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衣香鬓影之前传+正传+后传(三本全)_寐语者

_21 寐语者(现代)
那一瞬恐惧与软弱袭来,如飓风狂澜,险将人击倒。
仅能抓住的只有自已,以克制和坚定,将自已稳稳抓住,直至理智与力量重新回到身体中,直至将一切重新抓住。
“现在,你们去办这几件事。”她终于开口,语声轻微,抬头的一瞬,目光雪亮如刃。
她直直盯着远处窗外的黑暗,静且深,锐而冷,仿佛那黑暗中正匿藏着凶兽,她的目光便似箭羽,要将那跃跃欲噬人的凶兽钉在原地。
“叫各驻军军长整装备战,如若遭遇进犯,可就地反击,无需等候将军指令。”夫人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只有坚玉般沁人的冷,“立刻派人去北平找寻将军下落,让高军长和许铮来见我,不要惊动其他将领,不要将消息走漏,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联络上薛晋铭和顾青衣……还有……”
她顿住语声,静默良久,恍然有似笑非笑神情,“就这样罢。”
侍从应命,看着夫人站起身来,缓步往楼上走。
灯光将她影子拖长,她扶了楼梯,细瘦手腕搁上乌漆栏杆,黑发垂落身后;深红色细长衣带垂下身侧,有一端太长,逶迤在地上,随她一步步走过,如一道血痕划过暗色地毯。
*******
稚嫩哭闹声从楼上传来,霖霖不知何时被惊醒,哭着要找妈妈,女仆正抱着她百般哄劝。
“妈妈在这里。”
女仆回头,看见夫人走进来,灯光淡淡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照着她唇上微弱笑容。
霖霖挣脱女仆,飞扑到念卿面前,将她一把抱住,放声大哭,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念卿慢慢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将女儿紧紧搂抱。
想起母亲从前也曾这样搂抱自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时候,所幸仍有她。
身子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出去!”她压低声,极力克制的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
女仆慌忙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带上。
门锁咔的一声,将她最后一分支撑的力量压断。
念卿抱紧女儿,仰起头,任灯光耀得眼前模糊一片。
霖霖抬头看见妈妈脸上湿漉漉全是泪水,可是妈妈却在笑,无声地笑。
“妈妈……”霖霖抬起双手胡乱去擦她脸上的泪。
“你想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念卿低头问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
霖霖用力点头,“也和爸爸在一起!”
念卿缓缓笑,“好,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霖霖爬到她身上,小手不停抹着她的泪,“妈妈不哭!”
念卿目不转睛望着女儿,差一点,她就要吩咐侍从安排去香港的船,先将霖霖送走,安置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最坏的打算,也是一个母亲护雏的本能反应。
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
假如命运真要如此恶毒,不会因为闭上眼睛就让一切不再发生。
倘若这一切果真到来,那就来吧。
一纸密电,翻天巨变,都不会令她有多么意外。
死算得什么,仲亨自己向来不避讳这个字眼,也随时有直面死生的从容。
她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重要,自然也知他的境遇有多危险。
三四年了,也有一千多个日夜了。
她时时刻刻惧怕着某些事,惧怕一切不祥的征兆,每一次他要征战要远行,都唯恐是最后一次离别……她不许家中仆佣有任何的口无遮拦,不许言语稍有触犯忌讳。
她怕,怕得不能入眠,怕得风声鹤唳。
她不怕,明知他要去一次比一次更危险的地方,也放手让他去,从不阻拦。
不畏生死,只怕别离。
死亡没什么了不起,不管他去到哪里,他和她总要在一起的。
念卿低头抚上女儿的脸,想起母亲撒手去后,留她在世间,过往种种挣扎,往事历历历回现。
不,她的霖霖绝不会如此辛苦。
******
三日后,最坏的消息和最好的消息一起到来。
辗转从北平证实,霍仲亨的座车在去往车站途中发生爆炸,现场找到的焦尸两具,都不是霍仲亨本人,他的随行警卫也随即在爆炸后失踪。
前往日本途中的薛晋铭也许提早得到顾青衣的消息,中途离奇失踪,等候在码头逮捕他的情报处人员空手而归。
这是最好的消息。
最坏的消息却从南方传来——发出密电便失去音讯的顾青衣,乔装潜住南洋,登船之时被发现行迹,遭到逮捕,旋即宣布了她的叛国罪,当晚就在狱中执行了秘密枪决。
这是许铮亲自带来的消息。
历经了太多的死亡,眼看着一个个人从身边离开,似乎死亡,已成为司空见惯。
“她什么时候去的?”夫人站在落地长窗后面,背影孤峭,语声空茫。
“枪决是在凌晨。”许铮摘了军帽在手中,黯然低头。
夫人一言不发,推门走出庭院,来到白茶花下,朝南方屈膝跪倒,缓缓俯拜下去。
顾青衣,至今不知她真正的名字。
只知她总穿一身奇装异服,描着梅子色口红,笑容孤傲。
只知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
后来仲亨说,顾青衣死去的未婚夫最爱听胡琴。
她曾笑着问她,“假如是我先识得他呢?”
失去未婚夫之后,霍仲亨是她在黑暗中唯一可望见的光明。
这光明却没有照向她,而是照向另一个女人。
于是她转过身,索牲化作黑暗中的“燕子”,投向遥远南方那一线理想中的光明。
可是黎明前最暗的深夜,黑暗终于吞噬了这只燕子。
待到天亮之时,阳光照亮天际,空中流云会不会记得,曾有一只燕子从这里飞过,剪尾裁开阴云,留下属于她的浅浅痕迹。
  第四四记 (上)
震惊举国的噩耗一日之间传遍南北西东,大总统病逝金陵,全城缟素,万民同悲。
第一时间在南方宣誓就职的临时代总统已赶赴金陵,亲自主持公祭,南方军政府降半旗致哀。
北方内阁总理洪歧凡通电哀悼,即刻派代表前往金陵,并在报上发表了洋洋万言的悼文。
灵枢移厝之日,数万民众涌上街头送丧,悲声震天。
与此同时,一纸噩耗也从南方军政府传到茗谷。
——霍仲亨护送先总统灵柩前住金陵途中遭到叛国分子袭击,不幸罹难,叛国分子已遭到逮捕判决,将军遗体不日送返。南方政府将追认功勋,特颁一等护国威烈勋章,追授景勋大元帅衔,为国家最高荣誊。
南方政府将在霍夫人接受勋章之后,按仅次于先总统的礼仪,为霍帅举行国葬。
大半个中国都沉浸在哀恸之中,南方街头巷尾尽是一片素白。
阴云携雨,一大早就起了风。
南方的夏天来得早,去得也快,一场雨落透,天气便凉爽几分,连场阴雨带去暑热,不觉秋凉已至。昨夜风雨打落的一地残红,零落在泥泞中。
蕙殊放轻脚步走到书房门口,看见许铮垂手肃立的背影,越过他宽阔肩头,看见书桌后面那张属于将军的椅子里,端端坐着素衣挽髻的夫人。
黑色座椅很宽大,她的身影很单薄。
然而她挺直端严的身姿,庄重的面容,却让人感觉不到她和这个位置之间应有的空洞。
风从她身后敞开的长窗吹进来,凉意袭人,隐隐送来许铮激越语声,“……若再打不到将军,我们将会一步步受制于人!拖到国丧之后,议院通过决议,临时总统正式就任,那时说什么也迟了!”
夫人蹙眉不语,只听着许铮又道,“南方特使今日下午就将抵达,此时来者不善,我们无需再对他客气,要动手不如尽快!”
“豁出去打一仗是最最简单的事,玉石俱焚也不过如此。”夫人语声疲惫,略微沙哑,却仍透着直抵人心的力量,“你认为,这便是将军希望看到的结果?”
许铮咬牙,一时间不能回答。
和谈危局,脆如一张薄纸。
自裁军废督之后,人心思定,军队也不愿日复一日打下去,和谈统一已是人心大势所向。
如今先总统撒手西去,南北陷入僵局,谁先动手挑起战端,谁就是千夫所指的家国罪人。
然而一想到将军一生磊落,却这样不明不白被宵小之辈暗算,悲怆愤恨难以自持,许铮断然道,“那又如何,这个罪人就由我来做,总不能眼看着虎狼逼到家门口了,坐视他们步步进逼,窃走将军的心血,将和谈成果据为己有!”
“他的毕生心血……难道只为让人铭记他的汗马功劳?”夫人语声略扬,“由你兴起战火,将和局打破,留一个千疮百孔烂摊子,这比起那帮人毁坏和谈,偷梁换柱,就更好么?”
迎上她雪亮目光,许铮僵然语塞。
将军付出一生心血,无非为了南北一统,中华强盛。如今先总统尸骨未寒,和谈成果悬于一线,一旦同南方军政府翻脸,战火重燃,那才是令他全部心血与希望毁于一旦……古来名将,盖世英豪,多少人闯过疆场腥风血雨,却最终倒在龌龊肮脏的政坛之下。许铮心中大恨,激愤之下脱口道,“既不能打,又不能说出真相,握着手里堂堂十万杆枪,却要受这份窝囊气!这是凭什么?”
从不曾听过许铮用这样强硬语气同夫人说话,蕙殊尴尬停住脚步,转身欲回避。却听夫人忽而笑了,笑声怆然,“凭会么,凭这十万杆枪不只左右你我几人命运,更将牵动这整个儿的时局,这大半个国家!”
许铮震动,如冰水兜头浇下,将被怒火烧昏的理智浇醒。
“若非如此,这么些年,将军如履薄冰,苦心经营,又是为了什么。”夫人笑着,眉稍眼底却有淡淡苦涩,“若只为自己快意恩仇,他何需将这副枷锁扛在肩头。”
蕙殊动容,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
“小七。”夫人敏锐地发现她在门外,淡淡抬眉,是唤了这久违的一声“小七”。
蕙殊有些怔忡,自四少和贝儿走后,再没人这样唤她,许铮向来是唤她名字的。
看着夫人对她露出微笑,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柔和神情,蕙殊却心头一酸,硬生生将眼泪忍住。
接连得知将军遇险、公子亡故、少夫人出走的惊天变故,莫说蕙殊无法接受,便是许铮这样铁打的汉子也失去了理智。如今将军生死未卜,这让视他如君如父的许铮怒发如狂,恨不得立刻打上北平,打进金陵,为将军复仇。
“夫人。”蕙殊低了头,不想被她看见自己眼睛的红肿,“您吩咐的事情我已办好了,今夜就可以启程,待霖霖小姐到了香港,一切有蒙先生照应。您请放心,等这边的事情安稳了,我会亲自将霖霖护送回来……”
她语声哽住,一时说不下去。夫人在这个时候嘱托她护送霖霖去香港,虽在他们面前仍有一如既往的坚定,想来心中已早做好玉碎的准备。
念卿望着她,微露笑容。
眼前的祁蕙殊转眼已出落得从容冷静,不再是北平初见时娇滴滴如从花房温室中长出的蓓蕾。她随着四少经受危险波折,从云端到尘土,走过她那一条并不崎岖却宛转的路,现在来到许铮的身边,和他站在一起,直到如此危难孤立的时候,依然站在这里。
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晋铭从来不会看错人,从来不会。
她眼里感激之色,令蕙殊反而不安,踌躇了片刻,鼓起勇气开口,“夫人,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等将军平安归来,一定能再团聚!”夫人摇头笑笑,没有回答,只侧首望向窗外,目光幽微——从侧旁望去,她憔悴眼底已有一丝浅浅细纹,这个绮年绝色的女子,竟也被岁月蚀上痕迹,令人望之生怜也生敬。
许铮也劝她,“是的,夫人,您留下来太冒风险,如今将军生死未卜……”
她骤然回眸,打断他的话,“什么生死未卜,他好端端活着,只不过是,不过是还在回家的路上!”
这一句话,这一回眸,将她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伪装全盘击破。
谁都期望这万幸的结果,可是一天天过去,派出寻找的人毫无头绪,将军与随行的侍从竟然一夜之间消失,半点踪迹也找不到。
许铮再也不忍多说什么,紧紧抿唇,低头不言。
蕙殊忍住眼里酸涩,强笑着岔开她的话,“夫人不是说还有一人要同我们一起走么?只怕要早些准备着,免得晚上动身仓促。”
夫人眼里略黯,淡淡道,“是念乔。”
蕙殊怔住,虽不曾亲见,也听闻过茗谷后面住着的那名疯女。
许铮与她目光相触,各自神色复杂。
夫人默然片刻,缓缓道,“她这后半辈子,也没别的指望,但求平安终老。”
三人一时都无言。
恍惚间,蕙殊觉得自己无比幸运——比之少夫人、比之顾青衣、比之方洛丽,比之梦蝶,甚至比之夫人,她都实在是幸运之至。于此乱世之中,最难觅最珍贵的平凡安宁,原来一直就在自己手中。从前平庸如颜世则,不能令她甘心,如今辗转千里,终于邂逅另一人,不知是许铮磨去了她的高傲,还是这世事无常洗去了她的浮躁。
望着她年轻而有光彩的脸,夫人语声低微,“你知道么,原本我不想送走霖霖,宁肯留她在我身边,活就一起活,死也一起死。”
死与活,从她口中说出来,如此平常恬淡。
蕙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只见她唇角笑意渐深,目光坚毅,“接到顾青衣的密电,我原已抱定最坏的打算,要打要拼,你死我活,再没什么可顾忌。可是仲亨躲过了刺杀,一切便又不同!只要没有最后关头,我便不能放手,只要未到那一步,我仍需尽我最大力量——他的儿子,我未能守护住,剩下这一点是他毕生心血,我不会再放手。”
许铮怔怔看着她决绝面容,这一瞬,在她眼中看见真正的勇气。
她唇角微微噙着傲然的笑,最后一句话,没有当着他们面前说出口——仲亨,你以生死酬家国,我便以生死酬你。
总统府派来的特使是德高望重的党部元老,代总统的心腹顾问中,也是当年与先总统一起出生入死,硕果仅存的耋耄元勋。连这样的人都早早被收买,足见那人用心之深,预谋之早,当初先总统迟迟不宣布继任者的忧虑果真被印证。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噙一丝笑,看着眼前白须飘拂,俨然仪表庄重的元老特使,淡淡道一声,“柳公,远来辛苦。”
楼梯上款款走下一个婀娜女子,身旁没有侍从仆佣,只她一个人从容走来,意态轻慢,仿佛不是来见总统府的专使,而是在自家花园信步赏春一般。柳沛德拄仗站起,推一推鼻梁上圆片眼镜,看清来者果真是霍沈念卿,旋即也看清她周身的装扮——烟白色滚珠旗袍,乌黑头发绾成低髻,两粒硕圆珍珠在耳垂闪动幽蓝光泽,映照着冰雪似的容貌,连那笑意也透着沁凉。
她虽穿了素色,却没有服孝。
霍仲亨的死讯早已送至,眼前的霍夫人却依然粉黛薄妆,锦绣在身,全然没有一丝戚容。
柳沛德眯了眯眼,目光透过镜片,锥子似的钉在她身上。
她挑一挑眉梢,优雅抬手请他入座。
照面一眼,彼此来意态度都似寒刃出鞘,开门见山,没有半分含糊。
柳沛德冷冷咳嗽一声,以沉缓语调向霍夫人表明来意,转达代总统的致哀之意,并请节哀保重……只是话音初落,便听霍夫人低低笑了,“原先有人误传外子遇刺,而今证实遇刺身亡的另有其人,外子正在归家途中,怎么连柳公也误信了人言?”
“请这等事?”柳沛德瞪眼,白须微颤,森然之色从镜片之后一掠而过,“霍夫人,据老夫所知,外间谣言纷传,有人假冒霍帅之名散布流言,公然污蔑领袖,将污名栽赃于领袖身上,此等用心可诛,夫人莫要行差踏错,反受奸人利用。”
“柳公说得是,如今魑魅横行,不知是谁在捏造外子遇难谣言,公然混淆视听。”念卿也不掩饰眼中嘲讽之色,一口吴侬软语说得宛转,话里锋芒一分不减,“柳公专程为外子而来,一路劳顿,不如在舍下小住几日,等外子回来好好款待。”
柳沛德握着手仗缓缓以座中站起身来,白须飘飘,一双眼神异常阴沉,“若霍帅果真逃得大难,实乃国之万幸,只是夫人也莫要掉以轻心,万事多为自已留条后路是好。”
这话里威胁之意已摆在了明面上。
当日顾青衣冒死传讯,走漏了北平刺杀的消息,代总统也知这一枚勋章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她霍沈念卿。今日既敢堂而皇之奉勋章上门,逼迫她接受仲亨的死讯,迫她与他们一道圆上这弥天大谎——所凭恃的,无非是欺她女流之身,倘若她肯识趣低头,为富贵为地位,接受这勋章,他们便可理直气壮窃得和谈成果,哪怕仲亨平安归来,也为时已晚,代总统已名正言顺坐上独裁高位,军政大权在手,仲亨只能眼睁睁输给这帮宵小;倘若她一怒之下与南方军政府反目,纵容兵变,那么破坏统一和谈的罪名便可落到霍仲亨头上,号召讨伐也就师出有名,顺理成章。
他们以为这样便能逼她入死境,令她绝望低头,却忘了他们的七寸也同样暴露无遗——先总统去得蹊跷,本就有人心存疑窦,明里暗里想要扯他们落马的大有人在。南方军界、政界与党部,本就派系林立,代总统一手拉拢了党部元老,军界少壮势力暗地里却不服。一旦霍仲亨归来,抑或遇刺真相被揭穿,真正的和谈条约被披露,南北两方都不会放过这二人。
念卿缓缓笑了,迎着柳沛德阴沉目光,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多谢柳公挂虑,要说后路,我一介女流又用得着什么后路,无非是破釜沉舟,死而后生罢了!”
柳沛德目光一寒,哼出冷冷笑声,连道几声“好好好”,将手杖在地上顿了一顿,“霍夫人,好气魄,老夫拭目以待!”
念卿一笑,也不与他再多废话,抬手端茶送客。
许铮冷冷从偏厅门内走出,来到念卿身后,铁青的脸色毫不客气透出杀机。
一个娉婷女子恰是时候地端茶上来,却不是女仆,而是与许铮一同出来“送客”的蕙殊。
柳沛德只听一声低呼,一盏茶跌落,溅得藤条案几上狼籍一片。
那容颜姣美的奉茶女子怔怔望住自己身后的秘书,一双眼直勾勾仿佛看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事物。
柳沛德回头,见秘书也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美人,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眼里沉沉的,有一种阴郁恶毒的快意。
蕙殊僵立,一脸不敢置信的惊愕。
颜世则,竟是颜世则。
也曾想过,假若再与他重逢,是在何时何地……或许她已年老,或许他已妻儿在侧,然而蕙珠做梦也想不到,竟是在这般境地,与昔日被她抛下的未婚夫相见。
匆匆离家之后,再次回去,已是与许铮一道。
父母原谅了她的冲动莽撞,自然大半是看在许铮这未来的佳婿面上。
于是再无人提及颜世则,只有五姐含糊告诉她,颜家公子在她弃婚出走后病了一场,不久也离家远行,自奔前程去了。那时听来她也愧疚,对于颜世则,实实在在是她亏负于人。然而直至此刻,亲眼见到这严肃清瘦、蓄起半脸胡须的男子,见到截然不同往日的颜世则,才知他改变得有多厉害,才知他曾有过怎样的苦楚,以致形貌大变,令她初见之下竟未能认出。
再也没有比在这种时候故人重逢,更加苦涩的事。
颜世则显然早已知道她如今去向,从未谋面,从无音讯,直等到今日今时,却以这样的身份前来相见——他一瞬不瞬望住她,冷漠眼神中隐透的怨恨,霎时已说明一切。
  第四四记 (下)
前往香港的船定在午夜从僻远的军用码头出发,以此避过耳目,务求安全抵达。路上只有蕙殊护送霖霖与念乔,随行保护的侍从人数众多,许铮却不能亲自随行。
午夜的茗谷,星稀月白,夜岚沉沉似水。
离别再短暂,对于热恋中的男女也是最漫长的折磨,谁又忍心再去打扰那一对依依难舍的恋人——念卿从窗后望见远处廊柱下的蕙殊和许铮,看着那一双交叠的影子被廊下灯光长长投在光亮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不觉垂眸一笑,心底既欣然也怅然。
这一别,相隔迢迢,又要何时再能重逢。
躺在母亲臂弯里的霖霖仍是睡意朦胧,还不知道自己就要与妈妈分开,只微微嘟起小嘴,不满睡梦中被女仆抱起来,搅了她的酣眠。
温软的,轻柔的,是母亲的吻落在脸颊,柔软发丝拂落颈窝,酥痒令霖霖睁开眼睛,一伸手抓住那绺垂落的发丝,咯的笑出声来。
泪光在自己与女儿之间隔开雾蒙蒙的距离,念卿微微仰脸,不让眼中泪水落下。
“妈妈?”霖霖疑惑眨眼,发现了她眼里晶莹闪动的水光,可又分明看见妈妈在笑。
“来,把外衣穿上,夜里风凉。”念卿拿起小小衣裳,给她穿在身上。霖霖眼睛一亮,“我们要出去玩吗?”念卿笑着点头,不说话,怕一开口,语声的颤抖泄露出心中不舍。
小孩子听说要玩总是最快活的,尤其妈妈从来没在晚上允许她出去玩过,霖霖立时雀跃,扭着念卿的手撒娇问,“可不可以带墨墨一起去玩?”
念卿一怔,脱口道,“不行。”
霖霖失望地嘟起嘴,“都是墨墨和我一起玩的嘛……”
这话听得念卿心头一酸,想起女儿长到如今,从来都没有伙伴,只有一只豹子同她玩耍。
她原本可以长在北平的深门大宅里,有许多同宗兄弟姐妹,然而因她有个不受家族欢迎的毋亲,她便从来没有跨进那个家门一步;她原本可以有别的伙伴,可以同邻舍亲朋的孩子追逐玩闹,然而因她有个不同寻常的父亲,她便时刻受到严密保护,不能与陌生人接近,身旁只有佩枪的侍从和小心翼翼的仆从……和豹子一起长大,满身都是野劲的霖霖,甚至不知道如何与同龄的孩子相处。她的大胆和野性,总将别的小孩吓跑;尤其在经过萍姐绑架的惊吓之后,小小年纪的霖霖竟变得沉默寡言,只肯在父母面前说笑,对着往日亲近的仆佣却再也不会依赖顽皮。
墨墨不能一起带往香港,今晚一别,她连这唯一的“朋友”也将失去。
心里钝钝的痛,似年久生锈的小刀子缓慢在割。
念卿咬唇缄默半晌,看着霖霖满是失落的小脸,终究心软,“你现在可以去和墨墨玩一会儿,但是不能带它一起走,它会很乖地在家等你回来。”
霖霖低下头想了一想,竟似小大人般叹口气,“好吧。”
念卿牵着她的手走出房间,一抬眼看见家庭医生站在走廊上,似已站了一会儿,等着有话同她说。念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身将霖霖交给女仆,吩咐女仆带小姐去花园的豹笼看看。谁料霖霖却不肯,拽着念卿不肯放手,偏要和妈妈一起玩。
念卿只得哄她,“我们来捉迷藏,你先去藏好,妈妈一会儿找你。”
“好呀!”霖霖顿时开心起来,甩开女仆的手,自已蹦蹦跳跳奔下楼,嘴里嚷着,“妈妈你要快点来找我!”看着女仆匆匆追上去,念卿这才转身看向那瘦高严肃的大夫,“将她带来了?”
大夫低声道,“是,念乔小姐在房里,正准备注射。”
念卿默然,转头看向走廊另一侧的房间,那房门紧闭,门口站着两名身量粗壮的女仆,正是在丹青楼看护念乔的。今夜念乔就要随蕙殊和霖霖一起启程前往香港,她这阵子状况很有好转,然而路途中只怕受到刺激,失控起来便是天大的麻烦。医生建议提前给她注射镇静药物,令她一觉昏睡过去,待到醒来已安全抵达。
念卿走近那门前,抬手迟疑一瞬,将房门轻轻推开。
里面只亮着一盏落地台灯,灯光柔和,照着那瘦削背影。
念乔没有穿她那身最心爱的新娘白纱,已被换上了一身白衫黑裙,头发也整整齐齐梳成两条发辫,戴了一顶样式简洁的软帽。她正仰头望着天花板,踮起足尖,极力伸手想够到花枝吊灯。听见门开的声响,念乔回头,睁大眼睛看过来。
“姐姐。”她口齿清晰,清瘦小脸露出怯怯笑容,尖尖的下颌,眼睛越发黑亮。
她的状况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一切正常,看着与常人无异,只是下一刻,也许一个细微声响,一道异样光线都会令她惊恐失控……念卿定定看她,想开口,一时却似被什么扼住嗓子,恍惚想起幼时的念乔,肤色极白,父亲曾戏称她是小瓷人儿。
如今,她是真的成了一只瓷人儿,被打碎的瓷人儿。
灯光照在她脸上,伤疤狰狞的那一面隐在背光的阴影里,完好的另一侧依然美丽。
自从住进丹青楼,她再也没有出过那铁门,今日陡然被带来这里,置身陌生环境,不由惶惑,“姐姐,这是哪里,我们又搬新家了么?”她怯生生环顾左右,将双手背在身后,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念卿对她露出温暖笑容,眼里的苦涩都被隐藏在笑容之下,“是,又要去新家了。”
她缓缓伸手替她理了理发辫,柔声笑,“喜欢去新家么?”
念乔以为她问的新家就是这里,迟疑点头,又抬眼望向那花枝吊灯,“这个真好看。”
念卿一瞬不瞬望着她的眼睛,这一刻只见纯稚,再没有从前的怨毒迷失。
“念乔……”这名字从唇间唤出,似一声叹息,流露无尽酸楚。念卿蓦然张臂将念乔拥抱,紧紧地拥抱。除了霖霖,这就是世上唯一与自己有着相同血缘的人了,她们终究有着一样的姓氏,一样的血,这是再多怨憎、再多疏离也无法斩断的纽带。
灯下,时隔数年终于重新相拥的姐妹,一个懵懂不知所以,一个隐忍不能言语。
还能再说什么呢,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也都再回不去了。
念卿唤了医生进来,安抚着一见医生就变得惊慌的念乔,让她温顺地躺到床上去。医生取出针管和药,正要往念乔臂上注射,突然门给传来霖霖脆生生的委屈语声,“妈妈,你躲在这里不来我我——”
仆人们慌不迭只唤得一声“大小姐”,根本来不及阻拦,她已灵活地躲过她们,将房门砰地推开!念乔惊得一跳,缩起身子躲向床头,一双眼惊恐望住闯入的小人儿。
霖霖也呆了,未曾想到屋里会有这样一个陌生人。
念卿慌忙起身挡住念乔,唯恐霖霖看见了她狰狞的面容,又怕念乔受到惊吓,急急喝令仆人将小姐带走。
然而霖霖与念乔几乎同时开口问,“她是谁?”
霖霖伸出手,指着念乔,满脸好奇。
念乔竟也怯怯探出脸,第一次没有因陌生人的出现而惊恐尖叫。
霖霖走近她,她也没有畏缩躲避,同样睁大好奇双眼看着,看看霖霖,又看看念卿,似乎在这小女孩身上发现了昔日熟悉的姐姐的影子……念卿反倒怔住,不知该不该拦住她们,迟疑间,霖霖已走到床前,蓦地伸手摸上念乔脸颊疤痕——
念卿被女儿唐突举动惊呆,念乔也是本能地一颤。
“疼吗?”霖霖小声问。
念乔呆了一呆,缓缓摇头。
霖霖爬上床边,凑近她的脸,小心翼翼吹气。
“吹吹。”她笑眯眯,没有一点被吓住的样子,软软小手攀上念乔脖子,“吹吹就不疼了。”
念卿拦住身旁女仆,屏息看着念乔和霖霖,不让人近前打扰。
一个不知自己是姨母,一个不知对面是长辈,却因天生血缘而有了发乎自然的亲近。眼前情景令念卿动容,怔怔的,舍不得惊扰这刹那的宁馨。眼前两个是与她最亲近的女子,却并不知道她此刻心中万千滋味。霖霖只为自己找到新的玩伴而欣喜,念乔也难得明朗地笑着,任由霖霖好奇触摸她脸上疤痕。
医生与护士被晾在一旁,尴尬不知进退,只得望向念卿。
念卿摇头,抬手让他们出去,只想让这副温暖图景再多停留些时候。
她走到霖霖身后,拉开她在念乔脸上摸来摸去的手,“霖霖,叫姨姨。”
“姨姨?”霖霖扭头问念乔,“你叫姨姨?”
念卿苦笑,不知要如何与她解释“姨姨”的含义,念乔却认真地指着自己说,“念乔。”
她能如此清楚说出自已的名字,令念卿暗自惊喜。
霖霖却不管她到底叫什么,一手拖了她,对念卿欢欣道,“妈妈,我带姨姨去看墨墨好不好?”
念卿略迟疑,看着念乔怯怯又期待的眼睛,不由自主已点了头。
霖霖拖着念乔欢快地跑下楼,她人小,步子又窄,念乔却仍跟得跌跌撞撞,许久不曾这样奔跑过,脸颊不觉泛起兴奋红晕……念卿追上前,挽住念乔手臂,忙叫霖霖慢些跑。
念乔回头看她,手臂自然而然与她挽在一处。
念卿一怔,恍惚似回到从前,姐妹俩挽臂并肩,虽没有钱却爱流连在五光十色的店铺橱窗外,那时她指着那些昂贵的衣服首饰对念乔说,以后我给你买很多很多……
花园中林木扶疏,豹笼隐在一从芭蕉树后,远远看见主人,墨墨已发出兴奋的吼声。
这声音令念乔一惊,下意识缩到念卿身后。
“没事,那是墨墨。”念卿轻拍她手背。
“墨墨不咬人,墨墨最乖了!”霖霖一把拖了她的手,拖她到豹笼前,催促看守豹笼的男仆打开铁锁。墨墨被链子栓了牵出来,立即扑向霖霖,同她亲昵玩耍。
念乔在一旁看得惊奇有趣。
霖霖站起来,从衣服兜兜里掏出一块压碎的莓子蛋糕,掰下一半丢给墨墨。
墨墨两口吞了,欢喜地舔着舌头,像只小狗似的拿脑袋直蹭霖霖的手,继续讨要另半块。
霖霖笑嘻嘻朝念卿吐了吐舌头。
她总是这样,每晚睡前的宵夜,她常常只喝牛奶,把点心悄悄藏起,等第二天一早带给墨墨。
这令念卿哭笑不得,却也舍不得责备这孩子的善良心意。
霖霖摸着墨墨的头,将另半块蛋料递给它,“好吃吗,墨墨?”
念卿失笑,取了手绢上前,拉起霖霖的手,替她抹去一手的碎屑。
“厨房的嬷嬷呀!”霖霖回过头来,也就在这一刹那,墨墨似被鞭子抽中,猛地腾跃而起,发出一声凄厉吼叫,从半空滚落地上,粗尾重重扫在霖霖身上,将她扫倒在地。
变故突如其来,发生只在一瞬间。
黑豹伏在地上痛苦抽搐,大口喘着粗气,身体阵阵发抖,霖霖跌倒在它爪下,被它沉重身体压住。仆人目瞪口呆,来不及高声呼救,只见夫人已扑了上去——
“霖霖!”念卿抓住了霖霖的手,将已吓呆的霖霖拼命往外拽。
豹子一声咆哮,耸身前扑。
念卿猛然将霖霖拽入怀中,合身就地扑倒,避开了豹掌致命的一击,然而裂帛声里,肩背撕裂般剧痛传来,如有烈火窜上肌肤。
仆人放声尖叫,“来人啊,豹子发狂啦——”
痛苦挣扎中的黑豹赤红了双目,一股股白沫从口里涌出,狂性大发地翻滚在地,拼着濒死爆发的蛮力又一掌将念卿掀倒,顷刻间,念卿肩背已是血肉模糊。
女子尖叫声刺破茗谷夜晚,远在前面厅中的许铮和蕙殊也清楚听见。
“是夫人?”蕙殊惊呆。
“是念乔小姐!”许铮脱口回答,箭步朝后园奔去。
剧烈恐惧和痛楚袭来,生死交关之际,念卿脑中异常清明,两次敏捷避开豹子的袭击,却也被逼到了豹笼角落的绝境。身后咆哮声逼近,念卿一咬牙,拼尽全力将霖霖猛地推开,回身张臂挡在豹子面前,眼前血盆大口陡张,尖齿如匕首,浓重腥气喷到脸上——
刹那间,仲亨的脸掠过眼前。
念卿紧闭了眼,脑中一片空白。
一个沉重力量撞上来,猛地压住了她,肋骨传来剧痛,耳边却是咔嚓一声骨头断裂脆响,腥热鲜血喷溅!
念卿睁开眼,咫尺之间,是念乔的脸。
豹子被撞倒在自已身侧,撞到它的,是念乔。
念乔以瘦弱之躯猛冲过来撞开了黑豹,与豹子滚倒在一起,毒发抽搐的豹子拼尽濒死之力,回头反噬,一口咬在念乔肩颈,利齿切入骨头,鲜血激溅,星星点点喷了念卿一脸。
枪声划破血腥的夜,赶到的侍从乱枪齐发,将豹子击毙当场。
夜空中仿佛仍有血雨飘洒,连天空也变成了一片旋转的血红。
念卿仅有的一点清醒神识里,听见霖霖终于哇一声大哭出来。
  第四五记 (上)
白色烟雾从烟斗中大股大股冒出来,一手拿烟斗一手拿电报的人蜷身在沙发中,垂目看这十万火急送到的电文,喉咙里发出格的一声,电报在手中微微发颤。
直看了半晌,也不开口,只将电报纸凑近烟斗,就着一点火光点燃,缓缓烧去 。
“竖子不足与谋……”柳沛德喃喃自语,似一声苦笑,又似一声长叹,蜷在沙发中的身影深深的佝偻下去。他狠狠抽一口烟,喷出大股烟雾,将空洞眼神笼住。
古往今来,多少骁勇名将一生杀敌无数,最终却倒在政坛之下。
若说万物有生克,那么英雄得天敌便是政客。
霍仲亨自负豪杰,却不知自己早落在权术陷阱中,这原是一盘没有悬念的对其。柳沛德算无遗策,身为先总统身边第一谋士,却惟独没有算到这一个乾坤陡转的变局——若对手早已将自己置身输赢之外,弃了全部筹码,你又如何赢他。
万万想不到,那个人竟决绝至如此地步。
柳沛德一动不动坐了半晌,叼着烟斗迟缓起身,一步步走出卧室,抬眼看见等候在外的颜世则与另两名心腹。
“那女人还活着?”柳沛德白须颤动,目光冷淡。
两人惶恐低头,颜世则垂首答道,“外伤不足以致命,不过霍沈念卿的妹妹证实已丧生。”
煞费心机,就出去这么个无关痒痛之人?”柳沛德自嘲一笑,咬着烟斗缓步走到窗前,一言步伐伫立。
原以为天衣无缝的杀局,的来如此滑稽结果,毫无关系的人死了,该被灭口的霍沈念卿依然活着。
他这里失手,远不是最糟,真正被釜底抽薪的确实金陵。
所有人都将注意力倾注于霍仲亨的生气去向,这个人一旦放虎归山,后果是谁都不愿想象。代总统大位还未坐稳,已被他的销声匿迹搞得坐卧不宁,风声鹤唳。他从北平逃脱,竟从此消失无踪,令一路布下的天罗地网形容虚设。
刺杀不成,代总统立即调兵部署, 做好应对霍仲亨反扑的准备,只等兵变一起,即刻宣布霍仲亨背叛共和,破坏和谈,号召各路军镇讨伐。无论他有何等威望,先总统尸骨未寒,兵逼南方政府却是铁铮铮的事实,届时人心倒戈,必陷他于四面楚歌之境。
然而左等右等,霍仲亨脸人影也不露,日夜监视霍家也徒劳。
霍沈念卿在急于寻找他,部署也在找他,代总统更是迫切得像一头嗜血的兽,急红了眼地在黑暗中寻找那潜伏的对手,宁肯对手跃起相搏,也胜过这样无声无息的威慑——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突然如闪电般出现,一口咬住你的咽喉。
假如早听他的劝解,早些下手制住霍仲亨死穴,也不会让他暗度陈仓,绝地反扑。
柳沛德一声长叹,将烟斗在窗棂上重重一叩,“晚了。”
霍仲亨终于动手,想要再制服他,已然晚了。
就在今晨一早,失踪多日的、薛晋铭与一向反对代总统继任的陆军参谋总长一同现身议院,向议院提交弹劾,指正太总统伪造和谈条约、篡改先总统遗命、刺杀霍仲亨与另两位知情的党部元老,捏造罪名将顾青衣等人枪决……陆军参谋总长提交弹劾的同时,还出示了先总统亲笔遗书和真正的和谈草约,那草约上不但有先总统与洪岐凡的签名,还有霍仲亨等数位参与秘密和谈的官员的签名,以此证实了代总统矢口否认的秘密和谈一事。
除此,还有一个人,也随薛晋铭一同出现——那便是以“悲痛卧病”为由,一直闭门不出的先总统夫人——她以未亡人之身出现在议院,在党部、军部与理藩院全体官员面前,公开支持参谋总长的弹劾。
原来这才是霍仲亨的反扑。
他隐忍至今,不现身不动武,却已悄无声息将刀锋架上了对手后颈。
他以身为饵,牵制所有人的注意,引得所有人都去追踪他的去向。而他不急于调兵动武,也不赶回家中保护妻女,却去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金陵。
为他提供庇护的人,正是先总统夫人。
代总统上天入地寻他生死下落时,岂会想到,霍仲亨就在金陵,就在他眼皮底下。
而薛晋铭则得到霍仲亨手中的先总统遗书和谈草约,神不知鬼不觉潜回南方,投向反对代总统的军部少壮派,一先总统夫人拉拢党部元老,猝然从背后发难,将这致命一刀差劲对手心脏。
烟雾浮沉眼前,柳沛德叼着烟斗,办眯了眼睛——在这个时候,会想起许久以前曾与霍仲亨一起打猎,那时自己正当壮年,霍仲亨还是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将领……他看着霍仲亨猎鹿,从来没有多余的弹孔,只有致命处一枪足矣。
在当年那个年轻将领手上,鹿虽死,皮毛依旧完好。
柳沛德失声笑,越想越觉可笑、可佩、可恨、可惜……不可自抑地,竟笑了个前仰后合。
他诡异笑声令身后三人莫名所以,面面相觑,渐渐毛骨悚然。
待到他声音嘶哑,连声呛咳,总算停住了笑,从窗前缓缓转过身了,眼里透出奇异的,似绝望又似狂热的神色,“罢罢罢,鱼死网破拼上一场,也算痛快……霍仲亨,你想抽身而退顾个身后周全,我却便不让你如意。”
病房里白惨惨的灯光透过门上玻璃,招商惠殊沉默的侧颜,照见泪痕宛然,
身后女子语声沉宛,“你放心,夫人在医院很安全,我会亲自去看护她……”
“不!”惠殊猝然转身打转她,“林大夫,你不知道那些专稿暗杀的人有多可怕,他们是无孔不入的恶魔!”她看向身后的林燕绮大夫,神色激动,“连茗谷也能被人潜入,我决不能信任医院的安全,夫人不能留在这里!”
“祁小姐,您冷静一些。”林燕绮医生坚持不肯让步,“现在医院里里外外都是警卫,整个医院都已封锁,你若仍坚持要将夫人带出医院,这我不能同意,我这不能同意。你也看到她的伤,万一离院感染,引发败血症是会要命的!”
惠殊扭过头去不说话,肩膀微微发颤,想起豹笼前那惊怖的一幕,仿佛鼻端犹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那是她平生仅见的,最可怕的画面。
如果不是豹子吃下那有毒的糕饼,此刻冰冷躺下的尸体,就将是霖霖。
乔装成粮铺学徒的杀手,趁傍晚送米面到茗谷,傻死了一名厨子,换装改扮成厨子模样,伺机刺杀。设于警卫森严,全部机会接近主楼,直等到夜里女仆来取宵夜点心,终于觑得投毒的机会。岂料阴差阳错,那蛋糕却被夫人养的豹子吃下。
杀手身份暴露,逃走不及,吞枪自杀。
中毒濒死的豹子发狂噬人,夫人为保护霖霖受伤,虽无性命之虞,肩背伤口却也触目惊心。
然而夫人唯一的妹妹……惠殊陡然闭上眼睛,不敢想,一想气那可怜惨亡的女子,周身禁不住地发抖!
肩头一暖,是林大夫轻轻将她的肩膀握住。
林大夫瘦而匀长的手或许是拿惯手术刀,比一般女子稳定有力。
“不要怕,都过去了。”林燕绮张碧拥抱惠殊,自己语气也微颤。
两个人莫莫靠在一起,交换彼此仅有的勇气,一起抵御这乱世的冷酷。
透过病房门上玻璃,两人一起看向床上沉睡的女子。
乌缎似的长发散在枕上,趁着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冷冷的没有温度。
她已醒来,眸子半阖半睁,浓睫覆下,静静躺在病房中一片雪白之中,整个人似玉雕雪砌,即便如此憔悴也无损她的美丽,只是所有的生机似乎已从她身上被抽走——从昏迷中醒来的霍夫人,不哭泣不言语,任凭谁出现在她眼前都无动于衷,只变成这般木然模样,似已将自己封缄在与世隔绝的一层透明的茧中,再不愿关心外间风风雨雨。
林燕绮在心中问,上天真的公平吗?
倘若上天公平,为何在她一人身上赋予最不可思议的美丽;
倘若上天不公平,又为何在她一人身上倾注了最不可承载的哀伤。
“她会好起来,这些伤,摧毁不了她。”林燕绮喃喃地,不知是对惠殊说,还是在对昏迷中的霍沈念卿说。惠殊心中亦茫然,不敢想象,当夫人睁开眼,又要如何面对这一切——念乔惨死眼前、将军生死未卜、四少下落不明、政敌步步相逼、战火一触即发。
错了,全都错了。
一切原不该这样,将军心系家国,夫人深明大义,四少情深意重、子谦热血激昂、四莲心地纯善……他们原始人中龙凤,占尽世上风光,原该拥有最美好的一切。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所有这一切,都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堕向不可知的深渊。
甚至,颜世则,连他也走上一条意想不到的路。
惠殊闭上眼,眼中却已无泪。
缓步走过医院静谧长廊,守卫森严的侍从令她稍稍觉得心安。
许铮在医院守到天亮方才匆匆离开,往日里只有夫人才能压得住他那火爆的脾气,如今夫人昏迷未醒,以他的嫉恶如仇,只怕冲动之下莽撞行事,反落入对手全套。
惠殊心里忧虑,一面想着,一面低头走出医院大门。
“小姐买花吧!”一个徘徊在门口卖花的女童朝她奔来,高高举起一书栀子花,便要塞进她手里。身后警卫立即上前驱赶那小孩,花束落在地上,惠殊垂目刹那,陡地怔住——花束用一条白色缎带扎着,七朵雪白栀子花,中间扎一小束莳萝,不伦不类却又别样有趣。
当年颜世则,第一次送她的花束,便是这样别出心裁的怪趣。
惠殊抬眼,望见那卖花女童跑远的身影,一直跑进对街小巷。
警卫未及阻止,之间祁小姐已匆匆醉了上去。
阴暗小巷里有一股潮湿味道迎面而来。
“颜世则,你出来!”惠殊微微气喘,一手扶墙,扬声叫出那久违的名字。
檐下阴影中,压低礼貌的瘦高身影徐徐走出,垂在身侧的手,夹一只半燃的烟。
隐在帽檐下的目光深凉,如同他微哑语声,“你还记得我送的花。”
“为什么引我来这里?”惠殊深吸一口气,音乐听得身后脚步声急,是警卫们追了上来。
“想看看你。”颜世则一笑,缓步朝她走近。
惠殊下意识退后半步,“你……”
后面的话语来不及出口,陡然已被他用唇夺去。
他猛然将她拽如怀抱,在她毫无防备之际,低头吻上她的嘴唇。
惠殊脑中轰然一声,怒火熊熊腾起,似一声滚雷炸在头上。
巨响,惊天动地。
这声响来得地动山摇,令整个地面都在颤抖,天空似一瞬间灰暗下来。
这不是错觉,是爆炸。
惠殊奋力睁开颜世则怀抱,在脱离他臂弯的一刹那,听见他极低极快地说了声“保重。”
他放开她,转身朝小巷深处奔去。
枪声响起。
那瘦高身影即将消失于小巷转弯处,追赶上来的警卫也在同一刻开了枪。
风衣扬起一角,颜世则灰色身影只一晃,便无声无息倒在墙根下。
惠殊睁大双眼,骇茫看着一切在眼前发生,什么也来不及,连一声惊叫也未能发出——警卫已拖着她迅速离开巷子,超来路退回。甫一奔出巷口,飞溅砖石泥灰与呛人的硝烟味道迎头扑来,惠殊抬头,骇然看见医院整幢楼都已着火,东面半个楼角塌毁,那正是夫人病房所在的位置,而大门已被完全炸倒——就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接她的车子已炸成废铁。
  第四五记 (下)
一场惊天阴谋被赤裸裸揭穿,就此真相大白于天下,也酿成一场震惊世人的政治风暴。这场飓风在半月之内席卷了整个政界,从南至北,自上而下,涉入弹劾案的达官要人竟达三十多余人之众。都当其冲的南方军政府临时代总统被控涉嫌阴谋颠覆和谋杀的双重罪名。
消息一经传出,效忠代总统的军队连夜集结开进,包围了总统府与议院,强行攻占立法院,宣布议员们非法集结,以武力驱逐并逮捕了大批议员和党部元老。这一野蛮行径引致举国大哗,谴责声浪如潮涌至。非但民众大哗,各地军镇也纷纷起而抗议,更有佟岑勋等人率先号召讨伐。
南方政府就此分裂为二,大多数党部元老与军队少壮派结成同盟,拥戴陆军总参谋长继任临时总统,迅速调遣兵力反击,誓死维护先总统遗志;而代总统则另组内阁,宣布旧议会为非法,宣布将对党部重新改组。双方军队对峙不下,互有伤亡,各地军镇讨伐武装远水难救近火……一时间,战火阴霾笼罩,民众再一次陷入长乱恐慌之中。
便在此时,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变故,扭转了整个局势。
直至许多年后,有人著书记述当年事,仍称这一事件是国家与历史方向的扭转关键。
随同就越三号这个日子,还有一个人的名字也被深深刻印下来。
在这一天,霍仲亨麾下三位主要将领高传湘、谢丛昆、许铮联名发表声明,公布了霍仲亨在北平遇刺身亡的消息,证实了人间流传已久的霍夫人与霍子谦意外亡故传闻,至此叱咤一时的霍氏家族,分崩离析。同一日,三位将领联合宣布易帜,帅麾下所辖不对工十万人归附南方军政府,接受陆军整编,拥戴陆军参谋长继任大总统,宣誓致死维护南北统一,并吁请南方政府严惩刺杀霍仲亨的幕后真凶。
十万精锐之师加入战局,对乱局的扭转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南方政府一挽被动之事,与霍系军队两面合击,将叛军打得节节败退。其余他伺机而动,打算趁此分一杯羹的大小军阀见势不对,立刻倒戈,重新依附于南方政府……这场混战仅仅持续了半月时间,匆匆上台的代总统兵败如山倒,不得草草下台,携家眷流亡美国。
首次变故波及,北方政府总理洪岐凡也成千夫所指的罪人,难以洗清刺杀霍仲亨的嫌疑,其本人虽一再否认,却抵不住朝野一片骂声。连远在家乡的洪家祖坟也被愤怒民众挖掘以泄愤,洪岐凡闻知此事,气急攻心,几近昏厥。
最终,洪岐凡不得不狼狈下台,提早结束了他原本平稳的政治生涯。
九月十五日,议院通过决议,任命陆军参谋总长为临时军事及政务决议员会委员长,代行总统责权。委员长上任颁布的第一道政令,即是追认霍仲亨巍论军大元帅,特颁紫金云维护国勋章,并为之举行国葬。
万人公祭大会当日,暴雨倾盆,黑云压城,风雨呼啸之声宛若完鬼同哭。
葬礼之后,黑云散尽,万里晴空如洗,晚霞绚烂无畴。
至此尘埃落定,各得其所。
霍系将领们依旧手握重兵,成为南方政府陆军部的新贵;经过一番清洗的情报局悄然易主,原有部门撤并更名,成立新的特工机构,在弹劾案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薛晋铭深得新总统倚重,顺理成章入主第一把交椅。
少数人间的权力更替,俨然是世间最残酷的游戏。
政治史一场最庸俗的戏码,上演了无数回的桥毁段,仍一遍遍重复。
围绕权利的核心,不同的人,不同的是时间,上演着同样的倾轧、背叛、分裂与征伐。
原先的联盟被抛弃,新的契约又建立,谁能分得清这其中有多少正义,又有多少的非正义。
然而民间自由另一番真真假假,曲折离奇的评说。
谁也不知道,最初的留言是从何而起。
渐渐的,市井坊间开始流传霍帅生死下落之谜,围绕这一悬案,各种谜团接踵而至,一个接一个的疑云,衍生出不同版本的离奇故事,世人争议最多的“四大谜案”传扬得风风雨雨。
其一,霍公馆黑豹噬人血案。
坊间流传着霍公馆豢养的黑豹曾将一个女子活生生咬死,这女子是谁,因何守到如此惨酷的对待,那豹子是从何而来……这血腥可怖的悬案原本有无数秘密可探究,却因霍公馆的离奇大火,而被永远掩埋在废墟之中。
其二,便是霍公馆的离奇失火案。
霍仲亨公祭前一日,茗谷霍公馆半夜突然失火,火势迅猛蔓延,一夜之间将那毗山挑海的豪奢大宅烧成残垣断壁,昔日繁华风流,无数香艳秘闻,随之一同埋葬,永远或为灰烬。
其三,圣爱医院爆炸案。
这所天主教会医院当日无缘无故遭到炸弹袭击,当场炸死炸伤多人。据传闻,那位身负美艳传奇之名的霍夫人即在医院爆炸案中身亡,可是又有另一种传言说,当时在霍公馆被黑豹咬死的女子才是霍夫人……许多人不愿相信霍帅竟忍心将自己眉毛年轻的夫人扔给黑豹活活咬死,可若知道了另一桩与霍夫人有关疑案,这疑问,似乎也迎刃而解。
那便是其四,最香艳离奇的码头私奔传言。
霍仲亨之子霍子谦猝死原因始终不为外界所知,有人说是遇刺,有人说是被其父枪决,更有人言之凿凿称,当日曾看见霍公子与霍夫人一同出现在码头,两人秘会于客栈之中,似欲相约乘船离去。随后行踪败露,码头被赶来的军警封锁,多人遭到围捕,更有人当场被击毙。
各种耸人听闻的传言被拼凑在一起,仿佛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引发更多离奇的猜想。
美艳风流的继母与年少英俊的继子;
手段狠辣的将军与血腥噬人的豹子;
一代名伶香消玉殒,一代名将折戟政坛;
无论世间、传言如何光怪陆离,那些一度光芒四射的名字,也终究在谈资轶闻的消磨中,渐渐模糊,渐渐遗落,渐渐被时间漫过,在永恒的时间之河中沉没。
转眼又是一年春尽。
南方的夏天来得尤其早,几场春雨落尽,和暖风中便已带上初夏微醺的香气。
道旁的木棉又要开了,火红蓓蕾在枝头颤颤欲绽。
伫立属下的女子不由仰头,出神地望着那木棉树,恍惚回想起昔日茗谷门前列烈如火的木棉,与那皎皎胜雪的白茶花……风吹起她宽大的白衣半袖,深蓝长裙素雅怡人,额前歇歇遮下一片薄发,在眉弯处,勾出一道新月弧。
一辆黑色车子悄无声息驶到她面前停下。
车里下来的女子风姿娉婷,剪了时下最风行的短短曲发,束腰洋装与高跟鞋令她愈发显出干练文雅风度。她对那伫立树下的女子扬手笑,“燕绮,燕绮,我来迟了。”
林燕绮转身,佯嗔笑道,“许太太贵人事忙,我等一等也没什么打紧,反正今日做东的又不是我。”许祁惠殊看她一眼,亲热的挽了她的手臂,“说得也是,让那人等一等,才好显出他做东的诚意。”
“怎么?林燕绮诧异,”做东的不是你么?”
许祁惠殊抿嘴一笑,“除了薛某人,我又能借谁的花,来献你这尊佛!”
“四少回来了?”林燕绮意外之极,语声里不经意流露出惊喜落入惠殊促狭笑眸里,令她不由轰了脸颊。惠殊迫不及待向她说起四少此番回来,变得如何潇洒如何沉着……二人一路有说有笑不如对面的“明月楼”酒家。
“这地方可选得好。”惠殊一踏进垂湘妃竹帘的包间,便朝那水墨屏风后的人扬眉笑道。
林燕绮抬眸看去,见那屏风之侧,雕窗之下,淡淡侧身而立的男子,正噙一丝温润笑意看向自己。一别多日,眼前人物俊雅依旧,仍是一身点尘不染的学白衬衣,只那一双温柔带笑的眼睛越发幽深,越发沉敛,越发令人看不到边际。
“燕绮,多日不见。”他向她走来,自然而然唤了她的名字,带着些亲近,却不会令人觉得唐突。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有一刹那的停留,这令林燕绮下意识微侧了脸,不愿被他看见自己额上的那道伤疤。
纵然有齐眉的斜刘海遮着,他还是看见了。
这就是那道疤了。
医院爆炸当日,是她不顾危险冲进病房,护着念卿撤离,在千钧一发之际替念卿挡住了炸飞的玻璃。若没有她,那些炸成无数尖利碎片的玻璃,就将尽数飞溅到念卿身上。
她因而受了不轻的伤,伤愈之后,额头仍留下一道无法消弭的浅浅的疤痕。
念卿却在拿惊心动魄的爆炸中毫发无伤。
薛晋铭的目光从那伤疤上掠过,仿若没有瞧见,上前替她和惠殊拉开座椅,亲手为她们斟上陈年女儿红。桌上菜肴琳琅,趁着琥珀色的女儿红,入目活色生香。
四少是最会享受的人,由他安排的一桌子菜式,看似简单随意,实则精妙入微,无一处不是最最熨帖。屏风外,悠悠细细传来清唱小曲的稚莺似的女生,那是个穿水红衫子的豆蔻少女,恰是一口熟悉的柔缓吴音,字字句句,低低宛宛,唱来却是入骨悱恻,“仙偶纵长生,论尘缘也恁争,百年好合风流胜,逢时对景,增欢助情,怪伊底事翻悲哽?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
薛晋铭执壶斟酒的手,略略一颤,那琥珀色的女儿红从杯中溅出一滴,浸开暗色痕迹。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