心中陡然涨满的迷惘是一种叫她全然陌生的情绪——这一刻,她不用愁下一顿饭在哪里,不用愁晚上该去哪里落脚,可是心头的焦虑却比以往更没有着落。
  “那个苻刺史,是青齐苻氏的长公子。当年戎狄乱华,汉室大族纷纷南渡,只有为数不多的士族留守中原,在北方建立坞堡集结军队,共同抗击胡人。青齐苻氏便是其中一支,”卢焘升与安眉一路并辔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二十年前邵氏能够建立大魏,青齐苻氏功不可没,因此苻氏族长得封河内郡公,子孙后代世袭爵位。不过最难能可贵的是,当天下平定之后,身为大司马的河内郡公将麾下五万部曲自动入编官军,而在他去世三年之后,承继了爵位、正当盛年的苻公却不受左光禄大夫之职,毅然前往凉州做了刺史,期间受封使持节都督凉朔二州诸军事,又加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领兵整治边疆抗击戎狄十几年……”
  安眉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缩着肩膀叹息一声:“好厉害……”
  卢焘升笑道:“何止厉害,也使人敬佩。苻公在边疆鞠躬尽瘁十几年,一直都只有凉州刺史六百石的俸禄。听说他近日告老还乡,还将积年所得分赠故旧,只携夫人与家奴回洛阳,随行惟一车一骡而已,凉州百姓自发聚于沿途驿馆,哭送了一路。”
  安眉听了这话便问道:“今日我们要去见的苻长公子,也是刺史呢。他是这位苻公的什么人?”
  “既然是苻氏的长公子,那自然就是这位苻公的长子咯。”卢焘升笑道。
  “哎?父子俩是一样的官位么?”安眉吃惊道,“这样好奇怪。”
  “呵呵,虽说一样是刺史,其实可差远了。豫州刺史又不领军,只是巡行辖内各郡县,所授职能不外乎‘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而已。不过做刺史一向比较有前途,因为直隶于中央的御史中丞,等于是天子亲信,往往在任几年就可擢升高官。从这点也能看出圣上对这位苻公子的厚爱,”卢焘升见安眉又开始面色紧绷,便转而说些轻松的话题,“苻公子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精通。今年才刚二十出头,却早已才名高著,又因他样貌也是英俊出众,所以有‘洛中英英苻长卿’之名……安师爷你看,前面就是苻府了!”
  安眉心中一紧,抬头眺望。当看见苻府门前高大的牌楼,那朱门高户、气派的石狮和烫金的门匾,安眉心中的焦灼便烧到了最高点。她捏着怀中的槐树枝,奇迹般找到安慰。
  别怕……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还有槐神的庇佑。
  安眉又捏捏怀中的树枝,却并不打算再去咽下一只蠹虫——槐神给的蠹虫已经耗费了两只,在没有得到丈夫消息之前,一定不能再轻易使用了。眼下的状况并不算什么大危机,她只是要去求见这座屋子中的大人,然后送给他一件宝贝,并致以姜大人的问候,任务就是这样没错罢?
  敲开偏门递进名刺,安眉与卢焘升在门下等了好一会儿,就见苻府的张管家和和气气走出偏门来,对安眉笑道:“原来是荥阳县府的安先生,一路多辛苦了,请随我来。”
  安眉觉得一切进展得颇顺利,心里高兴,不禁便与卢焘升相视一笑。二人跟着张管家从照壁下过,一路沿着廊庑走到偏院,时值深秋各房各户都已打了帘子,安眉一路上看得也不甚明白,只记得每一座庭院都有花草流水,真像神仙住得地方。最后张管家将二人引进一间院落,脱下鞋子登堂入室后,便张罗着下人打水给他们洗手洗脸。
  安眉坐在榻上束手束脚,也不敢四下打量,不安地在婢女捧来的铜盆中洗过脸和手。这时又有婢女捧了面脂唇膏来,安眉立刻发懵,慌忙向一旁的卢焘升求救。卢焘升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示意安眉照着他的样子做。安眉便有样学样地点了面脂和唇膏,又接过茶羹喝了一口。那茶羹里加了杏仁酪和麦芽糖,安眉没喝过这样好的东西,忙又很土鳖地呷了一大口,这时张管家恰好走进来,对安眉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今天我家主人刚从任上回来,大公子一时不得闲,只怕要劳安先生久等了。一会儿我先预备下饭菜,二位用过晚饭再说吧。”
  安眉与卢焘升面面相觑,也只得听从这安排。
  ……
  告老还乡的苻公在内堂中咳了一声,看着长子又换过一套衣服才来见自己,相当的不满:“你那件孔雀翎大氅,还有羊脂玉腰带,是哪里来的?”
  “是御赐的。”苻长卿颇不在意地回答,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
  “嗯,这倒还罢了。不过平日还是要朴素些,你六百石的俸禄,穿那样岂不惹人侧目?”苻公又抬头看了儿子一眼,继续教训道,“还有仲卿和幼卿两个,你做哥哥的也要管束些,我们为人臣子的,先要克己奉公,才能安邦定国……”
  苻长卿放下茶碗,抬眼望着父亲道:“父亲,长卿以为,安邦定国当以法为本、以吏为师,乃至富国强兵,而不是靠臣子们衣着俭朴。”
  “你这是什么话?”苻公难以置信地瞪着苻长卿,“难道杜绝奢纵、洁身自好,还有错?”
  “错倒谈不上,但世人本已目光短浅、好逸恶劳,若是为国尽忠的臣子不能享受富贵,反倒让鸡鸣狗盗之辈钻营得利,试问还有多少人会恪尽职守呢?”苻长卿笑了笑,对苻公道,“时世如此。父亲您在凉州做得那些好榜样,只怕表面上夸您的人,和背地里嘲笑您的人一样多呢。”
  “放肆!黄口小儿竟敢出言不逊,你还当我是父亲吗?!”苻公咬牙怒道。
  “父亲,当年不正是您教育长卿,所谓君臣父子,就是要先君臣、后父子么?长卿以为,您刚刚是以忠君之臣的身份在说话,怎么转眼又变成父亲训儿子了?”苻长卿又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闲闲道,“还是说,父亲您当年严加管束,令夫子抽断十几根藤条,只是想教出个唯唯诺诺的儿子么?”
  “好好好,十几年不见,你倒翅膀长硬了!周管家呢?那个报喜不报忧的、尸位素餐的混账,叫他过来!”苻公气得面色铁青,急需要找个冤大头发泄一番,可恨他年年收到周管家的书信,只知道儿子出息了,却没想到竟出息成这样,现在不找周管家骂一顿还能找谁!
  “那么,长卿还要入内问候母亲,请父亲先允长卿告退。”苻长卿放下茶碗行礼告辞,一举一动皆无可挑剔。
  “快去快去,别在这里惹我上火。”
  苻长卿被轰到母亲那厢,却是被苻夫人极致关爱。做母亲的越看儿子越满意,抓着他喋喋不休地絮叨:“长卿啊,你妻孝早就满了,是不是该续弦了?”
  苻长卿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口中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这倒也不急,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各家这几年不都没合适的么。”
  “那平阳季氏呢?”
  苻长卿冷笑:“平阳季氏就更不合适了。”
  苻夫人不解地看着儿子,半晌后才点点头道:“噢,那就算了,反正你向来有主见。对了,前些天我和你父亲特意绕了点道,先去汲郡看望我病重的姑母,回来路过荥阳,我在那里买了些人参养荣丸,听说可神了。”
  苻夫人说着便从箱笼里翻出一盒药丸来,递到儿子手里。
  “噢?我前些日子也路过那里,却没听说过什么人参养荣丸,”苻长卿拈起一颗药丸嗅了嗅,皱眉挑剔道,“味道好像也不大对,还是别随便乱吃才好……”
  “这个也是最近才出名的,听说是个路过荥阳的名医用货真价实的人参做的,祖传秘方,在荥阳也只卖了三四天,我还是从别人手里高价求购的呢,”苻夫人替儿子倒了一杯水,不依不饶地关爱道,“一共才得了几颗,你快服一颗吧……”
  第八章
  “荥阳郡的刁民,真该好好整治了……”苻长卿白着脸从厕中出来,表情甚是狠戾。
  书童阿檀边伺候他换衣服,边嘟囔道:“少爷,为什么您能跟老爷顶嘴,却乖乖听夫人的话乱吃药呢?”
  苻长卿一双吊梢眼斜睨下来,扬手敲敲阿檀脑袋道:“你懂什么,我与父亲虽有辈分之差,却同是一君之臣,自然可以争;你却要我与母亲争什么?”
  “原来是这样。”阿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苻长卿换过衣服,又走到香炉边拿起香盒,仔细挑选熏香。这时张管家走到堂下求见,少顷又笑呵呵进堂禀告道:“大公子,今日午后荥阳县衙的安师爷递来拜帖,现下就在偏院等着求见您呢。”
  苻长卿双眉一蹙,不悦低喃:“荥阳县,荥阳县,哼。”
  “大公子您看,见是不见?”张管家眯眼看着自家公子生气,兀自笑问。
  “见还是要见的,”苻长卿沉吟片刻,忽又微微一笑,冲张管家点头,“待会儿你安排妥当了,叫他到我堂中来罢。”
  打发走张管家,苻长卿仍是懒懒歪在内室里——虽然答应见客,也得等上好一会儿客人才能登堂。他趁着片刻闲暇,正好吩咐阿檀帮他收书,看着自家书童踮着脚在房里蹦蹦跳跳,心里就觉得有趣。这时堂内婢女却在帘下低声道:“大公子,冯姬来了。”
  “让她进来。”苻长卿斜倚在榻上不动,看着自己的侍妾冯令媛捧着一盅汤水来到他身边,于是漫不经心地一笑。
  这一笑却让冯令媛心花怒放,她举案齐眉,将瓷盅送到苻长卿面前撒娇道:“苻郎,你尝尝看,猜是燕窝、还是银耳?”
下一页 尾页 共8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