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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妖》作者 饭卡(出书版完结) (1)

_11 饭卡(现代)
  “我说……你们能不能回到现实一下?知道一条纯金实心的义肢有多沉吗?装上动都动不了!”维克多伸手往尼克眼前晃晃,试图召回她贪财的灵魂,“所以我才讨厌工作的时候有不相关的人在旁边插嘴!我还没确诊,你们怎么就知道一定需要截肢了?到底谁才是这船上的医生?!”
  “当然是您,高贵的、博学的、令人肃然起敬的维克多·F·美第奇阁下。”海雷丁呵呵笑着站起来,“既然医生发话了,那我还是暂时回避一下吧。”他给了尼克一个鼓励的眼神,转身离开卧室。
  让医生和患者单独交流,其实是船长的体贴。维克多收起不满表情,准备开始真正的检查。尼克被海雷丁许诺的金腿迷住心窍,目光迷离痴痴想了一会儿,又沮丧起来。
  “船长不会要我的。”她低声说,“切了胳膊,再切了腿,我就只剩下半个人了。”
  “相信我,就算你只剩下一把灰,他也绝不会放你走。”
  海雷丁在尼克身上投注的精力就像一笔巨额投资,任何人都不乐意看见自己的债务人还没还清钱就沉入海底,维克多用自己的银刀保证,这段孽缘不会轻易被斩断。
  “可是,他要个废人有什么用?除非去厨房……”
  “厨房?你别做白日梦了,不会做饭只会偷吃,多少猫才能捉住你这只大耗子?”
  维克多恶言恶语不断,下手却极轻,小心翼翼剪开尼克身上的绷带,继续触诊。皮肤上的烧伤已基本痊愈,只留下触目惊心的疤痕,绷带内侧还有黑绿色的药物残余。天气酷热,如此大面积的烧伤没得坏血病已是庆幸,收口更是难得。
  “你的烧伤,是突尼斯哪个医生治疗的?用过什么药剂?”
  “没请医生,是伊内用草药贴好的。”
  “伊内?”
  “就是那个混血雇佣兵。”
  “哪种草药?”
  “谁知道,都是绿色叶子。”
  维克多对这个敷衍的回答非常不满,正想详细询问叶片的形状,甲板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冥王号停驻在港口并没出发,这种起航时的兴奋叫声不应该出现。船医放下剪刀,高声唤人询问情况,可叫了好几声也没人理会。蓦然想起海雷丁离去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奇怪表情,维克多说了一声“我出去看看”,便把尼克丢在床上跑出船长卧室。
  下了舰楼,甲板上接踵摩肩,能离开岗位的海盗全都跑上来,看大戏般你挤我挨,见船医出来才给他腾出点位置,维克多没想错,甲板上多了一个不属于红狮子的船员。
  “弄死他!走木板喂鲨鱼!”
  “吊起来让突尼斯的太阳晒干他!”
  “还是抽一顿再泡个海水澡吧哈哈哈!”
  一阵阵嘘声和狂笑在海盗中传出来,维克多厌恶的避开周围臭烘烘的人体,踩到一个木箱上增加视力范围。只见人群中央有个混血男人双手被绑,一双金眼睛困兽般放出敌视的目光。他身体结实,破烂的无袖衫下露出油亮的棕色皮肤,臂膀肌肉从绳子下凸显出来。
  土狼逃跑的本事一流,如果就此离开突尼斯,就像鱼入大海谁也抓不住他。但他心心念念都是尼克,跑出去几里就绕了回来,在码头上潜伏着准备把她偷回来。眼见冥王号上的船员一直在补充食水,说不定随时都会起航,他心里火烧火燎,几次想找机会混上船,结果正好中了陷阱,被等待良久的海盗们用火枪顶着抓了起来。
  海雷丁从人群中缓步走出来,双手分开向下一压,几百人兴奋的嘈杂声音立刻消失无踪。
  “松开绳子,把他的武器还给他。”
  命令清晰果断不用解释,立刻便有一个海盗用匕首割开土狼双腕的绳索,把缴获的缺刃破刀扔到他怀里,周围的船员也自觉为这两人让开了一圈空地。伊内弯腰弓背紧紧握着弯刀,似乎随时都能扑击出去,但处于如此困境,除非奇迹发生,不然没有幸存的可能。
  “我最讨厌的对手就是你这种……总像臭虫一样阴魂不散,每次还没交手,就立刻撒腿跑得没影。”
  时隔三月,面对这个多次坏他大事、抢走他冲锋队长的混血儿,红头发的海盗头子脸色阴沉的恐怖,声音不大,可甲板上每个人都能听清他的一词一句。
  “听说你是个水鬼,那么走木板跳水就免了吧。让我好好招待你一下,想玩点别的什么?”
  伊内知道今天凶多吉少,不敢接话,屏息等待时机,打定主意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钥匙。”海雷丁伸出手来,“脖子上的钥匙,乖乖拿出来,就给你个痛快。”
  土狼心头一凛。
  奴隶颈圈的钥匙,代表主人拥有奴隶的权利,只要交出去,就等于他自愿放弃了尼克。
  尼克。土狼心里默默念着这个魂牵梦绕的名字。他小小的、雪白皮肤的俘虏!天赐给他的死亡精灵!他悉心照顾、每天换绷带梳辫子的小尼克!世界上唯一一个记得他名字的女人!她称呼他伊内,用无声的言语叫他逃命。
  土狼心一横,从脖子拽下一把小铜钥匙,高高举起,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
  “很识相么!还不算无药可救。”海雷丁伸出手。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混血儿屈服了,投降了,但令所有人都意外的事发生了,当着几百个船员,土狼张开嘴巴把钥匙扔进去,下巴一抬喉咙一动,这个小东西就被吞了下去。
  “我的!她是我的!谁也不给!”伊内大吼一声,伸手拔刀,准备死拼。
  “啊哦……这可真让人失望……”海雷丁轻声喃喃。
  土狼身强体壮,动作敏捷,也经历过许多年的磨难锻炼,本以为自己怎么能拼上一会儿。可当面前红影闪动,他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一个巨拳击中脸颊,像个小破娃娃一样横飞出去,砸烂了三四个木桶,摔进一堆碎片中抽搐。
  “哎呦!!”虽然没打在自己身上,维克多仍忍不住叫了一声,眯着眼睛扭开头。
  肯定痛得要死!海雷丁的徒手格斗技很少有人见过,但“船长一拳打趴过骆驼”“船长一下把人脑袋从前拧到背后”等传闻流传甚广。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辨,被海雷丁的怪力迎面打中,下巴或者鼻梁骨折是肯定了,而脑震荡留下的后遗症则会让这个倒霉的家伙两三天内走路都像醉酒。
  不自量力的当众挑衅让海雷丁真的火了,他大步流星走进那堆碎片,一脚踩住土狼手腕,屈膝弯腰扼住他喉咙,膝盖则紧紧压住他的腹部。
  “小杂种。”海雷丁冷冷盯了他一眼,从腰后抽出一柄匕首,照着土狼的胃直刺下去。
  伊内被之前那一记重击打的血流满面昏头胀脑,此时咽喉腹部被制,根本没有还击余力,眼看就要命丧当场。
  “等等!嘿,船长等一下!”
  维克多从他看戏的木箱子上跳下来,急急忙忙推开人群挤了过去。刚刚对尼克展现出的温柔耐心只是一面,维克多知道,其实这个草莽出身的枭雄本性残忍暴烈,开膛破腹从敌人胃里拿出点东西,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你有意见?”匕首已经扎进皮肤半寸了,海雷丁口气不善。
  “没,我只是觉得还有更科学的办法。”维克多心里念叨着能治疗烧伤的草药配方,决定对陌生人施以援手,“交给我吧船长,不过是一壶甘油,上下灌灌,一会儿就出来了。”
  海雷丁皱眉,俊颜露出了厌恶表情:“有时候真搞不懂你想什么,一会儿洁癖的要死,一会儿干那些比开膛更恶心的。”
  “为了医学进步,总得有所牺牲!”船医面不改色的撒谎,假借弯腰察看伊内伤势的机会,对海雷丁低声道:“给我吧,我有事问他。”
  维克多已在海盗船上工作了四年,海雷丁知道他不是什么慈悲圣人,既然不让杀人,定是事出有因。于是拔出匕首插回腰里,吩咐两个可靠的手下把土狼拖进医疗室。
  曾经接受过船医“甘油治疗”的海盗们无不屁股一夹,心生畏惧,对这个混血小杂种接下来的命运暗自叹息。无意识状态落在船医手里,除了灌肠,还会发生一些更可怕的事情……
  可怜的家伙,还不如被船长开了膛呢!
  交易
  处理完甲板上那摊子烂事,海雷丁回到自己的卧室,果不其然见尼克从软榻摔到厚地毯上,正手脚并用艰难的往门口挣扎蠕动。
  “瞧不出你这么关心那个小杂种,看来,是养出真感情了?”海雷丁冷冷的讽刺。
  尼克猜到土狼可能上船来找她,恐怕凶多吉少,心下焦急,却不敢多问,只仰着脑袋仔细打量海雷丁——衣服依然干净,但右手指骨上却有些许可疑的血迹残留。那个金眼睛的奇怪家伙,就这么死了吗?被船长打倒在地,砍成两截扔进海里?
  瞧她那副担心又不敢问的样子,海雷丁心里越发不爽。走过去掐着尼克腋下抱起来扔到软榻上,寻了块擦刀的布使劲擦手,似乎沾上了什么讨厌的东西。
  “暂时还没死。”
  尼克绷紧的肩膀松了一下。
  海雷丁擦着手,眼角撇到尼克放松的样子,又想起那个杂种小子吞掉钥匙的情景,心里蹭蹭窜出一股无名业火。他猛地把布掼到地上,刷的站起来,打开床头的胡桃木大立柜,从里面拽出一口陈旧的镶铁木箱。
  尼克眼尖,黑眼睛一闪,认出是自己的东西,“嘿船长,你还帮我留着呐。”
  船员死亡后,除非他有遗嘱留给岸上亲人,那么遗物会被公开拍卖给别的船员。尼克以为自己长久积蓄的那点家底都被卖了,这时候看见这口箱子,自然开心的很。
  一件较新的衬衫,两件补过的,一件马甲,一条长裤,两条四角短裤,一件晚上值班穿的厚外套,三条头绳,十五枚鹅卵石,八颗不成套的彩色玻璃棋子,两个掉了漆的玩具士兵,一个顶针儿,一副旧扑克,一个小账本……
  不用打开箱子,里面这些衣服和杂七杂八的旧玩具,海雷丁也早已经烂熟于心了。在那些失眠的夜里,他常常会关上门,在舷窗外汹涌的潮声伴随下,拿出这口箱子细细查数“那可怜孩子的遗物”……
  现如今看来,这事简直可笑的让他想对着自己来一枪。
  诈死、失踪、假装失忆、受伤、维护一个陌生男人,三个月里发生的种种窝火事件,必须得有个发泄的口子!
  “这里面有没有你叔叔留下的遗物?”海雷丁阴沉沉的问。
  “没,怎么啦?”尼克伸长胳膊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却见船长单手提起箱子,走到舷窗边拉开了窗户。
  “喂船长,船长?你想干嘛?”尼克大惑不解,心里却隐隐有了非常不妙的预感。
  只见海雷丁甩开结实的臂膀,将那口镶铁木箱用力轮了起来,接着手一松,木箱便飞了出去,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扑通”一声远远落进海里,水花落下,消失无踪。
  “啊,啊,啊!我的……我的!”失而复得,又瞬间得而复失,尼克目瞪口呆得看着家底消失的蓝色海域,话都说不顺了。
  海雷丁舒爽的叹了口气,报复的快意让笑容又重新回到他脸上:“这些破烂玩意儿早该扔了,当然,如果里面有金毛留给你的东西,这会儿我会更高兴的。”
  尼克知道船长心里有火反抗不得,哭丧着脸,蔫了。
  接着,海雷丁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契约羊皮纸,当着她的面,刷的撕成了两半。
  “然后,我的冲锋队长,你被正式开除了。从今天起,我红狮子的船队里不会再有尼克这号人。”
  如一记猛锤砸下,尼克的脑袋嗡嗡直响。
  他终于说了!再也没有薪水日、没有闪亮亮的金币、没有一起打牌的弟兄,每天吃白面包吃到饱的好日子永远过去了!船长他,当面说了不要她……
  虽然已做了很久准备,但这个打击实在太强烈,强烈到超越心理底限。尼克脸色灰白,胸膛里空荡荡的,似乎一下子被挖去了一块灵魂。又有一股酸涩而汹涌的暗潮,一浪浪翻滚着,随时都会从嗓子里溢出。
  “你要哭了吗?”海雷丁平静的问。
  尼克张了张嘴唇,可喉咙里又干又涩,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闭了嘴,咬紧牙。
  海雷丁低头看着这张脸,这张明明想要哭,却不知道该怎么哭出来的小脸儿,突然就心软了。他的报复性戏弄本来还可以再装的凶狠无情一点,但对着这样一个连哭泣都不懂的孩子,继续欺负她就下不去手了。
  这一次,就到此为止吧。以后再慢慢教给她,怎样笑,怎样哭,怎样在他面前自由的发泄情绪。
  “你有两个选择。”坏心眼的海盗头子终于开了口,说出他本来目的:“一,上岸住到我的城堡里,做我的女人;二,呆在这间卧室里,做我的女人。海妖尼克这号人算没有了,不过鱼干妮可还是可以暂时性补偿一下我的损失。”
  尼克完全懵了。
  刚刚被炒了鱿鱼大受打击,老板却暗示了另一条似乎很有前途的出路。
  做船长的女人,补偿船长的损失,跟船长睡觉。这意思究竟是建立“免费的平等男女关系”呢,还是“付费包养”?
  财迷尼克当然愿意选择第二种的,可她清楚的记得上一次开口要钱时发生的事——船长狠狠揍了她一顿屁股。但是,但是!被船长这样有钱的大款包养该多么美妙啊!尼克实在难以放弃“钱途”,想问又不敢问,咕咚咽下一口口水,苦苦思索海雷丁的真意。
  这张纠结的小脸上写满了“求包养”,海雷丁用膝盖就能弄明白尼克在想什么。上上次让她带兵埋伏,她跑上岸去放火;上次让她驻守海妖号,结果她一直守到跟船一起沉了。海雷丁对小混蛋与众不同的逻辑已经刻骨铭心,知道如果这次不解释明白,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出幺蛾子。
  “想问什么你就敞开了问吧,价格、时间、质量,一次说清楚。亲兄弟明算账,咱们白纸黑字订合同,用不着客气。”海雷丁畅快的打开了话题。
  尼克嗓子眼里塞满了问题,听船长的意思竟然真是要给钱,小脸儿登时像向日葵迎着太阳一样绽放出光芒,伸长脖子突突问起来:
  “包月还是包年?现金还是打条?吃住都管的吗?”
  “随你选,包年拿年薪,包月月底结账,船上老规矩,现金结算。吃住跟我一起,亏不了你。”
  尼克知道以后又有吃香喝辣的好日子,眼睛更亮了,活像点燃了一桶提纯的鲸油:“那我选按月结算!”
  “行,每个月两枚金币。”海雷丁嘴角上挑,不出意料见尼克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一点。
  “两枚啊……”尼克咬唇思索,她受伤离职之前,可是月入三十枚金币的冲锋队长。当然暖床和冲锋陷阵的危险程度天差地别,但薪水的巨大落差还是让她有点小小纠结。
  “船长,再添一点儿吧?”尼克睁着晶亮的圆眼睛,以自己所能达到最最“温婉含蓄”的语气讨价还价。
  海雷丁抱臂微笑:“那你想拿多少?我记得你包养阿尔及尔的头牌,一个月也不过给她三枚,还不管人家吃住的。”
  尼克回想起塞拉丰满的胸脯和美艳的脸蛋,立刻心平气顺了。她对此间行情也不是外行,一分钱一分货,盘靓条顺脾气好的美人每个月能拿几枚银币已算高薪,肯给她这样的鱼干加残废的身材开出每月两枚金币的价钱,船长可算是一百分的大方了。
  既然船长说敞开谈,尼克索性拿出小商贩的谨慎,争取把细枝末节也问到。刚刚船长把她一箱家底全都给扔进海里,添补这些东西可要问清楚。她掰着手指头,把能想起来的东西一一列举:“点心,日用,替换的衣服……”
  海雷丁挥了下手,有些不耐烦:“你跟我这两年,什么时候让你缺过这些?衣服首饰当然是我准备,你穿着那些破抹布出门,丢人的可是我。我海雷丁的女人,怎么会穿屁股上打补丁的四角裤!还有什么要问的?”
  尼克对内裤的款式完全没有追求,无论是真空上阵还是大妈流行款都无所谓。但意识到那只沉入海底的箱子将来有可能化作下蛋金鸡,她自然不再提意见,眯起眼睛表示十分满意。
  “那好,下面说说我的条件。”海雷丁收了笑容,沉下脸,口吻霸道起来,“我出的这个价是独占的合同,你这小兔崽子要是再敢吃里爬外,劈腿翻墙,染上什么脏病,老子可是会砍人喂鱼的!”
  尼克拼命摇头,两根短辫子甩来甩去的:“绝对不敢!我一定洁身自好、明哲保身,爬只爬船长的墙,上只上船长的床!”
  海雷丁挑起眉,故意用极度怀疑的表情审视她片刻,才悠悠地道:“看你以后表现。”
  在这个性病肆虐的年代,海盗船上的得病率高的简直让维克多绝望,超过一半的船员都患有程度不同的梅毒、淋病、疱疹等性病。而传染来源,自然就是滥交和买/春。海雷丁在女人方面一直很节制,一方面是忙,另一方面也是为避免得病降低战斗力。
  两个人像谈生意一样定下价钱,一一讲妥条款,在羊皮纸上签名画押后,这份合同就算成了。尼克不但没有失业,还圆了“被英俊多金大款包养”的终极梦想。再就业前景十分可观,她乐不可支的扑进海雷丁怀里,嘟着嘴索要一个薄荷味的吻做预付款,手顺势伸进对方半开的衣襟里。
  海雷丁亲了亲她,果断抓住这只来回摸索的咸猪手。
  “行了,你不至于刚谈成买卖这就要干吧。”
  尼克把脑袋偎在船长胸膛上,嘿嘿一笑。她倒不是急色攻心,不过向来秉承干一行爱一行,工作积极主动的原则,船长千好万好,自己也决不能懒惰辜负了他。
  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海雷丁抱着尼克说了一会儿话,没过多久她就开始点头晃脑,眼皮一磕一磕的睁不开了。重伤未愈卧床三月,尼克的精神体力都比以前差得远的了。
  “我想吃特里奥做得酸汁鳕鱼,还有烤奶酪,还有巴司蒂亚馅派……”
  “馅派上了岸再说,不会缺你嘴的,先睡一会儿吧,睡醒再吃饭。”海雷丁伸臂倒了杯水喂她,搂在怀里拆散两条麻花辫,小心不碰到伤处在软榻上躺下。尼克照例把脑袋埋在他胸前,不顾天气暑热,能挤多紧挤多紧。
  伴随匀称的呼吸,尼克全身软软的放松下来。海雷丁拥着她,对刚才就那么一两块钱的事辩论不休觉得很好笑。他就是喜欢逗她,看她时而紧张时而开心,眼神变化无常。其实两个人之间的事满可以水到渠成,他并不想变成□裸的金钱交易,可是这种讨价还价的交易却能带给尼克无可替代的安全感。
  她断了的胳膊软绵绵的搭在他腰上,练武的人就是这样,只要放弃锻炼,紧致的肌肉很快就会消失。小身子依然是温软的,但很可能不久以后,这具温软身体的一部分就必须换上坚硬冰冷的义肢了。她这样狡猾又贪婪,只因为这辈子失去太多,所得又太少。
  那么,只要是她喜欢的,他便尽全力给她。
  海雷丁拍着尼克的背,自己也阖上眼。像头巨龙寻回了自己失踪已久的宝藏,从暴怒和狂躁中彻底解脱出来,获得了安宁与平静。这珍宝虽残损了一些,但总算回到他身边,龙将宝贝搂藏在肚子底下,满意的沉沉睡去。
  得偿所愿被船长包养,混蛋尼克一时把某只土狼忘在脑后,心满意足的睡沉了。伊内这边却是天堂地狱,完全两种境况。
  他双手双腿大张,仰面被缆绳结结实实捆在病床上,他强忍惊恐,一瞬不瞬盯着这个带眼镜的男人的动作。这男人刚刚把自己的裤子和内衣一一剪破,将下/体暴漏出来,清洁、刮毛,土狼的“把柄”就这么赤/裸裸的晾在空气里了。
  “你到底要、要、要干什么!!”
  “放松,一个小手术而已,很快就会痊愈的……啊,当然,如果你那时候还没被船长处死的话。”
  维克多用酒精擦着手,对捆绑的麻绳做了最后的检查。他修长的手指像弹琴一样跳跃着从器具盘里巡视——各种尺寸的银刀、小锯子、小银钩整齐的排列着,他最后选了一把最合适的武器,拈在手里向伊内走过去。
  “不要挣扎……很快……很快就好……”医生的镜片和手里的银刀闪烁着令人恐惧的白光,他的语气安慰般轻柔,却含着一种古怪的莫名兴奋,“忍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伊内感觉自己的内脏都挤在一起,吓得几乎要吐了。
  海盗对付敌人的手段千奇百怪,对待犯下“偷吃”的罪,自然要从根源进行惩罚。伊内不是个胆小的男人,但面对可能被阉割的人生危机,铁汉也要抖得像寒风中的树叶。他宁肯直接被吊死在桅杆上,也不想受这么惨无人道的折磨。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伊内使尽全身力气抵死挣扎,但只徒然加剧手脚皮肤磨损,完全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戴眼镜的恶魔踱了过来……
  手术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维克多用浸了酒精的丝帕擦手,看着土狼灰白如纸的脸色,他心中充满恶意的快活。许多术前知道真相的海盗都吓得失禁,何况这个看不见手术情况的小子?维克多承认自己在报复,毕竟尼克从失踪到受伤,都跟这人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是阉割,只是小小的包/皮手术。疱疹、淋病、阴/茎癌,性/病的起因除了传染,还有一些因素是这圈皮肤藏污纳垢。船队里流传的十大恐怖传奇之一,就是医生的变态爱好:逮住哪个倒霉家伙就顺手切掉他包/皮。
  维克多一边将使用过的器具浸泡起来,一边饶有兴致的问土狼:“你身上的纹身很有趣,是有规律次序的咒文符号组成的图形,我看你的头颅有黄种人的特点,但是跟中东的突厥混血还是不同……你父母是什么人种?你来自非洲腹地的部落吗,或者东方岛屿?”
  船医除了对本职工作的爱好外,对社会人类学、动植物学等博物学科也有浓厚兴趣,见到新奇的事物总喜欢问个清楚。但土狼受打击太深,双目无神盯着天花板,嘴唇抿的死紧。
  维克多见他不吭声,便换了对策:“不愿意说来历就算了,但你必须告诉我,尼克烧伤上敷的草药是什么品种?她还没彻底痊愈,你不想她伤口复发后痛苦辗转而死吧?”
  如他所料,听到尼克的名字,土狼茫然绝望的表情果然动摇了,嗓子嘶哑,缓缓吐出几个词:“鹰目草……妖精露珠……地母慈爱……”
  “我在北非呆了这么久都没听说过这些,我要学名!通用名也行!”
  土狼却闭紧嘴巴,再次陷入沉默。
  维克多瞧了他一眼,唤人进来解开绳索,给他套上条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裤子,拉到甲板上去了。
  “医生,怎么处理他呢?”水手将帽子捏在手里,毕恭毕敬的询问。
  船医翻开素描本,靠着记忆将土狼身上的刺青图样涂下来,头也不抬的说:“先晒着吧,等船长有兴致了,说不定还有别的用呢……”
  土狼就这样被两个大汉拖到甲板,五花大绑在主桅杆上。
  暴晒,是跟走木板并称“水火两重天”的一种海盗刑罚。海上烈阳无遮无拦,即使只在甲板上工作一小会儿都会口干舌燥汗出如浆,被强迫捆在太阳底下还没有水分补充,人很快就会脱水死亡。
  伊内失了魂魄一样垂着头,一把黑漆漆的头发盖住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四十度高温和直射阳光构成的地狱,将他身体里的水分毫不留情的一点点榨干,皮肤灼痛,舌头和嗓子里面像被放了一把火,内外煎熬着把他煮干。
  在被酷热扭曲的光影幻境里,伊内仿佛看见一个金眼赤脚的孩子被同伴抛弃在南美沙漠中,绝望而痛苦的独自前行,一只食腐秃鹰如影随形。
  维克多的诡计
  船长卧室里昂贵的厚地毯上躺坐着一个懒散的青年,他背后塞了一堆软垫,左腿搭着右腿,悠然翻看意大利新版动植物图册,对自己陪护病人的工作不管不顾。
  尼克躺在软榻上,身边摊开着几本解闷的故事书,却完全没心思去看。
  “维克多,刚才我说的事你看能行么?”
  “嗯哼……”
  “你就帮我个忙,救救伊内,我躺在这里谁都找不到……”
  “嗯?你说谁?”维克多又翻过一页,假装听不懂尼克在讲什么,“今年的动植物图册又多出四十八个新物种,还都是明确了纲属的,航海时代对博物学家还真是最好的时机啊。只可惜我们总在地中海转悠,连去新大陆瞧瞧的机会都没有……”
  船医东拉西扯,尼克艰难撑起半身,压低声音冲他急道:“你明知道我说谁!就是外面绑在桅杆上那个金眼睛有纹身的!”她向来独立悍勇,能靠一己之力办成的事从不麻烦别人,如果不是重伤残疾,也不会沦落到求力气只够抱起精装书的船医帮忙。
  维克多玩弄着自己圆润漂亮的指尖,轻笑:“瞧你说的,少爷我是文职人员,也就是给人看看牙痛感冒,顺便陪病人聊天解闷罢了,怎么做得到拯救重犯的事?”
  “你行的!又不是让你打败看守,就是趁人不注意帮他松一松绳子,或者塞给他一把小刀片,伊内自己就能游走的……”尼克急切的把越狱花招讲给维克多听,可后者却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
  “第一:船上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人,谁踩一脚猫尾巴都能三分钟内从船头传到船尾,没什么能避人耳目的手段。第二:那怪家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要冒着被船长责难的风险去救人?”
  理由十分充分,尼克也早已知道维克多对无关人等凉薄的个性,这时候还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说服他。尼克很是失落,胳膊一松,身体沉沉落在塌上。
  维克多阖上书册,平静的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道:“我自己嘛,肯定是不行的,但船上欠我救命之恩的家伙,还是有那么十几二十个……”
  听到关键词,尼克蹭地扭过头,双目炯炯看着船医的嘴,等他接下来的话。可出乎意料的,船医说出的不是人名,而是一个数字。
  “二十块钱,金币。”
  维克多笑眯眯的看着尼克,比出两根手指。
  二十枚金币!即使在物价飞涨的北非,这笔巨款也足可以买个小农庄了!尼克的小心肝止不住颤动:“什么!你救了性命的那些人,帮个小忙还不应该吗?怎么会需要那么多贿赂?”
  维克多站起身,抹平丝绸衬衫上的褶皱,正色道:“是这样没错,可对我来说,这是件大工程。以前那些无所谓的事帮你就算了,私放囚犯可不是小事。二十块金币不是给别人的贿赂,而是你要付给我的报酬。”
  从没想过出身金融贵族的船医竟会索贿,尼克心存侥幸问:“维克多你在开玩笑吗?正职船医拿的薪水可是跟大副一样!”
  “曾经的尼克队长存款也不少哦,我想想……213块半对吧?应该还有不少没卖的战利品?”
  听见维克多打她老本的注意,尼克当即惊吓到面无人色:“你这完全是敲诈!我虽然有那么一点点存款,可往后就再没有进账机会了!”
  “是啊,不过你那条金眼睛的小土狼,死了也没有复活机会了呢。”维克多笑眯眯的捡起地毯上的图册,弹了弹上面莫须有的尘土:“亲兄弟明算账,你好好考虑下,不过要快哦,我刚才路过的时候看他马上就要晒成土狼干了。”
  尼克整张脸都扭曲了。她心中明白,船医不过想以此让她肉痛才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可悲的是她竟然完全无法反抗这极端恶毒的勒索。想到要损失数额如此巨大的一笔钱,她五脏六腑都像被轮盘绞着一样剧痛。
  “咦,你的眼轮匝肌和咬肌怎么抽的这么厉害,天太热中风了吗?”维克多假惺惺地说着风凉话,抽出丝绸手帕来点了点尼克的鬓角额头。
  “能、能打个折扣吗?咱们俩认识一场,好歹也算是缘分……”尼克从嘴角到眉毛都在抽搐,拉住船医的袖子垂死挣扎。
  “不好意思。”维克多抽回衣袖,一句话敲死了尼克最后的希望:“概-不-还-价。”
  天气极好,远处海平面的粼粼波光清晰可见,几只海鸥绕着冥王号白色的尾流不停盘旋,用自己的语言传递信号。两个男人并排站在船头,小声交流着什么。
  “报价二十,成交了。小混蛋哭丧着脸写了欠条,那表情好像我生生挖去她一块肉呢。”维克多神情愉悦,两根手指夹着一张按了手印的纸条摇晃,成功敲诈尼克这件事完全可以列入他一生中最得意的十件事之一了。
  “那混血儿在她心里值二十块钱,价钱不算低呢。”
  “宰出血就好,辛苦你了。”海雷丁淡淡地道。
  船医把欠条塞进口袋,疑惑的问:“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法子?那小子根本没什么竞争力吧,你想弄死他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小混蛋记性不差,有义气,恩仇必报。不管那小子死与不死,她心里总会惦记。土狼照顾她三个月,我要是宰了他,这人就在她心里生根了。必须让尼克破财报了这个恩,才能永绝后患。”
  维克多出身贵族,这种事从小见得多了,心思一转,马上明白了海雷丁的意图,不禁暗叹船长手段毒辣。小混蛋向来吝啬的要死,一下子掏出二十枚金币救人,以后想起土狼,心里满是肉痛,怀念留恋自然所剩无几。而船长,却是每月发足薪水,让她荷包满满的财主。一赔一赚,吝啬鬼的选择可以料想。
  海雷丁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对了,项圈的钥匙呢?你捣鼓两天了,还没弄出来?”
  “都吃下去了,拿出来多恶心啊!”维克多脖子一拧,厌恶性皱眉,对当初自己信誓旦旦的话只字不提。见海雷丁脸色沉了下去,他才道:“不就是开个锁嘛,现在绕道去一趟佛罗伦萨,我认识好工匠,无论什么锁五分钟内都能搞定!”
  维克多颐指气使的少爷脾气依然这样,轻轻一句绕道就是一星期的路程,海雷丁抬手揉太阳穴,对这不靠谱的下属完全无语了。
  “船长,那混血儿你就饶了吧,这样的天气暴晒三天不死,多好的炮灰苗子!而且打败了队长的人就接替队长职位,不是这船上的老规矩?”
  “只是你自己太无聊,想找个抗折腾的实验材料吧!”海雷丁拧起眉毛,却没有反对的意思。他见过土狼功夫,失去海妖之后,红狮子确实缺少一个能撑场面的先锋,而海盗强迫被俘虏的敌人入伙,也是常有的事。
  在这片吃人不见骨的大海上,不管是海军还是普通水手的生活都极其艰难,收入微薄不说,还有各种苛刻纪律管制。一旦见识过海盗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自在生活和高额回报后,很少人能抵抗住入伙的诱惑。
  土狼的死活对海雷丁无所谓,但尼克卧床不起可是大心事,海雷丁催促道:“觉得无聊的话,研究一下尼克的伤吧,必须要截肢么?”
  “这件事我还不能给你明确答复……”扯到专业话题,维克多的口吻谨慎起来,“中东地区的医术体系与欧洲不同,趁着去土耳其的机会,我申请暂时离职,去苏莱曼大帝的医科院进修。”
  短短的一小时内完成敲诈小混蛋、搞到活体实验对象、拿到停薪留职的批准三项高难度任务,维克多觉得这一天充实而成功。他大大方方踱步到桅杆前,打量着被捆绑在这里的囚犯。
  土狼暴露出来的皮肤肉眼就能看出严重晒伤,苍白如纸的嘴唇裂出许多道深深的口子,连血液都干涸了,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看起来就像死去多时的尸体。维克多将一桶海水泼到失去意识的囚犯头上,伊内本已陷入半昏迷,被冷水打了个激灵才昏头胀脑的抬起头,本能地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一点水珠。待目光聚焦看清来人后,伊内全身肌肉绷紧,瞳孔瞬时缩小。
  “想活命吗?”维克多悠然问道。
  土狼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不知道这变态医生又想出什么法子折磨他。
  “现在有个很适合的好机会。海妖因你落水受伤,我们船上的炮灰队长……啊不,是冲锋队长这个职位暂时没人替代,船长也很苦恼。红狮子的福利待遇向来不错,只要你入伙,以前的事可以一笔勾销。怎么样?”
  听出这是诱降,土狼垂下头,显然兴趣不大。
  维克多早知他会抗拒,一点也不意外。走近一步,侧身在伊内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难道,尼克的请求你也不听吗?”
  伊内猛抬起头,呼吸急促起来。
  船医用身体挡住周围人的耳目,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在土狼面前扬了扬。“看,这是她亲手写给你的信,想听听内容吗?”
  伊内急切点头,金眼睛死灰复燃般亮了,似乎生命力又回到干涸的身体里。
  维克多执起纸条展开,这是小混蛋刚才写给他的欠条,上面写着:
  账房,见信如面。我欠维克多医生二十块金币,请从我的存款里面提取现金支付给他。尼克。
  船医盯着欠条,流畅地朗读出一封莫须有的信来:
  “伊内:见信如面。相信医生,他是好人(好人一词加了重音),会帮你脱困。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你,再也不能跟你说话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我好想你……尼克。”
  船医语音轻柔,感情真挚,短短几句假话竟有生死别离般的效果,伊内瞬间红了眼圈儿,目不转睛盯着纸条问:“这……真是她写的?”
  “骗你干嘛,瞧瞧,有指印呢。”维克多展示纸条上小小的红手印,毫无心理压力的欺骗一个可怜文盲,“她苦苦哀求我救你性命,我刚刚跟船长商量过了,只要你接替尼克入伙做事,就可以放过你。”
  土狼痴痴盯着纸条,他虽不识字,却依稀记得那些秀丽的圆弧笔画。回忆起尼克可爱的音容形貌,想到她对自己如此有情义,伊内对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你看,尼克是船长的女人,其他男人轻易见不到的。不过只要呆在船上,好歹偶尔可以见她一面、说上两句话,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再说你没有身份又没有钱,想追求任何一个女人也没胜算吧,做海盗混出个头脸来,可是这片海上最快的捷径呢。”
  船医和颜悦色的劝说,满意地看到目标动摇的神色。
  土狼宁死也不愿投降敌人,但三天里接连遭遇暴力夺爱、古怪手术、暴晒酷刑,此时身心都已达到极限,生死关头遇到这样的选择,自然挣扎十分激烈。他咬着嘴唇思虑了半天,终于败在这封信的温情攻势之下,从沙哑干裂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好吧,我……我入伙……”
  “来人,松绑!拿点水来,淡水哦。”
  维克多立刻扬声召唤,让人把虚弱的土狼从桅杆上放了下来。伊内猛灌了两杯冷水,从船医手里接过欠条,摸索着瞧了又瞧,宝贝一样小心翼翼贴在晒伤的胸口上。
  “这张纸你自己留着,千万别给第二个人看,不然尼克要挨鞭子的,明白?”维克多低声谆谆教导,听起来果然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土狼早已见过尼克背上的鞭痕,知道红狮子辣手无情,一边猛点头一边郑重折起纸条,藏在怀中。
  我好想你……
  她说想念他!她甘冒危险救他、给他写信……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土狼默默回忆“尼克的亲笔信”,只觉甘之如饴,再也不想自寻死路。
  维克多诡计得逞,唇角上扬,镜片闪出一片白光。
  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在一个清晨被长鸣的警钟惊醒了。
  市民们睁开眼睛推开窗,便看见一幅令人极其惊恐画面——二十多艘大型炮舰停泊在港口,迎风招展的旗帜上画着海盗的标志。
  阿尔及尔之战大败安德鲁之后,海雷丁本应立刻回奥斯曼土耳其报告战果,但为了寻找尼克,船队在北非徘徊了整三个月。归程在即,只为了维克多口中的锁匠,海雷丁还是不嫌麻烦地绕道意大利。
  上次拜访佛罗伦萨是匿名前往,这次红狮子却干脆带着整只船队大喇喇闯进港口,连海盗旗都懒得摘下。佛罗伦萨的本土雇佣海军完全不敌,只能任其停泊在大本营。
  一个商业良港被海盗大军包围本来是毁灭性的灾难,但红狮子的信使让佛罗伦萨商人们从绝望转到狂喜。
  我来给女人买点东西——狮子如此说。
  佛罗伦萨身为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整个欧洲最著名的艺术之都,当然是采购各种时尚奢侈品的最佳地点。
  海盗之王如此高调嚣张的来购物,美第奇族长“毒蛇”洛伦佐也不得不率家族成员正装前往迎接。华丽繁复的长袍在踩着绳梯登船时变成累赘,精致时尚的发型也成为海盗们嘲笑的对象。这群横行佛罗伦萨达两百年之久的金融黑手党靠暴力发家,但恶党面对具有毁灭国家的武力时,也只能放低姿态,奉承服软。
  洛伦佐低下了那颗傲慢的头颅,向海雷丁奉上面见国王之礼:
  “最尊贵的巴巴罗萨阁下,您的到来如黎明朝阳般照亮佛罗伦萨的每一个角落,美第奇竭诚为您效力。”
  “那就麻烦族长了。”海雷丁懒洋洋的表情没有任何感谢的意思,轻言慢语道:“我来给女人买些头面,让我的小宝贝儿高兴高兴。”
  希腊神话时代早已远去,如今地中海的霸主巴巴罗萨·海雷丁的命令,便如海神波塞冬的神谕般让人不得不从。不管他口里的宝贝儿是什么身份,洛伦佐只能摆出恭敬的姿态服从指令:
  “您的愿望就是美第奇的使命。”
  佛罗伦萨的港口整个沸腾了。
  上百只满载货物的小船像蜜蜂围绕鲜花一般穿梭在海盗船之间,吆喝招揽声此起彼伏,新鲜食物、活牲口、朗姆酒、五金小工具、修葺板材等东西是任何船只都会购买的必备储藏。挨不上号的商人们背着大包小包站在码头上,忐忑又惊喜的翘首以盼,更有穿着艳丽的妓/女打着阳伞坐在小船上搔首弄姿,朝饥渴的海盗们不停抛洒媚眼。
  西班牙与土耳其之间的战争频频发生,靠海运贸易发家的佛罗伦萨商业地位一落千丈,生意早已没有以前好做了。而肯付账单的海盗,是最好的交易对象:有钱,懒得讲价,并且不在乎一次性花光所有身家财产换取一夕之乐。
  佛罗伦萨的个体商人们不顾危险,带着自家货物乘小船蜂拥而上,美第奇家族的商号则将最精美的工艺品和织物陆续运往码头,供海雷丁口中那位神秘女士挑选。
  人人心中存着一个疑问,“我的女孩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公主、总督女儿、贵族夫人、掠夺来的异国女奴,各种谣言迅速传播开来。她是谁?拥有怎样绝世姿容的美女,才能得到海盗之王如此垂爱?
  海盗之王的女人
  冥王号最高层的舰楼里,一个面容憔悴、浑身绑满绷带的孩子被抱到舷窗边,扒着窗口看海面小货船穿梭的稀罕场景。
  “你说船长真的会给钱吗?”尼克好奇的问。
  “既然他发话说买,那肯定会付账,要说地中海最有钱的暴发户,非船长莫属,你不用担心这个,他这次来就是摆谱洒金的。”
  维克多出身金融世家,天生对暴发户有鄙视倾向,但看家族里那些叱咤风云的黑道大佬们在海雷丁面前如履薄冰,心中巨爽,对他此次的嚣张行为也大为赞赏。
  尼克满眼憧憬星芒,只觉船长远远的背影像嵌了金边一样闪闪发亮。
  “对了,你不是说过在佛罗伦萨有未婚妻的吗?怎么来了两次,都只想着恶心你那毒蛇表哥?”
  维克多一愣,接着笑出声:“未婚妻?哈哈哈,你还真好骗!好吧,我确实有个不存在的未婚妻,作用就是在有人觊觎我的美貌时做挡箭牌。”
  尼克恍然:“我说你怎么从来不提她。不过别的弟兄下船都去喝个花酒,你怎么从来不对女人感兴趣?”
  “就她们那样的?”维克多指着海面小船上打着阳伞的妓/女们,毫不犹豫的刻薄道:“又土又俗,长得还没比我漂亮!而且我敢打保票,这里面十个人九个都有性病!”
  尼克仿佛看稀有动物一般盯着洁癖船医,突然想到一个很不可思议的问题:“维克多,你难道……从来都没……你不会还是处男吧?!”
  维克多脸色一变,嘴角抽了两下,冲她翻了个白眼:“关你什么事!”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嘈杂声响,有水手敲门报信,说预约送货的商人、裁缝、画师们已经到了,都在外面等候。
  维克多扬声道:“问问那群人,“鼠眼贾斯汀”到了没?”
  几秒钟后,一个长着绿豆眼的中年男人便拎着个木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他身材肥胖,形容猥琐,脸上挂着恭敬笑容,一对小眼睛却不安分的滴溜溜乱转。目光转到船医身上时,胖子的眼睛突然直了,惊叫一声:
  “这不是小少爷嘛!几年不见,您怎么跑到海盗船上了!”
  “你这么嘴碎还能活到现在,也真是奇迹。”
  维克多最烦的就是被故人认出来,皱着眉头指了指尼克:“这是船长的人,给她开了脖子上的项圈。”
  鼠眼贾斯汀掀开木箱,将几只装着各种繁复开锁工具的小抽屉摆在地上,殷勤笑道:“不是自吹,整个意大利也就我这门家传绝活儿最棒,不好好活着,怎么为少爷夫人们服务呢,您说是不是?”说罢走到尼克跟前,朝她脖子上的项圈打量。
  尼克看见箱子里的工具,才明白这个传说中的锁匠是干什么的。
  十六世纪的欧洲有种让人恶心的风俗,有些贵族男人为了防止戴绿帽,会强迫妻子或者情人在下/体套上一种带锁的金属束裤——所谓的贞操带。如果没有钥匙,女人们就不可能跟别的男人发生性关系。但从过去到未来,人类想吃禁果的欲望,向来是连上帝的禁令都无法阻止的。钢铁贞操带控制不了上流社会的放荡风气,各种开锁能手应运而生。
  贾斯汀细细打量项圈,也趁机打量带项圈的女孩儿。
  她穿一袭看不见身材的宽松袍子,年纪幼小,肤色苍白,虽然长得颇清秀,可病怏怏的半躺在软榻上,像朵还没开放就枯萎的雏菊。项圈从花纹和工艺看是土耳其匠人造的,且锻造水平非常精湛,说不定这女孩儿就是海雷丁从哪个土耳其贵族手里抢来的。但瞧她这半瘫的病弱样子,贾斯汀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海盗之王宠爱的女人。早听说红狮子喜欢年轻漂亮的少年,难道残疾少女也是爱好之一?
  锁匠看完项圈,略显为难地搓了搓手:“这锁头里面还有两层机关,看来要费一把子力气呢。”
  匠人们将任务难度吹高以获得更多报酬,也算业内普遍行规,维克多哼了一声:“行了,别在我面前装蒜,只要打开锁,随便你跟船长开多少钱。”
  尼克一向吝啬,立刻说:“用不着这么麻烦,拿根铁棒烧红了捅开就完了。”
  “啧啧啧,可不敢这样!小姐这么漂亮的脖子弄伤一点都是罪过呦!”鼠眼夸张的吸气咂舌,用力拍胸脯保证:“您尽可放心,我这辈子还没碰到过一把打不开的锁呢。不信问问少爷,他曾经带来的夫人小姐们,哪一个受过丁点委屈?”
  听闻此言,尼克吃惊的望向维克多,后者扭过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锁匠抄起两把极细的小钩子,一边试探着拨弄项圈锁头,一边得意洋洋讲起老主顾的辉煌战绩:“维克多少爷当年可是佛罗伦萨响当当的猎艳高手!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时常照顾我生意,给这城里老爷们戴上的绿帽子,算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顶吧?”
  洁癖船医竟然有这么一段搞别人老婆的疯狂历史,尼克扭着脖子,诧异的眼神几乎把他瞪出两个洞来。
  维克多不耐烦地道:“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再说我那时还没学医,谁知道乱搞那么脏?”想起经年往事,船医自己都觉得恶心,不停催促锁匠快点再快点。
  鼠眼贾斯汀不愧是业内高手,除了中途换了一次钩子外,锁开地顺顺当当。只等待了十几分钟的样子,便听得锁头一声脆响,尼克脖子上的奴隶颈圈被完完整整地拿了下来。
  “搞定!”锁匠笑嘻嘻的把颈圈递给尼克看了看,又转身放在维克多手里,“谢谢巴巴罗萨老爷照顾生意,谢谢少爷还记得咱的手艺!”
  “跟账房结算去吧,你可以离开了。”维克多扬起下巴,毫不客气下了驱逐令。
  贾斯汀拎起工具箱,折腰向尼克行了大礼,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淫/荡兮兮的低声问维克多:“您说船长老爷会不会想要把新锁?自己拿着钥匙,多自在!我这里进了一批高档金银货,样子新、款式多,什么部位的都有……”
  尼克离得远没听清,伸着脑袋问:“什么金银?”
  “滚滚滚!”维克多大怒,抬腿踢了锁匠一脚,贾斯汀也不恼,笑嘻嘻地倒退行礼:“那咱就告退了,以后有生意,少爷千万记得照顾!”说罢像只肥鼹鼠般钻出门去。
  锁匠的身影刚刚消失,外面就传来一个爽朗的男低音:“今天又没让你见美第奇的人,怎么耐心那么差?”海雷丁应声推门走进来,身后捧着珠宝箱、装饰品、成匹绸缎的商人们跟着鱼贯而入。
  “洛伦佐已经走了,你放心。”海雷丁说。
  “哼!我会怕见他?!”维克多不屑冷哼,语调却不自觉的拔高。
  海雷丁微笑:“你自然不会怕他,所以就在这儿帮尼克挑挑衣服首饰吧,让她自己选,肯定害的我瞎眼。”说罢走到软榻边抱起尼克,摸了摸她细白如初的颈子:“这锁匠果然好手艺,一点皮没弄破。”
  尼克不以为然:“我身上好多疤呢,还怕这点儿。”
  想起她手脚上满满的绷带,海雷丁神色一黯,轻声道:“回到土耳其,我跟苏丹要宫里的秘制药膏,擦几年就慢慢淡了。”想到这孩子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海雷丁自觉愧疚,便想尽可能让她快活。
  “等会儿你看上什么,不用问价钱,尽管要。”
  “真的?!什么东西都行?”
  “什么都行,宝石、首饰、家具,随你选。”
  定下包养合同,给姘头买几套鲜亮头面是常有的事,但“无限额选购”的豪爽承诺可是闻所未闻。在尼克眼里,什么花前月下、吟诗起誓都是闲得无聊浪费生命,唯独真金白银的许诺才是正格。
  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是什么?就是被一个英俊威武的男人包养,他还愿意花大钱满足你所有愿望!
  尼克胸腔的那颗小小心脏顿时化作一滩春水,幸福到飞起,动情地望着海雷丁:
  “船长,你真好……”
  海雷丁黝黑的脸膛露出一口白牙,爽朗笑道:“你是想说有钱的船长更好吧!
  “停!停!你们不仅想害我瞎眼,还想害我耳聋呢!”维克多用手臂摆出一个叉,表示对两人的肉麻对话极度抗议。
  海雷丁笑着对屏息静待的商人们道:“好啦,把东西都摆出来吧。”
  此时的佛罗伦萨是举世闻名的艺术之都和商业城市,以巧夺天工的工艺品、精美的纺织物和东方舶来品占据欧洲奢侈品市场,即使各国王室贵族也以在佛罗伦萨购物为荣。
  海雷丁把尼克搂在怀里,用胸膛和胳膊撑着她的背脊和脑袋,让她不费一丁点力气就能看见每一件东西。镀金的水晶梳妆镜、镶嵌象牙和珊瑚的首饰箱、纯银铸造的镂空茶几、来自中国的大件瓷器、成匹的绸缎被一样样抬进来,珠宝商们用软垫托着头冠、项链、胸针、耳坠、戒指、发饰等东西,一个接一个展示。
  佛罗伦萨本地虽然不出产宝石,但匠人们的设计和工艺却能引导整个欧洲的时尚潮流。尼克本性像只小乌鸦,平生最爱亮闪闪的东西。可即使做海盗这两年,也未见过如此多的奢侈品,想到它们都有可能属于自己,尼克简直有种眩晕颤抖的感觉。还没等她开口,维克多手指轻点,已经留下了十几样东西。
  “珠宝首饰什么的,我们以前抢到过不少,去巴黎的时候也做了很多衣服,可以不用重复买的吧?”尼克眼花缭乱的问。
  海雷丁道:“那些首饰都是老掉牙的款式了,再说你现在不能穿紧身衣裙,都得重新做。放心要吧,不用替我省钱。多出来的,我去土耳其也好送人做交情。”
  尼克这才伸出手臂,战战兢兢指了几样,商人们立刻把选定的东西记录在册。他们进门前就已经得到提醒:不要提到价格——以免惊吓到这位柔弱的女士。毕竟一面巴掌大小的威尼斯水晶镜子,就价值六百枚弗洛林金币!
  购物过程如此冗长,商人们前仆后继的涌进来,为了试验哪一种料子能将尼克惨白的肤色映地好看一些,裁缝们疯了似的争吵讨论,将成匹的布料扯开,比较完又扔在地上,整个房间里乱七八糟铺满各种东西。
  维克多终于厌倦了,说一声要回自己房间休息一下吃个午饭,就从舰楼里退了出来。
  甲板上也乱哄哄一团,刚买来的缆绳、油漆、板材、桅杆木料还没来得及抬进船舱,十几个海盗们正聚在船舷喧哗,比赛谁能把钱币准确扔进一个妓/女大敞的胸衣里。
  维克多想下仓,入口却被一个没眼色的家伙占据了,他握着一根缆绳打结,可东张西望,明显心思不在工作上。船医不耐烦地用鞋尖踢了踢对方背脊,喝道:“好狗不挡道!”
  坐着的男人转过头来,黑色发丝下有双忧愁的金眼睛。
  “切,原来不是土狗,是土狼。”船医哼了一声,“不想干活就去没人的地方晒太阳!坐在这儿碍事!”
  “我早上看见她了。”伊内轻轻地道,似乎怕吵醒了美梦,他抬手向舰楼高层指去,“就在那儿,她往外张望,可惜转眼又没影了。”
  “所以,你就坐在这里等着,等她再出现在窗户边?”
  “嗯……说不定下午,或者晚上,要不然明天……她总会往外看的,大夫,你说是吗?”土狼扬起脸,眼神炙热恳切,像是求他肯定自己的猜测一样。
  维克多并没回答他,只问:“你现在是冲锋队副队长了,一个月拿多少薪水?”
  “十块金币。”伊内答,“她喜欢点心,我能买很多点心了。”
  维克多有句话卡在喉咙里,涌了几次都没说出来,只叹了口气,心说或许这也是一种幸福,便走下船舱,回医务室去了。
  等吃过午饭,并享受完惯例的午休和下午茶,船医才换了身衣服,施施然再次回到采购现场。散乱的布匹都收拾起来,这一次摆的是各种奇巧玩具、精美的画册和故事书。
  玩具士兵贴着金箔,只要摁下机关,他们就能在木头哨所里面“咔哒咔哒”的换岗;自鸣钟的小玻璃窗里藏着可爱的布谷鸟,每半个点自动弹出来报时;彩色玻璃的国王、王后、大臣和骑士在棋盘上掀起纷争,拇指大小的精致沙包上,每一只都绣着不同的动物图案。
  尼克虽贪恋珠宝首饰的高昂价值,但她年纪尚小,心智未开,对打扮其实并不上心。直到看见这些玩具时才真正忘情,小脸蛋儿上泛出苹果般的红晕,伸脖子瞪眼睛地喊:“要这个!要这个!会蹦出小鸟这个!还要能动的士兵!”
  海雷丁翻过尼克的箱子,早料想到她会喜欢这些,便笑着让商人们把每件东西都给她演示一遍。
  维克多摇头叹气:“还喜欢这些小孩子玩意儿,小混蛋几时才能开窍长大?”
  海雷丁抚摸着尼克的小脑袋笑道:“长大太累,永远做个小孩子不是挺好?当年塞西莉亚问我要个玩具娃娃,我只能用棍子给她刻一个。现在有钱有条件,为什么不让小家伙玩个痛快?”
  他很清楚尼克早年被生活所迫,许多方面比成人还理智。被迫成熟,被迫冷漠,被迫残忍,正因如此,她残留下的这一点点童稚更显得可怜可爱。何况事已至此,再用以前那样严格的态度对待她,已经完全没有意义。
  挑完玩具画册,海雷丁又给尼克买了两只宠物:一只毛茸茸的红屁股小猴子,和一只巨大的彩色金刚鹦鹉。维克多以医生的身份极力反对在卧室里养可能携带寄生虫的活物,但抗议的结果,竟然换来“给宠物清洁消毒”的任务。
  “独眼、木腿、银钩手臂和鹦鹉,本来就是海盗船长的标准装备嘛,我这才有一样,已经很寒酸了呢。”海雷丁懒洋洋地笑着,气得船医无言以对。
  两个画师从开始就在一旁对尼克速写,时间太紧,大尺寸的画像来不及,只订了一张放三寸相框的,和一张胸针里的微型小像。
  海雷丁这次来意大利购物,本身就是为了让尼克高兴而炫富。他出手豪爽至极,王公贵族小姐有的东西,一样不缺全部给她留下,甚至还买了一台巨大的竖琴当摆设。
  采购奢侈品和补充船只给养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当傍晚红狮子的船队扬帆离开佛罗伦萨时,小道消息便像插翅鸟儿一样,从各种渠道飞速传播出去。
  地中海从东到西,由北而南,人们津津乐道地议论着关于海盗之王的种种流言:一掷千金的豪奢手段、以武力和金钱迫使美第奇家族低头,以及巴巴罗萨·海雷丁——这位传奇人物由喜欢漂亮少年转为宠爱残疾少女的奇怪爱好。
  维克多对于宠物滋生寄生虫的怨念并没持续太久。
  红狮子启程奔赴土耳其,某天中午的一次高级船员聚餐中,那只巨大的金刚鹦鹉突然扑棱着飞进船长室,刚落在窗台上,便惟妙惟肖地模仿尼克声音放声大叫:
  “雷斯~再来一次!雷斯~再来一次!好喜欢~好喜欢~”
  海盗们差点被食物噎死,从大副到军械长,一个个都面色古怪、一声不吭呆坐当场。整个船长室里只回荡着那只不知死活的贱鸟分贝极高的叫喊,和船医噗嗤噗嗤的窃笑。
  海雷丁额头上青筋突突挑着,起身抓住鹦鹉的脖子猛地一甩,咔吧一声,金刚鹦鹉便结束了它短暂的宠物生命。海雷丁把这团彩毛扔出舷窗,淡然拍了拍手,坐下继续用餐,仿佛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
  白色后宫
  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首都。她曾经的名字是君士坦丁堡,东罗马帝国最后的都城。
  岁月流逝中多少古国名城湮灭于尘土,只有这座横跨欧亚大陆的城市,历经千年炮火仍久久屹立在这片金色的海上。古罗马的壮丽、基督的肃穆与阿拉的恩赐融汇在一起,成就了一座矗立在金角湾上千年不灭的文明灯塔。
  黄昏降临,清真寺第四遍礼拜的钟声远远传播出去,落日余晖将金角湾附近的海水染成灿烂的金色,整座城市美得令人心碎,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明白为什么土耳其人会怀着对绝世美女的眷恋称呼她:
  伊斯坦布尔,永远的“心动之地”。
  一艘不起眼的小船缓缓向岸边滑行,海面荡起层层金色碎波,七八个男人牵着马站在岸边,已在此等待多时了,小船一靠岸,为首的两个男人就迫不及待迎了上去。
  “你小子到底在搞什么?不是说人已经在突尼斯找到了,怎么还让老子等那么久!他奶奶的,差几天就四个月了!”蓄须的红发汉子忍不住爆了粗口,话音里却掩饰不住见到亲兄弟的兴奋。
  “大哥。”小船上一个从发色到长相都很相似的高大男人迈步下来,与红胡子伊萨克击掌相迎。
  海雷丁可以嚣张到带着炮舰直接停泊在欧洲任何一个靠海的都城,却不意味着他会在已宣誓效忠的土地上干傻事。红狮子船队停泊在较远的马尔马拉海港口里,他自己只带了两三个人乘小船低调登陆。
  苏莱曼大帝明日将在金角湾为海军元帅举行盛大的接风仪式,到那时,海雷丁才会乘坐用鲜花和绸缎打扮起来的冥王号,装作风尘仆仆的样子,作秀一样从甲板踏上陆地——这都是商量好的步骤,既不会驳了君王的面子,又不会让他心中产生莫名的焦虑。
  虽与兄弟相了见,海雷丁眉目间却没有高兴的神色,他跟红胡子寒暄过,又转身走回船边,弯腰从船肚里面抱出一个软绵绵的小人。伊斯坦布尔的秋天还残余着一丝暑热,这个人却包裹的严严实实,一顶兜帽披风把脸面也遮住了。
  伊萨克一愣,“我是听说海妖受了伤,怎么,连路也不能走啦?你那个戴眼镜的神医哪里去了?”
  “刚才就分开了,他急着去帝都医科院报道。”海雷丁淡淡地道,看样子不想在这里站着谈。“杰拉尔德!”他叫了一声。
  “我在。”红胡子身后,一个波澜不惊的平板声音应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迈步而出,他身着土耳其白色长袍,披巾头箍下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棕色脸膛。
  杰拉尔德·巴杨,海雷丁沉默的副手,海妖之外,红狮子船队中最必不可少的人物。
  杰拉尔德年轻时后背受过伤,从此用不得刀剑,在重视武力的海盗组织中,不能战斗的人往往会受轻视。巴杨虽然忠心耿耿,但战斗力不佳、指挥谋略也差强人意,本来不能继续再做海盗的,但海雷丁发现了他别的才华:寡言谨慎,耐心细致。
  从此,杰拉尔德的工作就是处理一切海雷丁不管的杂务,后勤保障、日常支出、船只维修、甚至管理后宫。比起宝剑般锋芒无匹的海妖,为人低调的杰拉尔德简直就是块石头,他几乎从不上船,所以海盗们都知道“管后勤的巴杨”,却鲜少有人能记得这张寡淡无味的脸。
  不等海雷丁再次开口,杰拉尔德便扬了扬手,两个健壮的仆役抬着一顶小软轿走过来放下。他的优点就在于此:默不作声为一切可能发生的事做好万全准备。
  海雷丁把怀里的人放在软轿里,兜帽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神情倦怠的小脸儿。尼克双眼微睁,两颊泛着病态的红晕,时轻时重痛苦地喘着。海雷丁扶着她坐好,立刻把软轿上的纱帘放下。曾经身为万人敬仰的冲锋队长,她一直不愿意自己这副残废样子被熟人看见。
  几个人上了马,随着轿子的速度缓慢前行。
  “前些日子精神还挺好,这几天每到下午就开始发烧,没力气,皮肤上的伤也反复恶化。”海雷丁神色凝重地对哥哥说。
  “常吃船上存久了的水和食物,一般人还能抗几个月,受过重伤的就不妙了。”红胡子虽然不懂医术,但在海上混久了,类似的航海病也略知一二。伊萨克伸臂拍拍兄弟的肩膀,宽慰道:“没事!病人本来就不应该长途跋涉,下了船,吃上几天新鲜东西就生龙活虎了,你还能不懂嘛。”
  海雷丁点了点头,心里却明白新鲜食物也改变不了尼克瘫痪的现状。杰拉尔德突然纵马跟紧几步,沉默地跟在两人后面。海雷丁知道这是他有话要说的意思,朝他点头示意。
  杰拉尔德低声道:“先跟您报备一声,后宫人数又增加了,二十三位正主加上带来的仆役,将近一百五十人了。”
  海雷丁的后宫人员本来非常简练,只有法蒂玛和莉莉丝两个。后来两人陆续出嫁,土耳其各地官员富商都以此为借口,想尽办法挑选漂亮人儿送进去,以图攀附结交。每有战果传回来,苏丹也时常连人带物的赏赐。
  “二十三个女人?这么多!”海雷丁皱眉道:“不是让你能拒就拒么,就说我长期出战,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一等官以下的赠礼都送回去了,可苏丹和诸侯送来的实在推不掉。而且不都是女人……”杰拉尔德平板的面容罕见地上出现了一丝古怪,他抿了抿嘴唇,说了下去:“二十三,是十九个女人,四个男孩儿。”
  话音刚落,海雷丁脸色登时乌云密布,黑的锅底一样。
  红胡子骑着马,光明正大偷听弟弟的家务事,听到杰拉尔德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放声嘲笑:
  “啊哈哈哈!雷斯,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在伊斯坦布尔有多臭吧!谁让你那么宠爱海妖,又一直不要孩子,这下遭报应了吧?恋童,还他妈恋男童,啊哈哈哈哈哈哈!”
  海雷丁扶着刀柄,手指微动,几乎想把红胡子斩落马下。好在他混江湖多年,恶事做尽,名声评价、流言诽谤之类早就不放在心上。
  “随他们传吧,我不在乎。”海雷丁冷哼一声,表情恢复正常。
  红胡子笑容不改,胡须颤动:“呵呵呵,不在乎是不在乎,可一个女人顶三百只鸭子,这么几千只鸭子一起叽喳,也够你喝一壶的!”
  “看我回去都打包起来送你。”
  “千万别,我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堆呢,麻烦已经够多咯!”
  兄弟两人虽然都投靠了奥斯曼土耳其,却并不住在一起。苏莱曼为了表示重视,特将伊斯坦布尔郊外的一座行宫翻新改建,赐予海雷丁作为官邸。走到岔路,伊萨克拍马告别,脸上挂着等看好戏的表情走掉了。
  杰拉尔德一声不吭跟在海雷丁身后,看样子话并没说完。
  “还有什么事?”
  “您在佛罗伦萨一下子花了五万八千枚弗洛林金币。”
  “没错,我看到账单数目了。”海雷丁满不在乎道。
  杰拉尔德眉心抽动了一下,欲言又止。自从红狮子投靠了土耳其,一直在跟西班牙海军对战,劫掠生意做得自然就少了。虽然苏莱曼大帝在军费上并不吝啬,但为了支撑如此庞大的海军,多少钱都觉得不太够。加上节节拔高的后宫支出、海雷丁花钱如流水的习惯,杰拉尔德这个管家已经有点左支右绌。最终,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船长,能不能暂时节制一点?等今年秋天北非的粮食收上来,我才好周转。”
  “别担心,我从哪里花出去的,很快就会从那里加倍要回来。”
  夕阳金色的余晖逐渐消逝,夜幕涌了上来,在海盗头子的脸上布下一片阴影。
  一行人缓缓穿过半岛,第一缕星光洒下来的时候,那座坐落于海边的白色宫殿才展现在眼前。
  海军元帅官邸是由苏莱曼恩赐的行宫改建,并非封闭的城堡,而是由许多院落组成的建筑群。中东风格的圆顶尖塔耸立于雪白的石墙之内,庭院错落有致分布在丘陵上,远看宏伟壮观,近赏精雕细琢,像一张无数珍珠嵌成的发网。
  刻着几何花纹的宏伟铜门豁然洞开,包头巾的仆人们蜂拥而出,迎接城堡真正的主人,一个如一千零一夜绘卷中描述的奢靡世界就此开启了。
  光影透过镂空的影壁拱门,在回廊间洒下纷繁斑斓的图案,让人有千重万户、永无尽头的错觉。穿过一扇扇马蹄形的拱门,月光映在清澈的喷水池之中,棕榈树曼妙的影子下藏着精心培育的异国花卉,每一座园子都匠心独具,美得令人心醉。
  穿过三重弯月高顶门、富丽堂皇的前厅,就来到半山腰上的清露园,海盗之王的后宫佳丽们已在此等候多时。
  按照苏丹后宫的标准,到了这道门户就只有宦官可以进去,但作为海盗的宅邸,自然没那么多规矩。海雷丁本想让人把软轿直接抬到他自己那座园子,可看里面人头涌动的样子,又变了主意,掀开纱帘把尼克抱出来,大步走进去。
  近二十个穿中东传统服饰的绝色丽人分在道路两旁,最后是四个年轻男孩儿,均低头屈膝向海雷丁行礼。海雷丁的性取向在地中海有很多种传言,谁也拿不准到他到底喜欢什么类型,只好每一种都送几个。有男有女,有成熟艳丽型的,也有清纯活泼型的,加上仆侍随从,院子里乌压压聚了一群人,从上看下去,只见浓黑长发掩映着中东人淡棕色的漂亮皮肤,带着精美刺绣的长袍拖了一地。女人们严格遵守现世的要求,在户外带面纱,行礼时没有主人召唤绝不抬头。
  但聪明女人都会找变通的方法,比如选择的面纱薄如蝉翼,戴了也能依稀看到面孔上的金银花钿;有人在指甲和手背上画上花纹,或者用橄榄油将头发保养的乌黑闪亮,再用珠宝装饰起来,这样即使只看行礼的姿态也能将自己的优势展露无遗。
  佳丽们用的苦心是值得表扬的,只可惜她们平时太难伺候,管家杰拉尔德“一不小心”就隐藏了一个关键信息:船长最讨厌人工浓香。
  苏丹后宫嫔妃们常用乳香、麝香、龙涎香的香膏带有明显□吸引意味;跨越印度洋贸易而来的檀香和抹药,则给人神秘印象;还有人不远千里托人带了法国香水喷洒,以求新奇制胜。这场跨越欧亚大陆上万里的争芳斗艳扑面而来,对某人敏锐的嗅觉造成了极其沉重的打击。
  海雷丁闭着气,回头狠狠瞪了杰拉尔德一眼,后者面无表情背着手,似乎一切都是与他无关的意外事件。
  “天色晚了,你们都回去吧。”海雷丁实在不想在这窒息的地方久待,勉强开口说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快速穿过清露园。
  佳丽们还指望着第一次露面能留下良好印象,甚或直接被主人选上侍寝,谁知海雷丁一眼也不愿多看她们精心的装扮,直接走掉了。男孩儿们也没得到特别青睐,面面相觑,发出失落的叹息。只隐隐听见管家杰拉尔德对海雷丁说:
  “船长,西边新建的椰园已经收拾好了,有活水,也很凉快。让队长……她住在那里行吗?”
  “不用,她以后就跟我住一起。”
  “那明天我把东西都送到那里……”
  后宫准则一:进园时的待遇决定地位。
  一时间,后宫成员们心中酸甜苦辣咸、羡慕嫉妒恨交相辉映,熊熊燃了起来。一个人独占一间园子本来就够奢侈的,而这个新来的,居然有资格直接住进主人寝殿!
  “是谁?难道真是传说中的海妖吗?”
  “海妖不是个绝色少年么,可他们说的是“她”啊!而且还是主人抱着进来的……”
  “啊啊,不管是男是女,我好想看看这个“她”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
  年纪小点的咬唇跺脚地抱怨,心思较重的则思索如何能一探究竟,佳丽们一个个好奇心爆棚,却没人敢直接去掠虎须。只有一个包头巾的少年仆侍默默站在廊下树荫里,一言不发看着海雷丁消失的方向。
  海雷丁的寝殿“柏园”位于海岸边风景最好的一处低崖上,三株黑柏树的浓荫遮蔽了烈阳,通风又凉爽。巨大的露台朝海面伸出去,傍晚时分可以看到金角湾闻名于世的壮丽海景。露台一侧是向下延伸的阶梯式花园,走到尽头,就可以直接步入清澈湛蓝的海水。低崖凸出于山腰,整座园子仿佛凌空而建的巴比伦花园一样。
  海雷丁把发着烧的尼克放在他宽阔的软榻上,轻地像在摆放一件碎片拼凑的瓷器。
  “好了宝贝儿,我们到家了。”
  尼克勉强睁开眼睛,不知道是发烧产生的错觉还是什么,只觉得视线所及之处都泛着微微光芒。纱帘在白色大理石柱间随风舞动,星光透过圆形穹顶上彩色玻璃照进屋里,形成各种色彩的光柱,这些光柱投射在分割空间用的雕花镂空木栅栏上,在波斯厚地毯上形成宝石原石般的美丽光斑。
  尼克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只觉身处梦境。
  “到家了……”她为这奢华而震撼,目光流动,轻轻呢喃。
  家,一个陌生的词汇,除了身边这个男人,其他一切都那么陌生。但其实除了已经被自己亲手放火焚毁的童年小屋外,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熟悉的地方可以回顾。
  “以后……我就住在这里了?”
  “是啊,外面有个露台,可以看到大海和船,我猜你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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