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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阙系列 帝王业(新版)_作者 寐语者

_18 寐语者(现代)
“这胡光烈还在吵闹不休么?”我笑着摇头。
“你们且消遣着,我去瞧瞧胡疯子又发什么疯。”萧綦亦笑,朝哥哥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哥哥把玩着一枚玛瑙棋子,敛了笑容,淡淡问我,“为何偏偏是这胡家的女子?”
“胡氏有何不妥?”我抬眸看向哥哥。
“将门之中,也不是挑不出娟雅淑女,这个胡氏年纪轻轻,听说性情十分泼辣,如何能与子澹匹配,你这不是乱点鸳鸯么?”哥哥蹙起秀扬的眉梢,侧面看去十足俊雅,更令我想起了子澹郁郁蹙眉的模样,心中不由泛起刺痛。自从那夜之后,他以养病为名,既不上朝也不入宫,终日在贤王府闭门不出。
我也再未踏入贤王府一步,倒是萧綦亲自去贤王府探望过他,我称病不肯同去,萧綦也并未坚持,回来只淡淡说,子澹气色已见大好。哥哥却时常出入贤王府,不时给送去子澹喜欢的诗书古画和滋补珍品。听哥哥说,子澹如今十分淡泊,虽少言寡欢,却已不再酗酒,也肯用医服药了。只是哥哥身为宰辅,公务日渐繁忙,也不能时常陪伴子澹。
与此同时,萧綦催促我为子澹择妃,也一日紧过一日。
靖儿渐已长大,终不能长久称病,幽居深宫。萧綦已起了废立之念,子澹迟早会继位为帝。他的王妃便是未来的皇后人选,也是名义上的六宫之主。萧綦对此格外看重,一心要选个军中权臣的女儿安插在子澹身边,我无法直接违逆他的意愿,只能在选秀之时,尽力挑选个忠贞善良的好女子。
原本我对待选的将门之女并未存过多少指望,只随意点了几名少女入宫待选,未曾想到,其中一名女子竟让我刮目相看。
“你并未见过胡氏,怎知她就一定不好,泼辣也未见得就是坏处。”我拈起那片枯叶信手把玩,微微一笑,“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哥哥神色一动,似有所了悟,“你说子澹是丝萝?”
我垂眸叹息,“从前的子澹是弱柳,而今已成枯藤。唯有让他与茁壮的乔木相依,或许才能重获生机。”
哥哥默然片刻,扬眉问道,“莫非你选的胡氏,倒是他的乔木?”
我哑然一笑,却无法回答哥哥这个问题。谁是谁的良木,谁又可依托终生,只怕世上无人说得清楚。
这桩婚事,不仅哥哥置疑,连胡光烈也不肯将他幼妹嫁入皇家,为此不惜忤逆萧綦,三番五次地闹腾。这粗豪汉子倒是真心疼爱他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正如当年哥哥疼惜我一般。若不是亲眼见了胡瑶,我绝想不到胡光烈会有这样一个光艳可人的妹妹。胡瑶年纪虽轻,却没有一般小女儿之态,更没有名门淑媛的骄矜,言行举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隐隐有英爽之气。那日见她红衫似火,素颜生晕,朝我绽开明媚笑容,我顿觉被初春阳光所照亮。有这样的女子陪在身边,再深浓的阴霾,都会退散吧。看着胡瑶,连我亦觉得自己黯淡下去。她有青春、有朝气,有着飞扬跳脱的活力,而我只有一颗被岁月磨砺得冷硬的心。或许只有她那样明净坚定的女子,才会是子澹的良伴。
姻约
贤王册妃大典择吉举行。
大婚场面盛况空前,京中万人空巷,争睹皇家风华。贤王府喜红灿金,一草一木都似染上了浓浓喜色。喜堂之上,萧綦主婚,百官临贺。入目喜红,刺得我双眼微微涩痛,远远的,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也或许,只是我不想看见。
子澹大婚后,很多琐事也随之尘埃落定,宫廷里似乎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天气一冷,我又时病时好,终日静养,越发懒于动弹,只偶尔入宫探视姑姑和靖儿。
靖儿四岁了,病情依然没有丝毫起色,终日痴痴傻傻如一个布偶。
这日天色晴好,我只携了随身侍女,牵着靖儿信步走在御苑之中,任阳光淡淡洒在身上。
“天祚尽,历二帝而倾”,民间市井流传的那首宴谣,不是没有深意的。朝堂上那么多眼睛在看着,那么多耳朵在听着,早晚会有人发现小皇帝痴呆的秘密,他不能永远躲在垂帘背后,做一个无声无息的木偶。随着萧綦一步步接近帝位,靖儿存在的价值,越来越小了,也该到了他退场的时候。
那首谚谣,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从痴呆的小皇帝手上夺走帝位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名正言顺,明面上还欠了一份冠冕堂皇,水到渠成。这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盘棋,一味进逼反落了下乘,到了这份火候上,反而要欲扬反抑,以退为进。弄权之术与王霸之道,历来是缺一不可。靖儿只是当年不得已的傀儡,如今子澹已被削去了全部羽翼,也就成了最好的棋子。废黜靖儿,拥立子澹,萧綦依然大权独揽……他离帝位每近一步,就意味着又一次屠戮或倾覆。
只是靖儿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或许离开这宫廷,对他也是一件幸事。
我抱了孩子,坐在苑中默默出神,初冬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这一刻宁静安恬,仿佛远离了帝王家的纷争苦难,俨然一对平凡人家的母子。
肩头忽暖,一领羽纱披风搭在身上,萧綦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浓眉微蹙,深深看我。
冬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给他冷峻如削的侧颜笼上淡淡光晕,玄黑锦袍上绣金纹龙张牙舞爪,似欲活过来一般。
他抚了抚靖儿头顶,淡然道,“过不多久,这孩子也该离开了。”
“废立之事,关系重大,你果真决定了么?”我抬眸看他,他却久久沉默,没有回答。
夕阳西沉,晚风带了微微寒意,掠起他广袖翻飞。
他忽而笑了笑,“当年我曾说过,陪你看江南的杏花烟雨,还记得么?”
我怎会不记得,在宁朔城外,他说要陪我看尽海天一色、大漠长风、杏花烟雨……年年仲春,看着宫墙内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都会想起他当日的话。
我望进他眸中,无尽怅然,却又甜蜜,“我以为你早已忘了。”
“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江南。”萧綦回头凝视我,薄削的唇边有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
我心中蓦的一突,怔怔望了他,几疑自己听错,“去江南?”
他微微一笑,“到时,我还政给子澹,放下外物之羁,带着你离开京城,你我二人远游江南,从此逍遥四海可好?”
我僵住,分不清他是戏言,或是试探,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萧綦深深看我,明犀目光似不放过我脸上一分一毫的变化,唇边依然噙着莫测的笑意,“怎么,你不喜欢?”
我被他的目光迫得透不过气来,良久,缓缓抬眸看他,“抛下天地雄心,只求一身逍遥,那便不是你萧綦了。”
萧綦迫视我,目光深邃,眼中笑意更浓,“那要怎样才是我?”
抛开世间羁绊,双双远遁江湖,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也曾是我当年的梦想,假如我遇上的人不是萧綦,或可让这梦想成真。然而,当我遇着他,他亦遇着我,一路走来已再不能回头,也不屑回头!我们携手砍开了丛丛荆棘,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彼此都已血痕斑斑,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登上那至高的峰顶!
“想明白了么?”他迫近我,强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问道,“阿妩,我要听见你的真话,一旦想好,就再不能摇摆犹疑!”
我仰头望着他,心中一片明彻,一字一句缓缓道,“我要看着你成就霸业,君临天下。”
废立国君,关系重大,自然非同寻常,这一废一立之间,绝容不得半点动荡。
靖儿年幼病弱,恐难保社稷稳固,以这个理由将他废黜,没有人敢持有异议。摄政王有意废君另立,这一风声迅速在朝野传开。贤王子澹从一个幽居闲人,变成众所瞩目的储君。扑朔迷雾中,谁也猜不到萧綦的心机,看不清未来变数究竟如何。
然而朝中微妙的权力布局,已经开始变动,每一枚棋子都在萧綦的操纵下,悄然移动,暗暗倾斜。
命运的轨迹在不经意间更改,一场翻覆天地的大变局,不知不觉展开。
这个冬天,过得格外悠长。
临近岁末的时候,南方两大豪族,沈氏和吴氏同时入京朝觐。
沈吴两家均是江南望族,世袭高爵,令名远达,在江南的声望实不亚于王氏。此番朝中大势变幻莫测,即便远在江南的两大豪族,也再按捺不住,名为觐见,实则专程为联姻而来。摄政王不纳姬妾,已是天下皆知之事,且萧綦出身孤寒,没有亲族兄弟,如今与他最亲厚的只有王氏。
簌玉别苑中,哥哥张口衔过一旁侍姬剥好喂来的新橙,只笑不语,一派悠然自得。
我揉了揉额头,望着哥哥苦笑,“你倒轻松,现在两大豪族的女儿争相要嫁你,你说如何是好?”
“要么一并娶了,要么一个都不娶!”哥哥笑谑道,身侧八美环绕,莺莺燕燕,一派旖旎情致。
“可惜我们只得一个江夏王,又不能拆作两半,若是拆得开,早就动手将他拆作八份了。”说话的是哥哥最宠爱的侍妾朱颜,一口吴侬软语,婉转娇嗔。
哥哥几乎给口中橙子噎住,瞪了她,啼笑皆非。我转眸一笑,“不如将你家王爷入赘过去,省得分来拆去的麻烦。”朱颜掩口轻笑,“如果真是如此,还请王妃开恩,将奴家也陪嫁了去,给王爷做伴。”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岂不是太让人占了便宜?”
众姬妾笑闹做一团,我却心中陡然一动。
我几乎忘记了,叔父膝下还有两个女儿,当年随婶婶回归琅玡故里,已经多年不曾相见,如今算来也该有十五六岁了。
刚刚结束了战争的浩劫,江南人心浮动,朝野上下都在期待这一场联姻之喜,希望借此驱散杀戮留下的阴霾。
哥哥屏退了众姬,只余我们兄妹二人,我正色问他,是否真的愿与江南豪族联姻。
他却无所谓的笑笑,“人家闺阁千金不远千里嫁了来,我总不能拒之门外。”
我凝眸望向他,“哥哥,这么多女子当中,可有哪一个,在你心中胜过任何人,世间只有她是最好?”
哥哥不假思索地摇头笑道,“每个女子都很好,我待她们每一个都是真心,也都是相同的,分不出谁是最好。”
“嫂嫂呢?”我静静看着他,“连她,你也不曾真心相待过?”哥哥陡然沉默下去,脸上笑意敛尽。我从不曾刻意追问他的那段往事,只恐令他伤心,如今我却再不愿看他沉溺在往事里,从此将心扉封闭。
“故人已矣,如今说出来,想必她也不会怪我了。”哥哥叹息一声,缓缓开口,“你说得不错,我的确错待了她,直始至终都不曾对她真心相待。”
我怔住,却听哥哥徐徐道出那一段尘封往事,“当年我与桓宓的婚事,本是源于一场赌约。我初见桓宓时,并不觉得她如何貌美,只因她性子冷傲,对我不屑一顾,反倒激起我好胜之心。当时年少轻狂,便与子隆……先帝打赌,誓要打动那桓宓的芳心。先帝早已知道桓宓将被册立为子律的正妃,我却全然蒙在鼓中,被他大大地戏弄了。恰好那时父亲正在考虑我的婚事,我看上桓宓的事被他知道,原以为会招来他一顿痛斥,却不料他非但点头认可,更决意将桓宓聘为我的妻子!我啼笑皆非之下,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愿,且对桓宓也存了好胜征服之心,便一口答允下来……待我得知她与子律原有婚约,且自幼两情相悦,却已经为时晚矣!赐婚的旨意已颁下,一切无可挽回!”
一句戏言,一个赌约,毁了两段锦绣姻缘,更令嫂嫂与子律抱恨终生!我怔怔听来,只觉满心悲凉。
哥哥神色沉痛,“自此大错铸成,子律与我反目成仇,我亦无颜见他,无颜面对桓宓。我一气之下远游江南,却不料……”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哥哥再不愿娶妻,宁肯流连花丛,也不肯真心接纳一个女子,他是害怕再次伤害旁人,害怕有人成为第二个桓宓。
“你我的婚姻娶嫁,都由不得自己心意,与其作茧自缚,倒不如及时行乐。”哥哥勾起薄唇,又是慵懒如常的笑,语意中却有了几分怅然。
不经意间,我想起了那夜为他不辞风露立中宵的痴心女子,我握住哥哥的手,叹息道,“哥哥,你只是还未遇见那个人。或许有一天,当你遇上了才会明白,能够全心爱恋一个人,也令他全心爱恋你,那才是时间最深挚的情意。”
哥哥怔怔望了满庭木叶纷飞,半晌才回过头来,罕有的认真沉静,“我宁愿永远不会遇到那样一个人”
数日之后,我以太皇太后的名义颁下赐婚的懿旨。
沈氏嫡长女沈霖许嫁江夏王王夙为正妃;信远侯长女王佩,加封宣宁郡主,赐婚银青光禄大夫吴隽。
数年间,我的家族历经起伏,几乎登上了权力之颠,又险些跌落万丈之渊。所幸,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今日的王氏总算在我手中重新崛起,任凭风云变幻,天下第一豪族的高望依旧不堕。
母亲丧期未过,哥哥迎娶沈氏最快也要明年夏天,而宣宁郡主与吴隽的婚期,也因长公主丧期之故,定在三个月后。
哥哥派人从琅玡故里迎来了我的婶母和两位妹妹,暂居于镇国公府。
婶母她们到京的次日,萧綦下了早朝,特地和我一起前往府中探望。
昨夜下过一场小雪,晨光初绽,积雪未消,朱门深苑内,一派琼枝玉树,恍若仙宫。
“到底是名门风流,不同寻常。”萧綦含笑赞许,“镇国公府的气派,比之皇宫内苑也不遑多让,不愧为钟鼎世家!”
我微笑,目光缓缓移过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却是酸涩黯然。他只看到眼前草木砖石的堂皇,空有金堂玉马,又哪里及得上昔日的繁盛气象。萧綦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将我揽住,虽不言语,目光中尽是了然和宽慰。我柔柔看他,心中亦是暖意融融。转过连廊,不经意间瞥见那嶙峋假山,我不觉展颜而笑,“你瞧那里,从前我和哥哥常常躲在假山背后,丢雪团吓唬小丫鬟,等把人吓哭了,哥哥再去扮好人,哄小姑娘开心。”
萧綦笑着捏了捏我鼻尖,“打小就这么淘气!”
我躲开他,忽起顽心,提了裙袂往苑子里奔去。长长裙袂一路扫过积雪,绛紫绡纱拂过琼枝,宫缎缀珠绣鞋上尽是碎雪屑。
“小心地上滑!”萧綦皱眉,赶上来捉住我,眼底却是笑意深深。我趁机抓了一把雪,往他领口撒去,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
“你站着,不准动来动去,我都丢不到你!”我跺脚,抓了满满一捧雪,用力撒向他,忽觉身后有疾风袭来——
“当心!”萧綦骤然抢上前来,我眼前一花,被他猛的拽住,耳边有什么东西呼的掠过,眼前雪末簌簌洒落。我愕然抬头,见萧綦将我护在怀中,他肩头却被一个大雪团砸中,落了一身的碎雪,狼狈不堪。
萧綦脸色一沉,转头向假山后看去,“何人放肆?”
我亦愕然,却见眼前一亮,一抹绯红倩影转了出来。一股冰雪似的人儿裹在大红羽纱斗篷底下,巧笑倩兮,明眸盼兮,令雪地红梅也黯然失色。
“阿妩姐姐!”可人儿脆生生一声唤,乌溜溜的眼珠从我身上转向萧綦,俏皮地一吐舌头,“姐夫你好凶呢!”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
“你是倩儿?”我怔怔望着眼前少女,不敢相信记忆中那个胖乎乎的傻丫头,就是眼前这明媚不可方物的少女,我的堂妹,王倩。
“叩见王爷、王妃。”婶母穿戴了湛青云锦一品诰命朝服,领了两个女儿,向我们俯身行礼。
钗环摇曳,映着鬓间斑白,仍难掩她清傲气度,雍容面貌。我扶起她,凝眸端详,眼前却浮现姑姑沧桑憔悴的面容。她们妯娌二人原本年岁相仿,如今却似相差了十余岁。婶母也出身名门,本与姑姑是自幼相熟的手帕交,嫁入王氏以后更添妯娌之亲,谁料日后渐生嫌隙,两人越走越远,最终姐妹反目。
那一年,姑姑不顾婶母求情,将她唯一的儿子送往军中历练,欲让他承袭庆阳王衣钵。
我记忆中的堂兄王楷,是个颖悟敏达,满怀一腔报国热血的少年,却生来体弱多病,到了军中不习北方水土,不久就病倒,未及回京,竟病逝在外。婶母遭遇丧子之痛,偏在此时,哥哥王夙被加封显爵,婶母由此认定了姑姑偏袒长房,将堂兄之死怪罪在她头上,对她恨之入骨,乃至对我们长房一门都心生怨怼。
及至当年逼宫一战,叔父遇刺身亡,婶母心灰意冷之下带了两名庶出女儿返回琅玡故里,多年不肯再与我们来往。
两个堂妹都是叔父的妾室所生,生母早逝,自幼由婶母养育,倒也情同己出。她们离去的时候,长女王佩才十岁,次女王倩不到九岁。一别数年,当年追在我身后,一口一个“阿妩姐姐”的小丫头,已出落成眼前娉婷的美人。倩儿俏生生立在一旁,却冲旁边那少女佻皮地眨眼。她身旁的高挑少女垂首敛眉,穿一袭湖蓝云裳,云髻斜挽,眉目娟美如画。
“我总记得佩儿小时候怯生生的模样,想不到如今已出落成如此佳人。”我拉起佩儿的手,含笑叹道,“倩儿也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了。”
佩儿脸上微微红了,低头也不说话,甚至不敢抬头看我。
婶母欠身一笑,“妾身僻居乡间,疏于教导,适才倩儿无礼,对王爷多有冒犯,乞望见谅。”
她神情语气还是带着淡淡矜傲,比之当年仍慈和了许多,想来岁月漫漫,再高的心气也该平了。
萧綦容色和煦,执晚辈之礼,陪了我与婶母温言寒喧。此次佩儿远嫁江南,原以为婶母会不舍,我已想好了如何说服她,却不料婶母非但没有反对,反倒很是欣慰。她握了佩儿的手,叹息道,“这孩子嫁了过去,也算终身有托,好过跟着我过冷清日子。”她话里有几分凄酸意味,我正欲开口,萧綦已淡淡笑道,“如今宣宁郡主远嫁,老夫人年事已高,僻居故里未免孤独,不如回到京中,也好有个关照。”
婶母含笑点头,“故里偏远,到底不比京里人物繁华。此番回来,送了佩儿出阁,也就只剩倩儿这丫头让我挂心了。”
“娘!”倩儿打断婶母的话,娇嗔跺脚。婶母宠溺地看她一眼,笑而不语。我与萧綦亦是相视一笑。
正叙话间,一名侍卫入内,向萧綦低声禀报了什么,但见萧綦脸色立时沉下。
萧綦起身向婶母告辞,留下我在府中陪婶母叙话。我和婶母一起送他至门口,他转身对我柔声道,“今日穿得单薄,不可出去玩雪。”
当着婶母和佩儿她们,我不料他会如此仔细,不觉脸上一热。身后一声轻笑,又是倩儿捂了嘴,促狭地望着萧綦。
萧綦反倒十分泰然,深深看我一眼,笑着转身离去。
“阿妩嫁得好夫婿。”婶母微笑望着我,端了茶浅浅一啜,“当初你姑姑真好眼光。”
“姻缘之事,各有各的缘法。”提及姑姑,我不愿多言,只淡淡一笑,转开了话题,“佩儿的夫婿亦是雅名远达的才子,过些日子入京迎亲,婶母见了,只怕更是欢喜。”那两姐妹都被婶母遣走,此时若佩儿也在,不知道羞成什么样子。
婶母搁了茶盏,却幽幽一叹,“佩儿这孩子……实在命苦。”
“怎么?”我蹙眉看向她。
婶母叹息,“从前你也知道,佩儿先天不足,一向体弱多病,就跟她生母当年一样……她生母是难产而亡,我总担心这孩子日后嫁人生子,只怕过不了那一关,索性让她不要生育为好。”
我心中猛地一抽,听得婶母似乎又说了什么,我心思恍惚,却没有听清,直到她重重唤我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婶母微眯了眼,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目光中似藏了细细针尖。
“阿妩,你在想什么?”她含笑开口,神色又回复了之前的慈和。
我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暗自敛定心神,“话虽如此,佩儿远嫁吴氏,若没有子嗣,只怕于往后十分不利。”
婶母点头道,“是以,我想选两个妥贴的丫鬟一并陪嫁过去,将来生下孩子再过继给佩儿。”
我微微皱了眉,心底莫名掠过锦儿的影子,顿生黯然。婶母的话似沙子一样揉进我心头,隐隐难受,却又想不出如何应对,只得默然点头。
虽然我与萧綦一直无所出,外面也只道是我体弱多病的缘故,并不知晓我可能永无子嗣。
然而婶母方才一闪而过的神情,隐隐让我觉得古怪,虽说不上有何不妥,却本能的防备,不愿让她知道真相。
废立
回府之后我才知道,果然又有了麻烦。
子澹与胡妃大婚之后,原本一直相安无事,以他的性子断不会让一个女子太过难堪。昨晚却不知为了什么事,胡瑶竟连夜负气回了娘家,惹得胡光烈一早找上贤王府生事。子澹闭门不应,任他在门前吵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左右劝他不住,只得派人飞马向萧綦奏报。
这一次胡光烈实在太不知轻重,惹得萧綦动了真怒,命人将他绑了,打入大牢。
眼下萧綦正要扶子澹登基,胡光烈却仍仗着一贯的跋扈,闹出这样的麻烦,莫说萧綦动怒,连我亦觉得这蛮汉太欠教训。过了两日,胡瑶终于耐不住了,入府求见我,替她哥哥求情。短短时日里那神采飞扬的女子竟憔悴了许多。问她前因后果,她却怎么都不肯说,只是一味自责。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她,反倒随她一起心酸。莫非是我错了,只顾给子澹寻得依托,却赔上了另一个人的快乐。
我带了胡瑶去向萧綦求情,这次惩处胡光烈,也不单是为了他大闹贤王府。萧綦虽倚重这员虎将,却也恼他一贯张狂跋扈,早有心刹刹他的气焰,好让他知道些分寸。既然有我求情,萧綦也就顺水推舟,放了胡光烈出来,革去半年奉禄,责他登门赔罪。
子澹婚后,我再没有踏入贤王府。送胡瑶回府,到了门前,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掉头而去。
元宵过后第三日,太医院呈上奏折,称皇上所染痹症,日渐加重,痊愈之机渺茫。
群臣纷纷上表称皇上年幼,更染沉疴不起,难当社稷大任,奏请太皇太后与摄政王另议新君继位,以保皇统稳固。
萧綦数次请子澹入宫议政,子澹始终称病,闭门不出。
这日的廷议,事关宗庙祭祀大典,阁辅公卿齐集,唯独不见子澹。王府来人回话,却说贤王殿下酒醉未醒,群臣相顾窃窃,令萧綦大为光火,当庭命典仪卫官奉了龙辇,去贤王府迎候,便是抬也要将贤王抬进宫来。龙辇,是皇帝御用之物——萧綦此语一出,其意昭然,用心再明白不过。
太常寺卿碍于职守,匍匐进言,称贤王只是亲王身份,若龙辇相迎,恐有僭越之嫌。
话音未落,萧綦冷笑,“本王给得,他便当得,何谓僭越?”
太常寺卿冷汗如浆,重重叩首。公卿大臣伏跪了一地,汗不敢出,再无一人进言。萧綦摄政以来,行事深沉严恪,武人霸气已刻意收敛,鲜少在朝堂之上流露,今日却悍然将皇统礼制踏于足下。我抱住靖儿坐在垂帘之后,心中一片了然——萧綦是要借此立威,给即将登基的新君子澹一个下马威;更让朝中诸人看个明白,天子威仪在他萧綦眼中不过玩物尔,生杀予夺,唯他一人独尊。
未几,贤王子澹被龙辇迎入宫中。
严冬时节,他竟只穿了单衣常服,广袖敞襟,不着冠,不戴簪,散发赤足的任人扶了,酩酊踏入殿来。前人有“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倾”一语,俨然便是眼前的子澹。萧綦命人在御座之下设了锦榻,左右侍从扶子澹入座。众目睽睽之下,他竟醉卧金殿,就此昏昏睡去。
那样优雅骄傲的子澹,身负皇族最后尊严的子澹,如今倾颓如酒徒,连素日最珍重的风度仪容也全然不顾,索性任人摆布,自暴自弃,既不得自由,亦不再反抗。
看着子澹近在咫尺,我忽然间忘了所有,只想掀帘而出,将满殿文武统统赶走,谁也不能再将怜悯鄙弃的目光投向他——陡然间,一道深凉目光落到我身上,只是不着痕迹的一瞥,却令我全身血液为之凝结。
那睥睨众生的摄政王,正是我的丈夫,也是令子澹万劫不复之人——若说将子澹推入这境地的人是萧綦,我便是他最大的帮凶。
我在这一刹那恍惚,第一次开始怀疑,一直以来,是否真的是我错了。或许我不该千方百计要子澹活下来,这样屈辱的活,残忍更甚于死亡;或许我不该一厢情愿为他谋取姻缘,强加的美满之下,却是他的无望沉沦。我闭了眼,猝然侧首,不敢再看子澹一眼。
丹陛之下的群臣三呼千岁,高冠朱缨,蟒袍玉带,这些高贵的头颅此刻低伏在萧綦脚下,卑微如蝼蚁。
数百年皇统至尊,一夕踏于脚下,这便是帝王天威。
望着萧綦的身影,我渐渐觉得寒冷。
承康三年正月,明景帝因病逊位。
太皇太后准辅政豫章王萧綦所奏,册立贤王为帝,废明景帝为长沙王。
正月二十一日,贤王子澹于承天殿登基,册立王妃胡氏为皇后,生母谢氏追谥为孝纯昱宁皇太后。改年号元熙。随即大赦天下,加封群臣,擢升左仆射王夙为左相,宋怀恩为右相。新君入主乾元宫,同日,废帝长沙王迁出,暂居永年殿。
子澹登基三日后,萧綦上表辞去辅政之职,众臣长跪于承天殿外,伏乞收回成命。萧綦不允,折子递到子澹手里,他自是不置一词,此事就这样悬在了那里。表面看来,萧綦已然还政,退居王府,轻从简出。然而左右二相依然事事向他禀奏,朝政的核心依然不变,权力层层交织,被看不见的线密密牵引,最终汇入萧綦手中。
早春新柳,萌发淡淡绿芽。
窗外莺声宛转啼咛,我慵然支起身子,一晌贪眠,不觉已近正午。如今靖儿逊位,不再需要每日早起携他上朝,顿觉闲散逍遥。
“阿越。”我唤了两声不见人影,心下奇怪,径自挥开纱幔,赤足踏了丝履,步出内室。到底是春回渐暖,只披一件单纱长衣也不觉得冷,迎面有轻风透帘而入,捎来淡淡草叶清香,顿觉神清气爽。推开长窗,我俯身出去,正欲深嗅庭花芬芳。忽然腰间一紧,被人从后面揽住,来不及出声已跌入他温暖的怀抱。
我轻笑,顺势靠在他胸前,并不回头,只赖在他臂弯中。
“穿这点衣服就跑出来,当心着凉。”他收紧双臂,将我整个人环住。
“又不会冷,我已经被你养得很壮了,你不觉得我胖了么?”我挣开他,笑着旋身一转,谁知脚下一个不稳,堪堪撞上他,惊叫一声仰后便倒。
萧綦大笑,伸臂将我打横抱起,径直抱入榻上。
“我才睡醒,这不算……”我尴尬地笑,“我真的有长胖一些嘛。”
“是,是胖了些。”他啼笑皆非,“抱起来跟猫儿一样沉了。”
我用力拍开他探入我衣襟的手,“王爷现在很清闲吗,大白天赖在闺房里寻欢。”
他一本正经点头,“不错,本王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只得沉迷于闺房之乐。”
我笑着推他,忽觉耳畔一热,被他衔咬住耳垂,顿时半身酥软,一声嘤咛还未出口,便被他的吻封在了唇间。
一室春光,旖旎万千。缠绵过后,我伏在他胸前,温热的男子气息拂在颈间。他忽然叹息一声,“你要乖乖把身子养好,越来越健壮,才能生下我们的孩子。”
旖旎情迷之际,他的话,忽然如一桶冰水浇下。我闭了眼,一动不动,任由他轻抚我脸颊,嘴唇印上我额头,我缩身避开,从指尖到心底都有些僵冷。
萧綦握了我冰凉的手,拉过锦被将我裹住,“手怎么冰成了这样?”
我无言以对,低垂了脸,怕被他看见我眼中的歉疚,心中一片惨淡。
午后来人禀报,请萧綦入宫议事。
他离府之后,我闲来无事,带了阿越在苑中剪除花枝。
大概真是着凉了,我渐渐有些头疼,阿越忙扶我回房,召了医侍来诊脉。
靠在榻上,不觉昏昏睡去。梦里只觉到处都是嶙峋怪石,森然藤蔓,挡在我面前,怎么也迈不过去,走了许久许久,还在原地,脚下忽被怪藤缠上,沿着我的腿簌簌爬上来……我听见自己一声尖叫,猛地自噩梦里挣醒。
阿越奔过来,慌忙拿丝帕给我擦汗,“王妃,您这是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医侍恰好到了,忙为我诊脉,只说偶感风寒,并无大碍,且从近日的脉象看来,气血亏损之症大有好转。
我沉吟道,“已调养了这么些年,还是于生育有虞吗?”
“这个……”医侍沉吟良久,“以眼下看来,王妃若能继续调养,应当康复有望,只是切忌忧思过劳。即便完全康复,孕育子嗣仍是不易。”
我心中欣喜,却是不动声色地遣退了医侍,嘱他暂勿告诉王爷。
新晋的太医院长史是南方人,游历广博,见解独到。他让我每日浸浴药汤,朝晚各一次,以此让血脉顺畅,精气旺盛。每日内服外浸,并辅以施针。萧綦起初十分紧张,不肯让我轻易尝试,而我一力坚持,数日下来见我脸色红润,一切安好,这才准许太医继续施药。
这半年多来,我竟奇迹般没有病过,太医也说我渐渐康健了起来。
我试探着说服萧綦,或许是时候停药了。然而他坚决不允,不许我再冒一次风险。
然而太医也说,我服药多年,如今停下只怕已经太晚,再有子嗣的可能微乎其微。这令我刚刚看到的一线希望再次失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已经习惯了无数次的失望。只是这一次,我尤其不甘心——连尝试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就逼着我放弃。
阳春三月,万物始萌。
银青光禄大夫吴隽入京迎亲,宣宁郡主下嫁江南。两大豪族的联姻轰动京城,大婚场面极尽奢华煊赫。郡主离京之日,街头万人空巷,此后一连十数日,依然沸沸传言着那一天的盛况。王氏的声望,如日中天。
自佩儿嫁后,便只剩下婶母与倩儿相依独守在诺大的镇国公府。哥哥怜悯她们母女孤寂,又喜欢倩儿天真无邪,时常接她们母女到江夏王府客居小住。
我原以为婶母未必肯放下昔年怨隙,未料她如今却似毫无芥蒂,短短时日里,与哥哥府中一众姬妾尽皆熟识,相处甚欢,更让倩儿跟着哥哥学画。哥哥说倩儿颇有几分肖似我少年时候,萧綦也曾赞叹过王氏的女儿个个是顶尖人物,令得婶母十分喜悦。
渐渐我却发觉,婶母越来越喜欢带着倩儿出入豫章王府,名为探访我,每次却都趁萧綦在府的时候上门。倩儿时常缠着萧綦,甚至要萧綦教她骑术,令得萧綦头疼不已。婶母也总是有意无意在萧綦面前提到哥哥的儿女,提到我身子病弱云云。
我宁愿是自己心底狭隘,想得太多。然而初时不动声色,冷眼静观,婶母似乎以为我真的孱弱无能,越发明目张胆地试探起来。
我素来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往往此时萧綦会只身在书房翻阅公函。一日午后,我醒来便听在外间有隐约笑声,起来看时,竟是倩儿带着哥哥的小女儿卿仪在庭中嘻戏,萧綦恰从书房过来,立足廊下定定出神地看着这一幕——鲜妍活泼的少女,逗弄着粉妆玉琢的孩子,身边花团锦簇,温暖地叫人心酸。
我静静放下帘子,一言不发转身回了内室。
倩儿走后,我怔怔坐在廊下,凝望满庭繁花出神。手中把玩着一枚精巧奇丽的玉簪,原本是想见着倩儿送给她的……萧綦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闲闲叙话家常,我心情低抑,寡言少应,他见我心绪不佳,也便静了下来。隔了半晌,忽笑道,“方才见着倩儿逗弄卿仪,着实有趣。”
叮的一声,那玉簪不知为何竟被我随手敲断。
对于婶母,我可以谦和有礼,敬她为尊长,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忘乎所以。
之后婶母一连数次登门求见,都被我以卧病为由挡了回去。她又设法让哥哥来邀约我们往别馆赴宴,三番五次之后,也不见她再有新的花样。
今日我却亲自带了徐姑姑回府探视她,乍见我登门,婶母倒是十分诧异。叙话之间,我主动提及哥哥的儿女异常可爱。
婶母与我对坐,微微叹息,“你这身子自小单薄,调养了许多年,怎么也不见好。只可惜长公主去得太早,她素来喜欢孩子,若是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你的儿女,只怕再无遗憾。”我抬眼看她,微微蹙眉道,“婶母说得是。阿妩未能了却母亲这个心愿,一直深以为憾。”
婶母垂首叹息,欲言又止。我忽而问道,“倩儿今年也快十五了吧?”
“是,这孩子年岁也不小了。”婶母一怔,忙笑着接口,眸子在我脸上一转。
我含笑点头,“倩儿生性活泼,叫我看着很是羡慕,若是能有她常在身边,我那府里也会热闹许多。”
“只怕这孩子太过顽劣。”婶母忙笑道,眼中有机芒一闪而过,“你若嫌府里清净,倒可时常让她去陪陪你。”
我笑了笑,话锋陡转,“那样再好不好,只是如今到了京里,处处不比得在故里,倩儿终究是名门闺秀,终日玩闹也是不妥,我看还需个稳当的人时时在左右提点才好。”婶母沉吟不答,目光闪烁,似在揣摩我这话里的用意。我不待她作答,回首唤来徐姑姑,“婶母大概还记得故人吧?自母亲去后,徐姑姑一直跟在我身边,这数十年来,虽名为主仆,我却视她如亲人。”徐姑姑含笑不语,目光沉静。
“我想着,婶母离京已有多年,这府中诸事荒废,不能没有个打点管事的人。”我微笑道,“况且徐姑姑在宫中多年,深谙礼仪规制,有她在跟前,时时提点,也无需送倩儿到宫里,请教习嬷嬷来教导了。”婶母脸色一僵,怔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我的话全无漏洞可驳,听来俱是好意,婶母无奈之下也推辞不得,只能讪讪应了。从此有了徐姑姑在一旁,她母女一举一动,都在我眼中。我淡淡含笑望向婶母,在她眼里看见了令我满意的警怯。
昔日她费尽心思也斗不过姑姑,如今若是欺我年轻,且不妨来试试。
至此后,婶母收敛了许多,只是仍时常让倩儿去哥哥那里。我只作不知,有时在哥哥府中遇见倩儿,也一样言笑晏晏,时而还教她些琴技。倩儿似乎有些怕我,在哥哥面前一副娇痴活泼,见了我便敛声敛息,格外本分。我看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亦不忍给她冷遇。
妄思
转眼哥哥的生辰就要到了。
他素来是爱热闹的人,每年生辰都要宴饮欢聚,与至亲好友不醉不休。这次我和萧綦着实花了许多心思,为他预备下一份好礼。前人札记中有载,魏人贾摪家财千金,字识广博,曾让老翁乘小舟到黄河中流,用葫芦接黄河昆仑源的水,一天仅能盛七八升,水色过夜转为绛红。用这种水酿的酒,名为“昆仑觞”,其味芳香甘冽,世间罕有。贾摪曾以三十斛“昆仑觞”,进献魏庄帝。
哥哥曾和我打赌,不相信这个传说是真。而今萧綦寻来酿造名匠,我亲自按古方尝试,费尽巧思,总算酿成。
玉瓯揭开,酒香郁郁如迷,弥漫了满庭。
“这是……昆仑觞!”哥哥怔住,旋即望向我,深深动容,“阿妩,你仍记得昆仑觞。”
“是,我一直记得。”我与哥哥相视莞尔,不需多言,彼此已能明白对方心意。我们生来便是富贵无极,这世上珍罕之物,几乎没有得不到的,只除了那传说中的缥缈奇异之物。也因此,令哥哥对古籍记载中一切稀奇古怪之物大有兴趣。当年他对昆仑觞向往不已,却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酒。于是,我便对他说,这世上有的,我会想尽办法得到,若是世上没有,我便自己造出来。
那时候,哥哥听了我的豪言大笑不已,对我说,阿妩,但愿你一生都能有此豪情。
今日是江夏王府家宴,座上倒有大半是哥哥的姬妾,一派衣香鬓影,莺声鹂语。各房姬妾丫鬟不只在宴会上争奇斗妍,更是一个个挖空心思献上寿礼,以博哥哥欣然一顾。满目琳琅,看得我目不暇给,连萧綦也连连笑叹。
我斜眸看萧綦,低低一笑,“看人坐拥群美,大享艳福,某人可有悔意?”
他侧首一笑,“纵有百媚千娇,也不及眼前这一个。”
我垂眸,笑而不语,心中如饮甘醴,却又透了些许心酸。为着他这一句,为着守护我的唯一,这一生到底还有多少风浪等着我去挡?
不经意间侧首,看向偏席的婶母和倩儿,却见倩儿一双水灵明眸,直勾勾望住我和萧綦,潋滟间透着殷殷热切,又似有无尽怅惘。
我惕然一惊,回望萧綦,他毫无察觉,自顾与哥哥举杯对饮。再转去看倩儿,她已半垂了脸,静静坐在那里,还未长足身量,细削肩头透出隐隐落寞。
少女心事,我岂会不识——这孩子,莫不是真对萧綦动了心思。心头百般滋味涌上,我执了杯,却失去饮酒的兴致。
“怎么,累了么?”萧綦的声音唤回我神思,抬眸触上他关切眼神,我只能淡淡摇头。
酒至半酣,座中诸人皆有些醺然。婶母忽欠身笑道,“小女不才,今日也略备了份薄礼献寿。”
哥哥大笑,“婶母客气了,倩儿有这份心意,叫人好生快慰。”
倩儿落落大方的起身,笑盈盈走到面前,“蒙夙哥哥教导,倩儿斗胆涂鸦,给夙哥哥贺寿,请夙哥哥、姐夫、姐姐指教。”
哥哥拍手称妙,婶母身后一名侍女捧了卷轴,款步近前。
“这孩子倒是伶巧有趣。”萧綦含笑赞道。我淡淡看了婶母一眼,微笑回望萧綦,“都快十五了,哪里还是孩子,你倒把人看低了。”
他若有所思,“十五?”
我心中一顿,面上依然含笑,屏息听他说出下文。
“你嫁我时,也是这般年纪。”他怅然一笑,将我的手紧紧握了,“你那般年少,我却让你受了许多的委屈,所幸如今还来得及补偿。”
我心中一酸,竟说不出话来,只反手与他十指紧扣。
却听席间一片赞叹之声,倩儿已亲手将侍女手中画卷展开。见画上是两名云髻高挽的女仙,比肩携手而立,飘飘若在云端,笔触虽稚气孱弱,倒也颇为传神,画上人物看去格外眼熟。
“你这是画了美人赠我?”哥哥附掌大笑。
倩儿抬头,脸颊升起红晕,飞快向我们这边瞟了一眼,咬唇道,“这是湘妃图。”
“娥皇女英?”哥哥一怔,凝神再看那画,目光微微变了。不只哥哥脸色有异,连萧綦亦敛了笑容,眉心微蹙地看向那画卷。
我凝眸看去,那画中两名女仙,依稀面貌相似,仔细分辨,分明一个略似倩儿眉目,一个却有我的神韵。
座中有人尚浑然不觉,也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时间陷入微妙的沉寂之中。
“倩儿这是嫌我府里不够热闹,要我将朱颜那美貌的小妹也一并纳了么?”哥哥不羁大笑,不着痕迹地引开了话头。
侍妾朱颜是个直性情的女子,不谙所以,立时接口笑啐,“我家妹子早许了人家,王爷莫非想强夺民女?”
我牵动唇角,截了她话头笑道,“只怕是你家王爷自作多情,误会了倩儿的用心。”
倩儿抬眸看我,一张粉脸立时羞红。
“我瞧这画,倒不像为你夙哥哥而作呢。”我笑谑道,“倩儿,我猜得对是不对?”
哥哥与萧綦一齐朝我看来,倩儿更是粉面通红,咬了唇,将头深深垂下。
我淡淡扫过众人,见婶母难抑笑意,萧綦紧锁眉峰,哥哥欲言又止。
“哥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这画好生裱藏了,送往江南吴家,玉成一桩美事。”
倩儿身子一震,脸色顿时苍白,哥哥如释重负,萧綦似笑非笑,婶母呆若木鸡——每个人的神色清楚映入我眼中。我笑着迎上所有人的目光,毫不退缩。
想做娥皇女英,可惜婶母你看错了人。
宴罢回府,一路上独自靠在鸾车里,心绪黯然。
方才一幕,虽逞了一时意气,然而气头过去之后,我却没有半分喜悦得意。同姓同宗的姐妹,何以走到这一步,仅仅就为了一个男人,还是为了这个男人手上的无上权势?我的胜利,踏在另一个女子的惨淡之上,有何可喜。到了府前,我径直下了鸾车,不待萧綦过来搀挽,拂袖直入内院,没有心思说笑半分。
卸去脂粉钗饰,我披散长发,怔怔坐在镜前,握了玉梳,凝视着一盏琉璃宫灯出神。
萧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默然看着镜中的我,并不言语,眼里隐隐有歉疚之色。
良久,他叹息一声,将我轻揽入怀中,手指穿过我浓密长发,指缝里透下丝丝旖旎。
支撑了许久的倔强意气,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深深疲倦与辛酸。
今日我可以逐走一个倩儿,往后呢,我还需要提防多少人,多少次的明枪暗剑?即便恩爱不衰,我能一生一世留住萧綦的心,可是眼前这个男人,首先是雄霸天下之主,其次才是我的夫君。我与江山,在他心中的份量,我从来不敢妄自去揣测。
那些山盟海誓,一朝摆在江山社稷面前,不过鸿毛而已。
“我从未对人讲过我的家世。”他沉声开口,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毫不相干的话。
我一时怔住,若说豫章王萧綦传奇般的出身,早已是世人皆知——一个出身寒微的扈州庶人,亲族俱亡于战祸,自幼从军,从小小士卒累升军功,终至权倾天下
伴随数年,我从未主动提及过他的身世,我唯恐门庭之见引他不快。
“其实,我尚有族人在世。”他笑容淡淡,神色平静。
我猛然抬眸,愕然望着他。他的眼神却飘向我身后不可知的远方,缓缓道,“我生在广陵,而非扈州。”
“广陵萧氏?”我讶然,那个清名远达的世家,以孤高和才名闻世,素来不屑与权贵相攀附,历代僻居广陵,门庭之见只怕是诸多世家里最重的。
萧綦淡然一笑,流露些许自嘲,“不错,扈州是先母的家乡,她确是出身寒族。”
“先母连妾侍都不算,不知何故得以生下我,被视为家门之辱。她病逝那年,我十一岁,两年之后先父也逝去。我就此偷了些银子跑出萧家,一路往扈州去。半路丢了盘缠,饥寒交迫,正好遇上募兵,就此投身军中。原本只想混个饱暖,未知却有今日。”他三言两语说来,带了漫不经心的漠然,仿佛只在说一段故事,与自己并无关系。我心里酸楚莫名,分明感觉到那个倔强少年的孤独悲辛。虽感同身受,却难以言表。我只能默默握住他的手。
“我有过些侍妾,每有侍寝,必定赐药。”萧綦的声音沉了下去,“我生平最恨寒仕之别,嫡庶之差,我的子女若也有生母身份之差,往后难免要承受同样的不公。在没有遇见能够成为我正妻的女子之前,我宁肯不留旁人的子嗣。”
我说不出话来,默默攥住他的手,心中百味莫辨。
“上天对我何其垂顾,今生得妻如你。”他低下头来,深深看我,“可这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军中多年,我杀戮无数,铁蹄过处不知多少妇孺惨死。如果上天因此降下责罚,让我终生无嗣,那也无可怨怪。”他这样讲,分明是故意让我宽慰,越是如此,我心中越是凄楚不已。
“我已想好了。”萧綦含笑看着我,说来轻描淡写,“若是我们终生未有所出,便从宗亲里过继一个孩子,你看可好?”
我闭上眼,泪水如断线之珠。
他,竟然为我舍弃嫡亲血脉,甘愿无嗣无后。
如此深情,如此至义,纵是舍尽一生,亦不足以相酬。
徐姑姑一早向我禀报,说倩儿受辱之后,不堪委屈,昨夜几乎要投缳,宁死不肯嫁往江南。
我正拿了小银剪修理花枝,听她说罢,手上微微用力,喀的将一截枝条绞断。
“如果真的想死,只怕不是几乎,而是已经了。”我漠然丢下断枝,无动于衷。动辄求死,以命相胁的女子,我素来最是厌恶。性命是父母所赐,若连自己都不看重,谁还会来看重你。如此愚蠢的女子,实在不值怜惜。
“那么,奴婢这就去筹备婚事。”徐姑姑从不多言,只欠身等我示下。
我默然半晌,在庭院里粉白嫣红的桃花随风飘落,缤纷洒了一地,转眼零落成泥。千百年来,大概世间女子的命运十之八九,都如这花事易逝罢。
我叹口气,“终归是王叔父的女儿,虽是庶出,也不能就这么无名无份的嫁了。”
徐姑姑缓缓一笑,“王妃心地仁厚。”
我想起婶母那无时不在算计的眼神,实在无法对她宽仁,淡淡道,“另外择个匹配的人家,将她远远嫁了,不可再生风浪。婶母就暂且看管在镇国公府,喜事过后便将她遣回故里。”
经过倩儿一事,我真正觉得心凉了。来自亲族的威胁,真正令我觉得惶恐,令我怀疑还有什么人值得相信。
我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人在明处暗处觊觎着我的一切,在他们看来,我风光无限,拥有世间女子最渴求的一切,却不知道,我手中握住了多少,另一只手也就失去了多少。一个倩儿可以逐走,若是往后再有十个百个倩儿,我又该怎么办。
没有子嗣,终究是我致命的软肋,只怕也是萧綦的软肋。如果没有一个孩子来承袭我们亲手开创的一切,百年之后,他的江山、我的家族,又该交由谁来庇佑?
我不甘心就此放弃,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一博。
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下悄然进行,我每日悄悄减少药的用量,最后彻底将药停下。多年来我再未抗拒过服药,萧綦早已放松了戒备,不再注意此事。
余下的,我只能向上天默祷,祈求再赐我一次机会,为此我愿折寿十年而不悔。
两日后,萧綦收到一册奏表,我恰好亲手奉了茶去书房,却见他负手立在那里,蹙眉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我笑吟吟将茶搁到案上。
“阿妩,你过来。”萧綦抬头,面色肃然地看着我,将那奏表递到我面前。我凝眸看去,赫然有一句跃入眼中——“天子征伐,惟在元戎,四海远夷,但既慑服。今叩恳天朝赐降王氏女,自此缔结姻盟,邦睦祥和,永息干戈于日后……”我一惊非小,忙拿起来细看,却听萧綦在一旁淡淡道,“是贺兰箴。”
我僵住,目光久久盘桓在“赐降王氏女”这五个字上。
每当我快要将这个名字永远遗忘的时候,他总会以莫名奇诡的方式出现,仿佛是为了提醒我,遥远的北疆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不容我将他忘却。他已身为突厥王,即便要向皇室求亲,也该求降宗室女儿。王氏这一代人丁稀薄,我与佩儿均已嫁为人妇,仅剩下一个倩儿尚在闺中。贺兰箴这是指明了求娶我的堂妹。
两国联姻是泽及万民的大事,岂能如此意气用事。嫁谁过去,哪里由得他来指名点姓。原本是缔结姻盟的好事,却又故意做得这般狂妄。
我心中五味莫辨,转头望向萧綦,苦笑道,“他这不是指明要倩儿么?”
萧綦笑道,“虽身为傀儡之主,这口气倒是狂妄如昔。”
“那你允还是不允?”我一时忐忑。
“你以为呢?”萧綦亦微微蹙眉。
我一时怔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扰乱了思绪。倩儿再不懂事,终究也是和我同宗同姓的女子,若将她远嫁突厥,是否会就此毁了她一生。
窗外淡淡阳光将我们笼罩,空中漂浮着细小的微尘,时光仿佛凝顿。
良久之后,他淡淡开口,“和亲倒是好事,我正想寻个时机,另派妥当的人过去,将唐竞召回。”
唐竞素来是他的心腹爱将,深受倚重,更助贺兰夺嫡,挟制突厥立下大功,至此镇守北疆,坐拥数十万兵权,俨然封疆大吏,身份仅次于胡宋二人之下。
我微觉意外,“唐竞并无过错,此番何以突然召回?”
“唐竞为人阴刻,与同僚素来不睦,最近军中弹劾他的折子越来越多,虽说难免有嫉妒之嫌,但众人同持一辞,未必不是事出有因。”萧綦深蹙眉头,面有忧色。
我默然,更换北疆大吏不是小事,何况还有突厥在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此紧要之际,萧綦不希望多生事端,既然贺兰箴要王氏女下嫁,便如他所愿。
让倩儿和亲之事就此定下,我命人传倩儿次日入府,由我亲口来告诉她。
沐浴之后,我正梳妆挽髻,倩儿已经到了,我便让她在前厅先候着。
过了片刻,阿越匆匆进来告诉我,二小姐不顾侍从劝阻,径直闯进书房找到王爷哭闹,似乎已知道和亲的消息。
我一惊,和亲之议竟然这么快就透露出去,想来定是哥哥身边与婶母交好的侍妾传递了消息。无奈之下,我只得吩咐阿越,“你去那边看看,若有事情即刻来回我,若是无事,便领她来内室见我。”
只过了片刻,阿越便回来了,脸上红红的,一副欲笑又强忍的模样。
我诧异地看她,“怎么?”
“二小姐真是……”阿越涨红脸,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竟在王爷跟前哭闹寻死,险些一头往屏风撞去!”
我蹙眉道,“之后呢?”
阿越噗哧一笑,“王爷只说了一句,那是王妃喜欢的紫檀木,别碰坏了!”
倩儿进来时还红着眼圈,见了我立刻重重跪倒,哭着求我让她留下,宁愿削发出家也不远嫁突厥。
我静静看她,一直以来,只当她是个莽撞无知的孩子,心地总不会坏到哪里去。此时凝神看去,回想起她每每出现的情景……第一次在镇国公府,她明艳无端,大胆向萧綦投掷雪球;寿宴上明送秋波,直道仰慕之情;王府里委屈哭诉,以死拒婚……似乎每一次都那样恰到好处,或天真,或痴情,或可怜,足以撩拨起男子的怜爱之心。如果这个男子不是萧綦,而是哥哥,是子澹,或是别人……我无法设想另一种结果会是怎样,有些诱惑,并不是每一个男子都舍得拒绝。
普天下的男子,十之八九总是喜欢温顺的弱质女流,并非每人都能如萧綦一般放下俗见,由衷去欣赏一个与自己比肩的女子。
神思恍惚飘远,往事骤然浮上心头。当年见谢贵妃柔弱无争,也曾为她深感不平,问姑姑为什么不能放过她。姑姑当时答我的话,此刻清晰回响在耳边——“这宫里没有一个是无辜之人,等你长大便会明白,最可怕的女人不是言行咄咄之人,而是旁人都以为天真柔弱之人。”
冷意渐渐侵进身子,和风拂袖,竟带起一阵寒意。
倩儿垂首立在面前,怯生生一双泪眼不敢直视我,红菱似的唇瓣咬了又咬,许久才哽咽着开口,“倩儿知道错了,但凭姐姐责罚,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能让倩儿留在娘的身边!她一生孤苦,有生之年只求安稳度日,别无他念……如今姐姐已经远嫁了,若再让令母亲承受骨肉分离之痛,姐姐,您又于心何忍!”
看似楚楚可怜的小人儿,句句话都直逼要害,柔顺羔羊的外表下,终于现出小兽的利齿来。
我缓缓开口,“倩儿,你可想清楚了,果真不愿和亲么?”
“但凭姐姐作主,即便让倩儿另许人家,也不敢再有怨言。”她明眸微转,依然细声哽咽。
另许一段姻缘倒也是一条不错的退路,如此一来,里子面子也都有了。我微微一笑,这孩子小小年纪,心机如此之深,眼见情势不利倒也懂得退守自保。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瞧着她,“只是此时再找退路已经迟了,我曾给过你选择的余地,是你自己贪心不足。”
倩儿一时僵住,料不到我会突然沉下脸来,将一切说透,顿时哑口无言。
“你我不是外人,那些虚话假话也都免了吧。”我仍是微笑,语声却已冷透,“眼下你仍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和亲突厥,要么削发出家。”
倩儿的脸色在瞬间惨白如纸,终于明白我是动了真怒,明白我一旦翻脸,便再不留情。
今日一个王倩便敢挑衅于我,若不杀一儆百,日后还会有更多人以为可以欺我心软,斗胆觊觎我的一切。
我为庇佑我的家族,固然可以不择手段,自然也敢于不惜代价,拔除身侧隐患。
她跪倒,膝盖撞在冷硬的地上,泪水滚滚而下,“姐姐,倩儿错了!往日是我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已知悔改,求姐姐念在同为王家女儿的份上,饶恕倩儿!”
“和亲已成定局,你早做准备吧。”我站起身来,心下烦乱,再不愿与她纠缠。
她蓦的拽住我衣袖,哭叫道,“难道你定要赶尽杀绝么?”
我不怒反笑,回首看着她,一字一句缓缓道,“若是赶尽杀绝,你此刻已不在这里!”
她被我话语中寒意震住,满脸骇茫,直勾勾盯了我看,似乎突然间不认得我了。
“姐姐你好手段……”倩儿惨笑,脸上渐渐浮出绝望神色,娇怯褪尽,眸子里迸出针尖似的寒芒。
她昂起头,倔强地咬了唇,拂袖站起——眼前此刻才是真正的倩儿,是婶母一手教养出来的好女儿,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不过是层虚壳。
“你再美貌狠毒,也总有老去的一天。你不能生育,没有儿女,将来总有女人取代你,夺去你现在的一切!到那时,孤独终老,晚景凄凉,便是你的报应!”她陡然笑了出声,越笑越是开心,仿佛看见了最好笑不过的事情。
是什么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变得这般世故,让一个稚龄少女,竟有如此之深的怨毒。
冷汗渗出后背,手脚阵阵冰凉,我竭力抑住胸口的翻涌,沉声道,“来人,送二小姐回府!”
看着倩儿的背影渐渐远离,我只觉阵阵眩晕,张口唤来阿越,却骤然坠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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