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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初上舞全集

_21 藤萍 (现代)
圣香点头,“你们现在去给我爹辞行,死丫头你先换了男人的衣服,然后驾马车去百桃堂喝花酒,吃完饭你们就去换女人衣服,就这样。”
“那百桃堂是——一家妓院?”闻人暖笑了起来,望向玉崔嵬,“那我可要靠玉大哥提携指点,妓院……我想去很久了,可惜从来没去过。”
玉崔嵬扬眉转目,那模样很俊俏,却咬着嘴唇窃笑说:“那……当然。”
“换了衣服之后,如果有位看起来特别公正廉洁,一看就觉得像个白包公的嫖客要点花,你们就去吧,本少爷会在城外等你们。”圣香一本正经地安排,“那妙不可言的嫖客保管你们一看就知道,晚上 二更我们在城外朱仙镇城隍庙回合。”
闻人暖怔了一下,“这些……是你刚才安排好的?”她不知刚才那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圣香能做这么多事,而他似乎并没有出相府。
圣香笑眯眯地看着她,“刚才本少爷和赵二公子吵了一架,然后就拍拍屁股回来了。”
“那是——你从前安排的?”闻人暖越发迷惑。
圣香重重地敲了下她的头, “聪明的死丫头。”
她怔了怔,心下只有越发怔忡,圣香要他们逃到丞相府避难,而后又要带他们逃走,难道他不怕给相府带来腥风血雨……为什么要先到相府,然后再逃——其一是为了转移目标掩人耳目,其二自然是相府守卫森严敌人不敢轻举妄动,其三难道是……难道是圣香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安排下了——要他们带他走!不是圣香带着他们天涯逃亡,而是他安排下了要他们带他离开相府……要离开相府……作为一个逼迫自己不得不离家的借口?
不知为何,闻人暖在想到“从前安排”四个字的时候,由心底浮起的,就是这样不祥也不安的感觉。
圣香真的是要离开相府吗?如果是的话,那是为什么……
愿救玉崔嵬,那是圣香的一种侠气;但或者,那更是一种近乎自杀般的……一种舍弃……
她凝视着圣香,从圣香那言笑宴宴的眼眸里,她像大多数人一样,看不出什么东西,只觉完美无瑕、深不见底。
随后她和玉崔嵬就收拾东西,她换了身圣香的衣服,依照圣香的安排辞别赵普,乘马车奔赴曲院街百桃堂吃饭。
“你说圣香在想什么?”在车上想了好一会儿,闻人暖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神色有些郁郁,像染了点愁容。
“他只不过……是……”玉崔嵬泛起一丝轻淡的笑,“想要他身边每个人都好罢了。”
闻人暖缓缓摇头,她听不懂。
“那家里……他住不下去,再住下去也不好。”
玉崔嵬只多说了这么一句, “无论舍得还是舍不得,都是要走的。”
她似乎……有些了解了,但更多的,对于圣香,是满心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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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了,百桃堂已在眼前,玉崔嵬站了起来,从马车里走了出去。
赵普此时正在忧心柴房死鸟之事,又听说最近家里侍仆常常看见奇怪的人影,不稍说这些古怪事情全部都出在圣香那两个“朋友”进府以后,圣香这孩子良师益友从来不见,尽交些狐朋狗友,越是古怪的人他越喜欢。刚才那两位“朋友”终于辞别出门去了,赵普正想松口气晚上好好地教训圣香一顿,只听泰伯一迭声地在外叫苦:“少爷,你在屋顶上干什么?屋顶上很危险,快下来!”
赵普听了一怔,赶出门去抬头看,只见圣香在他自己住的“无攒眉”那间屋子顶上揭瓦片,不由得怒从心起,大声叱喝:“圣香!你在上面干什么!快下来!”
圣香遥遥地回答:“我在找东西……”
“快下来!给旁人见了成何体统?过会儿王大人要上门拜访,快给我下来!”赵普给他气得七窍生烟,“找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要你爬到屋顶上找?下来!立刻下来!”
“我明明记得藏在这里的……”圣香还在找,把屋顶的瓦片被翻得乱七八糟,“爹,我找到了立刻下去,我看见王大人进门来了,你快和他去喝茶……”
“快给我下来! ”赵普厉声喝道,气得全身发颤,指着圣香,“我就是从小把你宠坏了,长大了才成这副模样,难怪有人要写折子告你横行京城目无法纪!我原以为出门一趟你会变得懂事些,结果你变本加厉地胡闹……爹这次如果再不管教你,日后定要后悔!”他从书房里抽出一把板尺,“下来!”
圣香“哇”地叫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爹抽出板子来,从小到大他没被真打过,可见这次赵普真的震怒了。他缩了缩脖子,大喊大叫:“爹,你拿板子出来,我怎么敢下去……我不是在捣鬼,我在找东西……我小时候把我的宝贝藏在这里了啦……”他继续在屋顶上翻瓦片。
那边泰伯扛了梯子过来,爬了上来,“少爷你要找什么,泰伯帮你找,你还是快下去,别把老爷气坏了。 ”
圣香一见泰伯爬了上来,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拉起来扶好,“屋顶上很危险,你爬上来干什么?万一跌下去了,老爷岂不是要去厨房拿菜刀……”说着吐了吐舌头,溜眼看到赵普怒火上冲,他假装没看见背对着赵普继续喊:“爹,我找到了就下去。”
“赵大人……”进门的王大人茫然地看着赵普拿着板尺对着屋顶的儿子发怒,拱手道,“若是赵大人今晚有事,下官明日再来……”
赵普回头见了王大人,手里的板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得重重哼了一声,“让王大人见笑了,我这逆子,真是气得我不轻。”
王大人赔着笑脸,“怎么会……府上公子据说妙手丹青,善画美人,圣香少爷所画的百桃堂美人图,听说汴京街坊十分喜欢……”他蓦地发觉说错了话,整张脸黑了黑,满脸笑容都是僵的。
“他——上妓院去画人家院里的姑娘?”赵普倒抽一口凉气,他只知道圣香爱玩爱闹,从没想过他有这么大胆子逛妓院,顿时气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脸色煞白。
圣香在屋顶上一眼看见了,“爹!”他三步两步从泰伯那梯子上爬下来,奔过来给赵普顺气,“爹,爹,别闷着,换气换气,来……慢慢吸一口气,嗯……别急着说话,用力呵出来……”
赵普差点一口气闭过去,在圣香推拿下好不容易转了口气,一缓过来“啪”的一声给了圣香一个耳光,“你……你这个逆子……”他浑然不觉刚才他差点气出毛病,只颤抖着指着圣吞, “你竟然有胆给我上青楼!说!你哪来的银子上青楼?你除了嫖娼赌钱,结交损友,你还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圣香被他一个耳光打得侧过脸去,仍牢牢扶着他爹不动,“我……我……”他似有话要说,顿了一顿,终于没说,只皱眉说:“爹,要打要骂随便你,别气过头伤身体。”
“我养了你这么个儿子就是没事也给你气死!”赵普握起刚才找出的板尺,“啪”的一记抽在圣香身上,圣香咬着嘴唇不动,赵普抽了一记见他不动,扬起板子再抽,厉声道:“你可有什么辩解之辞?”
圣香退了一步, 因为赵普险险打中他眼睛,“爹……我……不孝……”
他竟没有一句辩解。赵普刚刚发泄的怒火再次往上升,“我今日就当着王大人的面,教训你这个不孝子!”
“啪”的一声,这下板尺落在圣香胸口,赵普心里微微一震,他刚刚兴起一丝心疼,这孩子身子不好,不知经不经得起这样的打,但转念这些年也就因为这样才把他宠得无法无天,反而怒向胆边生,于是再一下狠狠抽向圣香颈项。
身上打的地方看不见,这下打在左颈,一下起了道红痕,夹带丝丝血痕。王大人有点慌神,只怕赵普气坏了,劝道:“赵大人,这……这……只怕不妥……”
一句话没说完,赵祥从院子门走了进来,“爹。”
赵普在赵祥面前收敛了点,咳嗽一声,沉着脸,“什么事?”
赵祥指了指圣香,“我在毕总管那收到封信,是给爹的,关于三弟。”
“什么信?”赵普脸色难看至极,“拿过来。”
赵祥展开一封书信,圣香不知那是什么东西,扫了一眼觉得那书法写得还算漂亮。只见赵普越看脸色越难看,看完之后“嚯”的一声抖开撕了,对着圣香冷笑道:“听说你出去时和朝廷的重犯结交了朋友?”
圣香一怔,赵普这时已是怒极反笑,“哈哈哈,你胆子真不小,大理寺李大人给我暗示说你和朝廷通缉的要犯,那什么杀人人妖勾结在一起,我本还不信。现在我终于知道,你竟敢把朝廷要犯藏在我赵府房里——你说!刚才走的那两位究竟是什么人?我当只是你不知在那里认识的食客,现在才知道,你竟敢把朝廷通缉十年的杀人要犯藏在家里……嘿嘿嘿……
你好!你很好!你就不怕给人查了出来,你爹和你大哥、二哥,陪着你一起被满门——抄斩吗?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连串呵斥怒骂出来,圣香真是呆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玉崔嵬绝非朝廷要犯,他害人虽多,但从不留痕迹,也从不与官府作对。衙门哪里能找到他杀人的痕迹?若是有人说他是通缉十年的要犯,那必是……必是谁在官府档案之中做了手脚,或是根本在朝中有人,欲置玉崔嵬于死地!眼见赵普气得脸色忽红忽白,王大人竟然怕了,连称告辞,快步离开,只恨今夜来得不巧。而圣香一句话也辩解不出,他的确……把玉崔嵬藏在相府,的确……把相府安危至于何地?虽然江湖人物不可能当真攻打丞相府,也绝不可能公然与朝廷为敌,但他那时的确只想逼迫自己断然离家,的确考虑不周,的确……问心有愧!
圣香咬唇不答,赵祥突然冷冷地道:“你窝藏朝廷要犯,事已至此,王大人都已听见——你现在不走,难道是要等我们上报大理寺,当面叫官兵来抓你不成?”
赵普悚然一惊——赵祥这句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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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赵祥一把按住赵普的肩,沉声道:“爹,留下他,便是留下大患!”他语气严肃低沉,“爹此刻身在危机之中,绝不能留此把柄,三弟胡闹惹事,本已是众目暌暌,窝藏一事无论真假,爹都必须当机立断,表明态度以免落人口实,说爹纵子行凶,横行街坊!”赵普虽说功劳不小,但他读书不多,权势庞大,平日得罪的人本已不少,若是今日留下圣香,必是他日大患。
圣香又退了一步,只听赵祥冷淡地道:“爹纵容你二十年胡作非为,实在已经够了。今日将你逐出丞相府,你可知你有多少不是?”
圣香望着赵祥的眼睛,那眼里是真的痛心疾首,赵祥说:“其一,你仗相府之名在汴京胡作非为,结交损友,惹得朝中多人不满,斥为恶少年!其二,你身为丞相公子,逛青楼上妓院,嫖娼赌博,聚众闹事!其三,你耽于美色,把朝廷重犯藏匿家中,犯下滔天大罪!如今赵家将你逐出家门, 自此之后,你与赵家没有半点纠葛,即使是军巡铺派人追捕,落入大牢,或是你日后犯下更多罪行,是生是死,都与赵府无关!”赵祥目中掠过一丝骇人的精光,“听清楚了吗? ”
圣香咬着唇,闭上眼睛,再睁开,望向赵普,赵普嘴唇颤抖,“你——唉——”他转过身,“你去吧,自此以后,爹再也管不了你了,只恨你少时爹未曾严加管教,太相信你了……”
赵祥陡然目矢一张,厉声道:“还不快走!”
圣香被他一喝震得连退了好几步,只听赵祥冷颜疾色地道:“自此之后,你与赵家,两不相干!”赵祥扶着赵普,两人一同看着圣香,圣香一挑唇线,咬唇如此之深,那齿痕显出了殷红,他却是一挑唇笑了, “爹,你保重了。”他慢慢地转身,袖里掉下个东西,在地上滚了几滚,“这个……丢了吧。”他没再说什么,纵身越过围墙,离开养育了他二十多年的丞相府。
赵祥和赵普的目光都凝聚在圣香丢下的那团东西上,那就是圣香在屋上翻了一大堆瓦片找出来的“宝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似乎是一团纸。
不知为何,赵普和赵祥都没有去拾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赵祥才低低地“啊”了一声,“风筝。”
那是个风筝面,很普通的一只燕子。赵普的眼眶突然湿润,这就是他找了半天的“宝贝”啊……这风筝面是圣香七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带着圣香在院里放风筝时,亲手给圣香糊的那一个……“你三弟……”
他突然颤声说,“快叫你三弟回来!快去!”
赵祥缓缓摇头,“爹……他……他非走不可…… 他是大患。”
“你怎能这样说你三弟,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只不过……只不过荒唐了些……”那风筝面突然被风吹起,赵普慌忙赶过去拾起,只觉圣香走后越发心痛如绞,这孩子,当真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快去——追他回来!今夜寒冷,他身子不好……”
“爹,三弟长大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赵祥稳定的声音终于起了丝颤抖,“他已不是没有我们保护就虚弱得要死掉的那个小孩子了……”
赵普突然厉声道:“三弟?你什么时候认他是‘三弟’了?是不是他对你说了什么?他对你说了什么?”他突然抓住赵祥,“他从来没有那么听话!你叫他走,你赶他走他就走了……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赵祥茫然道,“他说皇上要杀他……他不想连累你,只有被你赶走。”赵普突然像被抽了魂魄一样僵住,“皇上……”
“他问我怎么办?”赵祥呆呆地看着赵普,话语里的苦涩终于一丝一丝泛了上来,“他问我怎么办……我不知道除了把他赶走之外……要怎么办……”
“他……”赵普抽了口气,脸色苍白地软倒。赵祥扶住他,“爹!”
耳边突然清晰地响起刚才圣香的声音:“爹,爹,别闷着,换气换气,来……慢慢吸一口气, 嗯……别急着说话,用力呵出来……”赵普大口大口地喘气,呆呆地看着寥落的星空,“今晚这么冷,他能去哪里?”
赵祥摇头,神色和赵普一样茫然,“他只和我说,他想要今夜走,但我不知道他真的犯了事,我也不知道这信上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圣香奔出丞相府。
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当赵普和赵祥愤怒也痛心疾首的怒吼斥责入耳的时候,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觉得……遍体……鳞伤……
那是因为那些责骂并不是假的,他真的……不是个孝子,也不是个忠臣。
夜风吹来,挨了板子的地方火辣辣地痛,这是他第一次被打,被爹打。
自此之后,爹再也管不了他了……自此之后,相府再也不能成为他的荣耀……
早已明知会是那样,可是依然……
圣香走出宝篆门,这里仍近宫城,深夜行人稀少,四下无人,他一个人慢慢走在月下。
身后是他的家,永远不能回的家。
自此之后,他与赵家,两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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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剧痛起来,他闷声忍着,一步一步往曲院街走,不想走得很难看。
但这次疼痛实在太痛了,他从未经历过如此剧烈的发作,额头渗出冷汗,他脸色苍白,嘴角却犹带着一丝浅笑——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哭不出来,他一张嘴就想笑……走到曲院街之前的胡同,他扶住墙稍微休息了一下,搞不清楚是夜太黑或是他自己头晕目眩,看不清路……休息了一会儿,他索性坐在地上看月亮,不能走的时候他从不勉强自己,这或许是他这么多年养成的惟一的好习惯。
今天的月亮很圆,人家说月亮是白玉盘是铜盆是蟾蜍是美人,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个烙饼。
稍微有点。嵩不上气,他努力地让自己呼吸得舒服一点,身上血液流动的声音他似乎都可以听见,稍微有点小毛病的心脏……他的大夫岐阳得意地告诉他他没事,可是有一种心疾,那是不到人死……查不出来的,那叫“左脉”。
和闻人暖一样,心头的血脉并没有长错,只是那些血……从不对的地方流出,所以……所以是随时都会死的。
所以他很怕死。
他时时刻刻都在享受。
时时刻刻都想玩,都想更开心一点。
他曾经有一度以为岐阳对了自己错了, 曾经有一度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长命百岁,但后来……后来有一次,他差点就这么死了……
他的影子给月光拖得老长,一寸一寸地长,一寸 一寸地孤独,一寸一寸地瘦。
然后他爬了起来,拍拍衣裳,检查清楚没什么尘土后,往百桃堂而去。
自此之后,你与赵家,两不相干!
圣香走到百桃堂门口的时候露出一个笑意,即使是他不容于天下,他活着不被任何人需要,他做的事没有人喜欢,但他还是希望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幸福。即使他的理由很荒唐很无稽,但他还是希望…—像大玉这样的人,像死丫头这样的人,像阿宛这样的人,大家都能幸福。
所以无论如何他是不许大玉死的。
大玉是个好人,只不过他自己都不知道而已。
怀着胸口尚未平息的剧痛,他笑嘻嘻地走进百桃堂,但见三楼的施试眉对他嫣然一笑,点了点头,示意聿修已经把人安全地带出去了。
那一笑,对他而言,真如春花绽放,温暖无限。
于是他也抬头一笑,笑若春花。
第二十六回 白帝荒城五千里
十二月三十一日夜。
那是过年的前一天。汴京城外寒风刺骨,满地大雪,通往城外朱仙镇的官道上皎白光洁,积雪盈尺,没有脚印或蹄印,今夜是除夕,第二天便是春节,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郊野之上越发荒凉空旷。
一辆马车慢慢地从开封南薰门出来,踏上前往朱仙镇的路途,车前两匹骏马,在雪地上一踏一个蹄印,缓缓前进,只怕打滑。
朱仙镇距开封城南五十里,据《祥符县志》记载:“朱仙镇相传战国朱亥故里,亥旧居仙人庄”故名。百年后岳飞进军朱仙镇,此镇声名大噪,而太宗太平兴国七年冬,它仍是默默无闻的小镇。
马车里一男一女,男子半面毁容,剩下半张面颊仍然残艳动人;女子纯稚温婉,不过十八年华,十分秀雅。这两人正是从汴京城百桃堂易容出城的玉崔嵬与闻人暖,聿修将他们带到城外,雇用马车将他们送至朱仙镇,他便回城去了。
似乎城里还有什么大事等着他处理,聿修没问他们是谁,几乎一言不发地把两人送出了城外,人便立即回去。闻人暖心里奇怪:圣香居然会有这么沉默寡言的朋友。随着马车缓缓前行,她看了伤势未愈的玉崔嵬一眼,“玉大哥,你说我们真的回秉烛寺?”
玉崔嵬凝视着马车窗外的雪地荒野,闻言轻轻笑了一下,“不回秉烛寺,能去哪里……”他言下似乎很萧索,身为江湖两大迷宫之一的秉烛寺寺主,他却并不喜欢重回莫言山。
“玉大哥不想回去?”闻人暖微笑,“不想回去的话,玉大哥想去哪里?”
玉崔嵬坐直了身子,也微笑道:“我正在想,奇怪活了这么大半辈子,竟没个地方想去……”他悠悠地看着马车走过的郊野,“或者……有个地方想去。”
“哪里?”闻人暖轻轻抚摸他一头长发,玉崔嵬长发未梳,任其流散,模样依然亦男亦女。她对玉崔嵬总有一种怜惜之情,也许是因为她从未经历过故事里那“鬼面人妖”作恶的年代,眼里的这个人只是很不幸,很强韧,也很美丽。
“那个地方很远。”玉崔嵬说,“算了,不去了。 ”
“那么说说在哪里也好啊。”闻人暖拿了梳子给他梳头,“反正到朱仙镇还有三十里地,无聊得很。”
“有个地方,叫小梅。”玉崔嵬说,“那个地方很远,十多年了,记不清在哪里,有户人家姓康。”
说话的时候他似有所思,也似并没有忆起什么,一切早已随着时间忘却,想追忆,也了无痕迹。
“康什么?”闻人暖温言问, “是玉大哥的……朋友?”
“康什么……”玉崔嵬凝神想了想,“不记得了,不算是朋友吧……小梅,一个很美的地方,像这种季节,应该有满山腊梅和雪,很香。”
康……康什么……连名字都已忘却,却忘不了那种气息、那种味道、那个地方、那个人……闻人暖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在你记得的时候去呢?”
玉崔嵬一笑,转了话题:“你该给月旦留个信,让他接你回去。”
“我想陪圣香。”闻人暖不笑了,眉宇间渐渐泛上一层抑郁之色,“他……唉……他……”她没说下去,发了会呆,缓缓摇了摇头。
玉崔嵬也没问,只是笑了一声,支颌不动了。
一路之上竟然没有阻拦,本应有的跟踪和拦截都没有出现,这一辆马车辘辘地到了朱仙镇,停在了城隍庙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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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百桃堂。
施试眉看着圣香进门的样子,心里其实稍微有些诧异:这位大少爷今天居然满身尘土,那一身衣裳虽然华丽,却片片擦了灰尘瓦砾,就像突然去做了半天脚力。但圣香笑得灿烂,她没问什么,只是嫣然一笑,说聿修把人带出去了。
圣香喘了口气说:“阿弥陀佛,那本少爷也要走了。”他对施试眉眨眨眼,“眉娘啊,替我给木头说再见。”他皱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显然对脏了的衣服很不满意,转身就要走。
“圣香。”施试眉从三楼走了下来,缓缓地说,“除了让他帮你把人带出开封,你就再没有别的话说?”她嘴里的“他”,自然说的是聿修。
“没有。”圣香答得很快,很肯定。
“只要你开口, 无论什么事, 他都可以帮你……”施试眉倦倦地道,轻轻捋了下头发,“甚至容容、六音、则宁他们全部……都会帮你,为什么你从不开口?”
圣香答非所问:“则宁……他为什么回来了?”
则宁被刺配涿州,圣香曾亲自去请,他宁愿与妻子终老涿州,也不愿要荣华富贵,却为什么突然回来……还做了广东路安抚使?
施试眉凝视他的背影,圣香面对门口,背对着她。她答得很简单:“那时你失踪了。”
圣香似乎是笑了,往前要走。施试眉追了一步,“圣香!”她喝了一声,只追了一步。
“眉娘……如果聿木头死了,你要怎么办?”圣香似乎无可奈何地闻声停步,站到了门框边沿,前面便是街道,便是无边无际的夜。
施试眉默然了一下,“我要比他先死。”
这回答答得蛮横。圣香又笑了,“那百桃堂呢?”如果施试眉死了,百桃堂数百女子如何生活?
施试眉怔了一下,圣香往前走了,“当然无论什么事,你们都会帮我,可是除了我,你们都不是一个人……我不要你们帮。”
他的背影没入夜里,最后一句话说得平淡也平静,却很决绝。圣香说话很少说得强硬,但这一句没有挽回的余地,那是早已下定的决心,不知从多早之前就下定的决心。
施试眉站在门口第一张桌子旁边,隆冬的寒风吹过,她单薄的衣裳猎猎飘舞,她几乎是温柔地苦笑了——无论如何,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事,他们都会帮你,但是这一次, 即使你死也不会开口,他们……却早已去了。
你要救玉崔嵬,多大的事,大家……怎么能不知道呢?
即使你不要他们,他们却又怎能……舍弃你?
圣香走出百桃堂,摇摇晃晃地走在街道上,今夜是除夕,突然间下起雪来,他抬头望天,有种无言的感觉,竟不知该想些什么才好。走出南薰门的时候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约莫三更时分,雪薄薄地下了一层覆满鞋面,一个人缓步从远处走来。
身材高大骨骼宽大却很消瘦,怒发弩张,右手握着一柄古剑出奇长,上刻“烛房”二字。
圣香抬起头来,来人一双深目,看人的时候似乎能从人身上看出一个洞来,正是屈指良。只听屈指良长剑一提,倏然架在圣香颈上,“玉崔嵬呢?”
圣香看他衣袍底边夹杂着泥石和残雪的地方,那雪在融化,于是屈指良的鞋子和长袍下摆浸透了泥水,看起来稍微有点狼狈。显然这几日他徘徊在相府外面,打不定主意是否进去动手,今夜从玉崔嵬出相府,他也追踪甚久,十分辛苦。玉崔嵬在百桃堂失去行踪,他却并不灰心,在城外等候,果然就等到了圣香孤身出城。圣香却也知道,闻人暖和玉崔嵬这样出城十分冒险,出府的时候必定有多人盯梢,能否顺利脱身都是未知。他在城门稍微等了一会儿,果然等到了追丢人的屈指良,心里却是笑了:这证明玉崔嵬脱身了。
以屈指良昔日大侠的身份习性,会不自觉地避免去和青楼女子接触,尤其是有恩客陪伴的青楼女子,这有失身份。玉崔嵬有闻人暖作陪,被聿修带出去的时候,屈指良真的未曾察觉。
“玉崔嵬人呢?”屈指良见圣香不答,手腕一紧,剑刃在圣香颈上压出细细的一道血痕,一滴鲜血沿着剑刃蜿蜒而下。
“喂。”圣香右手一抬,隔着袖子握住那柄剑。
这柄剑杀了毕秋寒,那一天的景象历历在目,他记得清清楚楚。只听圣香说:“除了杀人,你还会什么?”
屈指良收回了剑,拄剑而立,冷冷地道:“他人呢?”
圣香拍了拍袖子,在屈指良的视线威仪之下站得笔直,“屈指良,说真的,论比武打架,你可以算天下第一,本少爷最多算天下第九十九,但是本少爷看不起你。”他答非所问,但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屈指良没动怒色,乍一看,这个男人严厉正直依旧,没有丝毫恶念。
要练到如屈指良这般武功,非数十年的忍耐、毅力、不屈、勤奋、刻苦不行,如果他不是受制于人,单凭这一份坚忍不屈就足以受人尊敬。只听圣香说了那句“本少爷看不起你”之后又扬眉大声说:“一个大男人受制于人,只知道言听计从不思反抗,杀人放火竟然能心安理得道貌岸然,你根本就是只带着英雄面具的疯狗!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从你害死第一个人开始,你已经被你自己毁得面目全非,践踏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想过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他指着屈指良的鼻子怒吼,喘息未止,胸口的痛重新泛滥起来,心情却很快意,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像潮水那样汹涌。
屈指良渐渐被他一句一句激起了怒意,听到他那一口气三声“值得吗”,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
一言出口方惊觉自己失控,圣吞已然抓住他的话柄,“他是谁?”
三个字一问,屈指良竟而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圣香的反应何等敏捷,大声说:“就算你杀了玉崔嵬,你也救不了他是不是?为了他你要杀人杀到什么时候才够?换了我是他,我早就——”他还没说出来“我早就自杀了”,屈指良的神色竟起了一层奇异的变化,变得极度惶恐不安,脸色苍白。圣香顿了一顿没把“我早就自杀了”说出来,气氛就这么僵着,过了好一会儿,圣香的语气放缓了:“他还活着吗? ”
屈指良僵硬着表情,突然厉声问:“玉崔嵬呢?”
圣香也大声反问:“他还活着吗?”
两人僵持地对视着,就如一对敌意十足的公牛,圣香喘息了几声,他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觉得这场角力他会赢,“他——还——活——着——吗?”他一字一字地问。
屈指良握剑的手在颤抖,突然一声厉啸,转身疾掠而去,在雪地上刹那间变成一个黑点,去得快得骇人。
“啪”的一声,圣香一下子坐到地上,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是男是女是猫是狗……他赌了一把,结果赢了。他今夜显得很残忍,因为他先受了伤……如今发泄过了,却觉得很索然,他能够体会——屈指良被他刺伤得痛苦,被他逼得恐惧,但为了能救大玉,他非逼走屈指良不可!
雪仍然在下,落在他锦衣和发稍上,圣香呆呆地望着夜空,今夜下雪,连星星都看不到。荒郊野地只有他一个人,屈指良杀了毕秋寒,但也许杀人的人比被杀的更痛苦,人生……颠覆如梦,荒诞离奇,也许午夜梦回连自己都不相信,我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为何坚持要救玉崔嵬?也许玉崔嵬让他看到极萧索寂寞的人世之中,人性的最终,其实还是温暖的。
发了一阵呆,圣香嘴角微翘,还是笑了一下,拍拍衣裳往城外的官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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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仙镇城隍庙。
玉崔嵬和闻人暖生着一堆篝火,距离城镇颇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一两声呼喝,不知是什么人在荒郊野外喧哗,传过来的时候也很缥缈。四周很寂静,连鸟叫虫鸣都没有,毕竟是隆冬,只有雪落的声音。
“为什么——没有追兵?”闻人暖拿了根烧焦的木炭在地上画图,终于问出了口。她和玉崔嵬是被一路追杀逼入相府的,那出来的时候必然有人盯梢,她不信换了身衣裳就能甩掉所有敌人,那是痴人说梦。
玉崔嵬凝神听了听远处的声音,拾起一截枯木丢入篝火。“不知道。”
“喀”的一声,那截枯木烧裂了树皮。闻人暖没再问,托腮看着火焰,“玉大哥,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她在此情此景仍然微笑得很柔软,“为什么他们叫你‘鬼面人妖’?十年前,你真的是一个奸淫掳掠的大坏蛋?你……采花吗?”玉崔嵬看着她好奇的脸,很妩媚地笑了笑, “采花不至于,奸淫掳掠的大坏蛋,大概吧……”他想了想,折了段枯木丢入篝火,懒懒地道:“忘了……我杀过很多人。”
“你爱过很多人吗?”闻人暖问,仍然好奇地看着玉崔奉嵬。
玉崔嵬斜睇了她一眼,呵气如兰,吹了口气在她稚嫩的面颊上,“你说呢?”
闻人暖吐吐舌头,笑得很俏皮,“我说是。”
“这么顽皮的小丫头,嫁了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他的日子往后难过喽。”玉崔嵬不置可否,敲了下她的头。
“月旦他……”闻人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其实很铁血。”
“哦?”玉崔嵬含笑, “怎么说?”
闻人暖这次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圣香怎么还不来?”
“来了。”玉崔嵬指指前门,一个人影缓缓从已经下得深到脚踝的雪地里走近庙门,闻人暖目光一扫,“不是圣香……”
来人即使在深雪地里也能走得舒缓优雅,玉崔嵬目光一注,闻人暖已经脱口而出,愕然道:“月旦!”
这从庙门口缓步走进来的年轻人蓝衫夹袄白纱罩袍,容颜秀雅纤弱,呵气成霜,神色宁定,不是宛郁月旦是谁!
为什么圣香没来,来的却是宛郁月旦?
闻人暖和玉崔嵬面面相觑,宛郁月旦的神色却很从容,从容得就像他本来就应该从庙门外走进来一样,他先对玉崔嵬行礼,“姐夫好。”随即对闻人暖微笑,“阿暖,回家了。”
“月旦,你怎么来了?”闻人暖轻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宛郁月旦也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你可知现在汴京城外潜伏多少江湖人物?我怎么能不来接你?姐夫的仇家不下二三十家,十一门派包括崆峒、青海、紫衣等,还有屈指良……只有仇家也就罢了,‘白发’、 ‘天眼’领着许多人纠缠其中,阻拦大家对圣香不利,局势复杂,一不小心说不定引起一场百年未遇的江湖大战。何况其中善恶不明,糊涂的不在少数,姐夫其实本身秉性如何无人知晓,他昔日的仇怨难以了结,这事太复杂……”他轻轻拍落肩头的落雪,“除非圣香能证明姐夫已经改邪归正,否则……”
“否则一场大战难以避免。”玉崔嵬柔声道,“除非玉崔嵬变成一个‘好人’,否则他死——”
宛郁月旦明净但难以视物的眼睛凝视着他,“姐夫你当然不能死。”他慢慢地说,“你死了,圣香永远没有机会证明他是对的……”
玉崔嵬“扑哧”一笑,似乎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眼神艳艳的,煞是动人。“那月旦你会救我吗?你觉得你姐夫是个好人,”他对宛郁月旦抛了个媚眼,笑吟吟地问,“还是坏人?”
宛郁月旦看着他,也柔声道:“姐夫是个多情人。”
玉崔嵬大笑。
“做多情人,比做好人更多了颗七窍玲珑心。”
宛郁月旦柔声道,“不像做无情人,心眼只需一个,死也是那一个,横竖不被人动了心去。”
听闻这句话,闻人暖和玉崔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闻人暖往外看了一眼,“碧大哥没有和你一起来?”宛郁月旦细细地张了张眼角,“他一直跟着屈指良,辅平和辅汉跟着我。”
闻人暖却道:“月旦既然能找到这里,辅平和辅汉大哥一定跟在我身边很久了吧?”她了解宛郁月旦,一双明眸凝视着他,“圣香呢?看到他没有?”
宛郁月旦似乎对她关心圣香毫无芥蒂,微微一笑,“他遇上了屈指良。”
闻人暖和玉崔嵬一怔,都有些变色。宛郁月旦又道:“但不知道他和屈指良说了什么,竟然把他吓跑了。 ”
闻人暖和玉崔嵬面面相觑,圣香果然神通广大。
“阿暖,回家吧。”宛郁月旦温柔地说,“这里很危险,今晚冷得很,你还是尽快回家比较安全。”
闻人暖抬头一笑,“我寄回家的信你收到了吗?”她问的是她求救的信。
宛郁月旦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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