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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寐语者

_5 寐语者(现代)
他话还没说完,艾小姐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往石阶上奔去。
老赵慌忙赶上去,将看门的狗拴好,开门将她让进去。
屋里有些昏暗,依稀还看得出原先的青砖外墙和雕花窗台,欧式长窗却已被红砖头堵了大半,零乱电线横七竖八牵进来,里头已完全是寻常人家摆设。通往二楼的扶梯上堆满杂物,老赵家的老伴闻声从里屋出来,见了艾默,有些局促。老赵让她领着艾默上楼去看看,艾默也不客气,径自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去。
楼上已经般得空空如也,为便于存放杂物,连门也卸下,放眼可见小小的窗户和早已锈蚀得一塌糊涂的铁条窗栏。艾默走到窗边,伸手抚了抚铁条上的锈迹,似乎喃喃自语,“这种窗户,比监牢还森严啊。”
赵婶人老话多,随口应道,“可不是么,听说以前这楼是关过人的。”
艾默骤然回身望住她,“是么?”
赵婶一愣,“我也听说的,好像是关过一个疯子。咱们是七几年才搬进来,这儿本来荒废着,有个孤老头子凑合住了几年,他说是这屋子从前的花匠,见过这儿关过一个疯女子,关了好些年,后来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艾默急急问,“那个孤老头子现在在哪?”
“死了好几年了。”
第十四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天色已黑了,与繁华市区一望之隔就是穷人聚居的老街陋巷,长长石板坡仿佛将一座城划成两个世界。在轰炸威胁下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带着疲惫归家。低矮夹壁搭起的棚屋间冒起袅袅炊烟。一户人家门前,千恩万谢的妇人将两个少女送出来,不住感谢她们前来探望自家女儿。两个少女告辞离去,走出巷口,圆脸略矮的女孩低低叹口气,“小珍太可怜了,家里本来就不好,现在她被炸断腿,往后的日子可真不知会怎样……沈霖,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
沈霖沉默片刻,“小珍她会坚强的。”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巷子,外面没有路灯,黑黢黢的石板路只被邻近人家灯火映个半亮,不远处有三两人影徐徐走动。同伴有些畏缩地朝沈霖靠了靠,“这地方真是乱糟糟的。”
“不要怕,走出去就热闹了。”沈霖挽紧她,目光却朝路口的一个高大人影扫去——那是守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老于,不管她到哪里,他都忠心耿耿跟随在侧。
她知道,身手不凡的老于并不是一个普通司机,他是薛叔叔最亲信的手下,却放下身份,来做这样一个家仆。薛叔叔为她和母亲十足设想周到,有他在,便和父亲在时一样,头顶总有一片不会塌的天。
虽是走在黑黢黢的寒夜里,霖霖心里却有淡淡的一团暖。
两人走过石阶,拐过路口,终于回到路灯明亮的大街上。
老于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朝停在街对面的车子点了点头,车子缓缓朝这边驶来。
霖霖驻足,正欲与同伴告别,却被同伴将手一拽,指她看向不远处人声灯影热闹的茶馆,里头正有人在唱戏,表演一出川剧里的绝活“变脸”。同伴兴奋地拉着她上前,挤进茶馆人丛里看热闹。
霖霖也是少年心性,一时踮起脚尖看那绝技看得入神。
端着香烟匣子的小贩挤在人丛里,兜售劣质的便宜香烟,遇上穿戴光鲜的人便低声询问要不要“洋货”。小贩挤过霖霖身边,朝她挤眉掀起罩布露出外国糖果盒子一角。
霖霖没有理睬,心知街头兜售的只是假货,现今外国糖果和烟草都是稀罕物,非有特别的门路才能弄到。却听身后有人弹个响指,将那小贩引了过去……霖霖望向戏台,隐约却听得身后男子语声在同小贩攀谈,询问洋货的来路,口音听起来似乎熟悉。
不经意回头看去,霖霖愣住,竟又是那个褐发蓝眼的英国人。
他并没有看到身在人丛中的她,只把小贩叫到角落,背抵了茶馆的柱子,专注低头翻看小贩手里的烟和糖果……戏台上变脸喷火唱的热闹,台下叫好如雷。那昏黄光影,映着他褐色头发上一点亮色,勾出侧颜轮廓的深浅阴影,蓦地叫他想起那日在天香居门外,他追着车子,额发被风吹乱,蓝灰色瞳孔深远得好像重庆冬日的天空。
霖霖悄无声离开同伴,挤过人丛,来到他身后。
“这烟是假货,不要买。”她用英文同他说。
他错愕回头,眉毛一挑,惊喜得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霖霖不由一笑,也不知为何,这人虽不识趣地拍了她照片,却让她无法反感,也许是因为两次带累他挨揍,难免有所歉意,眼看他上了小烟贩的当,便忍不住出声提醒。
远远站在茶馆外等待的老于已朝这里走来,霖霖不想再惹麻烦,低头挤出人丛。
他偏偏追上来,“请等一等!”
她没有停步,他却大步抢到她面前,用一双执拗的蓝眸望定她,“请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霖霖一怔,不由侧首看他,回绝的话到了唇边,陡然化为惊呼——就在他身后,一高一矮两个灰衫男子悄无声靠近,当先那人抬手朝他后颈击来。
“当心!”霖霖猛地将他一推,他粹不及防刹住脚步,后背撞上那灰衣人。
灰衣人一击不中,立刻左右夹击上来,趁他立足未稳,劈手去夺他随身不离的照相机。Ralph反映极快,对袭击并不意外,一弯身避过对方拳头,拽起霖霖就往戏台后跑。
一名灰衣人扣住霖霖肩头,来不及发力,后脑已挨上一记重击。
急急赶到的老于勃然大怒,反手一扭,将那灰衣人抛摔出去,撞翻了一张茶桌。碎杯摔盏生里众人大乱,Ralph趁机拽着霖霖混入人丛,敏捷地钻出后面侧门,朝巷道里跑去。
老于收拾了两名灰衣人,回头再看霖霖早已不见踪影。
巷道里路灯昏黄,石板路斜斜顺着山势而搭,霖霖被Ralph拽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想摔脱他的手,却拗不过他一双坚实臂膀。这人整整高出她一头,以她的高挑身姿尚不能及他下巴。霖霖被他挟在臂弯,竟似一只小鸡被老鹰攫住。
“你……”霖霖急喘,踉跄两步随他跃下台阶,却是再也跑不动,“停……停下……”
他回头张望,一把拽她猫进路灯后的转角阴影中,让她靠上墙壁。
霖霖累得只剩扶腰喘气的份,恼怒地瞪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也累得够呛,一手撑了墙,一手扶着她,低头看她片刻,却笑出声来。
不只是奔跑时蹭到哪里,她脸颊沾上一片污黑,像极了花脸猫。
Ralph手指揩过她脸颊,让她看那黑印,霖霖更是气恼,抬手狠狠揩拭,却越擦越花。
“别动,让我来。”他抬起她的脸,拿袖口小心揩上去。
她却生了气,恶狠狠打开他的手。
近处忽然有声响传来,Ralph忙拉她缩回路灯后,屏息伏下。
却是一只猫奔了过去。
Ralph松一口气,就势席地坐倒,伸直一双长腿,靠在墙上只望着她笑。
“你还笑得出来?”霖霖腿软气促,没好气地坐在地上,看他被人袭击追逐却还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忍不住皱眉又好奇,“你一个洋人,怎么会惹上码头袍哥的麻烦?”
袍哥,即是四川一地的哥老会,同上海的青、洪帮一样,都是黑白两道通吃的江湖行当。霖霖入川以来,跟在薛晋铭身边也是有些见识的,一看茶馆里那两人的打扮,即知是袍哥中人,且不是什么寻常小罗喽。
Ralph耸肩,长喘一口气,朝她晃了晃手里照相机。
霖霖微怔,旋即目光闪动,有些明白过来,“你拍到了不该拍的东西?”
Ralph有些惊讶于她的颖悟,“嗯哼”一声点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扬眉微笑,“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那日轰炸时,第一次遇到,他是说过他的名字。
但她没有在意,只依稀记得,他似乎是一个英国记者。
“Ralph.”他倾身过来,微笑望住她,“Ralph Quine,假如以后记不起这个名字也没关系,你只需记得,有一个蓝眼睛的男人对你一见难忘。”
没有哪个中国男人会这样唐突直接,高彦飞那个呆子更是从不会将甜言蜜语宣诸于口。霖霖脸颊发热,全无经验,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应,只尴尬地侧过脸,咳了一声,“你,你到底拍了什么东西?”
Ralph脸上笑容隐去,对她摇了摇头,“你最好别知道。”
霖霖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长睫下忽闪,“好吧,给我瞧瞧你的宝贝相机总可以了?我还从来没玩过,这真的可以拍照么?”
面对如此无邪的目光,Ralph不能拒绝,迟疑一瞬便乖乖将照相机递上。
她接在手里,迎着路灯的光亮看了看,忽的朝他粲齿一笑,指尖按上装菲林的钮,“我数到三,你若不把秘密原原本本讲出来,我就将这卷菲林曝光作废。”
Ralph一脸殷切热情瞬时僵住。
“说,你究竟拍了什么?”霖霖挑眉,闲闲甩动照相机带子。
“你……”Ralph咬牙,“除非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否则我一个字也不说。”
“你有讲条件的资格么?”霖霖斜眸睨他。
Ralph咬牙再咬牙,灰蓝色眼睛微微眯起,笑意消敛的脸上透出肃然,“我可以告诉你,但希望你不要真的对此好奇,好奇心会害死猫。”
他直视她,缓缓说,“这是一卷调查境外援华物资下落的照片。”
挑在她微翘唇角的那一抹笑容闻言隐去,霖霖目光陡变,将他冷冷从头打量到脚,“谁让你来做这件事的?”
Ralph沉默,深邃的蓝灰眼睛亦一顺不顺审视着她。
四目相对刹那,她眼里的黑白分明,映进他的澄澈坦荡。
“一个记者的良知。”他平静开口。用纯熟的中国话说,“良知驱使我做这件事。”
“良知?”霖霖蓦地笑了,冲他扬起照相机,“没错,我承认我的国家有千疮百孔的弊病,有害群之马在大发国难财,可是仍有更多人在抗争,有人为国捐躯,有人在前线救死扶伤,有人为抗战倾尽家资,还有人在不遗余力奔走募捐。你这卷照片,只拍到狭隘的阴暗面,光明的一面却视而不见,一旦披露出去,国际上援华人士谁还敢信任我们的政府?谁还会慷慨援助战火里的中国?难道这样的一面之词,就是你所谓的良知和正义感?”
Ralph惊怔地望着她,听着这少女口中掷地有声的一句句,竟不知要如何反驳。
“可是……”他良久才想起自己应有的中立立场,“身为记者,我的职责就是忠实披露发生在这里的事实,我了解中国人为战争做出的牺牲,但发生在你们政府中的腐败,难道就不该被揭发?你们专制的新闻官一手封锁了所有负面消息,不接受任何的批评,这难道是一个开明政府应有的做法?”
她的词锋锐利,他的反诘也寸步不让。
路灯阴影中的两个人,像被对方踩到尾巴尖的猫。
霖霖脑中浮想起母亲资助燕姨购买药品的事,相似的对话恰也在她和母亲之间发生过,只是那时的立场不同,她站在反对的一方,就如同此刻的Ralph……这令她恍惚明白过来,母亲当日那一句话,果真是有深意的。
“这世上并非只有绝对的黑白。”霖霖脱口而出,重复母亲的这句话,并又补上自己的一句,“你没有权利代替中国人判定这黑白,因为你从未生存在这个国家,你不是它的子民。”
Ralph沉默了,良久深深看她,神色震动,却并无退让姿态。
霖霖紧抱了照相机,“我不会把这卷菲林还给你。”
她娇憨面孔上的严厉神色,令Ralph不禁笑了,他朝她走近一步,“你确信你抢得过我吗?”
“我确信你是个绅士。”霖霖扬起脸,眼里犀利笑意闪过,“我也确信,你若敢从我手里硬抢这相机,恐怕你再也不能活着离开重庆。”
致命的威胁之言从她玫瑰花般娇嫩的唇间吐出,仰脸站在黄昏路灯与漆黑阴影交界中的她,仿佛一半天使一半女巫。偏偏他明白,这威胁绝不是一句空话。
Ralph薄唇勾起苦笑,缓缓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态,“好吧,你赢了。”
他又走近一步,紧得低头便可嗅到她发丝的幽香,低声说,“俘虏提出唯一请求的权利,现在至少可以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霖霖咬唇退后,“Ralph,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只是现在我也说服不了你……但是有一个人一定可以,我希望能让她同意见你,等你见到她和她所做的事情,一定会改变你狭隘的看法。”
“谁?”Ralph好奇挑眉。
霖霖侧首一笑,“我可不保证她会允许见你,照相机和菲林我先拿走了,你要想拿回相机,明天晚上就到半山教堂门口等着。”
Ralph苦笑,明白自己已经完全处在任她摆布的下风。
她两步跳上身后石阶,突然撮唇吹了个帅气的口哨。
幽深小巷那端顿时有沉重急促脚步声朝这里来了。
“大块头来了,不想挨揍就赶紧跑吧!”她笑嘻嘻朝他挥了挥手,“慢走不送!”
一路上被老于喋喋不休数落着回到家门口,霖霖依然满怀自得,抱着照相机深觉自己今晚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妈妈知道了准会大大夸赞。
不过要怎么说服她见一见那个英国人呢,霖霖咬着唇,暗自琢磨……妈妈不喜欢见外人,不过这个Ralph是极有意思的人,她又在英国住了那么些年,对英国人多少会有些好感吧。
车子稳稳驶入家门,却听老于“咦”了一声。
霖霖一抬眼,听见他说,“处座的车?”
果真院子里早已泊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车子,门口警卫也比往日森严,大厅和楼上的灯光全都亮起,显出别样的热闹。
“是薛叔叔,这次回来得好快!”霖霖喜出望外,不等老于把车泊稳就推门飞奔而下,还没冲进家门就大声欢呼,“妈妈,薛叔叔,我回来了——”
里头有人闻声迎出来,霖霖跑得太快,收势不住,几乎一头撞在这人身上。
宽阔胸膛,笔挺军服,冷冷咯人的铜扣子,以及及时扶住她的这双温暖大手。
霖霖呆呆抬起眼,直望着眼前这人,“你……你……”
他微微笑,不说话,弯起的眼角满是笑意。
她回过神,一步跳开,脸颊瞬间红透。
“高、彦、飞!”霖霖跺脚,为了掩饰脸红害羞,故意一脸凶恶地瞪他,“你跑来干什么?”
“我,我回重庆有公干。”高彦飞老老实实回答,英挺剑眉在她面前连抬也不敢抬一下。
“是么,只是公干?”霖霖哼声,心里老大扫兴,恼他连一句现成的讨好卖乖之话也不会说。“还有……”高彦飞却惶恐,像是被她戳穿了堂皇理由,满脸不自在,“还有陪同处座和敏言小姐。”
“敏言?”霖霖一愣,这才记起,上回薛叔叔是说过敏言和高彦飞要一起回来的。
有一刹说不明的失落阴影从心头掠过,但她顾不得深想,满心已被好友相见的欢悦替代,“她也回来了?人呢,人呢,怎么一个都不见,薛叔叔和我妈妈也不在么?”
高彦飞笑容略敛,“他们在楼上。”
“咦?在楼上做什么,真是的,晚饭也不知道张罗,我都饿死了!”霖霖抬脚就往楼梯上跑,兴冲冲刚嚷了一句,“敏言,你这家伙——”
“大小姐!”高彦飞却追上来,胆大包天地将她胳膊一拽,冲她嘘声,“你小声些,小声些!”
“干嘛!”霖霖被他拽得一头雾水。
“处座一路劳顿,刚刚睡着,夫人在同敏言小姐说话,你别这么大声嚷嚷……”高彦飞无奈赔笑,“你这么迟才回来,先去吃饭好不好?”
霖霖却愣住,“怎么回事,薛叔叔怎么会一到家就睡下,他病了么?”
高彦飞脸色一黯,“处座他,只是受伤未愈,一路奔波太累了。”
骤闻这一声受伤,霖霖大惊失色,连声急问,“薛叔叔受伤?他要不要紧?出了什么事,怎么会然他受伤!敏言呢,敏言有没有事?”
高彦飞看一眼楼上,面有忧色,欲言又止,“敏言小姐倒是没事,她……”
楼上喀的开门声响传来。
霖霖抬眼,看见母亲冷着脸,素着靥,来到楼梯口,眼波淡淡地看她,“你知道回来了么。”
“妈妈,对不起,我有事耽误了。”霖霖放轻脚步,匆匆上到二楼,这才看见母亲身后站着白衣纤瘦的敏言——她半低了脸,紧紧抿唇,即使哭得红肿了眼睛,也无妨清丽容光。
第十五章
「1999年3月茗谷废宅」
陈旧的银链子经过老银匠之手仔细清理,回复原本精致面貌,静静摆放在深蓝绒布上。埋藏地下多年,带上一种黯沉昏黄色泽,隐隐透黑。缀在链子底下的镂花心形吊坠已经蚀坏,老银匠将其撬开,原来是个可嵌相片的夹子。
不知是谁的相片深藏其中,伴随红颜枯骨长埋地下。老旧的相片经不起时光漫长消磨,早已朽烂,只残留着一点模糊的影子,依稀可见两个相依傍的轮廓。
真正揭示出银链主人身份的,是坠子背后所铭的花体英文字迹:“Joyce, Happy Birthday,1919”——早在一九一九年的某一天,有人买下这坠子托人铭上祝福,送给个名叫Joyce的女孩子,作为给她的生日礼物。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女子,有一个俏皮可爱的洋文名字,她叫Joyce. Joyce又是谁,这个问题无处可追查。
送她银链子做生日礼物的人又是谁,同样无人可回答。
枯骨无言,曾经花一般鲜妍的容颜如今早化作了尘土。
启安看着蓝色绒布上的银链子,神色空茫,手中杯中咖啡早已冷却也未察觉。
原以为旧日故事不出他所知所料,却原来废宅下依然掩藏着这许多秘密——非但他从未听说,恐怕父亲也未必亲历,未必全都记得。
岁月尘封,往事知多少。
若非艾默的执著追求,若非她找到了月季花下的埋骨之处,发现那半山旧屋铁窗上的锈迹斑斑,寻访到当年花匠口中的疯女之谜……他或许便永久错过了谜底,错过了蛛丝马迹的留痕,错过了父辈口中讳莫如深的一个个名字。
原来是她,除了那个为情疯魔的女子,还会有谁悄无声息沉睡在茗谷后园的月季花下;除了当年相依为命的姐姐,谁又会送她这样一条并不值钱的细银链子,却被她珍重戴在颈上,至死入土相随。
也曾经听说废园疯女的隐讳往事,也曾知道有一个叫做沈念乔的女子在人世间短暂存在过,也曾知道她红颜命薄,早早玉殒……却原来,她的死,并非长辈口中草草带过的那样平常。
原来月季花下颈骨折断的枯骸,才是那血腥传闻背后的谜底——黑豹的利齿真的吞噬过一个鲜妍的灵魂,只不过不是霍沈念卿,却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妹妹做了替死亡魂。
这个答案,终于可以证实黑豹吞噬茗谷女主人的血腥传言只是谣传,世人都将知道,真正的霍沈念卿早已追随她的良人,缷下荣光浮华,挣脱权势羁绊,相携归隐林泉,做一对世外眷侣——如同书稿的结尾,只留下怅然而完美的背影。
继母与继子私奔的艳闻,在这本书中,也有了截然不同的解释——霍督军之子霍子谦因与其父政见相悖而反目,不惜断绝父子关系,携妻出走。
那日与他相约码头的人,原本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督军府的少夫人。只因事到临头突生变故,少夫人彷徨之下,向霍沈念卿坦白了两人出走的计划。霍沈念卿为之震怒,在码头布下天罗地网,亲身替了少夫人,来到他们想约会面的地点,挟制霍子谦为饵,将前来接应他的激进党人一网打尽。
这也许是心怀悲悯的霍沈念卿,生平唯一的一次痛下辣手。
却因这一念之差,连累霍子谦在码头的围捕中被刺客误杀。
当文稿刊印成书,这大胆离奇的故事将会进入无数读者眼中,究竟是作者拨开谣言迷雾找出的真相,还是偏离事实的戏说,都将留待世人评说。
信也罢,不信也罢,或许真真假假已经无从在意。
在看官眼中,这仅仅是一个故事罢了。
真正知道真相的人,却不会开口,宁愿永久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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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一杯咖啡已凉。
窗外夕阳已西斜,从午后到黄昏,整整半天坐在桌前,一口气读完艾默给他的书稿。手边的咖啡早已凉透,却忘记喝上一口。启安自始自终没有停歇,直至读完最后一个字。
抬眼间,已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
废园大雨之夜归来,艾默闭门不出,用了一天一夜,终天完成了她的书稿。
现在这份书稿就摆在他的面前,而她两天两夜未眠,感冒发烧加上疲乏,拖延成了肺炎,入院输液之后回到旅馆,此刻仍在沉睡。
静谧的房间里,推窗半开,窗帘被柔和的晚风吹得一起一伏。
风里捎来谁家晚炊的香气和孩子归家的欢笑声,令睡梦中的她微微侧了侧身,神情仍安恬。
她就在他身后,倦倦睡了一个下午,阳光从窗户照到床头,从床头移到床尾,终于无声离去,让夜色悄悄笼罩在她周围。
他守着她,一面读着书稿,一面等待她醒来。
全然没有想到,她会允许他做这本书稿的第一个读者。
当他发现她额头滚烫,脸颊绯红,强行要送她去医院时,她难得一次的顺从听话,没有反对,只将这叠厚厚书稿交给他,用满怀热望的目光殷殷望子成龙住他,“读一读,看看这是不是茗谷的往事,是不是那个故事!”
她沙哑了语声,疲乏得眼窝凹陷,眼里布满血丝,却又充满狂热的熠熠神采。
启安长叹一声放下书稿,抬头看向她。
印花向日葵的被子柔软如云朵,米白条纹枕上,她乌黑长发披散,衬着恬柔睡颜,令他忍不住连呼吸也放轻,不舍得将她惊醒。尽管心中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太多谜团等待她给出一个解答,可是……她的睡容如此动人,似乎很久不曾睡得这样安心而满足。
启安拿了书稿起身,只沉膝盖已有些僵硬。
他放缓脚步走到床前,凝视她良久。
她脸上发热的潮红已退下去,白皙肌肤透出健康的粉色,一丝鬓发贴上脸颊。
下意识伸手将这发丝悄悄拂开,指尖触到她的肌肤,如此温暖,如此柔软……启安薄削唇角抿起,眉间有一丝深思时才会出现的浅痕,伫立在床前良久,似乎终于下定一个极大的决心,转身步出房间,悄然将门带上。
在楼梯上迎面遇见旅馆老板娘,老板娘关切询问小艾好些没有,启安微笑说已退了烧,并托老板娘帮着照看艾默一会儿。老板娘诧异问,“你要出去吗?”
启安淡淡一笑,“很快回来,我去发一份传真。”
“喔,有工作?”老板娘热心地点点头,“这里出去不远有个酒店,那里就可以发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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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黑尽时启安才回来,老板娘见他便数落,“怎么发个传真去那么久,我们饭都吃过了,小艾还问你去哪儿了呢!”
启安一怔,“她醒了?”
“早就起来了,精神好多了,我给她炖了驱寒的汤,锅里还有,你要不要喝……”老板娘十分热情,话未说完却见启安急匆匆摆了摆了手,只顾往楼上去,关心急节之情溢于言表,令她不由会心一笑。
推开房门,却不见艾默身影。
启安转头,灯光照得半明半暗的露台上,见那袅娜身影凭栏而立。
她披了长风衣,夜风拂动衣带,长发也被吹得缭绕。
这背影,蓦地令他看呆,恍惚觉得那么象……那么像他曾经见过的谁的影子,却又是谁,谁会如此孑然,如此绰约,是真的见过还是旧日影像里的惊鸿一瞥?
她听见他推门的动静,回眸看来。
灯光映上她消瘦脸庞,修眉薄唇犹带三分病容,靥上一丝笑意却恍惚。
“你去哪里了?”她哑着声,目光清寒照人。
“我……”启安语滞,对着这样的目光突然不知应该如何说谎。
她垂眸瞧见他手里那叠书稿,眸色随之一柔,“你带出去看了?”
启安嗯了声,将书稿郑重放回桌上,“全都看完了。”
她长眉一扬。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凝视她,“这真的只是一本小说吗?”
“那你认为是什么?”她一瞬不瞬望住他。
“如果世上有一种可令时光倒流的魔法,你就是会用这种魔法的女巫。”启安却没有笑,只深深看她,“艾默,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她眼里像骤然落进了星辉,神采焕然。
“艾默,你是谁?”
这个她曾经问过的傻问题,他又原封不动问回她。
她盈盈笑弯了眼,又变回另一面的稚纯面貌。“我是女巫。”
启安挑唇笑了,“是,你是会在半夜冒雨上山,挖开一座无名旧坟的女巫。”
艾默目光流转,微微收敛笑容,“你在奇怪这个?”
启安不语。
遇上这样的奇诡举动,谁能不惊异。
艾默却漫不经心地笑,“是你自己粗心,没有仔细看完我找来的资料,不过我也是几乎忽略了这细节,我们来来去去经过那座旧楼好多次,都没想到那是谁曾经住过的地方。一旦想起那个人,就会发现所有资料记载里都少了一个名字——沈念乔,她明明应该也在那里,却没有一句话提到她,你不觉得这有蹊跷么?”
看着启安沉吟不语,她又解释,“如果豹子咬死过一个女人是确凿真事,真有一个女人在这里死去,可是不是霍夫人,也不是她女儿,那么茗谷当年还有谁,除了她还会有谁?”
她的解释头头是道。
启安微微一笑,“艾默,你没有回答我真正的问题。”
她知道他惊异的是什么。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守护天使。”他凝目锁住她的目光,“艾默,这句是什么意思?”
她呼吸变得缓慢,抬起眼来定定看他半晌,从容回答,“ 这是一份资料里提到过的话,也许是一句给后人的暗示,也许是当时的墓志铭……我一直也没猜出是什么意思,那天夜里我去山顶,并不是想起了月季花丛,只是想看看以前豹笼的废址,看看传说里的黑豹食人是发生在怎样的地方。我本该等到天亮再去,可是想到那些疑问,就一刻也睡不着,只想立刻看个究竟。但是我走错了方向,按图纸豹笼在后园左边,我去进了右边入口,在那片月季花丛里迷路……我拨开地上落叶浮土,想找到以前铺设的石径走出去,就那么发现了墓地。”
灯光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显出一种矜然的淡定。
连目光都没有一丝波动。
她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揉着自己衣带,拇指指甲轻轻插着……她甚至忘了解释那只花铲,她从楼下花园带上山去挖开那坟墓的花铲。她善于纺织书里的故事,却并不善于纺织当面的谎言,即使这谎言可能是早早想好的,却依然漏洞百出。
“原来是这样,当时你真吓住我了。”启安微笑微微笑,并不急于拆穿这拙劣谎话。
“你以为我是盗墓贼?”她俏皮眨眼。
他失笑,目光温柔流连于她脸庞。“身体好些了么?”
艾默轻轻点头。
启安叹口气,“为了写一本书,几乎不要命,难怪有名的作家往往短命。”
艾默目光微错,笑着反驳,“你也说了,这不只是一本小说。”
那是一个心愿,如同对他而言,修复废宅也不仅仅是重新盖起一座房子。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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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谷废宅的清理修复工作推行顺利,图纸和勘测基本都已完成,接下来便是真正动工。启安的神通手段让艾默不得不心服口服,往山顶铺设水、电、气的许可手段原本复杂又耗时,他却有本事让主管部门一路绿灯,以异乎寻常的效率批复下来。
工人已开始清理废墟,按照图纸对原有构件一一编号,能原件复原的尽量复原,缺损的构件再重新修造。这又是一项无比浩繁费神的工作,粗略估算下来,工期也需大半个月。
艾默的书稿已发回给编辑,只等出版社审校付印,她也难得无事一身轻,接连一星期都投入工地上,和工人们一起忙碌,亲自查对图纸,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
旅馆暂时成了临时工作室,老板娘民自告奋勇做起帮手。
启安在他的房间里装上了齐全的办公设备,连同传真机与电脑,将小小房间塞得又挤又窄。从二楼露台望下去,恰看见艾默与旅馆小狗玩闹的身影,启安不觉微笑。
傍晚时分刚从废墟工地上回来,她也不怕累,连衣服也没顾得上回房换,脸颊被日光晒得微红,透着从未见过的健康明媚。
老板娘的语声从楼下传来,招呼他们该吃饭了。
她抬起头,与他视线遥遥相遇。
他伫立在栏杆后,长身玉立,笑容温煦。
刹那恍惚,令她忘记呼吸,复杂心绪却似藤蔓再一次从心底爬出,无声缠绕上来。
以谎言维系的默契,勉为其难的解释,连她自己也不能信服。
如同她也从未相信过他的籍口。
他究竟是谁,他的目的仅仅是修复这一座废旧别墅么……明明已疑心了她的来历,却不动声色,不闻不问,任由她留在这里,慢慢瓦解她的机心和防备。
埋藏在茗谷废墟之下的,除了往日真相,还有什么是他甘愿一掷千金也势在必得的目标?
启安,你究竟是谁,怀着什么目的来到这里,来到我身旁?
心底的声音萦回不去,甜美笑容却在艾默唇边绽开。
她仰头望向露台上的他,一派烂漫,“你还在忙什么,下来吃晚饭呀!”
启安笑着应了她,回身正要离开房间,却听见传真机嗒嗒启动,一页新的消息传过来。
他走过去,就着窗外昏暗天色扫了一眼,目光却聚然顿住。
“艾默”,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籍贯、年龄、职业一应俱全。
连同出生年月,出生地点,先后就读的小学、中学、大学,曾任职过的广告公司名称,曾出版过的书籍,全都罗列在这张传真纸上——他所委托的这家商务咨询公司十分严谨负责,从畅销小说作家苏艾的身份入手,将艾默的身份履历挖了个清清楚楚。
略略看去,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都市女子。
如同一份生于七十年代末期人群的标准履历,一步步循规蹈矩,规范得毫无新意的人生——这真的是他所知道的艾默吗?启安眉跳过关于艾默的这一页,在长达八页的传真里找到他最关心的一部分。
艾默的家庭背景,如同她本人的履历一样简单明了:父亲艾华,商人,与其母早在艾默幼年时便离婚,现已再婚,父女往来极少;母亲苏敏,音乐学院教师,已去世;祖父艾立成,离休前是一名医生,至今在世,祖母吴玉兰是同一间医院的职工,已过世;外祖父苏从远,已故,生前是一名军官,在部队从事后勤工作;外祖母何玲,生前在部队文工团工作,已故。
匆匆扫过这一份直系亲人的资料,上溯三代也依然平平无奇,如同中国亿万家庭一样普通。
姓氏来历,更与故人全不相干。
启安翻动传真纸,眉心纠结越来越深,盘桓心间的疑惑更加强烈。
笃笃传来的敲门声令他一惊,忙将几页传真纸匆匆藏起,转身开了门,只见艾默闲闲靠在门外,笑意轻松,“还不下来吃饭,非要三催四请么?”
第十六章(上)
「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夜里湿气阴冷入骨,走廊玻璃窗上结起霜雾。
客房的门并未锁上,念卿无声将门推开,屋里没有开灯,丝绒帘子密密垂着,壁炉里燃着红通通的火光,熏得一室暖意融融。床上那人睡得安沉,呼吸却似有些急促。念卿放轻脚步走进屋里,发现罗妈只将窗户留了一条小隙,风也透不进来,叫人只觉口干舌燥。
微弱的橙红光亮映照在他侧脸,高直的额头与板削鼻尖像像是有层微汗。
念卿将窗户稍微推开了些,放入一些清凉夜风,驱散屋里的潮热窒闷。却又担心他着凉,便走到床前,将他被子细心掖了掖,转身正欲离开,他的呼吸声却蓦地轻了。
念卿顿住脚步,唯恐走动将他吵醒。
等了一会儿,又听见他匀长平缓呼吸,她才松一口气。
只听他在睡梦中合糊地晤了声,眉头微微皱起。
她凝眸看他,借着壁炉火光看见他眉心那道浅痕… … 这些年,他一点也不见老,仍是风仪翩翩,言止行事更淬炼出岁月之下的优雅。只在这一刻,在午夜的火光下,才显出多年忧思在眉心留下的痕迹。
到底不是昔日少年了,如同她也不再是昨日云漪。
片刻恍惚,仿若隔世,心上百味杂陈,细想来究竟是何滋味,早已无从分辨。
习惯了有这样一人在身旁,是离开是归来,是相聚是相望,都已不再重要。
看着他额上微汗,念卿抽出手帕,尚未抬起手却又顿住,只低不可闻地叹口气,缓缓将手巾搁在他枕畔,起身走向门口。
“为什么叹气?”
黑暗里却听低沉柔和语声自身后传来。
念卿一怔回首,“你醒着?”
他略撑起身子,慵懒靠着枕头,语声带了沙哑疲惫,“有人进了房间我还不醒,早不知被暗杀多少次了。”
原来他一直醒着,醒着将她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念卿心口紧了一拍,想起方才,脸上耳后蓦然也有些热了。
他没有拧开床头台灯,就那么静静倚靠在枕头,在黑暗中一言不发看着她。
“我来看看窗户,壁炉燃着,要有些风进来才好… … ”她喃喃说了半句,又觉解释多余,便只一笑,“你睡吧,我出去了。”
他不说话,在她将要拉开门的时候,才哑声低低说,“我渴了。”
念卿看他一眼,折身到桌前倒水。
两人都不言语,寂静黑暗里,只有汨汨水声倾入杯中。
“你… … ”
却又同时开了口,不约而同说出个“你”字,旋即一起失笑。
薛晋铭笑道,“你先说。”
念卿莞尔,“我只是问你觉得好些没有。”
“没事了。”薛晋铭微笑,“我是想问你困不困。”
“不困。”念卿不假思索摇头。
“那陪我说会儿话。”他侧了侧头,示意她到床边坐,一面捂了肩头坐起,因牵动伤处微微皱眉。念卿忙近前扶他,将枕头垫在他受伤的左肩肩后面,柔声道,“躺着吧,这大半夜的起来说什么话,有事明天再说,你该多休息… … ”
“你不想陪我?”他却看她,微挑唇角带上一丝无赖的孩子气。
念卿无奈地将水杯塞给他,倚着床边款款坐下。
看他心满意足低头喝水,额前一缕乱发垂下,壁炉里火光暖暖映照,木柴燃烧的毕剥声偶尔响起,念卿垂下目光,心头淡淡倦倦,有别样安然心绪缦上,想来却又千头万绪,家事国事都涌至,念卿沉吟着想了一想,淡淡道,“你前次走后,燕绮来看过慧行。”
他信手搁了杯子,“我知道。”
念卿默然。
此间动静他自是了如指掌,想来燕绮当日若不改变心意,执意带走慧行,他也会看在一个母亲的情分上,忍痛放手,默许她带走孩子。万幸燕绮终究自己想透了,没有让慧行离开他的父亲,没有夺去他仅有的亲人。
她对他,到底还是有情分的。
“我有负于她,这样的好女子理当另得良缘。” 薛晋铭微笑,语声却不是全然没有涩意。十年结发,也曾企望过白首偕老,如今一朝做了陌路人,谁又能无动于衷。
念卿半晌说不出话,亦不忍看他神色。
他却怅然而笑,“是我太自私,生生误了她这十年。”
“两厢情愿的事,有什么误不误的,你这样说倒看低了她。”念卿一时心绪触动,脱 口道,“燕绮是最有主张的人,她自是忠于自己的心意,你又何必无稽自责… … ”话未完,语声却蓦地一滞,回转过心念,已觉出这是个说不得、提不得、揭不得的轮转夙怨。
念卿被自己的失言窒住。
薛晋铭亦抬眼看她,静了片刻,淡淡笑,“她与我倒是一样执妄的人。
丝绒帘子虽已揭起空隙,有风透入,屋内却依然烘得闷热,叫人越发口干舌燥,喉间似梗着火炭… … 念卿想也没想,伸手拿过床头水杯,低头便喝。
也不知玻璃杯壁是否遮掩住了眉间眼底的一抹乱。
却待水都见了底,才想起这是他的唇,刚刚触过的杯子。
不分彼此的亲密原不是没有过,如今亲如家人也没了太多忌讳,只是在这时刻,午夜寂静,两两相对,却令她莫名局促起来。念卿拿了杯子起身,一面倒水,一面随口寻了话来说,以岔开难掩的尴尬,“敏言和我说了一晚上,哭得眼都肿了,你也别太苛责她,这孩子心中对你最是看得紧,连累你受伤本就十分自责,你再给她冷面,只怕真会伤了她的心。”
薛晋铭语声略沉,“她这回做事太离谱,我要教她真正知道收敛,不然迟早铸成大错。”
“这回确是凶险,我听来也后怕。”念卿蹙眉,“敏言自小就好强,你越不赞同她做这一行,她越想博你赞许器重,这一次贸然单独行动,偏偏撞上佟孝锡!她哪里知道这个人是她万万杀不得的亲生父亲… … ”
转身却见他漠然双臂环胸,目光在壁炉火光映照下,显出沉沉莫测。念卿黯然叹息,“一想起以往的事,想起她的生世,我总是心慌,也不知道这么瞒下去能瞒她多久。这次阴差阳错撞在佟孝锡手里,倒像是天意要他们父女遇上……若这秘密被揭开,我只担心敏言承受不住。”
薛晋铭冷冷皱眉,依旧缄默不言。
念卿回到床边坐下,认真望住他,“晋铭,你一定要杀佟孝锡么?”
薛晋铭修眉一扬, 似想说什么,却又忍回了话,只漠然一笑,“今晚我不想说这些,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
念卿不语,一双眸子幽深无波。
他没奈何,经不起她这样的目光,只得淡淡开口,“你需要我解释什么?不错,我就是一个满手人命的制裁者,用他们的话叫做法西斯、刽子手、中国的盖世太保… … 这便是我职责所在,没有人情慈悲可讲。纵然他和我有过同窗情谊,我也只记得昔日的佟三,不认得日本人今日的鹰犬!莫说是佟孝锡、长谷川之流,这些年死在我手里的人,有多少是留学日本时的故交旧识,连我都记不清了。当年是朋友,自当肝胆相照,如今既然成了死敌,那也无话可说,唯有你死我活!”
壁炉里火光仍是暖的,映上他清峻眉眼,却似遇上霜冻。
怔怔听他蓦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全然出乎她意料,明知他曲解了她的问话,念卿却不打断,也不发问,只静静听着,听他将积聚心底的话全都说出来。
他却不肯再说,薄唇紧闭,脸上有深深疲惫与无奈,“这些话,也只有你问起我会解释。”
念柳低柔开口,“你不需给我任何解释。”
他抬起目光。
“佟孝锡一早投靠日本人,如今做了大汉奸,残杀抗日义军,这人自然是该杀的。”她深深看他,“我向来就不反对铁血手段,只是这一次不想由你来动手,不想你变成敏言的杀父仇人… … 无论如何,佟孝锡总是她亲生父亲。”
薛晋铭脸色微变,截然道, “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洛丽在世时便同她说过,她的生父早已患病过世。这么些年来,她从没问过这件事。”
念卿挑眉,“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佟孝锡和洛丽当年旧事也曾有许多人知道,何况现今佟孝锡已见过了她,她和洛丽长得这样像,你敢说佟孝锡没有半点起疑?”
“有什么可疑,他只会当敏言是洛丽和我的女儿,容貌肖似洛丽言何不可?”薛晋铭似连佟孝锡的名宇也不屑提及,脸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敏言被羁押期间,没有受到半分刊讯,处境安然,我不认为佟孝锡只是顾念洛丽情分。他恨你入骨,抓到你的女儿不会这样客气。”念卿神色凝重,缓缓道,“敏言同我说,佟孝锡亲自审讯她时,并没问起什么情报机密,倒一直逼问她的年龄——他显然是起疑了,敏言的岁数只要细究下去,他就会知道,她出生之时你和洛丽天各一方,你不可能是她父亲。”
薛晋铭不再说话,紧闭了唇,眉梢如刀锋斜飞。
念卿也缄默。
他自哂一笑,他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只侧首看向她,敛了眼里冷意,“对了,霖霖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半夜才回来,这丫头越来越野。”念卿无奈摇头。
薛晋铭笑道,“早些将她嫁了吧,眼看着你是降不住她了。”
念卿却怔了怔,“还早吧,她和彥飞两个还都是孩子… … 虽是十分难得的青梅竹马,但我有时瞧着他俩,总觉得更像兄妹,彦飞的性子也未必降得住霖霖。”
“你不如明说彥飞就是呆头呆脑!”醉晋铭笑起来,不意间牵动伤口,眉头微皱。念卿忙扶了他,轻声责道,“你该休息了,夜这么迟,你不困我可困了。”
薛晋铭默不作声地看她,似才话说,却不开口。
她以目光无声询问。
他静了一刻,缓缓问,“念卿,你真的认为,我做的这些事没有错么?”
念卿眸色微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燕绮曾经说,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他眼里闪过一丝罕有的迷茫,目不转睛望了她,流露只在至信至情面前才有的彷徨,“我从前是怎样的,有时连自已也想不起来了,每日都有太多事情在改变,变得面目全非,不可挽回… … 我不知道自已是不是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有同情,没有仁慈,只有满手杀戮。”
“你没有变。”念卿望着他,目光温柔,似能融化一切烦忧,“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如今做些什么,你一直都是我最初所见的薛晋铭。”
他缓缓而笑,深邃漆黑的眼里有了柔和光芒,煞意尽化倜傥。
第十六章(下)
原以为自己是个日起得最早的,不料想,更有早行人。
霖霖轻手轻脚步下楼梯,探头张望,没瞧见忙碌的仆佣,却瞧见那窈窕人影穿过客厅与餐室的连廊,径自往厨房里去了一一竟是敏言,她竟起得这样早,却是要做什么?
霖霖好奇心大起,悄悄跟在她身后,一路来到厨房门边。
正在忙碌生火做早炊的厨娘见了敏言,也一脸错愕,连问薛小姐这是要什么。
敏言也不理会,挽起袖子只问家里有没有雪耳、枸杞与莲子。
厨娘找了出来,她便利索地动手淘洗,将雪耳仔细分摘浸泡在温水里,做得似模似样… … 霖霖躲在门外瞧了半天,终干忍不住,小声嚷,“喂,你在干嘛?”
敏言闻声一惊,回头瞪来,“你……大清早跑来厨房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干嘛一早在这儿扮厨娘?”霖霖睁圆一双清如水黑如墨的眸子,伸手便去捞她浸泡的雪耳来瞧稀奇。敏言打开她的手,“别捣乱,这是我煮粥的!”
霖霖一愣,哈哈笑出声来,“你还会煮粥?”
敏言忙捂住她嘴,“小声点儿,别吵醒了他们… … ”
“哦哦!”霖霖忙也噤声,只怕把母亲扰起来,趁早上溜去捉弄高彥飞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你起这么早干什么?”敏言偏问起这茬。
“我,我醒得早,起来随便转转。”霖霖咳了声,笑眯眯打量那些莲米、枸杞,“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孝顺,煮来讨好薛叔叔的吧,你这滑头!”
“谁有你这么多坏主意,这些日子冬燥,我好心煮粥给你们喝,你还说说三道四!”敏言背转身去不理她,明明是被说中了心里小算盘,却嘴硬不承认。霖霖嘻嘻一笑“跟着薛叔叔真是有得沾光,不过我怀疑你煮出来的粥,真的能吃么?”
敏言斜斜瞅她一眼,眉梢挑起些促狭,“别以为谁都似你这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窗外事,从前在香港那会儿我就会下厨了!”
霖霖一想也是,“对了,燕姨煲汤煮粥的手艺可是一绝,我倒忘了你是名师出高徒。”
敏言脸色却陡地沉了沉,“谁跟她学,我家又不是没厨子。”
霖霖眨了眨眼, 没有接话,看她容色说冷就冷,一时又背过身去不理人,才不过十七八的年龄,却少年老成似的端起冷脸,尖尖眉梢,薄薄嘴唇,柳梢儿似的眼角也透着傲气。
这才想起,她己不是小时候那个寡言瘦弱的小敏敏,也不是从前默默伴在她身边读书学琴的敏言妹妹,现今的薛敏言己跟在她父亲手下经历过大风浪,见识过大场面,和一般闺阁学校里的女儿家自是不同了。
昨夜里回来得迟,又惹了母亲着急,只顾着赔罪认错了,好容易见着久别的敏敏,也没顾得上说什么话。霖霖吐了吐舌头,暂且把捉弄高彦毛的计划抛到脑后,自告奋勇挽起袖子给敏言帮忙。
不帮倒好,这一帮却帮出无数倒忙,先是打泼了水,跟着又过早把枸杞丢进了锅……厨娘苦着脸,看着两个大小姐把厨房扰得鸡飞狗跳,只觉焦头烂额,巴不得谁来赶走这两位。
救星倒是真来了。
来的却是薛慧行。
干是两位大小姐有了最好的听差,一人一句关差遣薛小公子添柴、递盐、拿碗… …
厨娘终于忍不可忍逃出厨房。
这日的早餐便在霖霖、敏言与慧行的通力协作之下告成,当略带焦糊味的雪耳莲子粥、咸味过重的佐粥小茶、怪模怪样的素菜包子…… 一一端上桌时,迈进餐室的薛晋铭与念卿只得面面相觑,眼着三位累了满头汗的“大厨”,薛晋铭啼笑皆非,“你们倒勤快。”
霖霖十分自谦,指着那煮得焦糊发黄的雪耳莲子粥说,“薛叔叔,这都是敏言做的,我们只是帮手, 她专门一早起来煮给你的,冬燥,喝粥对身子好… … 哎呀,干嘛?”
桌下敏言暗暗踢来一脚,踢得她莫名委屈。
跟着进来的高彥飞,站在薛晋铭身旁,忍笑忍得甚是艰难。
薛晋铭看了看低眉垂脸的敏言,淡淡嗯一声,依然面无表情。
念卿看了霖霖一眼,“什么时候你有敏敏一半懂事就好了。”
霖霖嬉笑上前,抢在薛晋铭前头替她拉开椅子。
慧行早已不客气地挤到他父亲椅子上,伸手拿起个素菜包就咬一一“呸,霖霖姐你蒸的包子是生的!”
“胡说!”
“不信你自己尝嘛。”
“我才不爱吃包子,叫高哥哥吃!”
“我,我不饿……好吧,我尝一个……”
“味道还好吧?”
“好,很好……”
看着高彦飞无可奈何的苦相,一直冷着脸的薛晋铭也忍俊不禁,念卿更是几乎笑呛。敏言见父亲 终 于露 出笑容,惴惴神色才松缓下来,乖巧地起身端了蒸笼回灶重蒸。
四个后辈都在跟前,她亦在身侧,如此寻常晨间,却是烽火乱世里最珍罕的一隙安乐。薛晋铭缓缓吃着焦糊味的粥,自己都未觉察的笑意落在念卿眼里,她亦莞尔,心知他一锦衣玉食,口味最是挑剔,今日却将一碗煮糊的粥吃得干干净净。
一家人吃过早餐,自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忙。薛晋铭此次回到重庆养伤,公务暂且搁下,琐事也有高彥飞协理,难得有了几日清闲。念卿照例每日都去孤儿院看一看,薛晋铭执意陪她同去,叫高彥飞自去公署料理杂务。
想着敏言在家无事,念卿便笑道,“敏敏也同我们一起吧。”
敏言眸子一亮,尚未开口,霖霖却兴冲冲道貌岸然,“那我呢,我也一起去!”
念卿蹙眉,“你自然是去上学。”
“有什么好上的,天天躲轰炸,学校里也没什么课……”霖霖满脸失望,一边嘀咕,一边将救援的目光投向薛晋铭,企盼薛叔叔能替她说情。
“敏言就不必去了,这几日在家好好想想我同你说过的话。”薛晋铭淡淡开口,看也不看敏言一眼,仍是那副冷淡神色,“这次回来,我会在重庆给你安排一个文职。你自小不喜读书,我也不勉强,往后就留在这边安心做事,既然有心作为,我便给你机会,这里一样天宽地阔,足够你飞了。”
“是,父亲。”敏言低下头,刚刚泛起光彩的眼里又黯了,只倔强地咬了唇,也不说话。
“伯父……”高彥飞忍不住想替她求情,特意用这私底下最亲近的称谓,却被薛晋铭轻描淡写扫来的目光迫得一窒,心虚地换回往日称呼,“处座,敏言小姐她……”
敏言冷冷横来一眼,“高彥飞,我的事不用你多嘴。”
高彥飞顿时噎住。
霖霖咳嗽一声,撒娇地扭住念卿衣袖,“妈,我喉咙疼,今天不想去上学了,你就让我在家休养休养嘛。”她哪里是喉咙痛,不过是想留下来陪伴郁郁寡欢的敏言。念卿自然明白,虽嘴上数落她娇气,心里却为女儿的善解人意略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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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霖送薛叔叔与母亲出了门,高彥飞也走了,家中一时只留下自己和敏言、慧行姐弟。
三个小孩,倒像回到从前在香港军服中无拘无束,没有大众管束的时候。
霖霖叹口气,想起那时最爱去薛叔叔家,趁燕姨和他一向不在,便扯上敏言一起疯,有时高彥飞和蒙家的两个野小子也在,顽起来无法无天,有次几乎将薛家的书记烧起来。一转眼大家都成了大众,当时还光着屁股的小慧行也都这么高了,小结巴的高彥飞也不结巴了,蒙家兄弟和他们父母弟妹远去异国,不知何年何月才可相聚……就算重新聚在一起,也回不到过往无忧无虑的时光。
父亲走了,燕姨走了,高彥飞的父亲在北平沦陷的时候为国捐躯了……想来父亲一走已是三年。他是春天走的,紧跟着便是那黑色的七月,高叔叔忠心耿耿追随父亲,做了一辈子的部属,同许叔叔他们一起接过他留下的担子,最终也紧随父亲脚步,离去。
此时许叔叔还在前线,蕙殊阿姨去探望他,一走这么久还未回来,也不知今年的圣诞夜能否见着他们,好难得大家都在,若能在平安夜团聚在一起,该是何等美妙。
霖霖目送车子驶离家门,站在门口不知不觉出神许久,待回过神,却是被慧行拉扯袖子。他指拾她看敏言独自离开的背影,看敏言一言不发,自个儿闷闷沿石阶向后院走去。
“敏敏,你要去哪里?”霖霖牵了慧行忙追上她。
“陡便走走。”敏言淡然笑笑,“你不用理我,我就在园子里转转,哪儿也不去”
见她如此不开心,霖霖便挖空心思找了许多学校里的趣事笑话来说。敏言也不搭话,只是笑,听得心不在焉。霖霖也有些意兴阑珊,心想她见过大世面,对这学堂里小姑娘们的琐事不感兴题也是自然的,心下灵机一动,却想起个有趣的事来一一“敏敏,我跟你说个秘密!”她撇开慧行,挽了敏言的胳膊,在她耳边窃窃将昨晚晚归的原因详细道来,又提起之前两次的偶遇,说到捉弄那个英国人的经过时,自己忍不住咯咯笑… … 敏言的反应却十分紧张,“那人什么身份你可曾调查过?怎么可以这样冒夫,随随便便跟人结交!”霖霖顿感扫兴,“你也跟我妈似的,处处小心谨慎,哪有这么麻烦。”
敏言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人世险恶,等你日后自己出去闯荡一番就知道了,跟你说也没有用,你被保护得太好了,霖霖… … 你是所有人手心里的露珠,谁都不忍让你沾到丁点儿尘埃,可这个世界才不是你现个所见的样子,它的坏处还多着呢。”
“看你说得老气横秋这样子,明明比我还小,你不也是薛叔叔掌上明珠,百般呵护着长大的!”霖霖不服气地笑嗔。敏言却是眼色一黯,侧过脸去,淡淡说,“我怎能和你比。”
“敏敏,这叫什么话。”霖霖眉头一皱,扳过她肩头,“你不要胡思乱想,薛叔叔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敏言怅然笑,“自从母亲走后,也只有他是一心一意照顾我的,我也只得这么一个父亲相依为命。倘若没有他,我在这世上也就什么都不是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无所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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