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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寐语者

寐语者(现代)
【衣香鬓影】系列:后传—明月照人来
第一章
「1999年3月,茗谷废宅」
三月的海边,天色阴沉,海风呼呼刮过,即将有大雨袭来。
往常水清沙幼的海滨,在天际层云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阴郁萧索。
“假日旅行社的朋友请到这边集合!”导游拿着话筒高声招呼身后大队游客,从话筒中扩出的声音,立刻被呼啸海风吹散。
游客纷纷抱怨,赶上这鬼天气真不走运。
导游手举话筒,边走边讲解,“现在我们来到的海滨,风光秀美,在民国时期就很受南方达官贵人青睐。最初是洋人在这里修建别墅,作为度假之用,后来慢慢成为豪富聚居之地。能够在这里兴建别墅的,都是当年的显赫人物。”
海风来势更急,几栋老房子隐现在灰蒙蒙的树林间,斑驳褪色的屋顶与壁柱,在呼啸风中越发显出隔世衰颓意味。有游客失望嘟哝,“只剩些破房子,哪有什么显赫人物。”
寻演不理会,只管大步往前走,“各位注意了,我们刚才一路走来,已经参观过五六座老别墅,现在将要去的最后一座,保存最差,破坏最大,但却是最吸引人的一座!因为它有一段神秘的传说… … ”
一阵猛烈海风吹过,吹得人东倒西歪,导游的后半截话被呛回了喉咙。
“是不是那个所谓的鬼宅?”有人顶着海风兴致勃勃的喊道。
“啊,还有鬼宅?”游客再度被勾起了兴趣。
导游哈哈一笑,顺势指向身后蜿蜒石阶尽头,“没错,沿着这段路上去,山顶上景大的那座老宅,就是著名的鬼宅了!”
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游客,终于被勾起好奇心,围着导游七嘴八舌追问鬼宅的来历。导游狡猾地一笑,挥了挥手中话筒,“到底有没有鬼,去了就知道,胆小的朋友可以留在这里,胆大的跟我一起来!”
游客们振奋精神,呼啦拉一群跟着导游爬上石阶。
导游大步走在最前面,一面心里暗喜,看来这群人很有油水可榨,今天应该可以小捞一笔;一面看了看暴风雨将至的天色,暗自嘀咕,这破落地方只有一堆老房子,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赶紧把景点带完了事。
正大步流星理头赶路,导游冷不丁一抬头,险些撞到前面一个人身上。
石阶转弯处,一株高大木棉枝叶横斜,阶上有个人拿相机仰头拍摄树上猎猎怒放的木棉花,拍得太过专注,完全不知自己挡住了去路。
导游无奈想绕过他,不料身后也正有人快步超上来,导游被撞个正着,立足不稳倒向摄影者,三个人在狭窄的青石板台阶上撞成一团。
“哎哟,你这人怎么走路的,也不看看… … ”导游没好气的推开摄影者,刚嚷了一声,声气却不觉软下去。因为他已看清身后撞上来的人,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女孩没有理会他的责骂,却朝他身后的摄影者连声说抱歉。
那个摄影者的相机被撞落在地。
女孩俯身去捡相机,恰在同时,那男子也俯下身来,两人不约而同撞上对方一一女孩的额头撞上男子的下颌,一个捂住额头,一个揉着下巴,都啼笑皆非看向对方。
导游也在饶有兴味打量这两个人,南来北往的游客见过不少,难得遇见这样出彩的一对人物。男的英俊挺拔,衣着考究,看上去风度翩翩;女孩娇小清瘦,乌黑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舞,眉眼有些冷,一双又深又黑的杏仁眼将人牢牢吸引。
看着这两个人尴尬模样,导游暗自好笑,俯身替他们捡起相机,拍了拍灰,“还好,没摔坏。”
年轻男子接过相机向他道谢,导游趁机搭话,“两位是一起的吗?”
两人看了看对方,女孩子表情淡淡地摇头。
男子礼貌地笑笑,“不是的。”
导游打量这二人的衣着行头,以他阅人的眼光,立刻断定这是两个大有油水可捞的主。
“这天气来玩不怎么合适啊,马上要下雨了。”导游主助热情介绍,“都是些破房子,也没什么看头。我跟你们说啊,真正好玩的地方在回龙滩那边,那儿风景好,有个五星级度假村,房间条件一流,全部看海,晚上还有泰国人 妖表演。如果两位有兴趣,我可以帮你们联系。或者参加个一日游散团,乘游艇出海,你们两个人包一艘小艇,登岛、海钓、滑翔,什么玩的都有…… ”
“谢谢,我还有别的行程,参团就不用了。”年轻男子温和地拒绝。
“别这么拘束嘛,出来玩就是要开心,不认识也没关系,两个人在一起玩玩就认识了。”导游一边招呼自己的游客跟上,一边不死心地游说,“你们安排住宿没有?这边山上的旅馆条件不好,不如跟我去看看那个五星级度假村,不满意再送你们回来?”
男子依然很好的耐心,“谢谢,我已经订房了。”
导游转头看那女孩,“这位美女呢?你一个人来的吗,这多不安全,不如跟这位先生一起参团啦,正好俊男美女,旅途艳 遇多浪漫!”
女孩子清冽冽地看他一眼,一点笑容也没有,让导游的打趣落了个空。
眼看两个人都不买账,自己的游客又在催促,导游只好讪笑两声,快步赶到前面去讲解。
阳生的年轻男女对视一眼,各自礼貌地笑笑。
“好像真的要下雨了。”男子微笑着打破沉默。
女孩点头,“不要紧,上面有地方避雨。”
“你来过这里?”男子有些诧异。
“这是第三次来。”海风吹得凌乱发丝在女子的脸侧缭绕,她眯起眼,笑容很浅。
这僻静的景区并不出名,却有人一连来三次,男子越发诧异好奇,“这地方有这么吸引人?”女孩只是笑,并不回答,话很少的样子。
他向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启安。”
她迟疑了下,伸手与他相握,“我叫艾默。”
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温暖;她的手却纤细,指尖透着一点凉意。
风吹起他米色长风衣的下摆,也吹起她乌黑长发。
旅途偶遇的阳生男女,双手相握于风中,似乎又是一段浪漫故事的开端。
两人沿石阶蜿蜒爬上山顶,沿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木棉树,枝叶摇曳于风中,这个季节尚未绽放火红花朵。接近石阶尽头,地上渐渐有雪白细碎的花瓣,散落青石之上。
花瓣被海风吹得扬扬洒洒,铺就一地芬芳,直通向那石阶尽头的残缺门柱。
两株高大的白山茶树相对拱立在道旁,开满一树雪色浓郁的花朵,繁花累累,枝叶虬散,花树高逾门廊,不知已在此生长了多少年。遥想当年木棉胜红,山茶似雪,一路灯色璀璨,满庭衣香鬓影……两人不觉痴了,任由海风吹得衣衫鼓荡,发丝翻飞,痴立着久久不能开口。
眼前佳境,却被喧哗的旅游团打破。
大队游客涌到门柱前合影,一些人迫不及待围住导游听讲解,一些人只顾四下找地方拍照,甚至不顾危险,来到废墟的墙坦上高高站着摆出v 字手势。
启妥与艾默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转身,如避蝗虫一样远远避开。
寻游站在门廊上,高举话简,开始绘声绘色讲解。
“传说这座旧宅主人上民国早期的一位大督军,此人手握重兵,独揽军政大权,总之就是很威风啦!这位督军娶了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夫人,出身据说不太好,但是艳 名远播,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督军对她万分宠爱,耗费巨资在海边兴建了这座奢华惊人的别墅,取名茗谷,送给夫人做新婚礼物。可错就错在这座别墅里,发生了惊人的丑闻,年轻的夫人竟然和督军的大儿子私下偷 情!”
游客们哄笑起来,也有人摇头叹息,或有人不屑一顾,导游越发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终于有一天,督军的儿子与这位继母决定私奔!”
“啊,私奔!”游客纷纷追问,“私奔成功没有?”
导游嘿嘿笑,故意卖关子不答,让游客先猜一猜结局。
看着游客们七嘴八舌发挥想象力,艾默双臂环环 胸,倚在一株山茶树下,嘴唇紧紧抿起。
启安倒像很感兴趣,倾听着游客们各种怪诞猜测,始终面带微笑。
导游终于揭开谜底,“话说当年,督军得知消息赶去码头,果然看见夫人与大公子一起下了汽车,正要登船离开!督军暴跳如如雷,竟然当场开枪,失手把自己儿子给打死了!”
游客丛中发出惊叹,有人追问“那位夫人呢?”
导游叹息道:“夫人被抓回家中,没过多久,督军府中就发生了一起血案!传说夫人被扔进了豹笼,社督军豢养的豹子活活咬死了!”
“什么?”
“被豹子咬死?”
“天啊,太残忍了!”
游客们纷纷惊叫,尤其几位女游客听得唏嘘,捂住 胸 口大叹可怜。
导游见效果甚好,继续用绘声绘色讲道,“那的确是一幕人间惨事,更可怕的是,那位残暴的督军没多久就被政敌刺杀身亡,这间别墅也在一夜之间失火,被烧成了废墟,从此之中,这里就有了闹鬼的传说… … ”
一股海风恰在这时卷过,风声呜咽,吹起落叶萧萧。
眼前庞大的废墟被阴云笼罩,似乎真有着说不出的阴森。
一时间,好奇的游客都安静下去,不知是被这股风吹得难以开口,还是当真感到了畏缩。
“闹鬼是怎么回事?”
人丛后面突然传出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
人们纷纷扭头看过来,看见站在最后面的一男一女。
艾默也皱眉看启安,竟是他接口发问。
游客们也跟着追问,“是呀,快说怎么个闹鬼?”
导游放缓了声音,森森说道,“据说,常常有人看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鬼,飘荡徘徊在废墟里面,过了午夜就开始哭泣,呼唤着谁的名字,老远都听得到她凄惨的声音… … 那是督军夫人的怨魂不散,仍在寻找昔日的情人。
人群安静了片刻,有人低声感叹,“好惨啊。”
艾默一语不发,转眸看向启安。
启安似乎听得意犹未尽,又问导游,“还有呢,只是这样吗?”
导游嘿嘿一笑,从从包里掏出一大叠东西,终于直奔主题,“大家请看,这一叠信片上记录着当年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还想知道故事详情呢,就请买一套回去慢慢看!还可带回家做个纪念!十元一套,价格便宜,意义!”
围在他身边的游客顿时散开,拍照的拍照,休息的休息,没人再对鬼故事有兴趣。
导游急了,又鼓吹了半天,才见两个结伴的女孩子一人买了一套。眼看费了半天口舌,却没有到什么油水,启安却走上前去,一下买了三套,这让导游脸上总算挤出了一丝笑容。
启安拿回三套明信片,笑眯眯递给艾默一套,“画得还不错,有点意思,这套送给你。”
艾默一怔,只好道谢接过。
分明是很劣质的纸张,模仿旧时月份牌的风格,画着一个穿桃红旗袍的妖 娆 女人,粉腮丹唇,媚眼斜飞,体态被画得夸张的丰满;后一张卡片上,是个穿西服,挂手杖,捏着烟斗的纨绔公子哥,唇红齿白,比女人还像女人;再后一张,是满脸胳腮胡子的草莽壮汉,穿着军服,戴着白缨帽,手中拿枪,一脸凶横。
看着一张张明信片,艾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启安挠头,“你不喜欢?”
“我是说……这种赚钱的手段有点过分。”艾默察觉自己的失态,毕竟人家是好心送上的礼物,当面这样讲显得太失礼,然而心中仍是愤然,“已经作古的人也不放过,在背后胡乱编排野史,这样赚钱太没有良心了。”
启安好脾气地笑,“民间戏说嘛,连皇帝神仙不也被人编排野史,这也无伤大雅。”
艾默不说话,淡淡转过头,脸上敛去了笑容,顿时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启安虽嘻笑着,目光却深邃,若有所思地凝视她。
“已经作古的人,就算不喜欢,也该给予他们起码的尊重。”艾默转头望向那灰蒙蒙的老宅,语声平静而低柔, “一座老房子也是一段历史,历史不应该被无知后人拿来扭曲意 淫。”
身侧静悄悄,没有回应。
艾默回头,见启安目不转晴地看着她。
这目光令她心里一窒,有种被看穿心事的惶乱错觉。
对着一个陌生人,话已说得太多,未免有交浅言深之嫌。
艾默低头掩饰自己心绪,“也许是我太偏激,谢谢你的卡片,画得很有意思。”
启安莞尔,分明听出“很有意思”四个字说得那么为难。
导游开始招呼团队集合了,见这两人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又凑上来扣呼,“两位,就要下雨了,里面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破房子,早烧完了,我带你们去度假村看看吧?”
艾默与启安不约而同地回头,“不用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风挟雨而来,吹得树林摇摆,密布头顶的阴云随之翻涌,凉丝丝的雨点已打上脸颊。海边的急雨说来就来,将一众游客惊得忙不迭往山下跑。
导游顾不得再游说,慌忙追上去,急急招呼游客们不要掉队。跑得两步,不经意回头望去,却见那一男一女没有跟上,却往废墟里避雨去了。
“喂,里头闹鬼啊!”导游没好气地大叫一声,想吓唬那两个不识好歹的背包客。
然而两个身影已消失在爬满藤蔓的废宅大门内。
第二章
「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重庆的初芬天气格外朔办,山城上空终日雾霭不散。
尽管战争阴霾沉沉笼罩,权贵云集的陪都重庆依然一片繁忙景象。
难得午后放晴,天气有些回暖,从汽车上走下的摩登仕女仅穿夹层棉旗袍,裹在玻璃丝袜里的修长小腿若隐若现,丝毫不畏寒冷。街头卖报小童顶着红扑扑脸膛飞奔,追上缓慢驶出的轿车兜售报纸, 一边高声叫嚷着前方最新战况,一边时不时抬头张望天空。
虽然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天空灰雾也散开,这样的好天气却最容易招来日本飞机的轰炸。
“ L et‘agolonajoynidel”两辆敞蓬吉普飞驰而过,车上醉醺醺的美军军官高举了酒瓶,大笑大喊,朝路边几名女学生们吹响口哨,扰得女学生们纷纷躲避。
唯独一个长发齐肩,高挑婀娜的少女愤然冲驶过车旁的吉普车骂道,“Rubblah!”
“沈霖!”同伴慌忙将她拉住,“莫惹这些大兵,你忘了上个月那回事?万一惹出麻烦来怎么办,想想都吓死人!”
同行的女学生们纷纷点头,提起上个月那起震动全城的女学生被美军士兵强 暴的惨事依然个个色变,都嗔怪这名叫沈霖的少女太过冒失大胆。
“怕什么,这帮混蛋要敢惹我,看我不宰了他们!” 沈霖回过头来,长眉浓睫,杏眼薄唇,明妍五官衬上女子少见的鲜明轮廊,别有一夺目的野气之美。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简直像个野蛮人。”同伴数落她。
“野蛮人有什么不好。”沈霖做了个鬼脸,话音还未落,却觉衣摆被人拽住一一转身一看,是个又黑又瘦的乞丐孩子,脏手指着只破陶碗,一手紧紧拽着沈霖的大衣,污脏手指将米色衣摆印上黑印。小乞丐也不说话,只踮着脚尖,眼巴巴望着她,十一月的天气里,只穿件破烂的夹衣,脚上草鞋露出了黑黝黝脚趾。
“真可怜。”
女学生们纷纷动了侧隐之心,往那破碗里各自丢下一些零钱。
沈霖从衣袋里摸出两块牛奶糖,俯身递拾那孩子。
糖果对于战时的普通人家也是稀罕物,一个乞丐孩子自然见也没见过,木然看着奶糖没才反应。沈霖将糖纸剥了,递到孩子嘴边,甜浓奶味诱惑下,小乞丐迟疑舔了一口,立刻瞪圆眼晴,一把抢过糖块塞进嘴巴,嚼也没嚼就囫囵吞下。
同伴看她久久看着那孩子,便上前挽住她,“算了,走吧,世上可怜人太多了,你有再多同情心也照顾不过来。”
沈霖摇头,“我不是同情他,是在帮助他。他虽然贫穷,也是有尊严的,他不需要同情。”
“你又来了。”同伴笑道,“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
“这不是什么大道理。”沈霖却较真起来,虽被同伴拽走,却仍反驳道,“谁说穷人就没有尊严,谁说富人就一定高贵?”
同伴连连笑着告饶,“是是是,你说得对,我不和你争。”
“等一下!”沈霖却似突然想起什么,甩开同伴的手,转身又跑向那乞丐孩子。
同伴错愕她看着她脱下自己手套给那孩子戴上,又取下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想给那冻得发僵的孩子围上… … 蓦然,一片影子罩下来,挡住了阳光。
沈霖一怔抬头,冬日淡淡阳光笼住这个身影,将她也笼在他的影子里。
这是个高大的短发男人,不知几时走到她身旁,低头看着她,卡其色长风衣将他身影越发衬得修长。他微笑着,说一口流利中文,“别拿下你的围巾,你会感冒的。”
他俯身把自己颈间厚实的羊毛格子围巾取下,给那孩子搭在身上,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小乞丐却后退一步,被他的褐头发、蓝眼晴、高鼻子吓得拔腿就跑。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发,抬眼看她。
浓密眉毛下的蓝灰色眼晴,在阳光下透出海水般澄澈光芒。
“你好。”他说的中文带了一点广东腔调,风度翩翩朝她伸出手,“我是Ralph Qulne,英国记者,不是美国大兵。”
沈霖原本冷着脸,却被他慎重加上的最后一句话逗笑,显然他听见了她和女伴们的话。
她大方地和他握手,笑了笑,“谢谢你的好心。”
冬日寒风带着沁骨阴冷,Ralph竖起大衣领子,友善微笑,“今天天气不错,希望不会有轰炸。”
话音未落,就听空袭警报响起,刺耳的呜呜声划破高空。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各自朝隐蔽处所奔去。
沈霖听见同伴们惊慌呼喊她的名字,然而来不及跑过去,一群挑着货担的力夫跌跌撞撞冲过来,后面的监工一路催促“快,快,东西不要落下!”
这横冲直撞的一群人立刻将街上人群冲乱,沈霖的女伴们也被挤散,各自被人流带向不同方向。一名力夫跑得太快,收势不住,眼看就要撞到沈霖身上。
Ralph坚实手臂及时将她护到身侧,闪过那撞上来的力夫。
他拽起沈霖的手,“跟我来,市场防空洞躲不了这么多人,我知道最近的隐蔽地方。”
早已被日复一日的轰炸搅得神经麻木的人们并没有太多慌乱,只如潮水一般朝那低矮的公共防空洞涌去。沈霖被他拖着,混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往前跑,也不知鞋子几时在奔跑中被踩掉,地上碎玻璃划破了脚趾,尖锐疼痛令沈霖倒抽冷气。Ralph低头看去,惊见她左脚赤露,鲜血直涌,显然伤得不轻。
他皱了皱眉,二话不说将她抱了起来。
“我自己能走。”沈霖倔强挣扎。
Ralph不予理睬,抱着她奋力跑过街头,朝一间英国银行冲去。
就要迈上台外之际,一牺黑色车子带着尖厉刹丰声风驰电掣追上来,停在银行门前,挡住了Ralph的去路。后面车里下来两个男人,一人迅速出手攻击Ralph,另一人乘势将沈霖抢过。Ralph挥拳击去,却不是对方之敌,对方身手利落,训栋有素,根本不容他反抗,已将他双手反剪,按到在地。
“薛叔叔,别伤害那个人!”
他听见那女孩焦急语声, 奋力抬起头,只见黑色汽车的门打开,一个穿烟灰色风衣的颀长身影缓步走来,接过了受伤的女孩。
脸颊被地上沙砾磨得生疼,Ralph动弹不得,只看见那个人临上车时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只那么一眼,却令他陡然感到紧张和压迫… … 钳在肩颈的手突然一松,身后的人放开手,将他丢在路边,退回到车上,一来一去迅疾无声。
Ralph挣扎来起来,只看见那车里的男人已漠然侧过脸,唇角带了一丝笑意,清冷侧颜却散发制栽者的威胁气息。两部黑色轿车声声催命的空袭警报声里绝尘而去。
“薛叔叔!”沈霖抚着脚上伤口,对身旁男子抱怨,“你干嘛让他们动粗,那英国人是好心,他想带我躲轰炸而已。”
“你太容易相信人,怎能随便跟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离开。”被称作薛叔叔的男子侧过脸来,清俊面容并未留下多少岁月痕迹,甚至看不出真实的年纪,唯独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人心,微挑的眼尾与薄唇分明带着倜傥笑意,飞扬眉梢却有着说不出的煞气。
“你母亲再三叮嘱不可轻易接近陌生人,这是极其要紧的。”他悠然开口,坐在颠簸行驶的汽车里,头顶是尖利刺耳的空袭警报,仁乎已能隐约听见飞机引擎轰鸣声。但他没有半分紧张,神色从容,唇角笑意流露几许漫不经心。
沈霖顾不上与他争辩,紧张地从车窗仰望天空,看见战机的灰色影子远远掠过,忙抓紧了他手臂,“薛叔叔,快找地方避一下,飞机来了!”
司机闻言也从后视镜里紧张望过来,“处座,要不要开到那边桥墩下躲一躲?”
他眉宇间仍是波澜不惊的神色,“不用,这几架飞机不是来轰炸的,只是在侦察。”
“又是假的?”沈霖一怔,看着果然飞掠而去的飞机气愤不已,“日本鬼子要炸就炸,老是搞这一套鬼鬼祟祟的花招,弄得人一惊一乍的,真是可恶!”
随着军民对轰炸的日渐习惯,摸索出利用山城雾都地理天气之便躲避轰炸的许多办法,有效减免死伤,日本人却也改变了招数,并不每次都是真的轰炸。常常派出飞机虚张恐吓,掠过重庆上空,侦察地形,滋扰军民,以此麻痹军民的提防意识,令防空警报真真假假难以分辩。
“这就是日本人的狡猾之处,不过你若留神观察,可以从飞行轨迹和引擎声来分辩。比方说… … ”他这话刚一出口,就被沈霖打断。
沈霖皱起眉头, “好了好了,谁不知道薛叔叔你是飞机专家,你分辩得出,我们小老百姓可分不出。你那套飞机机械的理论留着和高彦飞去说吧,我可不感兴趣,现在天天轰炸,一听飞机两字我就头痛……对了,你也别和我妈妈说什么飞机制造厂的事情,你知道的,她一听这个就伤心。”
身旁那人沉默,良久没有回应。
沈霖转头看他,见他微微抿起嘴唇,唇边抿出坚毅线条,终究显出一抺岁月痕迹。
“薛叔叔,对不起。”沈霖自知话说得有些过了,歉疚道,“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
“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她还是… … ”他欲言又止,淡淡叹了口气,将脸侧向车窗,令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沈霖也沉默了,车里一时沉寂欲窒,只有车轮摩擦碎石路面的声音。
“妈妈知道你回来了么?”沈霖打破沉默。
“还不知道。本来是要先回去的,路上听见空袭警报,想着这时间你该下学了,大约正在路上,就过来看看能不能接到你。”他微微皱眉,“你这丫头,对陌生人也太大意,刚才那个外国人什么来路也不清楚,就这样冒失地跟人家跑!”他看一眼她脚上伤口,不忍再数落,掏出一方洁白手帕拾她,“只是皮外伤,回去让殊姨给你包扎,先拿这手帕裹一下。”
沈霖接过手帕随口道,“殊姨昨天搭机去昆明了了,听说是许叔叔回昆明开什么作战会议。我想和她一起去的,可是妈妈不答应… …
“当然不能去,滇南战区的艰巨是你根本意想不到的!昆明是通往前线战区的咽喉,现在情势已经异常紧张。”他板起脸来,“你以为那边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沈霖心虚地低下头,“我只是说说而已,你比我妈妈还紧张。”
“霖霖… … ”他无可奈何,“如今你父亲不在了,我已当你是自己的女儿,你的一言一行我都需负起责任,你明白么?”
沈霖抿着唇不说话,过了半晌,低声问,“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敏言明明年纪比我小,却可以跟在你身边做事?她也是你的女儿,做的事也是万分危险,你却不阻拦她?”
“敏言。”提起这个名字,他唇边浮起苦涩笑容,“这个孩子,如果我真能管得住她,你认为有哪个父亲会任由自己女儿去做情报员,谁又能比我薛晋铭更清楚这一行的凶险?”
见他神情苦涩,被自己一言触动心事,沈霖心中涌起愧悔。
静了片刻,她转开话题低声道,“敏言拍电报来说,这几日也要回来一趟。”
薛晋铭淡淡点头,“我知道,她这次是和高考飞一起回来。”
沈霖一怔,眼里骤然掠起复杂之色,既有惊喜,也有迟疑,更有掩不住的失落,“是么,高彦飞也来了… … ”
这神情全然落在薛晋铭眼中,小儿女的微妙心事又岂能逃过他的眼晴。
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缘法,转眼十年有余,旧人或离去,或老矣,当初的稚子幼女却都已长大成人。待他想要岔开这事,换个让她快活的话题,她却己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对他灿然道,“慧行还不知道你回来,一会儿瞧见你,他怕要兴奋得翻筋斗了。”
提起六岁幼子,鲜晋铭不由微笑。
“妈妈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淘气,简直比我小时候还厉害。”沈霖笑出声,“前天他才将一个九岁的孩子打破了头,还不许人回家告状呢。”
薛晋铭摇头叹道,“我和你燕姨都不是爱惹麻烦的性子,他怎会这样顽劣?看来你们两个倒更像亲生姐弟,你小时候也是无法无天,谁也降不住的。”
沈霖吐了吐舌头,听他提及自己妻子,脱口便问,“燕… … 婶婶……”
她顿一顿,这拗口的称呼多少年还是改不过来,自小叫顺了口,殊姨、燕姨、贝姨,总之都与母亲情同姐妹,叫什么都是一样,便笑着换回习惯的称谓,“燕姨好么,她还是一个人留在南方?”
薛晋铭淡淡嗯了声,没有答话。
沈霖心细,觉出他神色转淡,联想起上回殊姨从香港回来与妈妈提起薛叔叔的妻子燕姨时,也很有些欲言又止,心下才了几分不好的猜测,却又不敢多想。
所幸车子转过盘山公路,已徐徐驶入林荫山道,铺满一地的落叶被车轮带得纷纷扬扬,前面隐隐可见两层美式别墅的灰砖红瓦,家门已在眼前。
第三章
「 1993废宅」
海风吹得地上枯叶盘旋飞舞,一片叶子转旋着贴上艾默小腿,风中隐有暴雨欲来的湿气。
天色转瞬暗了,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下,倾刻连成一片雨幕。
赶在大雨瓢泼而下之前,艾默和启安大步一跑过荒芜横生的庭院,冲进垮塌了一半的门廊。
“好大的雨。”启安侧身让艾默站到里面去,自己半个肩脸仍在檐外,头上残缺的拱顶恰好可容两人避雨。艾默见他肩头被雨淋湿,忙往门廊里边让了让,不料脚下一块断裂的石砖跷起,令她立足不稳仰后跌去。
“当心!”启安及时扶住她。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近在咫尺,彼此气息暖暖拂上耳鬓。
艾默站稳身子,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抬手去掠额发。
乌黑发绺似月牙遮在额角,恰与她睫毛的阴影连在一起,映出那杏仁儿眼的氤氲。
启安看得怔了,来不及收回目光,她已抬起头,两人视线堪堪撞上。
“别担心,这雨应该不会下得太久。”启安笑了笑。
“南方的天气可不一定,看这云层,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了。”艾默望向外面雨幕。
“是么,那不如坐下来慢慢等雨停。”启安悠然地笑,低头寻了个不被雨淋的地方,也不计较尘土青苔,就那么抱膝而坐。他抬眼看艾默,“你要在那里罚站,还是也坐过来休息?”
看着他一脸洒脱笑容,艾默心里对陌生人那根防御的筋不由自主松动,也就挨在他身边席地坐下。已坍塌的门廊,只剩一点狭小空间,两个人不得不紧紧拱着,肩胎时时碰在一起。
启安拽下一枝砖缝里伸出的来的爬山虎藤蔓,信口问,“你怕不怕鬼?”
“鬼?”艾默一怔,“当然不怕,我才不相信什么闹鬼,那都是胡编的。”“你不相信那个故事?”启安转头看她。
艾默望向朦胧雨幕里残败的庭院,“我不信那个传说,但我相信,有许多真实的故事在这里发生过,往事的真相也许是谁也猜不到的。”
启安静静聆听,目光专注。
她却并不直视他的眼晴,淡淡转过头去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只是一些普通人曾经住在这里,然后发生了一场突然的火灾,后来所有的浪漫故事都是市井附会吧。”
启安低低嗯了一声,唇边有一抺若有若无的笑意。
门廊下不知何年何月长出大片郁绿的芭蕉,蕉叶滴翠,溅落雨点簌簌。
也不过半个小时,雨势果真停了,天色渐渐放亮。
“看,我说这雨不会下太久吧。”启安笑着站起身,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艾默走出门廊,站在门柱的浮雕下,看见不远处的废墟笼上氤氲的水雾,竟有一种不真实的幻境之美,仿佛时光骤然倒流,往日浮华重现。
“如果我们是站在当年的这个她方… … ”艾默住了口,后半句消失在低不可闻的叹息里。
雨后阳光透过云层,淡淡洒在她柔和侧颜。
启安斜倚门廊,静静看她,她却凝望远方,并不知自己也成了他人眼里的风景。
废墟大门口左右都砌有观景假山和回廊,站在门口便可俯瞰整个海滨。
这里是原先的中庭花园,水池旁边原先有一株百年老榕,已经在当年大火烧毁,所幸门口的山茶花躲过了大火,至今年年岁岁盛开如旧。
庞大的别墅分主楼与副楼,三层主楼是按当年盛行的欧式设计,正面的剁斧罗马式大柱虽已坍塌大半,仍可依稀看出当年恢宏气魄,大火熏黑的墙壁仍保留着一些中西合璧的精巧细节。
“你看这段焦黑的木头,房子被烧毁之前,里面所有木材都很名贵,据说还有金丝楠木。”艾默领着启安步入破败凌乱的庭院,信口为他讲解废宅的设计典故,竟如数家珍,比导游还熟悉都多。启安问她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她只是笑,“我对这个地方感兴趣,找了些资科来看,也是热炒热卖。”
启安静听着她的讲述,踩过脚下瓦砾,神色有些恍惚。
他在主楼废墟的台外前停住脚步,俯下身来,细看半截断石上的苔痕,犹带焦黑的石面显露出四个模糊字痕“1922 ”。艾默也蹲下来,伸手抚过冰冷的刻痕,指尖沾了泥垢,沾上一些青苔的惨碧颜色。看着这数字,艾默喃喃说,“1922年建成的房子,1926年被烧毁,仅仅存在了四年。”
焦黑灼痕,深碧苔迹,无声述说着往事的惨烈与岁月的苍凉。
旷寂阴冷的天空下,时光仿佛倒流回了1926年的那个真相与谎言交织的冬天。
一方浅蓝色手帕递到艾默眼前一一这个牌子的手工手帕固然少见,如今还习惯用手帕的男人更加少见。艾默莞尔接过,将手上污迹揩了上去。
“全都烧毁了,什么也没留下。”启安叹口气站起来,望向满目荒芜的庭院,依稀还能分辨出昔日高大的喷泉,台阶两侧华美考究的雕花。三层高的主楼几乎坍塌殆尽,只剩底楼一片废墟,高大罗马柱断裂成几截,例在地上杂草丛中。
“走吧,趁雨停了,我们下山。”他低头一笑,伸手扶起艾默。
“时间还早,我想再看看里面。”艾默看向废墟,依然驻足原地。
“还早?”启安抬腕看表,眯起眼晴看向海天交接处,一轮斜阳正西沉。艾默这才发觉,时间竟在不经意中流逝得那样快,雨后冒出的太阳都快落山了。启安微微笑“再不下山,天要黑了,难道你想在这里露宿?”
艾默也笑,“这主意不错,说不定晚上会遇到美丽的幽灵。”
启安摊了摊手,“这么浪漫的事情不适合我,我宁愿在旅棺洗个热水澡,早早睡觉。”
艾默笑着耸肩,转身迈下台阶,小步跳过地上积水洼,“那么,就表这里说再见吧,我从这边走小路回旅棺了。祝你妹途愉快!”
她很于脆地朝他伸出手,等待握手道别。
启安却怔住,呆了一刻,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这个,你知道附近落什么好旅馆吗?”
艾默诧异,“你不是跟导游说已经订好房了?”
“那是搪塞,我刚到,还没找地方住。”启安一面说,一面用脚尖无意识拨弄地上石子,流露出一个并不习惯撒谎的人不自知的小助作。
艾默注意到这个小动作,歪头看他,发现他耳根有些泛红。
女孩子敏感的内心很容易觉察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点笑意泛起在艾默明媚眼晴里,眼前这个清朗温文的男子,当然是不会招人讨厌的。
“我住的旅馆不远,就在山下,带你去看?”
听见她这句话,启安如释重负,好多年没这么厚过脸皮,竟像是回到少年时的忐忑。
她领着他沿着一条曲折小路下山,来到海边一间宁静的家庭旅馆。
刚翻新过的两层欧式小楼,也是按从前的老房子改建的,砌着红砖外墙,有美丽的铁花阑干和长百叶窗,临海的房间都有半圆形小露台。
老板娘亲自来开了院里铁门,和艾默熟稔如老友。
艾默介绍身后的启安,说是路途中遇到的新朋友,老板娘并不诧异,态度和善,也不过于殷勤,让人觉得不是住店,而是访友一般亲切舒服。
老板娘领着他上楼,一面介绍说,这里本来也是过去的老房子,虽比不上那些别墅气派,经过自家买下翻新,也收拾得温馨别致,大多是回头客来住。
艾默笑道,“我每次来都是住这里。”
老板娘回头说,“她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都是第三次来了。”
这季节游客不多, 小旅馆里除了老板娘一家人自己住着,就只有他们两名客人。空余的五个房间里,两间在修整,一间背阴,一间窗外吵闹,只有艾默隔壁的房间最好。
老板娘推开房门,启安眼前不觉一亮。
原木色调的房间布置得筒约恬淡,床单洁白如新,木几上的土陶花瓶插了一束浅紫鹅黄的野花。铁花露台上搁着躺椅和小木桌,米色沙帘被风吹得鼓荡起来。
启安走上露台,看见栏杆下就是浅棕色的沙滩,雪白细浪缓缓拍打。
雨后海风清爽,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大海尽头。
“喜欢吧?”艾默靠在门上,手闲闲插在牛仔裤装里,笑容明净。
启安背靠栏杆,莞尔道,“何止喜欢,简直一见钟情。”
修长十指精灵翻飞堆笔记本键盘上。
“3 月21 日,阴雨,有风。下午匆匆抵达,第一印象竟是啼笑皆非。这里和我想象中的故园太不一样,并非废墟残破得有多厉害,而是流传下来的故事已经面目全非,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再不愿踏上这片故土。”
启安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出神片刻,接着又敲,“旅游开发者已将这里变成了游览胜地,老宅的过往,成了他们编织兜售纪念品的嘘头。仅仅几十年,一切就这样淹没了,再没人知道真相一一真的无人记得吗?”
他停下来想了想,唇边浮起笑意,又飞快地敲下,“至少那个女孩令我觉得欣慰,不管她知道多少,最起码,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尊重。这个女孩非常有趣,她对老宅的兴趣和了解程度令我诧异,想不到至今还有人惦念着这座废宅。”
想再敲些什么,似乎却又无话,启安出了会儿神,合上电脑。
夜风从露台吹进来,撩人深思。
沉闷的砰砰声却突然从隔壁传来,在静夜里一下接一下敲打,像有人要拆房子。
启安从沙发中起身,走到隔墙边听了一会儿,老式房子的隔音不怎么好,隐约听到艾默说话的声音,间杂着继续的敲打声。启安开门出去,见隔壁房门开着,老板娘手棒着工具箱站在屋里,里头砰砰声不绝,却不见艾默身影。
“需要我帮忙吗?”启安敲了敲门。
“哎,你来得正好。”老板娘随手把工具箱往启安手中一放,冲屋里说,“别折腾了,你先出来,这种事还要男人才行!”
“马上修好了!”
艾默话音从卫生间传出,紧跟着“乓”一声响,水啧出的声音伴随她的尖叫一同响起。
启安放下工具箱冲向卫生间,正迎上狼狈冲出来的艾默。
她一手拿着尖嘴钳,睡衣和头发都湿透,赤脚穿着拖鞋。
看见启安,艾默吓一跳,手忙脚乱的理了理凌乱湿发,“我在修水龙头……”
这个自然不用她解说,谁都看得出卫生间里已经水患成灾。
启安接过她手里尖嘴钳,鞋也没脱就冲进水里。
水声继续哗哗,没一会儿,听见里面喊,“换把大一点的钳子!”
艾默和老板娘在工具箱里一顿乱翻,抓起一把冲进去,“给!”
“不行,再大一点的。”
“那,这个!”
“太大了!”
水从里面漫进房间,老板娘奔下楼去找拖把。
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六分钟… … “好了!”启安终于宣告水灾结束,一头汗的走出来,却见艾默踮起脚站在一屋子水里,水中漂浮着她的拖鞋,和工具箱里掉出来的电线。
两个人都是狼狈不堪,头发衣服湿成一团,谁也不比谁好看多少。
四目相对,艾默首先笑出声来。
启安也忍俊不禁,“你修水管为什么要捶墙?”
艾默很无辜,“不是啊,我想把漏水的地方堵住,但是怎么敲都压不紧。”
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堵的办法治漏水,启安只好说,“这个,能自己动手还是精神可嘉的。”
艾默尴尬地笑,“工人刚好休息,老板娘也不会修,只好自己来了。”
“其实我也第一次修水管。”启安失笑,“看来很有做水电工的资质。”
老板娘扛着拖把回来,一看这两个湿漉漉的人还站在这里闲脚,立刻不客气嚷道,“还不去换衣服,这什么天气,你们两个都不怕冷吗?”
经她这一提醒,艾默啊啾一个喷嚏,启安也才觉察到冷,再看艾默鼻尖已冻得发红。
两人各自回房换好了干净衣服,老板娘也利落地将房间收拾整齐。
艾默套上厚睡衣,抽抽鼻子,翻出感冒药片吞下。看着手里药盒,却迟疑地想,要不要给对面送过去… … 正想着,房门却被敲响。
开门一看,正是启安,手里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感冒药盒。
两人怔了怔,心照不宣笑起来。
穿着粉红Hallo Kitty睡衣的艾默,顶着感冒泛红的鼻尖,头发湿漉漉披着,全然不见了初遇时的清冷矜持,娇憨神情跟如睡衣上Hallo Kitty倒有几分相似。启安猛然回过神来,觉察自己一直不礼貌地盯着她看,忙移开目光,转头装作打量房间布置。
艾默的房间格局和他那间一样,只是多了一部藤编书架。
“你房里还有书架,老板娘真偏心。”启安对那书架垂涏不已。
“这是老板娘自家杂物,因为没人看,顺便就摆在这房里。”艾默将启安让进屋,领他看那古香古色的藤编书架,“我一来就看中这房间,就是因为这书架。”架上书本也都有些年头,有大部头的古典小说,也有旧式译本小说。
有一本《 茶花女》 被抽出来搁在旁边茶几上,似乎艾默正在读。
启安信手拿起这本书,却见书下压着一册封面泛黄的本子,边沿典雅花纹已经褪色,仍显出别样的精致,式样令人一眼认出是从前的东西。
启安目光被牢牢吸引,不由自主伸出手… …
“这个不能看!”
艾默飞快将本子抢在手里,神色微变,似乎被人动了什么珍宝。
启安忙道歉,“对不起,我以为是一本旧书。”
艾默连连摇头。
“女孩子的私密神圣不可侵犯。”启安笑着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势,开了个驱散尴尬的小玩笑。艾默却下意识点了点头,看上去对这本日记的珍重异乎寻常。
这本册子已明显陈旧泛黄,不会是她自己的日记本,那又是什么这样珍贵?
启安细看她的表情,不禁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无意间目光瞟到桌上散乱的一叠稿纸,写满密密文字,这次启安还没有开口,艾默已飞快闪身挡在桌前,不让他看见稿纸上的内容。
启安试着探问,“你写东西?”
她将那个本子搁下,仿佛轻描淡写的样子,“没什么,随便写写。”
启安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是作家吧?”
艾默忍不住白他一大眼,“现在人人都是作家,只要会写字的都能自称作家。”
“作家有这么泛滥吗?”启安失笑。
“比作家更泛滥的是美女作家,但凡五官整齐,就能挂上个名号。”艾默眨眼笑,“还有人不算作家,但能作假,东家抄抄西家粘粘,也可以著书立说,大红大紫。”
启安久未在国内生活,听得瞠目不已。
“所以呢,千万别叫我作家。”艾默将手作出告饶姿态,引得启安几于笑呛。
“那我可以拜读大作吗?”启安诚恳地问。
“大作没有,小作也没有。”艾默摊手,“我胡乱写着玩,没什么可看的。”
明知她在敷衍,启安仍不屈不挠,“那么,修好水管总可以小小奖励一下?”
艾默眉毛一挑,“什么奖励?”
“只拜读一小篇,随便什么内容。”启安的好奇心从未这样强烈的被勾起。
“如果我写的是 色 情 小说呢?”艾默歪着头看他。
启安大笑,作出迫不及待的表情,“求之不得。”
艾默回之以白眼,二话不说打开门,“明天带你品尝本地小吃,算是奖励,现在逐客!”
赶走启安,艾默重新坐回桌前,盯着之前写下的段落,思路却已经中断。
看着一行行字,越看越觉得不对,心里隐隐烦躁起来。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艾默啪一声将笔扔下,仰后倒在床上,拿枕头盖住脸。
“为什么日记恰好在这里中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喃喃自语,苦恼地敲着额角,“是什么让传言演变成这样,前后相隔的二十几年,怎么会是一片空白!”
海风吹动露台上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天色已经黑尽了。
艾默起身走到落地百叶窗前,倚在窗边,点燃一支烟。
衣风吹散烟零,燎绕纷飞,恰如思绪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夜空下。
艾默定定望着露台外的夜色出神,直至一支烟燃完。
她躺回床上,拧亮床头台灯,打开那本陈旧泛黄的册子,再一次聚精会神从头读起。
发黄的印花纸页上,似于仍能嗅到若隐若现的茶花香气。
她的指尖缓缓摩挲过一行行模糊文字,看那纤秀飞扬的字迹,在指尖下流动,仿佛自久远沉睡的时光中活了过来。
夜色渐深,只有海浪拍岸边的声音从露台下传来。
墙上,挂钟指针一格格划过。
灯下,一行行,一字字,时间无声流过。
岁月似水倒流,静静流淌在梦里,流淌在那个衣香鬓影的年代……
第四章
「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空袭的警报才刚解除,习以为常的仆人们便又如常回到各自位置忙碌,天空中远去的日本飞机还依稀可见,并没有人对那蚁蝇似的小黑点多投去一眼。
厨娘急急奔进厨房,担心灶上炖的汤有没有煮干;楼上刻意里的窗户才擦一半,胖墩墩的罗妈提起水桶抺布,又回到窗前,仔抽将那玻璃擦得光可鉴人。
书桌上方的玻璃够不着,罗妈努力踮起脚尖,不留神碰掉了桌边一本册子。册子跌落地板,一帧照片跌出来。罗妈忘了手上有水,忙俯身去捡。
“别碰照片!”夫人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裹在黑色旗袍里的清瘦身影快步抢进来,不顾一切夺下罗妈手中那帧照片,一时立足不稳,竟跌跪在地板上。罗妈吓住了,呆呆看她跪在地上,将那照片捧在手里,小心翼翼抹去沾上的水渍。罗妈一叠声地赔罪,从她肩头惶恐地望去,依稀瞧见照片上是夫人与一名戎装男子的合影,膝上似乎还抱着个小娃娃。
幸好照片只有边沿沾了丁点儿水渍,夫人如释重负。
罗妈忙搀扶她起来,满手粗茧的手扶了她胳膊,全不敢用劲——她委实太瘦了,穿了夹棉厚旗袍,腰身仍然像那园子里的梅枝,纤瘦得连风也能吹折。照片上应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如今看来竟没太多改变,哪里像是有了十七岁女儿的妇人。
下人们都喜欢这位温柔沉静的女主人,虽说如平素鲜少有笑容,话也很少,待人却很是和善。罗妈在这里做了大半年的差事,也不太清楚主人家的来历,只知她是孀居的一个人,带着女儿和亲眷从远处来重庆避战乱。
底下人也不是没有暗自猜过,看如母女举止言谈,与往来亲戚的气派,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可比的。但她衣饰简素,从不交际应酬,除了亲眷之间,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
罗妈见那本封皮精美,压满花纹的册子还在地上,忙捡起来拿袖子抹了又抹,双手递给夫人,口中仍是不住赔罪。夫人对那册子倒不大在意,信手接过放在一旁,只将照片仔细收在床头檀衣小匣子里。
楼下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
夫人侧耳听那刹车声,“今天不是没派车去接小姐么?”
罗妈一怔,“是啊,车子在后头停着呢,小姐一早说要与同学去募捐,叫不用接她的。”
夫人走到窗口,倚窗朝下望去。
一前一后停在门口的黑色车子,是再熟悉不过的。
霖霖从前面车里跳下来,急不可待地挥手朝楼上大喊,“妈妈,薛叔叔回来了。”
薛晋铭在车里摇头失笑。
这个丫头,还是这么大大咧咧,学不会谨慎,说她多少次也不改。
他起身下车,理了理领带,不经意间抬眼,便望见二楼窗下那个淡淡素影。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暮色渐至。
她站在树荫斜映的窗后,斜阳穿过枝叶,给那绰约身影镀上光芒。她翘首望向这里,企盼的姿态令他错觉是在等待他的归来。
即使是一瞬错觉,也有倦鸟归巢的安然。
霖霖跛着脚,将慌忙上来搀扶的的仆人一推,径自迎上匆匆走下楼梯的母亲,将她一把抱住撒娇道,“今天真不走运,空袭来的时候竟然跑伤了脚,幸好遇上薛叔叔过来接我,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凄惨呢。”
薛晋铭只是笑,看她母亲脸色紧张,这才说,“一点皮外伤,让人拿药水处理一下就好,不要紧。”霖霖吐一吐舌头,单脚蹦跳到一旁椅子坐下,抢在母亲数落她之前说,“妈,我饿死了,晚饭可不可以吃了?今天有没有特别的好菜给薛叔叔接风呀?”
薛晋铭笑起来,“不用特别的菜,回家的人,有一碗热汤就最好不过。对么,念卿?”
他看着她,淡淡地笑。
一别两月未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瘦,黑衣素颜,不施脂粉。
不经描画的眉仍如远山黛色,波谰不惊的眼里数进了山城秋雾。
她朝他清浅地笑,这雾霭里便涌出了冬日最暖的阳光。
她听着久违的称呼从他唇间唤出,不觉恍惚——念卿,如今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唯独他口中这两个字,多少年都不曾改变。
她上前接过他搭在臂弯的风衣,自然如同家人,“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他松了领带,随口答,“临时变了行程,回来事情办完,明天又得走。”
念卿皱眉,“这么快?敏言还说这几日回来,你不等着她么?”
薛晋铭笑笑,“等这趟从上海回来,大约能在重庆多留些日子,到时候再聚不迟。”
闻听上海这两个字,念卿神色微变,当着下人不便多言,眉间却聚起忧色。
她岂能不明白这两个宇所意味的风险。上海早已沦陷,沦为日占区要隘,也是远东情报集散之地。以他的身份,需亲自潜入敌占区去办的事,可想有多凶险。
他朝她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事,去去就回来。”
说话间仆人已张罗好饭桌,罗妈也拾霖霖上好了药水。
念卿吩咐另一名女佣秦妈去将慧行少爷领下来。
不一会儿,秦妈下来回话说,找遍家中都不见少爷的影子。
霖霖哈哈一笑,“肯定在车棚,慧行最爱缠着老于玩车了!”
念卿随在薛晋铭身后匆匆走进后园的车棚,老远就听见司机老于哀告的声音。“少爷,您快出来吧,哎哟,您就行行好吧!”
“我就不出来,你来抓我呀!”童稚语声从车轮底下传出。
老于趴在地上,极力把手伸入汽车底盘下,想把人给拽出来。
只听身后沉沉的一声,“慧行,你在做什么?”
老于一惊,回头见是薛先生和夫人双双立在身后。
汽车底下传来男童一声欢呼,“爸爸——”
黑不溜秋的身影从车轮底下利落地滚出来,带着一身泥巴扑到薛晋铭身上。老于苦着脸对念卿说,“夫人,小少爷硬要来到下面去看汽车为什么跑那么快,我拦都拦不住他呀!”
慧行趴在醉晋铭肩头,伸出小细腿来踢老于,“坏蛋,不许告状,我爸爸有枪,崩了你!”
薛晋铭听得皱眉,将他放到地上,正色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快向人道歉。”
慧行身子一扭,扑到念卿怀里,“姑姑,爸爸骂人,爸爸不疼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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