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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张爱玲

_7 张爱玲(现代)
他只坐椅子边缘,仍心不在焉的掀着书页。
“你喜欢看小说么?”
他顿了顿,方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得跟表妹多讨教。”
“表哥太客气了。你喜欢什么?看电影?”
“不知道。”
“说不定还没看到好片子。看过哪些片子?”
他寻思着。
“电影总看过的。”
他似乎真的很认真的思索,正想开口,看着地下的脸却蹙起了眉头。“记不得了。”他喃喃说道。
“表哥的工作一定很忙。”
他不安的动了一下。“没有,不值一提。”咕哝了一句。
琵琶过了一会才想到交易所,比银号规模要宏大得多。
“交易所怎么样?很刺激么?”
“姑爹正教我。我还是什么也不懂。”
何干送茶进来。“表少爷,请喝茶。”
“不不,我得走了。”还是又拿起了书,垂眼钉着。
“你喜不喜欢京戏?”
他想了想,含糊应道:“不知道。”淡淡一笑,头略摇了一摇,撇下不提了。
琵琶不再说话,他说:“搅糊表妹了。”便走了。
下次来还是一样。她猜他是要自己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应酬到。
柳絮问:“褚表哥常来么?”
“嗳,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讨厌死了。”
诧于她那恼怒的声口,琵琶倒乐意她这次少了那种圆滑的小母亲似的笑容。倒像两人是真正的朋友。
“他进来坐下,一句话也不说。”
“芳姐姐也是这么说。老是进来坐,一句话也不说。芳姐姐说他讨厌死了。”
“他也上你们家去?”
“倒不常来。他只往有钱的地方跑。”
“我们家没有钱。”
“姑爹有钱。”
“喔?”琵琶诧异道。
“他当然有钱。你知道芳姐姐怎么说褚表哥么?”一手遮口,悄悄道:“管他叫‘猎财的’。以为她会看上他。哼,追芳姐姐的人多了。”
琵琶骇笑。“这么讨厌还想猎财!”
猎财的人将她看作肥羊,琵琶倒哭笑不得。她还是富家女吗?却连一件大衣都没有。与芳姐姐归人同类,她应该欢喜欲狂,芳姐姐二十四岁,衣着入时又漂亮。但是听见说褚表哥也是一样去默坐,不禁怆然。
荣珠有天说:“要不要烫头发?你这年纪的女孩子都烫头发了。”
还是第一次提到琵琶的外表。说得很自然。琵琶登时便起了戒心,不假思索便窘笑道:“我不想烫头发。”
荣珠笑笑,没往下说。
其实琵琶早想烫头发,人人都会说她变了个人,下次褚表哥来准是吓一跳。她不喜欢直直的短发,狗啃似的,穿后母的婚前的旧衣服,穿不完的穿,死气沉沉的直条纹,越显得她单薄、直棍棍的。
珊瑚道:“等你十八岁,给你做新衣服。”
珊瑚一向言出必行,但是琵琶不信十八岁就能从丑小鸭变天鹅。十八岁是在护城河的另一岸,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才能过去。
“你就不能把头发弄得齐整一点?”
“娘问我要不要烫头发。”
“你娘还不是想嫁掉你。”珊瑚笑道。
琵琶笑笑。她很熟悉那套模式:烫头发,新旗袍,媒人请客吃饭,席间介绍年青男人,每个星期一齐吃晚饭,饭后看电影,两个人出去三四回,然后宣布订婚。这是折衷之道,不真像老派的媒妁之言,只是俗气些。她不担心。谁有胆子在她身上试这一套!
“我说不想烫头发。”
“别烫的好,年青女孩子太老成了不好看。”
表舅妈从城里打电话来,珊瑚要她过来。
表舅妈望着琵琶道:“小琵琶。”有些疑惑的声口。
“快跟我一样高了。”珊瑚道。
“净往上长,竹竿似的。倒没竹节,像豆芽菜。嗳,女大十八变,知道往后什么样呢。”表舅妈和气的道。
“她至少头发别那么邋遢。”
“她是名士派。对,名士派。”表舅妈得意的抓住了这个字眼,“名士派。跟她秋鹤伯伯一样。”
“我不是。”琵琶喊,觉得刺心。
“那怎么这么邋遢?”珊瑚道。
“你这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喜欢打扮。还是一天到晚画画看书?瞧不起钱?”
“不是!我喜欢钱。”
“好,给你钱。”珊瑚给她一毛。
“我不想跟鹤伯伯一样。”
“奇怪你不喜欢他,他那么喜欢你。”
“他回来后见过么?”表舅妈问珊瑚。
“鹤伯伯从满洲国回来了?”琵琶诧异道。
“嗳。”
“真带了姨太太回来了?”表舅妈身体往前凑了凑,急于听笑话。
“我问过他。我说恭喜啊,听说找到新欢了。他只摇头叹气,说:‘全是误会,我也只是逢场作戏。’”
“他两个姐姐怎么说?差事丢了,又弄了个姨太太。”
“他说她才十六,还是个孩子。”珊瑚道,仿佛年龄和身量减轻了这桩大罪。
“是怎么回事?”
“他自己说是可怜她。”
“堂子里的?”
“是啊。同僚拖他去的。长春荒冷寂寥,他又没带家眷,下了班也没地方去,这个女孩子又可怜。”
“偏我们的秋鹤爷又是个多情种子。”
“我倒不怪他又看上了一个,就是不该带回来。家里大太太和姨太太已经闹不清了。”
“这会子他要怎么办?去过满洲国又成了黑人。”
“也许是他两个姐姐养着他。”
“这一个住哪里?”
“同姨太太住吧——大太太在乡下。”
“这一个可别又生那么多孩子。”
无论他说是爱情或是同情都不相干,琵琶心里想。丢进锅里一炖,糊烂一团。贫穷就是这样。
“他至少该在满洲国卖几张画。”珊瑚道,“郑孝胥在那里做总理,自己就是书法家。”
“要是跟那些人处得好,也不回来了。”
“是啊,可是他的画从不卖,死也不肯卖。”
有个第五世纪的文人,死也不肯提起钱这个字,他叫什么来着?有人特意在他屋子里到处堆满铜钱,他只嚷:“举却阿堵物!”从此“阿堵物”成了钱的别称。实生活里也确实堵死了许多人的路。不看不说也无济于事。她就受不了荣珠绕着钱打转,却绝口不提钱字。不出口的字是心上的障碍,整个中国心理就绕着它神秘的回旋。
珊瑚将露寄来的近照拿给表舅妈看。在法国比阿希芝海滩上,白色宽松长袴,条纹荷叶帽。
“气色真好,一点也不显老。”
“反倒年青了。”
“交朋友了吗?”
“没有特别的吧。”
她将相片递给琵琶。琵琶倒觉好笑,还特意回避。她母亲有男朋友未尝不可?离婚之前也不要紧,横竖只是朋友。她母亲太有良心了。
“真佩服她,裹小脚还能游泳。”表舅妈心虚的低了低声音,珊瑚也是。
“还滑雪,比我强。”
两人在一块就分外想念露。三人小集团里表舅妈最是如鱼得水。只剩两个,关系太深了点,不自在。其实这一向她们两人有些紧张。珊瑚不知道援救雪渔表舅爷的事一概瞒住表舅妈使她愤懑不平,像个傻子给撂在一旁。每每表舅妈问起最近的发展,得到的答案只是哄老太太的含糊其词。珊瑚心事太多,不留意到伤了她的心。珊瑚只想着表舅妈是不是疑心她和明的事。她不高兴明坚持要秘而不宣,倒也想得到若是表舅妈知道了真相,准是仓皇失措。尽管她见识广,对爱情又有憧憬,也不能接受姑侄相恋,尤其是她当儿子一样亲手带大的孩子。
但是珊瑚觉得表舅妈不是个藏得住事的人,心绪坏指不定是因为要担心的事太多。自从表舅爷出了事,她便不像从前一样好玩。今天又几乎恢复旧貌。幸喜琵琶也在,又是三个人。
十八
褚表哥再来,琵琶仍是在看书。也真怪,听见了他的事,并不改常。他在门口迟疑着不进来。
“搅糊表妹了。”
她半立起来,仍是惊讶。“没有,没有。褚表哥。”
“表妹真用功。”
“不是,我是在看小说。”
她让他看封面。
“表哥看过么?”又来了,图书馆员似的。
这么多人偏拣她来猎财,整个是笑话。他又不傻。别的不知道,这一点她是知道的。他长大成人了,神神秘秘的,长条个子,像是覆着白雪的山。可是她不要人家说她是爱上了他。她提醒自己不要太热络了。
他仍是否认看过什么书什么电影。长长的静默。他倒有些不安。开罪她了?
“我自己的时间太少了,”他喃喃说道,“也不知道那张片子好。”
“国泰戏院有一张片子很好,你一定得去看看,报纸会有上演的时间。”她一古脑说了所有的细节。
他一脸的无奈。“嗳,我是想看看,偏是抽不出空来。”他喃喃道,搭拉着眼皮,声音走调,有些刺耳。奇怪,却不猜到他以为她把顺序搅混了,还没找媒人上门来说亲,就要他带她去看电影。琵琶自然是要他自己去看的意思,也不信他会去,只是搭讪着找话说。
荣珠竟帮她订了件大衣,未免太性急了,因为两个月后就听说褚表哥与一个银行家的女儿订婚了。荣珠的母亲兴奋的告诉老妈子们:
“中通银行的总经理,就只有她一个女儿。将来也把女婿带进银行,给他一个分行经理的位子。我就知道这个孩子有出息,现在这么好的年青人找不到喽。”
他果然是个猎财的。琵琶也不觉得怎么样,从不疑心差一点就爱上他。过后没多久做了个梦,梦见了她的新婚之夜。宾客都散了,耳朵仍是嗡嗡的响,脸上酡红,腮颊蒙着热热的雾霭。坐在床沿,旁边坐着新郎,大衣柜镜子里映着两个人。大衣柜很贴近床铺,房间准是很小。她不能环顾,太害羞,整个头重甸甸的。吊灯怒放着光,便宜的家具泛出黄色的釉彩。她看着怪怪的模糊影子,两个坐着的人强桠进镜子里,镜子搁得太近,男人的脸挨得太近,有米酒的气味,热辣辣的脸颊有电金属味。他是谁?不是褚表哥。根本不认得。油腻腻的泛着橙光的脸挨得太近,放大了,看不出是谁。难道毕竟还是褚表哥,给强灌酒,喝成这副脸色?可是她在那里做什么?她是怎么插进来的?困住了。心像是给冰寒裹住了。
“她自己要的。”她听见后母向珊瑚说,“我们是觉得年纪太小了,可是她愿意。”
是的,是她自己不好。被人误解很甜蜜,随波逐流很愉快,半推半就很刺激,一件拉扯着一件。末了是婚礼,心里既不感觉喜悦也不感觉伤惨,只觉得重要,成就了什么。完成了一件事,一生中最重大的事。然而倏然领悟她没有理由在这里,天地接上了,老虎钳一样钳紧了她。把宾客叫回来?找律师来?在报上登启事?笑话。没有人这么做。自己决定的事不作兴打退堂鼓。来不及了。
她躲避那人带酒气的呼吸,又推又打又踢。可是他们是夫妻了,再没退路了。经过了漫长的一天,他这时早忘了当初为什么娶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现在他和她一个人在房里。非要她不可,不然就不是男人。没人想要,却人人要。理所当然是一股沛之莫能御的力量。她还是抗拒。过后就什么都完了。抗拒本身就像是性爱本身,没完没了,手脚缠混,口鼻合一变成动物的鼻子寻找她的脸,毛孔极大的橘皮脸散发出热金属味。这时又是拉扯祷腰的拉锯战。梦里她仍穿着小时候的长祷,白地碎花棉祷,系着窄布条,何干缝的。她死抓不放的是脐带,为她的生命奋战,为回去的路奋战,可是那是最后一阵的挣扎。她在睡眠中打输了。
同样的梦一做再做。有时一开始是新娘新郎向天地磕头。她的头上并不像老派的新娘覆着红头盖。他们是时髦的新人,在租来的饭店礼堂结婚,照例是回来家再行旧式跪拜礼。我在这里做什么?头磕到一半她自己问自己。来不及了。但是还没站起来她就抓住供桌,打翻了烛台,砸了果菜,推倒了桌子。她只是使自己成为笑柄。太迟了,不中用了,即使像阵旋风刮过苦苦相劝的亲戚,她也知道。
都是难为情的梦。也许是怕自己被嫁掉吧。从不想到是她自己渴望什么真实的东西。她的绘画探索先是写实派与美感,又欣赏起意大利画家安德瑞亚·德·沙托的圣母像,比拉斐尔的漂亮,最后又绕进了好莱坞。她描摹电影明星的画像,斤斤计较每一束头发的光泽,蓝黑或白金,眼睫毛投下的每一道蛛丝细纹,皮肤的浓淡色调,紫红与橙色的晕染接合。她就像俗话说的画饼充饥。尽管在明暗上汲汲营营,画出来的画仍是不够触目。雕塑既不可得,她拿旧鞋盒做了个玩具舞台,何干帮她缝了一排珍珠做脚灯。
“是这样么?”何干问道,“是要这样的么?”
从来跟她要的两样。可是她没有心思告诉何干谁做得齐整,何干会觉得是自己做坏了。
荣珠的阿妈经过房间,停下来看。
“什么东西?”她茫然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何大妈,这是什么东西啊?”
何干有些讪讪的。“不知道,潘大妈,是她要的。”
潘妈弯腰皱眉瞪着眼看,舌头直响。“啧啧啧,可费了不少工夫。咦,还演戏呢。”她吃吃笑。
何干觉得玩乐被当场逮住。“好多东西要做,只得撇下别的活。”
“也得做得来,我这辈子也不行。”潘妈说。
“老爷小时候我常帮他缝鸽子。”
“你也帮我们做过。”琵琶说。
“我做了好些,找对了小石子和一点布就成了。”
“看起来跟真的一样,就是缺了腿。”
“容易做的。老爷跟珊瑚小姐喜欢鸽子。老太太只准他们养鸽子。不会脏了屋子,而且老太太总说鸽子知道理,到老守着自己的伴。”
这一向她很少提老太太了。怕像在吹嘘,万一传进了荣珠耳朵里,还当是抱怨。她服侍过老太太,又照料过老爷,六十八了反倒成了洗衣服的阿妈,做粗重活。她知道有人嫌她老了。在饭桌边伺候,荣珠极少同她说话。每次回话,琵琶就受不了何干那种警觉又绝望的神气,眉眼鼻子分得那么开,眼神很紧张,因为耳朵有点聋,仿佛以为能靠眼睛来补救。表情若有所待,随时可以变形状,熔化的金属预备着往外倾倒。
潘妈仍弯着腰端相舞台。“珍珠是做什么的?”
“脚灯。”琵琶说。
“啧啧啧!真好耐性。”
“还能怎么办呢,潘大妈?她非要不可哩。”
潘妈直起腰板,蹬蹬迈着小脚朝门口走,笑着道:“在我们家年青的小姐凡事都听阿妈的,在这里何大妈都是听琵琶小姐的。”
琵琶傲然笑笑。何干也笑笑,不作声。
“何大妈脾气好。”潘妈出去了,一面做了这么个结论。
何干病倒了。琵琶也染上了麻疹,医生来家里看病,她要医生看一下何干。
“别让她吃太烫的东西。”只得了这么一句。
何干没多久就下了床,照样干活,得空总来琵琶床边。
“现在就洗床单了么?”
“只洗床单蚊帐。秋天了,蚊帐该收了。”
“不忙着现在洗哩。”
“唉哎嗳!怎么能不洗。”
她将自己的午饭端到琵琶房里,坐在床边椅子上吃,端着热腾腾的碗。
“医生说你不能吃太烫的东西。”
何干只淡淡一笑,没言语,照样吃着。
“你怎么还吃?怎么不等凉一凉?医生的话你都不听,那怎么会好?”
何干不笑了,只是默默的吃。
琵琶不说话了,突然明白她这么大惊小怪是因为此外她也帮不上忙,像是送她去检查,帮她买药。她虚伪的避开真正的问题,比荣珠也好不了多少。她也知道何干宁可吃热粥的原故。她喜欢感觉热粥下肚。不然她还有什么?琵琶觉得灰心的时候还可以到园子里去跑一跑。何干跑不动了,也没什么可吃的,可是她乐意知道自己还能吃,还能感觉东西下肚。
生病后第一次下楼吃饭,琵琶看见荣珠还随餐吃补药,还是很出名的专利药。琵琶听见说她前一向有肺结核。太多人得过这病,尤其是年青的时候。都说只要拖过了三十岁便安全了。荣珠拿热水溶了一匙补品,冲了一大杯黑漆漆的东西,啜了几口便转递给陵。
“陵,喝一点,对身体好。”
换个杯子,琵琶暗暗在心里说。别这么挑眼,她告诉自己。公共场所的茶杯又干净到哪去?空气都还充满了细菌呢。
陵两手捧着杯子,迟迟疑疑的,低下头,喝了一小口。再喝一口,像是颇费力,然后便还给了荣珠。她又喝了几口。
“喝完它。”她说。
琵琶也不知道怎么会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陵勉强的表情绝错不了。为什么?荣珠每每对陵表现出慈爱,榆溪也欢喜。陵不会介意用同一个杯子,不怕传染的话。但是陵这个人是说不准的。也许是他不喜欢补品的味道,份量也太多了。低头直瞪着看还剩多少,一口口喝着,好容易喝完了,放下了杯子。
再吃饭琵琶发现是一种常例,他们两人之间的小仪式。荣珠总让他喝同一个杯子里的补品。陵总一脸的无奈。疑心她想把肺结核过给他,也不知是味道太坏?问他也不中用,他横竖直瞪瞪看着你。找他谈又有什么用?若是能让他相信无论是不是有意的,都有传染的危险,他有那个胆子拒绝不喝么?连试都不肯试。她也把这念头驱逐出心里了。谁会相信真实的人会做出这种事,尤其是你四周的人。可是杯子一出现,不安就牵动了五脏六腑。
陵不时咳嗽,也许还不比她自己感冒那般频繁,却使她震动。有一天她发现他一个人在楼下,把头抵在空饭桌上。
“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没什么,有点头昏。”
“头昏?不会发烧了吧?”
“没有。”他忙嗫嚅道,“刚才在吸烟室里,受不了那个气味。”
“什么气味?鸦片烟味?”她骇然。险些就要说你老在烟铺前打转,闻了这么多年,今天才发现不喜欢这个气味?
陵苦着脸。“闻了只想呕。”
“真的?”顿了顿,又歉然道:“我倒不觉得。”
“我受不了。”
他这变化倒使琵琶茫然。天气渐冷了,他们得在略带甜味的鸦片烟雾中吃饭,因为只有楼上的吸烟室生火。午饭陵第一个吃完。榆溪吃完后又在屋里兜圈子,看见陵在书桌上写字,停下来看。
“胡写什么?”他含糊道,鼻子里笑了一声。
他低头看着手里团绉了的作废支票。陵从字纸篓里捡的,练习签字,歪歪斜斜,雄赳赳的写满了他的名字。
“胡闹什么?”榆溪咕哝道。
荣珠趴在他肩上看,吃吃笑道:“他等不及要自己签支票了。”
榆溪顺手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弹橡皮圈似的。琵琶不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还吃着饭,举着碗,把最后几个米粒扒进口里,眼泪却直往下淌。拿饭碗挡住了脸,忽然丢下了碗,跑出房间。
她站在自己房里哭,怒气猛往上蹿,像地表冒出了新的一座山。隔壁房里洗衣板一下又一下撞着木盆,何干在洗衣服。地板上有一方阳光。阳光迟慢慵懒的移动着,和小时候一样。停下来!她在心里尖叫。停下来,免得有人被杀掉。走下去,会有人死,是谁?她不知道。她心里的死亡够多了,可以结束许多条生命;她心里的仇恨够烈了,可以阻止太阳运转。一只手肘架着炉台站着,半只胳膊软软垂着,她的身体好像融化了,麻木没有重量,虚飘飘的,只有一股力量,不是她控制得住的,悬在那里,只因为不知道往哪里去。
一把菜刀,一把剪子也行。附近总是有人,但是她只要留神,总会觑着没有人的空档。然后呢?屋子里有地方谁也不去,她自己也没去过。分了尸,用马桶冲下去。她在心里筹划着细节,她知道施行起来截然不同。尸体藏不住。巡捕会来,逮捕她,判刑枪决。她不怕,只是这件事上一命还一命并不公平。荣珠业已过了大半辈子,她却有大半辈子还没过。太不划算了。那么该怎么办?忍气吞声,让别人来动手?
何干进来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陵进来了,瞪着眼睛。
“怎么了,陵少爷?刚才吃饭出了什么事?”
他不作声。两人就站着看着她。何干听见别的老妈子进了洗衣房,转身出去找她们打听。琵琶背对着陵,抽噎得肩膀不断耸动,觉得很窘。用力拭泪,忽然看见炉台上一对银瓶,荣珠多出来的结婚礼物。漫不经心的看着镂花银瓶,她觉得有锥子在钻她的骨头。她转过去看陵,决断的拭去眼泪,抽噎着呼吸。陵惊惧的等着,仿佛不敢错过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半张着嘴,帮着交代遗言。
“我死也不会忘。”她道,“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大眼睛瞪着她,他默默立在她面前,何干回来了,他才溜走。琵琶扑到床上,压住哽咽。
“好了,不哭了。”何干坐在床上,低声安慰。“好了,哭够了。进去吧。”
琵琶听见了末一句话,简直不敢相信,报仇似的索性哭个痛快。何干在身边就成了孩子的哭闹,现在一停岂不是失了面子。何干也只是耐着性子,隔了一阵子就反复说:
“好了,哭够了。好了,快点进去。”
她去绞了个热手巾把子来。
“擦擦脸。好端端的,哭成这样。快点进去,等一下进去反而不好了。”
她知道何干的意思。迟早得再到吸烟室去,恶感一落地扎了根,只有更蕃芜难除。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她向自己说,也像做奴才的人聊自安慰。站了起来,把热毛巾压在脸上,对镜顺了顺头发,回到吸烟室去。
他们俩都躺在烟铺上。琵琶倒没有设想什么,还是震了震。房间里温暖静谧,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他们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一进去就感觉到他们的紧张。她朝书桌走,平平淡淡的神态,不看左也不看右,像是要拿什么忘在那儿的东西,结果坐了下来看报纸。寂静中只听见烟枪呼噜。
“你还没见过周家人吧?”荣珠又从方才打断的地方往下说,却把声音低了低,仿佛是怕吵扰了房里的安静。
榆溪只咕噜一声。她也不再开口。
琵琶将报纸摺好,左耳突然啪的一声巨响。她转头瞥见窗外陵愕然的脸孔,瘦削的脸颊,鼻子突出来像喙。他在洋台上拍皮球,打到了窗子。幸喜玻璃没破。他闪身去捡皮球,青衫一闪,人就不见了。
“看见了吧?他不在意。”荣珠轻声道。太轻了,琵琶听见了还没会意过来是向她说的。
十九
“表舅爷放出来了?”
珊瑚随口说了这个消息。
“官司总算了了!”
“还早呢,他只是先出来了。”
琵琶惯了姑姑的保留,毫无喜悦的声气也并不使她惊讶。报纸上说还不止是亏空,她看了半天也不懂。报上说的数字简直是国债的数目,牵涉的是金钱,而不是刑案,所以她不感兴趣。但是她知道姑姑忙了许久,要筹钱垫还亏空,连筹一部份都是艰巨的工程。尤其是珊瑚和谨池的官司打输了,自己也手头拮据。琵琶原先也有点担心,后来见姑姑并没有什么改常,心里也就踏实了。
“我把汽车卖了,反正不大用。”珊瑚道,“我也老开不好。”
又一次她道:“我在想省钱,还许该搬到便宜一点的房子住。”
琵琶真不愿意姑姑放弃这个立体派的公寓,后来不再听她说起,也自欢喜。这一向她的心情起伏不定,有时候心不在焉,可是琵琶去总还是开心。
“你妈要回来了。”珊瑚淡淡的告诉她。
琵琶的心往下一沉,又重重的跳了跳,该是喜悦吧。她母亲总是来来去去,像神仙,来到人间一趟,又回到天庭去,下到凡尘的时候就赏善罚恶,几家欢乐几家愁。姑姑也有一笔账得算。珊瑚为了帮明的父亲筹钱做投机生意,紧要关头动用了露托她管理的钱,想着市场一反弹就补回来。末了不得不写信告诉露。钱没了,露只得回国。这如今珊瑚和明也走到了尽头,两个人要分手。
两个月后她打电话来找琵琶。
“下午过来,你妈回来了。”
琵琶揿电铃以前先梳个头发,至少听珊瑚的话,把自己弄得齐整一点。珊瑚白天请的阿妈来开门。
“在里头。”她笑指道。
琵琶走进浴室,略愣了愣,无法形容的感情塞得饱饱的、僵僵的。珊瑚立在浴室门口,跟里头的露说话,只是她并没说话,只是哭,对着一只柜子,两只手扳着顶层抽屉柄,胸部和肚子上柔软的线条很分明。
“姑姑。”
珊瑚转身,点个头。“琵琶来了。”她说,退了开去。
露正对着浴室镜梳头发。
“妈。”
露扭头看了一眼。“嗳。”她说,继续梳着头发,发式变了,鼓蓬蓬的。肤色也更深,更美了。
“身体还好么?书念得怎么样了?”她对着镜子说。
琵琶也望着镜子里,听她的健康与教育的训话,尽量不去看压在脸盆边上瓶子绿小洋装下瘦削的臀。
珊瑚回来了。
“我要出去了。”她跟露说。
“明不过来吃饭?”露顿了顿方道。
“他是来看你的,我用不着在家。”
又顿了顿,露便道:“那不显得怪么?避着人似的。——随你吧。”
“那我不出去了。横竖是一样。”
珊瑚一壁脱大衣,走开了。
两人的声口使琵琶心里惘惘的。珊瑚又为什么哭着跟露说话?真奇怪,两个人好像既亲密又生疏。她实在不能想像她们不是知心的朋友。
“我还许应当坚持送你上学校。”露又对镜说起话来,“可是中国文凭横竖进不了外国大学。你想到外国念书吧?”
“我想。”
“真想念书的人到英国是最好了。不管想做什么,画画,画卡通片,还是再回去学钢琴,顶好是得到学位,才能有个依靠。”
计划未来不再好玩了。以前选择极多,海阔天空。现今世界缩水了,什么都变了。
“要不要到英国去?”
“要。”至少还是桩大事,真实的东西。
明来了,原是要登门致歉解释的,看见琵琶也在,舒了口气,可以无限期的延挨下去。露反正知道他的用意,说不说都是一样。她娇媚的笑着以法语说“呜啦啦”和“吾友”。
“欧洲要打仗了吗?”露离婚后他就不再叫她表婶,还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庄重的态度。
“喔,法国人怕死了,就怕打仗。对德国人又怕又恨。”
他和珊瑚寒暄几句,彼此几乎不对视。珊瑚忙进忙出。在露这样的知道内情的人之前很难假装没事。珊瑚的中国人的拘谨,再镀上一层英国式的活泼,决心比他更有风度,可是吃饭的时候跟他说的三言两语却是眼神木木的,声音也绷得很紧。准是因为她母亲回来了,琵琶心里想。跟从前两样了。陌生的态度又证明世界褪色了。可她还是喜欢跟他们一块吃饭。饭搁在桌上,倒扣了只盘子,省了阿妈为添饭进来出去。没有热手巾把子,而是粉红绿色冰毛巾,摺好搁在盘子里,摆放得像三色冰淇淋。珊瑚拿荷叶碗做洗手指的水碗,前一向是盛甜品的,碗里有青蓝色摺子。明拿毛巾拍了拍冒汗的额头。
“屋里真暖。”他道。
“脱了大褂吧。”露道,“出去会着凉的。”
男子不在长衫外罩西式大衣,可是也得费一番口舌才能劝他们脱掉棉袍。
“好吧。”明窘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只有袄祷使他像个小男孩。琵琶也不知为了什么原故,直钉着他的背,看着他把棉袍搁在沙发上。两个女人也四道目光直射在他背影上。
“公寓房子就是太热了。”露道。
“热得倒好。”他道。
“倒有一个好处,热水很多。我一回来国柱就来洗澡,还把一大家子都带了来。他们一向还特为洗澡开房间。”
“这法子好,旅馆比澡堂干净。”他道。
“横竖女人不能上澡堂。”珊瑚道。
“要不要在这儿洗个澡?”露问道。
“不,不,不用麻烦了。”他忙笑道。
“不麻烦,自己去放洗澡水。”
“还有干净的毛巾。”珊瑚忙道,急于避过这新生的尴尬。离开房间,带了毛巾回来,随意往他手上一挜,仍是太着意了。
他勉强接下,不知道浴室在哪里似的。难道不是在这里洗过好几次了?
“下回带弟弟来。”露告诉琵琶,“跟你爸爸说是来看姑姑。弟弟好不好?”
“不知道。”琵琶躇蹰着,“娘吃治肺结核的药,也要他喝,同一个杯子,老是逼他喝完。”
“她是想传染给他。”露立时道,“心真毒!他怎么就傻傻的喝呢?”
琵琶没言语。
“不是说好得很吗?”露道,“说是陵跟她好得很,跟姑姑也好,多和乐的一家子。”
下次琵琶与陵一齐去。他低声喊妈,难为情的歪着头。
“怎么这么瘦?”露问道,“你得长高,也得长宽。多重了?”
他像蚊子哼。
“什么?”露笑道,“大声点,不听见你说什么。”她等着,“还是不听见。你说什么?”
“他没秤体重。”琵琶帮他说。
“要他自己说。你是怎么了,陵,你是男孩子,很快也是大人了。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没有法子,可是说话仪态都要靠你自己。好了,坐下吃茶吧。”
茶点搁在七巧板桌上,今天排成了风车的范式。他坐在椅子上,尽量往后靠,下颏紧抵着喉咙,像只畏缩的动物向后退。他的态度有传染力。疏远禁忌的感觉笼罩了桌边,从琵琶坐的地方看,蛋糕小得叠套在一起。
“来,吃块蛋糕。”露道,一边倒茶。“自然一点。礼多反而矫情。”
蛋壳薄的细磁并不叮叮响,而是闷闷的声响。琵琶徐徐伸手拿蛋糕,蛋糕像是在千里之外,也像踩着软垂的绳索渡江,每一步都软绵绵的不踏实。露将茶分送给他们,要他们自己加糖与牛奶。碟子水瓶摩擦小七巧板桌的玻璃桌面,稍微一个不留神就能把桌子全砸了。露的安哥拉毛衣使她整个人像裹在朦胧的淡蓝雾气里。琵琶察觉了露给陵的影响,就如同猝然间得了一个美丽的演员做母亲。她知道他偏爱年纪大些的女人,见过他和荣珠在一块煨灶猫似的。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年青女孩子,只是年纪大些的女人散发出权势富贵的光彩,世界尽在她们的掌握之中,而他却一无所有。
露似乎不知该说什么。琵琶倒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无可奈何。她就着杯沿端详陵。
“陵,我看看你的牙齿。你的牙齿怎么这么坏?是不是没吃对东西?肉、肝脏、菠菜、水果,要长大这些都得吃。家里的饭菜怎么样?”她掉头向琵琶说。
“还好。”
“那他怎么会营养不良?看看他。”
“吃饭的时候空气太不愉快,他可能吃得不够。”
“陵,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自己该知道。就拿你娘来说吧,她有肺结核,还要你喝同一个杯子里的药。药不能随便吃,你大可不必吃。你想想,你这年纪正在发育,染上了肺结核可有多危险。你总知道吧?”
他咕噜一声。
“你说什么?大声点。不听见。”
“她很久以前就好了。”
“什么?很久以前就好了?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没有人愿意承认。你的咳嗽呢?姐姐说你还咳嗽。”
他不看琵琶,可琵琶知道他必定恨她告诉了出来。她是间谍,两个世界随她自由穿梭。她可以说实话,不怕有什么后果,而他只是来作客吃茶的,吃完了便得走,眼里看见的都不是他的。茶具、家具、有暖气的公寓、可爱的女人。在家里无论他们做什么,他都沾上边,不会甩下他,等他们死了,他们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琵琶震了震,领悟到弟弟更爱后母。
“到宝齐医院去照X光,”露正向他说,“我认识那儿的医生。”迟疑了片刻,“跟他们说账单寄给杨露小姐,他们认识我。”
为什么不把钱给他?琵琶心里想。怕他会花在别的东西上。
“听不听见?尽早去,找克罗斯维医生,提我的名字。陵,听不听见?”
他头一偏,微点了一下。
“你父亲送不送你上学校?现在这个时世哪还有把个男孩子关在家里的?我只担心你姐姐,觉得你两样。儿子当然会供到上大学——你说什么?”
“听说要上圣约翰。”
“没有高中学历人家哪里收呢?”
“我可以买一个。”
琵琶知道他也只是说说,不让母亲再说下去。他也没上医院照X光,从此避着他母亲。
露一门子心思都放在琵琶身上,琵琶还有救。“要你父亲送你到英国去。他答应的,离婚协议上有。”
琵琶道:“我听见爸爸说要帮沈家兴义学,还供出国的奖学金。我恨不得跟爸爸说把奖学金给我。”
露头一摔。“也不过是空口说白话。你到如今还不知道你父亲那个人啊?他哪可能捐钱办学校,还提供奖学金。”
琵琶直瞪瞪的,然后笑了起来。“我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信了。”
“别听他说没钱。我就是为这原故不让你跟着我。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困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
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琵琶没问她母亲为什么不能回欧洲,又是究竟为什么回来。她早早就学会了别多问,给训练得完全没了好奇心。
“先别忙跟你父亲说什么,我们先找人去跟他说,还许请你鹤伯伯出面。不能让你姑姑去,他们两个现在不说话了。”
“喔?”
“从打官司之后。”
“我不知道。”琵琶含糊道,半是向自己说。
“不关你的事别管,专心读书就是了。”
琵琶郑重其事告诉何干:“我要去英国念书。”
“太太带你去?”何干问道。
“不,我自己去。”
“太太老是往那么远的地方跑,现在又要你也去。太太要是要你跟她,也没什么。她就是想把你搞到那没人的地方去。”何干含酸道。
这还是第一次听何干说露的不是。琵琶不知怎么反应。
“我得去念书。”
“念书又不能念一辈子,女孩家早晚要嫁人。”
琵琶很窘,随口道:“我不要结婚。我要像姑姑。”
“吓咦!”何干噤喝一声,仿佛她说了什么秽亵的话。
“像姑姑有什么不好?”
“姑姑是聪明,可你也不犯着学她。”
陵从不问她到“姑姑家”的情况。抬出姑姑来是为了避提他们母亲。有次她撞见他用麦管喝橘子水,躲在浴室里,以为不会有人发现。他吸进一口,含在嘴里,又吐回瓶里,可以再喝一次。
“嗳呀!脏死了!快别那样。”
他不疾不徐喝完了,空瓶搁在洗脸盆上,从祷子口袋里取出梳子,在水龙头下沾湿了,梳头发。这一向他时髦得很,穿着荣珠的兄弟送的衬衫卡其长袴。他将湿漉漉的丰厚的头发梳得鼓蓬蓬的。琵琶看见他回头望,窄小的肩膀上架了一个奇大的头,神情愉快却机警,使她想起了对镜梳妆的母亲。
“大爷家怎么样?还是老样子么?”她问道。
与他谈起别人,他总是很明显的松一口气。“嗳,这如今不好玩了。大爷病了。”
“喔?”
“病是好了,又为了遗嘱的事闹了起来。”他道,女孩子似的声口。“亲戚去了不自在。”
“我想也是。”
“爸爸说麻烦还在后头呢。爸爸说:‘我们沈家的人冷酷无情,只认钱。”抿着唇,学他父亲的话,不看姐姐,脸上却有暗暗纳罕的神气。
“爸爸说的?”琵琶诧异的笑道,也自纳罕着。
“其实爸爸自己……”他忙笑道,“还不是一样,神经有问题了。”
“怎么会?”琵琶从不以为冷酷贪心是她父亲的缺点。
他的五官挤在一块,尚且还没开口就不耐烦了。“他就是死抓着不放手,怕这样怕那样。只要还抓着钱,什么也不在乎。”
“不是娘才那样么?”
他懊恼的头一偏,不以为然。“不是娘,娘还明白,爸爸倒是越来越——比方说吧,他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屉里一搁,几个月也不理会。抵押到了期,就这么丢了一块地。”
琵琶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为弟弟心痛,眼睁睁看着钱一点一点没有了。亟欲给他一点弥补,她告诉他:
“妈要卖珠宝,拿了出来要我拣,剩下的都留给你。”
“给我?”他笑道,真正诧异,却挂着缺乏自信的人那种酸溜溜的笑。他的牙齿锯齿似的,让人觉得像个缺门牙的孩子。
“是啊,她先帮我们保管。你的是小红蓝宝石。”
他的嘴皮动了动,忍住了没问她拣了什么。
“我拣了一对玉耳环。妈说将来你订婚了,可以镶个订婚戒子。”
他一径好奇的笑着,仿佛这个念头前所未闻。然而喜悦之情却无论如何藏不住。没有人提过他将来结婚的事,当然时候到了他势必会结婚,只是现在就让他有这个念头,使他的心先乱了,不太好。琵琶不知如何是好,她说的只是遥远的将来,他却眼睛一亮。前一刻还像饱经人情世故,对钱精明得很。
秋鹤来过了。陵听说了消息。来找她,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
“你要到英国去了?”应酬的声口。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
他斟酌了一会。“我看不成问题,没有理由去不成。”
她要的他一点也不心动。她倒不想到她是割舍了他焦心如焚紧钉不放的那份日渐稀少的财产。
二十
秋鹤做露的代表并不划算。他总可以向榆溪借点小钱,至不济也能来同榻抽大烟。他反复解释只是传话。榆溪若不信守承诺,露也拿他没辙,除非是要对簿公堂。然而榆溪也只是延挨着。琵琶年纪太小,不能一个人出国。万一欧战爆发呢?把一个女孩家孤零零丢在挨轰炸又挨饿的岛上?
秋鹤还得来第二次做敌使。荣珠第一次没言语,守着贤妻应有的分际。这一次打岔了,不耐榆溪的浑水摸鱼:
“栽培她我们可一点也不心疼。就拿学钢琴来说吧,学了那么些年,花了那么多钱,说不学就不学了。出国念书要是也像这样呢?”
“离了何干一天也过不得。”榆溪嗤道,绕室兜圈子。
“琵琶到底还想嫁人不嫁?”她问道,“末了横竖也是找个人嫁了,又何必出国念书?”
话传回露和珊瑚耳朵里,两人听了直笑。
“哪有这样,十六岁就问人想不想嫁人。”露道。
“你学琴的事,”珊瑚道,“我不想说我早说过了,毕竟我也没说过,不过我是觉得不想学就别学了。可是现在他们可有得说嘴了,说是你母亲想让你做钢琴家,他们付了这么多年的钱,到头来你倒自己不想学了。下次再有什么,他们正好拿这事来堵你的嘴。”
“我就不懂你怎么突然没了兴趣。”露道,“你好爱弹琴,先生又那么喜欢你。”
“至少英文没有半途而废。”
“万一去英国打仗了呢?”琵琶问道。
“打仗了政府会把孩子都疏散到乡下去避难。”露仍当她是小孩子,“这点可以放心,他们把小孩子照顾得很好,英国人就是这种地方好。”
“我不担心,只是纳罕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得自己跟你父亲说。万一他打你,千万别还手,心平气和把话说完。”
她坐在父亲的书桌前看报,掉过身去,不经意似的转述了她母亲的演说:
“爸爸,我在家念了这么多年的书了,也应该要……”
他原是一脸恍惚,登时变得兴致索然。她只忙着记住自己的演说,说到一半,一颗心直往下坠。口才真差,听的人一点也提不起劲。偏在这时候想起来有一次看父亲一个人寂寞得可怜,便拿舅舅的姨太太编故事逗他笑。跟他拿钱总拿得心虚,因为她知道他太恐惧钱不够用。这会子要请他又割合一大笔钱出来,虽然她对可能的花费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他坐在烟铺上,搭拉着眼皮。荣珠躺在另一边,在烟灯上烧烟泡。琵琶说完,一阵沉默。
“过两天再说吧。”他咕哝一句。仍不看她,又脱口道:“现在去送死么?就要打仗了。你自己不知道有多危险,给人牵着鼻子走。”
荣珠大声说话,奇怪的挑战口吻:“她一回来,你就变了个人。”
“我没有变啊。”琵琶笑道。
“你自己倒许不觉着。连你进进出出的样子都改了常了。”
末了一句话说得酸溜溜的,琵琶觉到什么,又觉得傻气,撇开了不理。她从冰箱里拿了个梨。电话、无线电、钢桌和文件柜,他们最珍贵的资产,都搁在吸烟室的各个角落里。拿梨的时候感觉到荣珠在烟铺上动了动,烦躁不安。她倒不是贪吃,并不爱吃梨,只是因为她母亲嘱咐要常吃水果。她关上冰箱门,拿着梨含笑走了出去。
“你前一向不是这样子。”荣珠道,“现在有人撑腰了。我真不懂。她既然还要干涉沈家的事,当初又何必离婚?告诉她,既然放不下这里,回来好了,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琵琶只笑笑,希望她能看出来是讥诮的笑。
露要知道每一句话。琵琶照实说了,她悻悻的道:
“你说了什么?”
“我只笑笑。”
“你只笑笑!别人那样说你母亲,你还笑得出来!”
琵琶很震动,她母亲突然又老派守旧起来。
“妈说过想不起什么话好说,笑就行了。”
“那不一样。别人把你母亲说得那么不堪,你无论如何也要生气,堵他两句,连杀了他们都不过份。”
琵琶正待有气无力的笑笑,及时煞住了。
露默忖了片刻,方道:“跟那些人打交道,我倒能体会那些跟清廷交涉的外国人。好声好气的商量不中用,给他来个既成事实就对了。只管去申请,参加考试,通过了再跟你父亲说去。”“既成事实”引的是法语。
电话响了,珊瑚去接。
“喂?——没有人。”
“怪了。”露道,“已经是第二回了。”
电话再响,她道:“我来接。——喂?”
“你要管沈家的事,回来做姨太太好了,沈家已经有太太了。”荣珠一字字说得清清楚楚,确定露听懂了她的讽刺。
“我不跟你这种人说话。”露砰的放下电话听筒。
“谁啊?”珊瑚道。
“他们的娘。”露把下颏朝琵琶勾了勾,“你父亲娶的好太太。我只不想委屈自己跟她一般见识,要不然我也不犯着做什么,只要向捕房举发他们在屋子里抽大烟。”
“抽大烟犯法么?”琵琶问道。
“抽大烟就可以坐牢。”
“现在管鸦片可严了。”珊瑚道,“所以价格才涨得凶。”
琵琶真愿意她母亲去向捕房举报。不能改变什么,至少也闹个天翻地覆。
这年夏天打仗了。上海城另一头炸弹爆破,没有人多加注意,到近傍晚只听报童吆喝号外。
“老爷叫买报纸。”潘妈立在楼梯中央朝底下喊,“买报纸。打仗了。”
她两只小脚重重蹬在楼板上,像往土里打桩。胖大的一个女人,好容易到了楼梯脚下。打杂的小厮买了报纸跑回来,她接过来,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这么小,还要一毛五。”
“我看看。”琵琶道。
单面印刷,字体比平常大。她迅速瞥了一眼红黑双色的头条,如同吞了什么下肚,不知道滋味,只知道多汁而丰盛。她将报纸还给潘妈。
往后每天都有号外。报童的吆喝像是乡村夜里的狗吠,散布凄清与惊慌。总是静默片刻方有人喊道:“马报,马报。”上海话“买”念“马”。街上行人拦下报童。一夕之间英雄四起,飞行员、十九路军、蔡廷锴将军、蒋光鼐将军。相片里仪表堂堂,访谈中慷慨激昂。中国真的要在上海抗日了。
“出来看啊,何大妈,快出来。”潘妈在洋台上喊,咧着嘴笑,秘密的。“飞机打仗啊。看见那一个下蛋没有?”
“嗳,看见了。”何干举手搭凉棚,“看看房顶上那些人!”
“是我们的飞机不是?青天白日是我们的。”
“是么?青天白日啊。这些事你知道,潘大妈。”
“一定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也有飞机。”
衡堂房顶上一阵欢呼,爬满了观众。有人在鼓掌。
“啧啧啧,这么多人。”何干惊异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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