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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XT《九州·羽传说·今何在》作者:九州创作组

_6 今何在(现代)
扶兰一愣,他身后,少女风凌雪已拔身而起,搭弓一箭,穿过翼嗣的手掌,他手中的剑随着血珠飞甩出去。
扶兰立时站起,手指屈伸,暗号发出,鹤雪士齐齐纵上,把两位王子分隔制住。
扶兰回头狠狠瞪了风凌雪一眼,作为鹤雪士,首领不发令竟然擅动,这是大忌,要受严惩的。虽然扶兰不得不承认,在那种情况下,他也只能那样做。
一天后,国君翼持王伤重难以理事,宣布退位,王位传于二王子翼嗣。大王子及其母被放逐,大王子一派臣将十几人被斩。
这一切,当然是鹤雪团的选择。
旨传当日,翼嗣行典,典礼上,这十七岁少年撕去祭司为他准备的祈天文,大声道:“我等这个时候很久了,从今以后,翼王朝将不再怯弱藏匿于山野,我们将逐鹿天下,先夺晋北,再归宁州,人族胤朝将灭,乱世来临,我羽族将扬威于天,使五族敬伏,抛弃过去,抛弃父辈给我们的软弱的名,你们国君的名字,不再是翼嗣,他叫——翼在天!”
族人都振臂欢呼。此时,少年国君的眼睛,却转向了坛边的一处,那个垂目站立的少女,那个一箭射穿他掌心的人。一片欢呼声中,只有她漠然安静,像一片雨中的浮叶。翼在天包裹着的右手微微地抖着,却正有一种情感,直贯注入他的内心。
向异翅也在人群之中,他认得这位新的少年国君,当年在北陆的林中遇见,他就称自己为翼在天,那是他早就为自己想好的名字。他是南羽国的王子,那时却为何在北羽国流浪?北羽族被人族用大火赶至海边屠杀之时,他又是如何逃回海峡之南的?
“不经号令,射伤王储,该当何罪?”大殿中,那少年国君翼在天打量着自己缠绷带的右手,试着屈伸手指。
他身后的扶兰低头轻轻叹息,风凌雪那一箭极为及时,不然若是翼在天真斩了王兄,逆了宗族,也就难以登上王位。但,新立之君的权威却又是不能不扶持的。
鹤雪中的种种刑罚,斩指、穿骨、夺目,都会使这位少女成为废人。扶兰略一沉默,吐出几字:“那就行鞭笞吧。”
少女褪去衣裳,伏在刑台上,洁白的脊背裸露在行刑者的面前。两位鹤雪士上前将她的双手锁在两侧柱中,以免她负痛挣扎,又在她口中勒入白巾好使她不至于在极痛时咬断自己的舌头。翼在天站在一旁,面色冷峻,一直注视着少女的脸庞,似乎想窥察她内心的每一点细微波痕,可他看到的却是如冰镜般的水面。
第一鞭下去的时候,那薄薄的冰镜就破碎了,痛苦无情地撕碎了宁静之美。风凌雪“啊”的喊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让所有的人不忍听闻。他们习惯了风凌雪轻轻地走过他们身旁,或是安静地抱膝坐在木柴堆上,听火堆边的人谈笑。虽然没有人见过这少女的欢颜,却也都以为她不会痛苦。但这一声轻喊让所有的人都想起了:她也只不过是个柔弱的孩子。
行刑者的第二鞭不由得弱了力道,像是空气变得稠密似的,闷闷地打在少女背上,和第一鞭所留的鲜红血痕交叠在一起。可这疼痛却已是远超第一鞭的了。少女的身体在颤抖着,惨白的手指伸直,痛苦将会一直叠加到她体无完肤时,但人往往顶不到那个时候便已经晕厥,所以没人体会过疼痛的极限,熬得越久的人只会在心灵中留下越深的恐惧。
翼在天却像是极不满意这力道稍弱的一鞭,他冲过来一把夺过行刑者手中的鞭子,高高扬起,连扶兰也惊恐地望着他的手,这一鞭呼啸而去,蓄满了力气绝不留情,使人觉得顽石也会在这力道下崩裂了。少年国君的眼中充满暴戾,像狼在享受把爪中的兔子一撕两半的快感。行刑者都垂下了双目。
那响声像是一大块玉破碎飞溅,风凌雪的惨叫声惊动了鹤雪营地。
营边树后的阴影中,那个杂役的少年紧紧地蜷缩,揪住自己的头发,低低恶吼,像要把自己扯碎。他双脚蹬踩着泥地,所有的力量却只能用在那里。
刑台上,少年国君大步走上前看着少女苦痛抽泣,忽然伸手抚上她的头发,将脸贴上她的面庞,沾染着她的泪水,喘息着说:“你不会知道你带给我的痛苦……我手上的伤永远都不会好,因为我忘不了你……所以你的身上也要留下我给你的伤……让你永远地记住,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你以后会永远因为听到一个名字而颤抖,那就是翼在天!”
他猛地站起身来:“我这一鞭,抵去了后面所有的鞭数。以后,不论她做了什么,你们谁也不许碰她!”
少年国君大步地离去。
然后,他看见了另一个少年,正站在十几丈外,紧握着双拳,怒视着他。
翼在天冷笑了一声,走上前去,来到向异翅的身边。
“怎么?你看起来想杀了我?为什么?因为我伤害了她?”翼在天突然大笑起来,“我一句话就可以救她,一句话也可以杀死她,我就是要让她明白,她的命全在我的指间,让她明白,谁是她的主人!而你呢……”他凑近向异翅,逼视着他:“你也喜欢她?哈哈哈哈……可你不配喜欢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因为你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更不用说去把握她的命运。你连翅膀都凝不出来,又怎么能配得上她呢?你难道想让她永远留在地面,像一个无翼民一般和你在一起吗?这就是你的梦想?让她为你做饭洗衣服,像一个普通的无翼贱民那样,过着永远没有机会飞翔的生活?”
他缓缓抬起了手:“我最讨厌毫无用处的废物,所以,你现在立刻给我消失……不然,我就会让你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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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向异翅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握紧拳头。
也许是风凌雪离开鹤雪团的时候了。人们看着终日坐在营边草地上、越来越沉默的少女这样说。
也许很快她就将交出鹤雪翎,进入王室,成为新国君的妃子了。
扶兰在营中踱着步,看着阳光下少女的背影,叹息着。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太可惜了,这本来可能成为传说的女子。
风凌雪只是沉默,不在乎背后的所有声音。
可一闭上眼睛,不知怎的,就常出现那少年的眼神。
为什么他突然失踪了呢?这个时候,她多么希望能再听到他的脚步声啊。
七天后,少年国君翼在天做出决定,要北渡大江前往宁州,与北陆游牧人族的首领会面,商讨人族协助翼王朝击败羽王朝,重新统治宁州羽族一事。
“我只带风凌雪一人去。”翼在天说,“如果我会死在北陆,那再带一千人也救不了我。”
扶兰发现,这个国君一旦做出决定,就绝不更改。他只有叹息一声。
“这就是宁州,我们种族发源的地方。”翼在天站在山巅,望着前方,无边无际的苍莽山林正像大海缓缓起伏。
“看,看那些波纹,你能看出风的形状。”翼在天回望着风凌雪,“风,这是第一王朝的姓氏啊。”
风凌雪望着前方,她不知道第一王朝的辉煌,不知道风氏的往昔,她只是凝视着,看那风越过山野。
“他们来了。”
人族牧野部的王子站到了翼在天的面前,他脸色如铜,健壮精悍,衬得翼在天是那么苍白单薄。
“几年前,我们已经帮你袭击过一次宁州羽族了,虽然你告诉了我们暗月日的天象,使我们得以重创北羽族,但是宁州羽族的崩溃并没有到来。”
“那是你们没能做到赶尽杀绝,这次,我会一举完成我的大业。”
“你准备如何做呢?”
“我会直接成为宁州羽族的王。”
“你准备杀死他们的王?”人族王子皱起了眉头。
“是,宁州羽王一死,王室纷争就起,那时……”
“哼!”人族王子大声冷笑着,“你又如何能从北鹤雪的守护中杀死羽王?倒是你们的王被北鹤雪……”
翼在天的脸色立时变了,风凌雪的手指轻搭在了箭壶中的箭羽上。
人族王子自知失言,但却高傲得不肯认错,他的那位护卫也将手按在了剑上。双方就这样对峙着。
“我本该一剑杀了你。”翼在天说,“但现在不会,因为我现在需要你们的合作,但以后就很难说了。”
人族王子冷笑着:“你倒坦诚。不错,我们马背上人说话也喜欢直来直去的,你要我们做什么?又能给我们什么?”
“我要你们偷偷准备,在宁州羽王死后立刻发兵进攻北羽族,使他们惊慌失措,陷入混乱。”
“这可有难度,现在瀚州青阳部为各部盟主,前不久屠灭反叛的真颜部,有彻底并吞各部称帝之势,这时我们进攻宁州,恐引来青阳王吕嵩的忌惮。”
“这不要紧,你们不进攻宁州,青阳王吕嵩也会让你们进攻的。”
“你怎知道?”
“因为几日后,他就会遭到羽族的刺杀,那羽人会被他们杀死。他有着北羽的血统和翎徽,吕嵩一定会认为那是宁州羽族为他们上次被人族所袭的报复。”
“小小年纪,竟计算得如此深啊,瀚州人蛮和宁州羽族就这样被你扯入战争?”
“那不也正是你所希望的?”
“可如果事情泄露了呢?”
“没有关系,反正我也一无所有。”
“就算给整个南羽带来灭顶之灾也在所不惜?”
“一个民族如果要靠流浪而苟活,本来生与死也没有区别。”
“翼在天,如果真让你统一了羽族,你会成为十分可怕的一代帝王。”
“在那之前,会有很多人想除掉我,所以这种话,等我真的活到那一天时再说吧。”
“似乎连你自己也不太相信你能成功?但你还是决心去做。我不太明白,一个十几岁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因为你不明白,我是在怎样的环境中生活过来的。我很小就明白,很多事去做,不是生就是死,不去做,会活着,但一定活得像草芥一样。我从小到大做过几百次这样的决定,包括挥刀砍向我的兄弟,但现在……我还活着。”
“你也知道你不会永远如此幸运,你不知道你哪一天就会死,所以你反而无所顾忌。”
翼在天仰天大笑:“这便是我能比你们强的地方。”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如何有信心冲破北鹤雪的护卫,杀死宁州羽王。”
翼在天没有说话,他抬头望向远方,风正在把云撕成片缕,洒在天际。
“你知道是谁代替你去刺杀青阳王吕嵩吗?”那晚火堆边,翼在天对风凌雪说。
风凌雪不语,只注视着火焰的舞动。
“是向异翅。”
风凌雪身子抖了一下,一会儿,才低声道:“他根本不能飞。”
“你可知道冰玦?”
风凌雪摇摇头。
“这是一种辰月秘术士常用的东西,可以使平常人的体内爆发出强大的精神力,但同时也吸收人的生命力,使之虚弱折寿。向异翅有鹤雪体质,但可惜凝出的翼总是残的,这东西能帮他。我们鹤雪士太珍贵了,不能轻损,刺杀青阳王这样必死的任务,由他去再好不过。”
“可他也完全不会射术。”
“他不需要会,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射出箭去,他只需拿着弓飞近青阳王,然后被铁弓卫士们射落,他的使命就完成了。他是北羽血统,身上带着北鹤雪的翎徽,这些会代替他告诉青阳王一切的。”
风凌雪沉默了许久。木柴在噼噼作响,间或有火星跳出烈焰,一瞬之后,便消失在黑暗中。她不知火星为什么要跳出来,只为她一瞬的注视之后,便永寂于虚无。那么短,太短暂了。
“他不是鹤雪士,你不能下必死之令。”
“但他愿意,而且服下了毒,那晚他去不去刺杀,都会死。所以他不会退缩。”
翼在天看着风凌雪的脸,火光下女孩的眼神迷离着。“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接受?”他接着问。
见风凌雪不说话,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条件是,我不以刺君之罪处治你,以后也永远不再伤害你。”
风凌雪忽然猛地偏过了头去。
她把自己的脸藏入了黑暗中,不想再去注视跳出的火星,怕它们太耀眼,刺痛了眼睛。
瀚州,瀚北大草原。
黑夜沉沉地笼罩着四野,青阳北都的城郭也隐没于夜色之中,这是草原上惟一的一座石城,是青阳王立志坐镇草原、不再随风草游走的象征。此刻它像静默的巨人,数百火堆形成了一个巨圈,青阳部的庆捷盛会正在进行着。
青阳王吕嵩年近五十,依然矫健如当年。他即位之初也是凭借手中的重剑克敌无数,最后才镇压了其他部族的骚乱,奠定了自己人族之主的赫赫威名。此时他端坐在那匹雪白的照夜狮子马边,披挂着乌光隐隐的铁铠,虽然多年曾征战,但却依然不减他的武士气度。
诸王子与铁甲武士们围绕在青阳王吕嵩的毡案边,个个铁甲森严,刀不离身。更有众多铁弓神射手,以鹰一般的目光四下巡视。
离这盛会几里外的草野中,一位少年在强风中双臂抱膝而坐,把头埋入臂中,他维持这种姿势,已经很久了。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举手摊开掌来,掌心中,一小块冰晶正冒着蓝光。
将此冰玦合于掌心,念诵秘咒,它就会融入体内,激发他背后凝出宽大的羽翼,他终于可以飞了,但是,一生也只有这一次了。这一夜后,他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翼在天的话犹然响在耳边:“我最讨厌毫无用处的废物……”
“我不是……”向异翅紧紧握着那冰玦,喃喃道。
“你不是?用什么来证明呢?你能做什么?”翼在天冷笑道。
“我不能做什么……但是你再伤害她……我也会想办法杀了你!”
“哈哈哈哈……”翼在天仰天大笑,“你想保护她?这太可笑了……你凭什么?我告诉你吧,我正准备派她去刺杀蛮族青阳王,你告诉我……你怎么保护她呢?”
向异翅因为愤怒而全身颤抖着,这愤怒不仅是对翼在天,也有对自己。
“不过……”翼在天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也觉得一个女孩子如果这样死了太可惜啊……我有另一个办法……你愿意替她死吗?”
向异翅惊讶地看着翼在天。
“有一种方法可以使羽族在月力不强的日子里飞翔,那就是用‘冰玦’。它吸收人的生命,却可以极大地刺激精神力,我想……它对你的残翼也有效吧。怎么样,这也许是你一生惟一有价值的一次……”
“一生惟一有价值的一次……”草原中,向异翅紧握着手中的冰玦,“用我的命换了她的命,多么好啊。”
疼痛正随血液贯注全身,提醒他毒将在天明时完全发作,他必须在今夜完成使命,飞向青阳王,不然性命就白丢了。
不停地默念着那秘咒,冰玦慢慢在手掌的紧压中融化了,向异翅觉得自己所诵的像是招魂之歌,他越念越快,最后变成了狂吼,血液急速流动的痛苦与极乐感撕裂着他,终于在背后的翼展点迸发了出来,一双湛蓝的光翼猛地喷溅而现,在风中迅速凝聚。翼上的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只余一层蓝色的荧光包裹着,羽毛上不时还有光芒流过。
当翼完全凝聚,便不会再有光芒,那时,他便可以飞向青阳大帐了。
这个时候,风凌雪在哪儿,在做什么呢?少年想。
他没有了父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营中的人都厌弃他,只有一个风凌雪,单纯得像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不知道强弱与尊卑,把一个畸翼者当做朋友。
草原上的风忽然停了。青阳王吕嵩抬头望望天空,依然漆黑一片没有月亮,可他身边的豹弓武士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安。
“有鹰的气息。”
“在这个时候?雄鹰想在黑夜中捕猎,只怕是要扑空了。”吕嵩大笑着,仍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不现出一丝的惊慌,那是极信任身边的护卫们。
“请灭掉火光离席吧。”有武士低低建议。
“你让我躲避什么?无法看清的黑夜?我纵横草原,什么时候躲藏过,又能藏到何时?”吕嵩低沉地冷笑,“我倒要看看谁能杀我。”
豹弓武士们的一股围近青阳王的桌案,不安地注视着天空,另一股分散潜入夜中。欢宴上的人们丝毫没有察觉,依旧醉舞狂歌。
忽然空中风势疾掠而下,像是沉静的水面猛地被匕首划开。豹弓武士们也在那一瞬辨出了来袭者的方位。“下来了!”他们惊呼着,盾牌和武士之躯立刻把青阳王围在核心,可吕嵩猛地站起,把他们全部推开,抽出长剑:“当年万箭齐发时我也照样冲锋在前,此比火雷原上如何?”
由远而近传来了铁胎重弓沉闷的弦响,那是外围拦截的神射手们发出箭去,可那些箭仿佛立刻被黑夜融化了似的,没有一箭命中。箭术高手们都能感觉到那股风仍在疾逼而来,越来越近。欢宴停止了,但是没有人慌乱,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吕嵩紧紧握剑,指节传来了格格的响声。
忽然空中一声喊,一个影子坠了下来。
“中了。”武士们喊。
可这时,空中传来啪的一声。
“箭。”所有武士心中闪过这个字,但字在心中还未掠完,箭已扑面而至。那一瞬可以看见的,不是一支,是七支,嗖嗖嗖嗖嗖嗖嗖,然后是一迭声地喊。青阳王身边的武士顿时摔出去一片。
空中又是啪的一声,这次方位从东转到南,那刺客由俯冲中急扬,以一个极锐的角度的转折甩开了四面而来的至少七八十支箭。然后又是七箭从天而至,因为武士们举盾还对着东方,所以又是七人摔倒。电光石火之间,吕嵩身边竟已不剩下几个人了。
那捕猎者的影子终于从夜空中出现了。
吕嵩抬头,看着那个恐怖的影子从黑暗中浮了出来,悬在天际,他甩去了他的夜行披风,所以升上天去的浮灯笼照出了他的身影。火光映照下,一对修长的翼正流转着光芒。
虽然相距甚远,但吕嵩和那捕猎者相信,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的眼神,一个是恼怒与惊异
,一个是高傲与嘲弄。
这刺客一现身,青阳武士们上百支箭已找到了目标,攒射而去。可那影子只是在天空中轻巧地一翻,竟就将这箭雨全数避过。上百支箭道交织成网,他竟然于那一瞬找到了惟一的空隙,即便天空暴雨,此人也是过不沾衣吧。
“难道是神要取我吕嵩的性命吗?”青阳王戎马一生,此刻竟也流出冷汗了。
死亡之影冷冷地挂在天上。可是向异翅却倒在草中。他没能飞上天空,他的背后凝出的仍然是一双残翼!
但在他的身后,却有另一个影子掠了出去。这个人什么时候跟在他身边的,他毫无察觉。
四周一片大乱,可是向异翅什么也听不见,痛苦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箭伤、毒噬……他的身体像干枯的树叶一样卷成一团,簌簌地抖着。
当一切散去,草原上安静下来之后,向异翅感到了极致的寒冷。那是血液也要凝结了的冷,这种冷压过了所有的痛楚,身体也许正在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那时就将完全没有痛苦了。
在这个灵魂即将弥散的时刻,月亮却透出了一丝光辉,草原上出现了一道道不见头尾的风痕,也许与辽阔的草原同长,滚滚而来。少年的身体有如这草海上一片轻枯的树叶,似乎随时将隐没消逝。
一个黑影就在这草海狂涛中缓缓走来,驻足在少年身旁。
“唉……”他发出了一声长叹,“我不是告诉过你……明月的力量无法使你飞翔,你用再多的冰玦也是没用的,你只有等待暗月的来临,那时才是你主宰天空之时,为什么要急着拼上性命?”
他伏下身,将冰凉的手指按上向异翅的额头,那股极寒贯入向异翅的全身,却祛除了毒药侵蚀身体的痛苦。
“你是……”精神恍惚中,向异翅看不清那张脸,却分明感觉到了那双怪眼的注视。
“为什么?你急于拥有一双翅膀?”
“因为……我想和她一起飞翔……”少年在恍惚中说。
“她……”黑影笑道,“我明白了……明月的力量正在召唤你,这很对,这正是暗月的宿命,你可以在她的身边,却永远无法真正在一起……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的高飞是以她的坠落为代价,当然……你还要很多年才能明白这一点……很多年……”
黑影抬头道:“会有人来救你的……你现在还不该死去。我会一直在暗中注视你。”他缓缓离去了,“我已经越来越老了,你需要早一点做出决定……”
黑影隐没于草丛中,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有什么一掠而过,忽然一个轻捷的身影就跃到了向异翅身边。
“可恶!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那竟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我要行刺的时候,你居然挡在前面,又飞不起来,差一点坏了我的大事。”
她上前托起向异翅的脸,就着星光打量:“你是谁?是我们北羽国的人吗?又为什么跑到这儿来?”
向异翅精神还没有复原,提不起什么力气来说话。
“你装死?”女孩翻着他的眼皮,伸手从背后拔出一支箭,用箭尖朝向异翅手指上狠狠扎下。
“啊!”向异翅不由痛得大叫起来。
“嘿嘿,怎么出声了?接着死啊!”女孩子得意起来,“还没有人敢在我路然真面前装哑巴。”她拖起向异翅的后领向前走去:“你真沉啊,带着你飞累死我了,我还是把你的手脚砍下来,一段段地带走比较好。”
向异翅挣扎着,抓住那女孩的手腕,想把她的手从自己衣领上扯开。不料那女孩擒拿之术很好,单手一旋一摆,反扭住了向异翅的手腕,用力向上一提,向异翅又是一声痛呼。
“喊什么啊?刚才怎么装木头来着?”女孩子冷笑道,“今天光喊不行了,还得求饶。”
她再一使劲,向异翅痛得冷汗直冒,却不肯再喊了。
“嘿,还敢犯犟?”那女孩火起,伸出另一只手在向异翅脖上又捏又掐,“你求不求饶?你求不求饶……”
向异翅心中忽然闪过什么事情,忽然“哈”地爆出一声,随后仰天大笑不止,整个人笑瘫在地上。
那女孩大为奇怪,满头雾水,不由放开了手,好奇地弯下腰来打量:“有什么事那么好笑?喂!你看见什么了?我有什么地方好笑吗?”她紧张地摸摸头发,整整衣裳,“喂!你到底笑什么!不准笑!再笑我扯掉你的耳朵。”
向异翅笑得浑身颤抖,眼泪滴在地上,好半天才止住,仰倒在草原上,望着天上的星空。
女孩子也在他身边坐下来,拔着草叶:“你笑够了?现在告诉我你笑什么?”
“我……我忘记了。”
女孩子跳起来一脚踢在向异翅腰间,踢得他好半天喘不上气来。“我告诉你!”女孩大声嚷着,“你给我想起来!你要是不告诉我你为什么笑,我天天用箭把你扎成刺猬。”
二十年后,面对群陨撞月的奇景,向异翅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什么笑,路然真掐着他的脖子时,他想起了童年的好友小丹,她也喜欢这样的撒娇,可是她已经死了。然后有人说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有同样的命运,他明明是想大哭的,最后却变成大笑。他想起来后想去告诉路然真,可是那时路然真也已经不在了。只剩他一个人孤独地看着那壮观的天象。他是这世上最没理由存在的一个人,却目睹了那么多充满生机、最该活下去的人死在了他前面,这或许便是人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吧。
风氏失踪十四年的女儿回到了家族中,这成为惊动全族的大事。
这个女孩清丽无比,却只是不说话,不亲近人,终日把自己关在屋中。
知情的人都说,当年是传说中的鹤雪名士将其带走,欲传其术,却十数年一无所成,才将其送回。风凌雪的父亲风邡是风氏那一辈第五子,夫妇俩辨其胎记,发现果然是失散多年
的女儿,惊喜交加。可女孩却不哭不笑不言,老夫妇俩觉得是受了苦造出的痴症,就越发怜爱,恨不得把十几年的亲情全补回来似的。
可女孩却从来不正视他们的眼睛,不和他们说话,后来索性面墙而坐。为此老人不知流了多少泪,叹了多少气。他们许下重金,求治其女的孤僻之症。
人皆叹息说,风氏世代公侯显贵,此女又是如此玉砌雪雕般的容颜,如不是癔症,早晚也是王妃之选。风氏为第一王朝国姓,是历代王族必联姻的大氏族。风氏有女回归的消息也惊动了王室,羽王菘这日下旨,召风邡夫妇携女觐见,并由御医国巫为其祈礼驱病。
即将觐见的前夜,女孩独坐房中,冷洁的月光照在白衣之上,她轻轻伸出手,望着掌心中一根晶莹的羽毛,忽然发出一声幽然的叹息。
此时遥远的某处,传来了萧索之音,低沉却悠长,像是古埙之诉。女孩急忙起身,奔出门外,背后挣出雪白之翼,月下银光一闪,影已向天空掠去。
风凌雪来到郊外林边,一位少年正坐在树下,吹着一片树叶。
“我知道,你一定能听见我的叶笛的。当初我想教你,可你却怎么也学不会,你箭术上有天纵之赋,可其他什么事都是笨笨的。”
风凌雪只是凝望着眼前这少年,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来到这里。
“你明天就要去觐见宁族的王了,是么?”向异翅问。
风凌雪不说话。
“然后见到羽王时你就会杀了他。是么?”
风凌雪不说话。
“然后你和你的父母、你们风氏全族都会被抄斩,是么?”
风凌雪不说话。
“但是你还是要做,因为你不知道怎么样可以让自己不去做。”
风凌雪不说话。她不说话的时候可能代表很多意思,或者是默认,或者是不同意,或者是没想好。但奇怪的是向异翅都能明白。
“你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因为你不知道生的快乐。你也不在乎别人的生命,明天你的父母、你的全族会因为你的行刺而死,你并不伤心,因为你不会理解他们有多么渴望活着。是么?”
风凌雪仍然沉默。
向异翅低下头:“我服毒去行刺青阳王之前,我也不认为自己活着有什么乐趣。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怕死。可后来我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知道我想活下去,我想做什么。我忘记了那些我活下去的理由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我能做到。风凌雪……”向异翅抬头望着女孩,“不要去送死……好么?”
风凌雪偏过头去,想避开他的目光。
“北鹤雪里有一个人叫路然真,她奉命于青阳王的盛宴上刺杀牧野部的王子,作为牧野氏几年前入侵宁州的报复。她敢这样做,是因为宁州羽族现已经做好开仗准备了。所以虽然我失败了,但战争依然会开始,我以我惟一的生命想完成一次壮举,证明我的勇敢,却原来是这样的无足轻重,无关大局。可是……”他看着女孩,眼中忽然有了一些闪动,“我不希望你是这样。你不该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忽然转头,大步地跑了,就像当初他大步地从风凌雪帐前跑开一样。
这个人还是没有变啊,风凌雪想。
她抬头望着月亮:“可是他却想改变我呢……”
第二天就这么来了。
北鹤雪卫士路然真带箭站在宫殿的柱边,今天北鹤雪在殿当值有十六人,十二人殿外,四人殿内。她就是在殿外门边的那一个。
杀死牧野王子的任务她完成得很好,当所有青阳卫士冲向青阳王的时候,甚至没有人发现牧野部王子已经倒毙在地了。可她恨那些青阳武士向她发箭,于是她显示了一下她的七箭连珠,在鹤雪中也没有人能做到同时以七支箭射中七个敌人,她相信自己这一炫技,可以让自己闻名天下。虽然她还不能保证被射中的人是不是必死。可是回来后的她并没有得到想像中的盛名,还是要一样站在宫门外站岗,这使她十分生气。
殿外传来通报,风氏恒信公邡偕夫人叶、女凌雪觐见。
路然真抬头看看殿前大树的枝叶,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没有一丝风。
风凌雪看见了羽王。
那是羽族的王,苍老但威严,可风凌雪觉得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倒是走入殿门时,那个殿边持弓少女的目光,让她感觉到一丝锐利。
她没有带弓箭,入殿要更衣,没有办法夹带兵器。但要杀死羽王仍然很容易。千百次的训练,让她几乎可以不用思考地用各种方法杀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在等。
“果然是冰雕玉砌一般的女儿家啊,上前来让我瞧瞧。”羽族之王和蔼地笑着。
人们为什么这么容易信任人呢,因为她是风氏的女儿?而她一出手,杀的就不仅仅是羽王,而是风氏全族。
师父以前没有讲过遇见这种事该怎么办。但风凌雪知道,师父不会允许她有任何的犹豫。可她已经犹豫了,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在等待最好的时机,而是的的确确犹豫了。
一个要成为神话的杀手,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
只因为那少年的一番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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