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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之前传+正传+后传(三本全)_寐语者

_29 寐语者(现代)
念卿走向钢琴,想着再纵容这孩子一次,偿了她这一曲的心愿,等明天就同敏敏谈一谈,或者蕙殊说得对,应该送她去美国,让她远离过往,走出父亲的影子,才可发现更广阔的天地,真正属于她年轻生命的新天地。
正沉吟着,一抬眸却见着孑然站在钢琴旁的高彦飞。
“彦飞。”念卿出声唤他,他茫然转过来,像是从迷茫里一下子惊醒,脸色阵阵红白,仓促地头说了声,“夫人,我去外面抽支烟。”
也不待念卿回答,便径自转身离去,背影僵硬,步履急促,像有什么不堪承受的力量在追逐他,压迫他……望着那身挺拔军服下犹显稚气的背影,念卿怔怔而立,心底有个模糊影子浮出来,恍惚也是这样锐气勃发,却又总在矛盾中挣扎自苦。
子谦,子谦……多久么有想起你了。
只是不经意,当年在子谦与四莲婚礼上嬉闹的小彦飞,也到了子谦那样的年纪,同意炽热儿迷惘的年纪。还有四莲,追随子谦足迹一曲不回的四莲,如今也该是年过三旬的人了,不知她可还记得昔日茗谷的家人,抑或忘了更好,但愿她已能释怀……只不知这乱世硝烟里,她一介弱女子是否还在人世。
也曽以为年轻时,总有犯得起任何错的余地。
可念乔、子谦、四莲,哪一个不是鲜活如朝露,命运又可曾对他们稍加颜色。
念卿在钢琴前坐下,搁上琴键的手却微微颤抖。
想着那个恨她又眷恋她的少年,那是仲亨的儿子,她的继子,他为她流尽最后的血,就那样凋敝在一生最好的时间里。眼前黑白的琴键变得模糊,模糊中,仿佛又晃动着子谦离去时的微笑,晃动着仲亨雪白的两鬓。
仲亨的原谅,仲亨的苍老,仲亨的悲伤……心中那条被时间勉强缝合起来的旧伤口,又被一点点撕裂开来。
琴键上修长瘦削的手指,克制着颤抖,翻飞弹奏出最优美的旋律。琴音如华美丝绸,铺开在夜色里,闪耀瑰丽光泽。蕴在琴声里的情愫分辨不出悲喜,只觉每一个跳跃的音符都浸满情感,令琴声中翩翩起舞的人们为之沉醉,陶然忘了身在何时何处,最美好与最留恋的时光,一时间都被音符带了回来,就在眼前心上,就在回旋之间。
这一场平安夜的舞会,直至夜深结束,念卿都没有离开钢琴。
仿佛中了魔,一双手在琴键上一刻不停弹奏,任是汗湿鬓发,任是谁来到身边,她不说话不理会,整个人都融在琴声里,微阖了眼睛,垂覆的睫毛如深帘遮去喜悲,纤细手指底下流泻出不可描摹的天籁之音,迷惑着人们不愿停下舞步,不愿从美轮美奂的梦境里醒来……不停歇的琴声,如同不停歇的咒语,直至夜阑人静,直至汗水从她鬓间滑下颈项,直至双手再也无力抬起。
霖霖试图劝服母亲停下,蕙珠试图劝服念卿稍歇,敏言试图接替夫人弹琴。
只有薛晋铭视若不见,不劝止,不打断,任凭她在琴声中如痴如醉,任凭她沉湎在自己的魔怔里。只有他明白,这琴声,宣泄着不为外人道的心迹,是这三年间深藏在槁木死灰下的凄怆,是无数日夜里折磨着她的往事悲欢。
只有这琴声,能替代她尽诉一切,哪怕这一切无人能懂。
连他也不必懂。
那只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悲喜离合。
曲中人散,宴罢舞尽,宾客尽都辞去,不觉已是凌晨一点。
念卿许久没有这样累了,从钢琴前起身时,脸色苍白,两颐却有异样绯红.她向来极重礼节,今夜作为女主人,却连宾客离去也没有到门口相送,早早由霖霖陪着回楼上休息了。
高彦飞的母亲是最后离去的客人,整晚看着霖霖与Ralph共舞,看着儿子只顾与薛小姐在一处窃窃私语,末了又被薛小姐晾在一旁,随后一去不见踪影,纵是高夫人这样好脾气的人,也恼得丢下高彦飞,径自叫司机送自己回去。
薛晋铭与蕙殊送完宾客回来,嘱人四下找了,也不见高彦飞人影。
蕙殊担忧他一个人半夜不知去了哪里。
"随他去."薛晋铭疲倦地扯下领结,头也不回往楼上走,寥落背影落在蕙殊眼里,蓦地令她心底一酸。
"四哥."蕙殊脱口叫住他。
薛晋铭自梯上回首,"怎么?"
蕙殊怔怔看着他衣领半散的样子,比之素日的精悍优雅,竟平添几分落拓,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只得笑笑,"没事,跟你说晚安。"
他回以淡淡一笑,低沉语气带上沙哑,"晚安。"
寒冷冬夜里,各间屋子的灯光渐次熄灭。
昙花一现的风流繁华过后,半山间的灰瓦小楼重又归于沉寂。
只有屋外叶片落尽的枯枝还在夜风里簌簌跳舞。
大厅里的挂钟在漆黑寂静里兀自滴答滴答,钟摆敲过两次,三次......不觉已是凌晨三点了。
自楼上房间里听来,钟摆的声音遥远又清晰。
念卿并未睡着,辗转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等待窗外发白。
如同一个个无眠深夜,就这么拥着冷冰冰的衾枕,枯待天明。
只是今夜格外无法平静,身子冰冷,骨头里却燃着火,一阵冷一阵烫,颤抖都无法遏止。
喉咙里火辣辣作痛,念卿不想惊动仆佣,起身披上睡袍,走下楼梯倒茶。
下到转角处,却见厅里亮着微弱的一点烛。
钢琴上的白铜烛台,散发橙黄光晕,暖暖照亮这角落。
他伏在琴上,似乎睡着了,手中杯子半倾,一只白兰地酒瓶里只剩着最后一点残酒。
她的脚步像猫一样轻微,才只走到楼梯转角处,他已直起身,回头发现了她。
"天亮了?"他茫然看向窗外,皱了皱眉头,"还这么黑......你起来做什么?"
念卿不回答,走到他面前拿起酒瓶看了看,又定定看他半晌,哑着语音说,“你能在这里喝了半宿的酒,我就不能起来看你喝酒么。”
他一笑,“我只是睡不着。”
“晋铭……”念卿语声低哑,唤了他一声,却将唇紧紧抿了,再说不出话来。
他已有几分微醺,仰头望着她一身白色深绒睡袍,黑发流瀑似的散下肩头,几丝乱发拂在耳鬓,睫毛的影子幽幽投在脸颊。
他屏住呼吸,痴痴仰头望着。
她叹口气,拿着他手里的杯子,“别喝了,回房去休息。”
他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潮潮的全是汗水。
伸手覆上她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念卿侧首避开,抽身退了半步。
“你着凉了。”薛晋铭放开她,联系的拍了拍她手背,“不要紧,我去找点药来。”
他说着起身,却未想一阵酒意上来,脚下虚浮,险些被琴凳绊住。
念卿忙扶住他,“小心些。”
他撑了钢琴,听见她嗓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不由苦笑,“嗓子哑成这样也不知道吃药,你对自己,能不能稍微在意一些?”
念卿怔怔抬起目光,贱他斜倚身后钢琴,带了三分醉意,“你听说过么,外面的人传言我有九条命,怎么也杀不死,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薛晋铭目光深深,伸手抚上她的脸,“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也不死?”
“不要说这些胡话。”念卿没有闪避,任凭他的手拂在脸上,语声低哑的近乎哀求,“晋铭,你醉了,回房去休息好么?”
他不理她,益精喃喃下去,“我怎么敢死呢,他一走,你就成了这个样子,答应过我好好活下去,你却做不到……如今你这样心如死灰,倘若连我也死了,念卿,你要怎么办?”
淡淡一句话,听得她心头巨震,直直看着他,胸口骤然像被一拳击中。
是痛,还是什么,让肺腑翻腾的滋味,竟叫人如此难受。
望着她渐渐蓄起泪水的眼睛,他恍惚笑着,目光越发悲伤。
“薛晋铭。”她唤了他名字,颤着语声问,“你还傻不够么,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往后你还有整整的后半辈子,难道也要这么傻下去?酒精要傻到什么时候你才甘心?”
他好似痴了一般,任凭她问什么,也只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她声音已全然沙哑,终究什么都说不出,只能定定看着他。
待她缄默了,他才轻声问,“你容许我傻下去好不好?”
她一瞬不瞬看他。
他屏息等待回答。
等了那么久,那么久……她依然不回答,却张臂将他拥抱,伏在他肩上,泪水纷落。
他不敢动弹,唯恐身在梦中,一动梦就会醒。
耳边传来她沙哑哽咽语声,听见她低低说,“我容许你傻下去,答应过你的话我不会食言,我们都好好活下去,我都陪着你……这一世,我只能这样了,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十一章 
【1999.5 茗谷废宅?重庆】
艾默走了。
只是一觉醒来,那个朝夕相对的人,已消失得不留痕迹,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门口,启安环顾房中,看见昨天剪下来的花枝还插在粗陶罐里,没读完的一本书还斜插在书架上,随手涂抹的图画被风吹到地上。
回想前一晚,睡前如常道了晚安,和以往每一天并无两样。他只吃外出归来,格外疲惫,当她靠在门口,问他有没有什么事要对她讲时,他以为是说工作进度的事,全没往别处想。
直至一早被老板娘的电话叫起来,才知艾默夜里结清了房费,将钱放在楼下柜台,一声招呼没打,就自己收拾行李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只有一张叠起的信纸夹在启安给她的建筑书里,整齐摆在桌上。
上面是她的笔迹,写着简单一行字:“启安,我问心无愧。”
老板娘回想起昨日下午,艾默打过那一通电话之后,便关在房间里一直没有下来。
“知道她打给谁吗?”启安这样问,心中却隐隐已猜到答案。
“好像是编辑。”老板娘的回答映证了他最坏的猜想。
启安关上房门,拨通大哥的电话。
“你对那本书做了什么,不是已经说好让我来处理这件事?”
“除了和你的女作家谈恋爱,修房子,我没看到你做出任何处理。”从电话彼端传来的语声,强硬而冷淡,“现在你可以专心修你的房子了,书的事情,不用你来处理。”
“大哥,请你尊重我和我的朋友!”
“怎么不尊重,我从出版公司手中买下那本书的版权,稿费依然会支付给你的朋友,她没什么损失,只是书不会出版而已。”那边传来淡淡笑声,“如果你没有傻到亲口告诉她买走版权的人是我,相信这件事也不会影响到你追求佳人,如果有机会,我也希望见一见这位女士。”
启安握紧电话,鲜少动怒的平和心性终被搅乱,“这件事你做得太不磊落,我无法谅解。”
不待彼端回应,启安已重重挂断电话。
走出房门,望见老板娘正在艾默的房间里收拾整理。
见他进来,老板娘叹气,“年轻人闹闹别扭也是常有的,只是这么跑出去真叫人不放心,你还是赶紧去把小艾找回来,她一个女孩家也不会跑到哪里去,我看多半是回家了吧。”
启安没有回答,神色惘然,好像并没在意听她说什么,只走到艾默平日最喜欢的藤编摇椅里坐下,一言不发地望着露台外,独自沉默。
她能回哪里的家呢,北京只有一个已经另娶的继父,母亲已过身数年了。
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不同的城市间辗转旅行,居无定所。
想来她并不知道买走版权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和他有着什么关系,更不知道严启安在这出极不光明的事件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隐瞒和欺骗换来她最大程度的信任,转身又把这份信任出卖给旁人。
他知道她不在意那分稿费,书被雪藏才是对她真正的打击。
启安靠在摇椅上,半闭了眼睛,想不出艾默刚刚得知这变故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还不知道这一切是被谁推动,只是,她已不再相信他。
明知道他对她一直有所隐瞒,她也从没打探追问过,只耐心等待着某一天他会给她想要的答案。她是个骄傲敏感的人,不屑于索求得来的信任,也不会轻易相信旁人。
“启安,我问心无愧。”
是的,她是问心无愧,就算离开了,也没有一句责问,更不想向他寻求解释。
既已不再信任,追问和解释也是无用的,她只会循着唯一的线索,自己去找出真相。
启安从摇椅中站起身来,大步走回自己房间,拖出行李箱打开,开始取下柜中衣物塞入箱子里。老板娘站在门口错愕地问,“你也要走啦?”
启安点头,“嗯,我离开几天还会回来。”
老板娘一脸担忧,“是去找小艾吗,你打算去哪里?”
启安手上一顿,并不抬头,淡淡回答,“重庆。”
初夏午后,阳光照得明晃晃,绿荫葱郁的院子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芬芳。
老式两层红砖小楼外面看上去已十分陈旧,窗户上还装着十年前常见的绿纱窗,如今城市里已很少能够见到。看得出房子的主人还停留在过去的生活习惯里,是个念旧的人。
一个小保姆模样的姑娘走出来,看见艾默还站在门口,便热情地招了招手,“进来坐吧,大姐刚上去叫老太爷,他正睡午觉,要等一阵子了,你站在外头多晒啊。”
艾默歉意地笑笑,“真不好意思,打搅了老先生休息。”
小姑娘将她让到客厅沙发上,利落地倒上水,“没事儿,昨天就知道有客人来,老先生还特别嘱咐我记得叫他起来。”
艾默松了口气,原本担心老教授不见得肯见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只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往他家中地址寄了封信。没想到老人家很快回了信,同意她今天来访。
樊老先生即将八十高龄,是著名的建筑学家,也是张孝华先生三名弟子中,至今唯一还在世的。四九年之后便留在重庆一所大学任教,至今还住在校园后面的半山小楼里,僻静清幽的小楼背山临江,可以俯瞰嘉陵江蜿蜒流过。
艾默捧着杯子,目光投向阳光灿烂的窗外。
在重庆这样一个长年阴天多雾的城市,难得见到如此晴朗天气。
远处山峦叠层,近处高低起伏的城中高楼大厦错落林立,整个城市依山而建,山在城中,城在山上,浑然就是一座无法攻克的天然要塞。而今眼前俨然是一座极具阳刚气质的现代化城市,昔年战火争痕迹早已烟消云散。
这已是第二次来到重庆。
第一次踏上这座江与山交相环绕的城市,是在读到那厚厚一叠紧锁抽屉数十年的信件之后。
那时迫不及待登上飞往重庆的航班,满心激动不能自抑,以为能在这里寻找到她们曾生活过的痕迹,找到解开那本日记后面未完成之迷的答案。
然后找到的只是深深失落。
循着信件中提及的蛛丝马迹找去,当年的学校和礼堂早已瓦砾无存,旧址已覆上柏油,修成笔直大路,推平的废墟浇上混凝土,建起住宅楼……辗转找到信中提及的孤儿院,也不知是不是她们到过的地方,只残存着两间平房,被附近宾馆用作杂物仓库。
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儿痕迹能证明她们曾经存在过。
惘然登上离开的飞机,不想回头,从此再未指望能在这里找遗落的过往。
直至启安的出现,隐隐打开另一扇通往答案的门,门后的真相和他的身份一样隐秘莫测,他究竟是谁,对茗谷的热忱究竟来自好意还是别有居心——她对他始终一无所知,他隐瞒得天衣无缝,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来历,面对这样的提防神秘,她又怎么能开诚布公。
严启安,除了这个名字,她所能追寻的就只剩与张孝华有关的一丝联系。
假如他说的是真话,他的父亲真是张孝华门下弟子,那么找到张孝华后人或者其他学生,便不难查到严启安的父亲是谁。可张家后人已经先被他找到,从他们口中问来的话,未必可信;剩下便只有寻访张孝华唯一在世的弟子,远在重庆的樊有年教授。
身后轻细脚步声中断了艾默的思绪。
艾默站起来,看见楼梯上一位银发老人被女儿搀扶着,手里拄了拐杖,一步步缓慢走下来。
樊教授的女儿热情爽快,一面招呼保姆拿水果来,一面扶了老人落座,笑着大声对他说,“这位就是来看望您的艾小姐!”
艾默忙伸出手,欠身问候老人。
老人露出温和笑容,抬手与她握了握,指着自己耳朵缓声说,“我听得见,不用像她那么大声。”
艾默一怔,没想到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还能这样诙谐,反应丝毫不见迟钝,忍不住与老人相视而笑。教授的女儿笑着说,“艾小姐,电话里听你自我介绍说是写书的,想通过我父亲了解张孝华先生的事情,你是要为张先生撰写传记吗?”
老人听见张孝华这名字,平和的目光稍稍起了变化,定定直视艾默。
“不,我……其实,我是想了解一位长辈的往事,其中牵涉到一些人,可能与张孝华有关。我查到的资料中,关于张先生的可查信息非常少,所以冒昧前来拜访樊老,希望能多做些了解。”艾默直说出来意,看着老先生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之色,心中愧疚不安更甚,迟疑片刻,又讷讷补充道,“关于张孝华先生……”
老人却摇头打断她,露出一丝笑容,“不要紧,你们年轻这一代能关注到过去的人,很不容易了。关于张先生,我所知道的事可以尽量告诉你,能让老师被后人记起,是我为人弟子的本分。”阳光透过纱窗照着老人银白发丝,脸颊的老年斑和皱纹,透出波澜不惊的平静。看在眼中,却让艾默心口沉甸甸,像被什么堵住。
“谢谢樊老。”艾默轻声开口,“我从资料里了解到,张孝华虽然教过许多学生,但正式算得上他的弟子的只有三个人。”
“是的。”老人微笑,不掩骄傲神色,“做他的弟子很不容易,老师的眼光相当严格。”
“那么除了您,还有一位姓陈,另一位姓周?”艾默的问题,令老人目光为之一黯,静了片刻才答道,“是的,陈默走得早,七几年就不在了,周海升倒没走几年,现在就还剩我一个。”
艾默小心翼翼问,“张先生真的只有三位弟子,再没有收过别的门生吗?”
老人抬眼看她,似乎有些惊异于这个问题,“当然,只有我们三个。”
“能不能麻烦您再想一想,是不是有可能私下收过什么弟子,外界并不知名……”艾默不死心追问,心里隐隐发沉。老人看着她,似乎不能理解这样奇怪的问题,半晌只是摇头。艾默抿唇,试着抛出最后的问题,“那您记不记得,张先生身边是否有姓严的朋友?”
老人还是摇头。
原来果真一切都是假的。
连这都是假的,他根本和张孝华一点关系也没有,所谓复建茗谷,真的是别的目的。
艾默低下头去,难过得良久说不出话,心里一片混沌。
老人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并不追问原委,温和地问,“我还有些老照片,你要不要看看?”
不忍拂了老人好意,艾默抬眼一笑,“好的,谢谢樊老。”
老人看着她,笑了笑,“你要是有兴趣,我这儿很有些老故事可以说给你听,要不然,再不说就要带到地底下去了。”艾默怔了怔,没来得及回答,却又听老人淡淡说,“别看只有几十年,离得最近的历史抹得也最干净。”
这话挑起艾默心中最深的感触,一时深深动容,望着老人饱经沧桑的面容,却不知可以对他说些什么。老人却好像什么都懂得,平静的目光充满包容的力量。说话间,他女儿已取了老相簿回来。老人翻开厚厚一本黑色册子,摊开在膝上,一幅幅指给艾默看。
泛黄相纸上,年轻的身影,朝气蓬勃的笑脸,将时间定格在数十年前。
看着老人微微颤抖的手,将相册一页页揭过,仿佛时间也从他指间无声流过。
“等等!”艾默蓦然地出声,目光被一张即将翻过的旧照片牢牢吸住,再不能移开。
——那是一副三个人的合影,中间瘦高个子,戴眼镜的中年人是张孝华,在他右边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左边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看年岁也只十五六,衣着考究,样貌俊美,尤其那一双眼睛,笑起来微微上挑,有种说不出的潇洒佻达……这个样子,这个样子,难道不就是在茗谷小径上,与启安初相见的那一笑么。
“他是谁?”
艾默指着照片,极力克制住骤然失控的心跳。
老人戴上眼镜仔细凑近看了看,“哦,这好像是……对了,是二少,看我这记性,怎么连他也差点记不起来。”指着照片上的俊秀少年,老人乐呵呵,似乎想起极有意思的事来,“他是先生的友人之子,行二,家里有个姐姐,旁人都叫他二少。这个小子别看年纪小啊,来头可是很大,家里做大官的,进出都有保镖跟着;又会讨先生喜欢,机灵得很,常常自己画些异想天开的图纸,先生看了还夸他有创造力……我记得,先生倒是有意要收他做弟子的,只是后来,唉,机缘不巧,机缘不巧……”
艾默顾不得听他追忆往事细节,急急追问,“他姓什么,是不是姓严的?”
老人摆了摆手,“不不,他姓薛,叫做薛慧行。”
  
第二十二章 上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一觉醒来,窗外天光大亮,已近中午。
昨晚玩得太厉害,喝了不少酒,沈霖倚在床头懒洋洋不想动弹,头有些疼,心里恹恹的,不知为什么一睁眼又想起高彦飞,心情顿时低落。仿佛记得,她是昨晚舞会上的胜利者,与Ralph一起出尽风头,将高彦飞抛在一旁。她看着他愤然离去,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
她不是故意让他难堪失落,只是他自己左右摇摆,心意不坚,根本还是个没长大的男孩子,这一点上,他同敏敏的任性倒是相近得很……霖霖歪在床头,想起昨晚睡前,喝了酒昏昏沉沉,似乎敏敏悄然进来过,俯身说了什么话,现在却全然想不起来了。
霖霖皱眉回想,依稀记得她说对不起,还说什么“谢谢你一直包容我的任性妄为,谢谢你将我当作姊妹,我却不配有你这样好的姐姐” 。
真是孩子气的胡说八道,也不知敏敏这丫头究竟想些什么。
情爱这种事,讲得是你情我愿,倘若高彦飞自己变了心思,那也不是敏敏的错,她又有什么可道歉呢;倘若她也喜欢高彦飞,当真是两情相悦,那也是家中一桩喜事。可是敏敏那古灵精怪的心思,谁也看不透,她对高彦飞仿佛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却又不像男女之情。
酒后初起,太阳穴隐隐作痛,想着这些事越发令人烦闷。
霖霖躺了一会儿,再也睡不着觉,索性起来披衣梳妆。
梳妆台上,一枚样式古雅的戒指静悄悄搁在那里。
这是几年前,同敏敏一起逛古玩铺子遇到的小玩意,两人都一眼看中,最后自己还是让给了敏言。那时敏言戏谑说,什么时候你要嫁人,我再还你做嫁妆。
霖霖拿起戒指,怔怔套上中指又取下,心中一阵恍惚。
来到敏言房间外,正欲抬手敲门,却见房门微掩,敏言并不在里面。
平时敏言爱睡懒觉,这个时辰多半还没起来,今天却不见她人影,桌上床上也收拾地异常整齐,连一向乱扔的杂志书报也好好收在一起。
霖霖诧异地打量屋内,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似乎少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下楼见了女佣周妈,霖霖迎面便问敏言哪里去了。
周妈说薛小姐今天出门得早,说是约了朋友。
霖霖有些索然,在家中转了一圈,母亲、蕙殊阿姨和薛叔叔全都不在,连慧行也出去玩了。想来想去又转过楼上,经过敏言房间时,进去选了几本杂志打发时间。
转身正要离去,霖霖蓦然地站住,心底一动,看向敏言床头。
难怪方才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床头上少了那个相片框,那是敏言最珍重的宝贝,放在床头谁也不许动,里头是她小时候与生母唯一的合影。
然而此刻相片框却不在原处。
霖霖怔了半晌,神色渐渐变了。
回想起敏敏睡前来到床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想起昨夜舞会上她对高彦飞的蹊跷态度,想着她这些日子的变化……霖霖不由得捂住胸口,一颗心直往下沉。
自从那日敏言躲在窗帘后听去了母亲与薛叔叔的谈话,一直令霖霖提心吊胆,好几次想与她聊一聊,却插进来高彦飞这一桩事,令霖霖面对敏言分外尴尬,不知怎样同她说才好,这件事关系重大,一旦牵扯出旧日恩怨,更不知如何收场,万万不敢贸然让母亲知道。
霖霖定了定心神,找来周妈与仆佣们询问,竟没有一个知道敏言早晨去了哪里。
送她的司机只载她到路口便被打发回来,说是薛小姐另有朋友来接。
惶乱间顾不得等候母亲回来,霖霖亲自将电话拨到薛晋铭在市区的官邸,那边也说未见,倒是提起前日里敏言去过一次,似乎拿走些私人物件。市区官邸是薛晋铭接待外客的地方,他自己并不常住,只把郊外沈家花园当成自己家。倒是敏言喜欢热闹,偶尔在市区官邸住上几天,那边也常备有衣物等私人用品。
听到敏言从官邸收拾了衣服行李,霖霖拿着电话,手上发抖,心知事情不妙。
匆忙拨通薛晋铭办公室电话,却说他外出未归,霖霖心急如焚,吩咐司机立即载她到市区,直闯到戒备森严的机要处一号楼前,只说要见薛晋铭。警卫认出司机老于是薛处长的心腹,不敢怠慢,一个电话打进去,片刻就见高彦飞匆匆迎了出来。
“霖霖,你怎么跑来这里?”高彦飞错愕万分,话未说完,只听霖霖劈面急问,“你可曾看见敏言,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提起敏言,高彦飞脸上一红,“我昨晚离开后就没见着她……霖霖,你这是做什么?”
霖霖急得直跺脚,“你先别管,赶紧让人去火车站和码头堵住敏敏,不能让她走掉!”
高彦飞呆住,一时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嘴唇颤了颤,喉结上下一滚,却是什么话也没说,立即转身吩咐下属赶往车站码头。霖霖随他走进楼上办公室,见他步履僵硬,神色仓惶,显然因这消息大受震动,看似却并不怎么意外。
“高彦飞,你是不是事先知道敏敏要走?”霖霖冷冰冰开口,一句话问得高彦飞僵硬了背影,缓缓回身望住她,薄唇紧抿作一线。
“我不知道。”高彦飞艰涩开口,“但我这样猜测过。”
“你猜到她要走?”霖霖语声骤然拔高,一路积压而来的惊慌、怒火、委屈全都朝他发作出来,“为什么不拦住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敢放她一个人离开?高彦飞你这木头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简直混蛋!”
“我是混蛋。”高彦飞痛苦地低了头,语声低哑无力,“可是我要怎么拦阻她,她口口声声祝福我,恭喜我与你的锦绣良缘,说自己太傻,说她不该惹你生气……霖霖,你叫我怎么说,怎么办,难道我该留下她,叫她看着我们订婚,做你身后永远的陪衬么?”
霖霖听得僵住,全然不知如何反应,只见高彦飞满目伤感,低了头,涩声说,“昨晚她莫名其妙同我说那些话,我只觉得古怪,却没有多想,那时候心思全在你身上,被你气得糊涂了,约莫只猜到她在赌气……可原来,她早已做了决定,早已打算自己一个人离开。”
“天!”霖霖猝然捂住脸,闭目呆了半晌,气极反笑,“高彦飞你这傻子,你以为敏敏离开是为了成全你跟我的姻缘?你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这一走,她这一走……”霖霖不敢再说下去,甚至不敢想下去,只哀哀望着高彦飞,泪水涌出眼眶,“你不用管她为什么离开,总之,快去找她回来,决不能放她走,否则,否则……”
“霖霖!”
薛晋铭一身戎装长靴,披着风氅,匆匆闻讯而来,一推门就见到这情景,只见霖霖哭成泪人,高彦飞呆若木石,两个人在屋里相峙无言。
霖霖见了薛晋铭,投身扑入他怀抱,哽咽得语不成声,“薛叔叔,敏敏走了……”
薛晋铭褪下手套,抬手替她揩去泪水,沉声安抚道,“我听老于刚刚说了个大概,不要紧,敏敏赌气跑出去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会让人带她回来。”
霖霖凄然抬眼,“不,这回不一样。”
薛晋铭皱眉看了高彦飞一眼,轻拍了拍霖霖肩背,“我明白。”
听得他也这样说,竟个个都以为敏言离去是为了成全她与高彦飞的姻缘,霖霖委屈无奈,气急攻心,一时间胸口发堵,几乎缓不过气来。高彦飞瞧见她脸色发白的样子,忙上前扶她。霖霖咬唇,重重摔开他的手,噙泪望向薛晋铭,“恐怕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如果我猜得没错,敏敏是要去上海!”
上海,轻飘飘两个字,如雷霆落在耳边。
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薛晋铭,脸色也微微变了,目光如雪刃迫人。
霖霖望着他,颤着语声,缓缓说,“那天你和妈妈在琴房里说话的时候,我与敏敏就躲在那屋里和慧行捉迷藏……我们,我们都听到了……有关佟孝锡的事,敏敏她全知道了。”
  
第二十二章 中
暮色笼罩下的沈家花园,入夜亮起橘色灯光,餐室里饭菜已布好,热腾腾飘散着香气……然而桌旁一个人也不见,客厅里灯光大亮,也不闻往日的人声笑语,连慧行也安分地坐在一旁,觑着大人们的脸色不敢吭声。
蕙殊疲乏无力地倚了沙发,看着霖霖与高彦飞僵然坐在对面,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俨然失落了魂魄;夫人静默伫立窗下,背向他们,双臂环胸,纤瘦身影被暮色勾出一轮淡淡光晕,仿佛眼前唯一的暖色。
天色就要黑尽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
念卿第一个奔了出去。
霖霖抢在高彦飞前头赶到门口,只见薛叔叔从车里下来,对母亲低低说了什么,母亲怆然望着他,抬手捂了唇,白绒披肩垂下长长流苏,被风吹得凌乱。薛叔叔侧过脸去,黑呢风氅也被风吹得扬起,那挺拔身影竟是如此寥落。
母亲仿佛想说什么,抬手抚上他肩头,半晌却一个字也未说。
他将她抚在肩上的手轻轻握住,她低了头,自然而然将额头抵在他胸前。
他展开风氅,将衣裳单薄的她揽入臂弯。
两人在傍晚的风中相依而立,影子相融在一起,恍然看去,竟似父母昔日相携光景一般。
见了薛晋铭那般痛心神情,蕙殊心下一片惨淡,知道他带回的只怕是最坏的消息。
敏言为了今日这一走,早已计划周密,他们竟都低估了她。
派往车站码头追截的人尽数扑了空,敏言并没有从最容易隐匿的途径离去,而是利用他父亲的印鉴伪造了一纸通行手令,依恃特殊身份,堂而皇之从军事机场搭乘今晨飞往香港的飞机,取道香港再转往上海。
谁也没想到她敢如此大胆,军事机场关禁再严,也没敢仔细盘查薛晋铭的千金。
她果真是计划周密,老早就为今日脱身埋下步步伏笔。
趁昨夜舞会之后,大家都疲累,今晨自然晚起。
她却一早动身,走得不声不响,待家中察觉到不妥,辗转寻找,她已安然抵达香港,摆脱了薛晋铭在重庆无孔不入的控制。香港仍是英国人的地盘,重庆方面虽布置有特工,却不能随意搜查码头和船只。敏言甫下飞机,立刻马不停蹄赶往码头,待特工接到薛晋铭秘令赶到,船只早已在前往上海的途中。
一旦抵达上海,那便是龙潭虎穴,凶险异常。
如今要找到她是难如登天,而她要找到佟孝锡却是易如反掌。
“不,现在还来得及,还有一个法子——”高彦飞沙哑了语声,急急道,“我们有人潜伏在上海监视佟孝锡,他们可以先下手为强,只要发现敏敏接近姓佟的,便立刻将她带走。”
霖霖抬起头来看他,又看向薛晋铭。
薛晋铭一动不动坐在沙发里,面色如霜,听着高彦飞的话,依然毫无反应。
“长官,请给上海下命令吧!”高彦飞上前一步,哀声请求。
薛晋铭面无表情。
蕙殊怔怔望着他,看他缄默半晌,缓缓伸手从衣内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却不知为何良久也没能取出烟来,那双能熟练摆动枪械也能优雅弹奏钢琴的手,此刻竟僵硬得取不出一支烟。
烟盒被夫人伸手接过。
她在他身侧,一言不发拿了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却不点燃,目光定定落在那支烟上,蓦然指上一捻,狠狠捻折了烟。
高彦飞惨白了脸,嘶声喊道,“敏敏她是您的女儿,她已经危在旦夕!”
“不错,她是我的女儿,这不必你来提醒。”薛晋铭慢慢抬起眼来,冷冰冰的一句话从他薄削唇间吐出,竟平静得不带意思感情,“为了在佟孝锡身边伏下暗线,我们前前后后有多少人牺牲?一旦暴露他们身份,又有多少人性命难保?敏敏的命要紧,这些人的命就能白送?”
薛晋铭语声一顿,攥着打火机的手,指节渐渐发白。
蕙殊心惊肉跳地望着他,连呼吸也忘记,只听着他一字字说,“若要以这个代价来救敏敏,我宁愿从来没有这个女儿!”
高彦飞如罹雷击,脸色瞬间青灰,额角颈项的青筋全都绽起,“所以,你已经放弃营救敏敏?”
“彦飞,你住口。”
一直缄默的念卿终于出声,霜雪似的目光迫得高彦飞一窒。
“敏敏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最痛心的人是谁?”她似极力抑制着情绪,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才只说得这么一句,薛晋铭已冷冷转头,将她余下的话打断,“念卿,不要说了。”
念卿凄怆地看着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颓然神色。
他背向着他们,逆了灯光,将面目隐藏在阴影里,只有她可看见。
这样的他,令她心口抽痛,连呼吸也困难。
一时间相对缄默,良久,却是蕙殊涩然语声打破沉寂,“我想,那个佟孝锡毕竟是敏敏的亲生父亲,敏敏前次落在他手里,也没有遭遇凶险,想来虎毒不食子,就算敏敏再次被他抓住,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薛晋铭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与念卿相触,两人皆是沉默。
念卿望向他,放柔了语声,“蕙殊说得不错,营救敏敏总还有别的法子……你们都已担忧奔波了一天,先去吃饭吧,晚上咱们再从长计议。”
高彦飞还欲力争,抬眼触上她淡淡眼神,一腔攻心急火陡然好似触上水墙。
薛晋铭揉了揉额角,一言不发起身,独自走向餐室。
念卿对霖霖说,“去楼上把慧行和英洛带下来吃饭。”
“我去吧。”蕙殊却抢先起身,拍了拍霖霖肩头,径自上楼。
霖霖坐在这里始终神情恍惚,一言不发,见蕙殊离开便也随她站了起来。
高彦飞蓦地抬起头来,抬手想拉住她,唯恐她也离去。
霖霖下意识将手一缩,怔怔回头,见他神色无助,像个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
眼前这男子,与往日英气勃勃又忠实善良的高彦飞,陡然有云泥之别。看着眼中只叫霖霖又是难过又是凄楚,心中怜惜与失望一起涌上,见着他为了敏敏如此痛心失态,更是心灰意冷,蓦地转身朝楼上奔去。
敏敏真的会去刺杀他的亲生父亲佟孝锡么——蕙殊一整夜辗转反侧,心中盘桓的疑问却不能问任何人,不能问念卿,更不敢问薛晋铭。
隐隐的,有一个更坏的猜想模糊成型。
敏敏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母亲被人抛弃后的私生女儿,毕竟方洛丽死时,敏敏已模糊有些印象,谁也无法对她隐瞒。可那时候,她终究还小,是非黑白全不明白……随年岁渐长,她对生母之死是否还耿耿于怀?原先与继母不睦,如今又置身高彦飞与霖霖之间,这孩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竟让人完全无从琢磨。
霖霖自小就是光芒耀目,有如明珠一样的存在。
敏敏在她身后的影子里,从来就悄无声息。
蕙殊长长叹息,想起这些年多少亲疏有别,对敏敏竟少了关照,心下愧疚黯然……想着四哥和夫人,更不知是怎样一番况味。
不觉夜深,睡意渐渐袭来,蕙殊朦胧里刚要合眼,猛然被静夜里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惊起。
顷刻间,只听靴声急促,汽车发动,楼上楼下灯光一起亮起。
蕙殊飞快披衣下楼,见薛晋铭的汽车已离去,夫人跌坐在电话旁的沙发上,衣裳整齐,显然还未入睡,此刻怔怔看着汽车已驶离的门口,脸色惨白得怕人。
上海的消息终于传回,却是一道晴天霹雳,令所有人如坠冰窖。
敏言带去上海的不只有方洛丽的照片和信物,还有从薛晋铭书房窃走的机密文件。
她一向跟在薛晋铭身边做事,却从未获得解除最高机密情报的权限,对于重庆方面部署在上海的秘密据点与情报人员名单一无所知。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对她防范,以至于薛晋铭留在书房的文件被她窃走——她不但找到了佟孝锡,带着方洛丽的信物与她的亲生父亲相认,更交出比任何信物都重要的情报,以此博得佟孝锡的信任,换回本来身份,做了佟家女儿。
佟孝锡依据文件中泄露的信息,连夜下令搜捕全城,将暴露的情报据点一举摧毁。
经营多时的心血,一夜之间付诸流水,满盘计划落空。
没有人员被捕遇害已是不幸中之万幸。
薛晋铭以最快手段封锁了消息,外间只知上海方面出了差错,一时却还不知“叛徒”正是薛晋铭的养女薛敏言——这一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将招致无法想象的可怕后果,只怕连同薛晋铭本人也难脱罪责,轻则引咎辞职,重责面临军事法庭审查。
然而消息也仅能瞒得一时,政界耳目众多,知道真相只在迟早。
天未亮时,薛晋铭的第二道命令已向上海发出。
对已变节的人,无论她是姓薛还是姓佟,都已不再重要。
格杀令已发出,再无挽回余地。
“敏敏不可能是叛徒,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会的……高彦飞,你再去查,一定是弄错了,你们准是错怪了敏敏,你再去查一查好么,去告诉薛叔叔,这不是敏敏做的……”霖霖哭泣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一声声像是撕扯着人的神经。
念卿重重掩上门,将这哭声隔绝在门外。
“你怎么能用敏言下格杀令!”念卿猝然转过身,压低了语声,朝两臂环胸一动不动站在窗后的薛晋铭颤声问,“她冒死走出这样一步险棋,你不制止,竟还推波助澜!”
“她用苦肉计换取佟孝锡的信任,我就帮她再添一分力道,格杀令会让姓佟的更放心。”薛晋铭并不回头,语声平板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低沉中透出死灰般寂然,“念卿,你不必再劝我,我已做了决定,何况敏敏走出这一步,要回头已太迟了。”
念卿背抵了门,语声微微发抖,“你可曾想过,万一行动失败,后果是什么?”
刺杀佟孝锡的计划部署已久,几次下手都被他老奸巨猾躲过,此次日本代表将于汪伪特使一同抵达上海,届时设伏在佟孝锡身边的人,将作为内应,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办的酒会上动手行刺。
早在十一月日本人就与汪伪政府签订了《日汪基本关系条约及附属秘密协约》,假借合作开发中国资源,实则将中国领土向日本彻底开放,如今再获得佟孝锡的鼎力支持,日军即可全面驻扎蒙疆、华北及其特定区域,酿成后患无穷,危害难以估量。
此次刺杀佟孝锡的计划事关重大,上峰交代此番绝不允许失手,薛晋铭亦将亲往上海督行刺杀计划。然而横空杀出敏敏这一出苦肉反间计,却令步步为营的局面全盘打乱。
敏言盗走的文件是真的,其中所暴露的情报据点却都是空壳,那是薛晋铭故布疑阵,一早设下的障眼法,为的是以防万一,出了差错也可金蝉脱壳……敏言这一步走得万分凶险,也胆大包天,连薛晋铭也一早被蒙在鼓里。
如今若要阻止她,只能搁置对佟孝锡的刺杀计划。
抑或孤注一掷,提早动手。
“我想过后果,也想过不惜代价把她带回来……”薛晋铭缓缓开口,语声低了下去,“可敏敏她,真是像极了洛丽的性子,做事全然不留退路给自己。此番若她不杀了佟孝锡,就这样被带回来,往后叛徒的名声,再兼大汉奸私生女的身份就要跟定她一辈子。纵然我可以送她远走高飞,她后半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念卿狠狠咬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明知他句句都是对的,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薛晋铭语声越发低了下去,“方才我一直在想洛丽,想她当年一念之差做下错事,尔后躲躲闪闪过的那些日子……念卿,我不想再让敏敏重蹈覆辙,她到底是我的女儿,能有这分勇气,那也很好,很好……”
他口口声声说着好,末一个好字却低哑得近乎失声。
夜里钟摆已敲过凌晨第一记声响。
滴答钟声溜得飞快,比白昼时光快了太多。
除了两个年少幼懵懂的孩子,静谧月下的沈家花园,无人能够入眠。
蕙殊搂着英洛,忽而想着敏敏,忽而想着四哥,良久辗转反侧。
慧行的房间门口,薛晋铭默然伫立,从虚掩的门边看着念卿俯身哄孩子入睡。
慧行睡意朦胧中还在嘀咕着,“姐姐回来了记得叫我。”
念卿替他盖上被子,抬眼看向门外的薛晋铭,他这才放轻脚步走到慧行床边,目不转睛地看了孩子半晌,伸手抚过他轻软的头发。
两人退出房外,念卿转身带上房门,手握了门柄,极力压低语声,“明日一早就走?”
薛晋铭嗯了声,仿佛轻描淡写地回答,“尽快动手,我们的胜算会大一些。”
念卿转身望住他,一语不发,将嘴唇抿得全无血色。
薛晋铭静静看她片刻,仍是微笑,“佟三这半辈子还未赢过我,你这样紧张,倒是看低薛某人了。”分明是你死我活的事,被他轻慢说来,仿佛还是年少时的薛四公子与佟家三少赛马斗酒。念卿顺从着他的语气,也勉强笑了一笑,“既然这样仓促,该准备的,都备好了?”
薛晋铭颔首,目光如春雪渐融,“原想等院子里梅花开了,同你一起赏梅,看起来今年的花期我是赶不及了,那几株老梅去年开得慷慨,香气从大门外便可闻到,但愿今年再慷慨些,把香气一直留到我回来。”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已穿过走廊,来到念卿卧房外边。
念卿驻足倚门,抬眸微笑,“就算花不等人,总有人会等。”
薛晋铭一震,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望着他笑,笑意微薄如晨曦。
分明还有话,却已不知如何说起。
然而不必说,他已懂得。
走廊里朦胧灯光笼着她侧身轮廓,幽幽微光映在她眼底,好似无数回梦里曾见的幻影。她仰首看着他,眼中盛满语迟休问的惘然。正当他心口急跳,屏息方欲回应的时候,她却倏然一笑,眼波闪了一闪,烈烈的好似火星溅烫,似有另一个她在身体里活了过来。
这笑,是只属于云漪的笑。
她的笑容,她的目光,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薛晋铭望住她,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波澜起落,呼吸早已乱了,良久才能哑声问“梅花谢了,桃花也就快开了,不如等我回来一同看春天的桃花,好么?”
她站在卧房半掩半合的门前,侧了身子,眼里的欲述还修,盈盈隔了半弧光影的距离,仿佛一转身,便又是咫尺千里。
“好么?”
他靠近她,挽住她手臂,挽住她将要回转的身子,将她蓦地带入臂弯,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
她没有闪躲,身体颤抖而绵软。
他将下巴抵在她耳鬓,脸埋在她浓密发丝里。
发肤肌里的甘香,犹是昔日温存。
仿佛记起最后一次的亲吻,最后一次的缠绵——那是在他拘禁她为人质的金玉囚笼里,在那南国花木扶疏的雨后亭廊,不甘背叛与失落的他,恨恨掀翻了满桌珍馐,撕裂了她的衣裳,渐碎了那一身珠玉,迫她裸裎于眼前,皎洁身躯只待他袭夺……那是他人生中最羞惭的失败,在她绝望冰冷的笑眸里,他第一次照见自己的苍白。
漫漫二十年,耗尽最好的年华,明知无望无果,仍舍不得她一颦一笑间的牵挂。
究竟是在哪里错过了,为何一路错到如今。
直错到物是人非,韶华渐老,她同他都已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依然不是彼此。
昔日艳倾一方的名伶也罢,权倾一时的督军夫人也罢,褪去浮华,她只是他心底里不褪色的那个轻颦浅笑女子。这半身荣华炎凉都已过去,也不知还有多少朝夕可堪消磨。
发梢鬓间,一缕幽香飘渺,颈项肌肤暖意隐透,拂在鼻端心上,却是这世间最好的慰藉与至乐的天堂。薛晋铭不愿睁眼,只深深埋首在她发丝里,呓语般低问:“等我回来,我们在院子里种满桃花,让它一年年开下去,好不好?”
她在他臂间微微发颤,低咽地叹了声“晋铭,我……”
蓦地,一墙之隔的霖霖房内响起凄厉尖叫。
“敏敏!”
霖霖披头散发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满脸是汗,嘴唇发白。
方才噩梦里,见到敏敏赤脚走在满是荆棘的野地,脚下血痕淋漓,鲜红刺目……追上去将她身子扳转一看,竟见那眼窝里流出两行猩红。
  
第二十二章 下
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冒出来。
林燕绮哎呀一声,不慎被水果刀割伤指尖。
这简直是身为一个外科大夫的笑话,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道心里头在想哪个俊俏少年。”林燕绮讪讪捶了他肩头一下,耳后却微热,不偏不倚被他说中心事。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远在重庆的那个人。
说话间列车摇摇晃晃停下,又是一阵上下客的骚乱。
整列车厢里挤满举家迁徙避战的人,每到一处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票尚且难求,在火车上想有方寸清净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车上呆了一夜,林燕绮觉得胸口闷,不顾先生的劝阻,执意下车透透气。
站台到处都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话,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绮看见一个卖烟的人,正要挤过去,却听见身后报贩在嚷着:“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沪上爆炸凶案震惊中外——”
听见这吆喝,周遭拥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一大叠眼看着少下去。林燕绮也挤进前买了一张,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压低了兴奋语声,与旁人交头接耳道,“真的,真的,这次死了三个,干得好!”
此地是日占区,站台上梭巡着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和伪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绮揣了报纸挤上即将启动的列车,挤回座位,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的一副爆炸现场照片上,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沪上爆炸凶杀案酿三人惨亡”,底下三位遇害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侧的官职显赫惊人,其中被框起的一个名字赫然是“佟孝锡”。
“你怎么了?”
见她脸色陡变,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林燕绮的丈夫大感惊诧,劈手将报纸夺过去看。
就在昨晚八时,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行的晚宴上发生惨烈爆炸。
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伪汪政府特使身受重伤,送医当夜不治,身为晚宴主人的佟孝锡因病提早离席,在离开市政厅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枪击,头部中枪而亡。
刺客是当晚陪伴佟孝锡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称系佟氏义女,有说乃佟氏情妇,身份来历不详,当场被卫兵乱枪击毙。因爆炸案与刺杀案连环相接,外界揣测乃重庆方面特工所为。
日占区的报纸,对此只得寥寥数语,十分谨慎克制。
然则只要识得中国字的人,都不难读出字里行间振奋痛快之意。
“我要下车!”林燕绮忽的站起,不顾列车已向前滑动,也不管先生震惊神色,只拖出行李箱往外挤去。她先生在后头急得连声大叫,“燕绮,燕绮,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到一下站仓促下了车,照行程应从武汉往广州再回香港,原本两人说好,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国,却想不到林燕绮临时变卦,竟不顾一切要去重庆。
夫妇俩在车站大吵一场,各自拂袖而去。
涌入大后方避难的人潮汹涌,从日占区进入陪都尤其困难重重。
林燕绮一路颠沛辗转,抵达重庆已是多日之后。
风尘仆仆赶至沈家花园,恰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纤削熟悉的背影,正从车里下来。
“夫人!”
念卿一惊回头,骤见林燕绮只身憔悴地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怔住。
燕绮近前看她,才不过半年未见,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静水含渊,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虐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凉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机替林燕绮接下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数目枯枝泛黄,处处透着初春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仿佛少了什么,清净得连脚步声也突兀……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然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劳。
直至走上楼梯,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了仆佣,竟一个人也不见。
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踪影。
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时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敏的房间……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夫人的手搭上黄铜雕花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
房里冷清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窗帘用紫缎带在雕花床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精巧心思,床头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屋子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
看着眼前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我一直想着报纸是不是弄错了,那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她……”燕绮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茫然摇头,想起从前总是令她气恼难堪的那个小女孩,想起她对自己莫名的冷漠敌意,想起自己对她的严厉和疏离,胸口一下下的抽痛,痛得再也说不出话,终究说什么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不会听见她的话语,再也不会同她顶嘴了。
夫人在身后一直缄默,缄默得不寻常,燕绮怆然回首看去,见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没有,眼里也不见泪光,甚至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笑了一笑。
“怎么不是她呢,这正是我们的敏敏,除了她睡还会这样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妆台前,俯身将早晨女仆打扫时没放端正的相框仔细摆好,照片上的敏言还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模样,浅笑嫣然。
燕绮含泪看那照片,听见夫人幽沉的叹息,良久颤声道,“她总算和她母亲在天上团聚,有这样的女儿,她母亲必会十分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没有叫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他……”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
“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有多惊喜。”
“没事就好。”燕绮涩然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害怕相见尴尬。夫人好似会看穿人的心思,柔声转开了话头,“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不回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
夫人的脸色微变,勉强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山上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走,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老于去接他。”
燕绮怔忪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
夫人显然明白她想问什么,一双秋水寒潭似的眼睛笼上黯淡的雾,“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燕绮闻言大震,失声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
夫人不语,转过脸去静了良久,才哑着语声道,“她没去,彦飞去了。”
那日的刺杀原本计划周密,打算宴会上将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锡提早离席,敏敏跟着他一起上车,半路上亲手向佟孝锡开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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