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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XT《九州·羽传说·今何在》作者:九州创作组

_5 今何在(现代)
远处,有如天上所有的星辰都坠落到了地上,砸出千万点的火光。那是人羽交锋的战场,无数人正在漫长的战线上厮杀着。火潮正向海边推来。岸边纷乱一片,成千上万人在几十里的海滩上跑动着,呐喊着,挣扎着,他们都不能凝出羽翼。在暗月主宰天空的时刻,只有墨羽的族裔可以飞翔。
向异翅在空中,看着这一幅长长画卷在自己眼前移过,屠杀与毁灭。突然,一双眼睛震动了他。
是小悠,六岁的小悠,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沙滩上,不哭,不叫,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平静地注视着他飞向天空,眼中只是纯然一片,背后的血与火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向异翅忽然就流下泪来,眼泪落在大海中,可大海那么大,一滴泪落进去,不会改变它,千万人的血流进去,也不会改变它。
羽翼带着向异翅直飞向高空,他睁着眼,看见千百支羽箭如悬浮一般飘在自己身边,那是极速的飞翔带来的奇景。身子翻腾过天际,暗月在头上旋转,身上的箭伤痛得他恨不得立时死了。但他就那么睁着眼,眼中只有蓝汪汪的一片,可怕的世界不见了,虽然惨呼声响彻耳际,但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只看到苍天。
后来向异翅长大了,成为了鹤雪之主,每次做关系到无数人生死的决定时,他就抬起头来看着天,这样,他就会觉得,多少血污多少流离,不过是虚幻而已。
只有小悠的那双眼睛,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他没有看到小悠是怎么死的,也永远不敢去想像。记忆中,小悠永远站在海边,静静地,不说话,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等着她的父母飞回来接她。
“暗月投射到这个世间的是仇恨与毁灭,所以,你所能高飞的时候,一定是灾难降临到世间之时。当你的双翼扬起,你身边的一切都将陷于血与火——骨肉离散、至爱分离、霸业倾颓、万事皆化云烟。”
那青衣人转头望向翔:“你还要飞翔吗?”
“你还要飞翔吗?”
第二章 翼在天
“暗月投射到这个世间的是仇恨与毁灭,所以,你所能高飞的时候,一定是灾难降临到世间之时。当你的双翼扬起,你身边的一切都将陷于血与火——骨肉离散、至爱分离、霸业倾颓、万事皆化云烟。”
那青衣人转头望向翔:“你还要飞翔吗?”
“你还要飞翔吗?”那怪眼直逼向他。
向异翅从梦中醒来:“不,我不要飞翔!”他大喊着。
可是身边空无一人。他正躺在柴棚之中,七年前那海边的血与火犹在眼前。渐渐地,呐喊声从耳边散去了,身边只有清冷的月光。
他摸摸自己的身后,还好,那可怕的翅膀并没有再次凝出来。
他走到柴棚门口,抬头痴望着天空中的明月。
那澈蓝的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优美的银弧。
“看哪,是风凌雪回来了。”周围突然发出羽民们的喊声。
青年羽族们躲在草垛边,看那银翼少女穿越天空,不知何时,竟成了这座城的一种习俗。
所有的人都在说着,若是有人能和风凌雪共舞于天空,哪怕一生只有那一天也是值得的啊。
可惜,还没有一双羽翼可以跟得上她的飞舞。风翔典上,不知有多少青年被她那穿云之舞最后的飞纵甩落于尘间。
少年却低下头,默默叹息。
风凌雪第一次看见向异翅的时候,少女的眼睛清澈无比。
“为什么你永远都不能飞翔?”
那是少女风凌雪三年来说的第一句话。
当这少女终于开口说话时,整个翼王朝也吃了一惊。
翼王朝是一个国家,但又不是,它没有一块土地可容身建国,所有的土地是属于人族晋北国的,翼王朝的领地与人族是重叠的。
是的,他们的领地是天空。
作为羽族第二王朝的正统后裔,翼王朝被羽氏所建立的第三王朝驱逐后,在东陆骄傲地流浪着,从一座山岭到另一座山岭。人族军队曾追剿过他们,但更多的时候,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因为有一支军队在守护着这个只有不到两万人口的流浪国家,这支军队只有三百个人。
它的名字叫鹤雪团。
鹤雪团的武士被称之为鹤雪士,他们是从那些极少数能在任何时刻都凝出羽翼飞翔的人中再挑选出的优异者,经受了严格的训练后,成为飞翔在天空的神射手,是羽族用来在强壮的人族面前捍卫尊严的力量,因为他们都产生于高贵的血统之中,又是如此的稀有,所以每个鹤雪士都有着极高的地位。其他羽民,受着体质与天象的限制,有些只能一年飞行一次,有些只能一月飞行一次。所以羽人也是有等级的。凡是不能飞翔者统统被称为无翼民,他们与鹤雪士之间,横亘着整个天空。
“为什么你永远都不能飞翔?”
少女风凌雪来到鹤雪团,三年没有说话,没有和首领说话,没有和翼领说话,没有和同支说话,所有人都觉得她淡漠得像天边最远的星辰,沉寂得像殇州百万年的冰。大家都在打赌谁能和这个十四岁的少女说第一句话。但没有人想到让她开口的人是营中最卑微的杂役少年。
“因为我的翼凝出来和别人不一样,是残翅,不能飞翔。”少年向异翅低着头,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所以他们给我的名字就叫异翅。”
可是风凌雪没有答话,她问完这句话后,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望着远处的树林出神,刚才那句问话,仿佛不过是她的自言自语。
可她不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
少女风凌雪第一次出现在人们面前,是一个大风的天气。
风并没有夹着雪花,但是天空中却现出了两个白点,轻盈地飞舞。
所有鹤雪士惊异地走出营帐,今天并不是羽族的飞翔日,而且所有的鹤雪士都在营地中,天空飞来的会是什么人呢?
一位羽族女子带着一位少女落在了地上,像雪花触及地面,轻得不扬起一粒灰尘。那女子脸上并没有什么皱纹,却一定是非常老了,因为她的眼中写满了疲惫,却又有一种恨,是三十年五十年心中哀苦沉淀出的那种目光,像是此生不曾一夜安眠。
而少女的眼神中却空空如也,像虚寂的天幕,却也没有阳光,宛若光沉影埋、茫然欲雪的时分。
“这个女孩交给你们。将来你们都死了,她还活着;鹤雪完了,她仍然在;她不在了,她的名字仍然在。她叫风凌雪。”
女人只说了这么几句话,转身便走。首领扶兰奔了过去,跪倒在地,痛泣着:“三十年了……还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么?”
女人没有回头,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道:“你师父当年为什么不说,他现在也永远不可能再说。”
声已消,人影没于天际。
少女风凌雪没有动,没有回头,她平静地看着周围的人。
扶兰走上前,伸手想抚少女的肩,却又停住了。他的手竟一时不敢触及这个女孩。
忽然他回头对所有人说道:“听着,今后在营中,她便如我的女儿一般,谁也不得有半点欺辱为难于她。”
少女风凌雪忽然叹息了一声。
所有人都一愣。
女孩径直穿过众人,走进不知谁的营帐中,盘腿坐下了,抱着膝呆呆出神。
风凌雪是个传奇,从她一生下就是,到她死的那一天,她一生就是为了作为一个传奇而存在的,她飞翔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仰视,她出手的瞬间就与死神同尊。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爱着风凌雪,也不知有多少人恨着她,想毁掉她。但人们坚信,没有什么能毁掉风凌雪,除非有一天她自己厌倦了飞翔。
但在风凌雪十四岁的时候,她不是传说,不是神话,十四年来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听见,
而很少有人记得十四年前,北羽族风氏家族中失踪的那个女孩。
风氏这么大的望族,枝繁叶盛,每辈有太多的孩子出生,少掉一个,也不成为什么大事。只有她的父母记得,那一天雪很大,当他们回到屋中时,窗子开着,婴儿已经不见了。只有万千雪花从窗口狂卷而入。
而风凌雪也再不可能回到她的父母身边,因为她被从北陆的羽王朝带到了东陆的翼王朝,成为了自己氏族敌国鹤雪团中的一员。
鹤雪团是杀人者的团,是没有亲人的团,因为如果有一天有命令要他们杀死自己的父亲,他们也必须毫不犹豫地动手。鹤雪士都很冷血,他们有的爱哭有的爱笑有的爱赌有的爱色,但是就是没有人爱人。因为有一天如果有命令要他们杀死身边刚刚一起喝酒的好友,他们也必须立刻面不改色地动手。
风凌雪会在什么时候杀第一个人,和她会在什么时候说第一句话,一样成为了这个可怕团队中的可怕悬念。
风凌雪不知道她的那句话对向异翅有多么重要。
少女风凌雪事实上一点也不珍惜自己三年来的第一句话,她不说话只是因为无话可说,不是刻意保持沉默,所以当她想说的时候,她便自自然然地说了出来,不顾身后无数投注失败者摔倒在地。但她既然说了,却忘记了要回答,她以为所有的人都和她的师父是一样的,会几年不理会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于是她又走到一边自己发呆去了。她看着天空,这么蓝,
看着树林,这么绿,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可以看很久很久。至于身边的那些人是做什么的,他们又怎么打量着她,讨论着她,她一点也不关心。
可是少年向异翅三天没有睡好觉,他觉得风凌雪和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和他说了一句话。他却没有勇气大声地回答她,让她听到。他看着她走到树林边,看着每一片阳光下闪烁的叶子,他本可以再走到她的身边,告诉她答案。可他没有,他迈不出脚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这样一个卑微的杂役少年,一个天生异翅永远飞不起来的人,凭什么和这个神仙一般的女孩说话。
向异翅一直很后悔,每个晚上他都在睡觉时演练所有的场景,终于在第三天夜里,他来到风凌雪帐前,走了三圈,鼓起勇气冲了进去,大声说:“我的翼奇怪是天生的我飞不起来所以我只能做杂役我叫……”
风凌雪静静地看着他,少女的头发披散着,围裹着被窝,正在轻轻地梳头。这少年满面通红,转身就跑,不敢左右看,他觉得营中所有的人一定都正看着他。他一直跑到树林里,遇见一个大坑掉了下去。
又过了三天,向异翅从坑中醒来。不是他在坑中昏迷了三天,而是这些天他都不敢在接近风凌雪的地方停留。他发现碎叶子正纷纷落在他的身上,仰起头,少女正在他的头顶顽皮地洒着叶子。
“我三天都没有看见你。所以那句话本来那晚就要说,可是你跑得太快了。我想说的是……嗯……”风凌雪用纤细的手指点点嘴唇,认真思忖着,“对了,我想说的是,你以后要进来时能不能直接进来,不要在我营帐口转那么多圈,我一直等啊等,很困了又不敢睡,怕你要进来,我这人从小受训练,能听出所有别有心事的脚步声,你这样转会害我失眠的。”
向异翅愣了愣,点点头,然后又不知说什么好。一阵寂静后,他忽然爆发出了大笑,在落叶坑里把叶子滚满全身。
风凌雪没有笑,她愣愣地看着向异翅,像是有些吓着了,转身就跑了。
又过了三天,向异翅来到风凌雪营帐口,这次没有转圈,只是站了一刻钟平息呼吸,然后掀帐子走了进去。“对不起。”他说了这三个字,然后又转身跑了。
风凌雪纳闷地听着他跑远的脚步声。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来得那么慢,却可以去得那样快。
又过了三天,风凌雪在湖边找到了向异翅。
“那天你跑得太快,我的话又没来得及说,嗯……我想说的是……”风凌雪又用手指点着嘴唇,认真地想,终于想到了,“我想说就是……你为什么说完话之后跑得那么快呢?”
“因为……因为……”向异翅红了脸,“你……你……你肯定能听到我的脚步声,可为什么总是不梳头发。”
风凌雪愣了愣,走开了。
三天后,她跑去问向异翅:“我不梳头发有什么关系?”
“因为……因为……”向异翅“因为”了半天也没“因为”出个所以然来。
三天后,向异翅想出来了,他来到风凌雪营帐口,轻轻地碰了碰帐子,然后走进去。
“你进来得太快了,我来不及梳头。”风凌雪一脸歉意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向异翅一急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左转……右转……风凌雪一直盯着向异翅,好像他要再敢转身就跑就会一箭射死他。
向异翅还是一掀帐帘跑了出去,风凌雪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继续梳她的头,忽然发现梳起来已经没有意义了,只好郁闷地铺被子睡觉。
可向异翅一掀帘子又冲了进来,风凌雪一声尖叫,手上的衣裙吓落在地。向异翅一转身又跑了出去。
风凌雪要气疯了,她系好衣服冲了出去。这回所有的鹤雪士都跑了出来,看着这少女赤脚追着那个狂跑的少年。
向异翅径直跑向那个落叶坑,跳了进去,用叶子把自己埋起来。
风凌雪追到坑边,喊着:“你到底想说什么,快点说完。”
少女风凌雪从小和师父练功养成了习惯,如果这个时分不能睡着,情绪就会变得脆弱无比。她的箭术可以在睡梦中射中接近她的飞蛾,自己并不醒来,但是她却没法射死向异翅,而且还必须听着他的脚步声,每三天就等一次,现在竟然还被要求梳头,她照要求梳头了,而他的挑门帘仪式居然还从一次变成了两次,可怜的风凌雪从小有规律的生活就这么被毁了,她那纯洁弱小的心灵就要崩溃了。
“对不起、对不起……”向异翅躲在叶子中缩成一团闷声闷气地说。
“你说过一次了。”
“那是上一次的,这是这一次的。”
“什么上一次?什么这一次?”
落叶坑中沉默了好久,向异翅忽然鼓足勇气跳了出来:“我去是想对你说我之所以让你梳头,是因为……因为……”少年的脸红了,“我看见你头发披散入睡前的样子就……就脸红……”
风凌雪不明白,她从小和师父住在一起,师父会半夜亲自去偷袭试她的梦警之术,或是放出各种古怪的飞兽毒虫,可这些从来都不会要求她从被窝中跳出来射死它们之前先梳头。
“然后……然后你怪我进来太快了所以我说对不起,但是……但是关键是就算你梳了头……你也总是光着脚……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求那么多,可是……可是我一看见你光着脚就也脸红说不出话……”
飞兽毒虫和师父也从来都不会要求她从被窝中跳出来射死它们之前先穿上袜子,为什么这个人就这么麻烦啊。
“然后,我害羞就跑出去了。可我想这样不对,我真正要说的话还没说,没说也许又要等三天才有勇气说了,于是我又冲回去,可是这次……这次你连……”
风凌雪叹息了一声:“明白了,下次每隔三天,我就穿好衣服袜子……还有鞋,梳好头,叠好被子,端坐着等你来……”
她转过头慢慢地向营帐中走去。向异翅站在落叶坑中怔怔地看着她,他觉得女孩不高兴了,她不高兴他也很难受,可是他已经说了那么多对不起了,她还是不高兴,他还应该说什么呢?
也许只有怪物能理解怪物,鹤雪士们看着风凌雪和向异翅之间每三天说一句话,经常疯疯傻傻地在营帐和落叶坑之间跑来跑去的奇怪关系时这样想着。
是时候看风凌雪杀人了,所有人都说。她来了这么久,首领从来没有考察过她的箭术,甚至连她会不会凝翅恒飞的鹤雪术也不知道。鹤雪团成立这么久,只养过两个这么奇怪的人,一个是风凌雪,一个就是向异翅。
向异翅是首领扶兰从树林中拣来的流浪儿,当扶兰看见他的时候,少年正惊慌失措,脸上全是血痕,背后有一双奇异的翼。扶兰惊讶于那奇怪的翼,认为这少年是有成为鹤雪士资
质的人,所以把他带回了营地,但所有的鹤雪士都必须是从世代忠诚的望族中选出或是鹤雪士的后人与弟子。这个少年痴痴傻傻,几十句话问不出一句回答来,渐渐所有人都说这不过是个残翼者,只有扶兰不死心似的,还将他留在鹤雪团中。
“不如让风凌雪把向异翅杀了,作为她的入门祭礼吧。”有人笑着说。
“可这未免太没有难度了。”有人也大笑。
这一切都是在风凌雪与向异翅面前说的,而且这些话不是玩笑。
如果风凌雪说好,也许没有人会阻止向异翅的被杀,连首领扶兰也不会。这少年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风凌雪不说话,看着阳光下闪烁的千万片叶子,如果首领发话,她必须去做,这是鹤雪士的守则,也是师父教给她的,师父却从来不说自己是鹤雪士,因为据说她被逐出鹤雪团了,又或是自己叛离的。
“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看到,鹤雪弃子的徒弟比所有鹤雪士都要强。鹤雪士们都死了,你还在,你死了,你的名字还在。你的名字在,鹤雪就在。他背弃我,但他改变不了我进入他的血脉,直至后世百千代。”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天空中的明月,那么大的月亮啊,罩住了师父的整个影子。风凌雪觉得师父真美,当看不清她的脸的时候,她一定曾非常美。可现在她的眼神里充满怨愤,这使她丑陋无比。
但师父说:“你看月亮大吗?和山一样大吧。可是你能射中它吗?我射不中,没有人能射中,这地方有箭永远到达不到的地方,也有箭永远穿不透的东西。”
她忽然转过头,眼中又露出那种令女孩子在噩梦中哭泣无数次的冰冷:“但我要你做到,风凌雪,你可以射中月亮!你可以射落她。你是我的骄傲,你也将是全羽族的骄傲。因为我要你射落月亮!”
月亮怎么可能被射落呢?六岁的小风凌雪拎着那把小小的弓低头站在石柱峰之巅,这里没有下去的路,师父会每天来给她送饭,但是,只有她射中月亮,她才能下这千尺石柱峰。
每次师父来送饭,小风凌雪就抱住她的腿哭啊,死死不放手,师父我射不中月亮,你让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可是师父从来不说话,不理她。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石柱峰上那个女孩的身形一天天长高,变修长、变挺拔,手中的弓也变长、变曲、变华美。这个美丽而沉默的少女知道,哭泣没有用,话语没有用,娇弱没有用,有用的只有手中的弓箭,和必中的决心。拉弓,向月亮射出一支又一支的箭。
这么多年,她不知射了多少万支箭。月亮仍然是月亮。石柱峰下都被箭铺满了。
师父是变态。她又一次垂下弓,心里想。
与其射中月亮,不如射死师父吧。少女又抬起头,搭上箭,她现在已经有把握一箭射死师父,但她不想这样做了。
因为她想射下月亮!
“如果首领让你杀了我,你会杀么?”树林边,风吹得叶子哗哗响,向异翅问风凌雪。
“会。”风凌雪想也没想。她不能想,一想就不能回答了。神射手射箭时都不能想,思考是箭手的死敌。
“我不会。”
“什么?”
“如果首领让我杀了你,我不会做。”向异翅说。
“可是鹤雪士必须服从。”
“那我就毁了鹤雪团,但我不会毁了你。”向异翅说。
风凌雪转过脸,望着少年的脸庞,但少年却仍望着前方,他的眼神穿过树林,穿过山谷,穿过风,穿过一切阻挡他的东西。
那一天传来消息,来自天拓大江以北的宁州鹤雪已经潜至澜州,将行刺翼王朝王室。
宁州北羽族和澜州南羽族是同根,却是死敌,当北陆宁州羽氏取代翼氏的第二王朝而建立第三王朝,翼氏王族就只有南渡逃过大江,在人族的领地澜州一代代流浪着。为了全族的生计,翼氏鹤雪团还不得不经常去接些暗杀的任务,成为一支雇佣杀手团。
北羽族与南羽族是死敌,所以北鹤雪与南鹤雪也是死敌。如果说只有一支队伍能在一夜间杀光南鹤雪,那么就只有北鹤雪。
反之亦是如此。
他们同样神射,同样高傲,但却不能共存于同一天空下。
那一夜月隐星没,风急起来,树叶沙沙乱响。扶兰下令,全营戒备,不得入睡。因为这样的天气,正是偷袭的绝好时机。
风凌雪也穿戴整齐端坐于帐中,弓箭就放在膝上,一半的鹤雪士已经去王族居所守卫了,传令士在各帐间交代着任务,却独独没有进她的帐。没有人告诉她该做些什么。风凌雪神色安静,可是她却知道自己的心静不下来了。当初师父一直教她的临敌忘己,现在却无法做到了,这么安静,她分明地感觉到自己,感觉到心跳、呼吸、血脉急促地流动,紧张是鹤雪士的死敌,但她只有十四岁。
与师父住在山中的日子,师父也无时无刻不在给她制造危机,黑夜将她一人留在虎豹嘶鸣的山林中,半夜将毒蛇放入她的房间,在她吃饭洗浴的任何时候,都可能飞来利箭,甚至连饭菜,她也要以针药试过才吃,因为师父告诉她绝不可信任任何人,因为人连自己都把握不了自己,何况另一个人的心。
经过这样的训练,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任何事了,任何一个人突然向她偷袭她都不会惊讶,不论是首领还是父母。现在她还是每次必验饭菜中有没有毒,被同餐的人嘲笑,说我们都已经吃过了,你居然还要验,这不是小心,是心恙了。可风凌雪知道,她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以后还会这么生活下去。不相信任何人,因为这世界有人会当着你的面喝下毒酒,然后骗你也喝,因为他就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师父就是这么说的。这世界上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作为一个鹤雪士想活下去,想成为其他鹤雪士都死了你却还在的人,就必须和别人不一样,就必须有心恙。
但是一离开师父,她还是害怕了,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正因为如此,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敌人可能从任何地方出现,天空、地下,前、后、左、右。你必须注意每一细微处的变化。小虫在泥里爬动,飞蛾振动翅膀,远处有人大声地咳嗽,这些声音,都可能是敌人伪装出来欺骗你的。他们也许就在你的近处!你的身后!你的脚下!但你不能动,不能怕,不能逃,你只有握紧你的弓,在你疯掉之前,在你崩溃之前,要相信敌人与你同样紧张,生死之间,拼的就是谁能撑得更久一点。
这时风凌雪听到的各种声音中,有一种脚步声传来了。
这是惟一一种能让人信任的声音,因为它无法仿冒,除了他,没有人会那样走路。一步、一步、慢慢地、有些浮,小腿肌肉很紧,身子有些僵,因为呼吸也不太均匀,脸也是红的……嗯?风凌雪想,师父教我听声辨位时没有教过怎么听出那人脸红不红啊,我怎么自创成功了呢?
向异翅向她的帐中走过来了。风凌雪却觉得这太不应该,外面风那么大,树叶响得让你很难辨出树上的异动,也许树后就有箭正指着他,全营通令戒备,不准点灯不准走出帐外,可是他……是的,一定是没有人通知他。这少年的死活,本来就是没人在意的。
风凌雪很想冲出去接他,可是戒令是不能不遵守的。她一急,忽然发现自己什么细声也听不清了,心全乱了,只听到它扑通扑通地跳,自己的呼吸声比外面的风还紧。她曲收了腿,斜歪了身,不顾这不是最好的击发身姿,一心只想帮外面的那个少年,那树上似乎正有无数支箭,此时的任何一声弓弦响都能把女孩儿的心震碎了。
那脚步声终于到了帐外,却又停住了。风凌雪急了,道:“你还不进来!傻站什么呢?”
突然一声弦响,在东南朔位八十尺外的树梢,风凌雪一下就弹了出去,抬手一箭,箭穿出帐幕,从帐外那人的耳边划过去,就听林中噗的一声,箭扎在树上,却射空了,一个影子从地面飘向高空,向帐外少年发出一只箭去。可少年被帐中什么东西飞出来一撞,身子一歪,箭贴着他的脸颊插入地下。这时各营帐帐内帐外飞射连珠,弦响一声紧似一声,百支箭在空中穿梭,里外的箭手全都隔了帐幕对射。天黑没有月亮,帐内没有灯光,只有狂风中的气流异动,地面上的尘土轻扬,可这就是鹤雪士!每一箭都是生死箭,直追你刚才的身位,稍移慢了一点儿,立刻一箭穿心,绝不偏中你的咽喉。这就是几十年的苦练,从小到大弓不离身箭不离心地练。这就是千人万人里选出来的精英武士,损一人如折千军。南北鹤雪都较着劲,绝不肯以多攻少,所以这次帐中多少人,空中也就是多少人,偏就战了个旗鼓相当。各帐中也不是各自乱射,那每帐平时看来凌乱排列,这时就看出来阵法精妙,连环交织,夹攻交射,八位射,紧三射,三阵齐射!没有口令,没有喊声,那啪啪的弦响却没有一声不是掐着点的。可空中的鹤雪像是太熟悉这些了,身影交错,千万变化,四辰阵,双飞阵,猎风阵,偶有一声闷哼,帐中或空中摔扑一人,没有慌乱惊喊,百人有百人的阵,一人有一人的法,双方对射,从几十人射到最后仅存者的单挑,都绝没有混乱的时刻。这就是鹤雪对鹤雪!
也许这是空前绝后的一战,因为每一位倒下的人都是不世出的高手,也许是各宗派武士们舍命也想有幸目睹的一战,因为这样的神射与配合是鹤雪威名凌驾于各士宗的保证,很多人见过鹤雪的箭,那是在死前一瞬,但没有人有机会看见鹤雪与鹤雪之战。而也许这就将是鹤雪终结的一战,北陆宁州与东陆澜州的鹤雪精英们也许就将尽耗于此,越是同族,就越是要以死相搏,绝不退让一步。只为那根风中飘摇的羽王翎,羽氏和翼氏,终只有一个能正统!南鹤雪与北鹤雪,也终只能有一支鹤雪!
少年向异翅就站在这交错箭网之中,可是没有一只箭射中了他,正因为四周全是神射手,正因为南北鹤雪的旗鼓相当,没有人把他计算在内,没人有暇顾及他。这个天生畸翼飞不起来的杂役少年,站在羽族最强一战的核心,风暴眼中没有雷霆。而他想去见的女孩,就在眼前帘帐的几尺后,苦苦奋战,帐幕上早被穿了近百个孔,帐中地上插的全是箭,风凌雪和所有鹤雪士一样,早把十支箭壶排在营帐各位,步法变时,正好随时取用,这是代代传下来的战术,地面营帐的战法。北鹤雪哪有不知道的,有些箭就直奔了箭壶而去,因为对射中你绝没有去地上拣箭的时间,箭壶一倒,步法就得变了,不然跳到那个阵位时摸不到箭,便是错失机会,就可能会因此一失而落败。
可是风凌雪箭壶排法却和鹤雪世传的不一样,她的步法也不太相同,外面的鹤雪发觉对手步阵新异时,一些常用战术便使不出来了。只有凭了本事对攻,风凌雪一旦箭在弦上,便忘了一切,她又仿佛回到了那孤峰之巅举箭独对月的时刻,心静如水,风消雷没,只有感应了那空中的影动,快,更快。
神射术,准之外,比的就是快。箭发出,快了半瞬,也许就是决定生死的半瞬,纵是初相持不下,也终能渐显优势,就是凭的快字。师父对风凌雪说:“你只有十四岁,在你四十岁之前,不会有人比你更快,你要坚信这一点。四十岁后,你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有了徒弟。你那时就会理解我,为师者的个人胜败是没有意义的,少年的强才是最强!”
空中一声闷响,那是箭穿入左胸的声音。她的对手,终于倒了下去。
而南北鹤雪之战,也因为这一箭而失去了平衡。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一声呼哨,像是暴雨骤止,一切立刻安静了下来。
风凌雪走出帐来,拂了拂头发,像是刚梳洗完毕。她看着呆站在门口的向异翅:“你没事吧?”
恶战时她没有出一滴汗,现在汗珠才大滴大滴地从她身体内冒出来,挂在脸庞发梢上。
向异翅呆呆地望着她,忽然低下头去。
风凌雪看见了他身后地面上倒伏的那几具尸身,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但她仍一眼就看出了哪一个人是自己所射死的。少女转身狂奔出去,奔到树边狂呕不止,整个身体都颤抖得像要碎裂了似的。
她才意识到自己杀了一个人,她师父让她射过飞鸟鱼虫、顽石野蔓、各种奇怪的东西,但是没有让她射杀过人,山中也没有人可杀。除了师父。师父说:“你绝不可以轻易对人出箭,因为将来死在你箭下的第一个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所以风凌雪从来没有想过杀人是什么样的,虽然她曾经在噩梦中与师父对射,但她从来没有胜过,每次即将分出胜负时她便惊醒,大汗淋漓,恐惧不止。今天忽然看见那尸身,心中的一层壁被猛地惊破了,五脏六腑都在扭曲震颤,像要一直到拧成血糊糊的一片为止。
好半天她才平息下来,天旋地转,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清,靠在树干上,身子像浸在冰窖中,寒入骨髓。她盼望着有谁能扶住她,如果这时有一双手轻触她,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抱紧。
但是没有。
少年向异翅就站在她的身后,他看见少女自己抱住自己的双肩,痛苦地抽泣,他的手向前伸去,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触及她的身体。
风凌雪不知道少年心中的挣扎,她的呼吸开始渐渐平复,心开始渐渐变冷,她相信了自己一生的宿命。因为师父说:“你这一生不会有幸福的时刻,因为你将是一个伟大的箭手,是高临天空的神话,正因为如此,没有人可以和你比翼。他们全都配不上你。你只有在高空之巅,孤独地俯视……”
师父说过的话不会错。风凌雪从不怀疑,她也不觉得孤独有多可怕,因为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不孤独。师父只是师父,师父不爱她,师父残酷得令她无数次在梦中与之搏斗,出师之前,师父就是她惟一的同伴,也是最大的敌人。风凌雪不知道什么叫温情,也不知道什么叫热爱。或者,她坚信她不知道。
少女终于从地面站起来,她转身快步从向异翅身边擦过,看也不看他。只有这少年这么近地看过风凌雪的失态。此后的时光中,当这少女成为传说中一个面对再强大的敌手也永远不会慌张与惊恐的人时,只有一个人的心中,永远印下了那树下痛苦柔弱的背影,默默地为她保留一生。
地上北鹤雪留下的尸身并不多,只有五具,扶兰在这五具尸体的旁边绕行着,那仆倒的姿势,那箭扎入心脏的角度,那周围散开的尘土,以及帐内帐外每一箭的分布,都可以在一个鹤雪士眼中重现当初的惊心战况。
绕行了许多圈之后,他才踏到了一具尸身的旁边,伸手拔下了他胸口的箭。
鹤雪士的箭全都有隐秘的记号,使同伴一眼就可以分辨。但这支箭上什么痕迹也没有。
“的密江,天高路远,魂灵安散。”扶兰举箭尖触额头,虔诚地念出祭词。作为一个鹤雪士对另一个鹤雪士的敬重,作为南鹤雪的首领对于北鹤雪名家、右翼领的密江的敬重。
他死在了风凌雪的箭下。
战马驰来,有传令者送上了另一处的战报。
南雪鹤在本营胜了,己方亡三人,对方亡五人;但在另一处却输了。
驻守本营的鹤雪士慢慢走到王族居地,墨天涯下。
那里也倒着几具尸身,南鹤雪的四具,北鹤雪的一具。
所有的族人敬畏地围在四周,没有人敢触及鹤雪士的尸身。这些为族人而战者是无比高贵的。只有鹤雪士或是王室与祭司才有资格为他们正体下葬。
但是国君不能出现了,翼王朝翼持王被射成重伤,正在急救之中。虽然他当时在卫士的重重铁盾之后,但那支箭还是找到了惟一的空隙。
扶兰站了一会,见王室诸人尚在惊恐之中,无一人能持礼。叹息了一声,向前走去。
忽然一声喝:“停下。”
宫室人群中,一位少年走了出来,来到倒下的战士前,跪倒在地,手按上死者的额头。扶兰与鹤雪士、四周族人立时全跪拜下去,高颂礼歌:
“天漫漫兮云怒
伤我骨血兮星沉
英气不死兮海号
声哀气雄兮武韬
来归、来归、来归
伴月还兮照吾乡。”
三声安魂高唤后,族人已纷纷泪下。可突然人群中又有人喊道:“等等!”
扶兰抬头,怒视打断安魂礼的那人,却是族中一位祭司。
“国君尚在,怎可由王子代礼?是大不敬,何况大王子未动,怎的二王子如此越礼?”
翼王朝虽然不到两万人,且国无寸土,流浪山林,可是一样有王储争位,与大国无二。大王子翼深一派对二王子翼嗣可是嫉恨日久,因为皇后所出的大王子庸弱,妃生的二王子却刚强。几位星祭司预言二王子将成变乱之源,要求放逐。可国君性格软弱,一直下不了决心。现在国君重伤,眼见局势就要失控。
只见尸身前的二王子沉沉喝道:“住口!不要惊散了英魂。”
可那祭司不依不饶:“礼不可越,大王子,请即刻下令将其拿下,祭礼改时再行。”
那大王子却还在犹豫,拿不定主意。
可跪在中央的二王子却声如冰铁:“我让你们住口!”
祭司道:“你还不退回……”二王子立身而起,抽出长剑,奔至那祭司面前一挥,血光飞溅,人头飞出老远。宫室中人一片惊惶,逃了开去。只有大王子仍呆立在那儿,腿簌簌发抖,却已是迈不动步了。
少年二王子横剑冷笑道:“王兄,你认为,该由谁来持礼?”
那大王子哪说得出话来。
周围有亲大王子的臣将,想指挥武士冲上,又忌惮其在二王子的剑前。但最重要的是,作为翼王朝最重要一支尊贵力量的鹤雪团诸士尚还跪在地上,又有谁敢乱动?
鹤雪十士九恭,成为鹤雪团的武士大多血统尊贵,所以鹤雪武士们的身份之高,武力之重,已是左右王朝命运的力量。但鹤雪士就算入营之前是王子皇兄,也必宣誓忠心遵令护主,绝不可为王,正所谓鹤雪在天、荣华在地,鹤雪士是不能退出重拾世间荣勋富贵的。所以羽族也给鹤雪士特别的尊荣,即使是国君也不可责罚鹤雪士,鹤雪士不受国法束缚,只能由首领处置。即便是鹤雪士杀了人,首领不罚,任何人也不得追究。但鹤雪士内纪极严,视荣誉为性命,又大都身份颇高,故绝无胡作非为者。
现在两位王子谁将为新国君,谁血溅当场,决断就在鹤雪首领扶兰的齿间了。
以鹤雪士的箭术,要射杀二王子,保大王子无恙,绝不费力。扶兰心中明白得很,自己一个暗号,立时便能救得大王子性命。但是……
那大王子一经变故,慌得连话也不会说,为死者的祭礼也不顾了,这样的人,岂能为王?
可二王子……却也未免太凶狠了些。他若为王,将来不知会把这小小的翼王朝带向何方,或许还不如一个无为之君呢。
就在这时,二王子翼嗣眼见形势难料,竟然挥剑斩向大王子翼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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