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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五重缘)》作者:水合

_2 水合(现代)
  苻长卿便捧起汤盅认真呷了一口,由衷猜道:“是银耳。”
  “错了,是燕窝。”冯令媛面露得色,巧笑倩兮地凝视着苻长卿。
  苻长卿这次倒真笑开了,又喝了几口才将汤盅递回去:“真不错,难为你花那么多心思。”
  冯姬收了汤盅,明眸微睐娇笑道:“只为苻郎一笑耳。”
  苻长卿又笑了笑,对她的殷勤不置可否。待到冯令媛离开,书童阿檀才抱着书卷杵在屋中大惑不解道:“少爷啊,把燕窝炖成银耳味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直接喝银耳呢,还便宜。”
  “你不懂,妇人可怜可爱之处,正在于鲜丽而无知。”苻长卿将目光淡淡收回,冷笑着展开手中书卷,却是心不在焉。
  ……
  与此同时,安眉却是攥紧了拳头,结结巴巴望着张管家:“为,为什么还要换衣服?”
  “安先生,您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我怕大公子看了不高兴。”张管家乐呵呵地取过一套白色绢纱衫子,往安眉身上比了比,“您不知道,我们家公子乖戾得很,您若穿得不合他的意,只怕您的事就办不成。呵呵呵,这话您可别告诉他噢!嗯,这件还是大了点儿……”
  哪有这样讲究的,安眉咋舌,却仍是乖乖将外套换过。这时张管家又道:“哎,您这一字巾也换换吧,我们家公子最讨厌靛蓝色。”
  “为什么?”安眉捂住额前的一字巾,心里有些别扭。
  “呵呵呵,这说来话长,当年苻公请了洛阳最严厉的西席先生教授大公子,大公子很是吃了不少苦头,那个夫子一年四季都是穿着靛蓝色袍子。”
  “喔,”听了这话,安眉只好将一字巾也摘了,却忽然对张管家苦笑,“那个,我戴白色的一字巾,会不会像戴孝?”
  “哈哈哈,安先生您太风趣了,”张管家闻言哈哈大笑,特意找了顶如今洛阳很时兴的白纱帽给安眉戴上,赞叹道,“哎呀安先生,您生得可真是俊俏风流啊!”
  安眉颇不自在地将帽沿往下拉拉,尽量遮住点眉毛,望着张管家低声道:“我可以去见苻大人了么?”
  “当然当然,安先生请随我来。”张管家乐呵呵地引着安眉往外走,卢焘升作为陪客不能同去,便留在原处吃茶等候。
  安眉怀揣着锦盒,跟在管家身后稀里糊涂走了许久,渐渐地便闻见一阵清淡的香气。她一路与许多美丽的婢女擦肩而过,那抹说不出来的香气却与婢女身上散发的香味截然不同。当香气诱人步履加快,他们匆匆走过笔直的廊庑,终于进入一座非常气派的庭院。安眉不禁睁大眼睛细看,先是开阔的前庭种满碧绿的竹子,跟着过了一道门进入内庭,便有大片鲜红的槭树映入眼帘;堂前是白色纹石圈出的一汪小潭,白石绿水都被深红色的落叶细细碎碎半掩住,不时有赤鳞鲫鱼浮出水面吞吐着红叶。
  此刻安眉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庆幸自己已换过衣衫,否则就真的只能自惭形秽了。
  越往里走香气越浓,到了堂下,安眉跟随管家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从白石台阶西侧登堂。堂中婢女看见他们,悄悄闪入帘内通报了一声,片刻之后便由另一位衣着更华丽的婢女张开了锦帘,请安眉入内。
  “安先生,您进去吧,我就在院外等候。”张管家对安眉呵呵笑道。那真是一张摆明了等着看笑话的脸,紧张得喘不过气的安眉忽然在心中想。
  安眉脚底发飘地走进堂中,终于找到那不知名香气的来源——做成小兽形状的铜香炉正从口中吐出乳白色的轻烟,用来安神的浓郁香味却令安眉紧张得想尖叫。她全身绷紧,僵硬地跟着婢女又穿过一道厚重的锦帘,便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总角少年正好奇地望着她。
  “你是荥阳县衙的安师爷?”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对着安眉睁大了眼睛。
  “嗯,是。”安眉心中暗自诧异——那总角少年盯着自己欲言又止,好像在看她额角的伤疤,眼睛真毒呢。
  “喔,请随我来吧……”那少年终于点了点头,在炉中茶水汩汩地微沸声中,领着安眉走向一座精美的山水屏风。
  当安眉战战兢兢地绕过那座屏风,她第一次见到了苻长卿。
  大字不识一个的安眉,终于在这一刻福至心灵,明白了何为“洛中英英”。她在香气中忽然想到槐神,然而此刻端坐在榻上的男子并不是神——这样的人竟是活生生的,整个人的神气就像雨后掠过湖面的第一道清光,安眉在那一瞬看不清他的衣着打扮,只知道有一双黑色的眼珠正定定望着她,目光是那样深邃。
  安眉觉得姜大人错了,这样的男子,怎么会稀罕几颗珍珠呢?
  苻长卿心中再一次涌起不快,他终于可以确信荥阳县令是个庸才,竟会派个两眼发直的绣花枕头来见自己。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微笑道:“这位是荥阳县的安先生吧?果然风姿清雅,真是‘东海玉树临赤水,花开花落年复年’啊……”
  苻长卿借着《晏子春秋》来损安眉华而不实,安眉哪里听得出来,兀自傻傻一拜与他见礼:“小人安眉,见过大人。”
  “安眉?”苻长卿拈着拜帖瞄了一眼,又看了看安眉,点点头道,“人如其名,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安眉听出苻长卿在夸奖自己,一颗心顿时怦怦直跳,她颤着手取出怀中锦盒,俯首呈至苻长卿面前:“这是,这是姜大人的一点心意。”
  苻长卿眉毛一挑,伸手接过锦盒打开,看着内里十颗莹白透亮的珍珠,默然无语。安眉不敢看他微扬开的玉色长袖,慌忙抬头找话道:“姜大人说,这个是进上的北海贡珠,如果没有门路很难得到的。”
  结结巴巴说这话时,安眉分明看到面前宛如谪仙的男人双目一亮,于是她紧张不已,满心希望这礼物能讨他欢心。苻长卿果然不负安眉的期望,缓缓地、开心地笑起来。他对安眉扬扬手中锦盒,颔首道:“既然是姜县令的一片心意,我便收下了。谢谢你,这份厚礼我非常地,满意。”
  安眉立刻长舒一口气,当下开心不已地对着苻长卿又是一拜:“大人满意就好!”
  “嗯,除了这份礼物,姜县令可还托你带话不曾?”苻长卿唤来阿檀,示意他替安眉斟茶。
  安眉像捧着宝贝一般托着茶碗,努力在肚中搜索着姜县令交代过的话,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嗯……姜大人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请您平日多照顾吧。”
  “呵呵,苻某岂能愧受姜县令的厚礼,我已经明白,安先生放心。”苻长卿将锦盒放在案上,吩咐阿檀道,“既然安先生已无他事,天色也不早了,若不嫌弃就在我府上将就一宿罢。阿檀,你领安先生去张管家那里,叫他好生安排。”
  “是。”阿檀领了命,便引着迷迷糊糊的安眉走出苻长卿住的庭院。一路上他不停回头打量安眉,终是忍不住少年天性,问安眉道:“安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嗯?什么?”安眉摸不着头脑,怔怔反问道,“我们有见过吗?”
  阿檀皱起眉毛,眼珠子一转复又笑道:“我们应该没见过,是我记错了。”
  安眉因为阿檀是在苻长卿身边侍奉的人,所以发自内心地想要讨好他,却又因为不会其他笼络手段,于是在阿檀交差临去时偷偷塞给他一锭银子:“这个给你,随便买些糖吃……”
  阿檀满脸欢喜地道了谢,又对安眉扬了扬手才转身离开,只是刚回到内庭他便立即冷下脸,将银锭信手往水潭里一丢,拍着手走远:“什么玩意儿……好俗气的东西!”
  第九章
  “哎呀呀,这吃稻粱与吃糟糠长大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回荥阳的路上,安眉骑在马上一次又一次地感慨,回想起苻长卿仍是魂不守舍地叹息,“哎,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卢焘升挽着缰绳,忍不住在一旁笑话她:“这一路都听你赞了多少遍了,你倒说说,我是吃什么长大的呢?”
  安眉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望着卢焘升道:“你是吃黍米长大的!”
  “哈哈哈……”卢焘升闻言大笑,冲安眉抱拳一揖道,“多谢夸奖,谬赞谬赞!”
  安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认真打马前行。
  二人转天回到荥阳向姜县令复命,姜县令仔细听过安眉的描述,很是满意:“呵呵呵,这么说,苻刺史他很高兴地收下了?”
  “嗯,他是笑着收下的,还说肯定会照顾大人。”安眉自己也很高兴。
  姜县令当即赏了安眉一贯钱。当安眉领着赏钱从后堂出来,自然又被差役们团团围住,沉甸甸的赏钱当晚就化作酒肉填进了各人的肚肠,正所谓水清哪得真知己,酒肉换来亲兄弟。
  糊涂的安眉就这样过了几天逍遥日子。当初姜县令收下“安眉”的贿赂,又因为被她捧得高兴,于是聘请她做了荥阳县衙的钱谷师爷。现如今做官离不开幕僚,当县令的总得有五六个师爷才办得好公事,师爷们分别在衙中领着刑名、钱谷、征比、挂号、书启等职。安眉就是钱谷师爷,而卢焘升则负责撰写书启,是姜县令的书启师爷。
  钱谷师爷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主管县衙的钱粮会计。安眉从前跟着婆婆操持家计,算账还是会的,在去洛阳办事的来回路上她又请卢焘升教了点常用字和算术,如今遇到难题也靠他照顾,勉强算打发了师爷的差事。
  安眉一适应生活就开始往大兴渠打听,借着身份上的便利,她很快便在劳役中找到了来自扶风县的劳役头目,顺藤摸瓜如有天助,她顺利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徐珍。
  当安眉在劳役们震天的号子声里走进大兴渠,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的土坡,把装满肉馅馒头的白布包塞进徐珍手里。她双唇哆嗦着,跟随丈夫进入无人的工棚后,立刻惶惶下跪流着泪承认:“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丈夫徐珍将馒头放在一边,歪头吐出嘴中泥末,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他脸上满是干裂的泥浆,上半身穿着肮脏单薄的粗麻短衣,下半身裤腿一直撸到膝盖以上,露出伤痕累累精瘦的小腿。这一身的褴褛与衣着整洁的安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使她越发惶恐,一边抽噎一边为自己辩解:“是婆婆要将我改嫁给小叔,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我是为了来找你的……”
  “嗯,”这时一直面无表情的徐珍终于开了腔,他双眼直瞪瞪盯着安眉,却很平静地发话,“我一直在渠上苦,不识字又没钱所以捎不了信,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先这么过着吧。”
  这一句话的效果堪比一颗定心丸,安眉总算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感激地朝丈夫点点头:“我如今,我如今在县衙里有了差事,他们不知道我是女的。如今我也有钱了,一定会经常来送吃的给你,你跟同村的人说说,叫他们不要对外说我是女的,好不好?”
  丈夫徐珍竟也不问安眉为何会有这样的际遇,只是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们都有分寸。”
  安眉没想到丈夫会这样顺从自己,真是如同做梦一般,想想都要乐得笑出来。她觉得快乐,忽然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几乎每一天都是快乐。县衙的活计做熟了就不难,还能捞到油水三五不时往大兴渠那里送;县令很和气同僚又热情,凡事还有卢师爷帮她;隔段日子她会借着寻欢上春风酒肆,实则是掩护卢师爷与康古尔见面,在康古尔淙淙流水般的琵琶声里,安眉有时会冷不丁想起苻刺史。
  那个被安眉镌刻在心底的人,她已经全然忘记他那些深奥的开场白,只在浮光掠影中记得他的神气,像雨后滑过湖面的第一道清光。
  那样的一个人,还能再见吗?
  然而现实出乎安眉意料的是,她很快便与苻刺史见面了,并且距离初见不过短短一个月。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孟冬寒气已至,北风朔朔夹着雪花,冰凉凉袭人脸面。午后安眉去渠上看过丈夫,刚要回县衙,却忽然被迎面来的两名官差拦住。那二人是郡府中的衙役,安眉从衣着上辨认出来,一脸诧异地望着他们问道:“二位大哥,有什么事么?”
  “您是县衙的安师爷吧?赶紧跟我们走一趟郡府,上面来人问话了,”两名官差客客气气说完便将安眉挟住,手下的力道却极为狠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安师爷,得罪了。”
  安眉整个人被震懵住,当下只能稀里糊涂跟着官差走。到了郡府大堂官差将手劲一丢,她顺势跌跌撞撞跪在了地上,只听到身后有人报了一句:“荥阳县衙钱谷师爷安眉带到——”
  安眉一怔,跟着听见一声凄厉地惨叫,这才心惊胆颤地抬起头。她发现自己身旁正立着四名官差,被官差围在当中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气昂的县令夫人姜季氏。季夫人十指被拶,竹拶子正被一左一右两名官差狠狠收紧,她身后有两名官差按住她受刑,使她根本无法挣扎,只能浑身发颤地惨叫。姜县令此刻已被褫去了官袍乌纱,正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看妻子受刑,鼻涕眼泪淌了一脸。
  安眉浑身一颤,这时便听见堂上醒木一响,她赶紧掉转过脸,恰恰看见苻长卿双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有如此不同的面目,那初见如神仙般的人,怎么会在这一刻冷酷得像数九寒冰?
  “姜季氏,你招是不招?”拶指之后,一名官差如此问满身冷汗的季夫人。
  季夫人却是虚弱地摇头,发白的嘴唇嗫嚅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哼,”堂上传来一声轻哼,接着是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安师爷,你来帮着季夫人认认,这个是什么?”
  安眉怔怔抬头,看着郡府的刑名师爷将一只锦盒递到自己面前,内里是十颗光华璀璨的雪白珍珠。她心中一惊,立刻明白是出了什么事——苻刺史来问罪了!
  安眉不知该站在什么立场,惟有选择老老实实回话:“这是……珍珠。”
  “还有呢?”苻长卿在堂上冷笑,“当日你说的,可不止这么多吧?”
  “这是……进上的北海贡珠。”堂上人无情的声音,使安眉不自觉眼中发热——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那天得到的微笑,到底是个什么意味。
  心中不知为何会莫名地难受,比直接遭人羞辱还要难受。
  苻长卿凝视着跪在堂下的人,沉声发问:“姜县令是如何得到这藩邦贡品,你可知道?”
  “我……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姜大人有个大舅子,在朝中有什么门路……”安眉木然回答。
  “是不是鸿胪卿季大人?”和缓的嗓音几乎是在诱导——他需要这个答案。
  “这……”安眉不知道鸿胪卿是什么,一时也答不上。
  “是不是那个……‘京都堂堂季子昂’?”苻长卿的唇角意味深长地勾起来。
  “对,就是那个。”安眉蓦然想起姜县令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怔怔点了点头。“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这句话,她的印象太深了。
  “他撒谎,他撒谎!”这时季夫人在一旁大声叫嚷起来,“这人来路不明,他是故意栽赃陷害!”
  “是不是故意栽赃陷害,还得问了才知道,”苻长卿好整以暇地瞄了眼面前的三色签筒,指尖轻轻点过白、黑、红,终于抽出一只红头签,抛在了堂下,“十杖,还是打姜季氏。”
  一支红签代表十杖,但力道会比两支黑签更狠,每一杖都会使人皮开肉绽、分筋错骨。
  姜县令立刻杀猪一样叫起来:“不要——不要啊大人——‘拶后不加杖’,这是规矩啊大人……”
  “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老规矩早该破破了,”苻长卿冷冷瞥了眼还在犹豫的官差,慢条斯理道,“打。”
  “大人,大人啊,内子有妊在身,不能受杖刑,”姜县令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大人你有什么往我身上招呼,往我身上打!大人啊……”
  “是么?这理由找得还真不错。”苻长卿冷哼。
  “大人,大人,下官绝无虚言!大人请稳婆来一验便知!”姜县令对着苻长卿不停磕头,哀哀告饶。
  “嗯,准了,”苻长卿点点头,示意差役去找稳婆后,竟是话锋一转,“稳婆来之前,给我打。”
  两名差役当即将季夫人摁在地上,笞杖左右一架,季夫人顿时绝望地哀嚎起来。面对冷硬无情的苻长卿姜县令终于崩溃,他面如死灰地伏在地上,万念俱灰后气若游丝道:“大人手下留情,我招,我全都招了……”
  十月孟冬,荥阳县令行贿事发,豫州刺史苻长卿亲往讯问。县令姜某于刑讯中供认自己贪污受贿、徇私枉法、勾结暗商贩运私盐,又牵出鸿胪卿季子昂瞒藏藩国贡品一事,数罪并罚,即判问斩,另有幕僚随同涉案情节严重者,亦被问罪下狱、判罚流配。荥阳县因此积弊一清,人咸称快。
  第十章
  安眉手脚冰凉地缩在牢房一隅,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自从那日过堂认罪后,她一直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号子里,日日接受密集的审问已使她不堪应付。好在最后苻刺史终于认可她只在县衙任事了一个月,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这才放弃了对她的盘诘。安眉无法想象,为了将姜县令的罪状连根挖起,这几天其他的师爷们会遭受怎样的折磨。
  她憔悴地将身体蜷成一团,正想闭目小睡,忽然牢房尽头却传来咔咔开锁声。安眉抬起头,发现竟是康古尔前来探监,她慌忙爬起来凑到栏杆边,目光闪亮地盯着康古尔苍白的脸。
  康古尔,也就是胡姬碧珠,此刻拎着食盒无力地跌在地上,一双碧绿的眼珠被泪水浸得湿亮,她痛苦地望着安眉喃喃道:“安眉……”
  这是康古尔第一次直呼安眉的名字,安眉不禁睁大眼,也第一次结结巴巴唤出了胡姬碧珠的真名:“康古尔。”
  在异乡相逢相认,这一刻,两人心中却不存喜悦。康古尔哭着将手伸过木栅栏,绝望的眼中尽是悲凉:“安眉,安眉……”
  安眉见她哭得伤心,心里也有点儿悚了,连忙抓了她的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康古尔六神无主地看着安眉,含泪告诉她刚刚得到的消息:“安眉,我们该怎么办?你,还有卢郎,都被判了流放……”
  安眉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顿时一片茫然。她双眼直愣愣目视前方,听着康古尔细碎的哭诉缓缓念来:“我们该怎么办?安眉,我们好不容易才相聚。还有卢郎,他也要走了……我好想跟着他一起去,可是我的贱籍……安眉,我是不是应该逃走?”
  安眉怔怔回过神,盯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娇美女子:“你想从酒肆逃走?被抓到会给打死的!”
  康古尔闻言却蓦然破涕一笑,她伸手抚过安眉的鬓发,隔着栅栏用冰凉的脑门抵住她的额头,接下来道出的话竟带了一丝甜蜜:“安眉,我也许,已经有宝宝了。”
  安眉浑身一颤,惊愕地舌头打结道:“那,那你,打算怎么办?你不能……”
  “安眉,这个孩子注定不会有父亲,”康古尔仍在唏嘘,语气中却透着一股突厥人的坚定,“但是,我至少要带他去他父亲所在的地方,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哪怕只能远远地躲着看一看。”
  安眉因她的话倏然掉泪,慌忙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康古尔,我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康古尔看着安眉灼灼的眼神,心中微微吃惊。
  “你设法到县衙去找到我的包裹,那里面有一段槐树枝,把那树枝带来给我。一定要带来给我,要尽快,千万别耽搁!”安眉吸吸鼻子,左右张望着推推康古尔,悄声道,“你快去吧,郡府的衙役牢头我都打过交道,他们没有为难我们,也不会为难你的。”
  康古尔虽然纳闷,却仍是乖乖点了点头,收拾了东西匆匆离开。安眉在她走后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抓了康古尔带来的馒头狠狠塞进嘴里,目光中第一次透出执拗。在她头顶上方的那截木栅栏正巧被虫给蛀了,她盯着那蛀洞喃喃自语道:“槐神,求你保佑……我从前吞了蠹虫就什么都不管,但这一次,我要我和卢师爷都不会被流放……蠹虫,你一定要记得为我办到……”
  ……
  “少爷,宫中送橙子来啦。”阿檀笑嘻嘻地闯进苻长卿的书房报喜,雪白的罗袜簌簌擦过花纹繁复的大食毡毯。
  苻长卿阖上案头尺牍,抬起眼轻轻笑了笑。
  一筐鲜亮的红橙带着绿叶被家奴送到案头,扑鼻的清香顿时在室内弥散开。阿檀喜滋滋跪在苻长卿跟前,与他附耳悄声道:“来送橙子的公公说,十二月辰日腊祠清祀,圣上已经钦定苻贵嫔作陪了,真是个好兆头,看那季淑妃以后还神气什么……”
  苻长卿正要揭开随着橙子送来的洒金红笺,闻言便拿挺括的笺纸敲了阿檀脑门一记,轻声责备道:“多嘴多舌,还不退下。”
  阿檀吐吐舌头,忙不迭转身逃跑。苻长卿笑着睨了他一眼,低头打开信笺:
  “阿兄,今日初尝新橙,不胜欢悦,特特送与阿兄分享。阿兄上月送的治奶癣药方颇为灵验,小儿麒麟今已蹒蹒学步,憨态可掬、足慰人怀。幸甚谢甚。妹苻道灵字。”
  苻长卿看罢微笑,弹弹笺纸低语道:“傻丫头,又得意忘形。”
  阖上信笺,苻长卿特意起身熄灭炉中龙涎香,在清新的橙香里静静沉思。苻道灵是他的二妹,三年前入宫,去年生下一子受封贵嫔,与今年秋天刚诞下一子的季淑妃都是中宫之位最适宜的人选。初尝新橙——初偿新成,当然是个好兆头。
  苻长卿再次微笑起来,回到坐榻上打开先前看的尺牍,那是他的计吏今日送来的密信。按本朝律例,每一州的刺史均有驻地,奏事可以派遣计吏代行,不必亲自到洛阳御史中丞处奏报。苻长卿是豫州刺史,驻地正在洛阳,所以虽名为刺史,倒更像个天子脚下的京官。
  苻长卿展平尺牍,冷冷看着信中所奏:
  “查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徐家报走失人口,新妇徐安氏,名眉,年十七,西域安息国人氏。成婚当日夫君徐珍被征至大兴渠,婚后言行忤逆不事姑舅,于数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归。”
  苻长卿饶有兴味地冷笑起来,从案头信札中抽出几日前收到的密报,两相比照着看:
  “荥阳县钱谷师爷安眉,来历不明,仅可查此人于九月初现身荥阳县,以一贯钱购得〈地藏经〉一百卷,冒名孝子于毗卢寺敛财五十余贯;后买断荥阳县三家药铺所售人参,当街哗众取宠制药出售,而后贩卖假药敛财积万,经人告发,被荥阳县令缉拿审讯,于狱中贿赂县令白银二百两,得聘荥阳县钱谷师爷,期间阿谀奉迎,左右逢源,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查所见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人徐珍,其他无考。”
  阖上两封信,苻长卿闭目沉思。
  七日前在荥阳,这位已判流放的师爷竟点名要求见自己,当时他抱着看笑话的态度前去,没想到见面得到的第一句话竟是:“昔日苏秦张仪同学鬼谷先生,辩说剖毫厘、变诈入无形、巧言惑正理,人主莫不倾听。苻大人,您可想听听我能说些什么?”
  一个身陷囹圄蓬头垢面的人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坦白说的确令人吃惊。之前贿赂他时连话都说不清的草包,何以前后判若两人?苻长卿百思不得其解,却能够确信一件事——这样的一个人,他必须收归己用。
  当今时局未稳,西北边疆的突厥和柔然,一直都是大魏的心腹之患。如今大魏的第二任皇帝刚即位六年,资质只堪守成,因此便想出了个和亲的主意,要将亲妹妹嫁到突厥去。这计划早在年初便已拟定,和亲前派往突厥谈判的使臣却迟迟没有任命,苻长卿隐隐觉得这差事会落在自己头上,而这只怕是朝中宿敌搞得鬼。毕竟他的父亲在凉州做了十几年的封疆大吏,这理由,真是比什么都好使。
  前往突厥为和亲谈判,两国使臣面对面坐下,聊聊岁币、纳贡、疆域划分,再约好共同对付别的国家,连横合纵寸土必争,最后往可汗大帐里送一个大活人,真是有意思。苻长卿冷笑——他需要一个纵横家来为自己做这些事,正为此发愁时,老天就为他送来了一个安师爷。于是他用了点手段将安眉从大牢里捞出来,顺带一个人情,也应她要求放了一个叫卢焘升的师爷。
  苻长卿将安眉带回了洛阳,暂时安置在苻府里做他的幕僚。结束了荥阳一案后圣上必然会有所表态,苻长卿静静等待着接下来朝中的人事更迭。不论如何,这份等待已经比先前有底气得多。真是幸甚至哉?呵呵,再幸甚至哉也不会头脑发昏。
  任人或唯亲或惟贤,苻长卿当然不会贸然信任来路不明的安眉,所以他派人花了几天时间在荥阳查探安眉的身份,结果第一封信却是个有点意思的谜团。他确信自己从“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这一处抽丝剥茧,派人往秦州扶风县追查安眉的身份,这个方向十分正确,然而这第二封密信还是不足以解释她身上令人匪夷所思的才能来源于何处。会和西域安息国有关么?不,断断不应该,一个女人,说到底不应该有这样的能力。
  至此苻长卿决定先放一放这个疑问。他既然已确定要利用这个人,不如将计就计静观其变。
  正在这时,书童阿檀又将梳着总角的脑袋探进了书房,嘻嘻一笑:“少爷,老爷请您去他那里呢!”
  苻长卿闻言立即皱了皱眉,却还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第十一章
  苻公在堂中正襟危坐,严肃地下拉唇角,盯着长子来到自己面前。他微咳了一声,等苻长卿行过礼坐定后才缓缓开腔道:“你知道么,最近关于任命使节赴突厥谈判一事,圣上已经拟定了人选。”
  “孩儿不知。”苻长卿淡然回答,不动声色地接过婢女奉上的热茶。
  苻公瞪了儿子一眼,沉声道:“蒙圣上不弃,皇恩浩荡,这重任将会安排给你。明日早朝时圣旨应该就会宣布,望你一路克已守道,不辱使命。”
  “只要不是明升暗贬就好。”苻长卿垂下眼,吹了吹碗中的茶羹。
  “怎么会是明升暗贬?!”苻公被这说法气得拍案大吼,“竖子不治节俭、专为奢纵,一味好逸恶劳!也不想想能往边塞邻国走一趟,是多好的历练!”
  苻长卿看了一眼气哼哼的父亲,微微笑起来,放下茶碗抱歉:“是孩儿放肆了,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哼,你且好自为之罢,若是丢了苻家的脸,休怪我无情。”苻公厉声斥完,才将一卷笔记丢到儿子面前,“这是我在凉州任职时所写,里面记录了一些塞北的琐事人情,你此去要跟胡人打交道,好好看看吧。”
  苻长卿弓身拾起父亲的手稿,微微沉吟了片刻,才将手稿纳入袖中,拜谢告退。
  信步离开父亲所住的庭院,苻长卿半途经过一处偏院,偶然看见安眉正站在庭中摆弄一只信鸽,便皱了皱眉走上前问道:“安先生在玩鸽子?”
  “呵呵,是啊,”安眉闻言笑着回过头来,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中挺直了腰,对着苻长卿吹了声口哨,“这鸽子可是个好东西,时常放它飞飞,我们人就算站在地上看着,也能跟着它游目骋怀、修身养性呐……”
  苻长卿负手而立,对安眉笑着点了点头:“安先生真是妙人。苻某日日忧苦于案牍之间,竟不及足下这般通透,今日也想学学安先生,游目骋怀一番,不知安先生能否割爱?”
  “这有何不可,”安眉呵呵笑起来,不料指间一动,手中信鸽竟立即扑腾飞到半空,她忙不迭惊叫起来,“哎呀呀不好不好,这鬼东西竟然飞了,大人您看……”
  她故作无奈的狡黠笑容浸在明媚的阳光里,竟是分外光彩照人。
  苻长卿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只是仰首往空中淡淡一瞥,口中唿哨一声,径自伸手一扬,就看那见色忘义的信鸽竟然在空中转了一圈,又扑棱棱落在苻长卿手中。安眉顿时哑口无言,只能干瞪着眼任苻长卿将鸽子收走,过了半晌方才无奈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扼腕骂道:“呜呼呜呼,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个不长眼的傻鸟,落在他手上,真是找死……”
  苻长卿得意洋洋地抓着信鸽走回自己的庭院,书童阿檀看见他手里的鸽子,乐颠颠地跑上前左看右看:“哎呀少爷,这是老爷赏您的鸽子?”
  苻长卿一愣,觉得这话好笑,竟唬他道:“没错,正是他赏给我炖汤补身子的。”
  “哎?不是用来传递书信的?”阿檀歪着脑袋摸摸那信鸽脚上的铜环,怜惜道,“这可是一只信鸽呀。”
  “呵呵,他何曾希望和我互通书信……”苻长卿嘴上说笑,目光却黯然一沉,吩咐书童道,“去找把剪子来。”
  阿檀摸不清苻长卿要做什么,紧赶着找婢女讨了把剪子,乖乖地递给苻长卿。却见苻长卿咔嚓一声扬起剪刀,将那信鸽翅膀上的翎毛齐刷刷剪光,跟着把它往院中一丢,让那上好的信鸽只能像只鹌鹑一样扑着翅膀到处跑。直让阿檀瞧得咋舌不已:“少爷,你你你……”
  “我今天心情好,饶它一命,送你养着玩吧。”苻长卿漫不经心地说完,将剪刀还给婢女,转身回内室找水洗手。
  次日早朝,天子果然降旨,加封豫州刺史苻长卿为通议大夫,授八尺旄羽虎节杖出使突厥,赐随同三十人。退朝后苻长卿回府准备了两天,于十一月十五日午后启程。安眉作为幕僚自然也登上了前往突厥的锦车,然而这个节骨眼上,她又一次好死不死地、别无选择地、无可奈何地清醒了过来。
  十六日黎明天还没亮,安眉在颠簸的马车中摇摇晃晃地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她被流放了!跟着她发现盖在自己身上的羊毛毯厚实又温暖,马车四壁在昏暗中闪烁着织锦细碎的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恐怕又被蠹虫推上了一层新境界。安眉闭上眼无力地呻吟了一声,认命地爬起来摸黑穿衣。
  车外呼啸的北风凶猛地拍打着车壁,安眉好奇地掀起锦帘,拔下车窗上的搭扣,推开沉重的车窗悄悄向外张望了一眼。只见车外是黑压压一片旷野,间或有车轮、马蹄、銮铃声随着寒风隐约传来,点点雪花由缝隙窜入车厢,钻进安眉的衣衿惹她直打寒噤。她赶紧关上车窗,裹着毛毯哆嗦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跟着她开始摸索自己的包裹,堆在车厢角落的大毡包里有她的冬衣和零碎什物,她顺利地在钱袋一旁摸到了粗糙的槐树枝,这才安下一颗心。
  安眉已在不知不觉中将这段槐树枝看作护身符了。她掏出树枝,将它贴在耳边细细地听,里面应当还有两只蠹虫,却很安静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眉心一紧,心想坏了,不会是天太冷虫子冻坏了吧?不由得便紧张起来,干脆将那截树枝塞进怀里焐着。
  车外的天渐渐地亮起来,车厢中的人也陆续从睡梦中醒来,开始穿衣漱洗吆喝着做饭。日夜兼程的车队暂时停驻,四名伙夫最先跳下马车,在雪地中扫开一块净地,搭锅生火烧早饭。昨日从牧民手中买来的两岁阉羊此刻被牵了来,当场捆住四蹄放血,剥皮去蹄洗净内脏,卸成肉块扔进锅里水煮。
  苻长卿一走下马车,看着地上深厚的积雪,一股腥膻的羊肉味钻进鼻子,双眉就不禁狠狠皱起——这才往西走到渑池县,还没出自己的辖区豫州,他就已经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真是被人算计了。
  随行的仆役们早烧开了雪水,殷勤地伺候苻长卿漱洗。苻长卿坐在临时架起的胡床上净过脸,一边将冰凉的手指贴在脸上融开面脂,一边呵着白气眺望四野的荒山野岭,相当地不满:“车队怎么不去驿亭补给?”
  “公子,现在我们离最近的驿亭尚有八里,车队赶是赶得,只是那驿亭太小,恐怕一下子供不了几十个人的口粮。不如中午赶到渑池县,直接去县里补给,可好?”随行的高管家跟了苻公十几年,经验丰富,因此被苻夫人指派给苻长卿随同前往突厥。他在苻府是德高望重的老仆,说得话极有分量,就是孤傲如苻长卿者也会尽量听从,因此苻长卿听了高管家的话,当下也不再多言。
  与此同时,安眉这厢正扒拉在车窗缝隙上,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个被簇拥在雪地当中的人。没见过这样细雪蒙蒙中,令仆从撑着罗伞闲闲喝茶的贵公子,更遑论此刻这披着鹤氅的神仙中人,是个冷酷无情的酷吏。
  安眉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恐惧得瑟瑟发抖,她她她,和苻刺史会扯上什么关系?正在胡思乱想间,就听到自己的车门被人拍了拍,车外有人高喊道:“安先生,还没起身么?朝食已备妥,下来吃饭吧。”
  安眉不敢让人怀疑自己惫懒,慌忙应了一声就来就来,却怎么也不敢下车与苻长卿照面。她灵机一动想了个馊主意,索性抓过风帽将自己尽量包裹得严实,畏畏缩缩蹭下了马车。
  车外果然风大雪大,没有仆从遮风挡雪的包围,别说喝茶,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面刚接到手里就飞了一层雪花。安眉赶紧躲到避风处吸溜面条,正想着狼吞虎咽快点吃完好躲回马车装死,却有个苻家的随从撑伞走到她面前道:“安先生,公子请您过去议事呢。”
  安眉被呛了一下,一阵猛咳后故意暗哑了嗓子,喉咙里拉风箱一般沙哑道:“我昨夜伤了风,不好过去,可不能把病过给苻大人,咳咳,咳咳……”
  那随从皱了皱眉,也只好寒暄了几句回去复命。不大一会儿就见一位老先生背着药箱走了来,亲切地请安眉伸手把脉。安眉没料到一队人马中还会有郎中,吃惊之余连那郎中捏得是自己右手腕都没反应过来。老郎中把过脉后沉吟了片刻,笑着对安眉道:“安先生,您先回车中躺躺,待会儿我送药来。”
  安眉只好唯唯诺诺爬回车中,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惊魂未定之余,哪能想到那郎中已经去了苻长卿车内复命:“苻大人,安姑娘脉象平稳,并没有生什么病。”
  苻长卿正抱着手炉看书,听了倒是嗤笑一声:“姑娘?她还是姑娘么?”
  “没错,是姑娘。”老郎中见苻长卿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于是又补了一句,“完璧处子,当然还是姑娘。”
  “嗯,”苻长卿皱了皱眉,颇不耐烦地又翻了一页书,吩咐道,“不管是姑娘还是人妇,你记得别泄露她的身份。”
  “是,小人遵命。”老郎中低头领命道。
  这时苻长卿却是目中精光一闪,抬头冷笑道:“不过这人一向诡计多端,今天我倒要她领个教训。”
  说罢便从自己身后的箱笼里掏出一只压箱底的锦盒,将之递进郎中手里,面色古怪地阴笑道:“这两颗人参养荣丸是我母亲特意为我备的,你送去给她吧,一定要亲眼看着她服下。呵呵,说起来这药丸,与她还颇有些渊源……”
  第十二章
  安眉觉得自己挺遭报应,就因为扯了一个谎,结果郎中好心给自己吃的补药,反而让她腹泻了整整一天。为此她每一次腹痛,都不得不冒着风雪离开车队,一路哆嗦着小跑到远处,在冰天雪地里找一丛灌木解决问题,之后还得呛着冷风追赶车队,一来二去,倒真有点鼻塞声重受了风寒。
  也许是三只蠹虫多少使安眉有了点改变,或者在荥阳县衙当师爷的日子使安眉开阔了眼界,总之如今她待人接物,终于比过去机灵了一点。比如说,当她想打听车队到底要去哪里时,她会在吃饭的时候扶着脑袋对伙夫喋喋抱怨:“哎唷,头疼得厉害,这还得往下走多少天啊……”
  年富力强的伙夫这时就会憨憨大笑道:“哎呀小伙子不行啊,你可得撑着点儿,到乌山的突厥可汗庭起码还要走一个多月呢。”
  当得知这个答案时安眉脑袋里嗡了一声,头似乎真的开始疼了。
  接下来她又揣度自己的身份,这里人人都称呼她为“安先生”,连队伍中备受爱戴的高管家都很尊敬她,于是安眉便猜想,她会不会又翻身做了苻刺史的师爷呢?
  事实虽不中亦不远矣。
  当队伍行进了三天到达雍州北地郡,安眉终于无路可退,在大冬天里披着一身冷汗,软脚虾一般跌跌碰碰爬进了苻长卿的马车。
  苻长卿的马车是车队中最豪华的一辆锦车,车内永远在羊绒毡毯四角放着不会翻漏的卧褥香炉,里面焚烧着名贵的龙涎香。苻长卿正抱着手炉,翻看着一卷手稿,当安眉在高管家的帮助下换了外衣脱了靴子钻进车厢时,他仍是挑剔地抬眼皱起了眉:“怎么头发都是潮的?那边熏笼上,找个手巾擦一擦。”
  在风雪中一路跑来,怎么可能会不狼狈。安眉也不敢辩解,只在熏笼上拣了条看上去不那么精巧名贵的白色方巾,拿在手上簌簌擦干了头发。这时靠在锦垫上的苻长卿睨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调侃道:“你倒识货啊,晓得挑最稀罕的火浣布。”
  安眉大惊失色,一时捏着方巾不知如何是好,真是搁也不是不搁也不是。苻长卿却也没再多说,只从奁盒里抽了根银簪子,用簪子尖将安眉手中那块火浣布挑了,径自揭开手炉拨旺炭火,将潮湿的白布直接放在火上烤。只见原本沾着点污迹水渍的白布受了火立刻焕然一新,苻长卿这动作做得越自然,安眉却是越拘束。
  苻长卿烧干净火浣布后,将那块方巾又搁回熏笼上,这才靠回锦垫中说道:“安先生,大概一个月后我们就能到达突厥可汗庭,关于说服突厥与大魏联手防御柔然一事,你有什么看法?你认为这次大魏与突厥在疆域划分上,要不要做出让步?我们应该将岁币定在多少,才能保证西海郡不被割出去?”
  这一席话听得安眉两眼发直,脑袋里嗡嗡作响。苻长卿见她面色发白,便不悦催促道:“说话啊?你平素的机敏,都跑哪里去了?”
  话一出口他的脸色却也变了,因为联想到与安眉的初见,知道她的失常不是偶然。
  只见安眉白着脸支支吾吾道:“对,对不起,小,小人最近伤风,脑子不大好使……”
  苻长卿紧紧盯着安眉,脸色却已越来越难看,他冷冷道:“你那‘伤风’,用人参养荣丸大泻一天,早就应该好了吧?”
  安眉一怔,苍白的脸又开始发红,她低头搅着手指挣扎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早些认罪才好,因为就算蠹虫的本事再高强,毕竟一星半点都不属于她。于是安眉仓惶朝苻长卿一拜,脑门抵着厚实的毡毯坦言道:“对不起,苻大人,小人不该骗您,小人其实……没那些本事。”
  苻长卿手中一紧,差点想把怀中的手炉砸出去,他勉强按捺住怒气,盯着安眉伏低的脊背咬牙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小人的意思是,小人什么都不懂,大人说得那些高深的东西,小人连听都没听过。”尽管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苻刺史的怒气,车厢内压抑的气氛也使安眉噤若寒蝉,但她还是紧闭着双眼,鼓起勇气道出了真相——她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白丁,一直都是。
  这时苻长卿平静无波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每一个字却都像冰珠子一样砸着安眉的脊背:“那么,当日你所说的那些话呢?什么‘佞言者谄而干忠;谀言者博而干智;平言者决而干勇;戚言者权而干信……’这些又算什么?”
  安眉根本听不懂苻长卿在说什么,只能牙齿打颤地继续央告:“求苻大人宽恕,小人不该骗您,小人只是害怕被流放,所以才斗胆……”
  “你骗我固然该死,但这些不是问题所在!”苻长卿心烦意乱地拂袖骂道,“当日你能将〈鬼谷子〉倒背如流,为何现在却一问三不知?你脑子有毛病?”
  安眉一怔,自然而然顺着苻长卿的话接了下去:“大人,小人的确脑子有毛病,而且总是一阵一阵的,发病时,常常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苻长卿气结,因这话怒极反笑:“你这毛病倒是发作得好,让我一个帮手没找,就孤注一掷在你身上……果然是‘谀言者,博而干智’——你把牛皮吹到天上,我还真拿你当了人才……”
  安眉无话可说,只能把蠹虫种下的因果全认下——毕竟这些都是她自己求来的,她不能后悔:“求大人宽恕,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闭嘴,”苻长卿烦躁不堪地打断安眉,没好气地对她颐指气使道,“去把巾箱里那本〈鬼谷子〉给我拿来。”
  事到如今也只有靠他自己了。
  目不识丁的安眉只认识一个“子”字,她不敢再刺激苻长卿,便乖乖打开巾箱翻找起来。一叠软塌塌的巾箱本诸子百家被她草草一翻,凡是带“子”字的书,打头是被苻长卿翻烂的《韩非子》,接着往下是《公孙龙子》、《墨子》、《孟子》、《荀子》、《庄子》……
  《鬼谷子》因为一向受苻长卿冷遇,因此被压在箱底。安眉匆匆忙忙没来及翻到《鬼谷子》,就想着苻长卿要的书名字是三个字,又似乎是他生了气就要看着解闷的,那么必然就是最上面这一本了。于是安眉便将最上面的《韩非子》拿了出来,转身交到苻长卿手里。
  苻长卿看着手里的《韩非子》,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已然青面獠牙,他不抱希望地最后问了一句:“你……不识字?”
  安眉浑身一颤,不得不承认道:“是……”
  苻长卿眯起眼慢条斯理地磨牙,继而冷笑:“呵呵,既然你说你脑子有毛病,那么我倒要问问你,你现在的脑子,是好是坏?”
  现在的安眉当然再正常不过,但是比起说自己脑子有病时又识字又有学问,还是按常理回答比较好,于是她不大情愿地回答道:“我现在,应该是在发病……”
  “嗯,很好,”苻长卿再一次笑起来,笑容里总有点说不出的狰狞,“我收了一个病人做幕僚,为她专拨一辆马车随行,锦衣玉食地供着,我从小到大,还没做过这么仁慈的事呢。”
  总算知道了当冤大头的滋味,很好,很好。
  “听着,待会儿我会叫一个苻府家奴领你回去,你还是跟着那什么姓卢的师爷一起流放去吧;不过这次要流放到什么地方好呢?须得更远些,就去交趾吧。”
  安眉一听就慌了,赶紧不停给苻长卿磕头道:“大人我错了,您大人大量,饶过小人吧。请让小人跟着您,也许到了突厥,小人的病就好了,还有,小人懂得不少突厥语,一定可以帮上忙的。”
  “随行有翻译,要你做什么?如果你的病一直好不了,反倒浪费车队的柴米。”苻长卿无动于衷。
  “大人,您的随从也不多我这一个,要么您就留我帮佣,我什么活都能做的!”安眉急得眼眶发红,她和卢师爷绝不能被流放,为此无论怎样乞怜她都在所不惜。
  苻长卿听到这里反倒开始沉吟,因为此行任务重大,严肃的父亲坚决不准他带婢女同行,于是自己每天换下的贴身衣物只好让圣上赐的内侍洗,真是怎么想怎么别扭。眼前这胡女虽然学问上一无是处,当个婢女却还算堪用。
  想到此苻长卿便和缓了面色,当下也懒得多嘱咐安眉,只对她发话道:“既然如此,你就做我的书童罢。”
  安眉如蒙大赦,连忙毕恭毕敬地对着苻长卿下拜叩首道:“多谢大人大恩大德。”
  苻长卿不耐烦地挥手令她退下,没好气道:“能把〈韩非子〉当〈鬼谷子〉拿给我的书童,天下也算少有了。你出去吧,叫高管家给我烹碗茶来,你在一旁学着点,以后这些事都要你来做。”
  安眉憨憨地笑了笑,领命起身,如释重负地掀帘推开车门,退了出去。
  第十三章
  回归本位的安眉,过上了近来最舒心的日子。
  终于无需再提心吊胆地逞强,只要做一个会烹茶洗衣叠被的书童,就算碰上的主人挑剔些,也是安眉足够应付的清闲差事——她却丝毫没想到,自己这个书童干得活,却跟一般的贴身婢女没什么不同。
  心满意足的安眉日日跟着苻长卿,也明白了点这些富贵人的能耐。原来有地位并不是什么享清福的事,钟鸣鼎食也不是白来的,就比如她伺候的苻刺史,每天从朝食后便开始看书,一直看到夜里吹灯睡觉,真是十足辛苦的差事。
  前往突厥可汗庭的每一天,苻长卿都在摇晃的车厢里攻读《鬼谷子》。车外风寒雪大不能开窗,便只好点上油灯看书。尽管车内特制的舞女铜灯可以从水袖中吸纳灯火的油烟,时间一长车壁上还是被熏黑了一小片。更糟糕的是,随着车辆颠簸不停跳动的火光也使人双目酸涩,苻长卿每每才读上半个时辰,墨黑的眼珠子便酸出一层薄泪,于是他只好搁下书卷,闭上眼回想方才所读,细细揣摩书中捭阖纵横的奥妙。
  安眉在为苻长卿端茶送水秉烛添香时常常想,如果她从小也像这样每天都不用做活,只是盯着书本看,也一定会很有学问;但相较之下,她竟是情愿做力气活的——那些密密麻麻附在纸上蝇头般大小的字,一个个长得都不一样,要多早晚才能全部认识呢?
  安眉不能干扰苻长卿,穷极无聊地时候就会到处打量,每一件精致的器物都能让她琢磨半天。比如上次被她用来擦头发的火浣布,安眉留了心,发现原来那是苻长卿的餐巾,每次用餐后高管家都会用铜箸将沾了油渍的方巾直接撂进篝火里,再焕然一新地拎出来——当然这个活现在也由安眉来做了,每次火洗时她想着曾用它擦过头发,脸就有点红。
  还有苻长卿喝水的杯子,不是陶的,而是一种更细更亮的材质,像白玉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杯底还镌着一朵梅花。高管家说那叫瓷,比陶稀罕得多,每年只有官窑里出很少的一批,一般只富不贵的人家都用不上。
  至于其他的什么鎏金卧褥香炉啦,五色花雕漆彩绘坐几啦,长沙窑粗犷的斗鱼纹糖罐啦,都是新奇打眼的事物。然而每次自觉不自觉地,安眉逡巡的目光总会偷偷落在苻长卿身上,没有办法,谁让整个车厢内最打眼的、每天都会在不同地方变换细节的,就是他呢?
  比起初见时的目眩神迷,安眉如今已经冷静了许多。毕竟再好看的脸天天面对着,久了也会习惯成自然。安眉发现表里不一、心狠手辣的苻刺史至少在吃穿用度上是个很讲究的人,就比如今天,安眉在肚子里嘀咕,他又换了一套衣服。
  明明是大冷的天,他却情愿时刻抱着个手炉也不穿绵,还要将貂皮裘敞开,露出内里的碧纱夹袍,还有连缀在腰带上的纯金錾刻卧鹿;一串白玉连环佩用葱绿丝绦束着,松松搭在衣衩间,正压着白纨合欢裤褶。
  安眉移开眼,心想如此漂亮的人怎么会有那般可怕的心肠,就听见一直埋首苦读的苻长卿忽然开口道:“安先生,你今天朝食吃的不多,是胃口不好么?”
  “啊?”安眉愣了愣,心想没觉得自己比平时吃得少啊,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应道,“呃……好像是因为羊肉咸了点,小人就没怎么吃。”
  苻长卿闻言忽然笑起来:“我也是这么觉得,也不知这盐是谁放的?”
  安眉立刻脸色一变,生怕苻长卿要惩罚谁,吞吞吐吐改口道:“其实也还好啦……”
  “嗯,也许只是因为羊肉吃腻了,”苻长卿竟难得和颜悦色地问安眉道,“对了,你最喜欢吃什么?”
  安眉没想到挑剔的苻长卿这次竟然没计较,还问自己喜欢吃什么,一时高兴便老实回答道:“喜欢牛肉!记得三年前我们村子里有一头耕牛老死,后来经族长同意,被全村人烧熟分着吃了,当时炖牛肉的香味飘满了整个村子,小人也分到那么一小块。”
  回想起当日全村分牛肉的盛况,安眉仍是傻笑着神往不已。
  “真不错,我也喜欢牛肉,”苻长卿将书卷一阖,对安眉笑道,“这样吧,你先骑马赶去三十里外的那座驿亭,让亭长把木柴准备好,等车队到达后我们炖牛肉做晚饭如何?”
  安眉闻言立即兴奋起来,飞快起身拜辞道:“多谢大人,小人这就去问高管家要马。”
  苻长卿点点头,看着安眉推开车门眨眼间就消失在风雪中,却是一脸疲惫地丢下手中的《鬼谷子》,自言自语道:“最低级的‘飞箝’术,要是突厥人也这么好骗就好了……”
  他躺在锦褥中翻了个身,烦躁的目光逐渐冷却,刚刚安享了片刻闲暇就听见车窗被人敲响,于是他不耐烦道:“谁?”
  这时高管家在车窗外开口:“大公子,是我。”
  苻长卿只得翻身坐起,懒懒地挪了几步推开车门,不悦问道:“找我有事?”
  “大公子,安先生刚刚问我要了一匹马,骑着奔前头跑了,”风雪中高管家将皮帽压得很低,眉毛胡子上还沾着点冰碴,“是不是我们再赶三十里路,今晚就歇在驿亭吃炖牛肉?”
  “谁说的?”苻长卿低头拢住貂裘的前襟,以抵御窜进车内的冷风,“我讨厌吃牛肉。”
  高管家一怔,愣了半晌才对苻长卿道:“大公子,您怎么书读烦了又拿人解闷?安先生可不是阿檀啊。”
  “论学问,她还不如阿檀罢。”苻长卿不以为然地摸了摸怀中的手炉。
  “大公子,安先生哪里不如阿檀?帮你烹茶煮的雪水,你说滤四遍就滤四遍,”高管家叹了口气,对自家少爷古怪的脾性无可奈何,“安先生可是个老实人,这样坏的天气,您不该捉弄他冒雪跑那么远。”
  “你的意思是,阿檀平日烹茶敷衍,没有安先生做得认真?”苻长卿抬头看了一眼高管家,沉吟了片刻后对他道,“我原也是一句戏言,因为恨她误我大事,平日没少刁难她。但按你这样说,既然她有功,那么就算疏贱也必当行赏,今晚我们就吃炖牛肉好了。”
  高管家听了这话,却仍是一脸苦笑:“我的大少爷,您说吃炖牛肉,就有炖牛肉了?牛肉本来就少,何况这时节……”
  苻长卿转身从箱笼中拎出十贯钱来,对高管家笑了笑道:“今天不但要吃,还要吃新鲜的。叫几个妥当和气的人去沿途的村庄打听,看哪家有小牛,拿双倍的价格买,相信就算是这个时节,也会有人乐意的。”
  高管家啧啧咋舌,这才摇着头笑起来。
  这日天色向晚,热烘烘的驿亭里柴火正噼噼剥剥烧得正旺,奔波了三十里路后饥肠辘辘的安眉闻着久违的牛肉香,映着火光的脸颊迎着光笑得通红。当嫩牛肉在豉盐、豆蔻、胡椒、肉桂的配合下缓缓炖熟,口腹之欲终于在这一刻随着牙齿的咬合、肉汁的四溢得到满足。
  安眉幸福的笑容被苻长卿看在眼里,使他不得不嗤之以鼻——真是小惠未徧,民弗从也,一点子牛肉就高兴成这样……
  在随从们觥筹交错的欢声笑语中,苻长卿忽然觉得不快,相当地不快。这时候安眉却端着食案向他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跪下呈递饮食,将一碗汤浓汁厚的炖牛肉和葵菜、面饼一起送到苻长卿面前,殷勤劝道:“大人,您还不用餐么?”
  苻长卿皱眉斜睨安眉油亮的双唇和发圆的下巴,忽然意识到她长胖了——在自己案牍劳形、心力交瘁地时候,这个扯他后腿的始作俑者竟然敢心宽体胖?!
  “嗯,胃不舒服,”苻长卿懒懒答了一声,本来不想理她,忽然又转念叹道,“也许是下午烹茶的雪水不干净……”
  “啊?”安眉睁大双眼,很认真地望着苻长卿,忧心忡忡地焦急道,“怎么会?雪水煮沸后小人明明过滤了四遍,怎么办,要么小人以后再多过滤一遍吧?”
  “嗯,”苻长卿皱着眉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对安眉挥挥手,“你撤下去罢,我不吃……”
  “那怎么行,空着胃不是更难受吗?”安眉却是真心实意地着了急,“小人去替大人做点汤面,大人稍稍清淡着吃点,好不好?”
  这句话正中苻长卿下怀,于是他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安眉转身为自己忙碌。心情顿时就莫名地愉快起来,当苻长卿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奸笑时,他蓦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在谲术方面天赋异禀,压根就不用去钻研什么《鬼谷子》。
  当然,这之后勤俭节约的安眉用牛油下了一碗很清淡的,香喷喷油汪汪的阳春面给苻长卿,将他气得半死还不好发作的事,就是后话了。
  这一年十二月下旬,苻长卿出使突厥的车队一路穿过雍州、幽州、朔州;到达凉州时受到了新任刺史的热情款待,并在重新启程时由刺史拨驻军一百人随行护卫,从凉州武威郡出发,一路过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出玉门关,终于在新的一年——大魏承兴四年伊始之际,到达了突厥可汗庭。
  第十四章
  乌山脚下的突厥可汗庭,是一座依傍着浑义河、坐落在草原上的泥筑城郭,面积虽不大,却是连接东西交通要道的枢纽。城中遍布寺庙佛塔,百姓以畜牧为生。每年春夏水草丰美时,牧民们习惯分散到各地逐水草为生,待到秋季牛羊膘肥体壮,才收起帐篷赶回可汗庭集中,在漫长荒芜的冬季集结成强大的骑兵四处掠夺。
  当苻长卿一行进入可汗庭时,马队并没有受到料想中的热情款待。苻长卿手执八尺旄羽虎节杖前往可汗金帐,回来时面色却极为阴郁,他一回大帐就脱掉卿大夫的正服,压不住怒火地低声道:“我说怎么敢这样怠慢,原来是柔然狗已经喂了他们骨头……”
  众人面面相觑,陪同苻长卿面见可汗的高管家皱着眉摆摆手,悄声道:“事情恐怕难办了,我们在去的路上,遇见了柔然使者。”
  众人一听就急了,一名随同的翻译却火上浇油道:“我看他们两国言谈甚欢,那柔然使者来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可怎么办……”
  大帐内一时鸦雀无声,气氛十分压抑。这时却见苻长卿已从屏风后换了一身便服出来,寒着脸将大家扫视了一圈,说出的话却令人摸不着头脑:“还能怎么办,不能一来就输了气势,都跟着我出去吃酒!”
  “可是,今晚不是应该有可汗为我们举办的接风宴么?”一名随从怯怯问道,却被苻长卿一记眼风横扫,吓得噤若寒蝉。
  一旁的高管家用只让安眉听见的低音咕哝道:“没个眼力见的,发那么大脾气,接风宴当然是被延后了,下马威啊下马威……”
  虽说一入可汗庭便遭受冷遇,但大冷天喝酒吃肉的确能鼓舞士气。略有沮丧的众人在苻长卿挥金如土的排场之下,酒壮怂人胆,很快便在豪放的突厥水土上疯闹起来。葡萄酒、石榴酒、马乳酒泼湿了衣襟,烤全羊冒着腾腾热气,雪白的馕饼堆成一座小山,葡萄干雨点一样洒满毡毯……够喂饱十个人的寻支瓜被长刀喀喀剖开,翻露出碧绿的瓜瓤,显然苻长卿对甜瓜比较感兴趣,捧着一片啃了一口,便抬起头问安眉道:“这个是什么?”
  “寻支瓜。”安眉却不吃大瓜,捧了一片小瓜在手,正吃得开心。
  苻长卿瞧见了,便也拈了片小瓜尝尝,果然比大瓜甜美了许多,便问道:“这个小瓜呢?”
  “卡波,突厥语甜瓜的意思,”因为已经许多年没有吃到,安眉甜甜地笑起来,“野外的狐狸最喜欢偷吃这种瓜,常常钻进去吃个痛快,结果吃饱了身子却出不来,呵呵呵……”
  她欢快惬意的笑容却使苻长卿脸色一黯,于是他丢下甜瓜,懒懒坐在席上看着喧哗的众人觥筹交错,双目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安先生,如果你是突厥可汗,是愿意娶一个汉族帝女,还是娶柔然公主?”
  “呃?”安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刻便老实巴交地回答,“应该是柔然公主吧?毕竟都是说一样的话,能听懂……”
  “不光是能听懂,”苻长卿淡淡笑起来,“因为生活在同一片水土,所以吃的东西,用的东西,看过、触摸过的东西,都一样,这才叫作‘懂’。谁会愿意放开一个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安眉怔怔听着苻长卿说这些话,似懂非懂,心中却不知为谁,隐隐有一块地方在发疼。
  苻长卿又静静出了一会儿神,却蓦然道:“但不管突厥可汗怎么想,我都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大魏公主娶进牙帐……”
  安眉一愣,想问苻长卿“那大魏公主的心意又该如何”,却忍在了心里没有开口。
  突厥可汗庭没有宵禁,受惯拘束的汉人却已不习惯彻夜狂欢,闹到二更时酒意阑珊,醉饱的众人便互相搀扶着走出酒肆,歪歪倒倒往回走。
  苻长卿喝得不多,身上只笼着一层淡淡的酒气。走出酒肆时夜寒袭人,他低头拢了拢貂裘,麂皮靴的厚底轻轻踩着衰草间的碎冰,喳喳作响。
  千杯不醉的安眉陪在他身边,抬头看了看天上淡淡的月亮,忍不住呵了一口白气,轻声哼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这里不是她的故土,她的故乡在更远的地方,但眼前月下银白色的小路,能够像现在这样走上一走,已经足够幸福。
  一旁的苻长卿低头信步前行,听见安眉的歌声后却留了神,等她唱完一节就开口问道:“怎么不往下唱了?结束了?”
  “没,其实下面还有一段的,但不会唱了,”安眉赧然道,“小时候随便学的,后面的词没记住。”
  这首歌其实连康古尔都唱不全,当年她们只是在孩童时粗略地学了学,最后一段因为歌词比较难,她们听了也没记住。
  苻长卿闻言刚要作罢,这时却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的铁匠铺里传出了歌声:“这个夜晚白雪漫漫,老骆驼又流下眼泪澜澜,美丽的奥云塔娜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长路,赤脚穿过戈壁沙漠,可怜锻奴正光裸身体,等待爱人雪白的尸布……”
  伴着那沧桑的歌声响起的,是铁匠铺里铛铛的打铁声,原来安眉的轻唱勾动了铺子里的铁匠,让他在打铁时忍不住续完了安眉未尽的歌。安眉听了便对苻长卿说道:“啊,大人您听,后半段就是这个,可是没想到竟是这样悲伤的歌……”
  “如何悲伤?”苻长卿听不懂突厥语,皱着眉问安眉道。
  安眉便将歌词一句句翻译出来,苻长卿静静听完,又问安眉:“锻奴是什么意思?打铁的奴隶?”
  “是的,”安眉点点头道,“小人小时候听长辈说过,突厥在很久以前,曾经被柔然征服,因为善于打铁,所以被柔然人称为‘锻奴’。”
  苻长卿目光蓦然一动,径自走向几步开外的铁匠铺,在那熊熊的炉火前停住脚步。深夜的铁匠铺里仍然有铁匠在打铁,只见一位老妪正坐在火炉旁拉着风箱,一位矍铄的老翁竟光裸着上身抡着铁锤,随着高亢的歌声一下一下落着锤头,将砧石上赤红的热铁块锻成长条状。随着那一次次的击打起落,四溅的火星随着夜风飘散,几次都险险掠过苻长卿的发梢。
  安眉见苻长卿独自出神,不禁有些迷惑,最后忍不住小声催促道:“大人,我们该回去了,不然高管家会着急的……”
  苻长卿竟不理会安眉,只是怔怔盯着那块在铁匠锤下不断变形的铁条,直到那暗红色的铁条被滋啦一声淬进水里,他才猛然回过神:“有办法了。”
  “什,什么?”安眉听得一头雾水,却见苻长卿忽然自顾自地快步跑起来,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只能慌忙跟上,“大人,等等小人呐……”
  苻长卿跑回使臣大营时,醉倒的众人早已各自回帐酣睡,只有值夜的侍卫和高管家还在等候。苻长卿冲进大帐前只来得及对高管家交代一句“夜里有事处理”,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案牍之中。
  高管家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将风灯交给后脚赶来的安眉道:“你进去伺候吧,凡事小心些。唉,这父子俩忙起来还真是像,只是我这把老骨头,可伺候不起两辈人了……”
  安眉接过灯火,掀帘走进大帐,只见苻长卿正翻着一卷手稿,这卷手稿安眉来时路上见过,苻长卿每天临睡前都会翻看。她见帐内灯光昏暗,便小心翼翼地取出风灯里的蜡烛,将案头鹿角灯台上的蜡烛一支支点燃,谁料正当凑近苻长卿时,微微倾斜的蜡烛竟滴下了一滴烛泪。
  眼见烛泪将将要滴在那卷摊开的手稿上,苻长卿急忙将手稿往后一撤,滚烫的蜡油竟刚好滴在他护着纸张的手背上。苻长卿抬起眼,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尽是怒色:“你怎么做事的?”
  安眉顿时大惊失色,赶紧退后两步伏在地上自责道:“小人该死,小人……”
  “行了别说了,”此刻苻长卿根本顾不上和安眉计较,他掸去凝在手背上的蜡油,复又低下头翻看父亲给的手稿,“你不用走,就坐在一边看着,也许我还有话要问你……”
  “那……大人要不要喝茶?”安眉怯怯轻问,想做点什么将功补过,谁知苻长卿竟再没理她。
  翌日上午,当熬夜的安眉从睡梦中醒来,她愕然发现自己竟在苻长卿大帐的狼皮褥子上混了一夜,而苻长卿这一夜压根就没阖眼。但是显而易见的,苻长卿此刻精神非常好,他甚至不用安眉伺候就换好了卿大夫的正服,此时正执着节杖,精神奕奕地与侍从一同打点要献给突厥可汗的礼物。
  这时他恰好回过身,看见褥子上刚醒来蓬头垢面的安眉,于是对着她神采飞扬地一笑:“我有办法了,待会儿跟我去铁匠铺。”
  安眉呆呆望着那光彩照人的笑容,一刹那只觉得大帐内蓬荜生辉……
  第十五章
  替魏朝使臣接风的大宴当晚在可汗金帐里举行,安眉换了一身新衣,随同苻长卿前往金帐赴宴。当低沉的号角呜咽般吹响,虎背熊腰的突厥武士在帐外列队排开,安眉一路白着脸,虚软的步伐磕磕绊绊,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不仅是因为她卑微的身份,也因为下午在铁匠铺时苻大人所说的那些……
  安眉觉得自己很难应付这场晚宴,苻大人的嘱托远远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赴宴前安眉就很窝囊地想求助蠹虫,可奇怪的是,这一次无论安眉怎么敲怎么摇,以往一碰就掉的蠹虫竟然毫无动静。也许是因为冬眠,或者干脆已经冻死,总之这次安眉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切唯有靠她自己。
  当风靡西域的龟兹乐在金帐中响起,高鼻深目的突厥舞女已踏上了舞筵中心。苻长卿手执节杖行过一套繁文缛节,终于在突厥可汗的右下首落座。安眉坐在汉臣一列的最末席,与苻长卿遥遥相望。
  飨宴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开席,烛光下层层堆沓的金盘盛满了羊酪和抓饭,葡萄和无花果干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金黄的油馕饼和烤全羊一齐被抬出馕坑,刚剖开的冻梨子还带着细碎的冰碴……鲜红的葡萄酒随着龟兹乐的节拍咕嘟咕嘟溢满金杯,在碰杯时打湿主人手指上的戒指,将每一颗鲜艳的宝石洗得晶亮。
  酒过三巡、歌舞暂歇,苻长卿在席上与可汗把酒笑道:“龟兹的歌舞果然名不虚传。这次鄙人出使贵邦,途经茫茫草原时听见一首歌谣,真是领略了何为‘苍穹寥廓天籁悠扬’,连我的随行都忍不住学唱。”
  “喔?”突厥可汗闻言放下金杯,好奇地笑问,“是什么歌如此动听?”
  苻长卿微微一笑,对可汗道:“不如令我的随从献丑,唱来给可汗听听可好?”
  这时末席之上,面对珍馐美味却丝毫没有胃口的安眉正捏着酒杯冒汗,一听见这话,已是湿漉漉的脊背瞬时又逼出一层热汗,连带着三魂七魄都被抽得空空荡荡。
  在可汗点头应允之后,安眉双腿发软地站起身,虚飘飘走进舞筵中心,鼓足勇气却仍是尾音发颤地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上半阙唱完,花了一下午时间才学会的下半阙却卡在了喉咙里,安眉只觉得嗓子一堵,心中的血液都恨不能逆行呕出一口来。她惶恐的视线忍不住去寻找苻长卿,当看见他墨黑的双眸一如既往地冷静镇定,安眉紊乱的呼吸竟莫名地安稳下来,接着那半阙歌就无比顺畅地滑出了喉咙。
  “这个夜晚白雪漫漫,老骆驼又流下眼泪澜澜,美丽的奥云塔娜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长路,赤脚穿过戈壁沙漠,可怜锻奴正光裸身体,等待爱人雪白的尸布……”安眉逐渐放松了身子,双手交握在心口越唱越自然,当最后的高音到来时她甚至微微踮起脚跟,让清澈而哀伤的歌声传遍大帐。
  当一曲高歌终了,直到安眉怯怯退回座位,满座的突厥人仍是肃然无声。只听苻长卿悦耳的嗓音缓缓在帐中响起:“鄙人到现在也不知这首歌的意思,只是觉得旋律动人,想必可汗与在座诸位自是听过吧?”
  “呵呵,苻大夫有所不知,这是一首在西域至少传唱了百年的老歌,现在的突厥人,早已不在意它的内容了,”这时可汗悠然开口,乌蓝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苻长卿,“容我猜测,苻大夫此举可是因为介意我厚待柔然使者?其实你们汉人有一句老话,叫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想苻大夫一定也能明白。突厥与柔然如今唇齿相依,牧民的牛羊都混杂在一起吃草,这次柔然的使者同样为和亲而来,我待他们不能不诚恳。”
  安眉在末席听了这话,不禁悄悄为苻长卿捏了一把汗,心想这一招怕已是不管用,便不由得万分焦躁。这时却见苻长卿唇角一挑,向可汗举杯道:“可汗言重了,鄙人怎敢在区区一首歌谣上存有挑唆之心。只是我大魏与柔然虽同样和贵邦毗邻,洛阳距可汗庭却是万里之遥,只恨此番诚心尚难论输赢,地利却已分先后,遗憾之意在所难免。”
  突厥可汗闻言一笑,也对苻长卿举杯道:“凡事先来后到,区区小事又何足介怀?今日我为诸位接风,苻大夫当开怀畅饮才是。”
  “可汗所言极是,鄙人先干为敬,”苻长卿仰首将金杯中的葡萄酒一气饮尽,望着可汗笑道,“我们汉人还有一句老话,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此次鄙人受天子重托前来,随行略备薄礼,还望可汗笑纳。”
  “中原自古乃礼仪之邦,诚然不虚。”突厥可汗嘴上客气,眼神中却没有多少兴趣。
  苻长卿不以为意,径自接过随从递来的锦盒,呈给突厥可汗:“这是绀珠,传说谁将它拿在手里,便能够记事不忘。”
  苻长卿打开锦盒,露出盒中一颗黑里透红的珠子。放下锦盒后他又捧出一把刀鞘上镶满宝石的弯刀,在烛光下稍稍抽出刀刃,但见弯月刀身上暗蓝色的锻纹如水波般流动,潋滟寒光夺人心魄:“这是出自柔然的宝刀,能够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突厥可汗眈了宝刀一眼,沉声道:“这是只有我们突厥人才能锻造出的刀。”
  “不,这是柔然人的刀,是由柔然人的锻奴所造。”苻长卿抬起黑白分明的双眼,目光中满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魄力,“因为我知道柔然的牧主曾拥有它,一刀能杀死十个突厥奴隶。”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同席的突厥大臣不满地扣下酒杯,对苻长卿怒道:“看来苻大夫不是为和亲而来,如此信口狂言几番挑衅,实在放肆!”
  同席的突厥大臣皆露出愤愤之色,席上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安眉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距她最远的苻长卿却是对着可汗张狂一笑:“忠言素来逆耳,可汗今日可愿听我一言?”
  一旁的突厥大臣刚要出言阻止,却被可汗扬手拦住。突厥可汗乌蓝的眼珠微微眯起,低声对苻长卿道:“你说。”
  于是苻长卿起身振作衣冠,对突厥可汗恭敬一礼:“可汗自即位以来威名远播,鄙人虽身隔千里亦有耳闻。大魏天子敬重可汗贤明,愿使两国结秦晋之好,不想却被柔然中途介入。固然婚姻一事当由可汗一人决定,只是兹事体大,今日可汗虽一心与柔然结交,愿缔唇齿之盟;贵国在柔然眼中却不过是一姓家奴,怎可尽同席之欢?只怕他日鸟尽弓藏,贵国反遭背弃,届时可汗便悔之晚矣。”
  可汗听罢微微一笑,对苻长卿道:“突厥与柔然,所谓‘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虽然祖先有仇隙,但大家生长于同一片水土,早已是和睦共处多年。如今你要我舍近求远,与大魏结盟,岂不是缘木求鱼,反疏远了自家兄弟?”
  “可汗若念兄弟之情,自可亲上加亲;若图霸业,当知远交近攻,非专言地域。如今贵国与柔然言语相通、习性相近,一旦掠得土地、俘获人畜,则立地即可融合兼并,毫无后患之忧。若是联合柔然攻打大魏,即便成功,却又要面临胡汉种姓之争,战后内乱烽火绵延,何止百年?何况大魏万里边关易守难攻,关内屯田千里、粮秣充足,足够供长年守备之需。所谓用兵之术,攻城最下,必不得已而后用之。即使突厥柔然联合攻城,只要凉州坚守,可汗大军有几分把握速战速决?届时粮尽兵疲,前有城池久攻不下,后有柔然大军控制粮秣供给,敢问可汗可有后退之地?”
  突厥可汗听到这里,已是兀自沉吟不语。一旁突厥大臣均面色难看,偏偏又无从反驳。于是可汗复又举起金杯,起身对胸有成竹的苻长卿道:“苻大夫,今天为您举行的接风宴,还是当以欢饮为先,至于其他,且容后再思。”
  苻长卿微微一笑,也举起金杯道:“鄙人先干为敬。”
  安眉忘了这一晚的气氛是如何缓和如何升温,只记得浑身充满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她捕捉到了众人的欢快,尤其是苻长卿的,于是她卯足了劲儿地喝酒,竟然最后也喝了个面颊酡红。当酩酊大醉的众人临去时,也许只有安眉一个人还是清醒的。她搀扶着苻长卿回帐,然后看着他在灯下耍酒疯。
  耍酒疯的苻长卿其实仍然举止合仪,他只是过度地神采飞扬,在明亮的灯火中对着安眉挥手道:“我有把握赢,可汗已经被我说动了,最后谈妥的条件一定会对大魏非常有利,大魏英明神武,不废一兵一卒,兵不血刃……”
  安眉抱膝坐在狼皮褥子上,一径望着苻长卿笑。苻长卿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可她就是确信苻长卿醉了,因为他从不会这样热情地笑。
  安眉忽然非常庆幸自己这一次不曾吃下蠹虫,否则,她怎能拥有现在的快乐呢?
  这时苻长卿不知从哪里拎出两贯钱,径自跪在褥子上凑近了安眉,将钱扔在她双腿间。
  “赏你的,”苻长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安眉,墨黑的瞳仁在灯下浮着一层迷离的光晕,“今天你做得很好……唱得真好。”
  他的气息带着酒香放肆地袭来,第一次冲破了士大夫的骄矜,将安眉侵略得体无完肤。安眉像被针扎了似的仓惶跳起,满面通红地跑出了帐去。
  帐外月色映着积雪,竟是个皎洁银亮的世界。安眉憋着一口气跑到一片冰冻的湖边,那里正有一群嘻嘻哈哈的突厥孩子在围着冰洞敲鱼。安眉悄悄闪到一旁,一个人蹲在湖边伸手拨开冰面上的积雪,厚厚的冰层在月下像一面暗黑色的镜子,映出她惊慌失措的脸。
  她终于吁出一口气,望着冰面抬起冰凉的双手,小心触碰自己不断涌出的眼泪。
  “唉……你可真大胆,”她自语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去喜欢他呢……”
  第十六章
  接下来的和谈分外顺利。
  虽然安眉无权参与谈判的全程,但只要每一天回帐时苻长卿都能展露骄傲的笑,安眉光是看着都觉得满足。
  来自突厥的接待因为可汗态度的转变,对他们也明显开始热情起来,每日不但嘘寒问暖,连马厩里的牧草都比之前充足了许多。于是便有好事的侍卫悄悄去柔然使臣的大帐张望,回来后得意洋洋地宣扬道:“如今那帮柔然狗的帐前可冷清了,真是活该!”
  “嗯,过两天可以送张鸟网给他们。”知道厚道两字怎么写但是从来都不写的苻长卿理所当然地讥嘲。
  众人闻言立刻哈哈大笑,一头雾水的安眉跟着众人呵呵傻乐,乐完却还是不明白苻长卿为什么要送鸟网给人家。
  如此这般过了几天,眼见和约已差不多谈拢。这一晚苻长卿正在帐中草拟送往大魏的奏章,沉思时明亮的烛光却忽然被一阵冷风吹乱,他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究竟,原来是安眉正捧着炭盆从帐外走了进来。
  “外面风真大。”安眉缩着脖子跺了跺鞋上的积雪,苻长卿闻言侧耳倾听,这才注意到帐外呼啸的风声。
  “嗯,”苻长卿低低应了一声,将手炉递给走上前的安眉,吩咐道,“添炭,烹茶。”
  “是。”安眉连忙接过手炉——苻长卿在忙碌时不爱说话,发号施令总是很简短,如今安眉已经摸清楚他的习惯,一切都能应付自如。
  安眉守在火红的炭盆边,一张脸被热气烘得又红又烫。她用铜箸从盆中挑拣出大小适宜的炭块,将通红的炭块半埋进手炉的香灰里,再阖上铜盖把手炉送给苻长卿。安眉喜欢在做活时偷偷打量他沉静的侧脸,也幸亏苻长卿做事一向专注,都不曾发现安眉的异样。
  这时帐外的风更紧了,隐约能听见獒犬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鼓鼓北风翻动着帐顶的毛毡。正当融洽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流转时,恬静的相处却霍然被震天的鼓声打破。
  咚咚咚咚咚……伴随着鼓声响起的,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喊杀。苻长卿倏然站起身,双目紧紧盯着帐前微微鼓荡的毡帘,面色丕变。
  “怎,怎么了?”安眉结结巴巴,对帐外猝然而至的躁动感到害怕。
  此刻苻长卿顾不得理会她,径自冲到帐前一把掀开帘子,只见北方红光映天,一股焚烧毡毯牛皮的味道随着寒风扑鼻而来。
  “有人纵火!”苻长卿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寒着脸大叫,一双清亮的眼睛冷如寒星。他疾步跑至大营中心,这时睡在帐中的众人也都奔了出来,听见鼓声中混杂的叫杀声后急忙高呼:“快走快走,侍卫呢?快去牵马……”
  “不能走!”这时苻长卿却在场中大喊,一张煞白的脸在火光中面目狰狞,“对方击鼓呐喊正是要我们自乱阵脚,此时出逃,营外必有埋伏!”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已擦着苻长卿的脸颊飞过,安眉脸都吓白了,趁众人乱作一团时她慌忙掏出怀中树枝拼命地摇,心里不断祈祷着:快出来快出来,再不出来就要死人了……
  此刻呼啸的北风煽动火势迅速漫延,整个汉使大营遍地兵荒马乱,只有安眉还在自顾自低头甩木棒,苻长卿一扭头看见她专注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你中邪了?!”
  安眉一怔,愣愣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这时高管家恰好牵了一辆马车奔来,看见安眉就把她往车上拽,又对苻长卿喊道:“大公子,快上车!”
  “等一等,”苻长卿在侍卫的簇拥下坚持道,“我们不能贸然出营,突厥可汗的救兵也许马上就……”
  “大公子!火势这么大,就算有埋伏也得先冲出去!”高管家不由分说地推苻长卿上马车,果断指挥道,“百夫长率壹贰队打前锋,叁队断后!”
  安眉孤零零坐在毫无遮蔽的马车前座上,只能哆哆嗦嗦地看着侍卫们武装戒备。这时高管家刚要上车,苻长卿却急急喊了一声:“节杖——”
  节杖代表天子君威,是每一个使节必须用性命去守护的东西,如果此番和谈失败,回朝最多是被褫爵削官,但如果连节杖都丢了,只怕从此连翻身都难!正因此苻长卿根本顾不得生死安危,铁了心要往车下跳,却被高管家一把拦住道:“大公子!我去取节杖!您千万别下车!”
  苻长卿红着眼一怔,就看见高管家已是毅然转身冲进大帐,在他找到节杖出帐前,一路摧枯拉朽的大火已将营房栅栏和牙旗杆烧断,燃烧的木料正噼噼啪啪砸在大帐顶上。苻长卿屏住呼吸,直到在帐门烧着前看见高管家抱着节杖冲了出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打前锋的部下已全数倒在对手凶悍地刀下,刽子手们蜂拥进大营,火光下分明映出了柔然人编发左衽的身影!马车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高管家眼见奔向苻长卿的路已被柔然人阻断,他只得最后一拼,用尽全力将八尺长的节杖当作长矛一般掷给苻长卿。
  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的苻长卿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节杖,这时柔然人雪亮的弯刀也已袭到,安眉在前座上抱着脑袋尖叫起来,眼看瘦小的高管家已被高大的柔然人完全挡住,苻长卿咬牙嘶吼了一声:“走——”
  于是安眉闭紧双眼一抖马缰,早已在火光中烦躁不安的驷马顷刻间如长箭离弦,嘶鸣一声冲出火场。苻长卿趴在车尾看着陷入火海的大营,赤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只能狠狠一拳砸在车轸上。
  安眉驾着马车刚脱离险境,敌人中便立刻有四骑撒蹄窜出,跟在马车后穷追不舍。不会赶车的苻长卿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只能不停地催促安眉加速。安眉在暗夜里根本辨不清方向,她慌不择路,只好驾车往没有民居的湖边冲。马车一路疯狂地颠簸,碰碰擦擦穿过湖边的芦苇和灌木丛,突厥可汗庭的夯土城墙已经出现在不远处,走投无路的马车只好偏转方向绕着城墙兜圈子,很快就被柔然的铁骑包抄拦截。
  安眉吓得满脸是泪,她手足无措地攥着缰绳,当看到几匹黝黑的大宛马在自己面前驻蹄,柔然武士沾血的弯刀已高高举起,情急之下她只能扯着嗓子用突厥语高喊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求求你们了!”
  出人意料地是,柔然武士听见安眉的呼喊竟当真将弯刀一收,鹰隼般的双眼在月下打量着安眉道:“你是突厥人?”
  以为自己已死到临头的安眉涕泗横流,自暴自弃地抖着嗓子哭道:“是的,是的……”
  四名武士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忽然低声道:“大人吩咐过不能杀突厥人,否则事情会不好办……”
  “搜出那个魏国大臣,提头回去复命就行……”另一人一边回答,一边安抚身下不停喷气的烈马。
  安眉浑身绷紧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竖着耳朵听他们对话,潸潸冷汗流水般滑下她的额头。当两名柔然武士一左一右同时用刀劈开车窗、划开车帘时,安眉忽然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她心下大骇,慌忙颤手阻拦道:“不——不……你们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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