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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张爱玲

_8 张爱玲(现代)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那一个打跑了。是我们的么?”
榆溪出来赶她们进去。琵琶留在房间里的法式落地窗边。似乎不该喝彩鼓掌。那些人不知道打起仗来是怎样一个情形。她觉得置身事外。她不看头版,不知道多年来日本人蚕食鲸吞,这如今终于炸了锅,她也不觉得众人的雀跃狂喜。那些快心的人也许是不知道打仗是怎样一个情形,可她也不知道。很奇异的,她与父亲后母有那么多不愉快,一打仗,她又变成个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一点挂心的事也没有。
“我们要不要搬家?”她问她父亲。
“搬哪?”他嗤笑,兜着圈子。
“我们这儿不是靠苏州河?”她从母亲姑姑那里听见这里危险,闸北的炮弹声也听得见。
眼一眨,头一摔,像甩开眼前的头发,撇下不提的样子。“人人都搬——窝蜂。上海人就是这样。你舅舅走了么?”
“他搬进了法租界的旅馆,说是比公共租界安全。”
“谁能打包票?你舅舅就是胆子小。他跟他那个保镖。”
他尽自讥笑国柱的保镖,自己倒也请了两个武装门警,日夜巡逻。他们是什么军阀的逃兵。主要是他们有枪,卡其制服也挺像回事,可以吓阻强盗,战时也能震慑趁火打劫的人。琵琶倒觉得打仗有如下雨天躲在家里,而荣珠的母亲下楼到厨房煎南瓜饼,唱道:“咱们过阴天!”几个星期几个月抛荒了,任她嬉游。她不担心去不了英国,她母亲亲自处理她的申请。今年若是仍在本地举行考试,她会参加。没有人再跟她父亲提起这事,他也渐渐希望不会再有下文。他和荣珠装得一副没事人模样,依旧让她去看她母亲。“去看姑姑”是通关口令。她学会了搭电车去,走到电车站并不近,沿途常看到叫化子,踩过地上的甘蔗皮,到处是藤编的婴儿车,老妇人坐在路边卖茶,旁边搁了一只茶壶两只茶杯,小男孩推着架在脚轮上的木板滑行。晚上回来,人人在屋外睡觉,衡堂屋子太热。每走两步都得留神不绊到席子,跌在穿汗衫短祷的黄色的瘦薄的身体上。都是男人吧,所以从来不去看。没有体味的中国人身体散发出的味道正巧给夜晚的空气添了一点人气。打仗的原故,路上有铁丝网,乱七八糟的环境中并不引人注目,只像短篱笆切过人行道,房间的隔板似的。
露与珊瑚刚搬进了一间便宜的公寓,位于一条越界筑路上,那是公共租界的延伸,是英国人在中国地界修的路,主权仍争议不休。所以她们泥足在不太安全的区域。
“来跟我们一块住。”国柱从旅馆套房打电话来,“有地方给你们俩,挤一挤,打仗嘛。”
“连我也让去,真是客气,”珊瑚向露说道,“可是我真受不了他们那一大家子。”
“我也一样。”
两人留在家里,为红十字会织袜子卷绷带。珊瑚在学打字和速记,想找工作。有次上完打字课,从外滩回来,琵琶碰巧在那儿。
“吓咦!好多人从外白渡桥过来,”她惶骇的喊,“塌车、黄包车,行李堆得高高的,人多得像蚂蚁——”一时说不下去,只是喊“吓咦!”反感又恐怖。“简直没完没了,听说好两天前就这样了。每天都是这样,租界哪能容得下那么些人。”
“我就不懂怎么会有人愿意住在虹口。”露道,“每次一过外白渡桥,我就觉得毛骨悚然。”
“房租便宜。”珊瑚道。
“那也不行。日本鬼子都在那里,那是他们的地盘。”
“我没看过日本人。”琵琶道。
“怎么会?”露道。
“我没去过虹口。”
“在天津总看见过吧?在公园里?”
回想起来,隐隐绰绰记得穿着像蝴蝶的女人走在阳光下。
“喔,看见过,她们很漂亮。”
“暖唷!日本人漂亮?”珊瑚作个怪相。
“在欧洲的时候我们最气被当做日本人,大金牙又是罗圈腿。”露道。
“最气人的还是他们还以为是夸奖:‘嗳呀,你们那么整洁有礼貌,一点也看不出你们是中国人。”
琵琶记得秦干在公园里说:“看不看见背上的包袱?人家都猜里头装了什么,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得成天背着。是背着他们祖先的牌位呢。”
琵琶听过别人也是这么讲。珠宝盒似的绑在后腰上,使中国人百思不解,如同别人纳罕苏格兰男人的裙子底下是何种风光。
二十一
中日并未宣战,报上也仅以敌对状态称之,租界不受影响。战争与和平不过是地址好坏之别。基督教青年会仍照常举行入学考试。除了琵琶之外,也有两个中国男孩与几名当地英国学校的英国男学生应试。补课的麦卡勒先生是英国大学的总代表,拆开了褐色大信封,里头装的是寄自英国的考卷。一时间,肃穆无声,充满了宗教情怀,小小的房间不需冷气就冷飕飕的。应试的人围着橡木桌而坐,眼睁睁看着他撕破封条,解开绳子,抽出印好的试卷分发给不同的考生。怒照着窗的夏天淡去了,街上的车声也变小了。琵琶拿着的试卷还带着空运的新鲜清凉的气味,从没有战争的圣殿过来的。
麦卡勒先生是约翰牛(英国人的绰号。)的典型,当然他也可能是苏格兰人。外表和举动都像生意人,对中国人来说不免市侩了些。露和珊瑚倒觉滑稽,这么一个人竟是学者,可话说回来,英国整个是一个商人的民族。他不时看手表。到了正午,他从桌子另一头立起身来。
“时间到。”他喊道,收考卷。“下一场两点,两点整。”
琵琶情愿等电梯,不肯四处寻找楼梯,虽然下去只走个一楼。安静的走道有男人俱乐部的圣洁气味,女人止步,基督教青年会顶楼一向是中国人不得进入。楼下的新的苏打柜台假牙似的,在褐色古老世界的气氛里显得突兀。一道长玻璃墙把它跟大厅隔开了。一排国际友人长相的男女用麦管啜着饮料,无声的应答。玻璃墙给这一幕添了光彩,像时髦杂志的图片。一个褐发女人,可能是中国人,罩着海滩外套,两只腿光溜溜的,绕着高脚凳。显然是在室内游泳池游泳。她旁边的男人穿了志愿军的卡其衬衫短袴,戴着国际旅的臂章,来福枪倚着柜台。
我就喝杯奶昔吧,琵琶心里想。何必出去?可又怕穿过玻璃。她向自己说:一杯奶昔没办法让我喝上两个钟头。还是走一走,看有没有小饭馆,这里是城中心,附近一定有不少餐厅。可是对过整条街都是跑马厅,街的这一边又给一家摩天饭店和电影院占了。东行往百货公司,是一排的挂着珠帘的美容沙龙、便宜旅合、舞蹈学校、按摩沙龙、有歌舞表演的小餐馆,大中午霓虹灯没打开,分不清哪家是哪家。不过南京路上总是人来人往。她立在街角犹豫不决。有时间到小巷里探险么?
轰隆!短促的一声雷,隐约还有洋铁罐的声音。脚下的地晃了晃。
“哪儿?”街上的人彼此询问。
这一声是响,可她在家里听见的更响。楼板也震动,震破了一扇窗,她都不觉得怎么。她是在家里。
所有汽车都揿喇叭,倒像是交通阻塞了。汽车还是一辆一辆过来,堆成长龙。电车立在原地不动,铃声叮铃响。黄包车车夫大声抗议。行人脚步更快,抬头看有没有飞机。她两个家都可能中弹,两个家都在边界上,父亲的家靠近苏州河,母亲的公寓在越界筑路上,可是她却不想到这一层。家是安全的。孤零零一个在陌生人间,她有些惘然,但没多久车辆就疏散了。她进了一家百货公司看墙上的钟。该往回走了。底下一楼的小吃部飘上了过熟的云腿香味。她买了一个咖喱饺和甜瓜饺,拿着纸袋吃起来。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麦卡勒先生知道吗?”男生们问道。
麦卡勒先生说不知道。
考完试琵琶缴卷,他向她说:“你母亲打电话来,要你离开前打电话过去。你等一会,我带你去打电话。”
她拨了母亲家的号码,陡然悚惧起来。出了什么事?
“琵琶吗?”露的声音,“我只是要告诉你考完了过来我这里。考完了吧?一个炸弹落在大世界游艺场。我怕你回家去你父亲明天不放你出来,明天早上还要考一堂。今天晚上还是住在这里的好。”
炸弹落在大世界游艺场,想想也觉滑稽,反倒使它更加的匪夷所思。乡下人进城第一个要看的地方就是大世界,庞大的灰惨惨的混凝土建筑,娱乐的贫民窟,变戏法的、说相声的、唱京戏苏州戏上海戏的、春官秀,一样叠着一样。一进门迎面是个哈哈镜,把你扭曲成细细长长的怪物,要不就是矮胖的侏儒。屋顶花园里条子到处晃悠,捕捉凉风,也捕捉男人的目光。露天戏院贴隔壁是诗会,文人雅士坐着藤椅品茗,研究墙上贴的古诗。每一行都是谜,写在单独的纸条上。付点小钱就能上前去,撕下一张纸,猜诗谜,猜对了赢一听香烟。大世界包罗万象。琵琶从小时就读过许许多多在大世界邂逅的故事。她一直都想去看看,没人要带她去。老妈子们偶而带乡下来的亲戚去,她总也在事后才知道。这下子看不到了,她心里想,搭电车回母亲家。全毁了么?为什么偏炸这个直立的娱乐园呢?为了能多杀人?可是下午一点的大世界几乎是空荡荡的。那个地区当然人很多,法租界的中心,理当是最安全的地方。前一个世纪中期炮弹问世之后,就没有一个炮弹落在租界上。这一个落在大世界,如同打破了自然法则。
开电车的在乘客丛里推挤,嚷着:“往里站,往里站,进来坐客厅。做什么全挤在门口?就算炸弹来了想跑,.门也堵死了。”
乘客不理他。有人打鼻子里冷哼一声。
“还这么轻嘴薄舌,大世界里死了那么多人。”有个人嘟囔。
一开始还没有人接话,后来心里的气泡像是压不住,咕嘟嘟往上冒,在死亡的面前变得邪门,活跃非常。
“炸了好大一个洞。”一个说。
“破了风水咒。”又一个说,“上海从没受战火波及过,这下子不行了。”
七张八嘴说个不停。
“都说上海这个烂泥岸慢慢沉进海里了,我看也撑不了好久了。”
“想吓唬上海人,不中用。难民照样往上海逃,到底比别的地方强,嘿嘿!”
“是啊,上海那么多人,未见得你就中头奖。”
“都是命中注定。生死簿上有名字,逃也逃不了。”
“我本来要到八仙桥谈生意的,要不是临时有客来,我也难逃一死。”
“说到九死一生,我有个朋友就堵在两条街以外。喝呀!不是他印堂高就是他祖宗积德。”
“我知道大世界有个说相声的,正好到外地演出。真是运气。”
“蒙里戛戛,蒙里戛戛!”开电车的吆喝,要大家往里挤。
有乘客望着窗外一辆经过的卡车,没教别人也看,可是整个电车一阵微微的骚动蠕蠕从头爬到尾,伸长脖子的伸长脖子,弯腰的弯腰,抓着藤吊圈,看着车窗外。第二辆卡车开过来,放慢了几秒钟,正好让琵琶看见敞开的后车斗。手脚纠缠在一起,堆得有油布车顶一半高。泛黄的灰白的肌肤显得年青,倒像女人。女学童打球,绊倒了跌在彼此身上。街头杂耍的脱得只剩一点破布蔽体,疲惫不堪的在彼此的肩头上叠罗汉。她只看见胳膊和腿,随便伸曲。有的不像是人的手脚,这里那里一片破印花布或藏蓝破布。画面一闪即逝。她完全给拖出了时间空间之外,不能思考也不能感觉。那些肢体上的大红线条是鲜血,过后她才想到。可是看着像油腻腻、亮滑滑的蛇爬过黄色的皮肤。我看见的是大世界里的尸体,她向自己说,却不信。
卡车过后,电车上的人默不作声。静安寺站的报童吆喝着头条,好几只手从车窗伸出去要买报纸。
“马报,马报!”
他们需要白纸黑字的安慰,可以使他们相信的东西。
接下来的一程她忙着想更紧要的事,怎么同她母亲说考试结果。
“我不知道,”她听见自己说,“我觉得考得不错,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古书她最有把握。除了英文还可以选一个语言,她选了中文,容易对付。可是试题却使她看傻了眼,问的净是最冷僻的东西,有些题目语法明显错误。让她父亲知道了,准笑死,偏偏又不能告诉他。却得向母亲说,可是决不能说好笑,不然又要听两车子话了:
“我不喜欢你笑别人。这些人要是资格不够,也不会在大学堂里教书。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人家?”
问过考试之后,露道:“打个电话回去,姑姑要你留在这里过夜。他们一定也听见大世界的事了。”
榆溪接的电话。“好吧。”他瓮声瓮气的道,“要姑姑听电话。”
珊瑚接过听筒。“喂?……我很好,你呢?”她轻快的道。
再开口,声调高亢紧绷。“等我死了他可以帮我买棺材,死了我也没法反对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再穷我也不缺他那五百块……太荒唐了,现在还要惺惺作态。谁的好处?……对,我就是这回覆,你不敢说那是你的事,少捏造别的话就行了。”她挂上了电话。
“怎么回事?”露问道。
“谨池要他问我缺不缺钱过节,在榆溪那儿放了五百块。”
“他这是存心侮辱人。”
“官司赢了以前他逢人就说:‘她饿死我也一个子都不借给她,等她死了倒有五百块给她办后事。凡穷愁潦倒死了的,祠堂备下了这笔钱。’这会子他又要送钱给我了。”
“他就是那种人。”
“可不是,还把姨太太生的儿子的相片寄给大太太。自己觉得聪明得不得了。”
“榆溪怎么说?”
“他说只是代传个话,说上礼拜就想跟我联络了。”
“他不敢打电话来,怕是我接的。”
“还真心细。”
“尤其是他太太打了那通电话,他怕跟我说话。”
琵琶觉得母亲姑姑又恢复了以前的老交情。露早晨起不来,珊瑚同琵琶搭电车去上打字课。琵琶告诉她古文试题上的古怪题目。
“我也听过汉学家都问些最希奇古怪的题目。”珊瑚道,“我们到英国的时候,很多中国留学生修中文,觉得唬唬人就能拿到学位。”
“有些题目我倒想问问先生,他一定听都没听过。”
“他倒不可能特为研究过哲学什么的。那些汉学家知道的是多,也研究得很澈底,外国人就是这样,就是爱钻牛角尖。”
琵琶在基督教青年会下车,珊瑚以英语祝她顺利,又嘱咐她别忘了打电话给她母亲。她该在考完后打,大约是下午两点,露也起来了。
她考完试,刚赶得及回父亲家吃中饭。自己觉得很重要,因为需要保密,更觉得是重要人物。搭电车,走过炎热的长街,突然浸入了屋子清凉的阴暗里,旗袍和脸上的汗味都闻得到。够不够时间上楼换衣服?她望进餐室里,饭桌已经摆好了。她决定在这里等,凉快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老妈子们必定是在厨房里帮忙,厨房隔得远。屋子的房间无论是在里头吃饭读书闲晃,都像空房间。摺迭门两侧各有一个蓝花磁老冰盒,不用了,摸着还是冰凉的,仿佛盒子里还有稻草屑垫着冰块。
下楼来的足声不是她父亲就是荣珠,只有他们俩可以搭拉着拖鞋在屋里走。她走向窗边,转过身来等。荣珠进来了。
“娘。”她笑道。
“昨晚不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打了电话。”琵琶吃惊道,“我跟爸爸说了。”
“出去了也没告诉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娘不在。我跟爸爸说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荣珠一个耳刮子。她也回手,可是荣珠两手乱划挡下了,两只细柴火似的。
“吓咦!”老妈子们跟着何干一齐噤喝,都骇极了。女儿打母亲。
后面七手八脚按住了她。琵琶一点也不知道她们是几时出现的。她拼命挣扎,急切间屋里的样样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蓝花磁盒上的青鱼海草,窗板上一条条的阳光,蒙着铜片的皮桌,筷子碟子,总在角落的棕漆花架,直挺挺、光秃秃的。荣珠往楼上跑,拖鞋啪哒啪哒,够不着她。
“她打我!她打我!”婴儿似的锐叫不像荣珠的声音,随着啪哒啪哒的拖鞋声向上窜。
另一双拖鞋的声音下楼来。老妈子们愣住了,琵琶也是。
“你打人!”榆溪吼道,“你打人我就打你。”
他劈啪两下给了她两个耳刮子,她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跌在地上。她母亲说过:“万一他打你,就让他打,不要还手。”倒像是按剧本演出,虽然她当时没想到这一层。她在风车带转的连续打击下始终神智清明。胳膊连着拳头,铁条一般追打着她。阿妈们喃喃劝解,忙着分开两人。
“她打人,我就打她。今天非打死她不可。”
他最后又补上一脚,一阵风似的出了房间。琵琶立刻站起来,怕显得打重了,反倒更丢脸。她推开老妈子们,进了穿堂,看也没看一眼,进了浴室,关上门。她望着镜子,两颊红肿,净是红印子,眼泪滚滚落下。
“我要去报巡捕房。”她向自己说。
她解开旗袍检查,很失望并没有可怕的瘀伤。巡捕只会打发她回家,不忘教训她一顿,甚至还像报上说的“予以饬回,着家长严加管教”。这里是讲究孝道的国家。可她什么也不欠她父亲的。即便爱过他,也只是爱父亲这个身份。说不定该先打电话给她母亲。不行,因为她知道说什么能惊动巡捕,而她母亲可能不让她说。露并不愿举发这屋子的人吃鸦片。
“在里面做什么?”何干隔着门问道。
“洗脸。”
她掬冷水拍在脸上,顺顺头发衣裳。她需要样子得体,虽然是女儿检举父亲。她又从皮包里取了一张五元钞票,摺好挜进鞋里。不能不提防。
幸喜何干不在眼前。她悄悄走过男佣人的房间,不等门警打开前院的小门,自己动手去拉门闩。门闩巍然不动,锁上了。门警走上前来,夏日卡其袴露出膝盖,瘦削的坑坑疤疤的脸上不动声色。
“老爷说不让人出去。”他说。
“开门。”
“锁上了,钥匙不在我这儿。”
“开门,不然我就报捕房。”
“老爷叫开,我就开。”
她捶打铁板,大嚷:“警察!警察!”路口指挥车辆的巡警应该能听见。屋子正在街角,虽然大门并不对着街角。她的声音哪去了?小时候在楼梯口喊何干,吼声回响,连自己的耳朵也震聋了。别的佣人笑道:“何干,何干的嚷嚷,真连河也让你叫干了。”拿谐音打趣。可是这会子扯直了喉咙也喊不出声。这还是她头一次真的看见结实的大铁门,蒙上灰尘似的黑色,钉上一个洋铁盒,摇摇晃晃的,装信件或牛奶。拍打踹踢铁板间的脊梁,震得手脚都痛。
门警喝断一声,想拉开她,又发窘,不敢碰老爷的女儿。连她也窘了。这么闹法有什么用?巡警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过来?是打仗的原故,屋里传出的锐叫声便不放在心上?
“警察!警察!”她自己也听不下去那种欲喊不喊、唯恐倒了嗓子的嚷嚷。引起骚动竟是这么困难。老铁门每次开关都锵绑乱响,击打铁板间却闷不吭声。要不要退后几步,朝门上撞?躺在地下撒泼打滚?门警作势拉她,她死命去扭门闩,抓着门闩踹门。一连串的举动一个也不见效,竟像做了场噩梦。她以为是暴烈的动作,其实只是睡梦中胳膊或腿略抽动了一下。
“吓咦?”何干也和门警齐声噤吓,赶出来帮着把琵琶拖进屋里。
琵琶冷不防退兵了,走进屋子。何干跟着她上楼。
“别作声。”何干等进了她房间便道,“待在房里,哪儿也别去。”
琵琶望着衣柜镜子,瘀伤会痊愈,不会有证据给巡捕看。能让母亲知道就好了。她没打电话去,她母亲能猜到么?会怎么猜?这场脾气发作得毫没来由,简直说不通。莫不是发现她去考试了?
潘妈从洗衣房过来,害怕进门的模样。
“是怎么闹起来的?”压低声音向何干说。
“不知道,潘大妈,我也跟你在厨房里。”
她们没问琵琶,半担心她会告诉她们,不希望听见对荣珠不利的事。
“嗳,正忙着开饭,”潘妈道,“就听见餐室闹了起来,冲进来一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过道上有脚步曳的前冲的声音。只听见三四步紧走,门砰的飞开来。什么东西擦过琵琶的耳朵,撞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她掉过头,正看见榆溪没有表情的脸孔,砰的关上门。房里每个人都愣了愣,然后两个阿妈弯腰收拾肝红色花瓶的碎片。琵琶记得住天津的时候在客室里抚弄肥胖的花瓶颈子和肩膀。
“啧啧,多危险。只差一寸就——”潘妈低声嘀咕,皱着眉。“我去拿扫帚。”导引着庞大的躯体向另一扇门走。
“下楼去。”何干着恼的向琵琶说,倒像是她在楼上使性子砸东西。
琵琶带着书本,表示不在乎,下楼走进了一间空着的套间,搁满了用不着的家具。她拣了张靠窗的黄檀木炕床坐下,有光可以看书。何干也跟进来,在椅子上坐下。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在这半明半暗弃置的对象之间像是很安全。
“大姐!”何干突然喊,感情丰沛的声口。“你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
像是要哭出来了。可是琵琶抱住她哭,她却安静疏远,虽然并没有推开她。她的冷酷倒使琵琶糊涂了。是气她得罪了父亲?尽管从不讲大道理,也以不愠不火的态度使她明白是责难。琵琶倒觉得并不真的认识何干,总以为唯有何干可以依靠。何干爱她就光因为她活着而且往上长,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播两看她将来有没有出息。可是最需要她的当口,她突然不见了。琵琶不哭了,松开了何干的颈子。
何干陪她坐了一会,立起了身。
“我上楼去看看。”
她去了一阵子,琵琶听见脚步窸窣,隐隐有人说话,一壁往楼上走,倒像有高跟鞋的声音。她极想冲出去看是谁。最有可能是荣珠的姐妹。即便是亲戚也不愿插手家务事,给孩子撑腰,造父母的反,帮着女儿一路打出去,只会规劝她回家。眼前别引人注意的好,免得给锁了起来,等人走了再说。为迎客开大门,也会再开门送客。有人下楼来。为客人泡茶。不,是何干。
“你千万不要出去。”她低声道,“姑姑来了,还有鹤伯伯。”
琵琶喜出望外。怎么知道的?她没打电话过去,准是珊瑚打过电话来。也许是荣珠想抢在头里,先告诉出来,免得别人议论。还是榆溪说溜了嘴,所以珊瑚过来了,虽然她再也不想与他有瓜葛。
“待在房里。”何干又道,“一步也别跨出这个门去。”
“知道了。”她得不使何干起疑。等珊瑚与秋鹤一下楼,她就要冲出去,跟他们一道走。到了大门口再拆散他们,放他们两个走,独拖她一个回来,可没那么容易。总不会在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拳打脚踢,门警也不能拿枪胁迫他们。她想像不出秋鹤会打架,可是有个男人总能壮壮胆。
何干拖过一把椅子,促膝坐下,低着头,虎着脸,搭拉着眼皮。斗牛犬的表情使琵琶很是震动,刚才还觉得何干不再喜欢她了。显然还是帮着她的,希望她能与父亲言归于好。
“现在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她冷酷的对着地板说。
琵琶没言语。何干说的一点也不错。可她也知道这个家里再没有使她留恋的地方了。
两人一齐等着下楼的动静。寂静一步步地拖下去。她不忍看何干,她顽固的决断表情透着绝望。琵琶小时候总明明白白表示她更相信母亲的判断。年纪越大,也让何干知道她自己的看法更可靠。可是两人对面而坐,摆出争斗的姿态,她猛然觉悟到不能再伤何干的心,不把她年深月久的睿智当一回事。一出了这个门,非但不能回这个家,也不能回她身边。
两人一动不动坐着,各自锁在对方的监视眼光内。不等最后一刻我决不妄动,琵琶心里想。她们听见生气的叫嚷。两人都纹丝不动,都觉得起不了身到门口去听个究竟。珊瑚紧薄的声音在楼上喊,夹杂着榆溪的怒吼与秋鹤焦灼的讲理。提到了巡捕。正是琵琶第一时间想找的人。突检鸦片,顺便拯救她。她也觉得听到了医院。验伤吗?还是珊瑚提醒她父亲上医院戒毒的事?“我还得跟他大打出手才把他弄了进去。我救了他的命。”珊瑚前一向总这么说。没有时间给她纳罕。脚步匆匆下楼,她心里乱极了。楼上无论是什么情况,她都还是可以趁此跟着他们闯开大门。场面一乱,连苍蝇也飞过了。
“千万别出去。”何干一气说完一句话。
她怕极了何干不再爱她,柔顺的服从了。心突突跳着,听见一个声音说:“大好机会溜了,大好机会溜了。”
他们走了,穿过过道到厨房与穿堂,再经过男佣人的房间到大门。门闩咕滋咖滋抽了出来,又锵郐一声关上,如同生锈的古老铜锣敲了一声。全完了。
何干与她不看彼此。过了半晌,觉得安全了,何干方起身去打听消息。
琵琶等着巡警来。珊瑚势必会举发他们抽大烟吧?她还有第二次机会。自责业已如强酸一样腐蚀她。方才怎么会听何干的?
当天并没有巡捕上门。战事方殷,阿芙蓉癖这等琐事算不上当务之急。何干端了晚饭来,忧心的问:
“今天晚上怎么睡?”
“就睡这儿。炕床上。”
“铺盖呢?”
“用不着,天气不冷。”
“夜里还是需要个毯子。”
“不用,真的,我什么也不需要。”
何干躇蹰,却没说什么,怕人看见她拿毯子下来。她收拾了碗盘走了。
这些房间没安灯泡,漆黑中琵琶到敞着房门的门口侧耳倾听。楼上隐隐绰绰有人活动。莫非也怕突检?忙着把大烟都藏起来?开窗让房间通风?又能敷衍多久?榆溪在穿堂里兜圈子,一面说话,也跟他走路一样话说得急而突然,一下子就又听不见。这会子他在楼上大喊:
“开枪打死她,打死她。”
她父亲用手枪打死她,想着也觉得滑稽,却又想起很久前就知道他有手枪。搬了几次家还在吗?门警不会把枪借给他吧?杀死自己的孩子不比杀死别人。如同自杀,某些情况下甚至是美德。现今是违法,可是传统上却不然,还看做是孝道。
相连的两个房间钥匙孔里没有钥匙。何干睡觉之前会再来看她吗?即便来了,琵琶也不会要她去问男佣人拿钥匙。何干怕一举一动会引起注意,又惹出麻烦。琵琶自己羞于露出惧色,况且她也并不畏惧。惯性使她安心,她是在家里。简直不可能甩掉这种麻木。在家里还会发生什么事?用手枪杀人全然是小说与电影情节。也是奇怪,她要去报巡捕房一点也不是说着玩的,可是她父亲想杀死她,她却觉得异想天开。尽管她觉得对父亲已经没有了感情,她却不相信父亲一点也不喜欢她了。黄檀木炕床很舒服。藤椅座向一边卷成筒状,作为头靠,略带灰尘的气味。黑暗是一种保护。他会不会记得带手电筒下来?她把一扇落地窗开着,听见了什么动静,可以逃到洋台,翻过阑干,跳到几尺下的车道上。问题是门关着听见不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可是敞着门又像是等着人来杀。她还是把门关上了。任何时候都可能听见趿着皮拖鞋,急促滑冲的足声,房门会猛然打开,子弹像那只花瓶一样乱射进来。看也不看打中了没有,一径上楼。他怕不怕佣人拿他杀死女儿的事勒索?家业已不是封建的采邑,佣人也不再是过去的半奴半仆。可是从前那时候真的过去了吗?有时候榆溪似乎不知道。
她死了会在园子里埋了,两只鹅会在她身上摇摆踱步。她生在这座房子里,也要死在这里?想着也觉毛骨悚然。藤椅座很凉快。她撑着不睡,竖着耳朵听。黑暗中感觉到没上锁的门立在那里等待着,软弱的表面如同血肉,随时预备着臣服。
风变冷了,从落地窗吹进来。她早晨醒来,抽筋了。
二十二
她整天待在房里。除了何干送三餐来,谁也不看见。到了第三天,显然巡捕是不会来了。她不怪她母亲坐视。姑姑来得非常之快。她们两人能做的都做了,是她白白糟蹋了好机会。
要怎么逃出去?《九尾龟》里的女孩子用被单结成了绳子,从窗户缒到底下等着的小船上。别的小说里的女主角写封信包住铜钱,由窗子掷出去。这个屋子没有一扇窗临街。花园的高墙墙头埋了一溜的玻璃碴。白玉兰树又离墙边很远,虽然高大,树干却伸了老长之后才分枝。唯一靠墙的是鹅棚,小小的洋铁棚,生了锈,屋顶斜滑而波浪起伏。搬一张桌子出去,踩着爬上鹅棚屋顶,说不定一踩洋铁皮就锵鎯鎯地掉下去。尽管晚上鹅锁进鹅棚里从不听见叫唤,她也知道两只强壮的大鸟会发出震破耳膜的警报声。屋子里的人隔得太远不听见?爬上了墙头又怎么下来?摔断一条腿还是会给抬回屋子里。也许附近有岗警会帮她下来,还许外国的志愿军会在苏州河巡逻,过来帮她。都不可能。这时倒后悔小时候没爬过墙。墙太高,鹅棚太破旧,鹅太吵,在在都是顾虑。在心里反复想了又想,想得头昏脑胀,总是看见自己困在玻璃碴之间。
何干判断够安全了,可以等一家人吃过饭之后叫她到餐室来吃饭。别的老妈子也都躲开,让出空间来给她。连何干也留下她一个人吃。这样子成了常态。有天幸喜在餐具橱上找到信纸、一个墨水盒、一只毛笔。有颜料就更好了。横竖无事可做。有张纸团成了一团,她摊平了,是张旧式信笺,上面是她弟弟的笔迹,写的是文言文,写给上海的新房子的一个表哥:
“枫哥哥如晤:重阳一会,又隔廿日。家门不幸,家姐玷辱门风,遗羞双亲,殊觉痛心疾首……”
写了一半没写完。琵琶瞪着空白处,脑子也一片空白。然后心里锐声叫起来。这是什么话?玷辱门风?这只有在女子不守妇道的时候才用得上。也许他也觉得这么说不妥,所以写了一半便搁下了。仔细回想起来,弟弟活了这么大,还真没听他说过什么。这还是第一次。还许他并不是当真以为她有什么,只是套古文引喻失当。可是她的外交豁免权失效了,他一定也幸灾乐祸,不是只有他一个受害人了。比较起来,他在父亲与后母面前倒成了红人,自己就封自己是他们的发言人了。
他把信笺团绉了。可是事实俱在,她只从他那儿听见过这些话。除了这个怪异的掉书袋声口之外,她没有别的话可以据以判断。她慌忙把纸放下,怕他进来看见,依旧团绉了撂在桌上。丝毫不想到要找他当面说清楚,他反正是什么话也不会说。
倒让她想到了为虎作伥。老虎杀死的人变成伥,再也不离开这头老虎。跟着老虎一齐去猎杀,帮着把猎物驱赶到老虎的面前,打手一样,吓唬小动物,也在单身旅客前现形,故意引他们走上歧途。陵也让老虎吃了,变成了伥。
幸喜心痛只一下就过去了。两人这一辈子里,陵当孩子太久了,她并不认真看待他。
何干胆子大了,偷拿了条毯子来,一头铺床一头咕噜道:“讲要你搬到小楼上去。”
“什么小楼?”
“后头的小楼。”
“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过?”
“后面楼上。前‘向是给佣人住的,好两年没人住了。坏房子。”她随口说,微蹙着眉,撇下不提,像是拂开脸上的蜘蛛网。
后头的小楼听着耳熟。明代小说和清代唱曲里做错事的女儿都幽禁在后花园里。若是乡下就是柴房,城里就是后头的小楼。三餐都从门底下的小门板推进房里。房里的冤魂除非找到了替死鬼,不然不能投胎转世,所以诱惑新来的人自杀,使她的心塞满怨苦,在她耳边喃喃劝她一了百了,在她眼前挂下了绳圈,看上去像一扇圆圆的窗子,望进去就是个绮丽的花园。
琵琶想笑。竟然是我?为了什么?我做了什么?瑰丽的古代的不幸要她来承受,却没尝过情爱的罗曼谛克!她不再多问,可是何干又开口,岔了开去:
“也只是讲讲,好在还没说呢。”
脸上有种盘算的神气,指不定是在想能搬点什么进去,让琵琶住得舒服些。
竟是要把她关到死。放出来的时候也念不成大学了。四年?七八年?光想到就不寒而栗。快着点,快着点,赶不上了。露从她小时候就这么说她。“你都十六了。”珊瑚也提醒她,辨解似的。而如今呢?她这一生最重要的时刻被割了一大块去。她非逃走不可。这些时候急切着要走,被圈禁的动物的狂乱发作过之后,她寻思着母亲说的话:“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不会有钱上大学,更遑论去英国。找工作?她甚且没有高中文凭。不能就这么增加母亲的负担。母亲的家是明净美丽的地方,可以让她投奔,而不是走投无路的时候赖着的去处。说老实话,她并不知道富裕的滋味,也不清楚贫穷是怎样一个情形。可是贫穷始终是真实的,因为老妈子们是活生生的证据。
全是为了钱的原故。她父亲与后母的这顿脾气究竟并不是莫名其妙。跟他们要一笔不小的支出,等于减了他们十年的阳寿。或许不知道她去参加考试,却猜到有什么事在进行。荣珠逮住了机会就吵嚷起来,抓个藉口,怪她没把她放在眼里,宿夜没告诉她。无论藉口多薄弱,必得道德上站得住脚。这是她的方法,也是中国政治的精髓。军阀开战尚且要写上一篇长长的檄文,四六骈文,通电全国,指责对方失德失政。
琵琶并不想要穷,可是要她金钱与时间二择其一,她丝毫没有迟疑。人生苦短,从小她就清楚。她必须逃走,不能等他们狠下心来把她锁在后头的小楼,锁一辈子,成了幽囚在衣柜里活着的骷髅。
秋天来了,风和日丽,空气中新添了寒意。听见了飞机她就到洋台上。赫赫的蓝天上三四架一群的飞机掠过,看不清机身上漆的符号,但是她知道是敌机,来得太规律,而且像是如入无人之境。空战的日子过了。她看着飞机掠过,渴望能联络上,却没有法子能拦下他们钢铁的航路。有个炸弹掉下来,将花园围墙炸开个口子就好了。或者炸中屋子没人住的地方,引起大火,她可以趁乱逃出去。有个炸弹掉在屋子上,就同他们死在一起也愿意。《诗经》里的一段说的是人民痛恨商朝亡国君,咒骂他:“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此语应出自《尚书》“汤誓”,而非《诗经》,所指之亡国君则是夏桀,而非商纣王。)
她看着飞机,把手紧紧捏着洋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薄薄的小栏杆柱,没有上漆,一根根顶着铸铁阑干,岁月侵蚀裂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后来又磨光了。掌心里像捏着骨棱棱而毛茸茸的胳膊,竟使她宽心。许多东西摸起来都比这个温润。飞机走了。就许连同她和许多人一块杀了,也并不特别残酷,因为他们并不认识她。
晚上何干向她说:“起了大火,在闸北那边。”
“看得见么?”
“看得见,就在河对岸,大家都在看。”
“洋台上就看到么?”
“不行,要到屋子后头看。”
“楼上?”
“嗳,后头的小楼。嗳呀,好大的火啊。”
何干比过节喝酒,酒后脸绯红却分外沉默还要更兴奋。大火必是延烧上她的头了,不然决不会问:“要不要看?”
“要。”
“大家都在楼上,后头的小楼上。”
“在哪里?我从来没见过。”
她也想看小楼。
何干带头穿过楼梯口。琵琶张了一张吸烟室紧闭的门。门要是打开来,从烟铺上看见不看见她?几个星期来他们都没理她。这会子她大摇大摆走过去,他们会不会觉得是招摇,又来讨教训?她怎么会来?一定是太无聊,失心疯了。可是外头的大火似乎是种屏障,前所未见的不花钱的表演,让屋内的敌意暂时休止。她跟着何干穿过门洞子,决定不扭头看,走进后方狭窄的楼廊,老妈子惯常都来这里晾衣服。一盏灯泡的昏暗光线照着围木栏杆的狭长木板人行道,到处什么都看不太清楚。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楼廊上有一排小房间,倒像钉在屋子上的鹰架。
“小心脚。”何干说。
她不是说大家都在看?榆溪与荣珠不会也在看吧?可是琵琶不想问。何干引她进了一个阴暗的房间。两个阿妈立在窗前,只看见轮廓。听见又有人来了,愉快的掉过头来,没有同琵琶说话,只挪了位子给她。
“看那边。”潘妈喃喃说道,“烧了这么久,还没有一点火小的样子。”
“嗳呀!”何干从齿缝间进出叹息。
“烧了多少房子呐,还有那么些没逃出来的人。”潘妈说。
“我还没去过闸北呢。”佟干说。
“我上旧城去过,倒没去过闸北。”何干说。
“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琵琶说。
“房子小啊。”潘妈不屑的说。
“旧城我见过,那年我上那儿去给城隍爷烧香。”何干道,“倒没去过闸北。”
“闸北都是工厂。”潘妈说。
“地方很大是吧?”佟干说。
“嗳,看它烧的。”
窗外一片墨黑。远处立着一排金色的骨架,犬牙交错,烈焰冲天,倒映在底下漆黑的河面。下上一模一样,倒像是中国建筑内部的对称结构,使这一幕更加显出中国的情味。护城河里倒映的是宫殿、宝塔、亭台楼阁的骨架。元宵节一盏灯笼着火了,焚毁了上林苑。处处都有轻薄的橙光笼罩住一幢屋子,一团团粉红烟雾滚动,又像一朵朵的花云被吹散。漆黑的地上只剩了燃烧的骨架。金灿灿的火舌细小了,痴狂的吞噬脆弱,耗损了精力,到末了认输陷了下去。倒下了一个骨架子,后面旋又露出一个熊熊的火架子,仍是俯对着自己的倒影。前景总不变,总是直通通的黄金结构,上下是大团的漆黑空间。
“那是苏州河。”潘妈道。
“苏州河真宽。”何干诧异的声口。
琵琶也不知道苏州河这么辽阔。有次她走家附近的小路,经过苏州河,只看见一条水沟,红泥岸上拉起了铁丝网,东倒西歪的。水沟中段蜿蜒纡曲,黄黄的水停滞了不动。虽然现在看不到河水,只看见河上的倒影,但是河水似乎像运河一样笔直。
“何干,你去替我拿粉蜡笔和纸来好不好?”
“什么样的纸?”
“上头没线的都可以。喔,还有蜡烛。能不能拿蜡烛来?”
她看了火势许久才决定要画画看,看上去像一点变化也没有。隐晦的黑暗中抓不准距离,可是一点声音也没传过来。滤掉了吵嚷与惊惶,大火似乎是发生在遥远的历史里,从过去来的一幕,带着神秘感,竟使人心里很激动。她记得看过一把黑扇了,扇面上画了战场,是弯的,顺着弧形的扇面。而这却是画在墨黑的纸张中央,端端正正的画。过后她可以用水彩上色,这时候去提水太麻烦,窗台上的空间也不够。她觉得有些歉疚,大家都忙着看,偏支使何干。她们并不等着有什么变动,这会子也知道不能够留下来看到最后,却还是一点也不想错过了。
何干拿碟子托着一小桩蜡烛照路,回来了。其他人眼睛始终不离大火,腾出空间,让她将蜡烛与蜡笔盒搁在窗台上。琵琶拿着画板,急急画着。
“何干,帮我拿着蜡烛好不好?就是这样。”
画得不对。她涂涂改改,渐渐觉到了佟干与潘妈不喜欢,人体不由自主躲开去,她立得这么近,不会不察觉到,虽然她们留神不碰着她的手肘。她们的眼睛仍是粘着窗子外头,她们的脸在烛光下淡淡的。可是她们厌倦了她,厌倦了她老是画图读书,仿佛她聪明得不得了,其实是既傻又穷途末路,挨后母的打还还手,自己找罪受,带累得大家也都没有好日子过。这会子她又大模大样作起画来,跟个没事人一样。人人都往外看,只想欣赏,她却非要人欣赏她。她把心里的念头推到一边,究竟也只是她自己这么想。她一个人太久了。但是在烛光中,房间渐渐在她的眼角成形。这里就是她的囚房。不犯着四下环顾,她也知道墙壁是没有上过漆的粗木板,小小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地板有裂缝,还有甜丝丝的腐朽的木头的气味,像巧格力和灰尘。猛然间她觉到了。老妈子们的嫌恶透着不祥之兆,她们知道什么何干不知道的事,至少也比何干告诉她的事要多。她随时都会被锁在这里。要是他们在吸烟室里知道她在这里,今晚就会把她锁起来。她疯了才会上来,活该被当做疯婆子链起来。楼廊只要传出啪哒的拖鞋声,门口只要一个示意,老妈子们就会齐齐冲出去,锁上房门。何干会同她们一起在房门外,相信这么做都是为她好。
她忙忙收拾蜡笔。老妈子们让开路。
“不看了?”何干问道。
“我要下去了。”
“我再看一会。”
“喔,你只管看,何干。”
她拿着蜡笔画,面朝外,怕糊了画。昏黄的灯泡下,患了软骨症似的楼廊像随时会崩塌。好容易两脚踏上了坚实的穿堂地板,回到了已知的世界。吸烟室的门仍关着,开着无线电。一路下楼,可能是敞开的房门吹过来阵阵微风,搔着她的颈背。但是她平安地回到房间。
她在这里一个月,考试结果也该寄到她母亲那里了。万一考上了,却走不成,甚且连考上没考上都不知道?大朵的玉兰从夏天开到秋天,脏脏的白色,像用过团绉了的手绢。她病了,发高烧。
“都是睡藤炕睡出来的。”何干道,“藤炕太凉了。”
仗着生病这个名目,何干从楼上拿被褥下来,拣了房间避风的一隅铺床。过了好两天不见她好转。何干有天下午进来,有些气忿忿的。
“我今天告诉了太太,老爷也在,可是我对着太太说。我说:‘太太,大姐病了,是不是该请个医生来?’——一句话也没说。我只好出来了,临了就给我这个。”拿出一个圆洋铁盒,像鞋油。“就给了这个东西,没有了。”
虎头商标下印着小字:专治麻疯、风湿、肺结核、头痛、偏头痛、抽筋、酸痛、跌打损伤、晒伤、伤寒、恶心、腹泻、一切疑难杂症;外敷内服皆可。
“听说很见效。”何干道。
“我抹一点在太阳穴上。”琵琶道。
“味道倒好。”
还是头痛。她觉得好热,以为是夏天,坐她父亲刚买的汽车到乡下去兜风。
“你说什么?”何干问道。
“没说什么。”琵琶心虚的道。
“你说梦话。”
“我没睡。”
“没睡怎么会说梦话?”何干不罢休,很冲的声口,倒是稀罕。
“我说了什么?”
“汽车什么的。”
“嗳,我梦见坐汽车去兜风。”何干可别听见了她同她父亲说的话,“我一定是做梦了。我不知道我睡着了。”
何干坐在床上,直勾勾看到她脸上来。琵琶知道她怕她会死,良心不安,后悔当初有机会没让她和姑姑一块走。
“放心吧,我死不了。”她想这么说,但是何干只会否认屋里的人有这种念头。
常识告诉她,是不会有死亡的。她的生命就如她的家一样安全,她也不习惯有别的想法。何干的焦虑倒使她着恼。以前生病,何干总要她别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次她不套俗语,甚且半向自己喃喃说:“这么多天了还不见好,会是什么病?”
琵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家里请的先生去年患了肺炎,送医院以前她们都见过他生病的样子。都说他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康复,真是运气。
“我没事。不是什么严重的病,我知道。”她向何干说。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病着。病得不耐烦,五脏六腑都蠕蠕的爬,因为她不能让何干知道不要紧,不需要为了拦住她不让她走而自责,磨折自己。她的新床在窗边,对着车道。每次大铁门开启放汽车通过,铁板就像一面大锣“哐”的一声巨响。她贴着墙睡,声音响得不得了。她盼望这个声音的磨折,竖着耳朵听,开门的响声过了又等着关门的声音,因为总是两声一套。这是她唯一想听的动静,虽然使她从里冷到外。放人进出的小门声音也几乎一般嘹亮。门不响,她只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还是有些事情徐徐变得清晰。第一天她抱着何干大哭,何干冷酷生疏,那一刻总像什么东西梗在心里。这如今她知道了何干是指望她带着她父亲给的妆奁出嫁,她的老阿妈可以跟过去,帮她理家。那是她安度晚年最后的机会。她爱琵琶,如同别人爱他们的事业,同时期待着拿薪饷。她会这么想当然有她的道理。倒也没关系。人会忘记祖母,却不爱为了这个那个原因才爱祖母。琵琶很遗憾让何干失望了。她仍是照顾琵琶,像她每次生病一样,可是她也清楚心里抱着的一个希望是死的。
“柳絮小姐来看你了。”她说。
“琵琶!”柳絮笑着进来一面喊,特为压低声音,秘密似的。
因为她是朋友,琵琶的眼泪滚了下来,连忙掉过脸去,泪珠流到耳朵上,痒酥酥的。
“好点了吗?”柳絮说。
一切探病的敷衍问候,而何干也是标准答复:“好多了,小姐。”替她拉了张椅子。
“我说:‘我要去看琵琶。”柳絮说,带着快心的反抗。“荣姑姑没言语,我就出了房间,下楼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柳絮的笑容虽然是酬应的笑容,看着也欢喜,是大世界吹进荒岛上的一股气息。
。荣姑姑其实是喜欢你,”她低声道,“她老说陵像你就好了。其实你要出国一点问题也没有,就只是事情太多了,你姑姑又跑来,姑爹又是那个脾气。”
闹了半天又怪珊瑚多事了。他们在吸烟室里整天无事可做,抓到人就随他们说去。一张嘴也不过两片嘴皮,怎么翻都行。
“我就不懂荣姑姑怎么能让你受同样的罪。你知道荣姑姑的事吧?”
“不知道。”
“她喜欢一个表哥,祖父不准她嫁。把她锁在房间里,逼她自尽。同样的事她怎么受得了又来一次?”
琵琶倒不觉得奇怪。荣珠惯了这样近便的意念,虽然她准是觉得厌恶,她自己的悲剧竟让一个冷酷讨厌的十来岁孩子重演。她的天真无邪必是使荣珠看着刺心。只因为她是一个年青女孩子,她无论怎么犯错,人家也还以为她是天真无邪的。
柳絮自管自下起结论:“都是姑爹。有时候荣姑姑怕他。”她低声道:“对,她真怕他。”
静了半晌,又道:“你一定累了。”
“不累,不累,多亏你来了。”
“我听见说你病了,心里就想:这下子就好了。”
柳絮在学校英文课读了不少维多利亚小说。暴虐的父亲到末了跪倒在女儿的病榻前,请求宽恕。琵琶对她笑。她们也许是活在维多利亚时代,不过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中国。
“不是只有你这样。”柳絮道,“我们家里也是,还许更坏,你只是不知道。学校里,三四百个女孩子,差不多人人都跟父亲闹别扭,不然就是为鸦片,不然就是为姨太太,不然就是又为鸦片又为姨太太吵。真的。谁的家里风平浪静,我们都说她有幸福家庭,她就特别的不一样。”
“你们学校还停课?”
“嗳,可是我倒忙。我在战时医院里做事。”
“真的?难怪你一身的药味。”可惜没能托她带点药来。
“我身上的气味很可怕是不是?”
“不,倒是很清新。你照顾的是兵士?”
“嗳。”
“真刺激。很感动么?”
“是啊。医院跟别的地方两样,很多人在一起做事,不给人穿小鞋,同省份的人也不拉帮结派,也不分贵贱,不犯着成天提醒自己是女孩子,四周都是男人。”
“也许是中国在改变。”
“是打仗的原故。当然医院里乱还是乱,钱也不够,又缺这缺那,可是确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能想像。”琵琶轻声道。她至少能想像被关在一个忙碌的卫生的库房门外。
“有一个年青的兵士,他们大半年纪都不大,这一个只有十九岁,一只手的手指头都炸烂了,可是他一声也不吭,一句抱怨也没有。其他的,你知道,有时候简直蛮不讲理。可是这个兵士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跟你要什么。他长得很好看,五官清秀,仙风道骨的。”陡然间警觉了,她不作声,显然想说她并不是爱上了他,顿了顿,便淡淡说道:“他死了。”
琵琶想不出该说什么。
柳絮的眼眶红了。整了整面容,又道:“医院的事可别跟旁人说去,我妈还不知道我去做志愿军。我有些同学去,我也跟着去。可我得跟我妈说芳姐姐是医院委员会的,要我去帮忙。其实芳姐姐是管筹募基金宣传的。”
“我什么也不会说。”
“我知道你不会。”
“仗还没打完么?”
“这附近暂时停火了。”
她走了,消毒水的气味还萦绕不去。外在的世界在变动,一缕气息吹了进来,使她圈在这个小房间里更难挨。大门的哐锵声听在耳里迫促了。她病了将近一个月,不会还费事成天锁住大门吧?要逃就是现在,只恨自己站不住。
何干准定是想早晚风波就过去了。她病了这么久,她父亲后母气也消了,琵琶也会请他们原谅。要紧的是让她的身体康复。她哄着何干说话,而何干也欢喜她的气力恢复了,想说说话了。
“吃过饭了?”
“嗳,吃过了。”
“这一向多少人吃饭?”
“六七个吧。今天七个,汽车夫回来了。”
“门警也跟你们一道吃?”
“嗳。”
“两个一块吃?不是一个吃完了再换一个么?”
“有时候会一块吃。一个睡觉,要不出去了。今天倒是两个一块。”
听起来像放心了,不再留一个看门,一个去吃饭了。
“他们多久换一次班?”
太明显了。机会生生让她毁了。
“不知道,现在吧。”
琵琶仔细钉着她看。何干没有这么笨。“他们两个都是山东人吧?记不记得教琴的先生的厨子?他也是山东人。”
“嗳,那个厨子。”她愉快的回想,“是个山东人。”
“好不好替我把望远镜拿来?我还可以看看鸟,躺在这里真没意思。”
“我这就上去拿。”
“不,不急,明天再拿吧。”
“我怕忘了。”
“那顺道帮我把大衣也拿来,坐起来可以披在身上。”
“大衣。好。”
莫非何干心里雪亮却假装不知道是帮她逃走?因为觉得干下了什么亏心事,害了她,困在这里险些送了命。正在纳罕,何干回来了,拿来了望远镜,搁在有肩带的皮盒里。大衣也披挂在椅背上。她温和的面容看来分外殷勤,不是因为琵琶要走了,只因为她的身体好多了。不,她决不会放她走出这个屋子。
她想坐起来,一动就头晕。两脚放到地上,几乎不感觉到。两条腿像塞了棉花的长袜,飘在云间,虚浮浮的。等了一会,还是站了起来,走了几步。
隔天傍晚,她侧着耳朵听餐室的动静。晚饭开迟了。有客人?还是他们出门了?会不会汽车来来去去,门警只好守着大门?
晚饭开上来了,也吃过了。该换佣人吃饭了。确定了何干不会进房间来,她忙下床,穿上大衣,取了钱包与望远镜,走到洋台上。半个身子都挂在侧面阑干上,车道到大门都看得清清楚楚。暗沉沉的没有灯。望远镜紧贴着眼睛,四面八方又扫视了一圈,砂砾路面连她自己窗子里的灯光都吸收了。清一色的暗灰直伸到大门边上。大门一侧是黑鸦鸦的哨岗,另一侧是甬道,有灯,通到佣人住的地方与厨房。路边的砖墙上没有门,没有树篱,没有汽车,没有藏身的地方,这要是半路上有谁从哨岗还是佣人的房间里出来,简直进退不得。
她先下了台阶,走上车道,过了长青树丛,绕过屋角,开始那条笔直的长路,扶着墙走,支撑自己,也是一种掩护,不能让人在黑魃魃的楼上窗子往下看见。脚下的碎石子一喀嚓,她就一缩。速度要比谨慎重要,她早该学到了。然而她仍尽量自然,一面虫子似的蠕蠕沿着墙根爬,手上出的力比腿上出的力多。在砂砾路上奔跑太吵了。真要跑她也跑不动。漆黑安静的哨岗里说不定就伏着一个盹着的人。
她走到了大门口,幸喜没遇见人。还许大门上了锁?不。门闩蠕蠕由插口里抽出来,吱嘎叫得刺耳。她推开了门。不能带着望远镜走,她慌乱的想着。外面在打仗,给人家看见我带着望远镜,还不定怎么样疑心呢,走不了多远就会给拦下。她将望远镜小心搁在钉在门上的邮箱上。跨过了突起的铁门槛,没把门关死,留了条缝,知道大门一关会发出声响。
门外是一片黄阴阴的黑。街灯不多,遥遥的照耀。看着十字路口的对过,整个空荡荡的。决不能酒醉似的东倒西歪,不能让人看见了。脚下像踩着云,偶而觉到硬实的路面。一拐过弯她就要跑。她要朝电车站跑,跑不多久该许会看见黄包车。才离了没两步,就听见望远镜从邮箱上落下来,锵的一声。她的头皮发麻,怕给揪住了头发拖回去。正想跑,又停住了。十字路口远远的那头竟转出了一辆黄包车,脚踏边的车灯懒洋洋的摇晃喀吱,简直不像是真的。车辕问的车夫也漫不经心的信步游之。
“黄包车!”她只喊了一声。静谧的冬夜里,高亢的声音响彻了方圆各处。她不能跑。黄包车车夫就怕惹麻烦,不肯送扒了钱躲巡捕的贼或是妓院逃出来的女人。
黄包车轻飘飘的过了街。
她直等到够近了,才压低了声音说:“大西路。”
“五毛钱。”车夫头一歪,童叟无欺的神气,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三毛。”她向自己说:我没钱,不能不还价。
“四毛,就四毛!大西路可不近,得越界呢。”
“三毛。”
她急步朝电车站走。黄包车也待去不去的跟在后面。真是发疯了,她心里想。屋里的人随时就可能出来,把我重新抓进去,到时谁会帮我?这个车夫么?他比我还穷,我还非要杀个一毛钱。
“四毛好吧?”
“三毛。”
她也不知道何必还说,无非是要证明她够硬气,足以面对世界。
他跟了有十来步,正要拐弯,嘟嘟囔囔着说:“好啦好啦,三毛就三毛。”
他放低了车辕。她心虚地踩上了脚踏。黄包车往前一颠,车夫跑了起来,像是不耐烦,赶着把她送到了完事。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到了北风呼啸。今晚很冷。她竖起了大衣衣领,任喜悦像窜逃的牛一样咚咚的撞击。
二十三
“原来是你!我还纳罕这么晚了会是谁呢。”珊瑚穿着晨褛低声笑道。关上了门,领头往里走,先喊道:“琵琶来了。”
露正在浴室照镜,闻言扭过了头。“嗳唷!你是怎么出来的?”她笑道,“我听说你病了。怎么回事?”
“我现在好多了,就溜了出来。我病了,他们也不锁大门了。”
“我们去找巡捕,可是因为打仗,他们什么也不管。”珊瑚道。
“我们还想花钱找帮会去跟他们说呢。”露道。
“是谁说他在黑道上有认识人的?”
“她舅舅的保镖胖子说的。都说跟那种人打交道只有这一个法子。”
“要是帮会答应了代你出头,他们就会请对方到茶室喝茶,客客气气的。通常一杯茶也就解决了。”
“可我们还是觉得别招惹他们,谁也不知道往后是不是麻烦事没完没了。”
“不是还有人出主意?——喔,对了,是看衡堂的。”珊瑚道。
“那些人还不是净想些馊主意。”
“他说在他们靠衡堂的墙上挖个洞。”
“他可以从洞里钻过去,可是他还是得找得着你,我们又不知道你关在哪个房间,楼上还是楼下。”
“他认识我?”
“他看过你。”
“要是在屋子里乱晃,给抓住了呢?”露道,“他们知道他,也保不住不把他当强盗,到时把他倒吊起来毒打,往鼻子里灌水。”
“太危险了。”
“我们担不起那个责任。”
“我的考试通过了吗?”
“没有,算术考坏了。反正半年也过了。”
“麦卡勒说你得补课。”珊瑚道,“英文也是。”
“他这个先生太贵了,可是也没办法。”
“要不要喝茶?”
“我来泡。”琵琶道。
“发不发烧?先拿温度计来。”露向珊瑚道,“喝过热茶再量做不得准。”
她们拿沙发垫子给她在地板上打了个舒服的地铺。躺在那里,她凝望着七巧桌的多只椅腿。核桃木上淡淡的纹路涡卷,像核果巧格力。剥下一块就可以吃。她终于找到了路,进了魔法森林。
隔天下午露要她整理一下仪容,有医生要来给她看病。
“姑姑有件蓝棉袍,你可以穿。年青女孩子穿蓝棉布,不化妆也有轻灵灵的感觉。”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帮琵琶抹粉,将她的头发侧梳,似乎恨不得能让她一下子变漂亮。整个下午琵琶都觉得额头上的头发轻飘飘、鼓蓬蓬的,像和煦的清风。头发落到眼睛上也不敢去碰,生怕弄乱了。
快六点了伊梅霍森医生才来。他个子大,气味很干净,没有眉毛,头发也没两根,可是看着却很自然,倒像是为了卫生的原因特为剃得太澈底。给她检查过后,他退到房间另一头,低着声音同露说话。
“你自己怎么样?”声量放大了些,“不咳嗽?不头痛?”
他又取出了听诊器,向露点头,露向前一步,羞涩的抬起脸,等着听诊器落在她的胸上。她知道这个男人要她,琵琶想着,震了一震。可是她很美,必定有许多男人要她。不,是她的羞意不对劲,无论是从不拘旧俗的标准,还是从琵琶在家里学会的老法礼教来看,都不对劲。旧礼教严防男女之别,故作矜持也属下品。刚才当着医生的面脱衣服并不使她发窘,虽然她对自己直条条的体格并不自负。她倒不是想了个通透,只是看着房间那头,使她没来由的遽然震惊。然后医生收拾了皮包,道别走了。
“他说是肺炎,快好了,可是还是得小心,卧床休养。”露向她说。
她下床走动那天,何干来了。
“太太!”何干立在门口喊,用她那感情洋溢的声口。又喊:“珊瑚小姐!大姐!”
“你好啊,何大妈。”
“我好,太太。太太好吗?”
就和露与珊瑚回国那时一样。
“你今年多大岁数了,何大妈?”又“她一点也没变,是不是,珊瑚?”
“我倒看的像高了点。”
“老缩了,珊瑚小姐。”
“你母亲还健在?”
“是啊,太太。”
“嗳唷,年纪可也不小了吧?”
“八十六了,太太,不对,是八十七。”
“嗳唷,身体还好吗?”
“好,太太。”
“嗳,这么硬朗!”
“穷苦人死不了啊,太太。”她无奈的笑道。
“她还是跟你儿子住?”
“嗳,珊瑚小姐。”也不知道什么原故,何干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她母亲。横竖照例的应酬话也说完了。
“大姐走了他们说什么?”珊瑚笑道。
“没说什么。”何干低声道,微一摇头,半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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