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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偶天成 by 十四郎(番外全)

_8 十四郎(现代)
  估计白宗英看到这封回复会气得吐血。
  
  不过这些陆千乔和斯兰都不知道,陆千乔依然做他的活死人,除了心口一块有点热气,其他地方好像都死僵了。他们被分配在一个不大的帐篷里住着,冷冷清清,就连关里负责做饭的厨师都不屑从这里经过,热水饭菜之类的更是一次没见过。
  
  带他们过来的战鬼叫郦闫,是郦朝央家族中颇有为的年轻战鬼。至今斯兰也不知他平日到底藏在哪儿,每日戌时雷打不动地来看一眼陆千乔,随着时间流逝,郦闫面上的神色终于不那么淡定了,艳丽的红眼睛里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焦急的神色来。
  
  这日戌时,他又照例揭开帐子来看陆千乔,斯兰正在火堆上熬瘦肉粥,喷香扑鼻。郦闫凑到床边摸了摸陆千乔的额头,不由叹口气。
  “那个……郦先生,将军他……”
  斯兰听见他叹气就觉心惊肉跳,这位战鬼似乎还未满弱冠年纪,脾气也和善些,他便大着胆子搭话。
  
  郦闫走过来,嗅了嗅锅里的瘦肉粥,赞:“好香,你将少爷照顾得很好。如今他还能进食吗?”
  “不能吞咽,所以每次喂食要费些力气。”
  郦闫点点头,自顾自舀了一碗瘦肉粥来喝,一面说:“如果我没记错,少爷应当是八月初九的生辰吧?今天八月初三,只剩六天。”
  ……所以呢?斯兰的双手忍不住发抖。
  
  “这些事告诉你一个小妖怪也无妨。战鬼度过变身劫,是成是败,只看生辰前十日。首先恢复的是触觉,然后味觉听觉都会一一回来,生辰那日五感尽数恢复。这样,就算顺利度过力量觉醒了。少爷到现在还未见五感回归,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斯兰面色发白,默然不语。
  “总之,再等等看吧。”
  郦闫安抚地拍拍他肩膀,喝完粥起身走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八月初五,陆千乔依旧没有任何觉醒迹象,忍无可忍的白宗英老将军倒是来了,带着满脸怒气,叉腰看着床上活死人般的陆千乔,声音如打雷:“皇上就指望这死人将军替他击退农民兵?!既然在其位,便要尽其职,叫我将两千兵马拨给他,实在心有不甘!”
  
  斯兰垂头递去一封密封好的信,低声道:“白老将军,将军尚能行动的时候,便写好密信一封,嘱咐我转交给您老人家,请您过目。”
  白宗英冷笑:“这样说,我不过来看这位尊贵的将军,他的信也到不了我手上?骠骑将军果然好威风。”
  “我数次试图觐见白老将军,都为他人拦下,您日理万机,我不敢造次。”
  
  白宗英被他不咸不淡几句话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抢过信封拆开粗粗一看,脸色瞬间就变了,当下细细读来,足看了顿饭工夫方将厚厚一沓信纸重新装回信封里。
  “他以为我白宗英是什么人?黄口小儿也敢指手画脚!”
  他将信封狠狠砸在地上,转身便走,一面又道:“骠骑将军有如此妙计,何不自己上阵御敌?白某人不敢与他抢功,这般天大的功劳,还请骠骑将军自己来挣。”
  
  斯兰默然看着众人离开帐篷,回头望一眼陆千乔,他依然处于沉睡中,神情安详,对外界一切事情都没有反应。
  这样的将军,要怎么上阵杀敌?
  
  但战场无情,第二天农民兵又来了两千援军,武爽带了五千人来闯关,叫骂挑衅声十里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白宗英硬是隐忍不发,只叫人送来两付盔甲,顺便带来一句话:两千人马已备好,请将军上马。
  
  斯兰对着两付破烂的盔甲只有发呆的份,他能叫现在的将军出去迎战吗?显然不能!可恨现在将军身体不适,倘若白宗英早些见识到将军的厉害,今日也不敢这般狂妄。
  
  正回想将军从前的英姿,忽觉帐帘被人一掀,往日只在戌时出现的郦闫进来了,因见斯兰坐着,陆千乔躺着,盔甲丢在地上放着,郦闫的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立即沉下来了。
  
  “穿盔甲,上马!”他声音冰冷。
  斯兰急道:“将军这样怎么杀敌?!”
  “我不管,你护着也好,架着也好!今日若退缩,我族颜面便尽数被他丢尽!”
  
  斯兰含泪替陆千乔系上盔甲,一把扛起便走,及至帐外吹了几声口哨,远远在吃草休憩的烈云骅立即御风而来。斯兰将他用绳子牢牢系在烈云骅背上,一面低声吩咐:“好孩子,千万别把将军摔下来!遇到危险立即就跑!”
  
  “只许胜,不许败!”郦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斯兰回头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所谓的两千军马,大多是关内老弱病残之辈,甚至还有两排伤员,待见到陆千乔被捆在烈云骅身上的模样,个个都露出讥诮且愤懑的神情。
  
  斯兰冷道:“将军有令:上高台,备好巨石热油!”
  没有一个人动。
  “将军有令:上高台,备好巨石热油!”
  一片死寂。
  
  斯兰紧咬牙关,猛然转身,响亮地答了个“得令”,抱起一块压帐篷的巨石,足有半人高,一步步往高台上走去。回来的时候,他肩胛处带着一支断箭,俨然是被台下农民兵射伤的。
  
  再抱起一块,继续上高台。
  这次腰腹处又中了一箭,鲜血染红盔甲。
  
  两千人马开始躁动,惶惶不安,所有人的视线都胶着在斯兰身上,一动不动。
  
  搬完第五块石头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的断箭都消失了,只有鲜血在滴,沿途留着长长一条血迹。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沉默着上前,两三人抱起一块巨石,陪他一起送上高台。渐渐地,人越来越多——最终,两千人都默默跟上他的步伐,依次搬运巨石,烧火热油,让坐在帐篷里看笑话的白宗英老将军瞪圆了眼。
  
  关外有五千农民兵,数量上就比两千人多了一倍多,武爽又是个相当出色的首领,五千人实在不亚于五千精兵,巨石和热油攻击不过稍稍扰乱了前方一些队形,实际损伤微乎其微。
  
  没有办法,只有拼了。
  
  斯兰翻身跳上烈云骅,低头看一眼陆千乔,他依然在沉睡,毫无知觉,那么安详的模样。可是这样也好,这样他就不会知道,自己的家族为了追求名誉,将他的性命放弃了。
  
  斯兰眼眶里一阵热辣:“将军!我不会让你死的!”
  
  烈云骅长嘶一声,从打开的关口石门内第一个冲了出去,如一道红色流星。两千人迟疑且缓慢地跟在后面,生死战场上却容不得片刻迟缓,他们几乎一出去就被农民兵势如破竹地刺穿队形——武爽的目标是尚未合拢的关口石门!
  
  白宗英不知何时上了高台,大喝一声:“快关门!”
  
  石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无视远处两千残兵的哭喊,缓缓合上了。这简直是将士气打击到了最低点,多数人无心再战,逃的逃躲的躲,唯有斯兰还坚持冲在第一个。
  
  孤军奋战四个字,他和将军在曾经的五年沙场生涯里从未体会过,想不到,今天却体会到了其中的惨烈。
  身前身后全是刀光与呐喊,砍倒了一个,还有十个冲上来。
  
  多么想不顾一切让烈云骅带着将军飞离这片修罗场!
  可是不行!郦闫站在高台上拉满了长弓,他知道,只要他们露出一丝怯意,战鬼的箭就会刺穿陆千乔的心口。
  战鬼一族的名誉,不可败,不可退缩的精神,比铁律还要严格。
  每一个战鬼都是这样觉醒,在杀戮声里,在不停溅到身上的血水里,唤醒他们体内深处的古老血性,成长为强大无敌的,真正的战鬼。
  
  肩上一阵剧烈疼痛,斯兰再也支持不住,单膝跪倒在地,用长刀勉强架住头顶猛烈的攻击。就算他是个体质强横的妖怪,也无法以一人之力抵抗五千兵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这一次能不能活着回去。
  
  烈云骅突然悲嘶一声,它被一群农民兵用绳索套住了脖子,狠狠往下扯——擒贼先擒王,所有人都懂这个道理,一个不省人事的将军挂在马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令他们开心的呢?
  
  斯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出去,想将陆千乔护在身下,可是下一刻背心却被一股大力扯了起来,凌空而起。
  他精疲力尽又茫然地抬起头,阳光好刺眼,只能勉强看到自己是被一只巨大的鸟抓着,它另一只爪子抓的是烈云骅,陆千乔安稳地被拴在马上,未见伤口。
  
  “你们在搞什么危险行动啊?”
  鸟背上一个柔软甜蜜的女声惊愕地发问。
  好熟悉的声音,好让人头疼、一听见就想吐血的声音。可是斯兰突然觉得,她的声音在这样一个时刻响起,简直比天上仙曲还要动听。
  
  一只手抓住他的背心,轻松一扯,他就落在了宽厚的鸟背上,大口喘气,累得动也不能动。下一刻,昏睡中的陆千乔被丢在他身边,黑发软软地覆在面上,很是狼狈。
  斯兰勉力凑过去,上下检查一遍,确定将军没有受伤,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你还活着吗?”一只手在他身上戳着,辛湄蹲在对面瞪圆了眼睛看他。
  斯兰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你怎么会来……”
  辛湄低头看看下面乱叫乱嚷还不停放箭的农民兵,摇摇头:“先走吧,等会儿再说。”
  斯兰登时大惊:“不!不可以走!”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极锐利刺耳的风声自远处雷霆般袭来,辛湄猛然转身,便见远方高台上站着一只战鬼,手里的长弓瞄准他们,射出了第一箭。
  
  
作者有话要说:佳偶看上去像虐文吗?像虐文吗?像虐文吗?像虐文吗?
[img]xze_10.jpg[/img]我都这么诚挚地看着乃们了,感受不到我充满诚意的眼神吗?这文到底哪点像虐文啊?
殉葬(三)
  
  这一箭是对着秋月射来的,疾行之快,完全避无可避,辛湄下意识闭上眼睛,下一刻那尖锐的破空声便贴着耳边急转直上——仅仅是警示的一箭,中途便换向往天际射出,并未伤到任何人。
  
  辛湄吐出一口气,抹一把冷汗,回头问:“那人是谁啊?!居然放冷箭!”
  “那是将军族人,我们不可以逃,不然他宁可杀掉我们,也不许战鬼一族背上逃跑的耻辱。”
  高台上的战鬼再次拉满长弓,却并不射出,像是一种无声而冷酷的威胁。
  “好混账!”她怒了,“我就知道长着红眼珠子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小声点啊……斯兰默默垂泪,她是不是忘了将军也是红眼睛?
  
  “我去找他讲理。”
  辛湄跳上马背,一抖缰绳,憋了一肚子怒火的烈云骅撒开四蹄御风而跑,将斯兰惊恐的叫声甩在后面,眨眼便来到高台之上。
  
  台上驻守的弓箭手们纷纷搭箭瞄准,郦闫认出她是陆千乔的妻子,只得放下长弓回头道:“白老将军,不可伤害这位姑娘,她只是个普通平民。”
  白宗英面沉如水,仿佛没有听见,双眼只盯着关外硝烟弥漫的战场。
  
  郦闫远远向辛湄合手行个礼:“辛小姐,家兄如何会让你离开皇陵?”
  “你给我过来。”辛湄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勾勾。
  郦闫犹豫着纵身一跃,大鸟一般轻轻站在马背上:“……我来了。辛小姐,家兄在何处?”
  辛湄一骨碌也站在马背上,抬头怒瞪他:“你要杀陆千乔!”
  “我怎会杀他……”郦闫摇摇头,“你不懂我族规矩。”
  “他都不能动,台子上那个混蛋将军还只给他破破烂烂的人马!你还用箭盯着他!这样的规矩一点也不公平!”
  
  郦闫没有回答。
  
  他自己也知道,这确实是不公平的,白宗英忌恨郦朝央教唆皇帝,把陆千乔派来扯后腿,分给他的两千人马战斗力还不如普通士兵五百人,陆千乔就算马上觉醒了,这场仗也未必能赢。
  
  但既便如此,也不可以退缩。
  
  战鬼一族就是这么不懂圆滑的变通,拥有着近乎顽固愚蠢的傲气。重要的不是被谁杀死,而是死在何处。死在战场和死在床上,一天一地。被逼到死亡的极致,才能得到真正的力量——这是他们的真谛。
  
  “你们根本是坐视他去送死……不对!你们拿着刀子逼他去死!战鬼都是这样觉醒,难怪你们这一族人越来越少!都是被你们自己害死了!”
  郦闫沉下脸:“辛小姐,请你谨慎出言。”
  “我没有什么‘仅剩’的话要说了。”辛湄直直看着他,“你与其拿箭杀自己族人,不如叫台子上那个混蛋将军多放点人出来杀敌。农民兵一天到晚闹事,就是因为有这些只吃饭不干活的将军在!将军能有像汤圆一样圆的吗?!”
  
  郦闫回头看一眼白宗英,她说话的声音很响,估计白宗英每个字都听得明明白白,因为……他的脸现在比青菜还绿,气得一个劲抖。
  
  “开门!”
  
  白宗英怒吼一声,抓起自己的大刀,跨上马背,带领一群精兵冲出了关口。关外两千残兵突然得到后援,还是白老将军亲自领兵,士气顿时高涨起来,局面瞬间出现了微妙的转变。
  
  远处秋月背上的斯兰也趁空闲替自己上了伤药,妖怪的恢复力本就强悍,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伤口的流血都停了。他抖擞精神,翻身跳下去,挥舞长刀继续厮杀,比方才还要勇猛,瞬间就将周围清空一小块。
  
  “对嘛,这样才公平。”辛湄抱着胳膊,严肃地点头。
  
  郦闫看看她,再看看下方发生良性变化的战局,突然对陆千乔起了另一种层次的尊敬——能选个这么彪悍的老婆,少爷的眼光真不错。
  
  “那个……在下郦闫,郦氏一族人。”他怀着敬意礼貌地介绍自己。
  辛湄唇角一弯,对他露出个阳光灿烂的笑容,一只手偷偷伸进包里,摸到了新买的两包花椒粉,经过郦闵一战,她认为花椒粉在某些时刻比飞刀和毒镖都要靠谱。
  
  正准备顺风撒出去,报复一下他方才的射箭行为,忽听远方传来一阵凄厉而绵长的嘶吼,像是被逼入绝路的野兽,又像是对月哀嚎的山魈,令人毛骨悚然。
  
  郦闫的脸色瞬间变了,翻身跃下马背,往前方战场狂奔而去。
  呃,是出什么事了吗?辛湄掉转马头,便见秋月在半空中惊慌失措地拍着翅膀,从它背上直直坠下一个人——陆千乔!
  
  整个世界的拍子似乎都慢了下来,他就那样慢慢地摔在地上,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斯兰狂喜之下挥舞长刀,将身边碍事的农民兵尽数赶走,连滚带爬地奔到陆千乔身边。
  “将军!你度过变身劫了?!”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陆千乔微微仰着头,泥土沾染了半边脸。他的神情空洞且木然,双眼完全失去神采,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个石头人似的动也不动。
  “将军?”斯兰疑惑地再唤一声。
  
  下一刻,一双无神的血红的眼对上了他,斯兰只觉喉咙一紧,竟是被他硬生生掐住喉咙单手提了起来。手里的掩月长刀被轻易夺走,斯兰费力地挣扎着,感觉自己被重重抛了出去,背部狠狠撞在地上。
  
  尚未完全觉醒的战鬼在吼叫,凄厉的声音穿透整个战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朝这里望来。
  
  长刀在风中划出优雅而锐利的曲线,刀身还残留着鲜血,一滴滴滑落地面。陆千乔面无表情提着这柄长刀,似一枚刚刚离弦的箭矢,冲进人群。
  
  没有章法,没有神智,他整个人似乎都变成一柄锐利的宝刀,所到之处,锐不可当,而且——他杀的不光是农民兵,连自己人都杀。没有人能抵御那柄仿佛来自地狱的掩月长刀,它挥舞过的地方,鲜血断肢满地。
  
  辛湄骑着烈云骅狂奔而来,一路躲避闪烁的刀光,一路追向他。
  “陆千乔!”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
  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含笑转过身,朝她伸出双臂,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我的宝贝,你过来。”
  她红着脸扑进他的怀抱。
  “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
  …………
  
  以上,只是幻想。
  
  他似乎对她的声音有反应,猛然转身,横起掩月长刀,直劈过来。烈云骅悲嘶一声,被锐利的刀风劈去一小块顶皮,辛湄只觉肩上一阵锐痛——他的刀风居然在她肩上劈了一道口子!
  
  辛湄翻下马背转身便跑,比兔子还快。
  
  一旁目瞪口呆的斯兰忍不住大吼:“你去哪里?!将军醒了啊!”
  她四处张望,找了块比较靠谱的半人高巨石,飞快躲在后面,这才道:“我找地方躲一下,陆千乔貌似失心疯了。”
  
  呃?!她跑来九死一生的战场,为的不就是和将军同生共死?!这种时候,她难道不该是流着眼泪扑上前紧紧抱住将军,大声呼唤失去理智的将军的名字吗?!
  
  斯兰气急败坏:“那只是还未适应战鬼庞大的力量!你过去他说不定就清醒了!”
  辛湄探头看了看,陆千乔还在拿着刀乱杀人,她立即把脑袋缩回来。陪着他是一回事,被他杀死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种明显是在失心疯的症状,她过去就是找死。
  “你叫他的名字!他谁的声音都听不见,可一定能听见你的!”斯兰仍然不放弃。
  
  呃,把他喊过来,然后举刀把他俩劈成肉末么?
  辛湄为难地看着他:“你……你被赵官人附体了?”
  斯兰登时犹如五雷轰顶般僵硬了。
  
  “这次觉醒要是成功,少爷就算顺利度过变身劫了!”
  郦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巨石上,满心喜悦地开口。
  辛湄抬头看着他:“你怎么也躲在这里?!不上去阻止他乱杀人吗?”
  郦闫愣了一下:“少爷在觉醒,我怎有本事上前阻止。他爱杀多少便杀多少,统统杀光也没所谓。”
  “他杀的人也有皇帝陛下的人马呀!你们不是为皇帝干活的吗?”
  郦闫面上有一种冷酷的神情:“战鬼除了天神,不会真正效忠任何人。”
  
  ……可是,他把这里的人都杀完了,就会过来杀他们几个了吧?
  
  辛湄只觉一颗心跳得厉害,悄悄伸出半个身子,陆千乔已经离开她好远,从头到脚都被鲜血浸透——别人的鲜血。
  
  许多人围着他,却又不敢靠近他,惊恐又沉默地看着他凄厉地嚎叫,像是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掩月长刀为他紧紧攥着,因为砍了太多人而卷起的刀口一下一下重重劈在地上,每一下都劈出一道狭长的深坑。
  
  他现在……是不是很痛苦?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这样子的陆千乔她从没见过,完全不可靠近,只有疯狂杀戮的战鬼本能。难道……她真要像斯兰说的那样,以惊天动地的阵势冲过去抱住他,再用杜鹃啼血般的声音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好恶心,还是算了吧。
  
  掩月长刀忽然被高高举起,陆千乔做出准备投掷的动作,目标是——远处山头的白帐篷!那好像是农民兵首领武爽的营地吧?
  长刀周身渲染了一层血红的光芒,脱手而出,发出极其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红色流星般疾射而出。与上次杀虎妖一样,长刀似乎拥有了自己的生命,绕着帐篷上下飞舞,眨眼便将它撕成了碎片,连着碎片一起爆开的,还有大片碎末血肉,想来应当是原本在帐篷里的人。
  
  “常胜王!是常胜王!”
  农民兵开始躁动,所有人都知道,帐篷里的人是武爽的弟弟,自封常胜王的武艺。第二首领无声无息就死了,对他们的打击实在太过巨大,连武爽都愣了半日,方才猛然回神,拍马掉头便跑:“撤!今日暂时撤退!”
  
  士气低落的农民兵如鸟兽散,足退了三十里。八月初六嘉平关一战,小小胜一局。
  
  白宗英将军骑着马神色复杂地走过来,陆千乔安安静静站在原地,既不叫,也不杀人,又变成一个木讷的石头人,扬高染满鲜血的脸,空洞地望着天空。
  
  “骠骑将军……”
  白宗英只说了四个字,陆千乔忽然挥刀而向,白宗英身边忠心的副官立即冲上前阻挡,被一刀削成两半,惨呼着摔落在地。
  “你……你要做什么?!”白宗英惊得从马上跌下,连滚带爬往后逃。
  长刀再次扬起,这次对准的是他的胖脸。
  
  “陆千乔!”
  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陆千乔举起长刀的手猛然停顿一瞬。
  众目睽睽之下,辛湄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用力朝他掷去:“你不要继续发疯啊!”
  “咚”,大石头精准地砸在这位发疯的骠骑将军后脑勺上,长刀从手上滑落,他一头扑倒在地。
  
  “你做了什么?!”斯兰差点也跟着晕过去。
  “呃,我只是想让他安静一下……”辛湄难得心虚。
  
  他现在果然安静了,非常安静地,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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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葬(四)
  陆千乔晕倒后就没再醒过来。
  斯兰和郦闫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死了很多次……
  于是那天晚上,辛湄十六年来,破天荒第一次——做噩梦了。
  
  她梦见自己被一群战鬼抓去殉葬,塞进冰冷的石棺里,和死去的陆千乔并肩躺着,他的身体冰冷而僵硬。
  她记得自己用手指轻轻拂过他熟悉的轮廓,指尖触到的不再是温热肌肤。
  那种死人才有的冰冷感觉像是刺进皮肤里,再刺进心里。
  
  辛湄骇然惊醒,眼前一切模糊而潮湿,一颗眼泪顺着眼角落下。
  她茫然地抱着被子坐起身,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喘不过气。她自己都有点被吓到,呆了半天。
  
  帐帘忽然被人揭开,斯兰脸色灰白地走进来:“快起!将军……将军的母亲到了。”
  ……是来找她清算总账的吗?辛湄的难得脆弱一次的小心脏瞬间滑到了深谷里。说起来,陆千乔可能本来会好好的,该不会被她一颗石头给砸出什么意外吧?
  
  她匆匆梳洗一番,出了自己的小帐篷,果然见陆千乔的帐篷前停着一辆雪白的马车。
  她就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陆千乔的母亲,和她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
  郦朝央穿着雪白的衣服,安安静静从车上下来,墨一般的长发和眉眼,整个人像是用冰雪堆砌而成的。
  
  本以为所有的战鬼都是红眼重瞳,但原来并不是这样。只有未满二十五岁的年轻战鬼才是红眼睛,一旦顺利度过变身劫,外表看上去就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唯有在杀意勃发的时候才会爆发出鲜血的红。
  
  郦朝央进帐篷前似乎回头看了她一眼,辛湄不太敢确定,因为她看上去太空洞太心不在焉了,像是被一团烟笼着,谁也见不到她真实的表情。
  她身后还跟着久违的郦闵,一直用恶狠狠的眼光看过来——他还记得在皇陵被她用一把花椒粉放倒的事情,这简直是个天大的耻辱。
  
  辛湄有些心神不宁,抬头看看身边的斯兰,问他:“你说……咳咳,陆千乔会不会因为被我砸了一下,就过不了变身期?”
  斯兰板着脸:“我不知道。”
  “……你就说一句‘和你无关’嘛!我现在很担心很内疚很悲伤很绝望啊!”
  “我不知道。”
  辛湄只好嘟脸望向帐篷,担心得皱紧眉头。
  
  帐篷里,郦闫正小心将昏睡中的陆千乔翻了个个儿,指着他后脑勺上的肿块,愤愤地说:“夫人请看,将军就是被石头砸中这里才晕过去的。”
  当时少爷在勃发,在疯狂,在漫天血光里享受战鬼新生的力量……然后飞来一块横石,把一切都打没了!
  
  郦朝央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坐在床边,带上雪白的丝绢手套,轻轻抚上陆千乔的额头。
  他身上还有热度,呼吸依旧平稳,皮肤对她的触碰有反应,五感应当是回来了,可他就是睡着不醒。
  郦闫依旧愤愤不平:“都怪辛小姐节外生枝用石头砸晕了他!”
  郦朝央淡淡瞥他一眼:“会迁怒他人,证明你还幼稚。我族怎会如此脆弱?一块石头就能砸死的战鬼,死了也罢。”
  郦闫默然。
  “交给你和郦闵的事,你们一件也没办好。出去,回去自有责罚。”
  郦闫脸色苍白地出了帐篷。
  
  郦朝央静静在床边坐了很久,忽然动了,脱下手套,迟疑地、缓慢地、甚至带着生涩地,轻轻摸向陆千乔的脸颊。
  他生下来,到如今整二十五岁,她似乎都没有这样安静地触碰过他。
  看着他与那个人神似的脸,郦朝央忽尔又感到一种怀念。当年,他死的时候,就是这么安静,把脸放在她手上,呼吸静静停止。而如今,自己和他的儿子,用同样的姿势躺在自己面前,她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像是又见证了一次他的死亡。
  
  她漆黑的眼眸瞬间变作血一般的色泽,不迁怒么?真可笑,连她自己也做不到。
  回头唤:“郦闵。”
  帐篷外的战鬼立即会意,向辛湄行了个礼,冷道:“辛小姐,夫人有请。”
  
  ……丑媳妇终于要见公婆了。
  
  辛湄犹豫了一下,终于揭开帐帘,慢慢走进去。
  她对上一双冰冷而血腥的红眼,微微一愣,她没有避让,静静与她对望。
  像是过了三个秋天那么久,郦朝央终于低低开口。
  “……最后一天,他再不醒,便永远醒不过来了。”
  
  辛湄纠结了很久,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声问她:“真是被那块石头砸的缘故吗?”
  郦朝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明明她坐着,她站着,一高一低,之间的距离也不远,辛湄却感觉她仿佛身处极遥远的高处,用没有感情的眼睛高高在上地俯视她。
  
  “醒不过来,便等于死去。千乔的墓室我早已命人在皇陵打开,他很喜欢那里吧?”
  ……什么意思?
  “他活着,我给不了他喜欢的东西。他死了,我会把他喜欢的所有东西都送给他。”
  郦朝央迷离的眼神终于凝聚了一点,定在辛湄脸上:“包括你。”
  
  辛湄张开嘴,犹豫了一下,她以为自己会问关于殉葬的话,可是话出口,却变成了:“他不会死。”
  郦朝央不想与她说这些没来由的感性话,转头淡道:“辛小姐,请出去等候消息。”
  
  “我不走。”
  她回答得坚定而温和。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他。陆千乔不会死,他会醒过来。”
  “我不喜欢听无意义的好话。”
  “你是他母亲,你却不肯相信他不会死。这不是好话,你难道不明白?”
  血红的眼睛再次对上她的,郦朝央的声音有了一丝寒意:“辛小姐,无知者的无畏没有意义。”
  
  辛湄没有回答她,径自坐在床边,轻轻抚摸陆千乔的头发,发间的暖意莫名令她的不安平静了下来。
  
  她怎么会无知,她知道的东西很多。
  她知道陆千乔喜欢皇陵里悠闲宁静的生活;知道他闲来无事喜欢做人偶;知道他其实不喜欢打仗;知道他虽然嘴上常说得不好听,面瘫表情也不讨喜,但他心里是热的。
  
  “我陪着他。”
  
  红眼睛的血色渐渐消退,郦朝央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
  
  “我族混血,并非没有人能度过变身劫,先时千乔委托那小仙人来查,想必也已知道了。具体怎样度过,每人不同,方法亦不可作为参考。但我郦朝央的儿子,怎可泯然众人,替我告诉他,我不许他死得这般轻贱。”
  
  帐帘被合上,她又上了那辆雪白的马车,静静守在帐外。
  
  *
  
  天慢慢黑了,斯兰进来送过一次饭,眼睛红红的看了陆千乔一眼,却什么也没说,捏紧拳头又出去了。
  
  辛湄轻轻拍了拍陆千乔的脸颊:“……喂,被石头砸死的不算好汉,你再不醒过来,是想把罪名都推我头上让我不安吗?”
  
  没有回答。
  
  “我告诉你,你别想得美了,死后还要我殉葬。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死了,就算把我埋坑里,我也挖洞爬出去改嫁。喂,我真的会改嫁,你别以为我开玩笑。”
  
  依然没有回答。
  
  辛湄背靠在柔韧的帐篷上,上面开了一个透气的大窗口,天气不错,星河闪烁,银光璀璨。夜风送来的味道却不敢恭维,有硝烟味,也有血腥味,遥远的地方,还传来伤兵们痛苦的呻吟。
  
  辛湄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手指轻轻顺着他柔软的长发,突然开始想念皇陵。
  大家还在皇陵等着他们。
  带着凉意的清爽夏风在等着,充满野草香气的山坡在等着,满天星光与小月亮也在等着。
  他们相遇的时间还不长,却又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原来她和他一直都在一起。他动不动就发红的如玛瑙般的耳朵,还有那种她还看不懂的凝视,就像昨天才发生过。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一个小片段都没忘。
  
  改嫁?开什么玩笑。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嫁给别人,不管任何人。
  她要嫁的,天定的姻缘,天成的佳偶,只有陆千乔一个。
  
  陆千乔,你什么时候醒过来?
  
  *
  
  天黑过,又亮了。
  
  辛湄静静望着天顶渐渐变淡的月亮,忽然,怀里的脑袋动了一下——动的又何止脑袋,陆千乔整个人都在动,像是刚睡醒似的,翻个身,把手抬起来摸向后脑勺的肿块,茫茫然睁开眼。
  
  依然是血红的眼珠。
  
  她不敢动,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他。
  ……是平常的陆千乔?还是那个拿着刀乱杀人的战鬼?说起来,要是战鬼的话,她现在跑还来得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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