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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之前传+正传+后传(三本全)_寐语者

_18 寐语者(现代)
然而今日真正主角亮相,却令会场光芒都暗了下去。
婚礼进行曲悠然奏响,绿茵长毯的一端,着象牙白燕尾服的新郎臂挽白纱曳地的新娘,蕾丝披纱垂下缀珠网面,无数极细的银丝闪耀其间,仿如冰绡飞溅,萦绕着新娘累累绾起的云鬓。
念卿微微启唇,认出那是当年不远万里从法国送来,在她结婚那天所穿上的婚纱。
习俗相传,母亲穿过的婚纱会给新娘带来祝福和好运;新娘在出嫁时穿上母亲的婚纱,亦藉此接近母亲的幸福,并向母亲传达感激与敬意。
泪光朦胧眼前,念卿垂了脸,微微哽咽。
霍仲亨扣紧她手指,目不转睛望着一对新人庄重走来,粉妆玉琢的霖霖与一名小小男童牵起新娘长裙亦步亦趋跟随在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宛如天人的新郎新娘身上,屏息无声,唯有圣洁庄严的乐声缓缓自人心头淌过。
“啊!”
一个稚嫩童声陡然响起。
  花僮霖霖的裙摆被男童踩住,害她险些扑倒在地。
众目睽睽下,穿着天使般蓬松白裙的霖霖二话不说,提起裙子,一脚踹向男童。
男童撒腿就跑,一头撞在新郎霍子谦身上,被子谦俯身拎起还在两脚乱踢;霖霖扑上来追打,子谦狼狈举起男童闪避;新娘眼明手快拖住霖霖,却一不留神踩到自己裙块,抱着霖霖一起跌落在地;新郎慌忙去扶,男童趁机掀起新娘宽大裙幅,一头钻进去躲藏;霖霖不依不饶扑过去,新娘头纱被扯掉,后退躲闪不及,竟同新郎撞个满怀!
子谦下意识将四莲一抱,两人面对面,唇对唇,撞了个结结实实!
左右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念卿以手抚额,“天,这都是跟谁学的……”
霍仲亨目光发直,尴尬表情不知是不是想笑,浑然只装没有听见。
第卅六记 (下)
新人啼笑皆非,宾客瞠目结舌。
一场本该完美无缺的婚礼,被两个花僮闹得人仰马翻,虽混乱透顶却也暖人心扉,没有人忍心责怪这连个最可爱的小恶魔。
新人交换戒指与誓言,开启香槟,乐师们在喷泉池畔适时奏响了华美舞曲,同一时刻,池中人鱼雕像喷出清泉四溅,水花在池上绽开,氤氲水雾随风飘拂过仕女鬓角,携走暗香盈盈,风流款款。
新人携手共舞第一支舞曲,新娘略显青涩的舞步在新郎温柔的引领下渐入佳境,飞扬裙摆与白纱宛如流云回旋在这一对壁人周围……第二支舞曲由新人与父母共舞,霍仲亨执起新娘之手步入场中,子谦来到念卿面前,含笑欠身向她伸出手。
日光照耀他年轻明亮的眼睛,流动淡金色的幸福光辉。
四莲的双亲不谙西式礼仪,由人陪了坐在首席,笑得合不拢嘴,夏母不住拿手绢抹泪,几疑身在梦中,眼前的女儿美得令她不敢相信。随一支支甜美舞曲奏响,伴郎伴娘也引领宾客纷纷起舞,一队队俊彦男女,掠起无数艳羡目光。
许铮与蕙殊,薛晋铭与方洛丽,旋身相逢于舞池。
错身回眸间,谁的顾盼,谁的流连,都在相望的刹那归于一笑释然。
薛晋铭微微颌首,给蕙殊以赞美目光。
原本一直板着脸对方洛丽佯装视而不见的蕙殊,终究不忍心令四少失望,给了方洛丽一个善意笑容。四少眼里的心领神会与感激,令蕙殊心上一酸,柔软目光望了他,个中滋味却是自己也难以明了,抑或再也无需明了。
腰间许铮的手一紧,将她揽向自己,濯濯目光迫得蕙殊无法呼吸,再也不能分神四顾……二人步步回旋,进退相偕间,蕙殊眼角余光扫到碧眼善睐、笑眸如丝的贝儿,虽有了蒙夫人的身份,仍在一众年轻军官中如鱼得水,言笑自如,成众人追组之焦点。
蕙殊望住贝儿叹一口气,不掩欣羡,心知自己是再无这样左右逢源的可能,大概这辈子都要被这醋意大得吓死人的呆头鹅给困住了。
夏日薰风吹得花树下落英缤纷,翩跹鬓影,流连衣香,入目恍如梦境。
不远处霍仲亨正与三两名亲信将领把盏言欢,鬓旁发丝在阳光下闪耀一缕银芒,侧脸上笑容豪迈,是许久不曾见过的开怀……念卿倚了花树下的长椅,静静笑望众人,两支舞曲跳下来已有些疲惫,不经意抬手贴了贴脸颊,觉出鬓畔微汗。
一方雪白手帕递到眼前。
抬眼见是薛晋铭——黑礼服,白手帕,袖口上两粒黑曜石闪烁如他目中淡淡温柔。
念卿伸手接了手帕,看他在她身畔坐下,不由问道,“方小姐呢?”
“她去补妆。”
“孩子没一道来?”
“等我们回南边安顿好,再将敏敏接来。”
“是叫敏敏?”
“敏言。”
“敏言惠行,这名字好。”
“日后可给霖霖做个妹妹。”
“那可真好。”
如此寒暄家常,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两人一时都静了,闲坐在花树之下,目光相接,各自淡淡一笑。
身旁有女宾经过,频频投来秋波。
念卿侧首莞尔,“你究竟迷惑过多少女子。”
薛晋铭低头一笑,淡淡问,“其中可曾有过你?”
——可曾有过我?念卿默然,手中攥着他那一方雪白手帕,软软绵绵恰似攥着满怀的惘然,心下一池静水如被风吹皱。良久,只微微一笑,语声温纯如水,“自然有过。”
他便笑了,也不言语,眼睫随目光垂下,投一片柔和弧影在脸颊。
蓦然臂上一痛,念卿低头看去,是个胖乎乎的小男童紧拉着她手臂。
“ 这是谁家孩子?”
念卿展颜,抽出手来抚上他头顶,孩子却往后退了一步。
薛晋铭笑道,“是高军长的儿子,只有他年龄同霖霖相仿,特意找来做花僮的”
念卿柔声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薛晋铭低声对念卿说,“这孩子说是生过场病,不太会说话。”他语音未落,那孩子突然一步上前,将念卿手臂更紧的拉住,口中冒出含糊的一句,“霖霖!霖霖,走……走……”
念卿讶然,“你要找霖霖一起玩吗?”
男童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抓着念卿不放手,一个劲想将她拽起来。
身后仆佣见状已赶过来,想要将他抱走,他急得涨红小脸,嘴里呀呀咿咿越发说不清楚话。
“等等。”念卿看着男童挣扎模样,脸色微微有些变了,起身问女仆,“小姐在哪里?”
女仆怔怔回答,“大小姐弄脏了衣服,萍姐抱她回房梳洗去了。”
念卿一言不发转身牵起男童,弯下身子问他,“你是要带我去找霖霖吗?”
男童猛然点头,拖了念卿的手,扭头就往花园后的灌木丛跑去。
薛晋铭见念卿径自随了那孩子去,一时惊诧,也忙起身跟上。只见男童将念卿带到那高大铁花雕栏下,自己一弯身钻进那半人高的灌木丛里,小小身子探出铁花栏杆外,窸窸窣窣一阵扒拉,猫腰又钻出灌木丛,将手里一枚蹭上泥土的蝴蝶结递给念卿。
“霖霖……姑姑……走….走…..”男童跺着脚指向铁栏杆外。
薛晋铭一震,眼前如有惊雷劈下。
不远处霍仲亨隐约听得喧哗的声音,回头看来,见众人已乱作一团。
念卿身子发软,猛地一个激灵,转身推开面前众人,不顾一切向楼上奔去。旗袍窄窄下摆紧绊着腿,到台阶上只觉步子一错,竟踉跄跌倒。
“念卿!”
霍仲亨箭步而至,将她横抱起来,只见她脸色惨白,身子簌簌发抖。未及追问究竟,薛晋铭已大步冲上楼去,身后仆佣们乱纷纷叫道“谁瞧见大小姐了”、“霖霖小姐在哪儿”…..
楼上走廊静悄悄只有两个女仆往来走动,霖霖房间的门紧闭着。
女仆见薛晋铭脸色铁青冲上来,劈头便问“大小姐在不在房里”,一时惊得呆了,只慌慌点头。薛晋铭将门一推,发觉已从内锁上,当即抬脚将门踹开——
房里小床上粉色纱帐飘垂,地上散落着几件玩具,长窗大开,却没有一个人影。
门外两名女仆目瞪口呆,分明亲眼见萍姐抱大小姐进了屋,便再也没见她们出来过。
尖利鸣哨声四下响起。
  楼顶警报声大作,铁门轧轧关闭,驻守警卫的跑步声齐刷刷由远而近传来,汽车呼啸一声接一声。只一转眼间,风云突变,从茗谷离去的各条道路都被关闭,警哨惊得林中飞鸟扑楞楞冲天而起,连那锁在后园中的黑豹也被声响惊动,低沉咆哮声远远传来。
新郎霍子谦丢下新娘,连礼服也不及换,回房取了配枪,亲自驱车沿那蝴蝶结所示方向追去。
霍仲亨果断下令封锁茗谷所在的整座山,在每条进出通路设下关卡,即时起全城戒严,发现可疑人物格杀勿论。
婚礼上男男女女的宾客们,都被瑟瑟拘在一处。
所有人都在,唯独不见了方洛丽与萍姐。
贝儿心思灵活,立时奔向女士化妆间,一眼看到妆台上搁着方洛丽随身所携的珍珠手袋,包里空空如也,她一路带着说为了防身的小巧手枪已不见,只剩薄薄一张叠起的纸封。
走廊上一脸阴鹜的薛晋铭接过贝儿递上的信封,唰的撕开,里头轻飘飘坠下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方洛丽抱着一个有大大黑眼睛的羸弱女童。
背后只得一行潦草字迹,“敏敏落入程手,以命换命,无可奈何。”
照片被薛晋铭猛地攥入掌心,紧紧皱成一团。
贝儿从未见过他这样子,那目色阴厉得竟像要噬人。
“四少,夫人要见你……”蕙殊提了裙子从长廊一头飞奔过来,陡然瞧见薛晋铭的样子,语声堪堪刹住,下一声“四少”未及出口,薛晋铭已一言不发掉头往大门而去。
  第卅七记 (上)
  
入夜的茗谷灯火通明,巡逻森严,浓云映蔽长空,一点星月也看不见,四下里夜鸟蛰枝,草虫伏藏,平日的蛙鸣声也被巡逻侍从的靴省代替。
子谦一脸疲惫,衬衫领口扯开,袖口卷起,阴沉沉坐在大厅沙发中一言不发。平素从不见他抽烟,此刻指间一支烟徐徐燃着,青色烟雾缭绕。四莲亲自端了刚煮好的粥,轻轻个在他手边,“你一整天还没吃过东西。”
子谦皱了下眉,“我不饿,给父亲和夫人送去吧。”
“已经送上去了。”四莲低声道,“夫人还是不肯去医院,父亲守着她,两人都没吃饭……这样子下去怎么行,你也劝劝夫人吧。”
“找不到霖霖,她是哪也不肯去的。”子谦眸色阴沉,将烟头重重掐灭在云石烟灰缸里,“我就不信,掘地三尺会找不到这么三个大活人,今晚我就抄它个天翻地覆,看那程以哲到底有什么神通!”
语音未落,门外靴声急促,许铮大步流星奔进来,劈面就问:“四少回来没有?”
“他引了那方洛丽来劫走霖霖,如今还有脸上门么?”子谦一声冷哼,不耐得斥道,“怎么着半日都不见你,正要找人你却跑哪里去了!”
许铮重重喘一口气,“夫人明我去了一趟教会女子学校,果然,月凌也失踪了。”
子谦久不在家中,闻言不明就里,“月凌又是谁?”
四莲忍不住接口,“就是萍姐常挂在嘴上的凌儿?”
许铮点头,“正是,萍姐是带着凌儿一起进来做事的,夫人喜欢那孩子机灵,前年送她进女子学校念书,平日寄宿学校,放假才回来。我方才去学校查问,得知月凌数日前就被人接走,接她的人自称是府里司机,说她母亲得了急病,骗的校方信以为真。”
“又是这手段!”子谦大怒,“太卑鄙了,除了挟持无辜孩童,这程以哲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程以哲不过是个卒子。”
低沉迫人的语声冷冷从身后楼梯传来。
子谦与许铮闻声一惊,回头见霍仲亨缓步走下楼梯,脸上如罩严霜。
“父亲。”子谦匆忙站起身来,脱口问道,“夫人怎样了?”
四莲听出他语声的紧张异样,抬眼见他满目优切流露无遗。
霍仲亨沉声道,“她服过药,暂且睡着了。”
“当真不用送她去医院么?”子谦迟疑道,“我担心她受不住这刺激,病况又要加重。”
“念卿她不会这么无用。”霍仲亨落座沙发,容色疲惫,眼里有明显红丝,“让她留在家中也好,呆在医院那种冷冰冰的地方少不得胡思乱想。”
子谦还欲再说什么,却被四莲轻轻拽了拽袖子。
“我去陪着夫人。”四莲懂得察言观色,领了霍仲亨应允的眼神悄然转身上楼,留他们三人在楼下商议。许铮将月凌失踪的前后详情一一禀来,并担忧薛晋铭追踪方洛丽而去,至今没有消息传回,恐他遇上不测。
子谦一向对薛晋铭怀有成见,此时更恨他引狼入室。
“这事怪不得他,陈久善设下计中计,一早已布下陷阱,你我都大意轻敌了。”霍仲亨面无表情,目光中暗芒闪动,“陈久善布下刺杀疑云吸引视线,另我在这头一心戒备,却不知他已暗度陈仓,在薛晋铭身边早早布下了杀手锏。”
当日方洛丽为陈久善盗取信函,失手被薛晋铭擒住,薛晋铭以姻缘相许,感化她弃暗投明。这一招骗过了薛晋铭,也骗过了霍仲亨——以男子对弱者的怜悯之心,总容易相信一个走投无路的薄命女子,更何况薛晋铭辜负方洛丽在先,于她日后遭遇本就心怀愧疚;方家又是毁在霍仲亨手里,看方家母女颠沛流离,于霍仲亨终有不忍。
孤身携女的方洛丽,谁又忍对她过于苛责。
唯有念卿本能察觉其中的不妥,却说不出究竟不妥在那里。以她的微妙处境,已不能明言劝阻薛晋铭与方洛丽的婚事,几番探问暗示,也改变不了薛晋铭的补偿之心。
如今谜底揭开,方洛丽的失手被擒才是计中计的真正开端。
自那时起,陈久善已开始策划一切,驱使方洛丽接近四少,有了薛晋铭未婚妻的身份,再伺机接近念卿和霖霖——只要挟住其中之一,便牢牢抓住了霍仲亨的软肋。
如同隐匿在阴影中的毒蛇,时刻盯准猎物的破绽和弱点,一旦给它天时地利,骤然暴起伤人。
妻女是霍仲亨的弱点,薛晋铭是霍夫人的弱点,方洛丽则是薛晋铭的弱点。
而方洛丽与萍姐,则拥有世间为人母者共同的致命弱点。
忠心耿耿如萍姐,也不能招架爱女落在歹人手中的威胁,她目睹过念乔的惨剧,太清楚一个稚龄少女落入歹人之手的结果。
萍姐是最容易接近霖霖,也最不会被防备的人,以她一人之力躲不过森严戒备,方洛丽身为嘉宾,进出自如,又兼有训练有素的身手,姿势里应外合的最佳人选。
子谦暗里咬牙,“若非这场婚礼,也不至给了陈久善和程以哲可趁之机。”
霍仲亨目光一寒,“身边若有妻刺,早一日拔出,总比晚一日发作的好。”
许铮昂然答道,“姓陈的有歹毒手段,咱们也不是吃斋念佛的,他苦心积虑布置那光明社早在我们掌握中,今日就给他连窝端了,不信找不到大小姐!”
霍仲亨神色凝重,“没有那么简单,陈久善的目的是胁迫我不支持代执政继任总统。他十分清楚我的手段,一旦找回霖霖必不肯与他善罢甘休。他既然敢向我动手,只怕已做好硬拼的准备。”
子谦将眉一挑,“他想动武?”
霍仲亨缓缓道,“不是同我动武,是同代执政动武。”
——那便是政变。
若是霍仲亨在政变中出兵支持代执政,陈久善必然讨不到好果子吃。如今霖霖落在他手里,霍仲亨投鼠忌器,只能按兵不动;待他政变夺权,掌握南方大势,届时再无需忌惮霍仲亨,更加不会交还霖霖。
子谦终于明白过来这最坏的可能,脸色铁青,眼里腾起杀机。
许铮伸手按在他肩头,“少帅请冷静……”
他语音还未落,门外有侍从大声禀报,“报告!薛四少找到了!”
巡逻警卫在茗谷附近路旁发现歪歪停着的黑色轿车,发现了受伤昏迷在车里的薛晋铭。
弹孔穿透他左臂,再差两分就命中心脏。
带了这样的伤还能独自驱车赶回,子谦望着因失血而脸色苍白的薛晋铭,到底心生钦佩。
医生迅速为他包扎输血,注射药剂,检查之后不见其他伤痕,万幸没有伤及要害。
原以为他今夜是不会醒来了,然而霍仲亨来看过了他伤势,还未走的出门口,医生一转头竟讶然发现薛晋铭从床上挣扎醒来——
“程以哲身边有黑龙会的人。”
他冲口而出的一句话,令霍仲亨猝然转身,身旁子谦与许铮更是勃然变了脸色。
恶名昭彰的黑龙会,是日本人在华最大的帮会,背后有日本陆军省撑腰,公然在华插手军火买卖、烟土贩运等行业,进而搜罗情报、暗植间谍,无恶不作。
“挟持霖霖出动了黑龙会中高手接应洛丽,陈久善以程以哲为卒子,暗中与黑龙会相勾结。我追踪到一个名叫四海会馆的赌场便失去线索,那里应是黑龙会秘密经营的场所,我怀疑霖霖就藏在那里。”薛晋铭一把扯掉输液的针头,焦切道,“如今事不宜迟,趁四海会馆还没有被惊动,立刻派人封锁搜查!”
子谦紧盯了薛晋铭,沉声道,“我们将全城掀了个遍也不见踪迹,为何你却能直接寻去四海会馆?既然没有惊动四海会馆之人,又是谁伤了你?”
声声质问,点点疑踪,一时间竟都指向了薛晋铭。
薛晋铭沉默,似对此并不意外,苍白脸色略僵,眼底阴影看上去更显虚弱。
子谦神色咄咄,许铮的质疑目光也如锥子钉在他脸上。
他抬眼望住霍仲亨,一言不发,既不回应也不解释。
霍仲亨目光莫测的看了他半响,缓缓抬手令许铮和子谦退下。
房里只余一盏台灯照着薛晋铭失去血色的脸、乌黑的鬓,与额上微微渗出的汗。
霍仲亨坐下来,换了与薛晋铭平视的姿态,灯光映上他凌峻侧颜,却照不到他眼底的深邃,“你今日对我所说的任何话,我不会转述于旁人。”
薛晋铭迎上他目光,淡淡反问,“旁人?”
霍仲亨静了一刻,点头道,“连同她。”
薛晋铭神色一缓,脸上紧绷线条稍柔,唇角有涩意泛起。
“这便是洛丽留下的线索。”
他递上那张照片,皱起的照片背后是方洛丽留下的潦草小字,贝儿和蕙珠曾在第一时间见过。霍仲亨皱眉接过只略看了看,翻过照片正面,目光落在照片下方一处毫不显眼的黑印上,无心看去仿若一点污痕,细看才显出精微图形。
那是黑龙会微记。
霍仲亨眉头一皱,“方洛丽与黑龙会早有瓜葛?”
薛晋铭见他一眼便能识出黑龙会的秘密微记,心知霍仲亨对黑龙会必是留意已久,“我不认为她投靠了黑龙会,若是那样,又岂会受陈久善的胁迫。”他抬眼直视霍仲亨,缓缓道,“洛丽是无辜的,真正曾涉入黑龙会的人,是我。”
  第卅七记 (下) 
已是凌晨四点,黎明将至前的夜色最是深浓,闷热的空气里有一股黏人潮意,夜空中浓云压的越来越低,隐约已听得闷闷雷声。
外面风声呜呜,一阵急似一阵卷过,破旧的阁楼不断发出吱嘎声,方寸大的天窗玻璃早已破了,只用纵横几根木条钉上,风从间隙里灌进来,在低狭的阁楼卷起呛人尘灰,不知是蛛网还是什么飞舞在脸侧,漆黑一团里什么也看不清。
孩子们哭得累了,小小身子蜷缩在一起,互相依偎睡着,睡梦里还不时发出抽泣……嘤嘤细细的,方洛丽听出是自己女儿的声音,心中酸楚,想要哄一哄确是不能。
勒在口中的帕子令她一个字也说不出,绑缚住手脚的绳索怎么也挣不脱,手腕火辣辣已被勒的血肉模糊。她只能一点点挪动身体,竭力靠近敏敏和霖霖,用身体为她们挡住风,将两个孩子尽量护在自己身子下。
她听到匀细的呼吸声,嘻嘻辨认,却是蜷成小兽的霖霖。起初的惊恐之后,这孩子似也懂得哭闹无用,自顾爬到壁角将自己好好蜷起,在这阴森的夜里竟也睡得酣沉。
才只三岁的孩童,目睹了萍姐母女在她眼前被灭口,子弹穿过血肉之躯,暗夜里爆开的血花溅在她雪白纱裙——霖霖睁大眼睛,哭声骤止,眼睁睁看着萍姐的身体绵软倒下。
黑暗中,方洛丽不由自主闭上眼,默默祈祷她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
如今是一步错,步步错,千刀万剐难赎罪孽。
唯一的希望只在他的身上,只求他平平安安带回讯息,解救出两个孩子。
祈求他不要有事,祈求他平安脱险,祈求他看懂她留下的暗示。
他必定不会辜负她所托,必定不会令她失望。
无论今时往日,她都深深笃信。
晋铭,祈求你,仅此一次祈求你。
温热的泪水滑落,方洛丽背倚了冷硬墙壁,仰面望向黑洞洞的头顶,耳听着风声吹得阁楼顶上不知什么啪啪的响,神思却一点点模糊,一点点恍惚……眼前幕幕回转,尽是他的笑他的眼,风声似也在他温柔目光里变得轻缓,仿如京都三月,樱花漫天。
懵懂无忧的她,随父亲第一次踏出国门,游历日本。
在樱花如云锦的异国神社,偶然一回眸,见着那翩翩少年,看他素袜木屐,黑衣垂袖,摇动拜殿前的祈愿麻绳。麻绳撞得古老的风铃发出悠长声响,粉白花瓣落在他肩上,发上……他察觉到她凝视的目光,回首一眼,从此撞进她心底,再也赶不出去。
亦在那时,随他识得一班同窗少年,有他、有佟孝锡、有许多后来平步青云的俊杰。不过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同她一般爱玩闹、爱冲动、争强好胜……每每辩论比拼,或斗剑或比武,或赛马或赌酒,不可动摇的赢家总是那个名字,薛晋铭。
他似乎无一事不是最优,无一处不是最好。
匆匆一月,父亲便要归国,为她践行的舞会上,他以行云流水般舞步,带着她共醉 的梦乡,梦乡里有她心心念念的王子,白衣翩翩逐马陌上,五陵竞秀,倚桥风流。
任凭佟孝锡如何争取,她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永远比不过那个人的。
连同长谷川也承认,没能为大日本帝国笼络住薛晋铭是一个失败。这个长谷川是真有眼光的,在那些人当中,独独看中了他,邀他加入精英荟萃的黑龙会——这秘密身份跟随他数年,归国入仕,孤身南下,从来无人知晓,她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
直至陈久善以敏敏为质,逼她潜入蒙家,佯装道信失手,故意被他擒住。
她不是不怕的。
她害怕他的鄙夷,害怕他的厌憎,不怕不能达成目的,令陈久善交托的任务落空。若她这颗棋子失去价值,敏敏也就不能活了……因而处心积虑,因而不择手段,他甚至学足他心尖上那个人的举止神态,捏准他最不能释怀的歉疚,向他下手。
他理所当然中计,比她预想中更轻易。
他不嫌憎她劣迹斑斑的过往,不畏她未嫁生女的难堪,竟然重提婚约,原娶她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带她永离那不见天日的孽。
他知她心结难解,释不开以往的错。
“年少时,谁不曾做过荒唐事。”
他一这些话来娓娓相劝,更激起她的讥诮。
她笑他是许仙,倒想来点化她这白蛇。
谁是妖,谁是人,唯有他自己心中一清二楚。
却未想到,他会剖出真心,将那一段黑龙会的晦秘往事向她尽数道出,以自己曾步入的最大迷途开解她回头是岸——他能以黑龙会的泥泽里抽身,她又如何不能摆脱过往阴霾。
他站在悬崖边上向她伸出手,她只需朝前一步便能真的脱离苦海。
他却不知道,她身后还有一个人,还有那与她血脉相连的一个小人儿。
明智最后的出路就在眼前,为了敏敏,她也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救赎。
陈久善命程以哲带走了敏敏,令她趁婚礼之际劫走霖霖,以霍仲亨之女交换敏敏。
她知道这是又一个谎言,一旦捉到霖霖,陈久善必不会放过她与敏敏。
可是唯有劫来霖霖,才能找到黑龙会将敏敏藏在哪里;也唯有劫来霖霖,才能逼得霍仲亨出手对付黑龙会与陈久善——只要霍仲亨不死,她方洛丽就仍有可利用的价值,陈久善不会像对待萍姐母女一样轻易杀她灭口。
那照片上的黑龙会标记,他一看便懂。
她故意遗落下霖霖的蝴蝶结,沿途布下线索与暗记,引他追踪而来。
黑龙会派来接应的人手段高明,一路避过搜寻军警,光明社的人则四处布下疑踪,引开霍仲亨的注意力。
她小心翼翼留下线索,眼看已到了四海会馆,却终究失手被发现。
日本人的倭刀已抽出,她惨然闭目待死。
然而冰冷刀刃并为落下,一个病歪歪毫无温度的语声阻止了日本人的杀机,“人给我留着,还有用。”
暗室的门朝两边滑开,悄无声走出个穿长袍的瘦高身影,瘸了条腿,一步一拐走到她面前。他那手杖抬起她的脸,眼睛隐在黑框眼镜后头,蜡黄脸颊瘦的凹陷,颧骨更显突兀。
“方小姐,别来无恙。”
程以哲,斯文神色一如往日,整个人却已被阴冷吞噬。
日本人见行迹暴露,苦心经营的据点恐怕已被识破,当即便要将她与霖霖转往另一处秘密地点。然而薛晋铭来得如此之快,日本人还来不及应对,他已寻踪追到附近巷口。
且来的是只身一人。
日本人将计就计,横下心,派出杀手。
在那曲折幽深的烟花巷中,烟馆妓寮,鱼龙混杂,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将一个人除去,那是易如反掌。一旦薛晋铭追入巷中,不待他发现四海会馆,杀手既已下手。
然而薛晋铭竟没有接近烟花巷。
他似乎追踪失误,找丢了她留下的线索,径自与四海会馆错身而过。
日本人倒是松一口气。
此时全城戒严,出动了满街的军警搜寻,再要将霖霖与她转移地点藏匿已不可能。日本人狡兔三窟,在四海会馆左右也置下了隐秘的据点,以暗道连通,当即将他们藏入会馆后面一坐废弃钟塔的阁楼上。
程以哲大失所望,不肯就此放过薛晋铭。
日本人却不愿惊动军警,唯恐暴露四海会馆所在,拒绝派出杀手,对程以哲的要求根本就不买帐。
恼怒之下,程以哲亲自带人追去。
这个蠢材。
他必是伤不了你的,对么,晋铭。
方洛丽紧紧咬唇,身子簌簌,不敢设想另一种“不对”的可能。
可是你为何孤身前来涉险,是信不过我还是太相信我。
我果真是害了你么。
夜已一点点过去,希翼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中,愈发渺茫。
泪水不停滑坠,从不曾有过如此绝望。
白光划过,隐隐照亮黑暗中的阁楼。
紧随着闪电的闷雷声轰隆隆而来,惊得身下两个孩子都转醒,瑟缩的依偎在一起。
暴雨终于来了。
刷刷急雨抽打车窗,从玻璃内看去,雨幕中昏昏不可见物。
长街两旁黑黢黢的建筑仿如鬼影幢幢,前面路口便是那烟花巷了。
“待少帅信号一到,我的人立刻从正面包抄会馆,这里左右去路都以截断,将军已下令,若有漏网之鱼格杀勿论,一个也不会放过。”许铮转头看向身旁的薛晋铭,“你的伤怎么样?”
“无妨。”薛晋铭将德造手枪推上膛,目光投向隐匿在雨幕中的四海会馆,“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无论如何要找到霖霖。”
路灯微光照进车内,被雨刮一下下搅动,在他苍白紧张的侧脸投下道道暗影。
眼前咫尺之隔,霖霖,敏言,洛丽,可都在么。
万一他追踪出错,婉仪判断失误,万一她们已被带走……却已没有万一,此时已万万容不得万一。
霍仲亨已通知尚在南浦阅兵的代执政,要他星夜兼程赶回。
一旦陈久善发动政变,单凭代执政所能调遣的兵力不足支撑三日。霍仲亨已下令部属时刻待战驰援——在他与陈久善翻脸动手之前,无论以何种代价,都必须找到霖霖。
清剿黑龙会与光明社,仅此一次机会,倘若失手,便失去唯一所凭之利。
他追踪洛丽留下的线索到这附近,发现最可疑处便是四海会馆,未免打草惊蛇,佯装追踪失误,过其门而不入,离去时遭遇杀手追杀也未敢惊动军警——可若万一判断失准呢?
到此刻,竟不由自主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只因那万一甚至万万之一的意外,都是他不能承受的后果。
许铮并未侧首,却已将他的紧张看在眼中。
曾是心怀敌视甚至大打出手的人,此刻并肩而战,无论有多少成见隔阂,哪怕只这一刻,也是换命交心的兄弟。
“我信你。”许铮微微一笑,语声未落,眼前雨幕中腾起耀眼光亮,寂静夜晚骤然被枪声惊破,那是子谦发出的进攻讯号。
【卷五】 百岁如流 素光千秋
  第卅八记 (上)
  
被暴雨雷鸣掩盖的枪声听起来并不真切,起初犹疑梦中幻觉,这幻觉却越来越近,越来越真……一道闪电劈开黑漆漆夜空,轰然爆炸声震动了地面,晃的阁楼积尘不住落下。从睡梦中惊醒的两个孩子慌得缩作一团,勒在口中的帕子堵住尖叫,黑暗中只听见敏敏发出小猫般微弱的哭哼,霖霖却拼命蹬踢,想要摆脱缚住双手的绳索。
方洛丽心中猛然疾跳,勉力挣扎着贴近窗口,从缝隙望见火光映红了半天,依稀看的前方浓烟升腾,暗夜雨幕中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仿佛是四海会馆所在的地方被炸。
这到底意欲何为,是救人还是伤人?若是霍仲亨的人必然投鼠忌器,唯恐误伤霍大小姐,不会贸然向四海会馆投弹……方洛丽惊疑不定,咬了唇,狠狠用肩膀撞击那木条钉牢的窗口,想要撞开木条,从窗口看得清楚一些。
恰在此时,又是一声爆炸,比前一次更加猛烈,整个阁楼都颤抖摇晃,木板发出吱嘎声,似随时会被震塌。两个孩子惊恐的直往她身边缩,方洛丽肩膀已撞的皮开肉绽,那木条也终于被撞松脱几根。她不敢再撞,看那陈朽的窗框已快承受不住,外面风雨扑打进来,淋湿她一脸。
探头看下去,废弃钟塔离地约五六层高,下面影影绰绰晃动着魑魅般影子,前面四海会馆已硝石横飞,这里却诡异得连灯火也没有。
方洛丽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只记得原先法国传教士来建造了这座老教堂,十年前毁于战火,只剩这一座孤零零钟塔,不知什么时候废墟上又重又盖起喽,也不知几时成了黑龙会的秘密据点,与四海会馆以暗道相连,成了日本人撤退掩蔽的地方。
此刻情形看去,四海会馆已彻底被围困,钟塔这里却安然无事,似乎并未被发觉。方洛丽心急如焚,汗水雨水混合着湿了眉睫鬓发,两个孩子缩在她身下,也被灌进来的风雨打湿半身。
惶急四顾之下,想要找到什么发出新号,令人注意到阁楼这里……可低矮狭窄的阁楼只是一处隐秘夹层,除了蛛网尘灰什么也没有,只地板中间一块活动木板可供进出。
乒一声闷响,那木板被顶开,一个黑影钻了上来。
孩子们惊慌发抖的望着那黑影,看他缓缓举起手中风灯,幽暗光亮照见雨衣斗篷下白惨惨的脸。是程以哲……方洛丽目光从他面孔移下,紧盯着他雨衣上淋漓滴下的水痕在木板泅出淡红痕迹,阁楼的潮湿霉味里平添了血的腥气。
程以哲脱了雨衣,冷冷看了方洛丽,粗暴地拎起她推开,自己趋身从被撞破的窗洞探看下方情形。地上木板吱呀一声又被顶开,有人探身,喘着粗气到,“大哥,暗道已经被咱们炸塌了,整个儿埋在废墟里,这下就算把四海会馆翻个底朝天也发现不了这后头。”
程以哲头也不回盯着外面雨幕问,“底下还有几个黑龙会的?”
“五个。”
“全杀掉。”
那人一呆,好似没听清。
程以哲回头冷冰冰看去,“只留光明社的人,其余统统灭口。”
那人闻言瑟瑟,“可是,杀了黑龙会的人,日本人不会放过咱们……”
“你以为日本人知道咱们炸毁暗道,断绝他们退路以自保,就会善罢甘休?”程以哲嗤一声冷笑,“几个倭奴杀就杀了,啰嗦什么!”
他走到孩子跟前,蹲下身来捏起霖霖小脸。
霖霖嘴里勒了帕子,一双小腿狠命蹬踢。
“只要有这个宝贝在我们手里就行了。”他凑近审视霖霖,语声中的温柔在这森然境况下听来越发令人毛骨悚然,“好好下去守着,别漏了马脚。”
霖霖呜呜发出愤怒吼声,瞪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程以哲笑得越发愉悦,“别闹,你若再闹,我就——”
他手里的抢突然抵上霖霖额头,嘴一张,“乓!”
方洛丽合身扑过去挡在霖霖身前,恨恨盯了他,下一刻却被他反手一耳光掴倒。
敏敏哭起来。
程以哲陡然翻脸,“让这两个小崽子闭嘴!”
方洛丽竭力将孩子护住,倚了墙壁慢慢坐起,一瞬不瞬盯住他的动静,唯恐他再伤害孩子。他却探身往楼下一看,立即灭了灯,阁楼里重又陷入黑暗。
程以哲出手扼住两个孩子咽喉,“你若出声,我就一手扼死一个。”
两个孩子瑟瑟发抖,在他手底下挣扎不得。
方洛丽慌乱摇头,艰难的俯跪下来,向他苦苦哀求……暴雨渐渐停歇,外头风声弱下去,雷声也小了。
她终于清晰听见命令开门搜查的呼喝声与纷乱有力的靴声,果然是来解救他们的军警,已从四海会馆挨家挨户搜寻过来……下面哐当一声门被踢开,有重物倒地声,有听来毫无破绽的叫冤声。
军靴踏地咚咚而上,一路搜寻到钟楼顶层。
程以哲手上力度略重,两个孩子涨红脸,艰难呼吸,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方洛丽咬唇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跳的几乎要爆裂开来,耳听得自己血管搏动突突有声,听得程以哲浊重的呼吸近在身侧。
隐蔽的阁楼藏在顶层天花板上,声音从脚下木板缝隙里传来。
军靴声渐行渐近,清晰如在耳边。
只隔着薄薄一层木板,靴声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缓而沉重。
“报告长官,这里没有。”
“都搜查过了吗?”
“是!”
“下去再看看。”
方洛丽齿间腥甜,唇上已咬出血来——脚上猛挣,刹那剧痛彻骨,旋即却是一松!双脚在紧紧绑缚的绳索中终于挣出,皮肉也被粗麻绳勒下一层。反绑在身后的手依然不能动弹,脚上火辣辣剧痛,趁黑暗里程以哲尚未察觉,他试着一点点将麻木的双脚抽出。
然而已太迟,底下军靴声已沿着楼梯下去,渐渐又远了。
整个四海会馆已被翻了个底朝天,里头搜出私藏的武器弹药若干,打死武装反抗的暴徒十余人,却根本没有霖霖她们的身影。
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
后院里突然发生的爆炸,几乎将整个院子夷为平地,废墟坍塌下来将几名刚冲进去的士兵也掩埋——唯一不曾搜索到的地方便是这里。
“不可能,绝不可能在下面!”
霍子谦望着眼前狼藉废墟,眼里像要滴出血来。
许铮呆看着废墟里露出半身的士兵尸身,默然半响,齿缝里艰难迸出二字,“挖开!”
这二字似火星一样溅烫了身侧子谦与薛晋铭。
“我不信……”薛晋铭喃喃似自言自语,失去血色的脸已惨白的怕人,蓦地,他抬头看向后面钟塔,“不可能,日本人明明有人质,不可能选择同归于尽!”
子谦朝身旁军官怒吼,“再找,往那边找过去!”
那军官低头答,“找过了,没有……”
说话间,薛晋铭却已朝后面钟塔方向而去,子谦赤红了眼,二话不说提枪跟上。
许铮不语不动,用绝望目光望着废墟,语声沙哑无力,“来人,挖。”
士兵们默默燃起火把,照亮天明前最后的暗夜。
一个个放下枪的士兵躬身在废墟里,用双手小心挖刨,搬开断砖碎瓦,抱着最后的希翼和最大的绝望开始搜寻。
从破开的窗洞里,遥遥望见废墟上亮起的火把,似乎他们已不抱找到活人的指望,开始翻寻尸首。程以哲无声地笑起来,光挖开废墟足以耗去大半日时间,这已足够将人趁乱送走。
身后地板被轻轻顶起一道缝隙。
下面的人探头悄声道,“大哥,安全了。”
程以哲冷哼,“那些日本人的尸首呢?”
“丢到废墟那边去了,混在一起不会被看出来的。”
“好。”程以哲总算满意的笑出声来,然而笑声一顿,语声骤然紧促,“不好,他们折回来了,快下去掩蔽。”
那人身子一缩,慌忙合上盖板。
程以哲凑近窗口,紧张望着下面动静。
暴雨厚的云层还未散去,惨淡月光刚刚露出一点便又被一片飘来的乌云遮住。
他看不见下边动静,隐约只见又有军警闯了进来,乱纷纷一番翻找,哐哐当当将所有能砸开的东西都砸开,能翻到的东西都翻到……程以哲全神贯注盯着下方动静,握抢得掌心里黏糊糊出了一手的汗。
身后,双手被绑缚的方洛丽却倚着墙壁一点点站了起来。
底下杀了个回马枪的军警再一次搜寻无果,终于要放弃此处撤走。
这一走便在不会回头,再补会有获救之机。
方洛丽低下头,黑暗中模糊只见两个小小的人影瑟缩在一处。
敏敏。
她在心底无声唤了女儿的名字。
程以哲觉出身后动静,方欲回头,只觉身后黑暗中风声袭来,一个人影不顾一切撞向自己!
他自足不稳向后跌去,背后窗户上木条已松脱,陈朽的窗框与早已被破碎的玻璃撑不住两个人的身子与这一撞之势,喀喇喇断裂声里,背后陡然一空!两人一起跌落下去——
薛晋铭绝望地环视四下,钟塔四下毫无所获,僵然转身之间……半空中一声裂响来得突兀,他下意识仰头,只看见迅速坠下的影子掠过眼前,旋即闷声坠在地上!
暗夜里,一蓬鲜红喷溅。
身旁从震惊中回过神的子谦蓦地叫道“塔上藏着有人!”
军警跟着他冲了进去,将里面来不及抵抗的人一一逮捕,直奔最顶层而去。
钟塔里响起零星抵抗的枪声,远处许铮亦被惊动,带人朝这里赶来。
唯有薛晋铭僵如木石,望着眼前血泊里仍在微弱挣扎的两人。
一个士兵俯身查看仰天跌下的一人,那人后脑着地,双眼大睁,身子仍在抽搐;另一人侧身蜷着,双手被反绑,一丛长发遮住了脸。
士兵想用枪杆将她翻过身来。
“别碰她。”
薛晋铭陡然出声,声音却低哑颤抖得不似他的语声。
他俯下身,缓缓将那人扶起,小心翼翼拂开她脸上乱发。
血从她唇角鼻孔里不断涌出,他用袖子去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洛丽。”
他唤她名字,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雪白衬衣将温热的血染红大片。
她身子仍温软,气息却一点点微弱下去,半睁得眼睛已逝去神采,暗淡眼眸微微转动,似在弥留中寻找着谁的身影。
薛晋铭茫然抬头想唤医生,却只看见眼前沉默的士兵与周遭奔走营救的混乱。
她歪头枕了他的肩,喉间微微有声,似有什么话说。
“我明白。”他握住她渐渐发凉的手,目光已有些空洞,喃喃不知如何成句,“敏敏……是你的女儿,便也是我的女儿。”
她安静下来,幽幽委顿在一地泥泞雨水里,容颜狼藉,再不是从前明光照人的天之骄女,再不是漫天樱花之下微笑的羞涩少女。
他的语声低微,恍惚有意思笑容,“等她长大,我会教她做个真正的淑女,像她的妈妈一样。”
像她,提着裙子满不在乎跑过草地;
像她,发着脾气,总被他们嘲笑太不像个淑女;
曾在钢琴旁,他弹奏,她吟唱;
曾在花园里,她作画,他欣赏。
历历眼前,幕幕心上……却终完,淡了、散了、不在了。
  第卅八记 (下)
同日,陈久善发动政变,突袭总统府,炮轰议院,派兵包围南浦,欲将正在此地阅兵的代执政及随行大员一网打尽。
代执政提早得知消息,已连夜撤往临近师团驻地。
霍仲亨率先出兵截击,将陈久善的补给线切断,将其先头部队堵在南浦,形成瓮中合围之势。代执政迅速发布讨逆电令,急调兵力围剿。其余陈久善党羽本就各怀机心,此时见一击失手,前路不通,后路难退,军心顿时溃毁……其中见风使舵者,立刻发布电文,称陈久善胁迫起兵,实不得已为之,急盼中央肃逆清剿云云。
正在山居养病的大总统惊悉陈久善兵变,威怒之下抱病赶回。
陈久善倒也是一条硬汉,虽知大势已去,仍孤军力战不降。
持续了二十余天的混战最终在霍仲亨为首的三大军阀连盒干预下终结。
陈久善惨淡流亡,乘货轮逃往日本。
黑龙会的人亲自护送他抵达东京,奉如上宾。
却在下榻当晚,陈久善于浴室中被刺,额头被一枪击中,横尸浴缸。
此事被日本封锁了消息,直至日前才有国内报纸披露,并公布陈久善横尸的照片。
隔日国内轰动,各家报纸均第一时间已头版登载此事。
念卿捏着报纸快步穿过走廊,不理会门口侍从,径自推门走进霍仲亨书房。
霍仲亨正在同一名部属谈话,见她一脸肃容直闯进来,便颔首令部属退下,并随手将桌上一份文件合起。
念卿扬手将报纸仍在他面前。
霍仲亨瞟了一眼,漫不经心笑道,“你理会这些做什么,刚刚出院回来又开始操心。”
霖霖平安归来后,念卿再度入院,病情因受了惊吓略有反复。
这一去便在医院整整住了两个月。
一周前医生做了细菌检查,结果是阴性,透视显示肺上阴影已弥合消失。
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将她从死神手里夺回,自当年初遇,一路风波险恶,她紧紧随他走来,无数威胁波折都不曾让他真正恐惧……只有这一场病,令他惧怕到无以复加,几乎当真以为要失去她了。
而今霖霖脱险归来,她亦好端端站在眼前,看着她或轻颦或浅笑,甚而扬眉动怒,也觉世间至乐莫过于此。
他朝她伸出手,笑容温暖,“过来。”
她却直望着他,“仲亨,回答我,这是怎么麽回事。”
报纸上陈久善的死讯其实已算不得新闻。
霍仲亨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无。
可这消息对于她,无疑是意料之外的。
“晋铭仓促离开,就是去做这件事?是你让顾青衣暗里帮他?”她满目惊疑,望住他不敢置信。霍仲亨笑容不减,目光略沉,“你怎么猜到是他做的?”念卿变了脸色,“他走的那样仓促,骗我说带方小姐一股返乡安葬,一去就毫无音讯……原来竟是去做这件事?”
当日陈久善勾结黑龙会劫持霖霖,事败之后,霍仲亨大开杀戒,名为搜捕暴徒,全城清查级部,将光明社秘密据点一网打尽,近百人被逮捕下狱;暗里对黑龙会势力痛下杀手,下令抓获一个便就地枪决一个。顾青衣所在的情报密查局也趁调查陈久善政变之机,在政界中严厉清查,但凡插到受过黑龙会贿赂,与日本人往来密切的官员,皆被隔离审查。
此举另日本人在南方猖獗一时的特务活动遭受打击。
从政界到军界,黑道白道,或官或匪,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陈久善亦成了杀一儆百的活例。
“这是大总统默许的。”霍仲亨看着念卿,淡淡开口,“情报局本就不打算放过陈久善,他知晓政界内幕太多,逃去日本后患无穷。”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念卿毫不让步,步步追问,“陈久善早就该杀,可为什么让晋铭亲自谋划这事,情报局的人做什么去了,竟让他一介外人来动手?”
霍仲亨目光深沉,定定看了她,并不回答。
念卿深吸口气,缓声问,“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事?”
霍仲亨拿起桌上那份文件,一言不发递给她。
念卿接过来,翻开见着密密麻麻数页,页头都打上红色“机密”印章,匆匆看去,确实情报局审定的光明社案件详情,并附涉案者名录,最后红笔写就的一行行全是枪决名单。
入目赫然,背脊生寒。
“为何给我看这个?”念卿抬眼望向霍仲亨。
“你看看后面的签名。”霍仲亨平静开口。
念卿目光移下,蓦然眼前一跳,映入那熟悉的三个字——薛晋铭。
名字是毛笔手书,毫无疑问是他的字迹。
“情报密查局第六特训处主任。”霍仲亨缓缓道,“这是薛晋铭的新任务,免去原均无副督察的闲职,调任情报局,直接向大总统负责。此次刺杀陈久善的行动由第三特训处主任顾青衣负责,薛晋铭协从。第六特训处专为对抗日本情报渗透而设,首要敌人便是黑龙会——除了薛晋铭,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确再没有人比曾任警备厅长、熟知黑龙会底细、与日本人打过无数交道、身手胆略皆一流的薛晋铭更适合这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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