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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妖》作者 饭卡(出书版完结) (1)

_17 饭卡(现代)
  维克多叹了口气,挺身而出:“她脑袋里面都是糨糊,你有什么话想转告给船长,可以告诉我。我叫维克多,船上的医生。”
  阿尔玛昂抿着薄唇,带点鄙薄的绿眼睛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最终决定冒一次险。
  “我听说过你,名医。请告诉元帅,他已经被盯上了,最近帝都都戒严,以后家人、下属在城中行动,请千万低调小心。像今天这样的故意挑拨还会发生,只要忍不住出手了,元帅就会被‘以武犯禁,纵容属下犯罪’的名义诋毁。”
  维克多点头道:“我明白了,还有别的需要交代的吗?”
  阿尔玛昂刻薄的神色松动了,带着一丝对未来的忧郁,他说:“大王子已经决定面见陛下,亲自解释他的冤屈。”
  傍晚的时候,尼克和维克多终于离开是非之地回到元帅官邸,红胡子伊萨克竟然也在,兄弟俩看来已经谈了很久。维克多将禁卫军统领的话一一转告给海雷丁,他听完后说:“好了,事情经过我大概也猜到了,这次多亏阿尔玛昂出手,不然还真是麻烦得很。”
  伊萨克大声说:“我就说了,他很讲义气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和我们站在一起呢?”
  海雷丁摇摇头说:“阿尔玛昂这样做也不是单纯出于义气,互相卖面子而已。我们两个虽然是亲兄弟,可不意味着我要跟着你站队。最近局势太敏感,我不想蹚浑水。”
  “可你明明知道的,穆斯塔法大王子德才兼备,性情坚毅,比他那三个无能软弱的弟弟强多了!”
  海雷丁严肃地说:“不管皇帝选谁继位,那都是他的家务事,外臣参与立储之争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大王子已经决定踏入陷阱,那新军就要有失去他的觉悟!”
  伊萨克在屋里走来走去,焦躁德道:“为什么你们都担心这个!虎毒不食子,大王子是他亲生儿子,亲自培养长大的继承人,皇帝怎么可能舍得动他!”
  海雷丁冷冷道:“你对你的儿女爱若生命,可皇室是不一样的,为了权力他们心硬如铁,可以杀死任何一个至亲。伊萨克,我最后再说一次,不要参与!”
  这次谈话不欢而散,帝都局势越来越乱,海雷丁竭尽所能远离皇室斗争。所幸运气好,十多天后海上传来安德鲁?多利亚第二次夺下突尼斯的消息,海雷丁趁机请命率军出战,离开了风雨欲来的伊斯坦布尔。
  这一年的秋天,穆斯塔法大王子解除武器,单枪匹马来到苏丹的营中。他用生命,来赌父亲对自己的感情。然而父与子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处于权力顶峰的父子,一般人更难理解。
  创下伟大功业的君王看向镜中,发现了不曾有过的皱纹和白发。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即将接管自己的权力地位,而他自己却走向无法阻止的下坡路。这种掺杂着嫉妒、恐惧、疏离的隐秘感情被枕边人长期挑拨后,浮上水面的,将是人心想象不到的黑暗。
  一代明君苏莱曼作出了一个令世人无法理解的决定:他下令处死了自己聪慧贤能的长子。
  穆斯塔法死前的呼喊回荡在奥斯曼土耳其的大地上,没有人知道苏莱曼是否后悔。但据说王子僵硬的尸体被抬到他面前时,皇帝的眼中流下了泪水。
chapter 29
养寇自重
“安德鲁这家伙,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们争突尼斯,同一个地方打来打去,他不烦我都要烦了。”尼克厌倦地看着海面上并列的战舰,扭胳膊转腿热身。
  海雷丁拍拍她的背:“说实在的,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谢安德鲁,如果不是他来突袭,我怎么会有机会从一团乱局中抽身出来。”
  打仗意味着船医要拼命加班,这一刻维克多比尼克更加烦躁:“说起这件事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就那么识趣,知道你在帝都境况尴尬,立刻就发兵攻打突尼斯呢?”
  海雷丁耸肩:“是啊,为什么呢?”
  看他这副狡猾如狐狸的样子,维克多心里明白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想到从阿尔及尔到伊斯坦布尔的行程中他频繁往来的信件,维克多大约猜出了海雷丁的计策。他早就计划好,回到奥斯曼发现情况不对,立刻让下属放松突尼斯的海防,安德鲁是一代名将,不会疏忽到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他火速带兵前来攻城,果然轻松得手。
  回想之前海雷丁和安德鲁的数次交手,不管战况多么激烈,安德鲁都全身而返,连一次轻伤都没受过。曾经跟海雷丁交过手的敌人,不是退出历史舞台就是离开了人间,下场和安德鲁截然不同。
  种种迹象指向一个目的,“你在养寇自重。”维克多说。
  尼克皱眉:“这此好难理解,拉丁语吗,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船长故意留下一个强悍的对手,用来提升和稳固自己在奥斯曼土耳其的地位。
  一般说来,能直接支配大军的将领本身就为统治者所忌惮,过河拆桥,只要没有用了,肯定会被削弱兵力,甚至找借口除掉。“维克多斜眼看着海雷丁,哼了一声,”但只要有西班牙海军的威胁在,无论奥斯曼局势如何风云变幻,苏丹都不会动你,真奸,安德鲁·多利亚大概还不知道子自己被你利用了。“海雷丁一笑:“说到利用,其实对安德鲁而言,红狮子的存在也巩固了他在西班牙的地位。供养一支庞大的海军所费不菲,若非我们一直跟西班牙作对。查理怎肯如此破费。安德鲁绝非庸才才,这种程度的放水必能察觉。
  尼克看海雷丁,又看看船医,奇道:“我以为船长一直想把西班牙彻底干掉的,原来不是吗?”
  海雷丁摸摸她的头:“如今西班牙和奥斯曼的整体海军实力差距不大,无论谁想灭掉另一方都困难,我和安德鲁打来打去,互有胜负,基本上维持了这种势力平衡。除非有什么重大事件出现,这种平衡才会被打破。”
  尼克听得眼冒金星:“我有点犯晕,那这次我们带地要不要打败安德鲁呀?”
  “这次啊……”海雷丁想了想,道,“我暂时不想回伊斯坦布尔跟那女人搅和,干脆受点伤好了。”随着炮声响起,他抬手捂住胸口,做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其表现力不亚于职业戏剧演员。
  如他计划,第二次夺取突尼斯的行动进行到一半就终止了,奥斯曼土耳其国内收到的战报里写道,统帅海雷丁在激烈的战斗中被弹片打中受伤,坚持作战一小时后终于倒下,不得不暂时撤退,回到大本营阿尔及尔休养。
  秋天即将结束,农作物都收割了,市场变得萧条起来,没有玩的地方,尼克懒洋洋地不愿意出门,陪着海雷丁在家装病。
  穆斯塔法一死,剩下的三个王子都是洛克塞拉娜所生,宫斗本应该暂时停息一段时间。没想到长兄身亡的消息传出,二王子日罕吉尔竟然在悲痛中自尽身亡。两个立场如同仇敌的异母兄弟究竟在何时结下了超出一般的友谊,实在令人费解。
  四个男性子嗣一下子死掉两个,苏莱曼所受的精神打击不可谓不大,一场感冒后,他在战场上经年积累的旧伤复发了,君臣两地养伤,人人都说巧合。
  波斯厚地毯上点着一小盆炭火,室内暖融融的,维克多和尼克盘腿坐着下棋,海雷丁翻看最近的公文。自从他“受伤”后,奥斯曼国内已经来过三封信,不是旁敲侧击询问他病情,就是热情邀请他回伊斯坦布尔修养,措辞一次比一次急促。苏莱曼近期生病无心朝政,究竟是谁这么着急想他回到势力范围内,随便想想就能猜到。
  维克多走了一步棋,袖手等尼克想对策:“怎么?又来信问你是不是快死了?大妃这次有点沉不住气啊。”
  海雷丁道:“大王子虽然没了,可新军并没有屈服,伊萨克和阿尔玛昂他们肯定想方设法报复。局势还没完全倒向她那边,我就是最不稳定的那步棋了。”
  尼克想好了,决定让骑士从左侧出击:“我不喜欢那女人,她好奸,还总是喜欢给船长写信。女儿写了妈妈写,没完没了的。”
  维克多知道她仍对米丽玛公主来信示好的事心存芥蒂,笑着说:“你放心,在苏莱曼死掉之前,大妃还不敢写露骨的情书过来。不过如果丈夫真的一命归西,她肯定母女齐上阵,弄不死船长,就要想尽办法让他变成入幕之宾。”
  尼克哼了一声,撅着嘴说:“怎么,洛克塞拉娜很美吗?都生了那么多孩子了。”
  “年轻时当然绝色,现在嘛,估计还风韵犹存呢。”维克多说得好像他亲眼见过一般。
  海雷丁被船医对那母女的猜想恶心到了,皱眉道:“真是个烂泥塘,沾点边就要被拖下去。她这次以苏丹的名义派了个使团过来,说得探病慰问,其实还是想探我的底。”
  “那你打算怎么办?假的诊断单想要多少我都能开,可使团肯定不会信。”面对尼克的攻击,维克多选择了迂回作战。
  “呵,既然那么想见我……”海雷丁拉动小铜钟,把仆人叫进来,“请巴杨管家过来一趟。”
  过了七八分钟,杰拉尔德推门而入,还是那副死木头的样子。
  “船长,又什么要吩咐的?”
  海雷丁放下手里的信:“家里还有年轻女人吗?”
  “都留在伊斯坦布尔了,这里只有四个侍女,其他都是上了年纪的厨娘姆妈。”身为管家和财务官,杰拉尔德对阿尔及尔简单的后宫构成表示满意,女人越少账单越短,只要把尼克队长喂饱了,其他一切都好办。可海雷丁接下来的话让他感到忧心忡忡。
  “那几个长得不行。你立刻去城里挑七八个女人,相貌、气质都要顶尖的,最好会舞蹈乐器。”
  这番话讲出来,屋里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望向海雷丁。杰拉尔德心中叫苦,脸上却还是没什么表情:“那我立刻让人去城里贴告示。”
  海雷丁摆手:“这事要做得隐秘,不能大张旗鼓。最重要的是:不要良家女子,能买就买,买不到雇娼门女也可以。”
  海雷丁有洁癖内部的人全知道,竟然定下这样的选拔标准,那肯定不是用来暖床的。维克多略一思索,哼哼坏笑起来:“原来你要用这招。计策虽好,但大妃能相信吗?”
  海雷丁一笑:“管他的,能拖几个月就拖几个月,我最近打算联络安德鲁,不能让外人捣乱。杰拉尔德,这事尽快办,人要在使团来之前要培训好。”管家点头一一应承下来。
  说话间,尼克的棋局已经非常糟糕,她和往常一样耍赖推平了,仰着头对管家提出无耻的附加要求:“巴杨,别只看脸,记得找胸大腰细的!”
  从奥斯曼土耳其前来的慰问使团得到了周到热情的接待,但带团的哈曼身负重任,不会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忘了自己来阿尔及尔的真正使命:他必须打探清楚海军元帅的真实身体状况。
  负责接待的是海雷丁的副手之一杰拉尔德。巴杨,他专管内务,将使团三人直接安排进海雷丁在山上的宅邸,似乎并没什么防备。阿尔及尔远离奥斯曼本土,在这里,海雷丁就是主宰一切的土皇帝。哈曼不敢放肆,小心翼翼地探查情况。
  城里的人都说海雷丁这次回来一直闭门不出,而宅邸内的仆人们也说他在卧床休息,只有医生和后宫女子能接近。哈曼一开始担心能不能见到海雷丁本人,没想到到达第二天,管家巴杨就带来好消息。
  “船长身体不好,不能亲自迎接,还劳烦特使大驾,到后宫走一趟。”
  哈曼大喜过望,脸上却装作担忧:“那可真是太冒犯了,如果不是陛下亲口要求,我本不该打搅元帅休养。”
  巴杨什么也没说,木着脸点点头,转身带路。
  贵族的宅邸功能区分得很清楚,主人接待客人只在前厅,女人们住的后院非常私密,外人是不能进入的。即使得到了允许,哈曼也不可以随便乱走,他跟在巴杨身后,不断以眼角余光四处查看。但见院子里晒了不少药材,还有些清洗过的白布条随风飘荡。
  过了两重院落、三道月亮门,巴杨在一扇嵌铜的门前停下,对哈曼说:“这就是船长的卧室了。”
  他敲敲门,里面传来一声娇嫩的回应,接着大门开了道缝,一个蒙着半透明面纱的女子探头出来:“请进,主人不能见风,还请快一点。”
  哈曼赶紧闪身进去,随即闻到一股浓烈的味道,像是药材混合酒精,在长期不开门窗后发酵过的气味。室内光线昏暗,在铜质炭火盆的蒸烤下,这里热得就像初夏,两三个衣着清凉的绝色丽人或坐或站,轻轻拨弄琴弦,发出悦耳动听的音乐。
  哈曼低着头走过去,耳听得她们咯咯浅笑,便如乐器一般清脆。开门的那个女主掀开一层厚厚的天鹅绒帘子,把他让进卧室深处。只见正中央摆着一座四柱软塌,大得像一个小房间,海雷丁半躺在里面,身后塞了很多软垫。软榻两侧分别跪坐着四个女人,手里托着水果、点心和酒器。
  “特使旅途劳顿了,欢迎。”他开口了,声音并未见明显的虚弱,只是调子拖得很慢很长,仿佛醉了一般。
  哈曼连忙深深鞠躬,将苏莱曼御赐的伤药献上:“元帅,陛下很是担心您的身体。”
  “我好的很,一点点皮肉之伤,能把我怎样!”海雷丁提高声音,可话说到后半句就显得有点气力不济,哈曼抬头,见他穿着一袭宽松的袍子,领口开着,古铜色的胸膛上能看到绷带的一角。
  仔细观察,隐约还能看到两个女人藏在软榻深处。一个丰满性感,近乎全裸;另一个纤细娇小,穿一身白色细亚麻裙子,趴在那第一个女人腿上。她只懒散淡漠地瞄了一眼来客,两只白嫩的小脚丫跷起来晃来晃去,手腕、脚腕上都拴着银色铃铛。她拥有一种奇异的风情,同时混合看危险和天真两种特质,像头美丽慵懒的猛兽,使人很难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哈曼认得这个黑眼少女。因为她在伊斯坦布尔出席活动时从来不戴面纱。这正是海盗王最宠爱的下属和情人——海妖妮可。
  海雷丁漫不经心地询问起帝都的情况,哈曼便说些无关的官场轶事,陪他聊了一会儿。侍女又搬了两盆炭火进来,酒气、药香、女人欢爱后的暧昧体味,随着温度上升越加浓郁,连空气都缠绵、滞涩起来。那裸女剥了一瓣橘子喂在海妖嘴里,她小口吮了一半,又衔着另一半凑到主人嘴边,海雷丁托起她的后脑,连水果带粉唇一同含入,尽情吮吸。只听得银铃轻响,海妖手臂已经伸进海雷丁袍子里面。
  “我身体很好,非常好。只是懒得动,想给自己放个长假好好放松一下。”他笑起来,端起就被啜饮一口,满眼醉意地转头对哈曼道:“阿尔曼尔是座自由之城,没那么多清规戒律,特使可以留下来多玩儿几天。”
  慰问使团离去之后,催促海雷丁回伊斯坦布尔的信件就不再来了,或许洛克塞拉娜并没有完全放心,但海雷丁的表现,让她选择先对付近在眼前的敌人。
  与此同时,安德鲁。多利亚接到了一封令他大为惊讶的议和密信。一个署名红发的人表示,他在奥斯曼土耳其处境艰难,希望改变阵营脱离宗主国。而代价是归还突尼斯,并且要求查理封他为北非之王。
Chapter 30
普雷韦扎海战“尊敬的安德鲁。多利亚阁下:”我听闻教皇国、威尼斯及西班牙已经正式组成神圣同盟,即将组成联军对奥斯曼土耳其实施海上打击的消息。如果战争发生,相信您和我会是双方军队的直接领袖,将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但把多年培育出的嫡系部队送到炮口前不是我的愿望,我也再不想为一个不能信任的国家流血牺牲。
  “相信您已经对奥斯曼土耳其关于立嗣问题的斗争以及两党相互倾轧的混乱内政有所耳闻。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一个见不得人的奴隶,竟然利用苏丹的宠爱控制了整个宫廷,并妄图用诽谤、挑拨、离间等手段来控制我及我手下的军队。听从女人摆布这件事使我受到了莫大的人格侮辱,身为一个海上的战士,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对这泥沼般的一切已经感到深深厌倦。
  “在此,我向您及您忠于的西班牙国王提出一项合理的建议:我将不再服从苏丹的命令,带着军队离开奥斯曼土耳其的控制,与西班牙化敌为友。作为交换条件,请陛下将突尼斯归还给我,并且正式承认我是北非之王。
  “一切荣光归于上帝的恩典,希望您仔细考虑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另:为表示合作的诚恳,此信特附上爱琴海海域的布防地图。”
  “尊敬的红发阁下:”您的来信使我大喜过望。对于您在奥斯曼土耳其遭到的不公正待遇,陛下与我感同身受,并深为愤慨,您是一位伟大的英雄,本时代最杰出的海军统帅,无论在哪个国家都应获得无上的礼遇,而不是受人差遣侮辱。倘若您能离开奥斯曼土耳其,与西班牙结成盟友,您将感受到真正的信任和尊重。
  “神圣同盟确实要与奥斯曼决一死战,并且我们有信心赢得这场事关信仰的战争——当然,是在阁下的帮助之下。我,安德鲁。多利亚本人即是从法国转投西班牙的,因此对您的想法非常理解和支持。您提出的两个条件陛下认为很合理,您早已是公认的北非无冕之王,至于突尼斯,我们会在看到您与苏丹彻底决裂后即刻归还,并同时奉上镶嵌珠宝的王冠。
  “另:海图已经收到,您的诚意我们非常感激。请阁下派出信任的手下前往帕尔卡港。在那里,我们将与您进一步磋商。”
  烛火跳动,维克多一边逐字逐句地默念海雷丁给安德鲁的回信,一边用羽毛笔沾了红色的墨水在原稿上勾画,对语序、时态和结构进行微调。海雷丁的拉丁语大部分靠坚持不懈地自学,在写官方文件的时候难免有些错漏之处。为了严谨和保密,他通常把校稿工作交给这个受过传统教育的美第奇。
  维克多在羊皮纸上画下最后一个符号,抬起头来:“好了,没有歧义,誊一遍就可以了。不得不说,你对公文写作的精髓——用优雅的语言互相扯皮,已经掌握得相当到位。”
  海雷丁叹了口气,道:“我确实有点厌倦了,以后不怎么重要的东西还是找别人来写吧。”
  “安德鲁会相信你议和投诚的话吗?”
  “信不信无所谓,只要牵扯他一部分精力,我就能从别的地方离间神圣同盟。”
  “我听说他们组织了两三百艘船。”
  “是啊,就算我们全军动员,也只有神圣同盟兵力的一半¨¨¨”
  苏丹的病本来只是由一场感冒引起的旧伤复发,可拖了两个月,情况竟然恶化了,连经验丰富的御医们也束手无策。洛克塞拉娜仗着苏丹的宠爱才能左右政局,并没有得到所有军队的控制权,一旦苏丹去世,她的处境将会非常危险。正因如此,她一面想方设法延长丈夫的生命,一面加紧对政敌的迫害。后勤物资和军费被屡次拖欠,海雷丁揉着眉心,盘算如何在这种困境中以少胜多。
  政治实在太无聊了,尼克早已睡熟,她翻了个身,脚丫很不客气地压到海雷丁的大腿上,嘴边还沾着一点亮晶晶的口水。
  “能吃能睡。”他紧锁的眉头松开了,轻轻一笑,握住这只不老实的脚塞进毯子里裹好。仅仅两三年前,她睡觉时还总是保持着警惕戒备,只要有人靠近主会立刻从梦中惊醒,而如今,却能在他身边摆出完全放心的睡姿。暖黄色的烛光映照下,男人脸上显现出近来难得的欣慰。
  “′听从一个女人摆布,使我受到了莫大的人格侮辱。′写得那么义填膺,可不管怎么看,你都很享受这种摆布嘛。”维克多装模作样背诵海雷丁的公文,对这一幕感到肉麻。
  海雷丁笑着摇头,不打算对这无解的问题作出回复。
  维克多想了一会儿,把草稿推到一边,打开一个新话题:“明年一开春,我就要给小浑蛋做手术取出固定用的钢板了。骨骼已经习惯了外部保护,去掉钢板后一两年内都会比较脆弱,经不起大的压力。”
  “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静养殖,我明白了。”海雷丁点点头。
  “还有另一件事……尼克已经快17岁了,自从回到战场,她的月经又不规律了,这对大姑娘来说是不好事,月经不调的原因有很多,她的情况,是过度锻炼和低脂肪率造成的。而直接后果,就是很难受孕。”
  海雷丁沉默了。
  维克多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回脸上,以理智冷静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重视家庭,喜欢孩子,我给伊萨克的儿子做礼时,你抱着那小家伙几乎不想还回去。但如果想让尼克成为生育你孩子的母亲,就要给她一个女人的待遇,至少,不能再继续高强度的锻炼和上战场。想要同时拥有家庭和事业,总要付出一定代价。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尼克彻底抛弃她身为海妖的事业,但明年的手术是个休养的好机会。” 夜已经深了,维克多起身穿上外套,留下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你需要做一个决定。”
  在罗马教皇的倡导之下,欧洲几乎的有拥有地中海岸线的基督教国家同时宣布加入神圣同盟。教皇国、威尼斯神圣共和国、罗马帝国、西班牙及马耳他骑士团,共同组建了一支地中海有史以来规模最庞大的舰队,共计两百艘大型点舰、一百艘物资运输舰和五万名精锐士兵参与战斗,这此兵力是奥斯曼土耳其海军的两倍之多。
  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但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人知道海雷丁向西班牙发出了议和信号。安德鲁对他提出的条件非常谨慎,双方就突尼斯的归还时间反复交涉,直到战前还没有商量妥当,只好继续保持接触。
  海雷丁手中直接掌握着奥斯曼土耳其的大部分海军,而忠实于他的直属海盗部队,则肯为海盗王赴汤蹈火。只要海雷丁带军投靠,西班牙不仅可以控制整个地中海,甚至将世界海域的制霸权收入囊中,也大有机会。查理已经被欺骗过一次,但这诱惑实在太大,令他不舍得断然拒绝。
  教皇国希望获得宗教上的统冶地位,威尼斯迫切需要抢回奥斯曼土耳其占据的商路,而西班牙则暗中盼望对手携带大批军舰投诚。神圣同盟高喊着“为了拯救基督教世界”的圣战口号开赴战场,乍一看团结紧密,可内部利益划分却并不一致。
  一月,希腊,普雷韦扎海域。
  海面上黑压聚集着数不清的庞大战舰,交战双方之间隔了一条宽阔的净空带。神圣同盟能够看到三个基本阵营,分别以教皇国的冠冕钥匙旗帜、威尼斯共和国的黄金飞狮旗、西班牙的金红三条旗区别。马其他骑士团则分散在各个阵营中,负责医疗救护。
  安德鲁。维利亚手中攥着海雷丁的最后一封信,那是刚刚从信鸽腿上取下来的,内容依然是条件商讨。海雷丁这次稍微退了一步,同意将直布罗陀海峡的统治权让给西班牙,只要允许他在此抢劫即可。安德鲁站在船头看向对面,奥斯曼海军的阵形纹丝不乱。这位西班牙元帅心中不禁感慨,投诚条件已经讨论到如此详细的地步,海雷丁还能不慌不忙,稳坐大局,心理素质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强悍。
  “元帅,对方开始攻击了,我们迎战吧?”炮声已经响起,统领却迟迟不发一言,大副忍不住开口询问。
  安德鲁迟疑了一会儿,作出了一个令他后悔终生的决定:“不,我们跟在威尼斯后面,让他们打先锋。”
  后世之人每次提到这次名垂青史的大海战,回忆其中细节时,都要感慨海雷丁以少胜多的惊天计谋。他首先以投诚为诱饵欺骗西班牙人,使他们在战场上袖手旁观;接着又用间谍挑拨教皇国和威尼斯海军的将领,阻止两方战术配合。
  海雷丁彻底看透了神圣同盟的貌合神离,并以此为出发点分别对三个阵营下手。战斗开始后,果然只有威尼斯海军冲在最前面,海雷丁先指挥侧翼隔离教皇国,同时以迅猛绝伦的攻击将威尼斯打得七零八落,接着调转船头,与侧翼合围教皇国海军。
  当西班牙人发现情况不对,想上前支援的时候,大局已经无法扭转。教皇国见势不妙抢先撤离,被抛弃的威尼斯海军全军覆没,海雷丁乘胜追击,俘获了20多艘西班牙战舰。
  此战神圣同盟大败,舰船和兵员损失超过一半。威尼斯共和国被迫投降,接受每年30万金币的赔款,并割让希腊领土,一代商业帝国从此一蹶不振。
  普雷韦扎大海战奠定了奥斯曼土耳其在整个东西地中海的霸权地位,自此以后30年,欧洲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胆敢挑战苏丹的海军。一个时代开始,一个时代终结。
  海雷丁赢了,他履行了当年让所有强权在自己面前下跪求饶的誓言。西班牙船只沉入海底,塞西莉亚徘徊在海上的小小灵魂终于可以安息了。
  然而如古语所言:天平两侧,所获与牺牲相等。普雷韦扎一战中,海雷丁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血亲——红胡子伊萨克。
  他在率领骑兵上岸追逐敌人的时候中了埋伏,血战力竭而死,遗体上刀伤与枪伤共计20多处。据幸存者叙述,伊萨克本来有机会冲出包围圈,却抛不下多年相随的兄弟,最后决定与他们同生共死。
  英雄的行为无垢,但在距离伊萨克殒命地点仅两公里处,明明有一支奥斯曼本土贵族率领的队伍,他们无视红胡子的求援信号,亲眼看着伊萨克的骑兵被敌人包围屠戮。
  新军与旧贵族的矛盾发展到战场,伊萨克成了洛克塞拉娜的又一个政治牺牲品。
Chapter 31
丧礼的钟声响彻在伊斯坦布尔的上空,宣礼塔上传来声声忧伤而庄重的吟唱。钟声并不仅是为了在普雷韦扎海战中丧生的将士而鸣,更是为了哀悼一位帝王的陨落。
  苏莱曼,这位带领奥斯曼土耳其进入鼎盛时代的伟大战士,一生中曾经3次亲自出征,终因心病和旧伤复发死去。他的朋友,着名诗人巴基写下一首诗歌,以表达他和所有奥斯曼同胞的悲伤:
  天已大亮。难道我王不会从沉睡中醒来吗?
  他不会再像天上显出的光辉那样信步出帐吗?
  我们朝着道路久久凝视,却全无消息。
  来自彼土,来自陛下麾下阵前。
  他面色灰白,嘴唇干枯,在那里躺着,恰如甜水培养的玫瑰花已经凋谢……赞美他,因为他在任何世界都保佑着你,在你光荣的名字前面写着“殉教者”和“加齐”。
  无数市民自发聚集在悼念会场外面,想为这位慈悲又勇敢的王者献上献花,但被赋予朝拜遗体荣耀的人,只有很少一部分。
  队伍在排队接受进入检查,等待中,尼克扭头看了一眼海雷丁。他身穿素净白袍,胡子刮得很干净,眼睛却布满血丝,深深凹陷下去。她陪他坐了一夜,到天明的时候才更衣洁面,前来参加葬礼。
  他一声不吭,如一条黑色的河流,静静流向死寂的大海。
  尼克很清楚,船长的痛苦并不是来自苏莱曼的去世,而是源自他失去的哥哥。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死于恶毒的阴谋,他要用所有理智克制,才不致作出疯狂报复。伊萨克有四个妻子,十六个儿女,七个孙辈,失去了家中顶梁柱的他们,正急需海雷丁的照顾。
  队伍一眼看不到头,尼克发现他们前面有个很高的金发男人非常眼熟,他没骑马,但走路的姿势和马上一样骄傲挺拔。
  “阿尔玛昂!”或许是等待太压抑了,尼克出声叫了他,禁卫军统领回头看过来,见是他们,便向海雷丁微微颔首,又无声地转回去。黄金骑士的脸瘦了许多,显出一股凌厉阴郁的气质。在洛克塞拉娜独揽大局的艰难时期,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继续在帝都执行护卫任务。
  走在队伍最前端,尼克才知道为什么会等待那么久。八个穿制服的禁卫军站在两侧,对进入的人一一进行严格搜身,连装饰用的小弯刀都必须摘下放在外面。
  “不让带武器进去?”尼克咬着指甲,有点焦躁。在这样的乱局中,镰刀不在身边让她很没安全感。
  走在前面的阿妈昂停下来,特意在门前等了一下。
  “这是传统,请放心,都是我的人。”他低声向海雷丁解释。
  尼克看向船长,他点点头,把腰间的大马士革刀交出去,一个禁卫军对他进行搜身。尼克也解下镰刀,但对方伸过来搜身的手,却被海雷丁毫不客气地推开了。
  “走开,不许碰我女人的身体!”
  队伍前列发生了一起小小骚动,陌生男人接触一个女子的躯体是严重冒犯。今天够资格参加葬礼的都是男性,还没出现过这种例子,在阿尔玛昂斡旋下,尼克只交出镰刀,没有被搜身就得以进入。
  室内熏着极浓郁的乳香,巨大的圆形穹窿之下,苏莱曼的棺木上雕满金色郁金香,代表着荣誉和永恒。一个人无论生前拥有多么广阔的疆域,死后所能占据的,也不过是这么小小的一块地方。
  众人向遗体致敬后,便离开了大厅。有意无意地,海雷丁、尼克和阿尔玛昂走到了一起。在一条一览无遗的长廊上,海雷丁口唇轻动,用最低的声音对另外两人说:“陛下去世的时间不对。”
  阿尔玛昂身体微微一震,竭力保持行走的步速:“有什么不对?”
  “通报说是前天,但从气味判断,至少已经去了十天了。”
  尼克心道:怪不得葬礼中使用的香料那么多,原来是为了隐藏尸臭,可惜这种小花招根本骗不过海雷丁敏锐的嗅觉。
  “她肯定有别的阴谋。”阿尔玛昂的脸色变得更加阴郁了,“瞒着死讯不报,一定是准备好了才告知天下。”
  海雷丁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在海上混的人都知道,即使最平静的海面下,也酝酿着汹涌的暗流。
  根据传统,告别遗体后要祷告,为死者祈福。三人被引导进一间宽敞大厅内,后面又陆续进来十几个人,跪到他们周围的地毯上,能容纳上百人的大厅显得空空荡荡。
  “啊!赞您清净,赞您超绝,您的尊名真吉庆,您的尊严崇高伟大,只有您是应收崇拜的。”领拜人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中,肃穆而庄重。
  阿尔玛昂是虔诚的教徒,此刻双眼紧闭,深深沉浸在宗教氛围之中。海雷丁私下里是无神论者,但姿势和念词都很标准,只有尼克三心二意,眼珠再演眼睑下溜溜滚动。
  接着是一遍一遍的颂经,在念到最后一句时,就像提前商量好的暗号,一件最不可能发生的事爆发了。
  周围跪着祈祷的十多个陌生人突然暴起发难,从白袍下抽出匕首,朝阿尔玛昂和海雷丁一拥而上。
  凯撒遇刺的一幕再现,双目紧闭的阿尔玛昂瞬间被刺了十几下,他大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倒在地上。海雷丁肋下中了一刀,他紧紧握住刺进去的匕首,并以左臂挡下三刀。
  暗杀猝不及防两个武艺超群的男人顷刻间血溅当场。
  尼克被这一幕惊呆了,常年锻炼出的反应能力使她迅速跳起,摸出靴子里的匕首扑向刺客。
  “船长!船长!”她惊慌失措地大声喊他,可又无法分神去看,余光里他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染红了,尼克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出鞘。
  杀!杀!杀!海妖双目血红,化身为真正的地狱修罗,每一刀都充满世上最浓烈的仇恨。银线一带而过,血液喷出的声音丝丝作响,她在最短的时间内杀了四五人,回首一看,重伤的海雷丁还在坚持战斗。他手无寸铁,仅凭巨力猛击。红发披散如同火焰燃烧,男人像神话中的狂战士,一拳挥下就令敌人血肉横飞,筋断骨折。
  “叛徒!叛徒!阿尔玛昂发出垂死怒吼,绝望的泪水顺着脸颊潸然而下。搜身明明是由他麾下的禁卫军进行,怎么回一次放进来这么多藏刀的刺客?
  洛克塞拉娜,最最狠毒的阴谋家,竟然收买他的属下,用血液玷污苏丹的葬礼和神圣的殿堂!
  “吹哨!”海雷丁拼尽全力击碎了一个敌人的头骨,以身体抵挡住大部分攻击,让尼克腾出手。
  她赶紧掏出紧急状况下使用的银哨用力吹响,尖锐的哨声直入云霄,打破了肃穆的宣礼吟唱。海雷丁的直属卫队接到信号,立刻扫开障碍冲引进来,大厅中的惨状令他们大吃一惊。
  只见四壁鲜红,船长和队长浑身浴血,地毯上到处散落着刺客的尸体和内脏。见援兵赶到,海雷丁晃了一晃,终于支撑不住,伟岸的身躯轰然倒下。卫队干掉剩下的几个刺客,为了防止接下来可能的伏击,他们迅速用地毯做成简易担架,把海雷丁抬起来准备撤离。
  尼克最后看了一眼阿尔玛昂,他躺在血泊之中,祖母绿色的双瞳已经失去神采,死不瞑目地瞪着天顶。
  永别了,黄金骑士。
  她再没有回头,跟在海雷丁身边离开了这座被阴谋和鲜血污染的大厅。
  维克多赶到宅邸时,情况已经严重到出乎他的意料。
  红发狮子,这个他一生中见过最顽强、最健壮的男人竟然身受重伤,无声无息地躺在担架中,只有伤口在不停涌出鲜血。
  尼克跪在他身旁,脸色灰白如纸。她不敢触摸海雷丁的身体,只是颤抖着嘴唇不停喃喃自语:“怎么会呢,这一定是做梦,船长是最强的,受伤这种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维克多剪开海雷丁被血浸透的外衣,只见他双臂布满防御伤,双手多处被利器贯穿。最严重的一处创口在右肋,估计已经伤及内脏。
  “他会死吗?他会死吗?”尼克紧紧盯着船医,只盼从他口中听到一丝希望。
  维克多没有作答,从药箱里拿出一瓶高浓度鸦片酊灌进海雷丁口中。
  缓缓地,他睁开湛蓝色的眼睛,瞳孔艰难地对准焦距,看向尼克。
  “还好……带了你……你是……我最锋利的……刀……”他的声音已经嘶哑,每说一句,右肋下的伤口就涌出一股鲜血。
  “不、不……是我太没用……没办法把他们一下全杀光……”尼克的泪水如同决堤,一颗接一颗砸到海雷丁赤裸的身体上。他扯开嘴角微笑着,慢慢抬起手臂,轻抚她的脸颊。这只手因为紧握敌人的刀刃,伤口深可见骨,血水混着泪水,把他的脸染红。
  “我刚见到你是……你不会哭……也不会笑……睡觉时……一点点动静……就会惊醒……如今……你都学会了……”
  “我都学会了,是你教的……”尼克哽咽着抓住他的手,祈求这温度能够永远停留在她脸上。 是他,教会她哭和笑,给她不会惊醒的沉眠,洗去腐蚀她的诅咒,给她复仇的力量,带她体验活着的美好。
  他的胸怀宽广如大海,温暖如太阳,她一切的一切,都来自这个生命中不可替代的男人!
  众目睽睽之下,尼克终于大方悲声,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船长!船长!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维克多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酒精和止血钳:“好了,请让一下。我还没下病危通知书你们就把遗言交代完了,让医生的面子往哪里放?”
  海雷丁又笑了一下,那张被血污沾染的脸露出往常的戏谑表情,他轻喘着说:“咳……机会难得……不多说两句……浪费……”
  “横膈膜都破了,难为你还能啰嗦这么多。”维克多翻个白眼,不可奈何地推了尼克一把,“你还杵在这儿干吗,打算把鼻涕都淌进去是吗?”
  尼克抓着海雷丁的手迟迟不愿放开,他看着她,以微弱但坚定的声音说:“在我……醒来之前……不许离开……”
  尼克本打算立刻出去复仇,听到命令,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点头答应了。
  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维克多吧内脏推进腹腔,修补横膈膜,又花费了很多精力对外伤进行缝合。刺伤和大量失血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确非常危险,但海雷丁肌肉发达,精力充沛,又及时抓住了刺进身体的匕首,才没有遭受致命重创。
  更何况,及时深陷手无寸铁被刺客包围的绝境中,他身边依旧有一柄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守护。
  洛克塞拉娜的计划功败垂成。
  苏莱曼的突然去世令她失去最大的靠山,既然已经对伊萨克下了毒手,海雷丁绝不会放过她。为了力挽狂澜,洛克塞拉娜相处这条毒计。她收买了阿尔玛昂的副手之一,让搜身的禁卫军对刺客放行,如果葬礼中的暗杀能够成功,她就能一举干掉两个最强大的政敌。
  没想到尼克的存在。破坏了这天衣无缝的计划,阿尔马昂虽然当场死亡,海雷丁却活了下来。
  洛克塞拉娜将暗杀诬陷给一个贵族,让叛变的副官接管了禁卫军,又准备以“带刀参加葬礼”的名义抓捕海妖。海雷丁的直属海盗卫队拱卫着元帅宅邸,昼夜守护重伤的船长,舰队在金角湾一字排开,只要他遭遇任何不测,大军就准备直接炮轰皇宫。
  而洛克塞拉娜这方,则紧急调动旧贵族的军队,双方图穷匕首见,战况一触即发。
  在维克多全力以赴的努力下,海雷丁术后第二天就醒来了。他忍着剧痛躺在床上运筹帷幄,将军队布置完毕后,海雷丁遣散左右,仅留下尼克、安东尼和医生。
  “杀了她。”海雷丁明白无误地下达了命令,“在战乱开始前,混进皇宫里去。”
  安东尼明白这次要发挥他刺客的老本行了,尼克握住匕首,兴奋得发抖。
  “不要用刀,尸体留下伤口的话,圆谎很麻烦。”海雷丁看向船医,“你来给大妃的饮品提供点调料吧。”
  维克多哼了一声:“我是医生,不是杀手。”
  “得了,你是个美第奇。你的亲戚博尔吉亚家族有祖传的毒药坎特雷拉,我不信你家没有拿手好料。”
  “我最讨厌你这点。”维克多冷冷地道,“什么话都说得这么露骨。”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的暗格里拿出一只三角形水晶瓶。晶莹剔透的瓶子里,装满淡蓝色的细腻粉末。
  “坎特雷拉会让尸体腐烂发黑,臭的满世界都知道,这个则美观得多。溶于水无色无味,只要指甲盖那么一点儿,就可以让人失知觉,高烧不退,最后像生病一样自然死亡。”
  尼克伸手去拿瓶子,维克多闪了一下,严肃地对她说道:“使用的时候必须戴手套,特别是像你这样饭前不洗手、还喜欢啃指甲的家伙。要知道恺撒·博尔吉亚和他的教皇爸爸就是不小心死于自家研制的毒药,这在业内是最大的笑话。”
  海雷丁忍不住笑了一声,结果扯动创口,笑容扭曲在脸上。
  “我已经派人把阿尔马昂死亡的真相透露给禁卫军,时间太紧,没办法全部策反,但是有两个小分队的队长已经相信了,他们会把你们俩安全送进皇宫。”
  chapter 32
扬帆新世界第一缕星光出现在天边,大塞拉留宫美轮美奂的后花园中,一个女子静悄悄地站那里,望向远方。
  她已经生育过四个儿女,但一般人很难判断出她的真实年龄:长发如瀑,身姿如少女般优雅曼妙,一张明月般澄净的脸庞永远挂着无忧无虑的微笑,只是笑起来时眼角细碎的皱纹难以遮掩,青春和美貌在后宫中泛滥成灾,这女子获得宠爱凭借的并不是外貌,而是性格中一种天生的魔力:任何和她交谈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感到轻松愉悦。
  她的名字叫洛克塞拉娜,站在奥斯曼土耳其权力顶峰的女人。苏莱曼曾赐给她一个外号“古尔勒姆”,意思是爱笑的姑娘。在他心目中,她就像一个纯洁聪颖的天使。而对这双盈满笑意的眼中沉淀着的黑暗,他视若无睹。
  洛克塞拉娜打算放手一搏。
  此刻,她想到自己还在世的两个儿子,一个残忍无能,一个嗜酒如命,没有一个能胜任苏丹的王位。三子一女中,唯有米丽玛公主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野心和智慧。讽刺的是,女人在奥斯曼没有任何地位,只有借助男人帮助才可能获得想要的东西。洛克塞拉娜就依靠着一个男人的爱,在这条艰难的路上披荆斩棘,终成传奇。
  她看着天边的星,心中浮现出那个世上唯一无法被她操控的男人的样子,那火红的发色……她靠着一个男人获得一切,绝不能因为另一个男人失去一切。
  夜色渐渐浓了,洛克塞拉娜从花园中走出,步入白色大理石构成的回廊,侍女在小桌上放了一杯石榴汁,这红色的液体可以让她的双颊保持玫瑰般的红晕。洛克塞拉娜并没有退缩,轻易就认输的人事无法走到这里的,双方势均力敌,鹿死谁手还是未知。
  她充满自信,端起精美绝伦的水晶杯,慢慢喝了下去。
  突然,一股火焰灼烧般的疼痛从胃里升起,迅速蔓延到胸口,接着向她修长的粉颈爬去。杯子摔碎了,洛克塞拉娜勉强撑住身体,一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试图张口呼喊仆人和侍卫。但那疼痛已经使她喉头的肌肉变得僵硬,嘴唇开合了几下都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她摔倒了,身体在纤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上蜷成一团,止不住的抽搐,一种发自心灵最深处的恐惧充溢全身。
  就在此时,回廊拐角处的阴影里,缓步走出一个小个子侍女,洛克塞拉娜已看不清她的相貌,但还是伸出手去,可侍女却只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似乎这是一幕有趣的戏。
  “祝你上天堂。”她轻轻说道,话语里充满快意,“我可不想死了以后还在下面看见你。”
  洛克塞拉娜的视线,被永久的黑暗笼罩了。
  尼克又耐心等了一会儿,看她彻底不动了,才蹲下去摸了摸鼻息。药效果然如维克多所说,她还活着,但是皮肤滚烫,像是在发高烧。
  “拜拜。”
  尼克朝地上的大妃打了个招呼,接着转到回廊另一侧和望风的安东尼会合,两人迅速离开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
  洛克塞拉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打倒,昏迷了一个星期后,这位优秀的权术家在持续不断的高烧中不幸丧命。旧贵族势力突然失去主心骨,方寸大乱,王子们用了五分钟就从母亲去世的悲伤中解脱出来,并立刻开始瓜分她的政治遗产。毕竟苏丹宝座只有一个,而王子却有两人。
  趁着局势大乱,海雷丁突围回到自己的舰队中。他整合自己的嫡系部队和哥哥留下的势力,带着伊萨克的家人和一百条船安然离开了危机四伏的伊斯坦布尔。
  一个月后,海盗之城阿尔及尔。
  热气弥漫的浴室中,海雷丁独自坐在大理石基座上,用金属容器缓缓向身上浇水。清水浸透了他的长发,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漫过这具健壮却伤痕累累的躯体。他的创口已经拆线,但还没完全愈合,经不起热水浸泡,沐浴时只能随便蒸一蒸再冲洗。
  吧嗒、吧嗒,小脚丫踩在湿润的马赛克地板上,传来声声轻响。一个人穿过休憩凉房,推开了浴室的门。脚地主人走到海雷丁身后,迟疑了一小会儿,从旁边拿起一柄软鬃刷,沾了添加了薄荷和樟脑的清水给他刷背。
  “东边来了消息,谢里姆王子把他弟弟巴耶塞得干掉了。”尼克轻手轻脚,从后颈刷到肩膀,尽量避开海雷丁的伤,“酒鬼王子前天登基。”
  红发四兄弟只剩下一人,奥斯曼的四个王子最终也只存活下来一个。
  “都结束了。”海雷丁一声轻叹。
  “都结束了。”尼克重复。
  刷了一遍,她放下鬃刷,舀水冲洗。他的背脊如此宽厚,沐浴着清水的皮肤发出铜一般的光芒,旧伤像暗沉的铁锈,新伤则是擦拭不净的血痕。男人是饱经战火的兵刃,每一处创口都代表着一段惊心动魄的历险。
  “船长,我们不要回去了好不好?我不喜欢伊斯坦布尔。”
  海雷丁没有说话,只轻轻抚摸她的手臂。
  他出走时带走了奥斯曼海军大半兵力,如今新苏丹尚未坐稳王位,如果海雷丁伤愈回归,帝国面临的将是一位手握重兵的摄政王。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权利,背后那个小家伙却说不喜欢。
  尼克伸手向下抚摸,在海雷丁胸膛右侧,有一条手术留下的疤痕。它呈鲜红色,突出于周围的皮肤,如果手指用点力气按下去,会发现肌肉下缺了一块东西。开胸手术需要截断一根肋骨,那时维克多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有12对,少一根完全不影响活动”,就把那根肋骨抽出来扔掉了。
  即使已经手刃仇人,这个伤依然让尼克耿耿于怀,连让船长受伤的城市也一并讨厌。
  “我不想回去。”她嘟着嘴说。
  “……如果,以后没有大房子住,没有每顿不重样的伙食,没有成群的仆人伺候,也无所谓?”海雷丁问。
  尼克一愣:“就算不回伊斯坦布尔,大本营的日子也很好啊?”
  海雷丁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吃穿住用等一切优渥条件都没有了,再次步上颠沛流离的旅程,你跟不跟我走?”
  尼克困惑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涌上来。她收紧手臂,拼命贴在海雷丁背上:“船长,你要去哪里?你要敢我走吗!”
  “不,我要你自己作决定。”海雷丁抚摸她的手臂,道,“上帝从亚当身体里抽出一根肋骨做成夏娃,我也缺了跟肋骨,但没有做成什么。你是个独立的人,要自己考虑后路。你的祖国是西班牙,你拥有继承王位的血统,如果我要从蛮荒开始,重新奋斗,你……”
  “不!我跟西班牙没有任何关系!”尼克紧紧抓住海雷丁的肩膀,大声宣告,“你就是我的房子、我的老板、我的男人,你去哪儿我也跟到哪儿!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祖国!”
  告白的回音在浴室圆形的穹隆下轰然作响,一个猛力拖拽,海雷丁把她扯到自己怀里,雾气蒸腾中,两个人用尽力量相拥。他们是独立的个体,灵魂深处的齿轮却无比契合,从相遇那一天起,命运就注定结合。
  良久,唇与唇分离,海雷丁把她的碎发拨到脑后,轻笑着说:“奇怪,这一个月人人都忙得掉秤,你倒是胖了,新厨子的手艺那么合口味?”
  “先告诉我,船长你要干什么?”
  “这里的景色,我已经看厌了。”海雷丁那双湛蓝的眼睛,又放出那种无所顾忌、属于冒险家的光芒,好像尼克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咱们去瞧瞧新大陆,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一直想尝尝马铃薯呢,维克多说那里有羊驼、巨石城堡、奇怪的植物,还有金矿!”尼克坐在海雷丁腿上,为未来的行程做了完美设想。
  “食物和金子,永远不变的执着。”海雷丁笑着吻她。沐浴的清水打湿了两人,透着尼克的薄亚麻衬衫,海雷丁发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奇妙变化,他微微蹙眉道:“宝贝儿,你好像真的胖了不少,体型都有点……你最近到底吃了多少啊?”
  尼克眨眨眼,这才想起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需要告诉他。
  “噢,差点忘记了,维克多说我怀孕四个月了。”
  新即位的奥斯曼苏丹收到了一封信,他的海军元帅说要带着舰队为帝国开疆拓工,随便打了个招呼,便以这个名义扬帆驶向新大陆了。
  可能厌倦了这片海域永不停歇的尔虞我诈,又或许是看到新时代来临的征兆,没人能猜透这个男人的想法,因为他始终走在历史前端。
  地中海千帆竞逐,百代更迭,熙攘繁忙的景象似乎永不止息,可它作为世界中心的时代,已经在普雷韦扎海战结束了。
  硝烟、尘埃、冒险、宝藏、梦想、海盗、海妖……另一个传奇,即将在蓝色的还是冉冉升起。
  曙光初现,海鸥欢快地追逐着浪花,水手们的歌声远远回荡在海面上:葡萄酒的醇香仍在?
  橄榄树的翠色仍在?
  无花果的甜美仍在?
  这里的一切我们不会忘,新的旅程在远方。
  番外 雪夜
“船长?”
  “嗯……”
  “船长?”
  “嗯……”
  “船长,你倒是醒一醒啊!”
  “我说,天还没亮,你到底在吵什么……”
  在尼克固执的起床号中,海雷丁带着点愠怒睁开眼睛。没有硝烟的味道,也没有电闪雷鸣的风暴,外面只下着一点小雪,船体微微晃动着,一切都很正常。
  尼克蹲在床边上晃着他的胳膊,小脸儿兴奋得红彤彤的。
  “到底怎么了?”
  “船长,今天是元旦哦!”
  “我知道,但这不是早起的理由。”
  “元旦,就是新年第一天!祝你元旦快乐!”尼克加重了关键词的语气,试图让海雷丁领会她的意图。
  “就为说这个你天不亮就把我叫醒?又想学游泳了是吧?!”
  眼看暗示不成功,尼克之后直接说出要求:“我都祝你元旦快乐了,船长是不是要有点表示啊?”她摊开手,伸到BOSS面前。 海雷丁抬手揉太阳穴:“拿了圣诞节红包才一个星期,结算年终奖还不到三天,这么快你这混蛋又失忆了?”
  尼克覥着脸道:“可是、可是今天是元旦啊,是新的一年,跟过去的都不一样!”
  “都不一样?那我来算算去年一年你要过多少次红包:圣诞节、复活节、情人节、万圣节、开斋节、宰牲节,连佛祖诞辰日你都要过!这些都不说了,可为什么还有他妈的感恩节?”
  尼克眨着无辜的眼睛:“这有问题吗?”
  “问题是:感恩节是1620年五月花号到达美洲后才有的,可今天该死的只是公元1518年元旦!”海雷丁额爆青筋,“这些乱七八糟的节日都是谁告诉你的?”
  “偶尔会有个背着键盘的人路过,都是她说的。”尼克推卸完责任,接着无耻地道,“提前一百年而已,这不正说明船长你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深谋远虑、未雨绸缪的领导人嘛。”
  “红包红包发红包!”尼克在床上蹦来蹦去,然后继续拖他的胳膊,“起来啦起来!大家都在外面等你呢!”
  “还有大家?!”海雷丁才刚醒,马上就有脑血管即将爆裂的感觉。船长室里接踵摩肩,每个人都是一副“今天要痛宰BOSS”的兴奋表情,海雷丁冷着脸一个个巡视过去:“卡尔?”
  “我想给来家寄点土特产,新年一到,快递爆仓又涨价了。”金毛一脸正直地解释。
  “伊内?”
  “我、我……想买点零食点心……”土狼脸红红地偷瞧了尼克一眼,“圣诞节发的蛋糕券都用完了。”
  “维克多?你也会缺钱到要新年红包?”海雷丁不可思议地看向船医。
  “不,我只是申请三天假期而已。”维克多埋怨道,“上船这几年一次假都没放过,天天忙得要死。而且我要投诉就业性别歧视,为什么小浑蛋每个月都有三天带薪假,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是啊,是啊!”
  “为什么只有队长有假?”
  “男船员也很辛苦的!”
  群情激奋中,海雷丁大怒,冷笑一声说:“想要假期?好啊,给我生个孩子来瞧瞧!生得出的,保胎假、产假、哺乳假我一起给了,每天都是五险一金加三薪!”
  话音落下,众海盗一起陷入了沉默。
  资本家BOSS的竹杠,并不是那么容易敲的。
  就在劳资矛盾激烈的时候,海面上突然响起轰隆隆的炮声。一个水手冲进船长室大喊:“西班牙人突袭!西班牙人突袭!”
  海雷丁疑惑道:“你哥最近一直都很乖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尼克摇摇头,接着若有所思地瞥了船长一眼:“不知道,说不定因为他没发新年红包,所以军队暴乱了?”
  海雷丁没理她。
  抚着下巴沉吟片刻,他突然笑起来,拍了拍手扬声说:“好吧,看来这元旦福利送上门来了,不拿都不成。大家拿起枪来,今天让查理给我们发个大红包!”
  “查理过来发红包!”
  “领红包去啦,吼吼!”
  众海盗立刻被煽动起来,挥舞拳头冲出门,尼克也兴致勃勃地背上镰刀,从窗口跳了出去。
  船长室里瞬间清空,维克多恨恨地跺了跺脚:“该死的!每次打仗医务室就人满为患,这下子我更的休息不了了!”
  海雷丁笑道:“当年不是说你需要一份很忙的工作,忙到让自己没空去回忆吗?在呢么,都忘了?”
  “就你记性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记着!”
  “嗯,我还记得那天也是元旦左右,还下着雪呢。”海雷丁摸着下巴,兴致盎然地回忆,“你在弗洛伦萨一家破理发店里,穿着一件破衬衫,冻得瑟瑟发抖……”
  公元1511年的冬天,弗洛伦萨冻得冷得不可思议,大雪已经积了四寸厚,还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天色昏暗,鹅毛大的雪片洋洋洒洒不住飘下来,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过了傍晚,城里大多数店铺都打样了,但是城墙边缘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一家理发店里仍透出一点煤油灯的光芒。这家店跟贫民区里的其他理发店没什么区别,潮湿肮脏的门面,破旧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巴勒理发”。有一根红白蓝条相间的信号棍子,说明这家店里的理发师可以兼任外科医生。
  这个年代,外科医生的地位就是如此低下,远不如内科和皮肤科医生,甚至连兽医的地位也比不上。只有最穷的人才会找理发外科医生看病,因为所以人都知道,他们一般只会用刮胡刀放放血,或者用老虎钳拔掉坏牙。
  圣诞节刚过,马上就是元旦,眼看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店主巴勒早早回家跟妻子共享天伦之乐,只留下一个雇佣理发师在店里照看。
  门外的寒风野兽般嘶吼着,屋里没有炭火盆,这个名叫维克多的年轻理发师冻得瑟瑟发抖。他身上连一件像样的外套都没有,只好裹着给客人理发时挡头发渣用的斗篷挡风。斗篷下面是一条破旧的羊毛毯子,再下面是一件夏天穿的亚麻衬衫。袜子和鞋的洞已经多得补不过来了,他只好学起穷人们的智慧,用破布条像缠绷带一样把鞋子缠起来保暖。
  这种落魄的打扮在窄巷比比皆是,没有任何稀奇之处,但如果有心人仔细查看,青年的衬衫质地很好,只不过长期的搓洗日它变成粗糙的灰白色。
  维克多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一本旧书,他的视力本来久不佳,长期在这种环境下工作,更是恶化到不凑到纸张上就看不清的地步。但就是这样,维克多仍然很珍惜这点光线,店主巴勒只留下一盎司的煤油,估计七点半就会用光,到那时,他就连书本里的虚幻慰藉都没有,只能痛苦地蜷缩在硬木板床上熬过彻夜的黑暗。
  这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城里所以穷人的冬天都是这么过,至少这个青年还识字,能在一个有房顶和四面墙的地方看书。
  或许这个冬天我就会得肺炎死掉,维克多想。
  不停地咳嗽,然后吐血,在持续不断的低烧和胸痛中离开这个糟糕的世界,他自嘲地笑了笑,在曾经的世界里,肺炎还是一种很时尚的病症。在炭火旺盛的大屋里欣赏窗外的飘雪,轻轻捂着胸口咳嗽两声,然后在丝绸手帕上科下一口血——有多少上流社会的诗人迷恋这个凄惨场景!
  而这一刻,他只感到彻骨的厌倦和寒冷。
  下雪时是很安静的,除了风声,门外没有孩童的奔跑喊叫,也没有骡马车辙的滚动声,如果不计较气温,还是一个很好的看书环境。维克多这么自我安慰着,用冻僵的手艰难地翻过一页。
  就在此时,门外的雪地上响起嚓嚓的声音,一个人踏破寂静和厚厚的积雪,走进小巷。
  从门板上嵌的那块怎么擦都很脏的笑玻璃里,维克多看见外面一个穿着黑色长外套,带三角帽的高大身影从漫天雪地中走了过来。男人一手按着帽子,外套下摆在风中猎猎起舞。狂风和积雪并没有使他踉踉跄跄,他的步伐稳极了,好像走在室内地板上。
  “这会儿怎么会有客人?”维克多纳闷地想。冬天本来就是理发店生意的淡季,滴水成冰的时候没几个男人会想到出门刮胡子。
  伴随着迎客铃叮铃铃的响声,门板被推开了。
  这个客人身形优美结实,肩宽腰窄,个头极高,几乎顶在矮矮的天花板上,他穿着做工考究的镶毛外套,一排银扣从上缝到下,腿上蹬着及膝的棕色长筒靴,虽然被雪水污了,上半截依然是光发亮。
  男人摘下那顶神气的帽子,利索地抽了抽身上的积雪,他有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和一张褐色的,年轻英俊的脸庞,年纪不过25.店面本来就很小,这样吞吐着大量水雾的高个男人站进来,室内马上显得十分拥挤。
  “该死的暴发户,该死的红头发。”维克多心里腹诽着。  即使穿的衣裳再好,他依然在第一眼就判断出对方的阶级,这男人根本没有贵族悠闲矜持的气质,而是浑身散发着强盗般的雄性侵略气息。维克多从心底升起了厌恶的想法,对方富裕、强壮而灵活,红发代表了充沛的欲望和生命力。而他自己呢,贫穷、苍白、孱弱,像个落魄的鬼魂。
  一句话没说,维克多已经讨厌对方了。他抱着胳膊,冷脸看着来客,似乎在说,暴发户来这种小店干什么?
  在元旦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无论什么店的店员都会说几句“新年好、愿主降福”之类的客套话,维克多不友善的态度相当特殊。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笑了笑说:“晚上好啊,今天可真冷。”
  他随手脱下外套,将衣帽挂在门后。
  门板砰的一声被关上了,唯一的玻璃也被挡住了。店里街上都没人,维克多突然有点害怕,心想是不是应该骗他已经打烊了。就在他犹豫时,红头发男人已径直落座,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朝脸上比划了一下:“来,给我刮刮脸。”
  这男人穿着讲究,胡子只有薄薄的一层,看来他其实并不需要别人帮忙,但付钱的就是老大,维克多没有办法,只好脱下皮斗篷生起炉火,将小铜盆里结冰的水加热。筐子里的木炭都是有数的,如果没有客人,他再冷也不能用这些东西取暖。
  热毛巾、在长条皮上垫上磨光刮胡刀,维克多沉默地准备着。一个理发匠如果不会陪客人聊天,已经算失职一半了。但红发男人并没露出不满的表情,自己先开启了话题,维克多用几种单音节词回应着。
  “说起来,佛罗伦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下过雪了,今年冷得实在稀奇。”
  “嗯。”
  “纺织厂的厂房也被积雪压垮了,听说死了不少人?”
  “是呀。”
  “如果有个好大夫的话,说不定还能救回几个。”
  “哦。”
  维克多把热水烫好的毛巾拧干,盖在客人方正结实的面颊上,红发男人突然伸臂抓住了他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白净修长的手指因为冻伤和操劳变得红肿开裂,只能依稀看出曾经美好的形状。
  维克多使劲抽回手腕,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因为别的,他身体簌簌发抖。
  男人拉下毛巾露出嘴,微笑着说:“看来你还真不喜欢说话。”
  “那我给您讲个笑话好了。”维克多收回热毛巾,捏着雪亮的刮胡刀,在男人脸上仔细操作起来。
  “曾经有一个手艺很好的小理发匠在港口干活,有一天,一个海盗老爷上门,凶神恶煞地对他说:”小家伙,你来给我刮胡子,如果胆敢刮破老子的脸,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小理发匠有点害怕,但是又不能不为他服务,只好捏着刀子,小心翼翼地为海盗刮起胡子。“维克多用平静的语气讲着故事,把红发男人的右脸刮干净,又转到左边。
  “或许是天太冷了,小理发匠的手指冻得发僵,一不小心还是刮破了海盗老爷的脸,那海盗闭着眼睛躺着,还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流血。”
  “然后呢?”红发男人兴致盎然地听着,“他拧下小家伙的头了吗?”
  维克多手指灵活,已经迅速把左脸刮干净,又将刮胡刀移到了红发男人的下颔和脖子。
  “没有。小理发匠心想:”一会儿他起来看镜子就会发现伤口,反正我也活不成了,不如拼一把。‘他趁着刮下颔胡子的时候,一刀把海盗的脖子给切断了。海盗老爷的脑袋咕噜噜地掉下来,在理发店的地板上滚来滚去。“就在此时,维克多冰凉的刮胡刀帖在红发客人的喉咙上,不再移动。
  雪片旋转着天空飘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同样血白的尸体上。理发店里安静极了,过了好久,红发男人啪啪鼓起掌来:“棒极了,真是好故事!”
  男人语气轻松,唇角带笑,连呼吸节奏都没有变化。而维克多,则紧张得嘴唇发白。突然,他握刀得手腕被一只有力的打手抓住了。瞬间天旋地转,维克多整个人被压在了潮湿、冰冷的泥地上。
  刮胡刀落在旁边,连那个男人的一点皮肉都没碰到,而对方只用一只手就让他动弹不得。
  “我猜这个笑话你并不常讲吧?”男人微笑着说,“割喉的时候,手不能发抖,精力必须集中。”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胳臂被很有技巧地反折在背后,稍一挣扎就会剧痛,维克多不想呼救,闷声问道。
  “首先,我确实是个海盗,名字是雷斯?洛萨,一般人习惯叫我海雷丁,今天我不是来刮脸的,船上缺一名有本事的外壳大夫,我听说城西牛角巷的巴勒理发店有位合适人选这才冒雪赶过来。你是维克多?弗兰茨医生吗?”
  维克多沉默了几秒,闷声要求:“放开我。”
  海雷丁立刻松开他的胳膊,挂着友善的笑容将他扶起来。
  维克多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手,气呼呼地掸身上的泥土。
  “凭什么你觉得我会无缘无故加入海盗团伙?要知道,你们这些人被抓住就是处死,连审判都不用!”
  “呵呵,就凭你衬衫袖子上一尺价值两个弗洛林银币的蕾丝花边,虽然他们旧了点,还是夏天穿的。”海雷丁笑着说,“你的手很漂亮,不是干活粗活长大的。而那个理发匠的故事我已经听过一百遍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用如此优美流畅的语法来表达。”
  维克多紧紧攥住拳头,这些该死的花边他早就拆了,但因为冬天寒冷,他又把他们缝了上去,仅仅为了让手腕得到一点保护。
  “家道突然中落吗?还是犯了错被赶走了?”海雷丁仔细观察维克多的表情,然后肯定地道,“看来是后者呢。”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维克多尖酸刻薄地回问,他本来只想以无所谓的语气来说的。
  “虽然不太礼貌……但我看你现在过得并不怎么舒心。”海雷丁以了然的态度说,“上流社会的成员一旦沦落到底层,是很难找到一份合适且体面的工作养活自己的。与其在这种地方长吁短叹蹉跎生命,不如试试别的发财机会,说不定以后还能回头对你的家族来上一巴掌。”
  “或许我已经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种惩罚性的生活,并且对此甘之如饴呢?”维克多冷冰冰地说。
  “哦,医生,对自己诚实一点吧!”海雷丁扬了扬手,指着挂在门后的外套说,“我刚才走进来的时候,你愤恨的目光几乎把我的衣服都戳穿了,而它只不过是钉了一排无辜的银扣子。”
  维克多嘴唇紧闭、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
  “船员们虽然粗野,但对医生是很尊敬的,只要有真本事,他们会把你排在上帝后的第二个位置上崇拜。”海雷丁温和地说道,“至于待遇,我不能保证你能回到昔日的生活,但至少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你可以穿着暖和的羊毛袜子喝到热茶。而留在这个老鼠洞里,你永无出头之日。”
  维克多单薄的身体微微晃动着,灰色的眼睛被水雾充满了,似乎随时都要被一年来从未承受过的重负压垮。
  半晌,他以干涩绝望的嗓音低声说:“我无法离开佛罗伦萨,他们一直在盯着我。”
  “谁?你的家族吗?”海雷丁皱眉问道。
  “每四个钟点,就会有一个人来瞧一瞧我,确保我依然过着悲惨的生活。”维克多咬着嘴唇说,“最近的这一次是晚上七点,也就是现在。”
  就在此时,市中心高高的钟塔上,传来了低沉悠远的报时钟声。
  门外寂静的雪地上,又迎来了另一个走路嚓嚓作响的人。
  “你走吧。”维克多脸色惨白地说,“没有人能反抗他们,你只是个夜里来刮胡子的客人。”
  “看来要为医生您提供地不仅仅是热茶,还得有政治庇护呢。”海雷丁轻松地道,他双手手指活动了一下,发出了咔吧咔吧的动静。
  “不!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维克多轻声惊叫,但红发男人连外套都没穿,径直推门走进了漫天飞雪。
  一两句轻声低语后,门外传来了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呕吐声和呻吟,维克多心惊肉跳地站着。海盗并没让他等多久,只过了不到半分钟,海雷丁便拖着一个昏厥的大汉走进理发店,除了一头红发被风吹乱了,他的身上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
  在维克多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海雷丁抬脚踢上门,接着手脚麻利地把大汉从头到脚搜了一遍。在一个鼓囊囊的钱袋上,他发现了一个佛罗伦萨人尽皆知的家族纹章。
  “金盾红球,你是美第妻家的人?”海雷丁吹了声口哨,又用那种兴味十足的眼神瞧向维克多。
  “是的。”维克多咬着嘴唇道,“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你不该蹚这浑水。”
  “你可真固执啊!”
  海雷丁像是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然后眯着眼睛想了想。维克多以为海雷丁肯定会放弃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他一辈子也没想过的意外。
  海雷丁伸出手,咔嚓一声拧断了大汉的颈骨,轻松得简直像扭断刚出壳小鸡的脖子。
  他拍了拍手,笑着对目瞪口呆的医生道,“这浑水我蹚定了,走狗已死,现在你必须跟着我走啦!”
  “你!你!”维克多吓得浑身哆嗦,语不成句。这种事做出来,就等于他一脚踏上贼船,再也不能拒绝了。
  “四个小时一班人的话,我们要抓紧时间了,毕竟海盗进城逛街再出去得费点工夫。”海雷丁利索地扒掉死人的外套,递给维克多,“我们得冒雪出城。”
  伸手打掉了外套,维克多一脸厌恶地说:“就算光着身子冲进雪里,我也不会穿这肮脏的衣服的!”
  “你可真挑剔。”海雷丁无奈地皱起眉头。但从味道判断,他也不能否认这人喝了酒,又把一些呕吐物弄在身上的事实。
  “好吧,你将就一下穿我的。”海雷丁把自己的外套递给他,“您这副样子,还没出城就会冻僵在路边的。”
  维克多接过这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黑色外套,犹豫着披在身上。
  “这是什么气味?”他疑惑地问。
  “烟草、火药、松木和油漆。”海雷丁笑着说,“是船的味道,你可以早早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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