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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之前传+正传+后传(三本全)_寐语者

_23 寐语者(现代)
“那我可以拜读大作吗?”启安诚恳地问。
“大作没有,小作也没有。”艾默摊手,“我胡乱写着玩,没什么可看的。”
明知她在敷衍,启安仍不屈不挠,“那么,修好水管总可以小小奖励一下?”
艾默眉毛一挑,“什么奖励?”
“只拜读一小篇,随便什么内容。”启安的好奇心从未这样强烈的被勾起。
“如果我写的是 色 情 小说呢?”艾默歪着头看他。
启安大笑,作出迫不及待的表情,“求之不得。”
艾默回之以白眼,二话不说打开门,“明天带你品尝本地小吃,算是奖励,现在逐客!”
赶走启安,艾默重新坐回桌前,盯着之前写下的段落,思路却已经中断。
看着一行行字,越看越觉得不对,心里隐隐烦躁起来。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艾默啪一声将笔扔下,仰后倒在床上,拿枕头盖住脸。
“为什么日记恰好在这里中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喃喃自语,苦恼地敲着额角,“是什么让传言演变成这样,前后相隔的二十几年,怎么会是一片空白!”
海风吹动露台上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天色已经黑尽了。
艾默起身走到落地百叶窗前,倚在窗边,点燃一支烟。
衣风吹散烟零,燎绕纷飞,恰如思绪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夜空下。
艾默定定望着露台外的夜色出神,直至一支烟燃完。
她躺回床上,拧亮床头台灯,打开那本陈旧泛黄的册子,再一次聚精会神从头读起。
发黄的印花纸页上,似于仍能嗅到若隐若现的茶花香气。
她的指尖缓缓摩挲过一行行模糊文字,看那纤秀飞扬的字迹,在指尖下流动,仿佛自久远沉睡的时光中活了过来。
夜色渐深,只有海浪拍岸边的声音从露台下传来。
墙上,挂钟指针一格格划过。
灯下,一行行,一字字,时间无声流过。
岁月似水倒流,静静流淌在梦里,流淌在那个衣香鬓影的年代……
  第四章
【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空袭的警报才刚解除,习以为常的仆人们便又如常回到各自位置忙碌,天空中远去的日本飞机还依稀可见,并没有人对那蚁蝇似的小黑点多投去一眼。
厨娘急急奔进厨房,担心灶上炖的汤有没有煮干;楼上刻意里的窗户才擦一半,胖墩墩的罗妈提起水桶抺布,又回到窗前,仔抽将那玻璃擦得光可鉴人。
书桌上方的玻璃够不着,罗妈努力踮起脚尖,不留神碰掉了桌边一本册子。册子跌落地板,一帧照片跌出来。罗妈忘了手上有水,忙俯身去捡。
“别碰照片!”夫人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裹在黑色旗袍里的清瘦身影快步抢进来,不顾一切夺下罗妈手中那帧照片,一时立足不稳,竟跌跪在地板上。罗妈吓住了,呆呆看她跪在地上,将那照片捧在手里,小心翼翼抹去沾上的水渍。罗妈一叠声地赔罪,从她肩头惶恐地望去,依稀瞧见照片上是夫人与一名戎装男子的合影,膝上似乎还抱着个小娃娃。
幸好照片只有边沿沾了丁点儿水渍,夫人如释重负。
罗妈忙搀扶她起来,满手粗茧的手扶了她胳膊,全不敢用劲——她委实太瘦了,穿了夹棉厚旗袍,腰身仍然像那园子里的梅枝,纤瘦得连风也能吹折。照片上应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如今看来竟没太多改变,哪里像是有了十七岁女儿的妇人。
下人们都喜欢这位温柔沉静的女主人,虽说如平素鲜少有笑容,话也很少,待人却很是和善。罗妈在这里做了大半年的差事,也不太清楚主人家的来历,只知她是孀居的一个人,带着女儿和亲眷从远处来重庆避战乱。
底下人也不是没有暗自猜过,看如母女举止言谈,与往来亲戚的气派,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可比的。但她衣饰简素,从不交际应酬,除了亲眷之间,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
罗妈见那本封皮精美,压满花纹的册子还在地上,忙捡起来拿袖子抹了又抹,双手递给夫人,口中仍是不住赔罪。夫人对那册子倒不大在意,信手接过放在一旁,只将照片仔细收在床头檀衣小匣子里。
楼下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
夫人侧耳听那刹车声,“今天不是没派车去接小姐么?”
罗妈一怔,“是啊,车子在后头停着呢,小姐一早说要与同学去募捐,叫不用接她的。”
夫人走到窗口,倚窗朝下望去。
一前一后停在门口的黑色车子,是再熟悉不过的。
霖霖从前面车里跳下来,急不可待地挥手朝楼上大喊,“妈妈,薛叔叔回来了。”
薛晋铭在车里摇头失笑。
这个丫头,还是这么大大咧咧,学不会谨慎,说她多少次也不改。
他起身下车,理了理领带,不经意间抬眼,便望见二楼窗下那个淡淡素影。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暮色渐至。
她站在树荫斜映的窗后,斜阳穿过枝叶,给那绰约身影镀上光芒。她翘首望向这里,企盼的姿态令他错觉是在等待他的归来。
即使是一瞬错觉,也有倦鸟归巢的安然。
霖霖跛着脚,将慌忙上来搀扶的的仆人一推,径自迎上匆匆走下楼梯的母亲,将她一把抱住撒娇道,“今天真不走运,空袭来的时候竟然跑伤了脚,幸好遇上薛叔叔过来接我,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凄惨呢。”
薛晋铭只是笑,看她母亲脸色紧张,这才说,“一点皮外伤,让人拿药水处理一下就好,不要紧。”霖霖吐一吐舌头,单脚蹦跳到一旁椅子坐下,抢在母亲数落她之前说,“妈,我饿死了,晚饭可不可以吃了?今天有没有特别的好菜给薛叔叔接风呀?”
薛晋铭笑起来,“不用特别的菜,回家的人,有一碗热汤就最好不过。对么,念卿?”
他看着她,淡淡地笑。
一别两月未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瘦,黑衣素颜,不施脂粉。
不经描画的眉仍如远山黛色,波谰不惊的眼里数进了山城秋雾。
她朝他清浅地笑,这雾霭里便涌出了冬日最暖的阳光。
她听着久违的称呼从他唇间唤出,不觉恍惚——念卿,如今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唯独他口中这两个字,多少年都不曾改变。
她上前接过他搭在臂弯的风衣,自然如同家人,“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他松了领带,随口答,“临时变了行程,回来事情办完,明天又得走。”
念卿皱眉,“这么快?敏言还说这几日回来,你不等着她么?”
薛晋铭笑笑,“等这趟从上海回来,大约能在重庆多留些日子,到时候再聚不迟。”
闻听上海这两个字,念卿神色微变,当着下人不便多言,眉间却聚起忧色。
她岂能不明白这两个宇所意味的风险。上海早已沦陷,沦为日占区要隘,也是远东情报集散之地。以他的身份,需亲自潜入敌占区去办的事,可想有多凶险。
他朝她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事,去去就回来。”
说话间仆人已张罗好饭桌,罗妈也拾霖霖上好了药水。
念卿吩咐另一名女佣秦妈去将慧行少爷领下来。
不一会儿,秦妈下来回话说,找遍家中都不见少爷的影子。
霖霖哈哈一笑,“肯定在车棚,慧行最爱缠着老于玩车了!”
念卿随在薛晋铭身后匆匆走进后园的车棚,老远就听见司机老于哀告的声音。“少爷,您快出来吧,哎哟,您就行行好吧!”
“我就不出来,你来抓我呀!”童稚语声从车轮底下传出。
老于趴在地上,极力把手伸入汽车底盘下,想把人给拽出来。
只听身后沉沉的一声,“慧行,你在做什么?”
老于一惊,回头见是薛先生和夫人双双立在身后。
汽车底下传来男童一声欢呼,“爸爸——”
黑不溜秋的身影从车轮底下利落地滚出来,带着一身泥巴扑到薛晋铭身上。老于苦着脸对念卿说,“夫人,小少爷硬要来到下面去看汽车为什么跑那么快,我拦都拦不住他呀!”
慧行趴在醉晋铭肩头,伸出小细腿来踢老于,“坏蛋,不许告状,我爸爸有枪,崩了你!”
薛晋铭听得皱眉,将他放到地上,正色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快向人道歉。”
慧行身子一扭,扑到念卿怀里,“姑姑,爸爸骂人,爸爸不疼慧行!”
念卿啼笑皆非,眼看薛晋铭伸手要将他拎过去教训,忙张臂护住,“晋铭,别吓着孩子。”
慧行躲在身后温软怀抱里,露出脏兮兮的小脸来,冲父亲吐舌头做鬼脸。
念卿将慧行领上楼,亲自给他洗了手脸,换上洁净衣服,将头发也梳整齐。再领回到餐桌旁时,已变回一个俊秀乖巧的小娃娃。
入冬天色暗得早,窗外已是夜色降临,鳞次栉比的山城人家,寥寥亮起灯火。
屋里只开着一小盏吊打,光线昏暗,战时能源紧张,有电灯的人家也要限电。虽是如此,餐桌上洁白桌布,简简单单几样家常小菜,川菜辛辣香气萦绕,寻常烟火色最是暖人。
一家几人围坐桌旁,霖霖贴心地取来白色绒线披肩给一袭旗袍单薄的母亲搭在肩上。小小的慧行赖在父亲身边,见着念卿披肩上流苏摇曳,便顽皮地伸手去拽她胳膊。
念卿恰巧拿起勺子,正要给薛晋铭碗里盛汤,被他这一拽,汤勺险些脱手跌落。
薛晋铭眼疾手快去接,仓促间抓错了念卿的手,勺子还是掉进汤里,溅出一桌汤汁。
慧行开心地拍手大笑,霖霖直骂他淘气。薛晋铭却怔住,掌心里柔软微凉的手,只停留一瞬,便如鱼儿滑走。再看她,脸上神色仍是淡淡,连目光也未朝他移上半分。
罗妈上来收拾,薛晋铭斥责慧行,并吓唬他说,再不乖就丢出去喂狼。
“这里才没有狼呢!”慧行舞着筷子,根本不怕父亲的威胁。
“那就把你送回香港去!”薛晋铭沉下脸色。
“我不回去!”慧行一听回香港,小脸便垮了下来,说着便乖乖端正坐好,拿起筷子飞快往嘴里扒饭,也不需要佣人千方百计哄着喂饭了。
霖霖忍俊不禁,故意逗他说,“为什么不回去,香港是你家呀,你不想回去看看妈妈?”
慧行抬起一张沾满饭粒的小脸,飞快摇头,“妈妈凶,妈妈不好。”
“慧行!”很少对孩子厉色说话的念卿也脸色一凝,责问道,“谁教你这样说的?”一向顽劣大胆的慧行,唯独不敢惹姑姑生气,看见念铆神色冷了,慌忙将碗筷丢下,含着一口饭菜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说:“美… … 美元姐姐,说的。”
“什么?美元姐姐?”霖霖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是敏言姐姐吧!”
慧行讪讪点头。念卿与薛晋铭目光相触,却走谁也笑不出来。
霖霖觉察到两个大人的无奈,也收敛了笑容,悄无声低头给慧行夹菜。
她是自小就知道的,薛叔叔的养女敏言与继母林燕绮关系不睦。敏言不是薛叔叔亲生女儿,她生母的身份有些不光彩,但薛叔叔待她一向视为己出。却不知为什么,她对燕姨总是冷淡,不论燕姨如何待她,她始终不认燕姨作母亲。
其实燕姨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以一介女子之身留洋学医,归国之后在医界也算出类状萃,更是寥寥可数的女大夫。大概因为是医生的缘故,燕姨性情有些严肃,不像殊姨和贝姨那群热情和霭,对待孩子也很严厉。人家都说严父慈母,薛叔叔家里却是反过来,燕姨对慧行教养极严,一旦犯错便要重责;薛叔叔却因常年在外忙碌,鲜少有闲陪伴家中妻儿,偶尔回到香港家中,对慧行总是极尽疼爱补偿。
燕姨自己在红十字医院照料伤患很是繁忙,无睱照顾孩子,敏言幼年是跟着贝姨在她夫家蒙家长大。多年后有了慧行,燕姨依然没有工夫在家陪伴孩子,贝姨家中孩子又太多,母亲和父亲便时常将这姐弟俩接来照顾。说起来,薛叔叔这双儿女倒是“姑姑”和“姑父”更亲近,相处的时间也更多。慧行颇受敏言的影响,与燕姨本就相处得少,仅有的记忆里也只留下严厉可俱印象,同自己母亲的情分反倒疏远了。
霖霖暗自叹口气,也不敢多言。
却听母亲低声说,“香港恐怕是迟早保不住的,日本人在太平洋上的气焰一时半回不会消减,美国人嘴上光说又不动手,香港一介孤岛,说陷落便陷落,燕绮留在那边不是明智之举。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劝她早些过来。”
薛叔叔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母亲皱起眉头,“这事攸关安危,不管你们两个有什么,也先将她劝回来再说。”
霖霖诧异抬头,听出话里蹊跷。
母亲敏锐地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清冽,旋即回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亲自将慧行抱到膝上来喂饭。
薛叔叔一直没有说话。
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僵了,霖霖起身说,“薛叔叔上次带来的酒还没喝,今晚正好开来给你接风!”薛晋铭微微一笑,神情平静。倒是母亲又轻蹙了眉,“晋铭,以后别给我们带这些了,这种酒太过奢华,一瓶能抵上百十床棉被了,前线天天在说战士补给紧缺,入冬棉服不够… … ”
薛晋铭笑着截过她的话,“我知道轻重,这酒也是别人送给我的,我是错花献佛,你别往心里去。要说前线官兵打仗,吃苦受冻,也是为保家护国,让后方的父老妻儿能过些好日子。对了,前次你说孤儿院的孩子还缺过冬的棉被,现在筹到了么?”
“早筹到了。”念卿一笑,“那阵子棉花紧缺,捧着钱也买不到,现在不要紧,都齐了。”
薛晋铭由衷钦叹,“你和蕙殊做事,比政府可高效多了,一真没想到你们的孤儿院说办就办起来,快得不可思认。”
念卿却叹息,“再快也快不过… … 你知道么,每天都有新的孩子送来,都是将士遗孤,父母双亡,我们已将山上那整座教堂都用起来,还在加盖新的屋舍,可是总有一天会挤满,战场上新的孤儿却依然在产生。”
薛晋铭良久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轻轻覆上她冰冷的手背,沉声道,“这场仗会打完的,今日所付出的代价,日后必会振奋这个民族,今日的孤儿就是明日的栋梁。”
这次她没有将手从他掌心抽走,却反手与他相握,交换彼此的温度与力量,共同抵御战争之创痛。
“酒来了!”霖霖拿了酒来,亲手斟好,正要将酒杯递给薛晋铭,却听尖厉的空袭警报声陡然响起。薛晋铭反应迅速,不待霖霖和慧行回过神来,已一手一个将他们拎,“是夜间空袭!快进地下室去!”
霖霖 一惊,忙俯身牵起慧行,转头去挽母亲。
“你们先去,我随后来。”母亲一把推开她,转身往楼梯奔去。
“念卿!你干什么?”薛晋铭追上去,在楼梯上将她一把拽回。
她奋力推开他,“我有东西在楼上,我要去拿!”
“你疯了,什么东西比命要紧?”醉晋铭惊怒交加。
她挣扎,柔弱之躯爆发不顾一切的激烈力量,依旧招脱不了他铁腕的钳制,终完哀声道,“是仲亨的遗物。”
薛晋铭怔住,呆呆看她挣脱而去,纤弱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 警报声尖利刺耳,已经隐约可闻的飞机轰鸣声将他神智拉回,转头对楼下惊呆的两个孩子厉声道,“霖霖,带慧行先下去!”
霖霖咬唇点头,抱起慧行飞快奔向楼梯下的地下室入口。
仆人们也早已奔向花园后面山壁挖凿的防空洞。
楼梯上笃笃传来她急促奔走的足音,却被飞机渐渐逼近的轰鸣声盖过。
薛晋铭冲上楼,恰见她紧紧怀抱那只紫贾檀木匣奔过来。
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电灯急剧闪烁了两下,陡然熄灭。
周遭险入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紧紧将她拥入怀抱,凭着敏锐知觉,拥起她在黑暗中奔下楼梯,抢在第二枚炸弹落在近处之前,踢开地下室的门,闪身进入其中。
第五章 
【 1993废宅】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 ”
手机闹钟声音响起,蔡琴温厚宛转的声音外非不足以赶走睡意,反而更加催眠。
艾默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无视闹钟的作用。
身子一蜷,却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下东去。
日记本。
艾默一下子惊醒,从床上弹起,果然是日记本子掉在地上。
昨晚看到一半竟睡着了,日记本枕在身边已压皱了两页,已有许多年头的本子摔在地上,险些摔散了。艾默心痛得不行,捡起来拿睡衣袖子擦了又擦,小心抚平皱起的页角。
指尖抚过一行行模糊文字,不觉停在一个名字下面。
那秀致笔迹淡淡划 出“仲亨”二字,仿佛仍可见温柔溢于笔尖。
这笔迹令艾默心里一酸,梦里… … 梦里混乱片段影影绰绰浮现… …
依稀有激烈的追逐,连天的火光,掠过眼前的火红裙袂、军装上耀眼的徽章、天使般的孩童面容,
却又是谁的声音在哭泣… … 艾默撑住额头,脑中模糊印象一闪而逝,竟再也抓不住。太阳穴阵阵作痛,心神恍惚,分不清支离破碎的片断究竟是睡前构思的故事情节,还是潜入梦境的幻影。
整本日记里密密写着这个名字,她必定是极爱他的。
这般深情缱绻,怎可能演变成最后一幕的惨烈。
艾默揉了揉睡眼,恍惚地走到洗脸池前,捧起冷水浇到脸上。
清冷冷的水驱走混沌睡意,抬眼却在镜中照见自己满眼红丝的疲惫模群。
这眉眼,这轮廊,会是梦中容颜么。
艾默怔怔盯着镜中自己的脸,神思飞回破碎梦境中,一次次在梦里见到那火红裙袂飞杨的身影,却从未看清那神秘的容颜。
那会是怎样的眉,怎样的眼,怎样的一颦一笑。
艾默一阵迷茫,久久凝视自己面容,不由自主想在这张脸上勾勒梦中人的眉目… … 遥想镜中的脸庞应再消瘦一些,眉梢再清傲一些,眼尾应有几许妩媚,畔里会有雾一样的温柔还是海一样的深远?她会怎样微笑,又会怎样蹙眉,当她落泪会是怎样的哀婉?
一点水珠沿着眉梢滑下,滑落脸颊,凉凉滑至锁骨间的颈窝。
艾默猛然回过神来,镜子里的脸重新又变得清晰,依然是自己的眉目,方才那幻觉般的容颜已消失无痕。
晨风携来大海的清新味道。
沿木楼梯走下楼,一眼便看见启安正在逗弄院子里的小花狗。
清晨阳光有透明的质感,照着他发丝毛扬,搭在脖子上的白毛中一晃一晃,小狗绕在他脚边不停撒欢一一看见这一幕,艾默的心情也像被阳光镀上暖意。
“早。”她向他微笑。
启安回头,笑容明亮,“早,我刚跑步回来。”
艾默打量他一身短裤短衫,笑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启安老实地说,“没有安排。”
“来旅游却没安排行程?”艾默有些奇怪。
“不一定要有行程。”启安拿毛中擦汗,“随便沿着海边走走,看看老房子,发发呆,或者闲逛一整天,总之自在就好。”
果然是懂得旅行的人,艾默觉得遇见了同类,笑着歪了歪头,“这么说,有时间去品尝本城小吃了?”
启安眉开眼笑,“正合我意。”
他回楼上换了一身衣服下来,整个人收拾得清清爽爽,白衬衣与灰条纹裤子,同艾默白底灰色花纹的麻质围巾,倒像是一对儿情侣装,看得大门口浇花的老板娘赏心悦目。
两人沿着海滨路前行不远,街市渐渐热闹起来。
远处轮渡码头人头攒动,导游小旗挥舞,三三两两的旅游团又前仆后继涌至。
“再好的她方,一旦变成旅游景点,离破坏也就不远了。” 艾默叹了口气,半晌不见启安回应,
转身看去,却见他闷头只顾吃一只牡蛎煎,神色认真而满足----从来不知一个人吃煎饼的样子也会如此专注投入,艾默看着他,不觉笑出声来。
被她这么一笑,原本不顾形象吃得泰然忘我的启安也窘了,指着艾默问,“你叫我买的,你自己为什么不吃?”
艾默一愣,看着手中纸装里热乎乎的煎饼,“我,我一会儿吃。”
启安大感不公平,“不行,一起买就要一起吃。”
在他义正词严的坚持下,艾默无可奈何,只好不顾淑女形象将煎饼塞进嘴里。启安故意盯着她看,本就不习惯在大庭广众街头吃东西的艾默竟红了脸,转身跑到前面去,不肯给他看。
启安跟在后面,看她乌黑长发被海风吹得纷扬,背影熟悉而亲近。
分明是昨天才相遇,却从未感觉陌生,像是认识她已经很久,一句话语,一个笑容,已然投契如老友。
他快步追上她,“我们好像还没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
她驻足,眼里一闪而过的迟疑被他敏锐的捕到。
“要有多正式?”艾默慧黠地笑,“用不用自报三代家世、身高、体重、血型?”
这摆明是不肯说的滑头,启安失笑,“这么神秘?”
艾默反诘,“你不也一样神秘?”
为了做出诚实表率,启安立刻介绍自己是在美国出生和求学,目前定居香港,往返于美国和香港之间工作的建筑师,祖籍就在本地,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艾默了很惊讶,脱口道,“那你的中文非常好啊,是我见过的香蕉人里最好的。”
启安眉梢微杨,“我不是什么香蕉人。”
香蕉人,专指生在国外的华人后裔,虽有一黄皮肤,内里从思想到习惯都已欧美化,就像“黄皮白心”的香蕉。他笑容稍敛,正色说“我们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家是最传统的中式家庭。”
艾默歉然道,“对不起,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启安也觉察到自己太过敏感,一时有些哑然。
在这个问题上他一向介意,最不喜欢被人称作aBc。
谈话就这样中断,两人都静了下来,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不好再探究她的身份来历,便转开话头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也有些老房子,你做建筑的话,应该会感兴趣” 艾默将林荫掩映的远处指给他看,心里正自惭于自己口无遮拦,说了那不礼貌的三个字。因为有愧,便主动提出做向导,领他去逛逛老房子。
做为向导,艾默十分尽职,每经过一处房子便指给启安看。
整条路上绿荫掩映,傍山临海,或残旧或完好的老式建筑散布在林荫间,多是民国时期修建,既有仿欧式建筑,也有东西合壁,极具南方特色的小楼。
艾默对老房子的人文历史相当清楚,谈及建筑也很有些专业水准。启安听她一个外行人能说出“铺首”、“女墙”之类名词,心中暗自赞赏。不过,艾默却将一处仿陶立克柱式说成了爱奥尼克柱式,启安便将两者的区别细细说给她听。
说到建筑的话题,启安一反平素的安静,也开始滔滔不绝。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是被时间浸透的地方,每一块砖瓦都会留下某个时代的烙印。”启安说得兴起,语声充满感情,眼里有真挚光芒闪动。他的话句句说中艾默心坎,也正是她所思所想。听他讲述建筑与人的关系,艾默心中触动,脱口道, “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你看《 黄帝宅经》 ?”启安惊叹,这么冷门的书连内行人也看得少。
“我胡乱翻翻,在你面前是班门弄斧了。”艾默有点脸红,低头掠起耳畔鬓发,抬腕一刹间令启安错觉有种似曾相识的风度。
说到书,说到建筑,说到人文风情,两个人惊觉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一路走着,阳光从前方移到头顶,又悄然滑向身后。
时间过得这样快,不觉已到黄春,两人几乎把海滨这一带的老房子都转了个遍。
“想不想看日落?”启安笑问。
“上山顶?”艾默目光闪亮。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座宅,从那里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海湾,这眺水天余晖,应是何等良辰美景。
上山的路上正遇见最后一批旅游团往回走,又遇到昨日那个导游。
瞧见他们两人,导游一脸诧异,擦身而过还频频回头张望。
启安与艾默相视一笑,沿石阶快步而上。
落日已沉入海天相接的云层里,晚霞将满树雪色茶花也染上灿金颜色。高大的废墟静卧在满天云霞之下,斜晖穿过残垣断壁,在雕廊楼柱间洒下深浅光晕一一砖声不言,草木不语,漫长时光里,它们看过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又见证了此间多少悲欢起落。
伫立在空寂庭院,启安与艾默都不言语,沉静眺望那轮落日沉下。
他的衣摆,她的鬓发,都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启安侧首看她,这一刻的艾默似乎又回到初遇时,沉静疏淡,若即若离,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她。
有一个艾默,眼眸晶亮,容易脸红,会跳跃地走路,慧黠地微笑;
另有一个艾默,周身都透着落寞,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周围毫不相干。
“艾默。”
他唤她名字。
她没有反应,兀自出神望着远处,直到他又唤一声,才蓦地回过头来,神色还带恍惚,乌黑瞳仁里
闪烁着夕和的迷离碎金。
这碎金像有魔力,突然令他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怎样言语。
艾默也不开口,只走安静地看着他。
两人相对沉默,只有轻风抚过树叶的声音。
过了良久,启安低头一笑,在一块平整的断石上坐下。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来这里?”他问出这个不知会不会唐突的问题。
她回答得很简单,“也许和这里有缘。”
看他沉默,她侧首问,“相信缘分吗?”
启安点头一笑,“没有缘分,又怎么会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她喃喃重复这二个字,良久一笑,以略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哼唱出来:
“人与人的相遇,如此扑朔又迷离
岁月悠悠容颜兀自更改,为谁徘徊
人世间的风景,总是柳暗又花明
聚聚散散的人海,谁是今生最爱
萍水相逢,是否拥有一样的梦
灵魂曾经漂泊如些之久
生命里都是寂 寞
萍水相逢,是否你我灵犀相通
付出所有,为爱等候
等候心中,最深最真的梦”
……
这是那首叫做《 萍水相逢》 的歌。
启安不觉听得怔了,心思随她歌声飘忽沉沦。
萍水相逢,多年之前,是谁与谁的萍水相逢,结下生死离合悲欢归去都斩不断的眷恋,岁月悠悠,旧日容颜早已更改,人世风景几经沉浮变换,谁还在故地徘徊。
-----------------------------
然而现实里,并不常有故事中的萍水相逢,从此缘牵千里。
总有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最美好的时候。
启安只在旅店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突然离去,走得异常匆忙。
老板娘说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大约五六钟,也没有退房,反而预付了一星期的房费,让她保留那房间。那个时间艾默正在睡觉,启安没有来敲门告别,却留下一张纸条。
“等我回来”。
就这样简单四个字,再无别的交代。
艾默如坠云雾,怅然若夫。
说走就走,连一声再见也没有,真的还会回来么。
旅途中的邂逅从来不需要结尾,无论多么投缘,来去仍是陌生人。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不知道他的电话,不知道他是否也和她一样有过心动。
或许他还会回来,也或许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
等待一个陌生人的归来,谁知道会是多久。
三天的时间,对于一场邂逅而言,并不算短。
这三天里,和他一起逛遍了所落的老房子,尝过了一间间摊子的小吃,沙滩留下了彼此脚印。那些总也说不完的话题,关于建筑、关于过往,和争论,吵完总会在第一时间和好如初。
最美好的时光,是每天黄昏一起来上山顶废宅,在那魂牵萦梦绕的地方共赏落日。
三天,彼引间的了解似乎已经很多,似乎又仅仅停留在一个名字。
启安,舌尖上轻呼出的名字,唇角上扬,宛如微笑。
老板娘发现艾默连续两天没有走出房门,吃饭都是叫店里做好饭盒,给她送上去。
虽然从不干涉客个人行为,老板娘还是忍不住担心,上去敲开了艾默的房门。
开门所见让她吓了一跳。
房间里关得密不透风,窗帘没拉开,迎面一股甘草咳嗽糖浆的味道。
艾默咳嗽着,声音沙哑,头发蓬乱,脸色苍白,鼻尖通红,眼圈下积累着明显的阴影,也不知多久没睡觉。外面阳光灿烂,气温回暖,她却在睡衣外面裹了一层外套,又裹一条披肩,还冷得缩起肩膀。
老板娘伸手一探她额头,滚烫,果然在发烧。
感冒咳嗽成这样, 这丫头还缩在床上不眠不休的写作。
老板娘连声数落,问她是写稿子重要,还是健康重要,一面数落一面进屋拉开窗帘,让阳光明晃晃
照进来,又将窗户全部推开。
外面海风呼地卷进来,窗纱毛扬,散放在床头的一大备稿纸也被吹飞。
“哎呀,我的图!”艾默冲过去抓住被吹飞的纸,慌得像心肝宝贝被人抢走,差点把自己绊倒在地上。老板娘帮她把稿纸都捡了回来,眯起老花眼勉强看清,画的是房子草图。
每张纸上画的都不同,但大致看得出是同一座房子。
“年轻人勤快是好事,可是生病了还又写稿又画图的,小艾你也太拼命了!”老板娘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憔悴样子,又心疼又生气,“你看你这脸色,白得像鬼一样,两眼无神,不知道还以为中了魔!”
可不就是中了魔吗,艾默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两天的状态,真的就像走火入魔一样。
启安的不辞而别,多少令她有些惆怅。
在他离开那天下午,她一个人冒着细雨去了废宅,等到黄昏也没有天晴,没能见到夕阳。
回来后却感冒发烧,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恍惚穿过雪白山茶与火红木棉簇拥的长廊,循着宛转悠扬乐声,来到衣香鬓影的庄园一一那是荒废前的茗谷,第一次清晰出现在梦中。
醒来后唯恐梦境消散,抓起手边稿纸,将梦里废园的轮廊画下。
画笔可以描出锦绣美景,却描不出那一刻的良辰缱绻。
对梦境的狂热追忆令艾默忘记了启安,忘记了生病,全副精神都专注于写作。
梦中画面历历在目,循着画中痕迹,似乎有一扇门訇然洞开。
迷失在困惑中的思路豁然贯通,画面的故事仿佛曾经亲眼看见,一一得展在脑海中,指端跳跃,恨不能一口气将所有故事都写出。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关掉电话,不理任何外间滋扰,眼前只有屏幕上一行行不断跳出的字… … 直至老板娘来敲门,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竟不记得。
艾默被老板娘强迫着吃了感冒药,又被拖下楼去吃饭,脑中仍有些空白。
坐在桌旁棒起碗,拿起筷子,看着白生生的米饭粒,恍惚又觉得是雪白的稿纸。艾默将筷子当做了书笔,无意识地在米饭上涂抹,想象笔尖落在纸上… … “小艾!你要写疯了吗!”老板娘一声吼惊落了艾默的筷子,也惊回她三魂七魄。
方才那一刻,仿佛记起梦中遗忘的一幕,那是个穿白色旗袍伏案书写的女子背影,削瘦双肩,岭长颈项,甚至可以听到笔尖划出的沙沙声。
幻觉来得如此真切,令人有种真很难辩的惶惑。
艾默实在是太想看清那梦中容颜,太想真切的看一看“她”。
第六章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整个大地都被撼动,身在潮强的地下室仍能感到地面的颤抖和爆炸带来的灼热,刺鼻的硝烟味道令人窒息。
这枚炸弹显然落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
电力中断了,地下室里失去照明,黑暗中只听见慧行呛咳的声音,似乎被头顶衰落的灰尘呛到。念卿探身摸索,想将他抱到身边,“霖霖,慧行怎么了?”
“慧行在我这儿,没事。”霖霖的声音平稳柔和。
“我不怕!”慧行却大声嚷道,“等我长大了,把飞机都打下来!”
童稚的话语令置身黑暗中的念卿、霖霖与薛晋铭都莞尔失笑。
薛晋铭将念卿护在臂弯中,却听她低低叹了口气。
“怎么?”他低头问。
“这样小的孩子,却能说成这番话… … 就算是为了这些孩子,又有什么苦难不可坚持。”她语声苍凉,震动他心底最薄弱的一根弦,令他不由自主攥紧她冰凉的手,“你要坚持,我们都要坚持。”
她怆然而笑,“我会的,我答应过你,要活到白发苍苍那一天,要亲眼看着孩子们长大,亲眼替仲亨看着他的梦想实现。”
薛晋铭什么话也说不出,心中如海潮翻涌,只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他比谁都清楚她所承受的苦难,藏在她心底的伤痛,早已漫过寻常人一辈子悲伤所积的极限,连他也曾以为她会倒下去… … 她却没有,从来没有。
不仅不让自己倒下,她更张开手臂去保护旁人。
薛晋铭握着掌心里纤瘦透凉的手,恍惚里,并不觉得是自己在保护她,却是她在以生生不息的希望和勇气支持着他,给他无穷尽的温暖依靠。
今天的夜间空袭来得格外凶狠,日本人的战机久久盘旋不去,地面炮火开始反击,远远近近的爆炸声不间断地传来,地面不住颤抖。
“晋铭,你听。”念卿凝神倾听,空中传来的不一样样引擎轰鸣声,正是我方战机起飞的声音,“是我们的飞机在截击日本人!”
“不错,是我们的飞机。”薛晋铭早已听出来,冲上天去截击的美式战机轰鸣声里,也夹杂着中国自制战机的声音,对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
臂弯中她的身子微微颤抖。
薛晋铭揽紧了她,耳听着飞机呼啸掠过,不知心中是欣慰还是悲酸。
-----当年一对璧人,终究抛下羁身俗务,偕隐世外。别离了万丈风云,处身江湖之远,却未有一日忘忧国。那人携她游历欧洲数年,便回到香港,绝口不提军政,只潜心于军工机械。不惜倾尽全力,一掷万令,与他共同才捐资集物,终于建起梦寐以求的兵工厂,从零星部件到至为重要的引擎,从普通弹药生产到自制飞机组装… … 如今由他们一力支撑起来的工厂和机械开都已转移到西南大后方,移交给政府,成为国家军工命脉之一。
东南海岸线已全部沦陷,口岸遭到日本封锁,中国仅有的输血管线只剩下云南至腼甸一线,国际援华物资在这条线上,艰难如蚁行地进入西南腹地……杯水车薪,远水难救近火,中国人只能靠自己。
隐蔽在西南崇山峻岭中的工厂,不惧轰炸,昼夜不停生产。
纵使技术落后,物资匮乏,也从未有一人轻言放弃。
这一切,那个人已无法看到。
“如今想来,他早一些走,或许不是坏事。”
黑暗中,她气息轻细,语声幽微。
他心口却是一紧。
“现今我才明白,上天待他也许是最仁慈的,让他在战争还未开始的时候,选了那样一种方式,将他的生命最绚烂辽阔的地方,由着他飞向那么高那么远,再不用受羁绊,连死亡也由他握在手中… … 也就在那一年,他刚一走,战争便开始。”她的语声越来越低,低得像在吃语,“我常想,是不是上天也不忍他见到家国流血,山河涂炭,才早早将他带走。”
薛晋铭缄默,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浸人。
“假若他今日还在,你能想象么,那样一个人,要他眼睁睁看着日本人踏入北平,屠戮南京,血洗上海,攫取武汉;却要他带着妻儿一路逃入重庆,看着日本人四处肆虐,飞机就在头顶盘旋,却要他躲在黑暗的地下室里等待轰炸过去… … ”她陡然笑出声来,笑声直刻入他心里去,“不,那太残酷,那才是对一个将军最大的残酷。”
薛晋铭再也听不下去,狠狠将她箍入怀抱,不许她再发出那样绝望的笑声。
地下室另一边的霖霖也听到了她的笑声,失声问,“妈,你怎么了?”
念卿抬手掩住唇,竭力隐忍利刃剜心的痛楚,将喉间哽咽所化的笑声忍回。
“她没事,刚才被灰呛到。”薛晋铭替她回答,黑暗中摸索到她紧紧掩唇的手,抚上她的脸,不顾一切将她抱紧。她理首在他胸前,比轰炸中的地面还颤抖得厉害,却是一声不发。
陡然间脚下剧烈震动,比任何一波爆炸都来得强烈,整个屋子似乎随时都会垮下来。
霖霖和慧行都失声尖叫起来,念卿与薛晋铭几乎同时脱口道,“坠机!”
这样大的动静怕是有飞机坠毁在近处。
震动之后,轰炸似乎停止,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一直伴随着轰炸的尖厉警报声也停歇。
然而当惊魂初定的下人们走出后山防空洞,一眼看到眼前景象,却都吓呆了。
火光映亮半边夜空,浓烟带着刺鼻气味腾上半空。
一架飞机坠毁毁在院子前边的树林中,将树林烧焦一大片。
坠毁途中散架的部件燃烧着散落遍地,有一片挡过房子二楼,将夫人的房间窗户撞毁。所幸没有将屋子烧起来,只留下股股浓烟从破窗冒出。
仆人们目蹬口呆不敢靠近那飞机,只有薛先生的随行警卫们奔了过去。
薛晋铭和念卿刚一走出房门,还未看清那坠毁的飞机,就听见前面围观的仆人们发出欢呼。
警卫朝他奔过来,兴奋脸庞被火光映亮,大声喊道,“处座,是日本飞机!击落了一架日本飞机!”
霖霖欢喜得直跳起来,立刻就要跟上薛叔叔过去查看,然而一转头却见母亲苍白了脸色,定定看着那燃烧的飞机残骸,嘴唇一丝血色也没有。
她陡然明白母亲想起了什么。
“妈妈!”霖霖过去扶住她,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再看见那残骸燃烧。
“我没事。”母亲仿佛从一场梦魇中惊醒过来,沙哑了语声,神色却很快平复。她俯身牵起慧行的手,缓缓走回屋子,镇定自若地吩咐仆人检查家中各处,备好蜡烛照明。
一架日机坠毁,引来军警勘查,屋外直至大半夜还人声鼎沸。
有警察本想进入这座院子检查,被薛晋铭的警卫挡下,在得知是薛处长的家人居住于此后,慌忙道歉离开,并吩咐旁人不得滋扰。
外面折腾到凌晨四点才渐渐消停。
霖霖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到窗口看了一眼,发现那日本飞机已经被移走。心中暗自有些懊悔,她还没来得及去看上一眼。回头看了眼床上,母亲似于睡得很沉,她的房间窗户被毁,今夜暂且和自己睡在一起,这会儿怕是睡得真香… … 靠靠穿上鞋子,悄悄溜向门口,打算趁天亮来人之前,
去看看飞机坠毁现场看看。
手还没搭上门柄,却听见母亲淡淡语声。
靠霖吓一跳,“妈!你怎么还醒着,吓死我了!”
“你过来。”母亲撑了身子坐起,头发从一侧肩头柔柔垂下,流瀑般散在白色睡衣上。窗帘间隙的月光照进来,映上她半边脸庞,脸色宛如坚玉,一明一暗,一柔一冷。
她突然觉得母亲的美,像是不属于这世间的。
霖霖顺从地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觑着母亲脸色笑道,“我只是想去瞧瞧,妈,你别生气,我不去就是了。”母亲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只是目光深幽地看了她半晌,缓缓抚过她头发,“你对飞机很感兴趣么?”
霖霖低下头,“没有,我只是好奇。”
“你小时候就对飞机着迷,跟你父亲一样,钻进那里面就忘乎所以。”母亲微微一笑,“仲亨曾经说,想训练你做最小的女飞行员… … 要不是我拦着,没准真遂了他的愿。”
霖霖别过脸去,忍了忍,喉间还是一梗。
“妈。”她张臂将母亲抱住,眼泪涌上,“已经三年了,你这样子,爸爸在天上看到也会不安心的。”母亲摇头笑,“我很好,哪有半点不好的样子。”
看她这样的笑容,霖霖怔怔落下泪来。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已经十四岁,清楚记得那天翻地覆的一年。
那走一九三七年,对每个中国人都是无法忘记的一年,更是令她和母亲刻骨铭心的一年。
那年的春天,天空碧蓝。
在一个和光明媚的上午,父亲兴高米烈驾上新改装的座机,执意亲身试飞。
他在她和母亲的目光中冲上万里云霄,如鲤鹏展翅,翱翔于碧波连顷的大海之上… … 越飞越远,翅飞越高,即将消失在她们视现之际,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海天相接之处,仿佛化作上古填海的精卫,又仿佛是逐日的夸父,从此再没有回到尘世间。
谁也没想到,他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离去。
或许却是最能令他自己满意的方式。
他是那么醉心于机械,将全副身心都投在他和薛叔叔兴建的军工厂里,甚至专门从德国买回一架飞机来,亲手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没日没夜与机械师傅们混在一起… … 每当母亲领着她去看父亲,他沾着满身污黑的机油,大步走过来将她抱起,一手揽过母亲,像个孩童般向她们炫耀他新的成果。
他再也不是那个叱诧风云的大督军,再也不是政坛上翻云覆雨的霍仲亨。
他绝口不提政治,不谈军事,只全心专注于机械。
当年游历欧洲时,母亲醉心于人文艺术,他却只去参观工厂与船坞,对机械无比钟情。
他说,如今战事中的霸王便是这个庞大的钢铁家伙。
他说,如果中国不能拥有足够多足够强的飞机,日后打仗要吃大亏。
他说,中国已有自已造的飞机,可那不够好,那根本不能用来打仗。
他有许多关于飞机、关于翱翔的宏愿构想,而他最大的盟友就是薛叔叔。
最终他们真的买下厂房,自己助手改装,对那庞大的钢铁怪物投入无比的狂热。
他们两个总是一起反驳母亲的质疑,像两个大孩子一样相互遮掩着家人,私下去试飞。
父亲爱上那片蓝天,将目光从前半生叱咤征战的战场完全移向了这片更宽广的天域。
他又焕发了少年人一样的热血和冲动,一次次不顾安危冲上那片无垠的深蓝。在那个时候,不管外界是怎样的风雨飘摇,哪怕战争的阴云从欧洲慢卷到亚洲,整个世界都在惶惧动荡----而在香港弹丸之岛的半山宅院里,父亲、母亲和她,依然是世间最相爱的三个人,在她记忆中的每一天,依然洒遍明媚和光。
童年茗谷的记忆已经远离,相继失去哥哥嫂嫂的伤痛已从她心中淡去,包括那只黑色的小豹子和那一夜疯狂的大火,都只剩下模糊画面,毕竟那时她还不到四岁。随后的数年间,跟随父母浪迹四海,游历欧洲,不知不觉长成小小少女。
终于,父亲厌倦了漂泊,决定回到香港。
他说,哪怕终其一生再不能经霍仲亨的身份踏上故土,也要回到一个离中国最近的地方。
母亲却对父亲说,国家国家,国是始终在那里的,家也一样,你在哪家就在哪。
于是,他们把家定在了与故国咫尺相望的香港一一被英国人从大清朝手中夺去的香港,父亲说,这也是中国,迟早要重新属于中国。
那个充满殖民风情的弹丸小岛,它虽不繁华热闹,却有父母亲的朋友,有蒙叔叔和贝姨,薛叔叔和燕姨在香港也有一个家,许叔叔和蕙殊姨也会常常来,当然还有高叔叔和他那个顶顶讨厌的儿子。他们对父亲尊敬有加,总是谦逊地称呼他“先生 ,称母亲为“夫人”;阿姨们总爱和母亲在一起,每个人都将她视作掌中珠宝,百般爱惜;幼年的伙伴不多,只言敏言和高彦飞那个小鬼头,蒙叔叔的孩子们又多又吵闹,慧行太小,小得只会哇哇哭… … 也许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也是父母亲最宁静安恬的日子。
最美好的一切,也就在此时戛然而止,突然划上终止符。
就从那一天开始,父亲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脸上最美的笑容也再没有出现。
于是天地倾覆,一切都改变了。
如同她从未想到,神祇般顶天立地的父亲,会转眼间消失于世间;
亿万万中国人也没有想到,国民政方与军队会那样不堪一击,仍由日本人的铁蹄在平与南京,一年
之内横扫半个中国,两座故都接连沦陷,上海也终于不保。
自顾不暇的英国人早已放弃抵抗,海上浮城一般的香港笼罩在日夜恐惧之中。
国民政府宣布重庆为战时陪都,将军政命脉全部迁往西南大后方。
许叔叔身为军人,自然要与家国共存亡,他率部转战西南,浴血千里,誓死保障大后方最后的防线;薛叔叔身为高级情报官员,不会像许叔叔那样扛枪上阵,他的使命是化作暗夜魅影,潜入敌伪心脏,获取情报,策划狙杀,令日伪汉奸政府闻之色变,成为国贼梦魇中的制裁者。
也许没有人知道薛晋铭的名宇,但没有人不知道那些震动内外的暗杀事件一一那些血淋琳的遇刺名字,上至日本高级军官,下至叛变官员,是令汉奸走狗肝胆惧裂的震慑。
男子顶天立地,浴血卫国,女子也不是峰烟乱世里的菟丝花。
燕姨坚持她作为医生的职责,跟随红十字队,四处奔波救治伤患;
蕙殊阿姨参加军官夫人们发起的劳军义演,亲自奔赴前线慰问官兵;
蒙叔叔一家高堂在世,儿女年幼,不得不挥泪暂别故土,前往美国避难;
母亲却坚决不肯同行,她拒绝了贝姨的苦劝,在阔别故土十余年之后,在战争最惨烈之时,终于回到中国。摒弃从前恩怨,随政府共进退,与家国共存亡。她与薛叔叔商议之后,将凝聚他与父亲多年心血的军工厂移交政府,随薛叔叔隐姓匿名来到重庆。
她不愿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不愿再让世人知晓父亲当年遁世的秘密,更不愿尘封十余年的茗谷旧事再被人记起----外人都相信了她是薛叔叔寡嫂的身份,乱世当前,没有谁再去追究一对伶仃母女的来历。
霖霖这个名字也没有人再提起,如今,她随了母亲的姓,叫做沈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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