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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妖》作者 饭卡(出书版完结) (1)

_6 饭卡(现代)
  一路策马向南,卢瓦尔河谷几百里地风景优美人口稀少,小镇和村庄清新宜人,不再像城市那么肮脏。两人不停赶路,但只要碰到有旅店的聚落,海雷丁就带尼克下马大吃一顿。
  飘着芦笋片的蘑菇浓汤,金灿灿的蜜汁烤苹果,撒了碎榛子的黑莓酱馅饼,还有爽口的腌黄瓜与西蓝花冷盘。没有束腰、没有任务,尼克终于心愿得偿,一路把法国菜吃到餍足。
  两人到达马赛的那天早上刚刚下完雨,云开雾散,天空澄净如洗。阳光反射在海面上,一层层白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湿润的风拂过面庞,海鸥鸣叫着掠过层层白帆。两人不约而同的感到心情舒畅,以海为家的人无法真正喜欢上陆地,就像草原上的民族下了马背走路都别扭一样。
  码头外,红狮子的船队和离开时别无二致,尼克看着海妖号美丽的船首像说:“我们比卡尔他们早到了四五天吧?也没人来迎接。”
  “当然,我谁都没告诉。” 海风吹拂在红色的长发上,海雷丁像回到自己领域的王,浑身散发出愉悦自在的气息。“孩子们,查岗的时候到了。”那狡诈的笑容又回到红狮子脸上,尼克本能的觉得有人要倒霉了。
  船长的突然袭击让监理们好一阵慌张。毕竟不是在阿尔及尔老家,海雷丁出行前特意吩咐过,除非补充给养和打探消息,所有战斗人员不得下船。
  清点人头后,一千两百号人里有三十五个无故缺席者。这出勤率在海军里都算很不错了,海雷丁比较满意,又核查一遍船只的补给和清洁。
  长期的训练让水手们不敢怠慢,即使船长不在,甲板也被每天洗刷,铜炮擦得闪闪发亮;甲板上一卷卷缆绳码成整齐的圆圈,补充桅杆的圆材上都盖着防水的油布;成桶的腌肉、黄油、干豆子、汤料、硬饼干按照购买时间和保存期限有序码放;火药则按粗粒、细粒、粉状分组,小心的存放在船舱底部。
  “大伙儿干得不错。就是炮忘了上油,这样碰见敌人可不妙。”海雷丁微笑着走过炮舱,在每一尊铜炮的点火口放进一枚金币。这种‘上油’方式是很传统的表扬,军械长和水手长们当即笑得合不拢嘴。
  “不守规矩下船乱晃的人,每人领十二鞭,等船医回来再打。好了,大家各就各位吧。”海雷丁说完,带着尼克回到海妖号的船长室。赏罚分明,所有人都提不出异议,心悦诚服的回去干活了。
  “船长……”尼克跟在海雷丁身后,悄声提醒:“这几艘船上都有女人,人数还不少。”船舱里鬼祟的衣裙声响,和海盗们浓重的体臭中不同寻常脂粉香味,她不相信嗅觉灵敏的船长会没注意到。“老规矩,女人不是禁止上船?”
  “就当没看见。”海雷丁愉悦的道,“不让他们下船,又不让女人上来,那我下次在海上碰到敌人只能降旗溜走。士气是很重要的,有时候规矩也得通融。”
  “那到底为什么不许女人跟着出海?陆地上的军队常常带几个去打仗呢。”
  “因为她们会大量消耗宝贵的淡水。”海雷丁意有所指的盯着尼克,“一般来说,没几个船长能忍受隔三差五就洗澡的下属。”
  入夜,十几个穿着花里胡哨裙子的女人悄悄溜下船,在海盗们恋恋不舍的眼神中消失在夜幕里。她们中间有赚零花钱的海边姑娘,也有职业□。价钱合理,宾主尽欢,大家都很满意。
  三天后,登岸的马车部队才到达港口。卡尔对两人的不告而别非常不满,直到看见尼克完好无恙才放下心来。维克多抓住船舷上垂下的绳梯,脸色煞白往上爬。尼克在上面接应,下面还有两个兄弟伸臂托着。
  “维克多,‘笨手笨脚的书呆子’用拉丁语怎么说?”尼克抓着医生的绣花衣领,把他扯上甲板,“厨子体重有两百磅,只有一条真腿,爬得也比你顺溜。”
  “他那条烂掉的断腿如果不是我给锯了,那你现在就只能吃爬满象鼻虫的饼干,没闲工夫卖弄你那该死的拉丁语。”维克多狠狠甩掉尼克的手,狼狈的把衬衫塞进裤子。
  绳梯也不会爬的人在任何船上都会成为嘲笑的对象,但海妖号上却没有一个人露出嘲讽的表情。船医在海上是极受尊敬的职业,更何况是维克多这样技术高超的医生。许多船员甚至对他有种近乎迷信的崇拜。一个水手把医生的器械包和药箱背上船,然后敬畏的抱在怀里,帮他送往医疗室。
  “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新闻?”维克多问。
  “有三十五个人要挨鞭子。”尼克说,“船长说等你回来再打。”
  “哈,很好,三十五根新鞭子,还有一堆伤后处理。没事找事,一刻也不让我闲着。”维克多忿忿地推开医疗室木门,“没别的噩耗了吧?”
  尼克想了想道:“对了,好像有几个女人上过船。”
  听闻此言,维克多先是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接着软软地靠到墙壁上,“天哪天哪,一千两百个男人,每个都要排查梅毒和淋病!他们怎么就管不好裤子里的东西?!这群天阉的臭海盗!!”
  无论医生怎么抱怨,工作仍要一项项亲手做完。为了避免伤口感染,每个受刑的人都有资格要求一条消过毒的新鞭子。这种海上人称为‘九尾鞭’的常用惩罚工具是由缆绳做的,将一根粗绳解散成九股,每一股尽头都打了结。
  维克多用低浓度酒精浸泡过鞭子后,再放到太阳下暴晒晾干。鞭刑是一项很郑重的仪式,海盗们敬畏的看着那些迎风招展的绳索,等待处罚日的到来。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三十五个离职者被集中到海妖号上,脱掉脏兮兮的衬衫,光着上身被绑在桅杆或舵盘上。十二鞭的处罚并不重,旨在警告。这些不守规矩的家伙,将在所有兄弟目视中接受教训。
  海雷丁站在船首平台上,大马士革弯刀上的宝石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身后分别站着冲锋队长和本船监理,都穿戴着最整齐的衣服和装备。
  “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记住我的话。”海雷丁一字一顿的道,“船长的命令不可违抗。”
  水手长接到命令,用肌肉纠结的粗胳膊抡起鞭子,一边大声报数一边抽打。
  一切如常,海妖号像一只展开双翼的美丽鸽子,乘着风平稳的滑向北非。
  公元1516年的夏天,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不寻常的。
  从这一年开始,以法国为首,欧洲各国不约而同的展开了私掠活动,人人都想从这伟大的航海时代分一杯羹。满载金银的西班牙商船从新大陆归来时,伴随而来的再也不是顺风顺水的洋流,而是打着黑旗的国家海盗。
  而暗地里那些不为人所知的事,也将在未来的世界掀起巨□澜。
  比如一个宫廷仆人悄悄离开巴黎,骑马穿越边境,朝着西班牙首都托莱多疾驰而去;比如几艘两头翘起、具有明显土耳其风格的海盗船只,笔直的驶向阿尔及尔。
  而尼克,这只被挤出鸟巢的雏鸟,对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依然一无所知。
  红胡子
  浪头适中,风向正好。海妖号的帆片涨得鼓鼓的,船尾拖出一条笔直的白浪。尼克在船首平台睡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又换到桅杆中瞭望台上,还是睡不好。
  十四五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尼克整天不是困就是饿,要不然就是又困又饿,午觉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几个老地方都不能安心闭眼,尼克纳闷。仔细观察一阵子,发现这是视线造成的——几乎整船人都在死死盯着她瞧。
  尼克队长的女装事件随着登陆人员传遍船队,成为红狮子本年度最震撼八卦。曾经最爷们、最凶猛的冲锋队长,此刻在海盗们的眼里似乎变了模样。作为常年在海上劫掠的强盗,他未免太白嫩了,声音也透着那么点古怪的尖细,特别是从来没在人前换过衣服。
  队长究竟是‘他’还是‘她’?船长什么都不解释,自然也没人敢直接询问本尊。
  尼克抓抓脑袋,郁闷的混进船长室。海雷丁正伏案演算,桌上放着圆规和直尺,还有一本摊开的拉丁厚书。尼克伸头一瞧,只见书页上都是些奇怪的符号和图形。
  “什么书?”
  “三角函数。”
  “数学。”尼克咂嘴,除了数金币用的算术,她对这门科学一窍不通。“算这个干什么?能增强战斗力吗?”
  “现在不行,我还在学习。”海雷丁换了一张新的演算纸,把涂满算式的纸扔进脚下的箱子,里面已经积累了近一尺高的草稿。“数学和天文对航海很有用,特别是在未知的广阔海域上。”
  “我以为船长你在航海术上已经是很精深的行家了。”尼克说,“还从没见过你带着船迷过路。”
  “因为这是在地中海,都是些走了上千年的老航路了,只凭经验和流传下来的谚语也能找到陆地。”海雷丁把羽毛笔□墨水瓶,抽出一张绘在羊皮上的地图展示给尼克,上面模糊的记载着新大陆的海岸线,其余那些未知的海域都画着想象中的怪兽。
  “世界比你想象得大的多,只凭经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些从不出门的书呆子,仅用一个简单的维度定位器和一支笔,就比我还清楚陆地的位置。”
  说完,海雷丁又回到演算的练习中。尼克把头枕在手臂上,坐在桌边看他一遍遍画着三角。
  “船长,你上过学吗?我总觉得你什么都会,好像生下来脑子里就装着一柜资料。”她见过他说法语,用西班牙文写过宣战布告,还会用拉丁语算正弦函数。
  海雷丁看看她歪着的小脑袋,无可奈何的笑了。“怎么可能,都是后来慢慢自学的。”
  “后来?那前面呢?”尼克刨根问底。
  “前面……兄弟多,家里穷,填饱肚子就够忙了。”海雷丁挑挑眉,用一句话概括了他曾经的生活,而且没有详述的意向。“别在这儿瞎搅和,没事去找维克多玩,或者去舱底抓老鼠。这些穿毛皮的小魔鬼快把储备吃光了。”
  尼克被一脚踢出船长室,郁闷的寻找下一个消遣的地方。
  她没有无聊太久,一进入阿尔及尔附近海域,空气的味道就变了。硫磺和硝石的余烬随风而至,破碎的木片残骸漂散在周围的海面上。
  瞭望手忧心忡忡的观察着地平线,在距离基地这样近的地方有战事发生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海雷丁去法国时带走了大部分船,虽然港口已经戒严,但如果在这时候被敌人趁虚偷袭,后果是不言而喻的。海妖号用旗语召唤其他舰船,整个船队组成战斗队形,炮手各就各位。
  很快,海流送来更加详细的提示——一具穿着蓝色制服的浮尸飘了过来。水手长带了几个人乘小船划过去辨认,尸体还没开始腐烂,只有惊恐痛苦的神情透漏出死前的景象。“是西班牙人!”水手长朝船上大喊,“死了不到两天!”
  海雷丁盯着阿尔及尔方向,一言不发。他的人仍旧太少,这样的状况虽能预料,可他没办法解决。
  尸体一具接一具飘了过来,大家很高兴地注意到,里面绝大多数都是西班牙人。只有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黑脸汉子混在其中,白色的缠头布和袍子浸满血渍。
  “把他搬上来!”海雷丁命令,水手把绳子垂下船舷,小船上的人系紧尸体,上面的人立刻拉了上去。虽然和北非摩尔人很像,但从缠头巾的方式和尖端翘起的靴子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土耳其人。
  海雷丁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点,自语道:“如果事情像我猜得那样,我们运气还算不错。”
  船队一路驶入阿尔及尔港口也没受到想象中的攻击,只是码头上停泊的几艘两头翘起的土耳其船非常陌生。海雷丁朝天放了一记空炮,对方随即升起标志的旗子。
  黑底白骷髅的海盗旗,骷髅脸上画着两道非常夸张的红胡子。
  接着,一个蓄着整齐红须的男人走上甲板,大笑着朝这边打起招呼:“嘿!雷斯!这次你欠我一个大人情呢!”
  巴巴罗萨·伊萨克,外号红胡子,是巴巴罗萨这个称号最初的创建者。伊萨克是四兄弟中的老大,已近四十岁了,但狂饮和财富并没有摧毁这副结实矫健的躯体。他头缠白布,腰挎弯刀,耳朵上几个金环闪闪发亮,像个来自异域的苏丹王。
  打眼一看,就知道两人出自一个娘胎。同样的宽肩长腿,古铜色皮肤,浓密的红发下是一双精力充沛的蓝眼睛。只要看看伊萨克,就知道十年后的海雷丁什么模样。
  两兄弟先是互相瞪了半分钟,接着一个熊抱,使劲力气拍击对方的背脊,好像上面趴着只吸血的小怪物似的。
  “好久不见哥哥,已经有七……不,八年没碰面了?我以为你早就变成糟老头子了。”海雷丁笑着说。
  “胡说八道!这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呢!”伊萨克狠狠捶了弟弟肩膀一拳,“你还是跟原来一样不管不顾的,大门四敞就敢出去找食。”
  “这不正说明我心态比你年轻?”
  兄弟二人搭肩离开码头,心中都明白这次有惊无险,前来偷袭的西班牙船被红胡子拦下了。
  回到山丘上的白色城堡,海雷丁开了六桶国王都难喝到的好酒招待客人。酒香四溢,两个火一样耀目的男人聚在会客厅里,周围的一切人物都显得灰暗渺小。伊萨克抽了两口水烟,真心实意地称赞弟弟的老窝。接着招招手,让手下牵进来一匹极漂亮的短毛小马。适合散热的皮肤和毛发,这是沙漠民族培育的优秀品种。
  “她叫莉莉,最纯正的阿拉伯血统,有人想用一艘全新的巨型舰换我都没舍得出手。”伊萨克爱怜横溢地摸摸小马脖颈,接着期待地四下搜索着,“雷斯,我可爱的侄子们在哪儿呢?他们见到伯父的礼物肯定乐的蹦起来!”
  “抽你的烟吧伊萨克,这里没有什么侄子。”海雷丁干脆地道。
  “你没儿子?”伊萨克大失所望。呆了片刻,又让手下捧出几个土耳其巧匠打造的首饰盒,从他们的姿势看就知道里面都是满的。
  “好吧,侄女也不错。”伊萨克满怀期待的搓着手,似乎在准备给小姑娘们一个热情的挺举转圈。“她们应该都有一头着了火似的漂亮红发吧?”
  海雷丁再次摇头,表情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伊萨克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好半天过去,仍没有一个孩子跑出来迎接客人,红胡子渐渐露出绝望神色:“我的老天爷!一个娃儿也没有?你这八年都他妈在干什么?被炮弹打中裤裆了?!”
  没等弟弟解释,伊萨克的目光已经游移到海雷丁身后,那个一直默默无言的少年身上。
  “难不成、难不成谣言是真的?在土耳其我还当笑话听……”伊萨克难以置信地大吼, “雷斯,你果真喜欢小男孩儿?”
  大门砰的一声巨响从背后关上,尼克和一众随从全部被踢出会客室。只隐约传出两个暴怒的男人对吼的余音。海妖、谣言、传遍地中海、断子绝孙……逸出门缝的只言片语让众人面面相觑。尼克跟小马对望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个无花果干塞进它嘴里,两只一起溜出去玩了。
  兄弟两人用拳头交流了谣言的源头,满地狼藉,良久无果。
  伊萨克捡起他那盏包金水烟筒的遗骸,挥臂扔进庭院里,一只灰雀吓得扑棱棱跳出灌木。
  “我大孙子都有炮筒高了!老二跟老四一走,你都快三十了,难道不想留下点自己的骨血?我是记得你一直喜欢小孩儿,可当真没想到是这个喜欢法……”
  在这个时代,三十岁的男人没有家庭(除了那些穷得连小崽都养不起的穷光蛋),不是身体有问题就是神经有问题。伊萨克一想起弟弟右手边那灰扑扑的小矮个,胡子就随着脸皮抽搐。
  “别自顾自的脑补。”海雷丁沉声道,“孩子现在对我是拖累。再说只要有你在,红头发的小崽子不会死光的。你别管我。”
  见老拳无用,伊萨克只得放轻声音苦劝起来:“雷斯,你没结过婚,见到什么都想尝尝鲜,我理解。但有女人有孩子的生活是很滋润的,听着,我三老婆的小表妹快到定亲的年纪了,她们家的女人都很会生孩子……”
  “够了!”海雷丁一声爆呵,“伊萨克,我只说最后一遍,只要你耳朵没被骆驼毛塞住就好好听清。第一,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男孩,或者其他什么带把的雄性生物;第二,尼克是个女孩儿,但不是我的,我有自己的女人。”
  伊萨克插话:“那你怎么时刻都把她带在身边?”
  “因为她是我的冲锋队长!”海雷丁狠狠揉着太阳穴,被这个解释不清的误会搞得心情糟透,“我不想再跟你讨论这件事了,到此为止吧。伊萨克,你这次来不会只为了这件事吧?如果真的如此,我倒要怀疑你是不是假冒的大哥了。”
  他紧盯着面前这双跟自己极像的蓝眼睛道:“苏莱曼大帝还好吗?””
  红胡子脸上婆婆妈妈的表情瞬间隐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和一口野兽般的白牙。“除了有点发福,其他都很健康。雷斯,他也同样问候你。”伊萨克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递给海雷丁,笑道:“我只给侄子们准备了礼物,至于你的,是大帝自己出资。”
  这是一张北非人都认得的海岛地图,突尼斯的杰尔巴岛,沟通东西地中海的要道。
  “不再无依无靠的四处游荡,跟欧洲列强孤军奋战,奥斯曼帝国能提供给你稳定的一切。”伊萨克说,“有家的滋味很美妙,雷斯,好好想想。”
  伊萨克在蜿蜒的走廊里散了会儿步,忽见廊外的泥地上有几个漂亮的小蹄印,便顺着痕迹走进庭院深处。在一个僻静的小角落里,小马莉莉悠然啃着灌木新发的嫩芽。一个少年蹲在旁边,手里拿了根细棍正在戳一只蛤蟆的肚子。每戳一下,那肥胖的蛤蟆就呱呱叫两声,却也不逃走,少年玩得不亦乐乎。
  平胸,窄胯,小屁股,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生很多崽的女人。
  打量一番,伊萨克恼怒地下了定论。
  冲锋队长应该是什么样子?像他船上的法利塞,身高两米,膀大腰圆,壮得像头公牛才对嘛。至于女人,那就该凹凸有致,身材火辣……这样两边都不靠谱算怎么回事?!
  默默地考虑了一会儿,伊萨克出声说:“在土耳其,诱拐别人的马跟诱拐别人的老婆同罪。”
  “我又没拐她,是她自己要跟我来的。”尼克把空空如也的口袋拉来出来展示,“还把我的无花果干吃得渣都不剩。”
  “你叫什么名字?”
  “尼克。”
  “无礼!”伊萨克面色一沉,像个不悦的国王一样凛然怒斥:“孩子,要混海上就应该知道什么是规矩。当一个船长问你话时,你该自觉报上全名!”
  “我的全名就是尼克。”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已经感觉到对方的态度不怎么友好。
  伊萨克目不转睛的冷冷盯着她,脸色黑沉沉的十分可怕。在红胡子的这种瞪视下,许多在海上混了多年老手也会不自觉的心生寒意。尼克就这么仰着脸,目无表情的回应着他的瞪视。
  伊萨克伸出手来,小马莉莉立刻把头凑到他手心磨蹭。他张开五指,貌似轻松的梳理着小马的鬃毛。
  “在海上,有许多言论都不可相信。谣言,传说,被无能的手下败将高估过头的冲锋队长……”伊萨克突然毫无预兆的抽出弯刀,雷霆闪电般朝尼克横劈过去。尼克早就心生警惕,此时应变神速,干脆利落的抽出家伙格挡,镰刀在布包里铮的一响。
  莉莉轻嘶一声,跑到一旁观望。
  “看来海妖的传说并不是完全虚构嘛。”伊萨克一击即撤,把流动着异彩的刀刃收回刀鞘。
  “红胡子的外号倒也不是浪得虚名。”尼克硬生生地答。
  听到这带着孩子气的回应,伊萨克露出一丝笑容,“雷斯给你多少月例?”
  “三十个金币。”尼克老实答。
  “我出两倍。”伊萨克拍拍腰间镶金嵌宝的大马士革,“宝刀骏马,好酒美食,跟我回土耳其,你想要什么都有。”
  “免了,谢谢。”尼克想也不想,立刻回绝。
  “呵呵,对老板这么忠诚?你不爱金子么?”伊萨克饶有兴致地问。
  “爱的。不过你大概中途就会把我丢进海里喂鲨鱼。”尼克木然道,“真心给钱的,和答应得好可玩儿完抹嘴就走的,两种人还是有点细微差别。”
  像寻找藏宝图中的隐藏秘密一样,伊萨克用探究的目光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地道,“看来雷斯没有胡乱挑人。”
  “我也没乱挑老板。”尼克认真地说,“船长每个月都按时足额发饷的。”
  红胡子放声大笑,宽厚的胸膛随着爽朗笑声一起一伏,那若有若无的敌意就这么消失了。尼克捏镰刀捏的发白的指关节,也慢慢松了下来。
  “尼克是吧?喜欢无花果干?”伊萨克笑道,“过来走廊这边坐着,一起吃几块点心,我给你讲个四兄弟的故事。”
  四兄弟的故事
  在一片湛蓝的海域上,有一个富饶美丽的小岛。岛上住着一户泥瓦匠,生了四个红头发的兄弟……
  (尼克:是希腊的莱斯沃斯岛吧?船长就是莱斯沃斯岛出生,我听说那里产的橄榄油和葡萄酒棒呆了,你直接讲巴巴罗萨四兄弟就是了嘛。
  伊萨克:你怎么这么聒噪!雷斯难道没教过你,听一个船长讲话时必须保持安静?
  尼克:可别的说书人都要求观众烘托气氛的……
  伊萨克:那就闭上嘴,只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
  尼克:哦……)
  泥瓦匠家里人口太多,石头一样硬的黑面包都不够吃,但四兄弟却生的一个比一个结实强壮。他们打渔,烧瓦,帮村里的阔佬盖房子,靠自己的双手赚钱糊口。过了好几年,最小的孩子出生了。那是个可爱的红头发小姑娘,家里唯一的女孩儿。
  没过两年,泥瓦匠和他老婆就陆续病死了,四兄弟借钱埋葬了父母,成为家里的支柱。其中最有耐心的是老三,所以照料小妹妹的责任就落到他身上。
  小姑娘越长越漂亮,脸蛋像苹果,头发跟着了火似的那么红。四个哥哥都是以一顶十的打架好手,村长的儿子也不敢欺负她。她那么活泼好动,常常光着脚乱跑,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小脚印……
  男孩们逐渐长成男子汉,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过了。四兄弟一起偷偷攒钱,想给妹妹办一份好嫁妆。村里人都说这一家要阔起来,小姑娘才刚十二,就有人上门提亲。
  所有人都以为往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谁知道仁慈的主就看不得子民幸福无忧。小岛本来是缠头巾的东方人的地盘,但有一天,一艘载满白皮肤西方人的船来到了岛上。他们砍倒橄榄树,夷平葡萄田,砸毁海边上站立了上千年的老神殿。
  没人敢管,他们有火枪,有大炮,在小岛上横行霸道。天下作恶的人从来不少,大家都知道忍忍就能继续过活,连四兄弟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有一天……
  有一天小姑娘去海边晒渔网,被一个船上的白皮肤无赖盯上。她哭着跑回家,裙子上都是血。四兄弟抄了刀子去理论,可那无赖是船上有头有脸的官老爷,老三当场中了一枪。
  再能打,他们也只有四个人。没有枪没有炮,四兄弟知道打不过。小姑娘擦了泪,不肯再让哥哥们去拼命。红头发一家就这样咬着牙从村里搬走了,到另一个岛上过活。
  讲到这里,伊萨克就闭口不言了。尼克等了一会儿,问:“这好像不是故事的结局。”
  “不是。”伊萨克慢慢地道,“结局是小姑娘死了。才一次,她就染上梅毒。头发掉光,鼻子都烂没了。死的时候,她还没变完声。”
  空气跟着沉默了。半晌,尼克问:“那是西班牙人的船吧。”
  “没错。”伊萨克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那个无赖就是西班牙任希腊海域的总督助手。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他舒舒服服死于酒后落水。”
  尼克深有体会,闷闷地道:“官老爷和有教职的普遍喜欢小孩儿,也不知是为什么。”
  伊萨克冷笑一声,“这群混蛋从精神到身体都阳痿,有经验的女人是看不起他们的,他们就欺凌没能力反抗的孩子,从而寻找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尼克想了想,觉得这话确实有那么点道理。
  “不过我听水手们讲得故事版本不太一样,他们说得是四兄弟把妹妹献给了海神,才得到无敌的好运和财富。”
  “这么说也差不多吧。因为那个病,陆上的不让埋进墓地,我们只能把塞西莉亚火化了洒在海上。一腔子火没地方撒,我们四个用给她攒的嫁妆钱买了条小船,干脆扯开大旗入黑行。”伊萨克叹了口气,颇有些沧桑的样子。“好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老二和老四都走了……我本以为雷斯会有很多孩子的,他最喜欢孩子,再聒噪难缠的小娃儿到他手上,都乖得跟小猫一样。”
  “真难看出来。”尼克撇撇嘴,“只见过被他鞭子抽过一顿的家伙,跟小猫一样乖。”
  红胡子三番四次强调后代问题,尼克还是好心帮自家船长解释了一句:“船长是有女人的,法蒂玛和莉莉丝,她们俩住在后院。”
  “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倒像会生孩子的。”伊萨克满意的点头,接着瞥了尼克一眼,“跟他的女人住一起,你不难受?”
  “难受?哦,是挺难受的。”尼克痛苦地摇头,“她们两个简直花钱如流水。我在山下包的女人,不管吃住一个月也就要三枚金币。”
  听闻此言,伊萨克张口结舌的盯着这位冲锋队长足足三分钟,最后只挤出一句话。
  “不是我耳朵里塞了骆驼毛,就是雷斯的脑子真出问题了。你脱掉裤子让我瞧瞧。”
  因为两位红发船长的血缘关系,来自土耳其的船队很容易就被阿尔及尔居民接受了。这群包头巾的海盗纪律严明,有钱又大方,除了不喝酒外,算是客人典范了。
  伊萨克一方面积极拉拢兄弟加入奥斯曼势力,一方面求贤若渴,重金收买各种人才。他给弟弟带来了杰尔巴岛的海图,也给别人带来了金子的诱惑。曾有人亲眼看见庭院里的葡萄藤下,伊萨克跟号称西地中海最强的尼克队长讨价还价。红狮子船队薪酬虽高,但强人扎堆,许多海盗自信本事不弱却始终混不出头,见此机会不禁怦然心动。
  海盗就是这样薄情逐利的职业,只要不是敌对方,跳槽是常有的事。哥哥在阿尔及尔逗留了半个多月,海雷丁一直大礼相待,在重要问题上却始终没任何表示。船长向来心机深沉手段老辣,心动了人不知是福是祸,不敢付诸行动。
  山丘上的白色城堡暗流汹涌,人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终于有一天午后,三船军械长做例行报告的时候,偶然碰到刚从后院走出来的尼克队长。
  全阿尔及尔的人都知道“后院”是指什么地方——红狮子海雷丁的后宫。军械长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尼克睡眼惺忪的打着哈欠,不慌不忙从老板的后院走出来。
  “他身上有龙涎香的味儿!龙涎香!”
  军械长押了一大口朗姆酒,口沫四溅的说。酒吧里座无虚席,每个人都聚精会神的听这新鲜热辣的八卦。龙涎香的价格谁都知道,比纯金还贵上几倍,城里用得起这香料的女人屈指可数。尼克队长从没有涂香的习惯,从谁身上沾染了香味可想而知。
  “我觉得他不敢。那院里怎么说也是船长的女人,再无法无天也该爱惜脖子上这颗脑袋吧!”有人表示了怀疑,接着便有四五个声音附和。
  军械长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道:“我本来也不信,上去搭讪两句,看见他头发刚梳过,编了根闪亮亮的麻花辫。”
  “哦!!……”一片唏嘘之声响起,听众心有灵犀的明白了他的意思。海上的男人们都知道,能把自己收拾干净的光棍非常稀有,梳发结辫这门高级技术(特还是一条漂亮的辫子),只有出自相好之手。
  “你们都知道,队长喜欢成熟丰满的女人。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就那么坦然跟我说睡了一会儿,根本不怕别人知道他睡在哪儿!”军械长像吃了鸦片一样双眼放光,露出牙齿上包的贵金属:“照我说,根本不是偷人,是船长默许的!!”
  众人面面相觑,震惊莫名,甚至连赌注都忘了下。
  “只为了留住海妖?这、这价格出的可太高了!要是我,凭他什么人才也别想睡我老婆!”一个年轻海盗激动的道。
  “哈!所以说你现在还是个擦甲板的垫底水手!船长是不一样的人物,他是那种……那种传说故事里讲的,要干大事的人!”军械长形容词匮乏,只挥动着手臂,试图描绘出海雷丁的野望。“这种人总是不一样的,为了留住左右手,让人睡个把老婆算什么?”
  被这狠绝强大的手段所震撼,众海盗沉默良久,即惊且叹。一个水手结结巴巴的小声插话:“就、就当这是真的好了。不过,难道你们没听过那个传言,其实队长他根本不是个带把的?”
  又是一阵沉默袭来,面对如此复杂深奥的八卦,海盗们明显觉得自己书读太少,脑子不够用了。
  尼克带着从法蒂玛身上沾染的龙涎香味道,拖着莉莉丝梳得麻花辫,朝海雷丁的起居室走去。
  大海盗们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船长出席的重要场合,冲锋队长必须站在他身后相随,既是保镖又是摆谱。自从红胡子哥哥做客阿尔及尔,跟班尼克就必须天天呆在山上听候传唤,下山跟塞拉睡个好觉是想也别想。但她小点子多得很,没几天就找到了新的丰满怀抱。
  法蒂玛和莉莉丝很乐意抱着她睡个午觉。只午觉,尼克在心里跟自己说。反正晚上她就回自己的窝,不会搅了船长的私生活。睡了几天,船长也没说什么,于是尼克当做他默许了。
  海雷丁见尼克走进来的时候,她就是这么一副坦然神色,和偷溜进他的个人浴室里洗澡一样理所当然的模样。
  该死的理所当然。
  海雷丁想,换一个家伙敢这么胆大妄为,早八百年就被他沉尸地中海了。想是这么想,但他心中并没真的发火。像受了潮的火药,理所当然点不起硝烟炮火。
  “睡的可好?”海雷丁问。
  “哦,还不错。”尼克摸摸脑袋,要不是莉莉丝非得把她揪起来梳头,这个闷热的中午会更加舒服。
  “你差不多考虑好了吧。”海雷丁瞧着她,直言问道,“伊萨克给你出多少?”
  尼克一愣,明白了老板的意思。“两倍。还有马,刀,一栋宅子。”她老实答道。红胡子哥哥这十多天确实起了挖角的心思,态度条件也真诚。
  “很不少嘛。大马士革刀和阿拉伯纯血马产地就在土耳其,这方面收藏伊萨克确实比我多。”海雷丁微笑,“心动了?”
  尼克点点头,又摇摇头。混了那么久,她很明白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道理,只不过诱惑仍是诱惑,她没法拒绝更多金子。
  海雷丁没再继续问下去。他照例把一些文书和截获的消息递给尼克浏览,让她试着分析利害。午后的这段时间静静流过,当尼克的肚子提醒该吃下午点心的时候,海雷丁收起文件,却没有让她下去的意思。
  “今天是发薪水的日子。”他笃定地道,“从入伙到现在,我猜你该有两百多金币的积蓄了,加上战利品,身家五百应该没问题。”
  尼克一愣,点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数。”
  一般海盗挥霍成性,很少有能存下积蓄的人。尼克却是十足十的守财奴,一年来除了吃饭穿衣睡觉,从没多花过一个铜子。大件战利品放在塞拉家,钱和宝石则分开藏在几个秘密地点,比如船长的宠物——狮子哈姆的窝下面。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月一根十米长、能做龙骨的杉木多少钱了?”
  尼克茫然摇头,“这个月不知道,去年逛船厂的时候,听工人说好像要十二个金币。现在涨价了?”
  海雷丁举起三根手指晃了晃,“这个月,是这个数。”
  尼克看着船长的表情,惊呼:“三十?涨了两倍还多?怎么会?!”
  “一方面是沿海的成型木材越来越少了,一方面是新大陆运来的财富越来越多,金子不值钱了。”
  尼克听闻这一句,好像一声暴雷炸响在耳边,震得脑袋嗡嗡响。在她小小的心目里,这种闪着金灿灿光辉的硬通货代表了世界上的一切价值,绝无贬值的道理。
  “金子怎么会不值钱!”
  海雷丁摊手:“成才的树就那么多,砍一棵少一棵,别的货物也是一个道理。地中海只能生产这些东西,金银却越来越多。木材和粮食是涨得最厉害的,别的东西也涨了至少三成。我猜你很久没去过市场了吧,地中海的各地货价是每日一翻,有时候一天能涨三次价呢。”
  尼克低头咬唇,市场她是常逛,但是从来不买。吃穿住用,船长包的自然不用问,其他塞拉和卡尔都帮她安排妥当,根本不用操心。回想起来,盐炒豆和小鱼干确实涨了两个铜子,只不过她兜里有钱,没在意而已。
  “涨了三成……也就是说,本来十个金币能买的东西,现在最少要十三个才能买到对吧。”
  “非常正确。”
  尼克两眼一黑,只觉得心头被狠插了一根鱼枪似的,呼呼直流血。按照这个算法,没出手的战利品还保值,但她那些老老实实躺在各处的金子,无缘无故就少了三分之一的购买力。即使放高利贷,都赶不上这样的损失!
  海雷丁看她眉头紧锁心疼欲死的样子,心头一乐。
  “葡萄牙、荷兰、英国、法兰西,如今整个欧洲万帆齐放,都开始向海上掘金,加上奸商操纵,金子会越来越不值钱的。”通货膨胀是整个地中海的普遍现象,海雷丁没有骗人。只不过他举的例子是在阿尔及尔,海盗城市比普通市场表现的更加厉害。
  “那怎么办?”尼克大急,这种‘整个欧洲’的趋势显然她无力阻止,尽快想办法个人止损才是正事。
  海雷丁终于笑了,笑得十分开心。他不答反问:“你知道现在北非最大的奸商是谁?”
  尼克迷茫的摇头。
  “是我。”
  这天傍晚,尼克走出船长办公室依然头重脚轻。她刚刚做了人生中最大的一笔生意——把所有的积蓄都交给船长。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老板掌握了多么庞大的资源。抢来的船上虽有金银,但最多的,是各地急需的货物。粮食、布匹、建筑材料、矿石、武器、香料、奢侈品……而签了‘友好条约’的国家和地区,每个月都会付给红狮子一笔不菲的保证金。
  海雷丁不像曾经那些大海盗,将财宝藏在无人知晓的荒岛上慢慢腐烂。而是依靠着武力和机遇,迅速将阿尔及尔建成了北非最繁荣的交易市场。
  每月三个点的起价利息,一年最少百分之三十六,根据通货膨胀的速度,这样至少保底不赔。如果年底生意有盈余,再根据入股比例分红。尼克拿到的条款是非常优厚的,即享受存款的安全,又拿着股东的分红,一下从打工族变成了小股东。
  复杂的赚钱公式把尼克跳槽的想法挤到北冰洋。她绞尽脑汁拼命心算,怎么想都觉得收益非常不错。扪心自问,即使阿萨叔叔在身边参谋,也再找不到更划算的生意了。她甚至计划每个月拿到薪水,立刻存到船长的增值宝库中。
  带着一颗疲惫但喜悦的脑袋,尼克快乐的跑去吃晚饭。她始终没注意到自己已身无分文,从此以‘股东’之名和红狮子紧紧绑在一起了。
  一块手帕
  维克多·F·美第奇穿过庭院,朝一排高级船员的临时宿舍走去。
  北非午后灼热的太阳和一刻不停的蝉鸣让他心情烦躁,如果不是有事,他是绝不想来这片住满极恶海盗的喧闹地方的,就像从来不进恶臭扑鼻、肮脏拥挤的舱底一样——虽然他是个船医。好在这会儿日头依然很毒,海盗们不是去城里的酒馆买醉,就是找个阴凉避暑,院子里静悄悄的。
  来到这片区域位置最好的一间房子前,维克多在木门上发现一个简陋的刀刻标志——一柄长镰刀,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敲了敲门,里面主人只叫了一声进来,却没亲自出来迎接客人。维克多知道这里的主人是毫无礼节可言的,于是自己推门进去,一间典型的海盗住的房子就展现在眼前。
  硬板床铺着蓬松的新稻草,木桌上摆着油灯、水杯、擦刀的油布和磨石,一口箱子装着所有家当。只有散落的几张薄纸和羽毛笔显示出主人和别的海盗与众不同的地方。一个灵巧瘦小的身影挂在房梁上,靠臂力不断把自己的身体迅速拉起来。
  “139、140、141……”
  尼克憋着气,脚下的地板有一圈汗水打湿的区域,衬衫像水洗了一样贴在身上。维克多仰起头,用医生的目光仔细观察这具躯体。跟他自己那种从未拿过重物的细白不同,这身体灵巧紧凑,虽然瘦,但不缺乏力量。每一个部位都被经年累月的艰难生活磨练过,抛弃了没有用处的赘余,剩下最有效率的构造。和坚硬的男人不一样,她是柔韧灵活的,看不出肌肉痕迹的臂膀蕴藏着惊人爆发力。
  一艘海盗船上的船员,平均年龄是26岁。但这些年富力强的年轻人,大部分会在两年内命丧黄泉。除了死于战斗意外,海上食物单一造成的营养匮乏、不知节制的大量饮酒、□带来的性病,这些都能把任何一个壮如牛犊的男人毁得像团垃圾。
  海盗挥霍着抢来的金钱,也同样挥霍自己的生命。在这样奢侈的团体中,拥有良好作息习惯、坚持锻炼的人凤毛麟角。
  维克多首先想到的是船长。这个红头发的家族首先得益于天赋异禀,体魄强壮。海雷丁的酒量深不见底,但很少狂饮,为了保持头脑冷静有效,他一个人时更喜欢咖啡和茶。在女人方面,也是令人惊异的节制,连他这个医生也提不出什么更好的建议。
  现在,维克多发现了另一个范例。
  “200!!”
  尼克轻轻巧巧跳下来,轮圈活动酸痛的手臂,头发湿漉漉的粘在前额上。
  维克多从她身上嗅到了一种稀罕的气味。
  “你喝酒了?”
  “哦,一两杯罗格。”尼克抽了条毛巾蒙在脸上胡乱划了两下,咕咚咕咚灌了一杯子凉水,歪坐在椅子上休息。
  维克多皱眉:“告诉你,面部痤疮、疱疹、酒糟鼻都跟饮酒过量有关,不要仗着年轻就糟蹋皮肤,过几年有你哭的!”
  “嗨,偶尔罢了,我让酒保掺了不少水呢。”椅子颇高,尼克来回晃腿坐不住,似乎非常兴奋。
  “你今天很高兴嘛。”维克多审视着面前的人,尼克黑色的眼瞳闪烁着喜悦,脸颊呈现出酒精和运动共同导致的红晕。“只喝酸枣汁的死神”在阿尔及尔非常有名,维克多知道她并不喜欢喝酒,一定是有什么令她特别振奋的事发生。
  “让我猜猜……”左右扫视,维克多从地板上捡起张废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阿拉伯数字。
  “年利率36%,200枚一年后是272,两年后就是344。目前月薪30枚,如果从这个月开始每月再存24枚……”他饶有兴致的念下去,还在纸背面看到各种支出项目:“零食,括号,尽量跟船长蹭,括号。”
  维克多思索着那些计算复利的算式,片刻后拍手大笑:“哈,我知道了,你卖身给船长了对吧!”
  “唔,确切的说我买了船长的股份,这样每年可以增值……”尼克试图解释,却被维克多怜悯的眼神打断:“啧啧啧……我就知道你终究逃不过他魔掌。瞧你那傻样,把自己卖了还乐颠颠帮人数钱~”
  “才没有!我仔细算过了,稳赚不赔的!”尼克大声反驳。
  “行行,有钱难买你愿意,船长是个多么诚实稳重的生意人,跟他合作多有发展前途啊。”维克多不想解释,镜片后闪烁着意味深长的奸笑:“尼克队长已经是个重要的大人物了呢,可喜可贺!”
  尼克被他笑得坐立不安,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得反问:
  “那你都投资到哪儿了?我知道你跟大副薪水相当,也有一份战利品的,加起来可不少呢。”
  “我没那么多精力打理这些,所有钱都存在佛罗伦萨的银行,那儿有职业经纪人帮我处理账务投资产业,抵消通货膨胀的损失。”维克多把一本支票簿展示给尼克,“船长一定是用金银过剩什么的哄你把钱给他的吧?也难怪你跳不出红狮子的手掌心,想跟他耍心眼,你还早了一百年。”
  尼克被美第奇的印刷族徽镇住了,眼巴巴地盯着这本神奇的小册子:“我在意大利见过有钱人用这种小纸条,随便写几个字就可以当好多钱用呢,阿尔及尔也能通用了?”
  “新开的汇兑点。”维克多没再解释,为何北非会出现意大利支行的代表。“既然尼克队长不打算跳槽了,那某人的拜托就算达成目标。”
  “怎么,卡尔拜托过你?”
  “是啊。”维克多眼前出现那个金发青年忧心忡忡的模样。不愿她去异教徒的领土,但留在北非做海盗,也绝不是什么令人欣喜的道路。无论怎么选择都看不到希望,维克多想象得到一个人背负秘密会带来多大心理负担,青年的脸上不是朝气蓬勃,而是压抑、隐忍、苦闷。
  “别理他,他总是有理由喋喋不休。”尼克烦躁地把刘海撩到脑后,显然对话题中的人非常不耐烦。
  维克多暗暗摇了摇头。
  尼克岔开了话题:“这么说你也不打算跳槽?我听说红胡子花了很大力气去挖你墙角呢。”
  “哈,用一秒钟考虑我就拒绝了。”
  “怎么,难道你也讨厌土耳其人?”
  “我只是讨厌红胡子的卫生习惯罢了。”维克多厌恶地皱眉,“胡须是细菌滋生的天堂,一群从船长到大厨都蓄须的男人对我来说就是地狱。”
  尼克不可置否,在这个有着变态洁癖的医生眼里,地球表面称得上干净的东西也没几样。
  “好吧,那你来我这儿是检查卫生?”
  “可笑!”维克多扬起他弧线优美而光洁的下巴指向门口,以与生俱来的口吻命令:“换件衣服,我要去市场采购药物,你跟着我拎包。他上下打量了湿透的尼克一番,视线在她胸口特别停留了一下,刻薄地道:
  “顺便给队长大人买件里面穿的小背心。”
  维克多医生实际上是个极其注重私人空间、喜欢独处的人,但同时,他也是个怕痛惜命的家伙。自从年初在市场被刺事件发生后,他每次出门采购都会叫一两个保镖跟着拎包,伤好了以后习惯依然不改。而拎包的苦力,通常都是某个“被猩猩养大的小混蛋”。
  尼克不在乎拎包,因为跟维克多斗嘴很有趣,把他气得风度全无的乱跳更有趣。特别是这位贵族出身的船医生活品质一流,有机会蹭到高级餐点和波尔多葡萄酒可不是一般的惬意。
  本着能花一个子儿能搞定的事就绝不掏第二枚的原则,在成衣店的柜台前,尼克很无耻的把口袋从裤子里彻底翻了出来——一块手帕,一点饼干渣,几枚瓜子壳,其余什么都没有。维克多当场就有胸闷呕血的前兆,恨恨地掏出钱袋,付了三件丝质内衣、三件细棉内衣的账单。
  出了成衣店,维克多压着嗓子咬牙切齿问:“难道你一开始就打算让我来付你的内衣钱?”
  尼克很无辜的眨眨眼:“咦,为女士付账不是绅士风度么。再说我又没有要买,是你硬拉着我来的。你知道嘛,什么紧身内衣的我最讨厌了。”
  “这么说来,你白拿了东西还是受委屈了?”维克多脑门上青筋乱跳。
  “呦,太客气了。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才勉为其难收下的。”火热的天气多穿一件背心是不怎么舒服,但占了便宜的尼克觉得心底舒服。她自以为聪明的教导医生:
  “再说了,你可以把账单的品名改成药品,找船长一起报销嘛。”
  维克多没想到一个青春期少女的人品居然会无耻到如此没有下限,无力到连白眼都不想翻了。好在他也不是缺钱的人物,不会计较那么点意外花销。
  “我倒想问问,你究竟自己花钱买过什么?”
  “很多啊,在船上刷牙用的细盐,洗头发的皂角,替换的衬衫裤子腰带,还有倒霉的时候用得棉布棉花,哪一样不要花钱?”
  “这些都是卡尔替你准备好的,我是问你亲自破费的东西。”
  “我每个月发了薪水都先给他一个银币买日用品,还不叫我掏钱?”尼克疑惑。
  “原来如此。”维克多叹了口气,深深凝视着她:“卡尔把你照顾的太好了,从去年他出现开始,你就没自己去跟商贩们讨价还价过了吧。一个银币去年是够了,可难道船长没告诉你,如今的阿尔及尔一根草棒都天天涨价么?”
  “这……”
  “再说你自己都买最差的,卡尔给你准备的都是一等货,我可不记得你去年有带手帕的习惯,那可是很高级的料子。”
  尼克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块叠成四方形的柔软织物。发迹以前,她连条完好无损的内裤都没有,哪里有使用手帕的奢侈想法。入了伙,她又忙于存钱,长久不用的东西当然没有考虑到预算中。直到卡尔出现,以仆人的名义把她所有日常生活包揽下来,这些手帕就神奇的出现在换洗衣服的口袋里了。
  “这家伙入伙有薪水之前,我曾几次看见他汗流浃背的在码头打工。老实说,我向来鄙视只吹不干的人。他的行为虽然不能证明他的信仰是正确的,但至少证明了那并不虚伪。”维克多说。
  尼克垂首走路,一种莫名情绪悄然袭上心头。
  “原来……”
  原来不是我雇佣了他,反倒是他一直在倒贴我。
  “我明白你们两个价值观截然不同,不过在这世界上能遇到一个真心为你着想的人着实不易。”维克多淡淡地道,“所以就算你讨厌他,永远不可能接受他,但至少不要太无情。”
  伊萨克在阿尔及尔渡过了最热的一个月份,却最终没把倔强的弟弟和他“忠诚”的冲锋队长挖回土耳其。海雷丁礼貌地谢绝了苏莱曼大帝的橄榄枝,并送上厚礼一份表示并无敌意,只是时候未到,需要更多时间考虑。
  站在阿尔及尔码头上,即将离去的伊萨克颇有些怅然。瞅瞅面无表情的尼克,心想这个孩子虽然不肯走,但还算蛮忠诚的,他清清嗓子,忍住针扎似的心痛感觉对她道:
  “雷斯没有儿子,但莉莉总是晕船,我实在舍不得再折腾那马一趟了……”
  尼克听得机巧,双目噌得放出亮光来,不等伊萨克说完,就一个大鞠躬高声谢道:
  “谢谢大哥!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几百多个弟兄站在周围大眼瞪小眼的看着,话已落地,红胡子价值连城的宝马就“被”送给了这个顺杆爬的家伙。伊萨克面皮抽动,好险没一口气噎住。
  “谁是你大哥啊小混蛋!!啊?!”
  海雷丁放声大笑,倒有两分得意的意思:“知道了吧哥哥,你真要带她走,小心上不了岸就被气死。”
  伊萨克哼了两声,顺了顺气,决定把风度维持到最后。
  “算了,再不走风向就变了。”他捶了兄弟的肩膀一下,遗憾地道,“你这家伙从来不会乖乖听我说话,我本以为从此就能和你并肩作战了。”
  “我们一直在并肩作战。”海雷丁平视着这张跟自己极像的古铜色脸庞,正色道:
  “你是我唯一的哥哥。”
  巴巴罗萨·海雷丁面对繁荣强盛的奥斯曼帝国的招安,并没有受宠若惊的立刻接受。两头上翘的土耳其帆船驶离阿尔及尔,稍有些政治敏感性的人已经明白,这个男人的气量不会让他仅仅偏安一角做个海盗头子。
  另一方面,尼克对“写几个字就值大钱的神奇纸条”非常感兴趣,海雷丁耐心给她讲解了金融世界和信用体系,却没给她任何反悔撤资的借口。
  海雷丁:“听懂没有?”
  尼克:“……报告船长,有听没有懂。”
  海雷丁:“算了,反正最近没事,我带你去亲自瞧一瞧。”
  尼克:“亲自……你的意思是去意大利?”
  海雷丁:“没错,去意大利。”
  佛罗伦萨
  意大利,欧洲文明的启明星、圣彼得的埋骨之地、文艺复兴的源头……拥有荣耀历史的意大利却不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只是由众多小城邦构成的松散体系。靴子形状的亚平宁半岛上,威尼斯、、米兰、那不勒斯和教皇国盟约与战争交替,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系。
  既然要参观金融体系,那目的地只有一个——地中海沿岸金融业最发达的城市,佛罗伦萨。
  这一次红狮子没有大张旗鼓的登陆,将船只停泊在隐蔽的港口,海雷丁带了正副队长和船医就出发了。下船的时候,维克多再次差点掉进舷梯和小船之间的海水里。虽然他已在海盗船工作了三年,但依然没有沾染到一丁点水手的利落身手,总会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尝试落水。
  “下次你洗脸的时候,我会看着你不被脸盆淹死的。”尼克及时抓住了船医的胳膊,但却因为这句话换来一连串“发育不良”的恶毒诅咒。
  几个人扮作商人,乘马车向沿岸繁华区进发。连绵起伏的红色屋顶在蓝天白云映衬下格外美丽,这个城市的繁荣是靠羊毛和纺织业支撑的,几乎每一扇绿色百叶窗后,都有一双让纺车亢亢作响的巧手。
  尼克曾在意大利流浪过多年,佛罗伦萨可以说是故地重游了。马车经过繁忙的港口,船上富裕的乘客将铜板打着水漂扔进海里,逗弄得岸上穷困的孩子们纷纷跳水打捞。
  “这地方的人行为还是这么恶劣。”维克多带着一顶能遮住脸的宽沿帽子,从马车窗口刻薄地盯着那些哈哈大笑的水手,“每年都要淹死好几个,应该判他们诱导杀人才对。”
  这一幕对尼克来说也是很熟悉的画面了,只不过习以为常,根本没有什么愤怒情绪。只郁郁说了一句:“水性好的捞一天收入很不错的,可惜我不会游泳。”
  维克多白了她一眼:“你就这点志气了。”
  卡尔不敢想象,会羡慕捞硬币收入的尼克当年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一时连话都说不出。
  “你简直像只眼巴巴盯着骨头的小狗。”海雷丁说,掏出一袋西班牙双柱银币丢给尼克:“一会儿下车你也去扔,要扔到那群自以为是的家伙面前哦。”
  尼克捏着袋子,估量至少有二十枚,她迅速把银币收进口袋,正色道:“船长,我才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海雷丁笑吟吟的看着她:“别独吞了,这是你们几个共用的。佛罗伦萨的各地货色是地中海最全的,今天办完事就解散,想要什么自己去买吧。”
  尼克欢喜极了,急切地朝窗口外连成片的繁华商铺望去,那是她原来连门都进不去的地方。她自己、维克多、卡尔三个人,每个人能分七枚银币,这可是很豪华的一笔差旅购物费了。
  “维克多,你是本地人吧?有什么价廉物美的好东西推荐?”
  “价廉物美的没见过,一分钱一分货才是这里的规矩。”
  维克多似乎对‘本地人’几个字特别敏感,又把帽檐往下拉了拉。
  “别的你也不舍得,去买条好毛毯吧,保暖耐用,佛罗伦萨最拿得出手的产品就是这个了。”
  由于巨贾贵族聚居,佛罗伦萨的奢侈品市场琳琅满目,出产的纺织品和羊毛制品也是以高档货为主,上色都使用极其珍贵的染料,鲜艳的颜色历久弥新。
  “毛毯啊……”尼克摸着口袋里的贵金属,眼睛里直接写着跃跃欲试。
  车里的众人看着尼克兴奋的样子,竟也有些游兴了。
  终于来到城市中心区域,下了马车的第一件事不是找旅馆,而是兑换货币。
  佛罗伦萨发行的“弗罗林”金币是整个欧洲货币的前身,通行的地区非常多。城市里到处都有银行设立的兑换点,在热闹的街市上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个办事员,就能够办理西班牙、葡萄牙、法国、英国、荷兰、奥斯曼土耳其、埃及等地区十多种货币的汇兑业务。
  一行人隐藏身份,一边在办事点桌前排队等待办理业务,一边四处打量这座城市的风貌。
  尼克出神的思虑着属于她的那笔购物款,冷不丁一个刺耳的声音压过鼎沸人声,高叫:
  “抓小偷!!有人偷我钱包!!”
  人群接着混乱了,尼克一声不吭拔腿狂奔,毫无目的的逃了半条街,才反应过来抓得不是自己,讪讪地摸着鼻子走回来:
  “好久不干这行了,有点神经敏感……”
  海雷丁叹了一句:“有时候我真不想承认,带着你确实很掉价。”
  维克多则背转身去,假装根本不认识她。
  卡尔为了转移尼克的尴尬,发声提问:“这些办事点如此简陋,桌上都是黄白货币,却连个保卫都没有,办事员只顾埋头书写账册,难道不会有安全问题?”
  “才不会,他们都是美第奇家的。”尼克很肯定的回答,“就算那个办事员内急去厕所,回来的时候,桌上一个铜板也不会少。”
  看到卡尔疑惑的表情,维克多解释:“美第奇就是本地最大的恶势力、黑社会呀。”
  维克多出身的这个庞大家族虽有大贵族做派,但其实并无欧洲贵族血统。他们是从黑社会发家的银行家,用金钱、武力和威胁控制了这个城市长达三百年。
  海雷丁低声叙述当年轶事:“三十多年前,美第奇的族长“豪华者洛伦佐”和他弟弟被竞争对手在教堂袭击,弟弟当场身亡,洛伦佐躲到圣器储藏室逃得一命。第二天美第奇家反攻,把对手银行家帕齐家族灭了满门,连他们支持的大主教也难逃一死,整个佛罗伦萨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断肢残尸,全部男性成员只有一个跟美第奇家族联姻的男人活了下来。”
  卡尔震惊:“什么?!难道市民就默默容忍了这种暴行?!凶手有罪,但也应该经过审判吧?”
  “你高估了市民的品格啦。”维克多笑起来,“实际上美第奇在佛罗伦萨其实是备受尊敬的,参与这次行动的复仇者很多都是普通市民。公开绞刑的时候围观群众无不高喊“绞死他们!”帕齐本人则被开膛破腹吊在市政厅外。洛伦佐雇了波提切利把一切画了下来,连我的老师达芬奇也参与了创作。如果你想参观一下当年的场景,这幅画现在就在市政厅挂着。”
  卡尔震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尼克做了总结性陈述:“所以道上规矩,宁肯偷上帝的,这张桌上的东西打断手都不能碰。”
  就算用金子把尼克砸晕,她也知道来佛罗伦萨不可能只为了观光。维克多是很讨厌炎热天气出门的,能在八月天让他带着宽沿帽子穿斗篷晒太阳,只可能是特殊任务。
  果不其然,一行人在酒店落脚不久,就有一辆奢华低调的黑色马车停在了外面。一个背挺得笔直的中年管家对维克多恭恭敬敬的鞠躬,叫了一声:“小少爷。”船医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上了马车,他布满刻薄嘲讽的丰富表情隐去了,换上了一张冷漠的像面具的脸。
  “先说明白,我只是分家的人,也没有继承权,这次只负责牵线搭桥,办成办不成都不是我的责任。”
  海雷丁颌首,用沉稳的声音安慰道:“不要紧张,你只是来办事,不是回家探亲。”
  “哼……这地方,总是让我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向来很少问任务内容的尼克突然开口:“船长?你要在美第奇家的银行存钱吗?”
  “如果运气好,我更希望能向洛伦佐弄些钱,比如卖给他些东西。”海雷丁含混的说。他指的是三十年前那位洛伦佐的孙子,人称洛伦佐二世,是现任美第奇家族的家主,佛罗伦萨的实际统治者。
  “怎么,有问题?”
  尼克没回答,只下意识的伸手攥住布包里面的镰刀,刚到佛罗伦萨的兴奋放松一扫而光。
  “没什么问题。不过如果船长你想抢银行,我要先做点心理准备。”
  在意大利混过多年的尼克很清楚“美第奇”代表的含义,比起强权政府,这个类似黑手党的家族更加不择手段、残忍暴力。
  “只凭我们三个人,能顺利脱身就很不容易了。”
  卡尔握紧剑柄,思索在最恶劣的情况下让尼克平安逃脱的办法,车厢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过了很久(又或许只过了两三分钟),船医突然发现了尼克话中的破绽:
  “喂小混蛋,为什么是‘只凭我们三个人’?”
  尼克掰着手指头算给他听:“船长,我自己,卡尔,三个没错啊。”
  “那我呢?”
  “你嘛……”尼克目无表情的打量着瘦弱的船医:“你的战斗力约等于零,所以就不用算进去了。”
  维克多:“!!!”
  车厢里突然传出吵闹的声响,维克多愤怒的声音拔得极高,车厢更随之摇来晃去。
  海雷丁只是笑着观望这场混战,等卡尔把尼克困在怀里,维克多把凌乱的衬衫和帽子整理好后,紧张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了。
  “如果是我,我不会白费功夫来谈什么友好约定的。”维克多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终于忍不住向海雷丁道:“现任的美第奇家主是三年前西班牙军队扶持上位的,而且他是教皇利奥十世的亲侄子,船长你跟这两边的关系可都‘友好融洽’的很呐!”
  “谢谢,我很清楚自己的人际关系。”海雷丁笑着说,“但同时,美第奇跟土耳其的关系也非常好。奥斯曼帝国是佛罗伦萨商业贸易最重要的客户,从这一点看,美第奇其实没什么政治立场,只不过是金钱最高主义。所以我想来碰碰运气,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再说,你不是已经向家里连续写了不少友好信件么。”
  “那是船长你强加给我的不合理工作!”维克多极其不满地道,“你什么时候能放弃这种暧昧的外交方式?谁都不投靠,谁也不亲近,这样很有意思吗?”
  “有意思的很!”海雷丁的蓝眼熠熠生辉,洋溢着无所不能的自信,“这一行就是险中求富贵。要是图安稳,我不如在北非买上几百亩果园当个土地主!”
  “可暧昧外交是双刃剑,虽然可能得到最大利益,但任何人都可能反目成仇!”
  “这不是很刺激吗?”海雷丁反问,接着笑言,“跟追求女人的道理是一样,只有当她跟所有人都若即若离,不温不火的时候,你才会最在乎她,为之付出最大的精力和金钱。”
  维克多一时失语,海雷丁看向尼克,她一言不发,紧紧盯着自己,似乎听得很认真。
  “听懂什么了?来说一说。”海雷丁问。
  “恩,首先我赞成果园、土地主的想法。”尼克严肃地发表了自己的读后感,“还有获得最大金钱的交往方式。”
  “什么方式?!”
  “就是船长你说的,跟所有人都睡,这样所有人都愿意付出最多的钱!”
  海雷丁张了张嘴,痛苦地消化了这句话的含义。
  “不,不对,我说的是‘若即若离,不温不火’,你听不懂这两个短句吗?不是睡!是暧昧!”
  尼克睁圆了眼睛,显然很有点困惑:“不是睡觉……那就是谈谈价钱了,然后还要在餐桌下踩靴子对吗?”
  维克多已经笑趴在座椅上直不起腰,卡尔则面红耳赤恳求船长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海雷丁终于回忆起带孩子的一大法则:不要在小孩面前谈论不合宜的话题,他们会歪曲一切。
  马车里不时传出夹杂着争吵、笑声、辩驳的动静,坐在外面的管家轻轻挥动马鞭,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少爷,好像找到了让他开心的伙伴呢。
  毒蛇洛伦佐
  会面被安排在美第奇家族的大本营——美第奇宫。这是一座罗马风格的高大建筑,粗石累就的基座像中世纪堡垒一样坚固,城墙上巨大的家徽炫耀着一族荣耀:金色盾牌上缀有6个深红色的球,代表支撑美第奇家族的六大产业:银行业,羊毛加工,洗染业,药品,丝绸进出口,和工艺品制作。
  马车停在侧门,一行人由中年管家带领进入,从不引人注目的小道步行前往主宅。以一次秘密拜访来说,这样的接待规格似乎很正常。但维克多知道,这不过是擅长攻心战的家主在自己这个分家嫡子面前强调正统的手段。
  花园里游荡着许多面目凶恶的男人,他们衣着华丽,但气质明显不是什么彬彬有礼的贵族。他们不言不语盯着来访者,眼神里透漏出□裸的恐吓。可惜这对红狮子一行没有任何影响,海盗大本营显然比这里更具有威胁。
  主宅的大门两侧分别立着五六个彪形大汉,用上流社会通行的态度鞠躬行礼——动作礼貌眼神傲慢,为首的男人向海雷丁道:
  “尊贵的客人,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敬意,请把您的武器留在这里,我们会非常仔细地为您保管。”
  尼克和卡尔对视一眼,两人都发现这些男人昂贵的外袍下内藏乾坤。
  海雷丁一笑,毫不犹豫的抽出腰中大马士革刀,放在旁人手中的托盘里。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尼克马上放下镰刀,卡尔解下双剑。这间大屋不缺少武器,以他们三个人的身手来说,在别人手上和在自己手上区别不大。
  “冒犯了,我还要对各位做一点特别检查。”男人收起刀剑,示意众人他要搜身。
  卡尔刚要开口,海雷丁摆手让他安静,接着张开宽阔的臂膀,很大方的让对方搜了一遍。
  接着是卡尔,到船医的时候,搜身者被这个同样姓美第奇的青年瞪了回去,他的目标转移到尼克。
  “噢!这一个可不行。”
  没等卡尔爆发,海雷丁便伸臂把尼克揽到自己怀里,用饱含暧昧、但又绝不容质疑的口气拒绝:“能碰他身体的只有我。主人也应当对客人展示相当的敬意才对吧。”
  海雷丁霸道的气势和盛名让男人不敢强行,他犹豫着打量了尼克一番,这是个白皙清秀的少年,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攻击性。大概只是暖床的孩子。男人想。
  “好吧,对待和气的客人,我们向来是很慷慨大度的。请各位跟我来。”
  于是“毫无攻击性”的尼克就保留了靴子里两把匕首,顺利进入了美第奇族长的住处。
  稀世的艺术品像普通摆设一样布满大厅和走廊,马萨乔、波提切利、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等如雷贯耳的艺术家,都以曾为这个家族服务过而自豪。
  铺着猩红地毯、宽阔壮丽的阶梯上,一个青年朝众人张开了手臂。
  “欢迎!尊贵的客人们。我亲爱的弟弟,好久不见!”
  青年以异常优雅的步态走下阶梯,夸张的拥抱了维克多。船医在他的脸颊贴到自己脸上时,厌恶地浑身僵硬。他不着痕迹地推开对方,冷冷道:“好久不见,皮耶罗‘堂兄’。”
  “还是这么冷淡,我的冰山美人。”洛伦佐二世笑嘻嘻的望着这位被自己亲自除籍赶出佛罗伦萨的堂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公平的说,洛伦佐·皮耶罗·德·美第奇是个相当俊美的青年。他的年龄和长相都和维克多非常相近:灰头发,过于惨白的皮肤,神经质的淡色瞳孔,优雅而消瘦的身形。只不过他没有眼镜遮拦的眼神,给人以截然不同的感受。
  维克多只是冷淡倨傲,而洛伦佐,则像一条在黑暗中观察猎物的毒蛇,阴森森的透骨恶意让人不寒而栗。他“热情”的打着招呼,用这种目光一一打量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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