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99.3废宅】
笔端沙沙有声,艾默伏案书写,心神沉敛,思绪随笔端游移。
摊开在桌面的陈旧日记本上墨迹宛然,一笔一划,没有女子常见的优柔,却有力透纸背的果决。艾默专注模仿这笔迹,从字里行间体会那个人书写时的心境。
日记本上的字迹她已模仿了九分纯熟,几可乱真。
但总还差着那么一分法度,是她怎么学也学不到的。
古云“字如其人”,笔画随心,一个人笔下痕迹多少也是内心印迹。
她逐字逐行研究这本日记,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字,字里行间仿佛能看见那个素约如白山茶花的身影,于橘色灯下,从容书写。耳边似乎能听见她笔端沙沙的声音,似沙漏缓慢漏下,又似流沙无声掩埋。
——假如我是她,她是我,彼时此间,我当以怎样心境延续她的故事?
艾默无声自问,心中蓦然冒出这大胆念头,令自己也呆了。
倘若可以成为她,即便是遐想,也令人怦然……这念头一旦燃起,竟像舔舐纸页的火苗,一发不可收拾。幻想自己是另一个人,幻想自己拥有另一个人的爱恨离别,幻想那个“她”的一切满满占据了自己。
从血脉深处传来的回音,贯穿遗落的过往,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艾默的眼神已恍惚迷乱,手中的笔却越划越快,渐渐失去控制,手腕如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笔下墨痕飞舞,竟然停不下来……“嘶”一声,笔尖划破纸面,洒出一串黑色墨点,从稿纸溅到旧日记本上。
艾默一颤,迷乱的目光霎时清明,慌忙拿面巾纸心疼拭去旧日记本沾到的墨水。
低头间,她目光却凝住,只见纸上满篇都是错乱的符号线条,一行行一串串,没有一个成型的文字。艾默霍的站起身来,骇然盯着那张纸,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刚才所写的内容!
分明是在记述刚才半梦半醒间构思的场景,仿佛亲眼所见的那一幕,怎么会……怎么会写下来却是这样?艾默大口喘气,猛然抓起稿纸狠狠撕扯,奔进浴室,将碎片统统冲进马桶。
水流漩涡将纸屑冲得一点不剩。
背抵了洗台,艾默重重喘气,良久缓不过神来。
一旦面对雪白稿纸,脑海中的画面便自动涌现出来,她开始依赖纸和笔,着魔般依赖,就像依赖那发黄的日记本,一刻也不愿放开,恨不得时时刻刻活在笔下文字中。
没有阳光的午后,整个房间透出异样的阴暗,风从露台吹进来,百叶窗的拉绳有一下无一下地刮着墙壁,桌上纸张哗哗翻动,似乎有什么从字里行间活了过来。
艾默手心冒出汗水,后背阵阵发凉,突然一刻也不想在这屋里停留。转身抓了背包和钥匙,逃也似的奔出门外,将房门重重甩上。
走在开满紫藤花的林荫路上,海风带来南方温暖的潮气,艾默觉得好多了,方才莫名的惶恐渐被驱散。沿着盘山小路缓步而行,低头出神间,不觉又来到熟悉的路口。
站在光滑青石铺就的阶下,艾默第一次觉得惶惑。
自此得到那本日记,就此心心念念,再没有一刻能释怀,沉浸在那段梦魇般的往事里,无数的谜团,困扰了那么多年,却怎样也解不开。她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相信冥冥中的天意,相信是血脉中的召唤将她带到这里,心底总有个声音有催促她往前走,再走远一些,真相就在那里——对往日真相的渴望,未能完成的心愿,早已超越了起初的好奇,成了无可挣脱的执念。
“哈,又是你!”
肩头被人重重一拍,惊得艾默几乎跳起来。
回头一看,却又是那肩扛小旗的导游——他身后三五成群的游客正从山上下来,好多人手里都拿着那花花绿绿的画片,看来今天这一票宰得不错。
导游上下打量艾默,嘻笑道:“真有缘啊,咱们又碰上了。”
艾默友善地笑一笑,没有搭话,抬步往山上走。
“你都去了几次了,那破房子有什么好看,不如我请你喝酒去?”导游甩下团队,继续跟上去搭讪。艾默头也不回,加快步子想摆脱这烦人的家伙。导游在后面嚷,“喂,我可是好心,你上去了也是白走一趟,看不到啦!”
艾默走得更快。
“嘁,就快拆掉的破房子,还当什么宝贝!”导游撇嘴,扭头去追自己的团队,却听那女孩终于应声,“你说什么要拆掉?”
导游一扬手中小旗,指向山顶,“你还不知道?那破房子刚被圈起来,禁止游客入内了,咱们刚好是最后一个团队。”他扬了扬手里所剩不多的画片,耸肩道,“这条财路也断咯,以后我是不会带团过来这边了,咱们也就碰不上了。你说这缘分一场,也算朋友……”
艾默打断他的话,惊疑不定道,“为什么圈起来?”
“我怎么知道。”导游撇嘴,“这破景点游客不多,维护又麻烦,听说旅游局早就想拆了旧房子,把地方腾来盖酒店。上边说是不准,一直压着。这回不知是谁那么神通广大,居然让上边点了头,把地圈了出去,我看八成是要拆了。山顶多好一块地,盖成高档酒店准赚钱!”
“要拆那座房子?谁说要拆?谁说的?”艾默脸色遽变,语声陡然尖利,将导游吓得连连摆手,“我随口说说,不知道拆不拆……反正有人在测量了,你自己去瞧吧。”
艾默猛然掉头,拔足就往山上跑。
望着她背影,导游愣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摇头叹道,“这姑娘,疯什么呢。”
远远望见那白山茶树,艾默顾不上喘气,发足奔上最后一段台阶。
一切如旧,只是废宅门前多了一道黄色牌子,“暂停开放”四个黑色粗体字异常醒目。
两个工人正在一旁砌砖,用一堵矮墙敷衍地将入口截断,表示禁止入内。
艾默怔怔看着砖头一块一块砌上去,脑中一片空白。
雪白山茶开得正盛,风中花瓣纷飞,有一些掉落在工人的泥灰桶里,转眼被卷进灰浆,抹上了砖墙。刮刀一下下抹平灰浆,留下棱棱的印子,金属与砖石刮划的粗粝刺耳,像是重重刮在心头,一刀一道深痕。
工人回过头来看了艾默一眼,木然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这里要拆了?”艾默颤声问那工人。
工人不理会,另一名工人闻声抬头,木讷地应了一声。
“真的要拆?”艾默重复了一遍,似有木讷了。
“不知道。”工人随口回答,眼也不抬,只顾将砖头机械地砌上。
艾默踩着地上散砖走了过去,不顾拉起的施工隔断线,一直走向里面……工人抬头嚷道,“喂,不能进去了。”她却像听不见,径自往里走。工人拦住入口,冲她大声嚷,“回去!不能进了!”
“不能拆,这里不能拆。”她摇头,眼睛泛红,痴痴的样子令两个工人面面相觑。一个工人上前拉住她,她狠狠推他,爆发不可理喻地愤怒,“放我进去,我要进去!我要回家!”
工人愕然,心想莫不是遇到了疯子。
“走开!”工人下意识将她一推。
艾默经不起这一推之力,跌倒在一地散砖里,溅了半身的泥水。
“这是我的家……你们知道吗,这是我的家。”清瘦的女孩跌坐在地,长发纷披,泪水无声滑下来,脸上又是绝望又是伤心。两个工人手足无措,慌忙将她扶起,想赶她离开。她却怎么也不肯走,死守在一旁,也不再纠缠,只呆呆看他们砌墙,看着那矮墙变高,灰浆渐渐抹平,看工他们收拾工具,看日头慢慢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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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几时回到旅馆,也忘了是怎么走下山的。推开房间门,一眼看见桌上的文稿,才觉得全身无力,整个人像被掏空了,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倒在床上只片刻,眼前已陷入黑暗。
老板娘来敲门叫艾默下楼吃晚饭,笑说今晚做了拿手的鱼丸汤。
敲了半天,里头才闷闷回了声,“我吃过了。”
老板娘有些诧异,往常小艾最爱和她们家一起吃饭的,说她的手艺比外面饭馆好多了,今天却好像有点反常。年轻人的事儿,谁知道呢……老板娘摇摇头,想起那不告而别的小伙子,暗自觉得可惜。
艾默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好久不曾睡得这样死沉,似乎一觉睡死过去也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吗?
艾默睁着眼睛空洞望着天花板,眼前心底,无数景象掠过。
是不是真的来不及了,真的什么也不能做了?
艾默死死咬住唇,眼角渗出泪光。
是她太没有用,还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来得及,却已经要失去它了……失去它,失去一切、连同未解的谜团、未偿的心愿,自己的书稿……难道真的要就此结束?
那些人,那些故事,还没有来得及被后世所知晓。
如果真让一切就此结束,往日真相便真的被永久掩埋,那些人的痕迹,也就被永久抹去了。
他们所蒙受的不公正,将在她的眼前再次重演。
艾默坐起身来,长发披散,脸色苍白,眼里却有决绝不顾的光芒。
这一切,不能就这样结束,
纵然只是螳臂之力,也要试一试——这念头从心底萌发,像一颗燃烧的种子,将绝望无助通通烧尽,令她重新有了面对这突如其来打击的勇气。
艾默起床梳洗,收拾行李,将日记本与稿纸一一收好。
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心情平静,头脑清晰,无比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当年一把大火,可以将前尘化作灰烬,令他们的身影永远停留在那一年。
如今一座废宅,是他们留下的仅有印记,如果连这座房子也被拆除,他们最后的痕迹也将被抹去。难道说,万千风流,熬过了时光的侵蚀,却敌不过后人的斧锤?
艾默咬唇,最后将日记本轻轻放入箱子,拉上行李箱拉链。
拉开房间的门,艾默深吸一口气,对心中那一抹身影默默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它就这么被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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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四天过去,只是枯坐在接待室里,登记、等待、离开,再没有任何结果。
从当地到省城,艾默马不停蹄走遍了相关主管部门,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止步于登记室,最客气的也无非听她说了十分钟,看了她带去的资料,登记下她反映的问题,便客气地请她回去等待。
艾默不死心,又挨家挨家寻找当地媒体、报社、电视台、广播电台、甚至杂志社……媒体对此稍微有些兴趣,有家不报社的主编看了她带去的图片,不无遗憾地说——资料太少了,仅仅只是一座民国时期就被烧毁的废墟,恐怕不具备什么意义,如果要说有什么重要事件或人物与之相关,从目前所知来看,也只是一个早期军阀的别墅,谈不上太大研究价值。
艾默气急语塞,怔了片刻,反问那主编,“如果你认为没有价值,那请问,你知道这位督军是谁,又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事情吗?”主编笑着摇头,“对不起,民国历史我不在行,但我知道旧中国的大小督军多不胜数,按功过来定义,都算是反动军阀。你说的那座房子如果是伟人故居,还值得保护,一般名人故居破败的多不胜数,根本维护不过来,一个军阀住过的旧房子,还烧成了废墟,拆掉其实也是正常的。”
看着艾默怒极发白的脸,主编稍微缓和了一点语气,“要不你再多收集点资料,如果确实能证明那座房子是有保护价值的,我们也愿意向管理部门呼吁……。”
艾默一语不发地盯着他。
被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用悲哀目光久久盯住,这滋味让主编有点不安。他笑了笑,掏出名片递给艾默,“这样吧,我把联系方式留给你,你有更多的想法可以随时找我谈。”
她的回答却是风牛马不相及,“谁给你的定义?”
“你说什么?”主编愕然。
“反动军阀,这是哪来的结论,谁给你这个定义了?”她紧紧盯着他,好像骤然间结下深仇大怨。主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艾小姐,历史人物的功过不是由我来判断的,这个问题我也不想和你辩论。总之先就这样吧,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忙……”
主编下逐客令。
艾默头也不回走出办公室,走出报社厦门,茫然站在省城繁华的街头,黄昏时分,车流如织,天色还没有转黑,缤纷的霓虹灯已迫不及待开始闪亮。
三月的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艾默将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慢慢走过长街。
匆匆归家的人们擦身而过,疲惫的脸上亦有一整天漂泊结束的释然。
等在路口的红绿灯下,混杂在人群中,艾默一仰头,眼泪不可遏止地落下。
漠然的人丛中,谁也没有心思关注旁人,只有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静静转头看她。
行人通行的绿灯亮起。
艾默擦去眼泪,大步穿过马路。
对面的街角处有一家亮着灯的小书店,临街的玻璃窗上贴出新书海报。
艾默驻足在海报前,看着熟悉的封面与名字怔忪许久,推开门走进书店。
暗色封面的书摆在最醒目的地方,绘有曼妙花纹。
编辑给它取了个靡丽的名字,撩人遐思。
艾默拿起书到柜台付帐,看见年轻女店员专注埋头在柜台后,手里拿着同样的书。
女店员拿起艾默选中的这本,抿嘴笑,“我也在看这本书。”
“好看吗?”艾默微微牵动唇角,“讲什么的?”
“是讲发生在一座大宅子里的民国爱情故事,是关于一个军阀和一个女伶,是苏艾的新书。”女店员指给她看那作者的名字,“她以前的小说我倒不爱看,这本书风格不一样,反正我一口气看完,又看第二遍了。”
“谢谢。”艾默微笑,掏钱买下这本书。
“不过这本书还没有写完,还有第二本,唉……”女店中接过钱,长长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作者能写出来,等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好想知道结局啊。”
“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最后的结局。”艾默喃喃自语。
“什么?”女店员一头雾水,没听明白她的话。
艾默摇头笑笑,拿起书走出书店。
第八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夜长衾寒,这一宿念卿再未能入睡,睁着眼看窗外夜色转淡,东方渐渐发白,远处人家隐隐传来鸡鸣犬吠之声,浓雾尚未退散,山城冬日的清晨一片静谧。
身旁霖霖犹在熟睡中,稚气未褪的唇角微微翘起,柔美脸庞透出安恬。
久久凝视女儿睡颜,念聊心中温软,由衷感激上苍的宽仁,未将世事悲苦刻印一丝在霖霖身上。无论风雨有多晦暗,在他们的羽冀下,她的头顶总是晴空。即便仲享不在了,支撑这方晴空的手,只剩下自己这一双,也不会有半丝倾覆。
念聊替霖霖掖好被角,轻巧披衣起身。
早起的佣人刚开始洒扫庭院,清理昨夜凌乱痕迹,将一夜风霜打落的枯黄树叶扫扰在院子角落。堆积焚烧的枯叶,燃起缕缕青烟,木叶焦香与清晨水露的湿气交融成雾都浮世之戈幕帘。远方高低山峦与层叠屋舍的轮廓,在这雾气里若隐若现。
伫立在走廊之下,遥望此景,薜晋铭深深呼吸了一口晨间的空气,满心贪恋,难舍这片刻的良辰美景。
“看见那座山了么?”
身后楼梯上足音轻微,他转身,看见念聊徐徐走下来,素黑旗袍外罩一成袭白色大衣,发有髻松松挽起,犹带初起慵容。
薜亚铭凝望她,晨光映在背后,岁月早已磨砺出眉梢眼底波澜不惊的沉毅,略染风霜的容颜依然温雅,笔挺军服与雪亮长靴却彰示着制裁者的冷酷。
她来到廊上,扶了廊干,望向远处最醒目的山,“在那里,看见了么,我们的孤儿院就在左手第二个山坳后面,有两座山峰遮挡,东山都是松林。”
薜亚铭微笑,“下次回来,你领我去看。”
念卿侧身看他,目光敛入远岚晨雾,“你要早些回来。”
他淡淡应一声,“好。”
她转过脸,静默片刻,“在那边,万事小心。”
他点头。
两人静静并肩立着,再无什么话。
天光却渐渐亮开来,晨雾也隐隐散去。
警卫已等候在下头,门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薜亚铭低声说,“我得走了。”
念卿点点头,陪他走下楼梯,一直送他到庭院的树下。
“晋铭。”她突然开口唤他。
他驻足回首。
她眼里有掩不住的忧伤,唇角却维持着坚强笑意,“一路平安。”
他目光温润,人如暖玉,“你也珍重。”
她莞尔。
他掉头而去,步履坚定,背影果决。
醒来为见母亲在身旁的霖霖,起身来到窗后,从楼上默然看见这情景。
抬手抚上胸口挂坠,父亲送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是一枚子弹壳改凿的小小挂饰。那是他第一次举枪射击的留念,存了许多年,如今戴在她的颈间。
“爸,你要在天上守护我们,守护薜叔叔也平平安安。”霖霖握了挂坠在手心,闭目低喃,“如果可以,我希望妈妈能够快乐,能够忘记从前,忘记悲伤,勇敢地走出来。”
卧房门外,念卿方欲推门,隐约听见霖霖的语声,搭上门柄的手不觉凝住。
“爸,你会不会怪我有这样的念头?请你原谅我,我想妈妈可以过得快活一些,不想看到她,总守着从前的书信过活……”
身后似乎有轻微声响。
“谁?”霖霖一惊,回首望向虚掩的房门。
“你也醒了么。”门推开,母亲淡淡笑着走进来,神色如常。
霖霖暗自松一口气,庆幸她什么也未听见。
“怎么还呆着,该去学校了。”母亲柔声催促。
“今天不上学呀。”霖霖随口答,“妈妈,你忘了今天是礼拜日?”
母亲一怔,“真的,我这日子都过糊涂了。”
她笑着在梳妆镜前坐下,将晨间随意绾起的发髻散开,拿梳子一下下梳过,一丝不苟绾作低髻,一面淡淡笑道,“记性越来越坏,可不是老了么。”
霖霖夸张地抚额大叫,“天呐,你好生瞧瞧镜子,这样如果都叫老,旁人岂非不要活了!”说着趋势上前夺过母亲手里的梳子,“天天梳这发髻,你不厌,我可看厌了。今天替你换个新发式,我来打扮一个最最摩登的美人!”
母亲侧首避开,“霖霖,别闹。”
“妈——”霖霖拖长声音撒娇,一向宠溺她的母亲这回却不假辞色,推开她的梳子,漠然起身,“我没有这些闲情,既然今日你不去学校,就同我一起去山上,我担心昨晚的轰炸对孤儿院会有破坏。”霖霖发怔地看着母亲冷淡脸色,心知母亲看似温婉,性情却刚烈,若是拿定心意,谁也拗不过她半分。
一觉醒来发现父亲已经走了,慧行大感失望,独个儿坐在小椅子上闷闷不乐。任凭霖霖左哄右哄,也不开心。直至念卿答允带他一起出门,去山上玩,这才破涕为笑。
汽车沿盘山路开到山腰,便没有路了。
司机老于背上慧行,霖霖扶着念卿,沿山间石阶爬上山峰,又从小路下到山坳。沉积在谷中的白雾隐隐飘散,满山松林起伏,碧涛连涌,云气迷蒙间只疑身在仙境。
隐匿在林间的几座房子,灰扑扑毫不显眼,只有一面新刷的粉墙还算醒目。
慧行从老于背上挣下来,迫不及待奔上石阶,挥舞着一支竹枝,口中大叫“我来了!”
念卿走得累了,脚下绵软,望着还剩十余级的青石阶,汗湿两鬃。
霖霖担忧地扶着她,只觉得她身体单薄,越发瘦得厉害。
孤儿院里一切安好,昨夜轰炸并未殃及这里。
照看孤儿院的是对当地夫妇和一名专门煮饭的婆子。跛足独眼的老杨是名伤残军人,拄了木拐在前领路,引念卿去看新盖的屋舍。司机老于跟在一旁,连声问有没有什么活儿要他帮忙。老杨虽腿脚不方便,性子却极要强,指着墙根下码得又高又匀的柴堆说,用不着帮忙,柴火他都劈好了。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见到霖霖都亲热地围过来。霖霖将带来的糖果分给他们,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坝里又笑又闹,慧行早已和年岁相仿的男孩子追上追下……清寒的林间回荡起孩子们无邪笑声,仿佛将冬日雾霭也驱散。
念卿噙一丝笑意,看着孩子们嬉戏,并不过去加入那欢乐行列,却折身走到最里间的门口。屋里木板床上蜷缩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童,瑟瑟拥着棉被,一动不动看她走进来,清秀小脸满是木然。
“小英洛。”念卿柔声唤她名字,来到床边,伸手抚摸她额头,“今天好点了吗?”
女童冷漠地别过脸,对她不理不睬。
这个孩子是蕙殊从南京逃难的人丛里救回来的,亲眼见到她母亲死在面前,孩子的父亲是个军医,也早已殉难。她不肯同任何人说话,终日躲在房间角落里,前几日生病发热也不吭声,若非被煮饭的宋婶发现,只怕要烧成肺炎。
见她不说话,念卿也不勉强,侧身坐在她身边,面带微笑同他讲起孤儿院里趣事。
慧行不知什么时候蹑手蹑脚猫进来,淘气地从念卿背后跳出,“哇”一声吓得小英洛浑身一抖,直往墙角缩。念卿又好笑又气恼,将慧造型手拎了,“快向英洛妹妹道歉,你太没有礼貌了。”
慧行好奇地瞪着那个瘦弱女娃娃,“她是谁?”
“她是英洛。”念卿回答。
“她哭什么?”慧行歪头看。
念卿回眸,果真见小英洛瑟缩成一团,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蓄起泪水。她忙丢开慧行,俯身去抱英洛,孰料慧行一骨碌爬上木板床,抢在她前面趴到英洛面前,竟伸手去刮人家小脸,口中嚷着,“羞羞,这么大了带哭,羞死人!”
小英洛拼命要把他推开,他只厚着脸皮腻在旁边,笑嘻嘻又去扯人家辫子。
看着两个孩子在木板床上滚作一团打闹,念卿微笑,心中无尽柔软。
从孤儿院回来的一路上,慧行不依不饶缠着念卿,非要把“小猫妹妹”一起带回家。
短短时间,他就一口给英洛取了个小猫妹妹的诨外,说人家像只小花脸猫,却不知自己才是玩得满脸污脏,像只泥猴。
霖霖取笑他,小小年纪便会招花惹草,长大必不是个省心的主。
说罢偷眼看念卿,凑在母亲耳边笑谑道,“妈,你说他的性子是不是像薜叔叔,我总听蕙殊姨说薜叔叔从前可是红粉知己无数呢!看他现在严肃的样子,真想不出从前也是……”
母亲陡地打断她,冷下脸色,“霖霖,怎么越来越口无遮拦。”
霖霖掩口,佯作心虚的样子,低头不再多话。
然而笑容从她眼里隐去,少女纤敏如发的心思再也平息不下去。
母亲和父亲的鹣鲽情深是人尽皆知的,她绝不认为母亲或父亲之间还能容得第三人。一直以来,也从未将薜叔叔与母亲的情谊往别处想过。她是自小就看着薜叔叔在家中进进出出的,一向知道他与父母亲厚,父亲在时,他们是知己,他待母亲敬重有加;父亲走后,他待母亲如兄妹,照顾她们之悉心远胜过照顾自己妻儿。
每次见薜叔叔回到重庆,回到母亲身边,看他们言笑举止间总有不同常人的默契,令她从旁看来也觉温暖传,那是父亲离去后久违的温馨……她贪爱这温馨,也理所当然将薜叔叔视作家人,将慧行视作自己的弟弟。
直至蕙殊姨一次次提起燕姨时的欲言又止,才令她觉出,薜叔叔与燕姨的婚姻,是否真如往日看来那样般配和美。回想母亲每次听了殊姨的话,总是一言不发,良久不肯说话。而燕姨,也已许久不见,似乎这一两年都音讯杳然。
她不是小孩子了,男女间的情事,模模糊糊也明白一些。
今日清晨的窗后,她亲眼瞧见了薜叔叔临去时,回首望向母亲的目光。
昨夜轰炸里,她也亲眼见着他在楼梯上阻拦母亲的情切。
若只是兄妹知己,若只有呵护怜惜,何来这欲诉不能诉的怅惘。
临近中午时分,车子驶到家门。
司机老于将车门拉开,慧行第一个跳下车,念卿还来不及唤住他,却听前方一个熟悉语声叫道,“慧行——”
念卿一惊抬眸。
门前树下,亭亭立着个修长身影,黑大衣束得笔挺,软呢帽子斜斜压在卷曲短发上。薄施脂粉的脸颊清瘦,秀朗眉目间的疏淡,皆在看见慧行的一刹化作热切。
奔到门前的慧行却突然顿住,呆呆望了她,一拧身跑向念卿。
她满眼的热切都凝住,伸出来拥抱孩子的臂膀也僵在半空怔怔看向车门边的念卿。
午间初透云端的阳光透过一树枯枝,将树身的影子投在她二人之间,竟像划下一道鸿沟。
霖霖也呆了,早上薜叔叔才离去,谁能想到,燕姨却在此时悄然而至。
慧行躲到念卿身后,露出半边小脸偷看。
念卿目不转睛看着树下黑衣女子,良久才唤出一声,“燕绮。”
林燕绮缓缓站起身子,唇角牵动一丝笑意,“夫人,好久不见。”
念卿眼底错愕隐去,浮上欣悦笑容,快步迎上前,“总算把你盼来!”
林燕绮微笑,张臂和她拥抱,“我是不请自来了。”
霖霖笑着唤了声“燕姨”,一手牵来慧行,推他到前面,“看看是谁来了?”
慧行闪身,撅着嘴不肯叫“妈妈”。
林燕绮笑了一笑,“瞧,你都不认我了。”
虽是笑言,这话里自哂意味听着耳中,令念卿心中颇不是滋味,只笑道,“他这是闹别扭呢,怕是气你太久不来看他,同你怄气撒娇。”
林燕绮目光紧紧随着儿子,似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竟长高么高了,我给他买的衣服怕是小了,想不到他个头长得这样快。”
看燕绮一身风尘仆仆而来,念卿便挽了她,先领她到上客房安顿,一面吩咐霖霖带慧行回房换衣服。因为鲜少有客人来,楼上只备了一间客房,恰是薜亚铭昨晚住的房间。念卿在房门前略迟疑了下,回头对燕绮笑说,“你就住蕙殊的房间吧,客房背阴,夜里有点潮。”
燕绮也不说什么,进了蕙殊房间脱下大衣,淡淡道:“他是今早走的吧?”
念卿正要拉开窗帘,闻言手上一顿,复又平静地将窗户推开,帘子挽起,“是,他昨晚到的,歇了一宿又匆匆走了。”
林燕绮没有答话。
念卿转身,“你呢,这次过来,不会再回香港了吧?”
林燕绮将大衣挂上衣帽架,从衣袋里取出烟盒,走过来倚了窗边,将烟盒递予念卿。
念卿摇头笑笑,“我早已不抽烟。”
“是么。”林燕绮一笑,径自抽出烟来自己点上,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侧首望了窗外,“我订了明天的票回去。”
念卿错愕,“明天?”
林燕绮点头,“两张票,我和慧行。”
念卿定定看她,目光变幻,却不言语。
“我想带他先回香港,再跟我哥哥一家去美国。”林燕绮微眯起眼睛看远处山岚阴云,“我知道你不会赞同,但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感受。虽然他是我的儿子,这些年却是你在带着他,将他养得这样乖巧伶俐……我实在不是个好母亲,对慧行说抱歉亦没有用,他还不懂得;对你说谢谢,你也不需要。”
她侧身看向念卿,第一闪以如此直截坦白的姿态,面对这个人。
霍沈念卿,还是如此卓然的女子,时光也无法夺走其风仪——这个女子,是她曾钦佩过、欣赏过、羡慕过,也嫉妒过的。回首流年惊心,彼此都已饱经沧桑,她与她都回不到昔日香樟树下共饮下午茶的时光。
林燕绮低头一笑,掐灭指间香烟,“我只想对慧行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念卿良久没有出声。
林燕绮默了一阵,又从衣袋中摸索出烟盒,抽出烟时手指微颤,掉落一支在地上。
身旁那人却轻轻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手背,手指纤长瘦削,却有稳定的力量。
“少抽些,会伤肺的。”她叹口气。
“我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人。”林燕绮自嘲而笑。
念卿看着她,“没有心,哪来的怨。”
林燕绮一怔,旋即笑出声来,仿若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怨?怎会有怨,即便有,如今也已经互不亏欠,我哪里不能怨呢?”
念卿静静凝视她,“燕绮,别再做伤人伤已的事。”
林燕绮的笑声骤然一滞。
良久静默,微微侧过了脸,颊上有泪无声滑下。
念卿也侧过脸,只看向窗外枯树,待她倔强擦去泪痕才轻轻开口,“你并不想伤他,又何必一再做这样的事情。慧行也是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难道慧行就不是我的儿子?”林燕绮语声拔高,难掩哽咽,“你以为我带走慧行是想报复他么?不,我没有冷血到这种地步,我只是……只是……”
她哽住,一时说不下去。
念卿淡淡替她说下去,“你只是对这场战争感到厌倦和恐惧。”
“恐惧?”林燕绮眼里泛起泪光,唇角去牵起奇异笑容,“你试过顶着日本人飞机的扫射,头顶子弹横飞,却依然埋头给伤兵做手术么?你试过拿手术刀不停切割断肢,一直切到手臂酸软么?你试过在没有麻醉的时候,强行锯掉一条筋骨粉碎的大腿么?如果没有试过,就不要来和我说什么恐惧!”
念卿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只有鬓角微颤的发丝,泄露了心中激烈起伏。
林燕绮一气说完这些话,白皙脸色涨红,强自抿唇平息情绪。
“其实每一天我都在恐惧。”念卿缓缓开口,“幼年时候,我常恐惧于周遭厄境,恐惧于家母所遇的不幸,恐惧于自己身不由已;后来遇着仲享,又恐惧于他周遭层出不穷的暗杀,恐惧于无休止的政治和战争……一直到我们离开茗谷,过了几年无需恐惧的日子,他却又迷上了飞机,我便又开始恐惧那冷冰冰的钢铁怪物……真正不知恐惧,是在他过世后,我亦没有了恐惧的理由。”
林燕绮怔怔看着她平静到近乎空洞的眼睛。
她只凝望着窗外枯树枝头,淡淡说,“去年,日本人第一次轰炸重庆,那时还没有防范空袭的准备,四川这边建造房子又爱用竹木。五月四日那天,满天的燃烧弹落下来,把整个市区烧成一片火海。整个天空都被烤红了,到处都是火,来不及扑救,只能眼看着大火慢慢烧完,把一切烧成灰烬。那天我带着慧行,和蕙殊在山上孤儿院里,我们躲进了山洞,眼看着江对面大火连天……霖霖却一个人在家,就在轰炸最密集的地方。”
念卿语声顿住,喉间微哽,燕绮不自觉已咬住了唇。
“那一刻我又开始恐惧,直等到轰炸结束,我和蕙殊回到大火还没熄灭的废墟,在尸堆里挨个地找,一边找一边呼喊霖霖的名字。那里我恨自己,当贝儿一家离开香港,我为什么没有让霖霖和他们一起走……我们一直找到傍晚,当霖霖从救护站奔出来,喊着妈妈,朝我跑来的时候,我却晕过去。”念卿缓缓回首望住她,眼里微红,“怎么会不恐惧,只要想到这些孩子,我连睡梦里也会恐惧。”
林燕绮早已听得泪流满面,“是,我不惧怕死亡,要我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要紧,可是慧行还那么小,他不应该受这样的威胁与折磨。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我已看够了死亡和流血,只想让慧行远远离开,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平平安安长大。”
念卿眼里泪光闪动,一言不发,上前将她轻轻拥抱。
她的身子同样清瘦,后背绷得僵直,肩膀微微颤抖。
林燕绮并不习惯于旁人太过接触,然而这双手臂却有着温柔平抚的力量,令她紧绷的身子又不自觉松缓下来,原以为坚冷的心,竟是不堪一击;原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竟又涌出不可遏止的泪。
念卿递上手帕,“别叫孩子看出来。”
林燕绮背转身去拭泪,低头片刻,再回转身时,泪痕已干干净净抹去,回复疏冷神容。
她深深看念卿,“你会不会看轻我,当我是一个最最自私凉薄的女人?”
“不会。”念卿抬眸直视她的眼,迟疑片刻,缓慢而郑重地问,“燕绮,你真的不愿回来?”
“回来?”林燕绮重复这二字,唇边又浮起那恍惚奇异的笑容。
“真的没有回寰余地?”念卿不忍又怅惘。
林燕绮缓缓抬起目光,“他,从来没有向你说过么?”
“他从未对旁人提及你们之间的私事。”念卿微抿唇角,“你的事……我是从敏言和蕙殊那里得知,他并没有提过,我也从未问过他。”
“我不是说那件事。”林燕绮目光幽幽,“看来他真的没有告诉你,我们早已离婚。”
第九章
【1999年3月废宅】
回到酒店,艾默身心疲倦,将自己抛到床上再也不想动弹。
包装精美的书扔在枕边,散发出淡淡油墨香。
艾默一动不动躺了半晌,蓦地睁开眼,把书抱在胸口,盯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一骨碌爬起来从背包里翻出电话簿,急急找到编辑方苗苗的号码,抓起床头的电话……
响了五声,那边才传来含糊的声音,“喂。”
艾默一愣,“苗苗,是我,我在……”话未说完,那端已传来震耳欲聋的超高分贝,“你还敢打电话来,我就快被你害死了!苏艾我告诉你,这个月底是最后底线,老大已经忍无可忍,你再拖稿我就死定了,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艾默把电话拿远一点,等那边叫骂声稍微告一段落,才重新对着话筒说,“要稿子没问题,但你先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不要说帮你把交稿时间再延后,那样我会死得很惨。”方苗苗太了解她,在电话彼端发同冷哼,并夹杂一声长长啜吸。
“你又在加班吃泡面?”艾默满怀同情。
“废话,加班除了泡面还能吃什么。”方苗苗不耐烦,“说,到底帮什么忙?”
艾默莞尔,听着彼端凶悍语声,想着好友恶形恶状的表情,心里阴霾也散开许多。
她静了片刻,缓声说,“苗苗,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书里的故事或许是真的。”
方苗苗哦了一声,“记得,那又怎样,真的假的都无所谓,能热卖才是最重要。”
艾默叹了口气说,“对我来讲,故事的真相是最重要。”
电话那边“噗”,然后传来一长串呛咳声。
“你得赔我键盘和刚才这口泡面!”方苗苗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苏艾你是不是写稿子写得太投入,出不了戏啊?什么真相假相,那只是一个故事,故事!”
艾默沉默。
方苗苗啧叹一声,“好吧,就算故事是真的,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什么真相都元所谓了。”
艾默淡淡说,“故事里那座老宅子,现在就要被拆除卖掉了,我没有办法阻止,也呼吁不到任何人来关注。没有人关注这座老宅子,没有人明白它的价值,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拆掉。”
电话那端沉默良久。
方苗苗冷静地问,“于是呢,你想要我做什么?”
艾默回答,“帮我寻找媒体来关注这件事。”
方苗苗长叹一口气,“苏艾,作为你的编辑,我很乐意看到你对这本书的投入。但是作为朋友,我必须要提醒你,你不要陷得太深,不要太对这个故事认真。书写完了,故事也就完了,其他真的假的和你都没有关系。”
艾默哑然失笑,心里有个声音同样自嘲地笑着问自己,真的与你无关么?几十年过去了,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真的还与你有关么?
“有关系,很有关系。”艾默苦笑摇头,对着电话喃喃自语。
彼端的方苗苗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她不答,只淡淡地问,“苗苗,你真的不肯帮我?”
方苗苗无可奈何,“既然你开了口,我还能说不么?我会帮你联系媒体,顺便也当宣传你的新书,但是我不认为会有人对一座废旧的老房子感兴趣,现今被破坏的明清古迹多如牛毛,多少人奔走呼吁,你见过几个得到回音?我劝你最好不要指望这上头,安心把书写好才是正经!再说了,你又凭什么一心相信那是真的?”
艾默怔了,想着那本日记,想说“我当然可以证明那是真的”,然而话语盘旋唇边,却什么也不能说——旧日记本的秘密,能不能重见天日,一旦广为人知又会带来怎样后果,这是她无法预料的,如果因此搅乱前人泉下安宁,更是她不愿见到的。
“虽然现在八方奔走,也不知有没有用,但是我总要尽力,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它被拆掉。”艾默笑了笑,“苗苗,谢谢你肯帮这个忙,这座老房子对我真的很重要,所以……谢谢你!”
方苗苗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在电话那端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 ,艾默只是微笑听着。
在艾默再三保证会尽快写完书稿后,方苗苗才心有不甘地准备挂断电话。
“等等——”临到挂线,那端又一声追问,“你还没留下那边的联系地址,如果有媒体关注这事,要怎么找到你?还有,如果那老房子真的不幸被拆,人乐会以此为借口,当真不把书写完吧?”
艾默咬唇片刻,“不会,如果真的阻止不了,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写完这本书,把老宅的故事完整留下。”
方苗苗长松一口气,“这还差不多,打算这就回家是吧,地址就还是你家里?”
“不,我要回另一个家。”艾默微微一笑,将海边小旅馆的地址报上,心中不再迷茫,想到要再回去,便有了归家的踏实和勇气。
远远望去小旅馆的暗红墙隐现在绿荫之间,艾默拖着沉重行李箱,一身疲惫风尘站在路口,只不过离开了短短数日,却觉得是从很远的地方逃回来,仿佛和这里分离了很久很久。
沉重的行李箱子让艾默胳膊发酸,从路口到旅馆,还有一小段上坡路,下端斜延伸到海滨,两旁高大的梧桐筛下斑驳阳光,仿佛光影里也染上了悠悠的一抹碧色。
在这样明媚的午后,一步一步,还是回到这里。
艾默仰头,从树影阳光里望见蔚蓝天空,不觉微笑。
一辆车子从身边飞驰过去,带起路喧梧桐落叶纷飞。
恰巧吹来一阵风,扬起的灰尘迷住了眼睛,艾默低头揉眼,却听一声熟悉的呼唤——
“艾默!”
那辆车子在前方急急刹住。
那人唤着她的名字,从车里下来,却有些无措的,定定站在原地看她。
阳光将他修长身影淡淡拖在地上,风吹得他头发有些凌乱,白色衬衣袖口随意挽起。
隔着一段距离,艾默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梧桐绿影绰约,眼前人,就那么轻轻撞进了眼里,落在了心里。
他只怔了片刻,便快步来到她眼前,急急地问,“你要走?”
艾默有些不知如何解释才好,想说刚回来,却怕他更一头雾水。
她的怔仲落在他眼里,只觉是抽身而去的疏离。
启安有些慌,许多话想说,却都堵在了咽喉里。
“这就要走吗?”他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行李箱,越发不知该拣哪句做重点,“我还以为你不会急着走,有件关于老房子的事,还没来和及跟你说。”
看来他也知道了废宅要被拆除的坏消息,艾默目光为之一黯,“我知道了。”
启安愕然,“你怎会知道?”
“山上都已经封了路,又怎么会不知道。”艾默神色淡淡,透出疲倦无奈,“真想不到会这样……总有许多意外,是谁也不希望的。”
启安一时间失语,如有冷水从头顶泼下。
这样匆忙地赶回来,想着将巨大惊喜第一时间与她分享,猜想她会如何雀跃,猜想她会说些什么,会不会愿意一起留下……却唯独没有独到,她会冷冷表示反对。
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甚至不能与家人好友分享,只有她——第一时间他只想到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也许是因她对老宅同样的热诚,也许是短暂邂逅的投契,也许是因着别的什么?启安不知道,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何这样在意一个初相识的女孩。
他怅然若失,看着她出乎意料之外的冷淡,喃喃问,“你很介意?”
艾默苦笑,“介意又怎么样,我能改变这一切么?”
启安呆了呆,“为什么?”
这平平常常的一问,恰好触及她的隐痛,是她不愿说出口的隐秘。
艾默侧首,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我不想说。”
她又变回了那个艾默,那个将自己深藏起来的艾默,随时保持着离开的姿态,拒绝被了解,拒绝被接近。
启安眼底黯了一黯,“抱歉,我不是有意追问你的隐私。”
艾默的心绪已因废宅而变得有些深重,一时也没有留意他话里的蹊跷,正想问他是否也刚回来,他却俯身帮她拉起行李箱,“既然要走,让我送你一程好吗?”
艾默错愕,“啊?”
启安深深看她,“不管怎样,认识你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艾默呆住,四目相对刹那,红潮迅速腾起在脸颊。
启安也因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微微红了耳根。
话已然说出口,他索性鼓起勇气,“我不知道这会冒犯到你对老屋的感情,对我而言,这座老屋意义不同寻常,我买下它并非据为私有,而是想重建往日的茗谷,让它再次活过来。”
这次艾默是真的目瞪口呆,如有惊雷滚过头顶。
他说了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
“如果你还喜欢这座老房子,以后随时欢迎过来,我期待能再见到你。”启安垂下目光,不是不失落,只是男人的失落不能轻易写到脸上。
“你买下了?”她终于出声,语声颤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恍惚,“你买下了整座老房子?”
启安懵然,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惊异,难道不是早已知道么。
“你,竟然是你!”艾默简直要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过去,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难道你以为是别人?”启安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你没有骗我?真的要买下重建?”艾默语声蓦地哽咽,眼里泪光闪动。
看着她如此反常模样,启安反倒不知如何应答是好。
梧桐荫里洒下散碎光晕在她眉梢眼底,模糊了她的神情。
阳光下,艾默的眼泪夺眶而出。
失而复得,原来世间真的有失而复得这回事。
启安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慌忙要掏手帕,眼前却一花——那娇小身影像猫一样跳起来,不管不顾将他紧紧拥抱!她连哭带笑,泪水纷落,语无伦次,“你这坏人,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你知不知道害得我到处奔波,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
启安被她胳膊紧紧环住,心中剧跳,热血直冲耳后。
惊喜来得太突兀,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半晌只傻傻问,“那你还走不走?”
艾默破涕而笑,“谁跟你说要走,我明明就是刚回来!”
老板娘正在二楼晒台上晾床单,听见院子里小花狗汪汪欢叫,俯身看上去,却是这一对——先是双双说走就走,这又肩并肩地一起回来。
老太太扑哧笑出声,真是一双欢喜冤家。
回到房间里,启安顾不上多作解释,立刻从随身挎着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发黄的图纸。卷轴捎出一股霉味,灰尘四下飘散。
“你看这是什么。”他将图纸铺开在桌上,抬起熠熠目光。
泛黄发脆的图纸上,蓝色线条已经褪色,勉强还能分辨出大致的原图。
艾默只看了一眼,心中骤然加快,“这是……废宅的设计图?”
启安双臂撑在桌沿,慨叹道,“如果我晚去半天,这张图就已经毁了。”
——茗谷的设计师张孝华先生在1958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设计资料都保存在他任教的大学资料馆,随后资料馆在文革中被拆除,所存资料全被人为毁去。
“我原以为这卷图纸也不在了,只委托专人寻找张先生后人的下落,希望从张先生留下的书信日记里寻找茗谷当年的资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电话,终于找到张先生的后人。事有凑巧,就在我们找到的时候,张家正要搬迁。”
“搬迁?他们现在在哪里?”艾默忍不住追问。
启安沉默了下,“在上海一处小弄堂里,张家境况并不好,一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旧房子,拆迁通知到了最后时限,他们必须马上要搬走。”
回想当时所见,启安苦笑,“他们认为张老先生留下的图纸书稿已不值钱,和旧书报混在一起,当废品论斤卖。”艾默黯然,想起之前对茗谷命运的担忧,倘若没有启安,谁知这座老宅会不会当真被拆掉。
“我赶到的进修,已只剩下半箱子书稿旧图,想不到里面竟然有这张图!”启安长长叹口气,“也许真有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张老先生的手搞大半都毁弃,想不到偏偏保存了这张图纸,在阁楼里一放就是几十年,竟然完好无损!”
艾默不敢置信地掩住口,一瞬不瞬望住图纸,激动难以言表。
“这张图,是当年张老先生几经修改绘制,最后送交茗谷女主人亲自看过,得到她的签名确认,留底存证的正式图纸。”启安摩挲着发黄的图纸,神情专注,充满敬意,修长手指停留在一个模糊的签名下面。
签名处的图纸沾过水迹,墨色泅开,四个浅浅字迹依稀可以辩出——
“霍沈念卿!”
艾默脱口出这名字,神情剧震,仿佛被这四字灼进眼底。
她倾身久久盯着泛黄图纸上模糊的签名,屏住了呼吸,良久一言不发。
纵然极力压抑,那脸颊泛起的潮红与眼底闪动的激越,仍落在启安眼里。
“是的,这就是茗谷的女主人,霍沈念卿。”他一字字念出这名字。
艾默抬眸,目光闪动,“启安,你是谁?”
他漆黑瞳孔深不见底,藏了无数的谜。
“为什么你会对这废宅这样痴迷,为什么千里迢迢去寻找设计图?”她深深逼视他的眼睛,一口气道出心中迷惑,“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你究竟几时买下它?”
他静静看她。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我!”
他笑了笑,“如果我说,只是因为爱这座房子,你相信么?”
艾默咬唇。
启安笑着叹口气,“好吧,我坦白……当年张孝华先生有一名弟子,他在1949年去了台湾,之后移居美国,成为知名的建筑师。张考生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设计师之一,后世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成就,他一共留下十三件作品,除了这座老宅还残存废墟,其他都已经被拆毁,一块砖头都没留下。他身为张先生的弟子,一直为此感到遗憾。现在他已到暮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将这座废宅复原,重现昔日风采。”
“这位张先生的弟子……”艾默迟疑发问。
“正是家父。”启安淡淡一笑。
艾默定定看他,良久才垂下目光,似怅然,又似失落,“原来是这样。”
她茫然若失的神色,被启安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细细审视她每一分表情的变化。
艾默静默了诡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管你是谁,总之——”
她顿住语声,突然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谢谢你,谢谢你保护了这座房子!”
她仰起脸,脸颊微红,眼波明媚照人,“启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启安但笑不语,脸去比她更红。
房间里窗帘只拉开一半,此时阳光偏斜,树的影子投进来,令室内光线有种淡淡倦倦的暖,恰巧掩盖了两人脸上红晕。
他温柔注视她,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光芒掠过,“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
艾默咬唇笑,顽皮地歪了歪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启安微笑,“至少告诉我,它对你究竟有多重要?”
“无法估量的重要。”艾默骄傲地扬起头,眼底焕发夺人光彩,“因为,这是我的故事。”
启安点头,目光温润,“从第一眼看见你桌上的稿纸,就猜到你或许在写废宅的故事。”
“只猜对一半。”艾默靠着露台廊杆,身后夜色渐浓,晚风吹起她发丝飞舞。
启安挑了挑眉,静候她的答案。
她的声音和着夜风,有说不尽的悠远,“我要写的故事,是当年的真相,和以谬传谬的传说无关。”
启安深深看她,“将近一百年过去了,谁还知道当年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