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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嘉佳 情人书

_7 张嘉佳(现代)
  可是半天也不见烟烟过来。
  田园犬说:快去找找。
  我说:不找。
  田园犬说:不要这样,你良心被狗吃了??!!
  我很烦躁,就去电话亭打她呼机:快到校门口来。
  又过了半小时,村姑才赶过来。
  她还是笑嘻嘻的。
  于是喝到死去活来,村姑把我搀扶到宿舍楼下。
  我晃晃悠悠穿越宿舍走廊。
  穿越一桌打麻将的,穿越一桌八十分的,穿越一桌四国大战,回铺位倒头就睡。
  虽然头昏,不小心看了眼自己呼机,有十几条未读。
  按开来,每一条内容都是差不多:我在高升圆,你快过来呀。
  我打回村姑宿舍,接电话的是她舍友。
  我:村姑呢?
  舍友:你不要烦她了。
  我:干什么,老子枪毙你。
  舍友:她很难过,去操场散心了。
  我大怒:老子过生日,她难过个蛋。
  舍友:她花了这学期所有的生活费,帮你在高升圆饭店要了一桌,可是你呢,你去了没有??
  我挂了电话。
  为什么呢?她如果很难过的话,为什么来到校门口吃麻辣烫的时候,还是笑嘻嘻的呢??
  为什么呢??
  我冲到了操场,满操场都是偷情的狗男女,我心想:村姑果然是村姑,居然到山寨妓院来散心。
  终于在双杠旁边找到了烟烟,她抱着膝盖在看天空。
  我站在她身后,轻轻说:对不起。
  烟烟没有回头。
  我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她:对不起。
  烟烟还是没有回头,说:你要补偿我。
  我说:好。
  烟烟说:用一辈子补偿。
  我说:好。
  烟烟回过头来。
  我松开手,看着她清秀的面庞。
  她脸上全是泪水,可她笑嘻嘻的。
  她说:一辈子啊?
  我说:对的,我爱你。
  烟烟把头埋进我的怀里,轻轻说:你不要骗我,我会当真的。
  我说:不骗你。
  一直到现在,只有我知道,烟烟,我没有骗你。2000年5月19日。
  第一次见烟烟,我和田园犬一起。
  第一次见烟烟,田园犬正在抽烟。
  她:把烟给我。
  田园犬:好。
  就给她一支。
  她拆开来把烟丝堆成一小垒,皱皱眉头:再给我一支。
  田园犬:好。
  又给她一支。
  她拆开来烟丝继续堆上去,皱皱眉头:再给我一支。
  转眼之间,田园犬的一盒烟被堆成座小山。
  我和田园犬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要干吗。
  她咚咚咚喝光一瓶矿泉水,把所有的烟丝装进空瓶子里,左右看看。
  我和田园犬看得兴致勃勃,很有创造力啊,小姑娘!!!
  她伸手把田园犬的打火机又拆了,将里面的火棉拔出来,也扔进矿泉水瓶子里,左右看看,大声喊:服务员!!!
  她问服务员要了火柴,点着直接扔进矿泉水瓶里,轰的一声,矿泉水瓶里的烟丝熊熊燃烧起来,火光四射,烟雾腾空!!!象一个快要爆炸的手榴弹!!!
  她小心翼翼握着瓶口,递到田园犬嘴边,说:抽一口。
  我CAO!!!
  田园犬头摇得象拨浪鼓一样。
  她愤怒地喊:抽一口!!!
  田园犬泪眼婆娑地把嘴巴凑上去,抽了一口!!!
  只抽了一口,耳朵鼻子眼睛全部开始冒烟!!!
  他大喊一声:救命啊!!!
  就晕了过去。
  她又看向我,我赶紧偷偷把香烟藏了起来。
  回到宿舍,田园犬奋笔疾书。
  我大惊:你不是理科生么,学人家写文章干什么??
  田园犬脸红了。
  我大惊:直娘贼你脸红什么??!!我以为你只会往下面充血的!!!是不是你的血液认错地方走错路了??!!
  田园犬:明天你还去见烟烟不??
  我说:见啊,话剧就找她做女一号,我决定了。
  田园犬说:那你把这封信交给她。
  我大惊:你想干什么??!!
  田园犬脸更红了,一跺脚:人家不和说你了啦,讨厌。
  说完他就冲到走廊去下棋去了。
  我随手把信插进桌子上的一本书里。
  一直到9月20日,烟烟过生日,我才知道,我把信插进去的那本书,名字叫做《秘书学试题汇总》。
  而在9月20日11点24分,田园犬捧着我让他帮我还的《秘书学试题汇总》,却呆呆看着地面,地面上一个白色的信封。
  是从书里掉出来的吧。那么它已经睡了整整四个月。
  从没想过,从一本普通的《秘书学试题汇总》,定价24元,厚314页,却掉出来三个人的爱情。和生命。
  现代汉语词典2008版146页掉字解释第四条:掉,遗失。
  那么,从没想过,从一本普通的《秘书学试题汇总》,定价24元,厚314页,却遗失了三个人的爱情。和生命。眼熟男从椅子上,拎起一个包,轻轻推到毛小小面前:材料。你先瞧着,我上厕所。
  这个狗东西,西装一看肯定很贵,老子恨不得扑上去把它剥下来看看商标。如果是七匹狼,就帮他穿回去,如果是雅戈尔,就放火烧成灰烬,如果是阿玛尼的,就连袖子带纽扣吃掉。
  说到吃,真的有点饿。我掏出一盒薯片吃。
  牙牙大惊:瓜子叔叔你哪里来的薯片?
  我:老子生出来的,怎么样??!!
  牙牙大惊:你连亲生薯片都吃,你不是人!!!
  毛小小打开包,抿着嘴巴不说话。侧面看她的轮廓,细细柔柔的头发挂下来,遮盖住了额头,能望见一抹雪白的鼻梁。
  我:老子能说话么?
  毛小小:你已经说了很多句。
  我:那老子能唱歌么?
  毛小小:你想唱什么?
  我开口唱: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明天明天这歌声,明天明天这歌声~~~
  牙牙说:瓜子叔叔你唱个蛋,麻烦你办点正事好不好??!!
  我想:对呀,我来是干吗的??
  毛小小将包整个倒转,很愤怒地一抖,里面哗啦啦掉出很多份合同。每份合同甲方都是千奇百怪的公司名字,我随手翻翻,觉得公司名字虽然千奇百怪,大部分都十分熟悉,真奇怪呀真奇怪,莫非老子是商业奇材??
  毛小小:你回想下,这些合同里面,哪些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你。
  和绿星球签的JAY公司赫然在列。
  怎么可能只有一个,老子不甘心,拼命查,终于又找到三份,很得意地说:达布溜公司,爱克斯公司,瓦贼公司,法人代表是我。我还从没想过,既然有这么多公司法人代表是我的话,老子岂非可以组建集团了??!!
  毛小小将包劈头盖脸砸中我,喊:你明明是个废物,揽这么多破事要死了啊??!!
  牙牙很紧张,躲在我后面,小声说:瓜子叔叔,我告诉你这个阿姨是坏人。
  我摸摸她的头,说:你懂个P,阿姨是关心我,你知道阿姨为啥要关心我吗?因为爱。
  毛小小双手撑在桌子上,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深呼吸几口,说:好,材料拿到了,现在你要做的第三件事情,立刻找到谁让你做的法人代表。
  我挠挠脑袋,说:不是老经理把帐目里的钱提走的吗?你刚刚还放他走了。
  毛小小说:法人代表只有你一个,绿星球的合同虽然是老经理签的名,但他两个礼拜前已经从广告代销部门调走了,没有权利从帐目里走款项。所以能提走钱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另外一个是新经理。
  果然是这贼婆娘搞的鬼!!!还假惺惺地说,让老子赶紧想办法!!!
  我喊:那就报警抓她妈的呀!!!
  毛小小定定地看着我:你连这些基本问题现在才想明白,究竟是谁把你推到法人代表位置上的?
  我喊:年代久远,忘记了!!!还有,既然你很清楚,在绿星球会议厅里,怎么不直接说呢??!!
  毛小小:你们公司的事情,我插不了手,不好管。
  我喊:你既然插不了手,现在又来管我!!!
  牙牙叹了口气:因为爱。
  眼熟男晃悠悠进大厅,冲毛小小招招手。毛小小对我说:你带着牙牙先走,到梦云端咖啡厅,有人约了你十点半见。
  现在九点五十。
  但是我不要走。
  既然刘罗锅要来,我刚好要把房子卖给他。
  还有,虽然外边冬天的阳光温暖,但我一步也迈不出去。
  让我做法人代表的,是我的兄弟,我的手足,我的亲人,我的战友。毛小小突然涨红了脸,死命往外推我:快走快走!!!
  眼熟男有点诧异:小小,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冷静的女人。
  毛小小放下手,果然恢复了冷静,拢了拢头发,对我说:我已经转达了时间地点,去不去随你。
  我说:你让我摸一下咪咪我就走。
  毛小小脸色铁青。
  眼熟男微笑:她是我的太太。
  太尴尬了。我赶紧改口:那你让他摸一下咪咪我就走。
  牙牙突然大声喊:你PYR!!!坏阿姨的老公是个大嘴巴男人!!!
  黑暗猝不及防地淹没天空,以为是在明亮的冰面上滑行,却忘记了下面那从没有停息过的波浪,我一失足就坠落下去,刀子一样的寒冷扎进咽喉,脊椎被时间卡得粉碎。
  我蹲下身子,注视着牙牙:告诉瓜子叔叔,大嘴巴男人是不是一边头发老喜欢挡着眼睛?
  牙牙点点头说:恩,他手好大好冷。
  我安静地蹲着,全身却在发抖。
  大嘴巴男人,是我的兄弟,我的手足,我的亲人,我的战友。
  所谓乱世出英雄,讲的就是老子心细如麻,胆大如虎,瞬间梳理清楚逻辑,问了很关键的问题:现在不是一夫一妻制吗??你怎么可以有两个老公??
  眼熟男微笑着说:小小是我的太太,但她和别人领了结婚证。
  我大惊:这样也可以??!!我前几天看电影《海角七号》,里头的马拉桑说,两个公青蛙趴在一只母青蛙身上,公青蛙之间从不吵架,难道你们是公青蛙??!!
  眼熟男微笑着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七年之前,有个姑娘和你领了结婚证,却做了别人太太。
  震惊和悲伤,血淋淋地当头浇下,最遥远的刀锋在记忆里变得最刺痛,从眉心一点点割开,划到胸膛,上帝却正眼也不瞧。
  眼熟男微笑着说:那个姑娘,是我的姐姐。
  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叫什么名字?
  眼熟男微笑着说:我叫周云。
  牙牙小声喊:瓜子叔叔,你抓疼我啦。
  我满脸泪水,抱起了牙牙,说:牙牙乖,我们走。
  2002年12月25日。
  这座城市漫天大雪。我坐在10路大巴上。
  10路是从学校直接抵达火车站的,所以,上面全是离开的人。
  每一辆车都开得那么慢,车顶堆满积雪,和骑着自行车的路人擦肩而过。有个阿姨骑着车,笼头上挂满塑料袋,后座小朋友把一只手放进妈妈衣服里,另一只手努力地撑着伞,应该在开心地哼曲子。妈妈和小朋友,衣服也是一片片的雪花。
  马路深深浅浅的轮胎印,并不洁白,全是灰色。
  我坐在最后一排。小时候,妈妈和我说过,坐大巴,千万不要坐最后一排,那里是最颠簸的位置。
  果然颠得老子快死了。
  烟烟倔强地站在我面前,手高举着,攥住扶杆。车子一颠,她脖子上的红围巾就跳了起来,摩挲过天蓝的滑雪衫。
  我握住她的手,烟烟你坐吧。
  烟烟把手抽回去,我不坐。
  我呆呆看着她,烟烟,天太冷,要不下一站你回去吧。
  烟烟把头扭开,我不回去。
  我捉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手心,说:烟烟,下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呢?
  烟烟又把手抽回去,一把将我拽起来,说:我改变主意了,象你这样的人,本来就没位置坐的。
  我站在她面前,车真的很颠簸啊,颠得心都碎了。
  烟烟握住我的手,把脸埋进我的手心,说:RP王,真的会再见面吗?
  这么冷,这么干燥的天,我的手心湿了。
  车窗把景色隔成一格格的,缓缓地拉到身后,每个面孔都在变,每栋楼房都在变,每朵雪花飘过去后,就不再是同一片。
  我刚想说:开心点。
  烟烟忽然站起来说,开心点。她把一根棒棒糖塞到我嘴巴里。说,开心点。
  我含糊着说:烟烟你有位置为什么不坐?
  烟烟紧紧抱着我,坐着我就没有办法抱着你了。
  我含着棒棒糖,身体一点一点僵硬。
  烟烟说,为什么我抱着你,可还是很想你呢。
  我的手垂在身体两侧,想举起来抱住她,但是举不起来,抱不住她。
  雪越下越大,天气预报说,会下好几天。下再多天,总是要停的。
  10路破大巴破喇叭里,居然放起了一首歌。
  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
  所以我将线交你手中,不敢飞得太远
  所以不管我随着风飞翔到云间,我希望你能看得见
  就算我偶尔会贪玩迷了路,也知道你在等着我
  我是一个贪玩又自由的风筝,每天都会让你担忧
  如果有一天迷失风中,要如何回到你身边
  陈升的风筝,发表于1994年。那一年,11界亚运会在北京举办。李春波在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谢东在唱常常的想现在的你就在我身边露出笑脸。那英不再吼着嫂子,开始飘洋过海来看你。毛宁挂着围巾站在码头,涛声依旧。
  烟烟买了一张站台票送我。我在11号车厢,她走到8号车厢就不走了。
  我是最后一个走进车厢,走上去的时候,烟烟的头发白了。围巾白了。天蓝色滑雪衫白了。
  我就站在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探出身子拼命挥手,烟烟回去吧,烟烟回去吧。
  乘务员把我赶进去,抽回木板,关上了门。
  车子咣当一声,开始慢慢动了。
  就在我被赶进去的刹那,我看到烟烟突然拼命追了上来。
  烟烟追到我身边。
  中间隔着一扇门。
  烟烟全身的雪都洒在路上,可是雪花还是一片片往她身上飘,我心想:直娘贼,你们不要冻到烟烟。
  烟烟拼命地追着。
  红围巾掉了。
  我看到烟烟脸上全是泪水,她倔强地抿着嘴巴,就是不喊。
  可是我在喊,我捶着车门,我在喊:烟烟,烟烟。
  烟烟拼命地追,就在我的身边,中间隔着一扇门,还有逐渐变快的速度。
  烟烟终于不再抿着嘴,她大声地喊,RP王,我恨你。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听不见。
  我把嘴巴贴在玻璃上,小声说:烟烟,不要哭。
  烟烟拼命地追,眼泪拼命地掉,她从胸口掏出一张鲜红的纸,高高举着。她在喊:RP王,你是一个王八蛋。
  那是一张结婚证。我和烟烟的结婚证。
  火车甩下了烟烟。她什么都跑不过的,她跑不过时间,她跑不过生命,她跑不过拥抱,她跑不过回忆,她怎么可能跑得过火车。
  火车把眼泪甩在身后,把红色的围巾甩开身后,把棒棒糖甩在身后,把操场的双杠甩在身后,把海报拦上的大字报甩在身后,把阶梯教室甩在身后,把RP王、烟烟合著甩在身后。
  我蹲在窗户下面,哭成了泪人。
  我知道,就算再见烟烟,她也不再是我的烟烟,烟烟已经被火车甩在了身后。大家好,我是田园犬。正坐在梦云端咖啡厅等待RP王。这辈子说也奇怪,我等的次数和时间相加,独战螯头的居然是个男人,他的名字叫做RP王。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手足,我的亲人,我的战友。
  在我26岁的时候,明白一个道理,叫做物有所值。打个比方,很多女孩子,对穿衣打扮都抱着自己的观点,大部分人会讲,其实并不在于价格和品牌,关键是上下搭配,找到适合自己的风格。但如果你真的拥有了一件范思哲,或者说,你真的拥有了可以采购范思哲的经济能力,你才会明白,手工针脚和一条简单的斜纹,就完全改变了整条裙子的灵魂。
  当你进入格调的领域之后,才可以去分辨格调和显摆的区别。
  因此当满大街不分年龄阶段,拎着LV和GUCCI,里头充满了占有欲,而不是支配力。所以当你挤公交的时候,买菜的大婶臂弯吊着纪梵希的精仿,款式同你一模一样,你也不必惭愧,大家同是公交人,相逢何必太较真。
  女人的青春很短暂,光芒四射的年龄却无限延长,却总是需要大量物有所值的魔术道具来支撑。几百一张的面膜,几千一瓶的精华素,几万一个的手提袋,每一个女人都应该拥有。如果在你的家庭,客厅里的吸尘器,厨房里的油烟机,阳台上的晾衣架,统统都属于女人的时候,你就必须在她的梳妆台放上H2O,Chanel,Shiseido等等等等。
  消耗女人的青春,同时请弥补她的光芒。男人在25岁之后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我想他就可以去死了。骑着吱呀呀的自行车去看夕阳,只是爱情的一角,却并非生活的全部。我一直认为,任何一个抱怨压力太重,工作辛劳的男人,以此为借口把女人迅速推入中年阶段,都应该唾弃和湮灭。
  你带着满面风尘回到卧室,觉得她没有给予春风般的温暖,和春雨般的呵护,那你自己有没有尽过太阳的责任,熊熊辉映,肆意挥洒,从不推卸说,老子的燃料不够了。
  我认为RP王不会明白这个道理,这是我比他强的第一个地方。
  小学到现在,我们三兄弟,还有刘罗锅,在六年以前,几乎一直被RP王影响着世界观和人生观。杜拉斯说过,男人不会长大,只会变老。这句话适合RP王,不适合我。在我们没有长大之前,跟在RP王屁股后面追着草狗丢砖头,跑到隔壁班级掀女生内裤,接着逃课去录象厅看三级片,躲在墙角比谁抽烟快,再接着以为文学社是人类最神圣的组织,话剧团不是装疯卖傻而是拯救灵魂。在我们长大之后,RP王为中国铁路事业做贡献,我却要去为存折添补数字,RP王喝醉了倒在马路边对电线竿子谈心,我却要奔赴办公室为明天的报告继续润色。
  俗话讲,性格决定命运。但性格不是一路顺山顺水,丝毫不变的。我们三兄弟在农村读小学,脾气最暴躁的是RP王,最胆小的是我,最精于计算的是刘罗锅。如果自己家的草狗同别人家的草狗疯狂搏斗,我们三人的处理方式完全不同。RP王会直接操起锄头,把敌犬干掉。我会站远远的,拣砖头扔它。刘罗锅会报告村长,谁谁家的草狗又窜出来惹事,不如杀掉请客吧。
  每个人都会经历一场意料之外,甚至超乎承受能力的劫难。更可怕的在于,也许不止一场。性格会决定遭遇时的处理,处理会决定遭遇后的改变。再打个比方,以大学时代各自的性格而言,假设再碰到草狗战役,RP王会不管不顾,面无表情地看完整个斗争过程,他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深奥,这是草狗互相之间的事情,无论输赢,草狗得接受结局。而我会直接操起锄头,把敌犬干掉,能够改变的结局,为什么不动一下自己的手呢?至于刘罗锅,我想他会把视频拍下来,发到网站上看看能不能赚点版权吧。
  在我们息息相关的生命中,有一场可怕的劫难,是2003年2月14日。
  对,情人节。
  我陪着烟烟去逛热闹非凡的夫子庙。小吃遍地,穷人富人倾巢而出,拖家带口,喧嚣无比。寒冷还未除褪,竟然小孩子在广场放起了风筝。
  风筝都是有线的,我想,烟烟是一只安全的风筝,她的线牵在我的手中,但不知道她把心放飞到了哪里。也许在她心里,有另外一只风筝,线已经断了很久,云端海角不知所踪。我很痛苦,有时候甚至想直接说,既然没有线,那人家就不是风筝,是滑翔机了,人家要飞行员,你懂驾驶技术吗?
  但我肯定说不出口,这很悲哀,我既希望滑翔机飞得越远越好,只要不坠落就可以。又希望滑翔机能飞回来看看我们,因为不管他飞到哪里,我始终是他的港湾和基地——我的兄弟,我的手足,我的亲人,我的战友。
  烟烟大二才转入我们学校,专升本。以前学的美术设计,但为了文凭,又或者为了父母的期盼,居然努力修读了中文系,以比高考更加艰巨的攀越,升到我们学校本科中文系。
  但她无数次说过,毕业了,还是要做美术。
  她买了一串美丽的糖人,我还记得那是穆桂英。谈不上栩栩如生,但烟烟说,民俗艺术,其中自有精妙在。
  我们在路边等出租车,等待半小时,和别人争夺三四次,终于战胜了一家三口,窜进的士。
  老太太横穿红灯,司机猛然急刹车。
  老太太愤怒地指责司机,司机忍气吞声,一直等到老太太趾高气扬穿越成功,才重新启动。
  烟烟的头靠在我肩膀,我伸手去搂她,还没搂结实,脖子就感觉猩红地血热。
  烟烟的头不是靠在我肩膀,而是垂在我肩膀。
  糖人的竹签,斜斜地从烟烟眉骨下方的软组织,插了进去。
  我不懂民俗艺术,所以没办法判断,糖人的竹签一共几公分,根据露在外面的长度根本不知道,刺入烟烟头颅有多长。
  但是一定很痛一定很痛一定很痛。
  痛得我都哭不出来,疯狂地踢前排座位,去医院啊司机去医院啊。
  我不敢搂烟烟,她似乎已经安静地睡着。仿佛一名刚出生就即将死去的婴儿,我用双手把她扶正,决不能让她的头部有一点点的颠簸和歪斜。我宁可重新来次暗无天日的高考,改选志愿为医学院,这样我的手就各种手术训练过,永不颤抖,可以给烟烟带来一丝一毫的安定。
  抢救。六个多小时的抢救。医生说她没有生命危险,这时候我才用头贴着墙壁滑下来,哭了。眼泪喷涌,烟烟你不会离开我的。
  三天之后烟烟才苏醒。
  她醒来之后,惊慌地想起身。但才挣扎了几秒钟,立刻静止了,她看着窗户外边的早春,微笑着说: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是五颜六色的。
  她很柔和,也很轻松,钻进被窝,只露出小巧的脑袋,左眼还包着纱布。但她的右眼,定定地望着窗外。从她眼中,我看不见一丝绝望,一丝痛苦。充满平静,明亮,和孤独。
  我该说什么?
  我看着她的右眼,如此祥和,从我们认识以来,她似乎永远有使不完的精力,甚至打一夜游戏机都还能再去操场跑步的姑娘,第一次如此祥和。我看着她的右眼,简直象我童年时,在姥姥家后院走出去几米,毫无风波的小河,月光投进去,它依旧不声不响,似乎微风从头顶掠过,也和它没有关系。只有小小的我,扔一块石子,它才缓缓荡出细碎的涟漪。
  烟烟的右眼,涟漪都消失了。却慢慢的,慢慢的,盈满了泪水。
  她说: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是五颜六色的,其实是黑白的。
  医生告诉我,竹签破坏了她的视觉神经,从此解析不了颜色。我问医生,有恢复的可能吗?医生说,几乎为零。那么,烟烟再也不能做美术工作,最喜欢的粉红色,也在另外的世界中。据说时间会抹平一切,烟烟会不会有一天,连粉红是什么样的感觉,都将忘记?
  一个多月后,烟烟出院回家了。
  她呆呆看着我们以前的合影,指着RP王说,这是谁。
  我再次询问医生,医生考虑良久,又做了检查,说可能记忆神经也受到了破坏,但是不能确定,或许是暂时性的。
  烟烟从那天起在家休养,学会了做鱼。她甚至真的学会了持家一样,步伐都比以前沉稳了许多。
  我多次询问医生,医生都说,从光析图来看,应该不会伤害到这样严重,但惊吓过度,也有可能丧失部分记忆。
  我想,自从有只风筝的线,在烟烟手中断开以后,她就没有再被事情惊吓过。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当心里缺失了一块,更要命的是最中间的一块,那么很多事情,都没法惊吓到她了,因为惊吓传输到心脏,就被缺口遗失掉了。
  但我把报告藏了起来,没有让烟烟看到。
  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得早,烟烟下楼散步还没回家。音箱正在放着一首老歌,我靠着书柜,泪如雨下。音响在嘶哑地唱着:
  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
  所以我将线交你手中,不敢飞得太远
  所以不管我随着风飞翔到云间,我希望你能看得见
  就算我偶尔会贪玩迷了路,也知道你在等着我
  我是一个贪玩又自由的风筝,每天都会让你担忧
  如果有一天迷失风中,要如何回到你身边
  我明白,一直就明白,烟烟只是想告诉我,她忘记RP王了——而她根本就没有丢失记忆。她要用大脑的后遗症,来解决生命的后遗症。她想让我快乐一些,确定一些,拥有一些。
  我能做的,只是在她回家后,惊喜地说,这张CD,我找了好多天了,以后一起听吧。
  既然性格决定命运,那为什么性格如此简单快乐的烟烟,埋藏的心事却那么沉重累叠,一层层的悲伤,安静站立,在心中的缺口沉默不语永不停止。当我从四合院踏出去,正好处于冬天阳光毫不吝啬的时间。影子打在青石砖,却微微带了点浅白色的霜,以为温暖,风声冷冽。我抱着牙牙,空调房的热度一下退却,她冰冻的面孔贴着我,小小的,象一团滚落在马路边的绒线球,柔软而无人怜惜。
  我冷静地走,走啊走啊走啊,就是没想起来打车。老子这么有钱,为什么不打车呢?我依稀知道,谁在梦云端咖啡厅等我,没准他同我一样,无限恐惧这次碰面。
  从这个故事初始,新经理把绿星球个人资料给我看的,是一份毛线球的简历。那根本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毛小小故意给了她假资料,要么新经理故意拿这资料糊弄我。她们两个谁欺骗了我,如果是毛小小,她现在却在竭力帮忙,狗东西,她还摸老子的手,哇哈哈这个按下不表,我太淫荡了。算了,不猜了,老子缺点之一,逻辑推理才进行1%,就崩溃炸盘,一败涂地。
  牙牙小声说:瓜子叔叔我们去哪里?
  我说:咖啡厅。
  牙牙小声说:瓜子叔叔能不能吃点东西?咖啡好苦的。
  我说:你想吃什么?
  牙牙想了想:棒棒糖。
  我顿住了脚步,风一刀一刀刮在脸上,真想一失足掉到窨井里面,从此在下水道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做梦都不想看到棒棒糖啊。
  老城区巷子逼仄,开不了什么超市,但一路过来,满是兰州拉面,沙县小吃,这二位大概是中国最大的连锁饭店了。还有私人经营的小店,就门面一个柜台,摆着大大口香糖,小熊干脆面,然后绿箭的罐子上插满棒棒糖,店头还挂着破烂喇叭,唧唧卡卡的音乐在唱,有爱就有恨,或多或少,想一次白头到老,说再见太潦草,但你头也不回地走掉,心里象火烧,分分秒秒没有你,管它艳阳高照,忘记你我做不到,不去天涯海角,在你身边就好一个中年大叔端着饭盒吃面,嘴巴一边吃,一边跟着哼,忘记你我做不到~~~
  我恨不得喊:大叔,你生冻疮了,快把棒棒糖收起来!
  牙牙直楞楞盯着棒棒糖。
  我说:牙牙咱们去吃牛排。
  牙牙摇头:我吃素。
  我差点把她丢在地上:P点大,还吃素??!!
  牙牙嘿嘿笑:好妈妈说了,多吃素菜。
  我再次提起这个话题:牙牙你知不知道好妈妈的名字?
  牙牙凑近我耳朵说:好妈妈提醒过我,如果有人问她的名字,就告诉他,吃大便去吧。
  妈妈打电话来,很开心地说,RP王快来,我和田园犬在一起,在聊你的事情呢,田园犬这是哪儿来着?哦,梦云端咖啡厅,快来吧。
  妈妈以前手机是单位发的海尔,用了几年,彩屏出现,她也要赶时髦,催我去给她挑一款。我带她转电子商城,发现最便宜的也要八百元。妈妈当时就怒了,跟售货员说,三百块,彩屏的。
  我把信用卡递给售货员,说:刷卡,就那个诺基亚的。售货员刚想开口说这款要两千多,我冲她使个眼色:刷卡,发票开三百块。售货员心领神会,迅速解决。妈妈拿着新手机很开心,回家研究个不停。
  她还问我,短信怎么发啊?
  我说,我得去赶火车了,下次教你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依旧不会发短信。有次春节回家,我看见妈妈还在用海尔,很惊奇,问妈妈:怎么不用彩屏的?妈妈撇了撇嘴,和隔壁刘婶吵架,气得想砸手机,海尔虽然旧,但记得领导说要一千多块,我想这彩屏也就三百,就砸彩屏吧,于是就砸掉了,哈哈,你不知道当时刘婶的嘴脸,完全就是一副看见有钱人的样子,立刻就输了。
  我现在后悔没有教妈妈发短信,要是她用短信通知我,好歹还能说没收到,现在她打电话来,跑不掉了。
  妈妈还在继续唠叨:你大学刚毕业那会,我给你介绍过的那个对象,听田园犬说,也在南京工作,她和我联系说马上也过来。
  我张大了嘴巴:谁啊。
  妈妈说:你怎么都忘记了,我说你赶紧相个亲吧,正好咱们镇里有户人家,女儿也在南京读大学,和你年纪一般大,我就赶上门去,把你电话给她爸了,说有时间碰个头。
  我张大了嘴巴:有这事啊
  妈妈不厌其烦:装什么傻啊小畜生,她爸后来说,第二天你们就联系上了,可是大家不对路子,真可惜。我这次来,还专门要了她电话,再见见嘛,时光飞逝,说不定这次就对上了眼了
  我蓦然回头,走了十分钟,离四合院才一百公尺。院门还大开,而毛小小的车停靠路边,她和姘头应该谈笑甚欢吧。我为什么要回头呢?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毛小小的一句话。
  在她装醉趴在沙发上,四周无人的时候,我不见了粉红钻。
  我恶狠狠地盯着她:明天我把25万给你,你现在给我把合同签了!!!
  毛小小也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六年前,你怎么没这种气魄的?
  六年前,我刚毕业。
  2002年12月25日。我从早上就开始收拾行李。那天,我和烟烟在火车站分别。而妈妈无耻地替我安排了一场相亲,打电话把号码给了我,并说人家姑娘正在等我。
  我当时只是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小娘子对不住,我赌博输了几十万,现在要去外地逃债。
  那姑娘回的是什么,忘记了,大概是,你就这么胆小么?
  我回的是什么,忘记了,大概是,你去找个有魄力的男人吧。
  她在哪里等我的?咖啡厅,梦云端咖啡厅。
  六年过去,手机换了很多部,这是一个对我来说没有回忆的号码,也许,换的第一部就已把它删除。
  毛小小出了四合院的门。我赶紧缩进墙根,按下牙牙的头。
  牙牙:瓜子叔叔你干吗?
  我:小点声,我们要跟踪坏阿姨。
  牙牙:坏阿姨是开车的,我们怎么跟?
  我一楞,大怒:我们用跑的。
  牙牙:我一直住在坏阿姨和大嘴巴叔叔的家里,为什么要跟踪她,直接去她家不就得了。
  我一楞,呆呆看着她:你住在坏阿姨和大嘴巴叔叔的家里?
  牙牙点头:对呀,就是他们那天把我带出门的,后来我睡着了,醒过来你就开了柜子。哎呀幸好我没有提前醒,不然黑漆漆的,可怕死了。
  我脑子一片糨糊,如果老子推理没有问题的话,毛小小六年前应该是我的相亲对象,后来她和田园犬是同居狗男女,但是她和烟烟的弟弟有一腿,那么我又是干什么的?对了,我是欠三百万债务的逃犯。他妈的,我乱了。
  我问:那么坏妈妈呢?
  牙牙认真地说:其实烟烟妈妈也不坏,只是她每次帮我做幼儿园的美术作业,颜色都会乱涂,树涂成蓝的,云涂成红的,河涂成紫的,老师都用吃奶的力气批评我。
  ——烟烟,你那时候,已经分不清楚颜色了吧?
  我问:那你什么时候住到坏阿姨家里去的?
  牙牙一抿嘴,眼泪下来了:烟烟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大嘴巴叔叔说她再也回不来了,就把我送到坏阿姨家里。
  我抱着牙牙走出墙角,毛小小开着车消失在路的另一头。
  梦云端咖啡厅,田园犬、毛小小和我的妈妈在等待我。他们打算在我妈妈面前干掉老子吗?女人很毒辣,有可能,但田园犬,绝对不会。大家好,还是我,田园犬。
  在我25岁的时候,明白了一个道理,除非别人愿意,否则你是很难骗到他的。男人说,爱你到永远,女人感动得哭了,但这不代表她已经上了当。她只是愿意相信——只要她觉得这个男人值得被他欺骗。
  但女人愚蠢的地方在于,等到谎言破灭的那一天,她也明明清楚总会有这一天,可是她会衡量破灭的根源。如果外遇者条件不好,她会愤怒,为什么让我提心吊胆是这种破烂货?如果外遇者条件很好,她会暴躁,为什么我的男人是个破烂货反而是他变心?
  男人愚蠢的地方在于,谎言扑出去,以为女人很容易控制,其实她从你的眼神,你的作息,你的西服皱折,你的假装漫不经心口气中,已经发现了一切。你以为她们两个没有碰过面?你以为她没查过你的通讯记录?你以为她绽开微笑之前,没有在床单上流下眼泪?
  大家愚蠢的地方在于,以为这个世界在某个阶段可以密不透风。
  谁敲响了作战的号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作战的对象,是一个曾经和你最亲近的人,对方手指磨破你心中滴血的那个人,对方泼翻热水壶却比你自己烫着更加紧张的那个人。你一枪捅过去,鲜血淋漓,其实是从两个心脏里流淌出来的。
  很多时候,你知道这段感情并不牢靠,甚至并不幸福,未来充满变故和辛酸,也许毫无收获只有伤害。但你会舍不得,放不下,割不断,并且以此为理由强迫自己受骗。一起每天都愤怒,离开每天都想念,睡觉前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对自己说,你真没用。
  说这么多,只是想讲,在RP王被我邀请来家里作客,当我和烟烟一起开门,烟烟笑嘻嘻地对RP王说,RP王你好,我是烟烟,常听田园犬提起你。
  我在她的侧后方,能望见她微翘的嘴角,好奇的眼神,一切都那么自然。但我明白,这是一个谎言。维护世界和平,但却刀刀见血的谎言。
  我只能接着她的话口,说,进来进来,饭都做好了。
  为了怕伤害RP王,我提前告诉过他,烟烟失忆了。但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更想替烟烟编织好这个谎言,所以去串通RP王一起把戏演好呢?至于RP王怎么想,我没办法知道,因为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从小到大,RP王无论是暴躁,疯狂,平和,柔顺,安静,或者迷惘,我都很了解他,他没办法掩藏自己。他唯一使用过的掩藏方式,就是胡说八道。假设抵达他无法承受的程度,他也顶多沉默。
  我听到他说:嫂子好,今天来尝尝嫂子的手艺。
  语气平静中带着欣慰,几乎还有完美的那种久别重逢的惊喜——冲着我而来的惊喜。我抬头看他,这个曾经是我领袖、大哥的男人,脸上没有半点悲伤——完全超越他能力的表演。
  七岁,村里打狗,他半夜抱着狗赤脚跑了十几里路,放到山脚,那天硬拖着我去,我看到他哭了一路。九岁,他和舅舅村头打到村尾,就因为舅舅说他老和坏小孩混在一起。十一岁,高年级抢我的小虎队磁带,他拎块板砖就去了,额头流血带着磁带回来。十三岁,小学毕业,大家都拿本纪念册交换留言,一片兴高采烈,只有他抱着我,大声地哭。
  二十岁,他冲进学校教务处,帮我要到了助学金,自己却被通报批评。二十一岁,他忘记帮我把情书交给烟烟,喝了一夜的闷酒。二十二岁,他把烟烟交给了我。
  我永远记得那个深夜,在四楼阶梯教室外边的大平台上,堆满空空的啤酒罐子。RP王站在水泥栏杆上,大声喊,烟烟,你猜我敢不敢跳下去?
  烟烟紧紧抓住他的裤管,喊:你先下来再说!
  RP王说:你猜中我再下来。
  烟烟说:你答应我的三件事情还没有做,你不敢跳的。
  RP王沉默。
  烟烟笑嘻嘻地说:现在可以下来了吧。
  烟烟说:第一件事,你要写四封情书给我。第二件事,用灯光画一颗巨大的心给我。第三件事,和我结婚。
  RP王沉默。
  那个深夜,星光灿烂,微风习习,爱情在校园每个角落绽放,青春欢腾,时间静谧,快乐在人们每寸皮肤跳跃。
  RP王沉默。
  烟烟说:你想说,我们不合适吧?我告诉你,对,就是不合适。真是糟糕无比俗气透顶的理由啊。
  他们不知道,我就站在阶梯教室的窗边。我胸口无比憋闷,忍不住想冲出去喊,RP王你别管我,老子的事情不要你管!
  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女孩,轻轻按住了我,对我摇了摇头。
  她的名字叫做毛线球。一辆毕加索停在我旁边,车窗摇下来,露出周云笑嘻嘻的面孔。他睫毛很长,男人长这么长的睫毛干什么,鸭子店会发你奖金啊!!!
  他努了努嘴巴,示意我坐上去。
  老子不坐!!!
  周云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车里暖和。
  这话一讲,牙牙拍拍自己冻得通红的小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说:走路暖和。牙牙,买棒棒糖给你吃。
  牙牙恨恨地说:好,那我也不坐了,冷就冷,有糖吃,冻死算了。
  周云说:姐姐有份遗物,是存放在我这边,不如现在就交给你啊。
  我说:值钱么?
  周云:其实姐姐不想交给你的。
  我说:那一定很值钱。
  周云:上来说吧,我可以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车里在放很古老的歌曲,一听居然是迈克尔波顿,我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满头金色卷发,敞开胸肌,死不要脸地在唱When A Man Loves A Woman~~
  周云:你想先听哪个故事,有关粉红钻,还是姐姐的遗物。
  我发现他的眼睛,也是藏不住东西的,就算毫无表情,也能判断出他开心或者难过,一目了然。
  ——很久以前,我回到南京,第一次敲开田园犬的家门,烟烟站在门口,说,RP王你好,我是烟烟,常听田园犬提起你。虽然田园犬告诉我,烟烟神经受损,不再记得和我的那段时光,虽然她的好奇与欣悦如此干净透彻,当我和她的目光对上,我猛然明白,她撒谎。一双眼睛,流过每一滴眼泪,都会留下每一点痕迹。
  周云递给我几个信封,我接过来一数,四个。
  周云:我没有打开看过。
  我:牙牙,放在你的小书包好不好?
  牙牙点点头。
  周云:那颗粉红钻,是毛小小开的报酬。
  我:但钻石不是她的。
  周云:所以要你买单。
  我勃然大怒:以后你早饭天天吃糖醋鲍鱼,也让老子来买单好不好??!!
  周云:粉红钻25万,办两件事,一是搜集资料,你们已经过目。另外一件,你去了梦云端咖啡厅,就会用到了。
  我:梦云端有谁?
  周云手指点击着方向盘,笑嘻嘻地说;该在的全在。周云把我和牙牙放在梦云端咖啡厅门口,诡异地冲我挥挥手,一溜烟开走了。
  小姐拉开玻璃门,礼貌地说: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我压根不理会她,刚想进去,迎面妈妈出来。
  我:妈妈。
  牙牙:奶奶。
  妈妈神秘兮兮地拽我到马路边,说:里头好多人啊,我就认识田园犬,呆不下去了。
  我说:毛小小在不在?
  妈妈猛力点头:在的在的,一看项链就很贵,赶紧把她娶回家吧。
  我说:她是田园犬的老婆了现在。
  妈妈痛惜地拍大腿:肉包子给狗吃了!!!
  我痛惜地拍大腿:就是,人民币给狗花了!!!
  牙牙痛惜地拍大腿:就是,棒棒糖给狗舔了!!!
  我大惊,心想:我遗传了妈妈,牙牙遗传了谁?
  妈妈随手塞给我一个报纸包好的小包,说:我去车站,你姨妈催我回去打牌,催了好几天。
  我说:妈妈你不再呆几天?
  妈妈:反正没有行李,这就去车站。
  我说:那我送你。
  妈妈:不用了,里头好多人在等你,看起来个个很有钱,赶紧挑一个娶回家。
  我说:妈要不你明天回,我叫朋友开车送你回去。
  妈妈:快进去吧,妈妈自己去车站。
  我看她十分坚决,牌瘾发作的样子,只好招手喊出租车。妈妈一把按下我的手:我认识,前头就是公交车站。
  我心里一痛,都不能送你去车站,打车至少方便点。于是我执拗地拦下一辆出租车,先将妈妈推进车,然后掏了张五十块给司机:师傅,长途汽车站。
  妈妈冲我挥手。
  我和牙牙冲她挥手。
  我牵着牙牙,说:牙牙,跟叔叔进去打仗。
  牙牙:瓜子叔叔你放心,牙牙坚决站在你这边。
  进门前我回头观望,发现载着妈妈的出租车在前头五十米,公交站台停了下来。妈妈从里头跑出来,拍着前座车窗,大声喊着什么,车窗里伸出一只手,还给了妈妈五十块。
  妈妈收回钱,奋力挤进排队的长龙,和人民群众搏斗着,上了公交车。
  我站在咖啡厅门口,打开报纸,里面是那份存折。
  我不是已经偷偷放进妈妈的箱子了吗?
  我的眼睛一下模糊了。
  牙牙站我脚边,还在冲公交车挥手:奶奶再见。 前台小姐甜儿吧唧地说:请问是不是RP王先生?
  我大惊:你是我姘头?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小姐:请跟我来,您的朋友都在二楼的贵宾室。
  我大惊:那我也是贵宾了?
  小姐笑。
  我也笑:既然我是贵宾,那你留个电话号码给我吧。
  牙牙低声说:真拙劣,泡妞技巧连狗都不如。
  我大怒:那应该怎么样?
  牙牙大声说:要是我看中了哪个小男生,就跟他说,小伙子,毛笔字写得不错嘛,手把手教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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