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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XT《九州·羽传说·今何在》作者:九州创作组

_7 今何在(现代)
“……我拯救不了任何人,也没有人可以拯救我,我是一个死去的魂灵。但我不希望你也是……我失败了,但战争依然会开始,我以我惟一的生命想完成一次壮举,证明我的勇敢
,却原来是这样的无足轻重,无关大局。风凌雪……我不希望你是这样。你不该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风凌雪想。
以前她从不想这个问题,因为从小到大,师父没有教过她杀人之前需要想得失,杀人是惟一的目的。但现在不同了,只因为另一个人对她说了一番话,所以就改变了她,改变了师父十几年来每一分每一秒的努力。
如果我不再刺杀,我就什么也不是。风凌雪想,我将为了什么而存在,一个不杀人的风凌雪,有什么理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可我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他们是谁?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风凌雪忽然发现,她活了十四岁,却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
“孩子,你的手像冰一样。”羽王握起她的手,“是什么让你心神不安却又沉默不语?”
不能再想了。风凌雪运力伸直了五指。
忽然背后一声喝:“王者小心。”紧接着就是箭的破空之声。
这支箭来得太快了,风凌雪一闪身,箭擦面而过,但紧接着又是两支。风凌雪侧身时余光看见是殿门口那轻甲少女,搭弓连射,一支紧似一支,而羽王已经慌张地退出她所能触及的距离,以那轻甲少女的箭法,绝不会让她再靠近羽王了。卫士们也围了上来。
我需要一支箭,风凌雪想。
风凌雪闪过四支箭后,第五箭扎入了她左肩,她身子一晃。门口的卫士路然真长出一口气,手中一缓。
可就这一缓的功夫,风凌雪已拔出肩上的箭,向羽王掷去。
羽王此时已经退出十步开外,卫士们围在四周,但这支箭仍直奔他的咽喉。
可风邡扑上去,挡在了羽王面前,箭扎在了他的胸口。
风邡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向风凌雪伸出手去:“孩子……孩子……”
风凌雪全身一震,忽然杀意全消。
那是父亲,陌生的父亲,苍老的父亲。这几天来风凌雪不看他,不和他说话,因为她觉得这些人和自己没关系。父母、亲人,对她是毫无意义的词。她不知道这世上其他的人怎么生活,也不想知道。
但这个人喊她孩子。师父不会。当箭插入风邡的胸口时,风凌雪心间猛地一痛,于是她懂得了血脉的含义。
风凌雪上前跪下身去,她忘记了自己是杀手,忘记了杀手如果停下来就意味着被杀。
风邡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抽出腰间暗剑刺入了风凌雪的前心。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风凌雪感到胸中的那股冰凉,她愣愣地看着这个刚才喊她孩子的人,她的父亲。
而风邡圆睁的眼睛充满血丝,像咬住猎物的豺狼,他又一拳狠狠打在风凌雪的脸上,把她打倒在地,卫士们围了过来。风凌雪在半眩晕中,看见父亲挣扎着跪在羽王面前:“臣疏忽大意,竟不知这小孽畜是……有刺杀之心……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
当风凌雪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铁牢中了。她觉得浑身冰冷,仿佛血都从伤口中流光了。几束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淡淡地铺在地上,她想爬到那阳光中去,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脚被锁链套住了。她只能将手指尽力地伸直,去轻触那光束。这样并不能使她温暖,但她仍痴痴地望着那阳光。她想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了冰,那么就让它在阳光中化去吧,不要在世间留下一丝痕迹。
但她的命已不操纵在自己手里,刑讯司绝不会让她轻易地死去,尽管他们早已清楚一切,从昏迷中醒来,风凌雪总是听见他们在讨论着,如何用刑才能既让她痛苦到极致却又不至于死去。这里同时有最可怕的刑具与最好的医师,这里的人喜欢同时操纵生死的感觉,你以为你死了,他们却又让你活过来,重新感觉疼痛;当你清楚你活着,你却又宁愿死去。他们早已不再问问题,其实一切都不需审讯。谁想杀谁,谁仇恨着谁,这都不是秘密,刑讯者所要的,只是操控一具血肉之躯,在极度痛苦与极度沉沦之间癫狂地舞蹈。
不知多少天过去了,风凌雪知道自己还活着,但她已经忘记了其他一切,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这里是哪儿,眼前的这些是什么。她已经没有了思维,她想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株植物,一株细小的被踏断的草茎,只有根还在土里,却已再不能随风舞动。
当她感到强烈的光线照在自己身上,她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架到了牢狱外,那里有很多人正看着她。
一个老头走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她:“孩儿啊,你受苦了。”说罢嚎啕大哭起来。风凌雪木然地立着,不知道这人是谁,为什么叫她孩子,为什么要哭着摇晃她。
之后的日子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天天有许多侍女为她洗浴进食,服药裹伤。有一个年轻人天天来看她,隔着帐帘望她很久,然后又默默地走开。风凌雪也不知道他是谁。
突然有一天的有一刻,她想起来了,那个人叫翼在天。
于是她也想起了自己是谁,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当翼在天再次走进风凌雪房中的时候,他吃了一惊。风凌雪已经坐了起来,穿着整洁的白衣,束起头发,扎紧袖口,就像她当初未受伤时一样。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阳光,又回头望了望翼在天,然后走了出去。
翼在天跟出门去,看见风凌雪站在石道边,望着山下的城市。
这是一座庞大的林中之城,木楼搭在巨树之间,层层叠叠,栈道相连,像叶片一样错落着。它就是羽族之都,一座名叫青的城市。
在那森林的中央,是七棵最巨大的神树,羽族的皇宫就与那七棵巨木完美地结合着。
“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翼在天走到她身边说,“现在你父亲是羽王了,你是新王朝的公主,而我,将是你的丈夫。”
风凌雪像是没有听见这些一样。只看着下午的阳光照在脚下的这座王城。她忽然问:“我下一个要杀的是谁?”
“如果你不想再杀人,我不会逼你。你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能捱到风邡苦肉计成功,骗得羽王重用,兵权在握,夺位成功,还从铁狱中活着走出来,我真惊讶。”
“那么下一个要死的是谁?”
翼在天沉默了一会儿:“是我,或者你的父亲。”
他感到了风凌雪呼吸的变换,她心情的波动,尽管他看不到她的双眼。
“我知道你想不明白,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有时杀人的人,不必知道为什么而杀,也是种幸福。整天谋划着杀人的人,才是真正的痛苦,因为他在谋划别人之死的时候,也早预见了自己的各种死法。”
翼在天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
自己差一点死了,而父亲却成为了羽王。不论自己刺杀成不成功,要死的必然会死,有人早把一切都算得好好的。世上的事说出来就是这么简单,可不说出来你永远也想不明白,就像箭在弦上,所有人都惊恐地盯着那只握箭的手。所以风凌雪不去猜也不去想,她知道结果终会来到,用箭的人终也将死于箭下,从王者到死者,不过是一步之遥。那么,算计得太明白又有什么用呢?这世上的争夺,与她没有关系,她只是一支箭,一支可以夺魂摄魄却又细弱易折的箭。
风凌雪又回到那关押她的铁狱前,这次所有人都惶恐地跪倒在她脚下。她一直走到那铁狱深处,在曾囚禁着自己的铁笼前停了下来。
那里仍锁着一位少女,一瞬间风凌雪好像看见了自己。
“这是前逆鹤雪士路然真,当初就是她在殿上用箭射伤了公主殿下的。”一边的狱卒解说着。
“放她出来。”风凌雪说。
“可是……此逆十分危险……”
风凌雪不再说话,她的沉默使狱卒浑身冰凉:“是,明白了。”
路然真被带到了阳光下,她头发蓬乱,浑身血痕。“你放了我,我会立刻杀了你。”她仇恨地望着风凌雪。
“给她弓箭。”风凌雪平静地说,退开几步。
侍卫不敢违命,解开了路然真的链铐,把弓箭放在她脚下,飞也似的逃到一边。
路然真慢慢屈身去拾那弓箭,她全身都在颤抖,伤痛使她俯身也要忍受极大的痛苦。她的手指抖得像不可能握起任何东西,但风凌雪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手。
果然路然真手指触到弓的那一刹,就立刻像变了一个人,她又成为了一个射手,一位神射手永远不会在持弓的时候让自己的手颤抖,不论之前她有多少伤痛,而她出箭时速度也不会慢上丝毫。风凌雪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从路然真弯腰的那一刻就在全神贯注。路然真闪电般地搭上了箭,风凌雪不过在数尺开外,她却没有出手。
侍卫只给了她一支箭。
风凌雪手边却没有弓箭。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每一寸风、每一束光线的角度和每一步对手可能的移动都会使结局不同。
旁边的侍卫们也握紧刀剑,紧张得不敢呼吸。
路然真的眼神从仇恨,渐渐变得迷离,再变得涣散。她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风凌雪抢上前去,抱起了她。
路然真忽然在风凌雪的怀中大哭起来。
那之后路然真从没掩饰过她对风凌雪的嫉恨,因为有风凌雪在的一天,她就不可能是最强的,她的高傲闻名天下,几乎没有人会相信她曾经在风凌雪怀中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过。是因为伤痛?或是绝望?或是相惜?路然真不说,风凌雪不说,就再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风邡以挡箭刺女之举赢得了老羽王的信任,在人族牧野氏的进攻前,风氏重掌了兵权,于是羽氏的末日就来到了。在风氏屠灭羽氏一战后,风,重新成为宁州羽族的国姓。而翼在天,因为谋划了这个苦肉奇计,并带澜州南羽北渡来投,击溃了风邡最忌惮的北鹤雪,得以被风邡以女相许。
但没有人相信他们会这样共处下去,所有的大臣武将们都在暗中盘算着,该把身家性命
的筹码压向谁。一边是羽族的新王,一边是鹤雪的新主。
“如果有一天你父王和你未来夫君打起来了,你帮谁啊?”经过一个月的休养,路然真很快恢复了她的活跃,在风凌雪面前口无遮拦地问,又随即自己抢着说,“我看你一定是帮翼在天的了,老父毕竟那么老了嘛,何况他刺你一剑时,哪有把你当成过亲生女儿。自从他成为羽王住入王宫,你从来也没有再见过他吧。”
“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风凌雪低头说。
“对杀手来说,血缘的确是该忘记的,但如果你和翼在天成婚,那么你就必须离开鹤雪了,那时你不再是杀手了,将来你们说不定还要生上七八个孩子,那时你以为你能像现在这么整天坐着发呆啊。”
风凌雪抬头望天,婚姻、孩子,对她来说是多么难以想像的事,她觉得这些将注定和她无关。师父也从来没有教过她如何做妻子和母亲,那种生活注定不属于她,所以她不会去想这些问题,她知道上天必然会把路安排好,成就她的一世孤独,让她成为像师父那样的人,成为连师父也不能做到却要求她做到的人,一个神话——射落月亮的神话。
好久没有见过翼在天了,但翼在天又无处不在,她时常能感觉到,这个人奔忙在山城中的各处,他会偶尔驻足,向她站的地方望来,极远的,却是霸气而专注的。她能感到他心中所想:“这是属于我的,她终会属于我。”但他用更热切的眼神望着他脚下的河山:“这些是属于我的,这些终会属于我!”风凌雪能听到他的心在这样狂喊着。他的意志已经笼罩着全青都城,整个宁州。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欲望,他也从不掩饰。越来越多的臣将正在倒向他,再一次的战乱已不再是秘密。
现在的鹤雪团,大多是南鹤雪的成员。除了路然真和少数几个降者,大部分原北鹤雪士已经死在那次风氏夺位战中,他们喝的酒中被下了毒,南北鹤雪的决战,就这样毫无悬念而可耻地分出了胜负。路然真对风凌雪说,现在鹤雪不分南北了,但我终有一天要把箭射向你,就像当初我在王殿上那样,南北鹤雪各自守卫的主公不论谁称了王,羽族仍是羽族。但南北鹤雪在箭法上没有真正地决斗过,这才是真正让人遗憾的事。所以终有一天我会做这件事,我做不了,我也会让我的弟子去做。
而风凌雪总是没法让自己想那么多,什么胜负,什么南北,这些她都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说再多的话,也不如一箭射穿敌人的喉咙更清楚明了。路然真总是话太多,她连她将来的弟子要挑什么样的都在想了,可是却不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死。
翼在天与风凌雪宣告婚期的那一天,全青都的树木都绽开了雪白的花,那是术士们的杰作。风一吹,漫天花瓣如大雪纷扬而下。孩子们兴奋地狂奔着,在花雪中翻舞。
少年向异翅仍然在鹤雪团边做着他的杂役。花瓣落到他提着的水桶里,他看着那花在水面上浮动,有些出神了。
“傻小子,想什么呢!还不去干活!”路然真跳了过来,“对了,你不如拜我为师吧。我教你箭法。”路然真得意地说。
“我不能飞,学会射箭又有什么用?”向异翅只顾下山,头也不回。
“因为我很无聊啊,有个徒弟能又打又骂的,就不会这么闷了。”路然真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无聊就也去找个人嫁了吧。”向异翅只顾看着别处,鹤雪团这么多人中,只有风凌雪和路然真是和他同龄的,而路然真和别的成年鹤雪士聊不来,所以常爱来找向异翅说话。她天性活泼,向异翅与她说话,倒从来不会像在风凌雪面前那样紧张。
“我才不要像风凌雪那样十四岁就定下婚姻……不过不论如何,风凌雪定下婚约,就要退出鹤雪团了,那时我就是鹤雪第一神射手。”路然真突然扬起头,高兴地说,“你考虑清楚哦。”
“考虑清楚什么……”向异翅望着万点飞花心不在焉地说,“不用考虑了,我不会娶你的。”
“我是说让你拜我做师父!”路然真气得一脚踢在向异翅屁股上,把他连人带水桶踢得翻下山坡去。
路然真担心地向坡下张望,然后奔了下去,越过荆棘和树丛,却看见向异翅正舒服地躺在坡上,看着山下景致。
“又在想什么啊?怪不得风凌雪说你这个人很奇怪,好像总有很多心事。”
少年沉默了很久后,又轻声问:“风凌雪?她提到过我么?她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一眼。”
“当然,如果不是我问她,她也不会提你的。可是……为什么……她提到你的时候,突然脸上就漫过一丝红……我还从来没有看过风凌雪那种神情啊,虽然只有一瞬。我以为她永远只有一种表情!”
向异翅不说话,林中的花絮被风送了过来,洒落在他们的身上。
“你说风凌雪愿意嫁给翼在天么?”路然真坐到向异翅身边,开始八卦。
“她……”向异翅忽然生起气来,“她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她从来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她被她师父养傻了,你去用根绳子套在她脖子上,她也只会静静地看着你,然后你一牵她就跟你走了。”
“哦?你这么了解她?下次我去试试,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要在她睡着的时候去,她梦里射死人醒来是不记得的。”
“你……你居然连这都知道……你被射中过很多次吗?”
向异翅忽然跳了起来,拎起水桶大步向山坡上走去。
“你跑什么?”路然真在他身后愤怒地喊,“和你说话比和风凌雪说话还累,你们这两个怪物就该被关到一起去!”
过了一个月,风凌雪退出鹤雪团的仪式即将举行。
仪式的前夜,路然真兴奋得睡不着觉,又跳来向异翅的帐中:“出去,看月亮聊天,我还有酒和浆果饼!”
向异翅在半梦游状态被她拉了出来,坐在山坡上昏昏欲睡地听路然真说个不停。
“风凌雪一退出鹤雪,我就是鹤雪第一人了,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是鹤雪第一人,没想到这么快,喂,你要不要喝点……我自己喝……”路然真喝下一口果子酒,长叹一口气望着月亮。
“有时我真羡慕风凌雪啊,她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似的,但她却是无人可比,她有无双的箭法,她是风氏的郡主,她马上就要嫁给羽族中最强的王子。其实翼在天算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永远能把一切控制在手中,永远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似乎任何事也不会使他无措……跟着他一定很安心,他最适合风凌雪这样的傻丫头……我知道风凌雪不说话是因为她真的什么也不想,一个杂念太多的人不可能达到射手的最高境界,这也许就是我和她的差别……”
路然真抿了一口酒:“她一拿起箭来就真的什么都忘了,可我做不到,那天我用箭指着她,我心中就一直翻腾,我害怕我会失手,害怕我会败,但我知道如果是她她不会的,她从来都无所谓胜负,也不在乎生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打败呢。还好……她就要嫁人了,等她尝到了情爱的滋味,再有了堆小娃儿天天围着她哭喊,她就毁了,她就变得和一个普通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了。唉……想想也真是……我们女人要那么强有什么用呢?女人还是希望有人用翅膀护着自己,专心做一个美梦就好了……”
她又看了看向异翅:“我不是故意要刺激你的,你连飞也不会,将来娶妻很难办的,只有娶无翼民了,那样你们将来的孩子也会飞不起来,会被人小看,所以以后你们一族就这样一代代抬不起头来……天哪,我替你想那么远做什么,反正你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不,我想你和风凌雪不一样,你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我看得出来,你有太多的心事,所以你什么都不和人说,你恨不得别人不理你,你好躲在阴影中想自己的事情,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呢……喂……喂,醒醒!我掐……你了啊……”
向异翅忽然睁开了眼,望着月亮,眼光清亮得像根本没有睡着过。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飞得很高很高,一直飞向月亮。”
“呵呵,呵呵,”路然真干笑着,“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月亮上,看见你飞过来我就一脚踢过去,然后你就栽回地上去了。”
“我还梦见风凌雪了……”
“哦,她怎么样了?”
“她坐在一个小村庄中,望着天空,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周围是小孩戏耍,她没有翅膀,却好像很快乐。”
“我要是没有了翅膀,我就找个男人一头撞死算了。”路然真嘟囔着,“没法想像不能飞的生活,你说那些无翼人族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人家自然有他们自己的快乐,只不过我们永远不会懂。”
“你没有梦见翼在天么?”
向异翅的脸色变了,“没有……”
“看来你的梦是不准的了。这么重要的人物居然没有梦到。”
“我想翼在天不会娶风凌雪的。”
“你说什么?”路然真惊异地问。
天亮了起来,光从黑暗中渐渐渗出,森林开始被染画成形,终成明亮耀眼的一片。风凌雪退出鹤雪团的仪式就要在这个清晨进行了。
一夜未眠的向异翅和路然真直接来到了行典的林间空地,在那里,光线被布成了奇怪的影子,在中心站得久了,你会觉得整个森林在你周围旋转。
林中还静悄悄的,可是却早有一个人站在了那里,白衣上沾着露水,像是已经站了许久了。
“风凌雪?”路然真忍不住奔了过去,“原来你等不及了要嫁人,这么早就站在这里了哦。”
风凌雪却抬起头,向走来的向异翅看了一眼。向异翅的心中像被重击了一下,急避开她的目光,却觉得心跳不止。他和路然真能谈吐自若,却连风凌雪的一个眼神都受不起。
“我不会退出鹤雪团的。”风凌雪说,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每个人都知道她一旦说出来的话就不会再有更改。
路然真晃了一下,有些气急:“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要和翼在天成婚吗?”
“我不是什么风氏的郡主,也不会是翼氏的王妃,我是为鹤雪而存在的,我只是我自己。”风凌雪说完,转身就向林中走去,她在这里站了一夜,似乎就是为了对一个人说出这两句话,现在这个人已经听到了,她也就不再多解释一个字。向异翅愣愣地站在那里,忽觉得内心不安。
“你……你不要翼在天了?”路然真冲着风凌雪的背影喊着,但没有得到回答。
“你是不是把我曾经说她从来不知为什么而活的话传给她听了……”向异翅问路然真。
“我哪有!”路然真喊,“我是那种人吗?我只不过是对她说,某人说用根绳子一牵你就会跟他走……”
向异翅猛然转身,大步向来路走去。
“喂!你去哪儿?你们怎么回事?都是这种毛病!我在和你说话呢!听见没有!”路然真看着左面走远的风凌雪,又看看右面的向异翅,忽然摇头苦笑,叹了一声。
“用绳子一牵就走是愿意的,可奈何能牵动她的那个人却不来牵呢。”
风凌雪走出不远,就遇上坐在林间亭中的翼在天。他注视着风凌雪,似也早知道她会走来。
“你站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他说,“也好,我正在想,这个时候,你不应该留在我的身边。”
风凌雪偏过头去,这个人心里早已预见到了一切,他似乎从来不会惊讶。你以为你逃开了,而你的下一步,又已在他的计算之中。
“羽王翎,羽族王权的信物,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它。据说,它在羽氏的郡主羽然手中,而这小姑娘,已经由北鹤雪的元老翼天瞻护送去了东陆。我派去了几位好手,都没有回音,应该已经折了。没有人能对付翼天瞻,他太可怕了。风凌雪,你如果决心不离开鹤雪,那么就去履行你做为鹤雪第一神射应做的事吧。杀死翼天瞻,把羽王翎带回来给我。”
“明白了。”风凌雪低声答应,转身便走。她会径直前去东陆,不与任何人道别。而她这一去,没有人知道她可否再回来。
翼在天望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忽然有了些哀伤,“风凌雪……”他喊道。
风凌雪站住了,慢慢回过头来。
“你不准备和谁道别么?”翼在天的声音不再是他发号施令时的冰冷坚决,此时他才像是一个凝望着恋人的少年,“等你回来的时候,这里也会有一个结局。能站在这里接你的,不论是我还是你父亲,你都把羽王翎交给他,他必然是最后的胜利者——羽族之王。”
风凌雪低下头去,她的手指紧紧握着,那是她心中起伏的证明。但她终究还是转头而去,掠上晴空。
一个月后,当风凌雪回到宁州,青都城上的旗帜已换了姓氏。风邡已在兵变中被杀,风氏全族被抄斩,血染红了青雾林。翼在天终于成为了宁州之王。
首领扶兰看着这个白衣少女走回营地,伸手拦住了她。
“翼在天下令要杀风氏全族,你也是其中一员。”
周围几个鹤雪士跃了出来,围在风凌雪四周。
少女只背着手削的木弓,她的肩上还渗着血迹。
扶兰叹息了一声:“除非……你退出鹤雪,戴上这王妃的嫔冠,成为翼氏王族的一员,则可免一死。”
立刻有人上前,把那王族的束发金叶捧到了风凌雪的面前。
风凌雪举起那片金叶子,端详了很久。阳光从叶上凝聚,滴落在她的手上。她突然伸指一弹,那叶子飞上了天空,就那么随风飘走了。
风凌雪径直走向扶兰,所有的鹤雪士绷紧了弓弦。可风凌雪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从扶兰身边走过,轻轻拨开一个正举箭指向她的鹤雪士,向远处走去了。
在羽王的宫殿中,翼在天正独自等在那里。他倚在毯上,案上摆着竹叶酒,自斟自饮着。
“以前天天盼着能成为这里的主人,可当真正坐在这宫殿里的时候,才发现这儿真是冷清啊。你恨不得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因为他们随时都可能杀你。可真的没有人的时候,你又想,这一切有什么意思呢?又盼着能有个人,靠近你的身边,哪怕,她是来杀你的……”
风凌雪摘下了她的木弓,轻轻放在了案上。
“我没有带回羽王翎。”
“坐吧。”翼在天招呼着,他已微有醉意,“有没有羽王翎,我都已经是君王。就算你要杀我,也不急在一时,是不是?”
风凌雪坐了下来,翼在天把一杯酒摆到了她面前。
“我从没看过你喝酒呢?你师父教会了你无双的箭法,不过她一定没有教过你喝酒,对不对?所有与杀人无关的事情,她都不会教你,因为一个杀人者,如果品尝过太多生活的美好,她就不能再那么无动于衷地面对死亡。”
翼在天把酒端到了风凌雪的面前,“试一试……很美妙的。”
风凌雪接过了那酒杯,杯中倒映着她的脸庞,她发现那张美丽的面孔是那样陌生,毫无生气。
“你的脸色很苍白,喝了酒,就会红润一些,那样的你才会是最美丽的。你不想知道自己最美丽时是什么样吗?”翼在天注视着风凌雪,眼神有些醉后的痴迷。
“你杀了风氏全族,为什么还要娶我?”风凌雪问,她的声音总是那么轻,不论是在杀人前还是流泪前。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虽然我应该这样做。我的理智告诉我,假如我不杀了你,将来最可能杀死我的人,就是你。但是我做不到,我下不了这个命令……”
“所以你给我一个机会?只要我跟从了你,驯服于你,就饶我一死?”风凌雪注视着那杯酒,一圈波纹在酒面上微微漾开。
翼在天长叹一声:“我因为你是风凌雪而爱着你,可我又希望你不是,因为风凌雪是没人可以配得上的,你独自飘飞在天空的最高处,无人可与你比翼。”
他凑近了少女:“我希望你忘记你自己,忘记过去的一切,喝下这杯酒,明天一早醒来,你就是我翼在天的女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不是鹤雪第一神射,不是风氏血脉的孤女,不是背负着无数血仇的杀手。你就是我的,我会保护你,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你再被迫重拿起弓箭……”
他握住了风凌雪持杯的手:“这个世界上,以前没有人待你好过,所以你也不必报答任何人。但今天后,我要改变你。”
风凌雪举杯挣开了翼在天的手,她端详着那杯酒:“这酒里有什么?可以让我忘记一切?”
“这酒里什么也没有,你能否忘却,只在于你想清醒还是想醉。”
风凌雪把酒凑到唇边,却不饮,只痴想着什么,缓缓说:“我小时曾经见过我师父喝酒,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披头散发,一会哭一会笑,后来她醉倒了,一动不动。我一直以为师父是世上最警醒的人,没有什么能骗过她的眼睛,可那次谁都可以轻易伤害她。所以我知道……酒,是最可怕的东西。”
酒杯飞旋着落回了桌上,风凌雪站起身来,拾起案上的木弓。
“你还是要杀我么?”翼在天叹息了一声,重新靠在坐毯上,“不过,别忘了,你一天是鹤雪士,就一天不可以违反鹤雪团的命令。”
“你忘了,”风凌雪轻声说,“家族、血统、生死,对我都没有意义,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并不是什么你想得到的就一定可以得到。我只想实现我师父的梦想,成为天下第一神射手。没人可以改变我。”
风凌雪转身要走,翼在天却重重一放酒杯喝道:“站住!”
但他随后却叹了一声:“风凌雪,我不怕死,我为了王位,杀了那么多人,想我死的人太多了,但我现在不能死。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到。你答应我一件事。”翼在天握着酒杯,怔怔地望着不知何处,“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穷途末路,必死无疑,杀死我的人,一定要是你。”
风凌雪停了一停,大步而出。
翼在天得偿心愿,统一了南北羽族,成为羽族之王。翼王朝终于两翼得全,可以一飞冲天。他开始整训军队,青雾林中夜夜火光通明,锻造之声不绝,烟气冲天。
扶兰忧心忡忡,暗中与人说道:“羽族纵然有飞天之力,但骨质中空,体轻力弱,绝无法与其他种族的军队肉搏。于空中放箭虽有优势,奈何占不得一城一池,只能袭扰,如何争得天下?战事一开,羽族必遭涂炭啊。”
一日后,便有人密告,翼在天将扶兰投入大狱,鹤雪团由副统领伍风子代领。
三月,瀚族人族三部联军进攻宁州,被击溃。翼在天命羽军反越过勾弋山脉,发兵瀚州,瀚东牧野族溃退。羽族二十年后第一次击败西部宿敌。他们在瀚州草原上布下林种,以星辰力术催生林木,开始建起羽族天然的城池。羽族的领土,开始扩张了。
四月,牧野族西退入秦古草原,进入涂鹿族领地,双方发生战争,人族内乱。
五月,羽国在东陆澜州的部族起兵,夺得晋北国北部山地,并入翼王朝,至此天拓峡东段港口及航运全被羽族所掌控。
七月,伍风子战死在沙场之上。澜州羽军进逼晋北首都,晋北国君逃亡,向中州人族王朝的都城天启求救。
八月,北陆人族联军反攻瀚州东部彻莫草原,健马骠骑却在羽族以法力催生的林带中遭遇伏击,蛮族名将鹿子额力被鹤雪射杀。
九月,人族青阳王吕嵩约羽王翼在天议和商谈会盟之事。胤朝因离王当朝,各诸侯不听号令,无力顾及晋北,传上帝有意将擎梁山之北割与羽族,并贡币以息战事。
一时间羽族国势大盛,域跨三州,翼在天成为各族闻之变色的名字。
沉重的脚步声敲击在冰冷的石阶上,翼在天披着王者华袍,走到地下铁狱的深处。原鹤雪首领扶兰被锁在那里,只数月,已是苍老憔悴如换了一人。
“我是来放你出去看一看我羽国如今的声威的,我平生的志向正在实现,上苍赐我羽族双翼倚天,本就该凌于诸族之上,只是因为你们这些老朽,惧事惜争,只求安乐,几十年来才备受人族欺凌。如今我会盟瀚州人族,进图东陆,其得中州宛州,吾取宁州越州,那时再与青阳一争天下,必成我轰轰烈烈之大业。”
扶兰颤声长笑:“取得天下,便又如何?我羽族户不过百万,哪占得那许多土地,又哪有那许多血肉可抛。”
“你忘了,我们在澜州流亡之时,人族年年进剿,称为‘秋猎’,把我们当成牲畜一般射杀,掳去我们的女子作为奴妓,你舍不得血肉,却能忍得凌辱么?!”
“老朽忍一时可保长寿终老,少壮怒相争却死于非命,战事一开,连绵不绝,无休无止,那时我们羽族的命运,只会比流亡时更惨。”
“扶兰,你果然老了,你连弓弦也拉不开了吧,以前我不杀你,因为你在鹤雪还颇有声威,但现在,去地面上听一听羽民们欢呼的声音吧……将来翼王朝为天下霸主之日,我会把酒为你上祭。”
“少殿下……不,现在是羽王陛下了,我想问你……鹤雪团中,还剩几人?”
翼在天沉默一会,叹息一声道:“这半年征战,已折损一百一十六名。”
“那么,所剩不过几十名而已……明年此时,谁来为鹤雪士祭呢?而鹤雪亡,羽族何以为羽?何以背临苍天啊,哈哈哈哈!”扶兰举手仰天大笑,所触到的,却是低矮漆黑的泥顶,他将苍黑的手指深深地抠入狱顶,划出血痕,仿佛想从那里撕扯出一个天空似的。
翼在天那晚对着烛光沉思良久,终于写下了鉴空诏。
鉴空诏按飞翔的能力将羽族划为九等,是为烈翼、升翼、至翼、和翼、风翼、纯翼、青翼、刚翼、俾翼。
羽族飞翔受月力及自身精神力限制,能飞行的日数和时限都不相同,许多族众只能在一年中月力最高的那一天飞翔;也有对月力感应强者,可在每月月力最强的那一日或前后数日飞行;更有少数族众每日都有几个时辰可飞行。有些强健者可以日飞百里,而绝大多数羽族每日飞不过数里,每次飞行不过千尺便会疲累。这道诏令将羽民划出等级,规定异等间不可通婚,为保证血统,以诞生更强壮的后代。高贵的羽民成为战士,享受荣耀,按军功可得爵位财富。而低等的羽民从事劳作,那些半人族血统而无法飞翔的无翼民和羽国内的人族被划为奴隶,世行苦役。
翼在天端详着自己亲笔在旨卷上写下的字,举起玉玺,手在空中僵滞了许久,终于重重地印了下去。
鉴空诏发布后,全国震动。这诏令立刻得到了羽氏贵族们的拥护。羽族血统纯贵的宗族,强健者从军者众,作战奋勇。翼在天将每日均可凝出羽翼、起飞作战的最精壮之士编成一支七千人的烈翼军。羽军一时精锐无比,翼呼啸处,瀚族精骑和东陆铁甲俱难捋其缨,望风退避。
而上三翼之宗族们在羽国内的地位如日中升,几乎直追鹤雪士。他们日渐骄狂,开始终日分划土地,争抢奴隶。那些飞行能力较弱,只在每月甚至每年才能凝翅飞翔一次的下三翼羽民开始失去家园,遭临涂炭。
这一日,一队军士闯入了鹤雪营,为首军将举出令箭:“听闻此处收留有残翼贱民,特来收拿,无翼贱民一律带往城外隶属司入册,等待入役!”
此时的鹤雪营,已经冷清万分,鹤雪士亡者大半,其余人也多在外作战。营中只有十几伤病者,连哼的力气也没有了。军士们径直来到杂役草棚,他们的影子罩住了那个正躺在草垛上晒太阳的少年。
“你们是来找我的吗?”向异翅慢慢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草茎,“居然来了这么多的人,我随你们走便是,你们不要在鹤雪营里大呼小叫,惊扰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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