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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阙系列 帝王业(新版)_作者 寐语者

寐语者(现代)
繁华落尽
(序)风华
今年八月十三是我十五岁生辰,也是举行及笄之礼的日子。
我的及笄礼由皇后和晋敏长公主一起主持,太子妃率诸内命妇前来观礼,京中各大望族的女眷都送来了礼帖。
明堂之上,我穿着五重繁复的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玉阶,在王氏历代先祖挂像前,屏息跪下,双掌交叠,平举齐眉,深深俯首叩拜。
我的母亲,晋敏长公主,身着杏黄鸾纹织金裳,额前凤坠摇曳,映出她眼中泪光晶莹。
华服盛妆的皇后,我的嫡亲姑母,款款步下凤座,含笑凝视我。
母亲亲手为我挽起长发,层层叠做高髻。
姑姑将一支御赐八宝琉璃旒金簪插进我的发髻,用十八枚硕圆珍珠缀起的月牙环,束起我齐眉发缕,露出光洁前额。
母亲噙泪微笑,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在礼官念颂声中,跪拜祖先,跪拜皇后,跪拜父母兄长。礼成,我款款起身,扬起脸庞,环顾四周。
满堂华彩之下,众人寂然无声。
高烛华灯,将我的影子投在明亮宫砖之上,云髻峨嵯,绰约婀娜。
我徐步走过的每一处,牵引诸人迷离目光,令礼官忘记了唱礼。
独立于异彩流光的中央,所有光华,汇集于我一身。
迎着众人目光,我微微扬起脸庞,孤独而骄傲,无依而自豪。
生平第一次,独立于众人之前,再没有父母兄长站在前方,为我张开庇护的双臂。
这一刻,所有人都离我如此遥远,只留我伫立于此。
万众注目之中,惟独没有他。
没有那双永远温柔含笑的眼睛。
我知道,从这一刻,从前时光一去不返。
第二日清晨,早早被徐姑姑催促起身,天未亮就开始着衣、敷粉、梳妆。
今天是我第一次按成年女子的礼仪,去给父母请安。
妆成,徐姑姑与锦儿等一众侍女,怔怔看我,半晌不能言语。
镜中女子梳一双飞仙髻,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
分明是我,又分明不再是我。
昨夜雨后初晴,清晨的微风吹落廊外桂花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香蕊。
转过西廊,迎面便见了哥哥,白衣广袖,衣袂飘飘而来。
他咿了一声,围着我转了一圈,,一双斜飞的剑眉挑得老高,满目惊艳之色。
我故意高扬起头,学他挑眉的样子,笑着睨了过去,任由他上下打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个硕人其欣。”[1]他作风流态,曼声高吟,乌黑的眸子透出古怪笑意。
我抿唇不语,眸子转动,上上下下看他,倒要瞧瞧今日又有什么花样。
哥哥敲着羽扇,继续吟道,“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
后面“维私”二字还未出口,被我扬手夺了羽扇,重重打去。
他大笑着躲开,口中兀自戏谑,“卫侯,卫侯,我家小阿妩的卫侯在哪里?”
我咬唇,耳后却直热上来,双颊隐隐发烫。
“爹爹不是齐侯,你也不是东宫。”我含嗔瞪他,“说这浑话,给爹爹听到,看不打折你的腿!”
“虽不是也,亦不远也,难道你不是东宫之妹?”见我满面羞红,那可恶的人越发得意,笑嘻嘻凑了过来,“昨日为兄为你占了一卦,卦象上说,我家小阿妩今岁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我一跺脚,探手向他胳膊底下呵去,哥哥最是怕痒了,慌忙闪身躲让,与我闹作一团。
锦儿她们看管我与哥哥的打闹,退在一旁,咯咯直笑。
徐姑姑啼笑皆非,“快别闹了,我的小郡主……相爷这会儿都回府了,再闹下去,又该让奴婢受责罚了!”
趁我被徐姑姑一把拽住,哥哥这才得以抽身,大笑着跑远了。
我回头嗔视,“徐姑姑!每次你都偏袒他!”
徐姑姑掩袖低笑,姿态秀雅,柔声道,“红鸾星动是好事,郡主为何着恼呢?”
我顿时瞪了她,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连徐姑姑也来打趣我。
“相爷还在前厅,郡主先去给公主请安吧。”侍女锦儿在一旁轻声笑道,及时替我解了围。
“也好。”我佯作不在意,转身便走,却暗暗低了头,掩藏颊上再度升起的羞红。
我们实在是一对顽劣的兄妹,自小到大都是这样。
看在世人眼里,哥哥风流俊雅,我美貌尊贵,都是世人仰慕的神仙人物。
然而,名门贵胄的风流雅致都不过是表象。
私下里,我们也是一对平凡兄妹,也如平民家的少年男女一样,也会淘气玩闹,为着微末小事争闹不休;也会娇痴任性,在父母面前永远似长不大的孩子;也会忧伤无奈,在心中藏起一份小小的隐秘情怀……
一阵风吹过,细碎纷黄的桂花扑簌簌掉落廊下,馥郁袭人。
今年的桂花开得早了些,现在就开始凋落了。
我自顾低头而行,却被哥哥的话触动了心事,一时间,满心都是惆怅。
说什么红鸾星动,将遇良人……我的良人去了皇陵守孝,未满三年之期,怎能回来娶我。
三年,不知道是多漫长的时光。
我怔怔望向远处空濛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那偏远的皇陵,遥隔重山之外,此时已渐入秋凉了吧。
风流
我出身于琅玡王氏。
琅玡王氏,自我朝立国三百年来,一直是士族首领,在门阀世家中声望最隆,与皇室世代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王氏一门,历代鸿儒高士层出不绝,留下传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衔领文藻风流,是为当朝第一望族。
自王氏以下,谢氏、温氏、卫氏、顾氏,四大望族同为中流砥柱,使士族外戚在朝野的权势不断扩张,鼎盛之际几乎可与皇室比肩。士族高门的风光,一直延续到先皇时期。
先皇登基之初,三王夺位,勾结外寇发动叛乱。
那一场战争整整打了七年,士族精英子弟,近一半都参加了这场战争。
太平盛世之下,谁也没有想到,那场仗会打得这么久。
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只想着驰马沙场,建立不世的功业。
然而连年征战,民间农耕荒废,田庄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更遭逢经年不遇的大旱。七年战乱,死于饥荒和战乱的黎民数以万计。
许多年轻的士族子弟,将他们滚烫的热血和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疆场。
这一场浩劫过后,士族元气大伤,大片田庄被毁弃,世族不事稼穑,代代依赖田产农租为业,很多失去了财力支撑的世家,再无力支撑庞大的家族,门第倾颓于一夕之间。
恰逢乱世之际,寒族出身的军人却在战争中因为军功累升,迅速扩张势力,掌握了庞大的兵权,一反我朝数百年来 “重文轻武”的策略。昔日备受轻慢的卑微武将,逐渐站到了权力的顶峰。
当今皇上登基之时,北方突厥与南境邻国时时滋扰,边患不断。
经年大旱之后,国库空虚,疫病横行,穷极生恶,终于在建安六年酿成十万灾民暴乱。
各地官吏趁乱中饱私囊,大行舞弊之事,军中武将趁征战之机扩充实力,拥兵自重,以军人为首的寒族势力渐渐占了上风,逼得朝廷步步退让。
那个煌煌盛世的时代,终于一去不返。
数十年争斗下来,几大世家纷纷失利,权势不断旁落。
唯一还能够屹立在风口浪尖,与之相抗衡的只剩下王谢两族。
尤以王氏根基深厚,派系广植,更有庆阳王手握南方驻军二十万之众。
只要国本尚存,要想动摇我的家族,只怕没有人可以办到,即便是皇上也不能。
父亲身为两朝重臣,官拜右相、兼大司马之职,封靖国公。
叔父统辖大内禁军,官拜兵部尚书。
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广布父亲的门生。
王氏历来人丁不旺,传到祖父那一代已经渐趋单薄,如今长房一门只得我与哥哥二人。然而旁系族人早已开枝散叶,遍布琅琊故里,乃至京中高门,显职要冲,王氏盘根错节的势力已深深植入整个皇朝的根基之中。
我的母亲,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妹妹,倍受太后宠爱的晋敏长公主。
姑母身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一手将我的表兄推上储君之位。
我的名字叫王儇,出生即被赐封上阳郡主。
家人却喜欢叫我的乳名,阿妩。
小时候,总分不清皇宫与靖国公府哪个才是我的家。
童年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宫闱里度过,至今凤池宫里还留着我的寝殿。
母亲是太后最怜爱的小女儿,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姑姑曾戏言,“长公主是天朝最美丽的花,小郡主却是花蕊上最晶莹的一粒露珠”——那时,姑母与我都未曾想到,露珠虽柔美,却经不起日光灼晒,太美好的事物总是不易停留。
姑母没有女儿,常常把我带着身边,亲自教习典仪,让我和殿下们一起读书,甚至纵容我玩累了就睡在昭阳殿的皇后凤榻上。
我喜欢上了姑姑的凤榻,缠着母亲要张一摸一样的床。
姑姑与母亲相视而笑,哥哥却在一旁坏笑说,“笨阿妩,只有皇后才可以睡凤榻,莫非你想嫁给太子哥哥?”
母亲骇笑,姑姑却叹息,“可惜阿妩太年幼。”
那年,我只七岁,还不太明白什么是嫁人,只是向来不喜欢蛮横的太子哥哥。
两年之后,太子大婚,我年方九岁,未到婚配之龄,太子妃的人选便成了谢家姐姐。
太子妃谢宛容,以才貌娴雅冠绝京华,我很喜欢她,皇上也赞她有母仪之风。
可是,姑姑却不喜欢她,太子哥哥对她也是冷冷淡淡。
因为,宛容姐姐是皇上宠爱的谢贵妃的内侄女。
谢贵妃是姑姑多年的眼中刺。
谢家虽屡遭排挤而至没落,姑姑却仍不放心谢贵妃的儿子——三殿下子澹。
放眼京华,最负盛名的美男子,首推三殿下,其次才是哥哥。
我与哥哥自小入宫,给皇子伴读,太子顽劣,二殿下体弱多病,唯有三殿下与我们一起长大,常在一处读书嬉戏,彼此亲密无间。
那时仗着太后的宠溺,我们总是无法无天地玩闹。
不管闯下什么祸,只要躲进万寿宫,赖在外祖母怀里,任何责罚都会被她挡得远远的,就像华盖稳稳张开在我们头上,永远不必担心任何风雨,连皇上也无可奈何。
平日里,坏主意最多的总是哥哥,得好处的是我,三殿下则是永远站在我前面的挡箭牌。
这个温润的少年,承袭了皇室高贵端雅的外貌,性情却淡泊恬和,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亲,仿佛天生就是不会为任何事生气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只是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静静注视着你。
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却在不经意飞逝如电……
我们三个渐渐长大,及至豆蔻年华,已是风致初显的少年男女。
每每我们一同出现,总引来旁人一片惊艳赞叹之声。
哥哥和子澹经过的地方,总有小宫女们躲在廊下闱后偷偷窥望。
宫中聚宴时,女眷们都以博哥哥一顾为荣。倒是子澹,虽然贵为皇子,风仪俊雅犹胜哥哥,却不那么受女孩子欢迎……因为,有我伴在他的身边。
当我们第一次并肩站在一起,为皇上寿筵祝酒的时候,薄有醉意的皇上,跌落了手中酒杯,对身侧的谢贵妃说,“爱卿,你看,九天仙僮下凡给朕贺寿来了!”
谢贵妃很喜欢我。
姑姑却不喜欢子澹。
那次寿筵之后,姑姑说我年岁渐长,男女有别,不能再和皇子们走动太近。
我不以为意,仗着太后与母亲的宠溺,依然背着姑姑,偷偷去找子澹。
永僖六年,仲秋,孝宪敬仁皇太后薨逝了。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不管母亲流着泪怎么解释劝慰,我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大丧过后,我仍如太后在世时一样,天天跑去万寿宫,抱着外祖母最喜欢的狸奴,一个人坐在殿里,等待外祖母从内殿走来,笑着唤我“小阿妩”……
有天傍晚,我被姑姑训斥,一气跑到万寿宫,赶走所有宫婢,一个人发呆。
坐在外祖母亲手种下的紫藤旁边,仰头看秋风中片片枯叶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转眼就消弭于眼前。
初秋寒气透过薄薄的纱衣,钻进心底,我觉得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无依无靠。
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我。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淡淡的木兰花香气充盈了我的整个天地。
子澹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蕴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
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切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一片落叶飘坠,恰被风吹得贴上脸庞。
他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手指却拂上我眉间,一点奇妙的颤栗透过眉心传进身体。
“阿妩蹙眉的样子很美,但会让我心疼。”他的声音低柔而忧伤,瞬时令我红透双颊。
看着我脸红低头,他却微笑,缓缓收紧双臂,将我抱得更紧。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美,这么多年,他看着我长大,说过我乖,说过我傻,说过我淘气,唯独没有说过我美;他和哥哥一样,无数次牵过我的手,扯过我的发辫,唯独没有这样的抱过我。
他的怀抱又温暖又舒服,让我再也不想离开。
那天,他对我说,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
那之后,我不再惧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没有让我悲伤太久,毕竟是少年心性,再大的伤痛也能很快痊愈。
何况我有了一个新的秘密。
在我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不久后,哥哥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被父亲派去叔父身边历练。叔父领了钦差之职正在淮州治理河道,便带了哥哥一同往淮州赴任。
哥哥一走,宫里宫外,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两个人。
暖春三月,宫墙柳绿,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薄袖,一声声唤着面前的翩翩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画画
子澹,我们去骑马
子澹,我们来下棋
子澹,我弹新曲子给你听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会微笑着,无比耐心地陪伴我,满足我任何要求。
实在被闹得没有办法了,他会故作沉重的叹息——这么调皮,以后怎么做我的王妃?
只要他一说这句话,我总会羞得满脸绯红,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时转身逃开。
背后传来子澹低低的笑声,过了许久,那笑声还在心头萦绕不散。
别的女孩儿都不愿意成年离家,都害怕过及笄礼。
一旦及笄,很快会有人上门提亲,爹娘就会将自己嫁出门去,往后一辈子都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在一起,一直到老——想起来,多么可怕。
幸好,我有子澹。
太子与二殿下都已册妃,放眼京华,身份年纪足以和我匹配的人,只有子澹。
我一点都不担心,即便姑姑再不喜欢子澹,也更不会喜欢其他纨绔子弟。
母亲已经默许了我的心事,偶尔还会去谢贵妃宫中闲坐。
刚过了十三岁生辰,向父亲提亲的名门望族几乎快要踏断靖国公府的门槛。
父亲以我尚未成年为由,一一婉拒。
那时,我总嫌时光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不到及笄之龄就不能接受提亲。
子澹已经十九岁,很快可以册立王妃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太年幼,谢贵妃早已经为我们向皇上请求赐婚了。我很担心他等不到我长大,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皇上赐了婚,娶了别人。
有次生气之后,我骂他,“你为什么这样老,等到我长大,你已经是老头子了!”
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子澹年满廿一,虽然刚过弱冠之年,在我眼里似乎已经很老了。
子澹怔住,半晌不能说话,只是啼笑皆非瞪着我。
然而,没等到我十五岁及笄礼来临,谢贵妃却薨逝了。
谢贵妃才三十七岁,美丽如淡墨画出的一个女子,仿佛岁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不论姑姑如何强横,她从来不与她争,也不恃宠而骄,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再一次相信,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易久长。
因为一场风寒,加重了病势,谢贵妃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辞世了。
她一直体弱多病,却从来不会抱怨悲叹,即使卧病在床,也总是妆容整齐,直到临终之际,也没有流露半分憔悴狼狈……只带着一丝淡泊笑意,就此睡去。
雨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那晚,子澹独自守在灵前,默默流泪,泪水沿着脸廓滑进颈项,湿了领口。
我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至我将一张丝帕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一滴泪,溅落丝帕。
矜贵脆弱的冰绡丝最怕沾水,沾了水气就会留下皱痕,再也不能抚平。
我用丝帕为他拭泪,他却将我揽到怀中,叫我不要哭。
原来我自己的眼泪,比他流得更厉害。
那条丝帕从此被我深锁在匣底,上面微微皱起的一点印痕,是子澹的眼泪。
失去了母亲,在这诺大的宫闱里,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
我虽懵懂,已经懂得母族对皇子的重要。
谢家已失势,一直以来,子澹赖以立足的,不过是皇上对谢贵妃数十年不减的恩宠。也正因这份恩宠,为他招来了姑姑的怨忌……皇上可以为了一个宠妃,冷落中宫皇宫,却不能为了一个皇子,得罪权势煊赫的外戚。前者只是帝王家事,后者却攸关国事。
那时我仍以为,子澹只要娶了我,就能获得王氏的庇护,就能在宫中安然无恙。
然而,姑姑行事之凌厉,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按祖例,父母丧后,子女应守孝三年。
但皇家历来没有严格恪守此制,只是在宫中服孝三月,另择一个亲任宫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届满一年之期,即可婚娶。
然而,谢贵妃丧后,一道懿旨颁下,称子澹纯孝可嘉,自请亲赴皇陵,为母守孝三年。
无论我跪在昭阳殿外如何哀求,姑姑都不肯见我……母亲无奈,瞒着父亲,与我一起去见皇上,求皇上降旨留下子澹。
谢贵妃的离去,令皇上一夕之间仿佛老去了十岁。
平日里,只有对着子澹,他才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而不是深沉严肃的皇上。
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肯下诏将自己钟爱的儿子留下。
他说,皇陵是很安全的地方,没什么不好。
看着我的泪眼,皇上沉沉叹息,“这般乖巧,可惜也是姓王的……”
子澹离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怕他见到我流泪会更伤心。
我希望子澹能够如往日一般微笑着离去,如同我心中最骄傲高贵的皇子,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他的悲伤和眼泪。
子澹的车驾行至太华门,我的贴身侍女锦儿早早等候在那里。
锦儿带去一只小小的旧木匣,那里面有一件东西,会替我陪伴在他身旁。
那一刻,我悄然立在城头,远远望见他驻马,俯身,接过木匣。
他只看了一眼,便侧过脸,不让人看见他的神情。
锦儿朝他深深叩拜,起身,避让道旁。
他不再回头,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风雨
生辰过后五天,哥哥带我去看犒军。
父亲常说,我王家女儿远胜寻常男儿多矣。
只是那个铁血金戈的世界终究属于男人,离红粉温柔的女儿乡太过遥远。
天潢贵胄女儿家,一生一世只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荫庇之下,疆场杀伐,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奇。对于犒军,我并没有太大兴趣,却难捺心中好奇。
母亲总是说女儿家的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情,可我偏偏就有那么多的好奇。
传奇中的人,传奇中的事,格外神秘诱人。
让我好奇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实在听得太多,有人说他是神,也有人说他是魔。
姑姑、父亲和哥哥每一次提起此人的名字,语气都变得凝重。
甚至子澹也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语气,提到过这个名字。
他说,天降此人,是家国之幸,恐怕也是苍生之苦。
月余之前,捷报传来,我朝南征大捷。
大军仅用九个月时间,远征南疆蛮族,一路势如破竹,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归降,我国疆土向南拓展了六百余里,声威震慑四方,更截断蜀中叛贼南边退路,令贼寇胆寒心惊,退守剑门不出。
捷报传来,朝野振奋不已,只有父亲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淡淡而笑,欣慰之余,隐隐有一丝忧虑。我却不明白他忧虑什么。
数日之后,大军即将班师回朝。
皇上命太子率百官出城相迎,犒赏三军。
南蛮的鲜血,洗亮将军的战甲,将军手中长剑划过边疆大地,再次耀亮京华——这位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战功彪炳的镇国大将军,手握百万重兵的豫章王,正是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那个人——豫章王,萧綦。
上至宫廷,下至市井,无人不知豫章王的赫赫威名。
——出身扈州庶民,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升为参军,征入靖远将军麾下,北上征讨突厥。朔河一役中,率百名铁骑,定妙计,奇袭敌后,烧尽粮草辎重,以一人之力杀敌过百,尸堆成山,身受二十一处重伤,竟得以生还。突厥军遭此重创,又受大军迎面痛击,溃退千里,不但收复了被突厥侵占多年的朔曷二州,更一举占领朔河以北六百里的肥沃土地。
萧綦一战成名,从小小参军一跃而为前锋副将,深受靖远将军器重。驻守边关三年间,击退突厥百余次进犯,阵前斩杀突厥大将三十二人,包括突厥王爱子也命丧萧綦手下,令突厥元气大伤。萧綦威名远震朔漠,晋封宁朔将军,人以“天将军”呼之。
永僖四年,滇南刺史屯兵自重,勾结白戎部族,自立为王。宁朔将军萧綦征奉旨西征,一面将敌军前锋阻隔在罗朗关,一面绕道黔州,强行在崇山峻岭中开出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沿途遭遇归附了叛军、抵抗朝廷的夷狄部,招抚不遂,萧綦一怒之下屠城而过,将夷狄灭族,乘势大破白戎,收复滇南,将叛军首领十三人全部枭首示众。萧綦趁胜追击,历时两年,夷平西南边陲,以赫赫功勋统摄百万兵马,官拜镇国大将军。
永僖七年,南疆蛮族犯境,刚刚平定西南的豫章王,再度领军南下,在遭遇洪灾,瘟疫肆虐的南疆边陲苦战拒敌,又逢洪水冲毁道路,后方补给中断,几番身陷险境,萧綦临阵决断,以破釜沉舟之心强渡澜沧江,硬生生将南蛮逼退八百里,再无北犯之力。
是年,萧綦以不世功勋晋封豫章王,成为当朝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
永僖八年,豫章王大军在滇中休整半年之后,再度南下,有备而战,将南蛮击得溃不成军,仅用九个月时间,就将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收降。
整整十年间,豫章王统率大军征战各地,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于危难,当之无愧为朝廷肱股,家国柱石。
此番大军凯旋回朝,朝野振奋,皇上原本决意亲自出城迎候,却因龙体抱病已久,只得命太子率领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赏三军。
一次次听父亲和哥哥说起前方战事,一次次被那些惊心动魄的战况震骇。
“豫章王”这三个字有如魔咒,总令我联想到着杀伐、胜利和死亡。
当我终于可以亲眼目睹这个传说中如魔似神的人,终于可以亲眼看一看,那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军队——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莫名的畏惧起来。
十万大军不能全部入城,豫章王只带了三千铁骑,饶是这样,也足以让整个京城为之震撼。
成百上千的百姓将入城大道的两侧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都早早被人挤满。哥哥却一早在瑶光阁包下整层,那是承天门附近最高的楼阁,让我可以居高临下,清楚看见大军入城的盛况。
入城甬道正中一条红毡铺路,两列御林军甲胄鲜明,侍立两侧,皇家的明黄华盖,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的高台。
正午时分,礼乐齐鸣,金鼓三响过后,太子一身褚黄朝服,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高台。
远远地看过去,每个人的面貌模糊不清,只能凭服色猜测,站在太子左侧,一身朱红朝服的人必然是爹爹。我扯了扯哥哥衣袖,学着娇糯的语气,“公子爷,您什么时候也蟒袍玉带,站在百官之首出出风头啊?”
哥哥瞪我,“臭丫头,什么时候学会了说风凉话?”
我转眸笑,正要揶揄他,突听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城门缓缓开启。
仿佛整个都城,都在一刹那肃穆下来。
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一种寒意。
刹那间,我以为眼前出现了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一面大大的黑色衮金边帅旗跃然高擎,猎猎飘扬于风中,上面赫然一个银勾铁划的“萧”字。
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九列,严阵肃立,当先一人重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他一马当先,提缰前行,身后九列铁骑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一下靴声都响彻朝阳门内外。
礼乐毕,那黑马白缨的将军,勒缰驻马,右手略抬,身后众将立时驻足,行止果决之极。
那人独自驰马上前,在高台十丈外驻鞍下马,解下佩剑,递与礼官,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
哥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紧涩,“那是萧綦。”
那个人离我们如此之远,远得看不清面目,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我生出压迫窒息之感。
他在太子三步之外停步,微微低首,屈膝侧跪下去。
太子展开黄绫,宣读犒封御诏。
远远听不清太子的声音,却见那一袭墨黑铁甲,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
太子宣诏已毕,萧綦双手接过黄绫诏书,起身,转向台下众将,巍然立定,双手平举诏书。
——吾皇万岁!
这个声音如此威严遒劲,连我们远在这楼阁都隐约听到了。
刹那间,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京城内外。
所有人都被湮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赫赫的皇家仪仗,也黯然失色。
左右御林军无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三千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尚未洗去,却将御林军的气势压倒无余,在他们面前,平日风光八面的御林军顿时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无用处。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那个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众人面前,登临高台,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胸口一窒,这才惊觉,我竟忘记了呼吸,手心渗出细汗。
我从不知道,这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
见惯皇家天威,即便在皇上面前,也不曾有过半分畏惧。
然而此刻,遥隔数十丈之远,我却不敢直视那个人。
那个人身上,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哥哥亦是一反常态,一语不发,缄默凝望眼前这一幕,手上茶杯却是紧握,指节隐隐透白。
我抿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
犒军毕,登车回府,一路恍惚无言。
鸾车在府门前停下,侍女挑帘,却不见哥哥如往常般立在銮车前,伸手等着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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