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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之前传+正传+后传(三本全)_寐语者

_28 寐语者(现代)
第十八章 下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一天天的轰炸仍未停歇,前方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如重庆深冬不散的云层沉沉压着,叫人全然没有过节的心思。与之相反,却是家中四处布置一新,满目琳琅为平安夜舞会准备的白刺绣桌布、银花缠枝烛台、水晶玻璃杯……全都准备妥当,钢琴移出来搁在客厅一隅,地板已打上光亮的硬蜡,漆色鉴人。
老于从山上拖了一人多高的柏树,竖在客厅扶梯旁,由母亲亲手打扮成缤纷的圣诞树。乍眼看去,彷佛回到战前香港家中,甚至幼年茗谷华宅那一番衣香鬓影光景。
往年即使是除夕夜,也没有这样隆重过,父亲辞世三年来,家里还是第一次张灯结彩。
到底还是有一个人能劝董母亲固执的心,从她心上拂去结了三年的霜,让她重新站到阳光下来,看一看这世界仍是美好的。哪怕战火纷飞,山河浴血,哪怕父亲的身影已不在,哪怕许多人已埋骨黄沙……更多活下来的人还有更漫长的岁月要走下去。
霖霖站在窗前,轻轻叹了口气,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
岁寒时节,呵气成霜,连日来心绪低迷,平安夜的舞会就在明日,却仍提不起半分兴头。只是为着母亲,无论如何要打点起精神,把这舞会办得热热闹闹。
窗上的花环用丝带编扎,嵌着“Merry Christmas”,却被不识英文的仆人挂倒了。霖霖踮起脚尖试了试,够不着花环,便站到一把椅子下,将花环取下。
叮一声,丝带上系的铃铛掉落。
“我来。”
霖霖低头,见高彦飞抢步捡起铃铛,仰头递上来,一双眼睛定定望着自己。
被她这么一看,他又局促起来,错开目光不看她,显出腼腆笑容。
霖霖默不作声接过铃铛系好,将花环挂了上去,轻盈跳下椅子。
他伸手扶她,却迟了一拍,她已稳稳站在地上。
这下子弄巧成拙,他袖口扣子擦过她鬓发,挂住了一缕发丝——霖霖哎呀一声痛呼,高彦飞也傻眼,尴尬地举着胳膊,一动不敢动。两人身体贴得太近,她半身都像是偎进他臂弯,无意间构成个暧昧姿势,令高彦飞面红耳赤。
“你还愣什么,快帮我解开头发呀!”霖霖嗔怒。
高彦飞手忙脚乱去解那缠上袖扣的头发,她偏过头来配合,脸颊时不时与他手背相贴,那温热肌肤不知为何竟格外烫人;他屏着急如乱鼓的心跳,偷眼觑她,看那一缕青丝拂在脸颊,肌肤透出粉光,耳垂小巧如珠,少女清新发香阵阵袭人……
念卿从楼上下来,一抬眼便看见客厅窗下的这一幕。
敏言跟在身侧,手里牵着慧行,不作声地看着那两人。
“咳。”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轻轻咳嗽一声。
霖霖一慌,忍痛扯断发丝,将窘迫的高彦飞推开一旁。
高彦飞更是尴尬,所幸此时传来汽车喇叭声,院外爬满藤蔓的铁花门缓缓开启。
慧行高兴地挣开敏言的手,在打过蜡的地板上跑得飞快,到门口刚刚大叫了声“爸——”,却发现车里下来的,是个裘衣雍容,拢着雪白围脖的娉婷少妇。
“殊姨!”
这声惊喜呼喊,令念卿一怔,忙快步迎出去。
果真是蕙殊,一别数月不见,她原本莹润的鹅蛋脸大见清减,显出尖削下巴,两鬓蓬松,犹带旅途劳顿的倦色,身边也不见许峥身影。
慧行一头扑进她怀抱,缠着她欢喜闹腾。
蕙殊俯身将他抱起,笑着在他脸颊吻下,任由他双臂环住自己脖子。
六岁的半大男孩子已令她抱得吃力,慧行却不自知,仍如小时候一般撒娇。他自幼鲜少在父母身边,对细心照顾自己的蕙殊格外亲热。蕙殊自己没有孩子,视慧行有如己出,自是百般宝爱,被他赖在身上再疲惫也不忍放开。
还是念卿上来,将八爪鱼似的慧行拽下地,才令蕙殊得了喘气的余地。
“我还以为你赶不及回来。”念卿喜出望外,望了她疲惫面容不由升起一丝忧心,“怎么累成这样子?”
蕙殊唤一声“夫人”,语声微哑,目光莹然,启唇欲言又止。
“这一向还好么?”念卿关切审视她脸色。
“没事。”蕙殊笑一笑,“小病了一场,已经好了。”
念卿蹙眉,正欲追问怎么回事,霖霖与敏言却左右迎了上来,亲热地唤着蕙殊阿姨,争相与她拥抱。霖霖快言快语追问许叔叔怎么没一起回来,她笑一笑,只说军务繁重,实在抽不开身。待与孩子们一一拥抱之后,蕙殊与念卿相视而笑,彼此张臂相拥。
伏在念卿瘦削肩上,蕙殊黯然一声长叹。
念卿什么话也不问,轻拍她肩背,只柔声道,“回来就好。”
这一路风尘仆仆,到家用过午饭,蕙殊顾不上小憩,便急着想去山上孤儿院看看那些孩子。尤其担忧着小英洛,她离开时英洛便病着,听念卿心中说一直未全好。
见劝不住她,念卿只得吩咐老于备车,一面亲手倒了热腾腾的参茶递给她,望着她消瘦暗淡脸庞,低低叹口气,“你只顾操心这些孩子,自己这副病怏怏的样子倒是怎么回事?”
蕙殊捧了茶杯低头,唇角微牵。
念卿如水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等了良久,只听蕙殊低声说,“我打算收养英洛。”
“收养?”念卿闻言大感意外,看着她神色,沉吟道,“这倒也是好事,不过为何突然想到收养……”
语声未落,蕙殊已低头垂下泪来,转身伏在她肩上,微微哽咽。
“蕙殊,发生什么事?”念卿扳过她身子,惊怔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说你病了一场?这到底怎么回事?”蕙殊别过脸去,神色惨淡,语声低寥若游丝,“在那边才刚知道,没来得及告诉你,就没了……这是第三个,医生说再有的可能性不大了。”
念卿望住蕙殊,嘴唇紧抿,纵是极力克制,也掩不住眼底的震惊、悲酸和不忍。
许峥与蕙殊,那么好的一对眷侣……是不是上天见不得繁花锦绣,若太美满,总要夺去写什么,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才肯安心。
故人亲朋之中,有的劳燕分飞,有的阴阳两隔,唯有忠心耿耿追随仲亨的许峥,与秀外慧中的蕙殊结成良缘,做了一对最叫人艳羡的佳偶。或许是真有天妒一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尚未出生便因意外失去,数年后第二个孩子也遭遇同样不幸,自那之后,蕙殊与许峥多年再无生养,眼看着她也从双十年华而至而立之年……她一直都喜欢孩子,不但帮着晋铭和燕绮照顾敏言慧行姐弟,对霖霖百般疼爱,更将爱心倾注在孤儿院那许多无依无靠的孩子身上,尤其对她亲自救回来的孤女英洛,怜惜备至,恨不得当做自己女儿。
天意如此不公,见惯人间悲喜如念卿,也黯然无言以对,只将蕙殊的肩膀轻轻揽住。
“医生惯爱将话说得严重,你还念卿,慢慢养着身子,以后日子还长。”念卿握了握蕙殊的手,尽力给她温暖笑容。蕙殊淡淡点头,黯然道,“命中不能有的,强求无益,既然我们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世上亦有许多孩童失去父母,这何尝不是天意注定,孤儿院里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有他们,我也知足了。”
车子一路去往山上,念卿陪着蕙殊说话,将近来家中乐事说给她听,言及燕绮即将新婚、四少年后晋升少将、敏言将要长留重庆,以及明晚的平安夜宴会等等,蕙殊消瘦的脸庞总算泛起暖暖笑意,眉梢薄添几分喜色。
难得今年众人相聚重庆,只遗憾少了许峥。
“他整年都在滇桂两地奔波,防务运务一刻不敢松懈,原以为年底能回来一趟,谁知又有新的命令。”蕙殊叹息,“他并不愿意驻守大后方,一再请战到前线去,对政府的抵抗策略十分不满,总是不分场合说些抨击上峰的言语,我担心他这性子迟早会在官场上吃亏。”
念卿苦笑,许峥是仲亨一手带出来的人,他那刚直的脾气,她又岂能不知。现今许峥已升至军长,以他并非嫡系的出身,能被委以重任已算难得。只是他的脾气越来越像仲亨,在如今的官场自是格格不入。想着当年那个率真的年轻副官,而今已是独当一方的大将,仲亨若是还在,想必会笑着骂一声“这混小子”……念卿将脸侧向车窗外,看着不断掠后的树影,过了良久才淡淡道,“听晋铭说,缅甸那边情势越来越坏,9月越南失陷,日本人在东南亚半岛横行无忌,英国人想要保住缅甸,只怕艰难。”
“是,滇越线已经中断了,现在只剩缅甸最后这条血线……听说上面已经在和英国人商量共同防御,保卫滇缅,我们的军队迟早也会入缅参战。”蕙殊忧心忡忡,挂虑着许峥的去向,既盼望他平安留在后方,又希望他能在前线尽到一个军人誓死护国的职责。
车子缓慢沿崎岖盘山公路而上,停在道路尽头。
两人徒步爬上石阶,望见隐匿在山峦松林间的青瓦灰墙,隐约听得孩子们朗朗读书的声音传来。原先有个教员在这里教习孩子们读书,后来因事回了乡下,一直没有找到新教员,平日都是霖霖间或来教一教。
蕙殊惊喜看向念卿,“太好了,终于找来了新的老师?”
念卿却驻足侧耳,静听屋里传来的读书声。
那诵读声,抑扬顿挫,念的却是岳飞的《满江红》。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孩童整齐稚嫩的语声,念着含含糊糊,并不知其深意的句子。
一个有着低低磁性的男子语声,随后念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孩子们齐声复诵。
阳光斜斜照着他眼底久违的温煦,教她有刹那失神。
念卿悄然站在门外,微笑看着,不愿打断。
他去蓦然转头,瞧见了门口的她与蕙殊,一时间四目相对,各自忘言。
屋里孩子们见到离开好久的蕙殊阿姨,早已喜出望外,争先恐后拥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小七。”薛晋铭瞧见蕙殊,扬一扬眉梢,依然唤她乳名,“总算舍得回来了?”
蕙殊唤他一声“四哥”,笑眉弯弯,“我道是谁呢,今日你这大忙人怎会有闲情跑来教书?”薛晋铭笑而不答,念卿替他说,“他是贪新鲜,喜欢山上清净,最近常来同小孩子一起打发时间。”
“这可难得,看来四哥真是高升了,有闲有暇有雅兴。”蕙殊一面打趣他,一面被孩子们缠得应接不暇。薛晋铭摇头笑,留她在那里与一屋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缠,转身与念卿步出屋子,并肩走到外面檐下。
“又遇着烦心的事?”念卿低垂目光,微微含笑。
她是知道的,每每烦心的时候,他便来这山上独自静一静,有时也不知会她,只身而来,与孩子们呆上半日,便又悄然而去。
薛晋铭驻足檐下,望着远处起伏松涛,似漫不经心笑道,“人海阔,何日不见波。”
念卿侧眸看他,“这句子,看怎么解,念得通透也可作豁达讲。”
“通透?”薛晋铭笑了一笑,“我是俗人,只愿混沌,要那么通透做什么。”
想来他是倦极了,厌极了,才会有这样的话。
若能真的混沌糊涂,倒是更仁慈——在他这样的位置,这样的处境,每日不知有多少烦恼龌龊事,偏偏落在他这么个玻璃心肝似的明白人身上。
有些话,有些事,即便在她面前,他也不能倾吐。
唯有在这些干净得来不及沾染尘俗的孩子们中间,他才能放下杀戮与阴晦,忘掉世间的至残酷与至丑恶,觅得片刻安宁清净。
念卿不再说话,静静陪着他站在檐下看那山峦远岚,看谷间松林被风吹得起伏。
“冷么?”他将风氅披在他肩上。
“累么?”他回眸笑。
山间的风自然是冷的。
世间的事自然是累的。
只在这一刻,在彼此间,都不足道了。
  
第十九章
【1999.5茗谷废宅】
正午阳光照在窗前弧度优雅的半月形阳台,雕栏上涡形刻纹留存着只属于大半个世纪前的风情韵致,那一种含蓄入股的细腻,欲语还休的眷恋,重现在明灿灿的五月阳光下,形存神去,似是而非。
遐想当日曾是谁在这露台凭栏而立,有曾是谁在远处徘徊相望。到如今只剩得人去楼空,纵是楼阁依旧,草木重芳,流年早已暗换。站在初露真容的副楼阶前,启安恍惚,心思浮浮沉沉,到此刻竟不知自己做这一切是否真有意义。
历经数十年风雨的废宅,沉默在天空下,不曾言语,不动喜悲,却冥冥中引导她来到他的身边——启安侧首看艾默,目光却凝住。
他在流泪,泪痕闪闪划过脸庞。
仰首望着刚刚完成框架修复的副楼,艾默哽咽,殷殷目光不像是看着一栋冰冷的房屋,倒像越过砖瓦木石看见血脉相连的亲人,看见朝夕思慕的故乡——这样的神色,他是见过的,不在艾默脸上,而在少年时那个牵着他的手,指他遥望关山的那个人脸上。
启安动容,痴痴望着艾默,迷堕在她纳米一样的目光里。
她察觉到他的注视,低头擦去脸上泪痕。
只听他低声笑,“傻丫头,完成一座副楼就这样激动,到大功告成那天难道要嚎啕大哭?”
艾默转眸看过来,笑里犹带泪光,“我从没想过,有一天真能看见这房子的本来面目。”
——虽然主楼的修复还未开始,整个工程只进行到五分之一,初步清理出来的开阔前庭与框架修复完成的左翼副楼,已给艾默和启安带来巨大鼓舞。
整个茗谷留存最完整的就是左翼这两层副楼,当年只销毁了局部,基底架子大多完好,经过重建修复,从外观看上去已恢复了七八分旧貌。剩下内部仍是空空如也,细节修复与不止仍是难题多多。
推门走进空荡荡的长廊和大厅,重新搭建的木楼梯刚上好漆,光线从楼上天窗照进,投下一线光柱在幽暗的扶梯上,将拾阶而上的艾默笼在光晕里。
扶梯下的启安不经意仰头,眼前有刹那错觉闪过,仿佛时光闪回,竟是谁款款回身。
“霍……”
一个字,脱口而出,余音却断在唇间。
启安怔怔张着口,被自己的错觉镇住。
艾默并未听清,回首看他,“嗯?”
“或,或许……”启安支吾道,“或许我们应该庆祝一下这成果。”
“开香槟?”艾默笑盈盈,扬眉谑问,“一醉方休?”
“好。”启安笑着欠身,“但凭吩咐。”
午后小歇,艾默打算去一趟城里的原石巷,本想拉上启安一道,他却推说走不开。
前日里在那寻到一间古董家俬店,里头有些真格的老货,是别处淘不到的。
这一去便是半天,不但将那间店翻了个遍,还从巷子里老家俬店一间间寻过去,五月阳光晒得艾默脸颊发红,汗湿双鬓。
有间老字号旗袍店外伸出遮阳篷,搁了两把古色古香的藤编摇椅在店外,沉沉檀香从店里熏出来,令艾默不觉驻足,被那幽眇香气吸引,轻轻推开了挂着湘妃竹帘的店门。
一抬头,便瞧见正面玻璃衣橱中,挂着件珊瑚色珠绣罩蝉纱的半袖旗袍。
光线斜照在珠绣与丝绸上,光泽流转如无声言语。
这是原石巷里最有名的裁缝老店,店主人自夸如今没几个人能做出这样的手艺。
艾默试上旗袍,妥帖曼妙犹如量身剪裁。
头发花白的店主人望着艾默连连点头,惋叹如今不但会做旗袍的少了,会穿的更是少之又少。艾默只是笑,店主以为他不信,端起脸色,滔滔不绝说起自家祖传的手艺,那是从清末传到现在,过去给大督军府上也裁过衣裳的——话入耳中,镜前的艾默怔怔转身,手指顿在领口盘扣,满目震动。
丝绸凉生生贴在肌肤上,骤然,就像有了温度;蝉翼纱下粼粼浮凸的珠绣,触摸在指尖,一颗一粒都像活了过来,藏在织物经纬间的秘密嘈嘈切切……这一身衣裳再不舍得脱下。
艾默就那么穿了出来,穿一袭不合适宜的华衣,走在黄昏时分的原石巷里,走过那些不说话的老式房子,走过留存了多少年的石板路面,在路人惊艳侧目的目光里,穿过喧哗闹市,走过烟火市井街头,搭上车子回到被遗忘在时光之外的海滨,回到灯光温暖的旅馆。
然而启安却不在。
老板娘说他留了话,在山上废宅等她。
提到废宅艾默心头一紧,唯恐出什么差错,顾不上换下衣服掉头就奔出去,隐隐听老板娘在身后嚷,“小艾,下午有你电话……”
初入夜,月色还淡,一弯如眉,斜挂梢头。
艾默推开茗谷废园外虚掩的铁花门,穿过门前笼郁树荫,驻足碎石路面,仰头一声“启安”还未叫出声,却已瞧见了小楼半月形露台上幽幽的烛光。
他翩翩侧身,从那露台上望向他。
入夜的海风拂衣生两,她穿着蝉翼纱旗袍,像从画片里亭亭走出,站在如水月华里,旗袍下摆披风撩起一角。路上走的急,头发有些散了,仰头间有几丝鬓发挂落耳际。她从楼下静静仰望他,眼里映出月亮轻柔光辉,一步步踏着木楼梯走上来,穿过空落落的房间,足音仿佛惊醒房子里沉睡的时光。
露台上搭起简单的小方桌,雪白桌布,雕花烛台,杯中红酒被烛光一照,变作流动的琥珀,馥郁醉人。
他微笑拉开椅子,引她落座。
她噙一丝笑,目光微垂,睫毛阴影弯成两扇蝶翼。
眉弯似的月亮从树梢移到中天,照着清寂的庄园,天幕下犹是沉睡的废墟,环绕的花树却已重新绽出新蕾,年年岁岁,花开花落,总有更新鲜的春色。
夜里露水渐渐蓄起枝叶。
樽渐空,烛半尽。
艾默已醺然,一手支颐,一手将酒杯悠悠托了,任凭艳色的酒在杯中晃着……她眯起眼睛看他,在他瞳孔里看见与平日完全不一样的自己。
启安拿走她的杯子。
“别再喝,你醉了。”他的笑容在月色烛光里看来格外温柔。
艾默笑着摇头,起身绕过小方桌,来到他跟前,俯身细细看他。
“启安,为什么你是严启安?”她离他咫尺之距,近得可以闻到她皮肤上温暖的香气。
启安喉结微动,薄唇抿了一抿。
她逼近他,似笑非笑,肌肤上暖香袭人,“知道么,我真希望你是……”
她咬唇顿住语声,幽幽看他。
“希望我是谁?”他背抵了椅背,目光与她相接,无处可隐匿。
四目间流光碎影,他的手攀上她腰肢,将她环入臂弯。
她仰起脸,气息急促,目光闪乱。
他嘴唇贴了她耳畔,“你是一个谜,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开始猜的谜。”
她低低笑,“猜到什么?”
他也笑,挺秀鼻尖抵着她脸颊,“你说呢?”
唇与唇,若即若离,肌肤相贴,气息纠缠。
这双眼睛如此好看,眼尾有优美上挑的弧度,瞳孔幽深的可以将人融化……艾默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看清楚这究竟是谁的容颜,却越来越觉模糊遥远。
有个执拗的力量压制在胸口,如同一次次在困惑与渴求间的挣扎。
严启安,不可捉摸的严启安,藏着太多秘密的严启安。
艾默目光迷离,抬起指尖拨开他微乱的额发,痴痴笑,“没有谜底,什么都没有……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是在痴人说梦,说一个不合适宜的梦……或许某天醒来,就什么都忘记了,回到我现在该在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把这些真的假的有的没的,统统……忘记……”
话音渐底,她的手垂下,就这么倚在他肩头,径自沉入甜醉乡。
启安一动不动凝望他面容,凝望她醉后殷红的脸颊,眼底有怅然亦有悸动。
“你骗不了我。”他指尖迟疑地触上她的脸,抚过眉目轮廓,“艾默,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对不对?”
宿醉醒来,身在旅馆房间舒适的床上。
艾默睁眼,怔怔躺了片刻,昨夜记忆如零星电影片段闪回脑中,刹那如有电流用过全身。艾默坐起,揉着太阳穴,回想起醉酒后的模糊片段,从耳根到脸颊都开始发烫。
冲了热水澡出来,回复些清醒,艾默呆坐在床边,极力回想醉后究竟说了些什么,脑子里却一团混沌……笃笃,有人敲门,艾默慌乱拢了拢头发,红着脸将门推开。
却是老板娘端着热腾腾的白粥,一面数落她喝太多酒,一面将粥搁在桌上,嘱咐她趁热吃。
艾默红着脸问起启安,不敢看老板娘的笑脸。
“一早出去了,昨晚还是人家抱你回来的,你不知道你那个醉样!”老板娘嘴上唠叨,满眼都是慈爱,将艾默只当自家后辈一样喜欢。艾默闻言只恨不得将脸埋进粥碗里,冷不丁老板娘一拍桌子,惊得她一口粥险些呛住,“哎,对了,昨天有个电话找你,今早你还没醒又打来,好像找得急,叫你尽快回话呢!我想想是姓什么的……”
“姓方。”艾默笑着应道,心知是编辑兼好友的方苗苗,只有她知道这个旅馆的电话,旁人大概不知苏艾跑到哪里躲起来逍遥了。
方苗苗找来自然是为了书的事情,上回说社里三审都过了,只等封面定稿就出片付印,不知还能有什么事这样急着找她。艾默慢条斯理吃完早饭,拨通方苗苗电话,那边接起来一反常态地没有传来方苗苗女士的招牌大笑声。
“苏艾。”电话里方苗苗语声低落,“有坏消息,很坏的消息。”
“怎么了,你又拖欠房租,还是又挨老板骂?”艾默笑着哼一声,“还有,说了一万次,不要老叫我苏艾苏艾的,这名字太文艺了,听得我背脊发凉。”
“是真的坏消息。”那端的方苗苗低声说,“社里终审没有过,书不让出了。”
艾默愣神地“哦”了一声,似乎没反应过来。
“你听明白了么,我是说,你的新书被撤离,社里决定不出了。”方苗苗提高语声,“苏艾,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个明白,好端端过了三审的稿子怎么说撤就撤,你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我?”艾默怔怔拿着电话,“我不知道,稿子不是给你了么,你知道我和社里一向没有接触,有什么事都是通过你。”
“这不可能!”方苗苗急了,“问题肯定出在你这儿,我是你编辑我还能不清楚么,这稿子翻来覆去申了也没任何问题,最后关头来一个撤搞,我问了主任和副主编也都一头雾水,社长那儿倒是滴水不漏,就一句话,不出了!”
艾默不出声。
“喂,你倒是说话呀!”方苗苗憋了两天的委屈一股脑倒出来,“你那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背着我把稿子给了别家?有人挖墙角是不是?哪个社?”
艾默缓声说,“稿子写完之后,只给了你一个人,没别家编辑看过。”
方苗苗迟疑半晌,“那是为什么,社里平白无故撤稿,连个理由也不给我!如果说是上面审查的压力,前几次审查早就通不过了,怎么会平白无故在这个节骨眼上发难?”
“如果不是我,也不是社里的原因,就是说另有第三方的因素,让这本书被压下来,不能出版是么?”艾默自茫然里理清头绪,一句话却问的方苗苗愣了神。
“会有什么第三方,这本书又不是涉及商业机密,只是本小说而已。”方苗苗大惑不解,“我只以为是你这边出了问题,千怕万怕就怕你悔约跳槽,苏艾你说实话,真的没骗我么?”
艾默抿唇半晌,“苗苗,我原以为我们是朋友。”
说完这话,再没有一个字解释,落手挂上电话。
  第二十章 (上)
【一九四零年 十二月 陪都重庆】
楼下的唱片机一转一转,飘送着欢沁舒缓的乐曲声,在薄暮初降的冬夜听来,仿佛勾起旧日暖意。分明是这平安夜里最最应景的调子,从楼上房间里听来,乐声飘飘,忽远忽近,隐隐觉得刺耳,好似从未听过的陌生。
是唱片机太过老旧,还是自己孤僻太久。
念卿抬起目光,问身后的蕙殊,“你听这曲子,是不是调子有些高了?”
“哪有。”蕙殊拿一柄长尖尾梳子,笑着将她浓密乌黑长发梳成高鬓髻,两髻略挑松些,缀满黑色细碎珠片的发网以一弯象牙雕梳卡住,亮出齐整鬓角、光洁前额与修长颈项。
玫瑰发油润过的青丝,闪动光泽,耳后颈间肌肤似也透出一抹玫瑰的沁红。
镜子里的容颜宛如坚玉,找不出一丝岁月的瑕疵——只有在明亮灯光底下定睛细看,才决出眼角一转而没的浅痕,像鱼尾划过幽深水面。
蕙殊看的发怔。
念卿却抬手理了理鬓角,想将发髻压低。
“哎,别弄坏了头发。”蕙殊嗔道,“费了半天劲才梳起来,这是时兴的贵妃髻,你梳了最最好看,千万别给弄散了。”
说着又拈起粉扑往她脸颊多补了些胭脂。
念卿侧首避开笑道,“涂得一脸火烧云怎么见人。”
蕙殊佯作嗔怒,“不是说好了,今晚怎么打扮由我说了算,你也答应霖霖要换一换行头,常年素着脸穿那一身黑,我都替你看厌了。”
念卿一笑,并不去驳她,低头从首饰匣里找了对珍珠耳坠出来,自己侧首戴上。
“这身衣服怎么好戴珍珠。”蕙殊拧起眉头,“快丢开你这些白的黑的,可别辜负了霖霖千挑万选为你挑来的这身衣服。”
一袭绛色长礼服,缎带束腰,颜色郁郁浓浓,裙摆缀满刺绣,是霖霖亲自选来的,她还记得母亲从前穿这样的颜色最是好看。
望着镜中自己一身绛紫里透出醉红,仿佛从素日黑衣里脱胎换骨,一时间念卿目光恍惚,记起初到重庆时,也曾在春日里见到满山红红白白的茶花,其中百山茶并不多,及不上茗谷那片雪海似的白茶,红山茶却开得极美——每每开到末时,褪去艳烈戾气,转为浓郁得化不开的绛色,仿佛将艳阳与暗夜都吸纳在其中。
妆匣静静在眼前,念卿修长手指抚上,缓慢抽出最下一层。
丝绒垫上,躺着一副闪闪发亮的鸽血红宝石耳坠。
泪滴似的宝石久藏在不见天日的匣中,骤然遇上光亮,一时璀然生辉,令人神为之夺。
念卿托起耳坠,定定凝视,目光隐在半垂的睫毛下。
红宝石流光潋滟,躺在皙白手心似一泓红泪。
她像是看痴了,良久不语不动。
忽的却是一笑,拈起鸽子血一样的耳坠,比到腮边,看那两滴红泪悠悠晃着。
“好看么?”她从镜子里问蕙殊。
蕙殊颔首,话语梗在喉头,只目不转睛看着她,看她终于将耳坠戴上,从妆台前站起,徐徐转过身来。
门外噔噔传来急促脚步声。
“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来的是女佣周妈,还在门边就急忙说话,一脸古怪神色,抬眼见了念卿妆容一新的打扮,却被艳光逼得窒了一窒,才又吃吃开口,“夫人您快下去瞧瞧,大小姐她,她竟带了个高鼻子洋人来!”
蕙殊挑眉,“是么,霖霖邀了新朋友来?”
周妈连身说,“可不是,可不是,那洋人还挽着咱们大小姐的胳膊,真不像话!”
“今儿彦儿和高夫人都在呢,霖霖她这是……”蕙殊看向念卿,却见她并没有不悦神色,似乎早已知道霖霖有“新朋友”要来。
“她跟我提过。”念卿一笑,朝周妈淡淡看了眼,待她识趣地退出门外之后,才低声开口,“听说是个极有意思的英国记者,他和霖霖未必是你担心的那样,我瞧霖霖对彦飞倒是很有心思的。只是彦飞这孩子,自小夹在霖霖很敏言两个之间,我看他如今越发有些迷糊混沌起来……”念卿顿住话,没有说下去,只悠悠叹了口气。
蕙殊错愕半饷,迟疑着摆弄手中梳子,缓缓道,“我倒从未觉得敏言会对彦飞有意,这个孩子十分早慧,原先我不明白她为何对燕绮有那样大的敌意,而今看着燕绮与四哥分开了,看着敏言寸步不离腻着四哥……我也婉劝过四哥,叫他将敏言留在重庆,别让她一个女孩子老跟在父亲身边,敏言这么大,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四哥却笑我想多了,在他眼里,总还当敏言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若不是这次敏言闯出祸事,只怕他还不舍得放她在重庆。”
念卿叹息,“敏言是该离开晋铭的羽翼了,这个孩子心思纤敏,说她聪明也聪明,说她糊涂也胡特,说到底还是年少,看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放着什么。”
蕙殊恍惚一笑,“是,年少的时候谁没荒唐过呢,总有一日会醒过来便是了。”
两人一时相对静默,耳听着楼下乐声飘飘。
“走吧,我们该下去了。”念卿滢滢而笑,信手将一领狐裘披肩围上,拿起别针锁扣。
灯光照着镶别针的细碎钻石,光芒折射眼底——
“夫人?”
蕙殊看见她蓦地怔住,手凝在胸前,似有所震动。
念卿手撑了妆台,目光垂下,“我想抽支烟,你先去陪一陪高夫人,我这就来。”
她分明早已不抽烟了。
蕙殊从镜子里望着她,看不清她表情,只觉华服盛妆下的背影被灯光照的薄如纸裁。
“也好,我先下楼了。”蕙殊不知可以说什么,默然推出去,将房门带上。
耳听着脚步声离去,撑着妆台边的手腕一软,念卿身子斜斜倚上镜框。
胸前狐裘上,闪烁这钻石别针燿燿光芒。
仿佛和他元帅礼服上赫赫勋章的光芒一样,一样。
那时的宴会总有那么多,繁多得叫人分身乏术,夜夜的笙歌乐舞,鬓影衣香。
次次换新妆,他都有耐心等在一旁,含笑着看她卸妆首饰、补胭脂、理头发……这样琐碎的脂粉事,他也看得专注欣赏。待她都收拾好了,她笑着伸出手臂,挽起她走下楼梯,披上他的黑呢风氅,勋章和佩剑燿燿生光,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步步响亮,老远的卫兵就知道督军来了,齐刷刷立正行礼,将靴跟叩得齐整划一。
一阵风吹来,吹得鬓角发丝纷飞。
是蕙殊出去时没有关严的房门,被走廊窗外的寒风吹开。
风里从来寒夜的冷清,念卿恍惚目光一颤,仿佛从遥远之处收回,目不转睛看着镜中,缓缓抬腕,将耳畔那对光艳的鸽血红宝石耳坠重又摘了下来。【symbol33手
  
第二十章(中)
旅居中国这几年,Ralph出入北平、金陵与沪上,因使馆友人的关系,与富商显贵多有结交,对中国权贵们的奢华宴会毫不陌生,哪怕是在物资匮乏的战时,中国人古老相传的礼仪排场也是绝不可废除的。对这种虚礼浮华,Ralph并不感到欣赏。
然而今夜的邀请来自沈霖,这惊喜出乎意料,令他期待无比。
几次难忘的见面给Ralph留下三分敬畏印象,猜想沈霖的家世必不寻常。
一路随车转入半山,远远望见掩映在暮色林荫中的灰瓦小楼,看上去毫不显眼,在市区随处可见这样的居处,却想不到沈家公馆竟是这样普通。
“到了,这就是我家。”一身洋红大衣的沈霖轻松跳下车,大大方方挽起Ralph步入门厅。
扑面而来的柔和灯光与融融暖意,令Ralph恍惚有归家的错觉。
大厅里壁炉烧的格外暖和,隐隐萦绕着松枝的香气,空气里沁透了白兰地的芬芳,音乐从唱片机里悠悠传出,并不宽敞的方厅里容纳着不多的宾客,华服优雅的男女正谈笑风生,一个个举止从容,被灯光照映得美不胜收。
穿行其间的仆佣满面笑容,仿佛连空气都透出甜香。
再煊赫的豪门盛宴又能算得什么,在这硝烟纷飞的战时,如此恬美温暖,仿若锦绣画中不褪色的风流,才是异乡游子梦寐以求的奢侈。
霖霖与男伴的到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灯光仿佛也为之汇聚。
Ralph今夜风采焕然,一改往日不羁,深褐色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灰蓝色眼睛被灯光照得深遂闪亮,西方人的挺拔身形穿起晚礼服来分外好看,翩翩地站在霖霖身边,不同的肤色发色虽显突兀,却衬得一身洋红大衣的霖霖越发生气勃勃,有一种英气而明朗的美。
正自楼梯走下的蕙殊,一抬眼瞧见这两个相携而立,竟被这异样的光彩吸引,忘了抬步。
恰在梯边与慧行玩闹的小英洛跑上来,一头扎进她怀抱。
慧行也扯着蕙殊袖子,兴奋地指着霖霖与Ralph,直嚷着问那是谁。
迎着周遭探究惊讶目光,霖霖却是旁若无人的挽着Ralph穿过大厅,来到楼梯下的钢琴边。
穿粉绿色长礼裙的敏言今晚格外美丽,宛然林间仙子,端坐琴凳正要弹奏。
一身戎装礼服的高彦飞,负手站在钢琴旁,微笑低头同她说话。
远远看去,两人一如芝兰,一如玉树。
Ralph觉得臂弯间挽着的手紧了一下,侧头看沈霖,见她微扬下巴,挺秀鲜明的轮廓显出东方少女罕有的风情,目光好像并没落在那青年军官身上,唇角依然勾着淡淡笑意。
青年军官抬起头来,看见他俩的一刹那,笑容僵住,英俊脸庞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弹琴少女也错愕抬眼,手指顿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这位是Mr.Quine。”沈霖微微一笑,为双方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敏言,和我们的好友高彦飞先生。”
Ralph向敏言欠身致意,含笑与高彦飞握手。
高彦飞目不转睛看着霖霖,仍未从她那一句话中回过神来,怔了一怔才伸手与Ralph相握。
两人的手掌同样宽大有力,高彦飞的目光锐利逼人,Ralph却有刹那闪神,觉察到另一道目光的注视,注意力不由从高彦飞身上移开,投向壁炉前的沙发,看见了那个人——
正是初见沈霖那天,从车里走下来的那个黑衣人,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不会忘记。
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像藏在丝绸下的刀锋,优美而危险。
此刻他闲闲坐在对面长沙发中,手托高脚酒杯,穿一身黑色晚礼服,陪在身旁的两名军官神态谦卑,看服色都是不低的军阶。
他淡淡看向这边,笑容温文,目光平和。
Ralph却突然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这压迫感不同于眼前年青军官表露出的敌意,却令他周身都像浸在冷水里。以至高彦飞和他说了什么,全都未留意,直待沈霖“咦”的一声,才听见她说,“薛叔叔已经到了?他不是说有事要迟些赶来?”
不待高彦飞回答,她笑着将Ralph一挽,“来,去见一见我Uncle,你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敏言在一旁瞧着,发觉霖霖自始至终就没理会高彦飞的目光。
高彦飞抿紧嘴唇,脸色映着身后深青丝绒窗帘,越发暗了几分。
看着霖霖将“新朋友”引荐给她的薛叔叔,陪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径自上楼去换衣服,将那位Mr.Quine单独丢在这里——这显得他们是十分亲近的朋友,否则不会如此失礼。敏言从钢琴旁站起身,瞧着兀自呆立的高彦飞,悠悠一笑,“怎么,有人醋意大发了?”
高彦飞脸色微变,“敏敏,别乱说笑。”
“怎么说笑了,我方才陪高伯母说话,听她的意思,很是盼着霖霖姐早日下嫁给你呢。”敏言似笑非笑倚着钢琴,“你这个呆子可要争些才好,莫叫伯母失望了。”
高彦飞尴尬恼怒,却又发作不得,无奈之下瞪向敏言,见她别过头去一笑,幽幽叹口气,重又在钢琴前坐下,“我刚才说要弹什么曲子来着,是了,是弹我们从前一起跳舞的那段。”低缓的钢琴声代替了唱片机的声音,一段悱恻曲调萦回在远近角落,如静夜里少女的低诉,满怀眷恋柔肠,欲语还休……高彦飞被这琴声镇住,定定望着钢琴前的敏言,紧绷的面容松缓下来,目光也变得柔软。然而曲调渐渐低回,越来越忧郁,本该是温柔的小夜曲,却隐约流露出一种颓然无望的哀伤。
这琴声像一缕冷泉注入暖流,与此刻家宴的温暖氛围极不协调。
与Ralph寒暄着的薛晋铭闻声侧首,淡淡看向那边,斜扬入鬃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拢。
蕙殊在一旁,也听出琴声里的颓废意味,不禁诧异。
正侃侃而谈的Ralph顿住语声,并未留意到琴声的异样,却以为是自己言语不妥。
薛晋铭回过头来,不以为意地笑笑,示意他继续方才的话题。
起初Ralph言谈风趣自如,说起早年在北平期间见闻,令薛晋铭颇有好感;听闻他曾到过缅甸与印度,蕙殊也觉意外又亲近。然而谈及近期中央日报的一些社论时,冷不丁被薛晋铭问到,身为境外记者怎么看待政府对新闻言论的管制。Ralph愣了愣,猜想是沈霖曾向这位薛先生提起过他追访报道的政府贪污事件。
灯光下,Ralph只觉薛晋铭的目光深不见底,直觉隐隐告诉他,眼前不是一个普通人物。在如今政府的专制作风下,也许一言不慎,可能招致不可料想的后果。
楼上房间里,刚换好一袭玫瑰色薄纱礼服的霖霖坐在椅上,长发梳到一侧,任念卿替她戴上那副光艳无伦的鸽血红宝石耳坠,转身撒娇地搂住母亲,“妈妈,为什么我不像你这么好看?”
“又说傻话,你哪里不好看了。”念卿笑着替她掠起鬓发,瞧着她耳畔漾漾欲滴的耳坠子,“这样出挑的颜色,你戴着才合适。”
“戴再美再多的宝石也没有用。”霖霖将脸埋在母亲怀中,半真半假笑道,“像你、殊姨、敏敏……你们才是美人,我这么长手长脚,浓眉大眼,活像个女张飞,模样全随了爸爸!”
念卿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霖霖撇嘴对她扮个鬼脸。
母女俩正笑着,楼下钢琴声悠悠传来,念卿侧耳听去,不由皱眉,“这是谁在弹琴,是敏敏么,好好的曲子怎么弹得这样低落?”
本该是缠绵婉转的曲调,此刻听来竟断续低回,越发蓄满哀伤。
真的是敏言在弹。
“敏敏,她真可怜。”
霖霖喃喃说着,脸上笑容褪去,眼底浮起悲悯疼惜神色。
念卿闻言凝眸,“为何这样说?”
霖霖一惊,“我是说,她自幼失去亲生母亲,只有薛叔叔这么一个亲人,也着实可怜。”
母亲明亮目光,令霖霖慌忙低头回避,静了片刻,才又缓缓说,“我所拥有的,原比她多了许多,比起敏敏我已足够幸运。”
全未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念卿一时悸动,藏在深心里最不愿勾起的记忆重又浮出——永远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容颜,再不会记恨她的念乔,仿佛又活生生站在眼前。
“妈妈,我——”心中一股冲动,令霖霖抬头冲口说道,“我不想和高彦飞在一起了。”
念卿惊诧扬眉。
霖霖咬了咬唇,索性硬起心肠一口气说下去,“我知道今天高彦飞的母亲也在,你请了她来,想要商议我们订婚的事情……可是,可是我现在,已不喜欢高彦飞了!”
念卿定定看她良久,缓声问,“这就是你带了新朋友来的目的?”
霖霖咬着嘴唇,只是摇头,却不回答。
“胡闹!”念卿有些动怒,起身将椅子重重推开,“那英国人与你结识才几天?”
“我没有胡闹。”霖霖倔强抬眼,“这也不关Ralph什么事,只不过关乎我的自尊!我不允许一个男子在我和别人之间摇摆不定,要么他就一心一意,要么我就索性不要!”
灯光照在女儿年轻鲜妍的脸庞,照着那副决绝无顾的神色,骤然像是见到从前的自己——念卿震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恍惚只望着霖霖,良久伸手抚上她脸颊,怅然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真是傻气。”
楼下传来的琴声如薄冰下潺缓流淌的溪水,听在耳中,勾人恻然。
一连串宛转音符之后,琴声却陡地止歇了。
琴键上的纤细手指顿住,敏言抬头,手腕被高彦飞捉住。他将她从琴凳上拽起,识趣的仆佣立即给唱片机换上新的曲子,大厅里重又流淌着平安夜欢悦的乐曲。
“为什么不让我弹完?”敏言咬唇,想要挣脱高彦飞紧扣的手。
高彦飞将她带到角落小沙发里,倒了一杯酒递给她,低低地说,“你怎么了,今晚难得的好日子,为何要弹那样的曲子?”
“噢,我倒忘了,今晚真是一个好日子。”敏言仰面一笑,“难得高伯母也在,趁这佳节良辰,说不定夫人一高兴,就订下你与霖霖的锦绣佳缘。”
高彦飞红了耳根,一句话也说不出,直直地望着她,看她一仰头喝光了杯中酒,仰在沙发上看着自己,一面笑一面说,“彦飞哥哥,我这儿提早跟你说声恭喜。”
她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
往日的她,时而冷淡,时而忧郁,待他喜怒无常,高兴起来叫他彦飞哥哥,不高兴时叫他高呆子。他却总是拿她没有办法,看着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有对幼妹般的怜惜,又没有霖霖那样的敬慕。他向来舍不得惹她生气,总揣摩着她阴晴无常的小性子,设法逗她开心。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拿捏住他的软肋,总能一个眼神就令他坐立不安。
此刻她却在他面前说着这样的话,高彦飞只觉手脚无措,心里乱麻麻搅成一团。
敏言笑了一阵,仰头靠着沙发脊上,似喃喃自语,“彦飞哥哥,如果日后我做了什么没头没脑的傻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高彦飞怔怔问,“你要做什么?”
“傻事呀。”敏言低笑,“傻丫头总是做傻事的,以前父亲叫我傻丫头,我还跟他生气……原来我真是这世上最傻的人,长到这样大,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连旁人为什么待我好,为什么待我不好,也都蒙在鼓里……早知道是这样的,我也就不怨了。”
高彦飞听得皱紧浓眉,“敏敏,你在说些什么?”
敏言依然笑着,侧了侧头,流露一丝轻顽神气“高彦飞,你说,假如我和霖霖是真的姐妹,生在一样家庭,你会不会喜欢我多一些?”
高彦飞呆望她,从脸颊到耳根都红透,一时竟又结巴起来,“你,你这是什,什么傻话……”
“真呆!”敏言扑哧一笑,“得了,不逗你了。”
她咬唇看了他半晌,柔柔叹口气,竟拉起他的手,“彦飞哥哥,真对不起,我往日待你不好,待霖霖也十分任性,有时候我是故意气她,见到你们所有人都那么疼她宠她,我就自己跟自己生气,也跟她生气。其实在我心里,除了父亲,最喜欢的便是她,只是我自己性子古怪……总之,往后你好好待她罢,你们是最般配的一对璧人呢!”
敏言一瞬不瞬望着他身后的楼梯,笑容渐泅,“真的,你们真是般配。”
在那梯上,长裙曳地的念卿款款走下,光华如夜幕中皎皎月轮,耀亮每个人的眼睛。
在她身旁的霖霖,则如夏日玫瑰一般明媚不可方物。
  
第二十章(下)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成都重庆】
背朝楼梯而立的Ralph正思索着如何回答薛晋铭隐有深意的提问。
薛晋铭深邃目光停在Ralph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一手负在身后,一首执了酒杯就唇啜饮。迎着他的目光,Ralph喉咙有些发干,诧异于自己失常的表现,却并不知道,能平静承受眼前这人的审视,已是鲜有的勇敢。
“事实上,我认为政府在尊重新闻自由方面存有许多弊端……”Ralph沉吟半晌,抬起深湛的蓝灰眼睛,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却察觉周遭瞬时安静了。眼前的薛先生也变了神情,目光静静投向某处,夜空一样深邃的黑眼睛像被海风吹来的迷雾遮住。
Ralph回头,刹那间明白了原因。
从楼梯上款款而来的两个身影近在咫尺,那不可思议的美,又仿佛遥隔云端。
那个惊鸿一瞥的,戴黑面纱的女人,终于露出神秘容颜。
站在火一样耀眼的沈霖的旁边,没有珠宝没有饰物,只有曳地丝绸裙幅闪动冷冷光泽,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肤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如同午夜月光,美得令人屏息。
看着他们缓缓走下楼梯,Ralph蓦地回过神来,目光撞进沈霖的笑眼——他在笑他,笑他全未见过世面的傻样子,笑得睫毛忽闪,而下鸽血红宝石坠子一晃一晃,潋滟的光芒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那熠熠的两抹红,闪动在霖霖青春娇艳的脸旁,也倒映在薛晋铭的眼里。
那样艳丽而鲜明,像有蓬勃得掩不住的生气,如火焰直欲燃烧起来,又似埋在渐冷灰烬下,不甘不灭的火星,终于有了绽开的机缘。
薛晋铭缓缓笑,眼里一掠而过饿苍凉消失在念卿温柔目光里——当他注视着他,无论何时,只要有她的注视,他的笑容便立即温柔起来。
远远的客厅角落里,敏言倚着沙发,隔了满堂灯彩迷离,看着父亲与霍夫人相对而立的身影。两个人的侧影,像从画中各裁下来的一半,中间再也容不着多余的人,也再迈进不了一步。
隔着一步之遥,就这么一步之遥。
敏言垂下目光,怅然的笑,幽幽叹口气,“这样真好。”
“嗯,真好。”应声的是高彦飞,他机械的回应着敏言,一双眼却直直忙着霖霖,望见她挽起那个英国人的手臂,郑重向她母亲引荐,笑容绽在两颊,衣裙和耳坠的妩媚嫣红,一直晕染到眼底。
他们站在那里,从容谈笑,夫人和长官,霖霖与Ralph,好看得像一幅油画。
Ralph欠身吻了夫人的手臂,俨然骑士向王后致意的虔诚姿态,令高彦飞觉得无比做作。夫人笑容很淡,看上去并不那么热情,寒暄之后便由长官陪伴着,径自与其他宾客相见。往日的霖霖总会亦步亦趋陪在她母亲身边,今夜却一反常态,端了酒杯只和Ralph站在一起,意态亲密的聊着不知什么话题,不时仰起脸笑。
高彦飞挺直身姿站在钢琴旁,站得笔挺,身为军人的骄傲迫令他将脸转向一侧,朝经过身旁的宾客微笑。儿眼角的余光,怎么都避不开那一对,不管将脸转向何方总还能看见她的笑。旁人也在对他笑,或许是看笑话的哂笑。
小鬼灵精的彗行,虽看不懂大人间的暗流起伏,却也极会察言观色,觑着高哥哥、霖霖姐、敏姐,甚至蕙珠阿姨的神色都那么古怪,便拉着小英洛一溜烟跑到夫人身边,就算父亲瞪他,也嬉皮笑脸拽着念卿的裙摆不放手。
念卿噙着淡淡笑容,逐一与宾客们问候寒暄。
今晚到来的宾客皆是亲友旧交,其中不乏霍仲亨昔日旧部,历逢战乱犹能聚首一处,虽已物事全非,也属难能可贵。尤其令念卿惊喜的是,堪称建筑界奇才的茗谷设计师张孝和先生竟也回到重庆。
张孝和也算当世名人,他出身贫寒,原是小小教员,年轻时机缘巧合得到新任督军霍仲亨的赏识,受其自助赴海外留学,归国之后一展才名。在啊声名最盛之际,也正逢霍仲亨威望如日中天,张孝和有着文士的清高气节,不肯攀附权贵,拒绝了霍仲亨邀他出任官职的好意,曾被人视为忘恩负义。
然而念卿知道,仲亨一直欣赏此人,被他回绝了出仕之请也不以为意,两人仍是君子之交,颇有高士之风。新婚之时,仲亨选在海边修建新居,张孝和当仁不让担纲了茗谷的设计。随后几年,他又赴海外携妻女归隐远游,在欧洲匆匆与他一晤,那时张孝和还曾笑言,要为霍夫人在香港重建一座茗谷……
言犹在耳,斯人已辞,如今境地下重逢故人,竟是执手无言。
原本已赴美定居的张孝和,于1939年归来,只为与国家共御烽火,不愿做海外的逃兵。念卿含笑看着两鬓染霜的张孝和,心里想起昔日才华横溢的耿介青年模样,听他娓娓述说这几年间的颠沛际遇,不知何时眼底已泛起温热。
“回来了就好。”念卿一笑低头,掩饰眼角的湿润。
身旁慧行悄悄拽着父亲袖子,转动眼珠,拼命示意他看看夫人。
三个大人都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样引得失笑,张孝和极爱孩子,对薛公子俊秀品貌赞不绝口,慧行看着这位张先生,便歪头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念卿忍俊不禁,张孝和却笑着回答,“是的,我是教人盖房子的泥瓦匠先生。”
慧行拍着小手掌,“好哇,玩泥巴,搭积木,我最喜欢了,你教我盖房子吧,我教你做弹弓!”
张先生连连点头,父亲和夫人却一齐笑出声来。
一时间欢笑晏晏,唱片集里悠扬舞曲恰也适时响起。
高彦飞抿唇看着霖霖将手交给那个英国人,两个身影交剪,轻盈步入大厅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托酒的仆人走过来,错愕地看着高彦飞拿起托盘中的高脚酒杯,一口气喝下盘中五杯白兰地,简直如饮白水。
“各有各的缘法,你就不要去管了。”身后薛晋铭低沉语声带着慵懒笑意,“我看这个英国人也还是不错的。”
念卿哑然,含缜回转目光,灯光斜映,照见身后的他,笑容隽雅如初。
多少年,他仿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任世事轮转,沧海横流,他却还是当年流光璀影中,对他倜傥轻笑着的那个人,总以这样的笑容提醒她,这世间依然有些事有些人不会改变。
唱片机悠悠转动,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撩动着情愫丝丝,心神飘飘,空气如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牵引,牵引两个人的目光与呼吸。仿佛是不约而同的记起,往昔夜夜翩飞在觥筹酒色里的彼此,她正妩媚,他正风华,那些身影都模糊在时光里,轻笑浅颦,抛掷流年……却不知道,而后的每一次共舞,都成了奢侈。
在美杜莎的时候,每一晚的共舞,他送要将一朵黑色玫瑰簪在她的鬓旁,她是他赢得的稀世奇珍。而今倒映在他幽深眼里,她的身影,静静无言,已成了光影里永不凋谢的黑色玫瑰。
四目相对,薛晋铭笑容渐深,缓缓后退一步,朝念卿伸出手——
“父亲。”
身后一声娇憨的呼唤,令他身形顿住。
转身看见敏言盈盈含笑,将带着齐肘丝手套的双手递到他面前,撒娇地歪着头,“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
薛晋铭微怔,侧首看念卿,两人相顾失笑。
“傻姑娘,你应该有一个更年轻的舞伴。”薛晋铭笑着摇头。
“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敏言弯起眼角,一字字重复,执拗地加重了“第一个”的语气。
第一个,一辈子再也不可重复不可改变的第一个,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当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在家中琴房里,由家庭教师教导着学习舞蹈。看起来那么简单的舞步。她却总也学不会,跌跌撞撞像个笨拙的小鸭子,令老师频频叹气。林燕倚靠在琴房的门边,看着她一直笑,那笑容真是顶顶讨厌。她气得一把推开老师,推开门边的林燕绮,嚷着“我不学了”,含泪跑出门去。
却不料,一头撞在父亲身上。
父亲站在门廊下,惊讶地俯下身来,用手背揩去她脸上泪水,问谁惹哭了敏敏。
林燕绮跟出来,还在笑着,一边笑一个说起她跳舞的笨拙。
父亲便也笑了,拉起她的手问,那么我来教敏敏,好不好。
林燕绮跑回琴房,亲手弹起一支轻缓简单的舞曲。
就在那夕阳斜照的门廊下,地板光滑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父亲脱下外衣,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松开领带,牵起她的手,领她寻着音乐的节拍,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融入曼妙音符,在流淌的乐曲里想象自己化身游鱼,穿梭于碧荇水苔,追逐阳光投映在水面的光斑……
父亲的双手坚定,驱散她全身的僵硬。
付清的微笑温暖,融化她深藏心底的自卑。
她在他的掌心里,渐渐忘却所有,飞扬如四月的蝴蝶。
那是这一生的第一支舞,而他是她的第一个舞伴。
闪烁在少年眼里的迷离希冀,说不清道不明,或是她自己也未必懂得的执迷。
唯有旁观者清。
念卿无声叹息,心底悲悯如涟漪散开。
这个生来就不曾坚果父亲的孩子,在孤单与隔绝中长大,流血的暗夜里目睹生母离世,寒冷人世间举目无亲,直至他深处温暖的救赎之手。从此,他成了这孩子茫茫黑夜里仅有的光与热,再也不容任何人分享——哪怕是看着她成长,同样关心着她的燕绮、蕙殊与自己,她们终久与她隔了非亲非故的距离,隔了霖霖这样一个珍如掌珠的对比,若说视如己出,也只有晋铭一个人做到了。
看着敏言眼里的光亮,仿佛最薄的冰片,脆的一触即碎。
明知她已一年年一岁岁的长大,再也不能纵容她沉溺在晦涩心境里,然而此刻此刻,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听着这样的求肯,谁又能忍心拒绝。
“敏敏挑舞伴的眼光真是不错”念卿侧身退开,将敏言让到薛晋铭面前,对他欠身一笑,“这唱片机太难听了,我还为你们弹琴。”
薛晋铭欲言又止地望了她,无奈一笑,回身执起敏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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