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九重天阙系列 帝王业(新版)_作者 寐语者

_19 寐语者(现代)
悲欢
明绡烟罗帐外,跪了一地的太医,萧綦负了手,来回急急踱步。
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一起进到内室,太医院内所有医侍几乎都在这里了。睁开眼看到的这一幕,让我心里陡然抽紧,惊恐得不能出声。当年小产后的记忆蓦然跃出脑海,难道这一次,又是同样的结果……我再不敢想,极力撑起身子,却惊动了帘外的侍女,低呼一声,“王妃醒来了!”
萧綦霍然转身,大步奔到床前,不顾外人在侧,一手掀开床幔,定定望住我,竟似说不出话来。
众人忙躬身退出,转眼只剩我与他二人,默然相对。我突然害怕像上次那样,从他口中听到最坏的结果。然而,他猛然拽住我,哑声道,“你怎么敢瞒着我冒这样的风险!”我怔怔望着他,恍惚想着,他到底知道了,这么说……仿佛有什么撞入心口,迅速在身子里绽开,迸出万千光芒,照得眼前炽亮。
“阿妩!你这傻丫头……”他声音哽住,小心翼翼地抱着我,似捧着易碎的轻瓷在掌心,眼中分不清是惊是喜是怒。我呆呆望着他,直至他狂热的吻落在我额头、脸颊、嘴唇……我不敢相信,上天的眷顾来得这般容易,我梦寐以求的孩子就这样悄然来到了。
没等我们从惊喜紧张中回过神来,道贺的人已经快要踏断王府的门槛。
上一次的意外还令我们心有余悸,太医尤其担心我难以承受再一次的波折。
萧綦下了一道完全不可理喻的禁令,将我禁足在内室整整三日,不许离开床榻,不许任何人打扰我的休养,连哥哥和胡皇后都被他拒之门外。直至太医确定我康健无恙之后,才解除禁令,还回我自由身。每个人都喜形于色,但潜藏在这欣喜背后的,却是更多忧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稍有不慎,将会面临怎样的危险。萧綦更是喜忧难分,终日提心吊胆。
连太医也担心我不能承受生育之苦,偏偏世事神奇,我非但没有缠绵病榻,反而精神大好,连从前一向挑拣厌恶的食物也突然喜欢起来,不再如往常一样畏寒怕冷,整个人都似有了无穷活力。徐姑姑笑着叹息说,这孩子必定是个淘气的小世子。阿越却说,她希望是个美如仙子的小郡主。世子与郡主的意义自然大大不同,之前我也曾心心念念期盼过男孩儿,可是到了此时,却陡然觉得那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是我们的孩子就足够了。
哥哥终于得以见我,踏进门来就大骂萧綦太混帐,怎么能将舅父挡在外头。他虽已是儿女绕膝,第一次做了舅父仍是高兴得眉飞色舞。随他同来的侍妾只有碧色一人,往日总跟在他身边的朱颜却不见了。我随口问及朱颜,哥哥的脸色却立时沉郁下去。
哥哥告诉我,当日萧綦将倩儿和婶母都幽禁在镇国公府。然而趁徐姑姑入府照看我,她母女二人竟连夜出逃,惊动了午门戍卫,被当场擒住,此事立即传遍帝京,闹得人尽皆知。而我被萧綦困在府中,竟然不知半点音讯。”
我惊怒交集,“真是糊涂透顶!镇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怎会由得她们说逃就逃?”
哥哥面色铁青,“是朱颜暗中襄助,让她们混在侍女之中逃出。”
“朱颜?”我看着哥哥脸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中只为朱颜惋惜不已。
“此事是我疏忽了,竟未料到婶母会存心利用于她。”哥哥沉沉叹息。
婶母与朱颜一向来往甚密,更私下认她做了义女。我原只当朱颜出身寒微,自幼无母,只想攀个王氏尊长做靠山。如今看来,她竟是真对婶母如此言听计从,也真心将倩儿视为妹妹一般回护。朱颜爽朗率直的笑颜掠过眼前,那红衣翩跹,笑靥如花的女子,可知一时的糊涂,已将自己推入深渊。
王氏之女将要和亲突厥,已经传遍帝京。然而王倩突然私逃,闹得人尽皆知,一夜之间让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王氏的笑话。堂堂左相大人,纵容婢妾助堂妹私逃,置和亲大事于不顾——这话传扬开来,哥哥非但颜面无存,更难辞管束不严的罪咎。
各种流言纷起,坏事总是以最快的速度传开,越是强压,越是传扬得更广。
王倩是再不能做为和亲的人选了,无奈之下,我只能从宗室女儿之中另行择人,做为太后的义女,充作王氏女儿去和亲。
到了眼下的地步,我不得不站出来收拾残局,以堵悠悠众口。
越是狼狈的时候,越不能流露半分疲态。梳妆毕,我缓缓转身,凝视镜中的自己——宫锦华服,广袖博带,峨嵯高髻上凤钗横斜,宝光流转。珠屑丹砂匀施双颊,掩去容色的苍白,眉心点染的一抹绯红平添了肃杀的艳色。这似曾相识的容光里,我分明照出了姑姑当年的影子。
仪仗煊赫,扈从严整,长驱直入宫禁。
胡皇后凤冠朝服,匆匆迎出中宫正殿。
“臣妾叩见皇后。”我欠身,被胡皇后抢上前扶住。
“快快平身,王妃万金之躯,不必多礼。”胡皇后虽也被我来势所惊,仍镇定得体,不失六宫之主风范。
我不再与她谦辞客套,正色道,“臣妾今日特来向皇后请罪。”
胡皇后大惊,惶恐道,“王妃何出此言?”
“臣妾管教无方,以致舍妹年少妄为,前日犯下大错,想必皇后已经得知。”我淡淡看她。
胡皇后怔了怔,干脆地一点头,“略有耳闻。”
我肃然道,“此事由臣妾管教不严而起,自是难辞其咎。王倩一人之失,延误和亲大事,令家国蒙羞。臣妾今日便将信远侯母女执送御前,听凭皇后发落。”
内侍将婶母母女带了上来。数日不见,婶母鬓发凌乱,老态尽显,倩儿容色也黯淡了几分,却仍倔强如故。
徐姑姑恼恨她母女,显然下了狠手整治,跟着后头的四个嬷嬷,尽是训诫司里酷厉闻名之人。
“虽说情有可原,但你二人所作所为,终究是太过糊涂。”胡皇后侧首看我,见我点头,便端肃神色道,“念在信远侯一生忠显,本宫从轻论处……”
“皇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可碍于门庭,有违公正。”我打断胡皇后的话,冷冷开口,“臣妾恳请,将信远侯夫人送往慈安寺思过,王倩行为不检,应送入训诫司管教惩戒。”
胡皇后一窒,左右皆慑然无声。训诫司这三个字,是每个宫人最不愿听见的噩梦,那意味着往后的日子都将生不如死。
婶母跌到地上,双目发直,仿若失神。倩儿挣扎了要去搀扶她,被徐姑姑上前一步,挡在面前。
倩儿回头,恨恨盯着我,“阿妩姐姐,听说你有了身孕,倩儿还没来得及跟你道喜,你千万保重身体,千万别有闪失,否则就是一尸两……”
她最后一个“命”字尚未出口,被徐姑姑抬手一记耳光重重掴上,打得她直往后跌去。
“倩儿!”婶母尖叫,奋力扑到她身边,还未触到她衣角,即被两名嬷嬷拽回。
婶母终于歇斯底里,“你们害死我一个儿子,又来害我女儿,迟早你们满门都会遭报应!”
“带下去。”我无动于衷地听婶母一路叫骂,与倩儿一起被拖了出去。
胡皇后坐在一旁,低头沉默,脸色苍白,似乎犹未从震骇中回缓过来。
倩儿之罪可轻可重,凭了萧綦的权势,就算我要强压下来,也无人敢当面置喙。
然而我对婶母和倩儿的惩处之严酷,震慑了所有等着看戏的人,在众人来不及非议之前,就已生生扼住了他们的口。
哥哥与萧綦商议和亲之事直到傍晚,便留在府中用膳。
席间正说笑间,阿越匆匆进来,禀报江夏王府总管有急事求见。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能追到这里来。”哥哥沉下脸,大为不悦,这几日他为着朱颜之事已经甚为烦心。
我心头掠过一抹莫名的不祥,正欲劝慰他,却见那总管奔了进来,连礼数也未行得周全,便跪倒在地,面色如土,“禀王爷,府中出事了。”
“又闹什么?”哥哥头也不抬,重重搁了银箸,端起酒杯。
“朱夫人自尽了。”
一声清脆裂响,玉杯从哥哥手中滑脱,跌个粉碎。
朱颜一向是哥哥最喜欢的侍妾,即便犯下这样的过错,哥哥也不曾严责,只是将她禁足,令她闭门思过,一连数日不曾理会。
谁也想不到,性烈如火的朱颜不堪哥哥的冷落,也承受不了府中其他姬妾的嘲讽,竟然悬梁自尽。而挑唆众姬妾落井下石,对朱颜恶言相激的人,正是与她一同入府,感情笃深的姐妹——碧色。哥哥只看得到平日里姹紫嫣红,各逞风流,背后里争宠算计的一面却藏在花团锦绣之下,唯独他一人看不见而已。
朱颜之死,以及众姬争宠背后的残酷,令哥哥心灰意冷。昔年嫂嫂的死,已令他自责至今,如今他越发认定自己命中带煞,凡是他身边的女人都难逃凄凉结局。
朱颜殓葬三日之后,哥哥将府中没有子女的姬妾尽数遣出,厚赐金银还乡。
哥哥是真正怜香惜玉之人,即便狠毒如碧色,也不忍处死,只将她逐出了府去。
他说天下女子皆是可怜人,这句话由哥哥口中说出,不知道是顿悟,还是无奈。
我陪着哥哥,看着他亲手封闭了漱玉别馆。昔日无限风流,都被关在那扇沉沉大门背后,落锁尘封。
他孑然转身,依旧白衣如雪,鸦鬓玉冠,犹带几分不羁,眼底却掩不去那淡淡落寞。
“我们回去罢。”我如幼时一般偎在他身边,牵了他的手。他垂首看我,目光温暖。
徐姑姑深恨婶母母女,认定一切是非都是她们弄鬼,若不是她们也不会害得哥哥伤心若此。
她陪着我沿紫萝小径徐步行来,一路念叨着我太过心软,应该直接将王倩赐死,永绝后患。
许久不曾见她如此大动肝火,毕竟哥哥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紫藤枝条从头顶垂落,粉紫花朵累累,蕊丝轻颤。
我叹了口气,将双手伸出,纤长指尖苍白得没有血色,“这双手已染过血腥无数,我只希望永不沾染到亲人的血。”
徐姑姑目光震动,长叹了一声,仍迟疑道,“老奴只担心往后留下祸患。”
我笑了笑,心中无尽萧索,“所谓后患,不过是自己的胆怯……爱憎福祸,都在我自己手里,轮不到旁人来左右。”
挑选为和亲公主的宗室女儿名录,我反反复复看了数遍,都挑不出一个合意的人。但凡有些声望势力的世家,都舍不得让女儿远嫁异邦,能报上来的人选,都是些没落门庭的女子。我不需要这个女子如何美貌聪慧,但求她忠贞可靠,务必效忠家国,效忠萧綦。
一筹莫展之中,顾采薇却突然登门求见。我也许久没见着她了,那日一别,倒不知她现今如何。
这女孩儿不是轻易求人的性子,今日突然登门,大概又是因为哥哥。
阿越照我吩咐,带了她径直来书斋见我。今日天色阴沉,我懒得动弹,只在书斋闲坐,翻看些古旧的曲谱。
垂帘半卷,一袭绯红衫裙的倩影娉婷入内,盈盈下拜,向我问安。
这身妆容精致明丽,衬得她越发清丽绝伦,眉目间淡淡含笑,不似往日忧郁憔悴。
“好标致的人儿。”我笑赞道,“坐罢,在我这里不必拘礼。”
她依言落座,轻轻细细地开口,“恭喜王妃。”
我笑笑,“多谢你有心了。”
“采薇疏于礼数,道贺来迟。”她声细如蚊,脸颊通红,好似万难开口。
我实在忍俊不禁,打趣她道,“分明说不惯这些场面话,好端端学什么虚礼。”
她满面通红地咬了唇,却又长长喘一口气,自己也笑出来。看着她娇憨羞窘的模样,我对她越发多了几分好感。
“不是虚礼,我是真心高兴的。”她抬起头,眼眸晶亮。
她的话,让我心头蓦的一暖。 “我明白。”我微笑看着她,柔声道,“采薇,你和别人不同,你说恭喜就一定是真心恭喜我,这份心意比任何贺礼都贵重,多谢你。” 她又脸红,低了头,但笑不语。我静静等了半晌不见她说话,忽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莫非她上门只为道贺,并无所求。
正欲开口,却见她屈身又是一跪,直直跪在我跟前,“王妃,采薇今日登门,一为道贺,二来有事相求。”
这女孩儿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拘谨别扭,我笑了笑,“你且说来听听。” “采薇冒昧自请,甘愿嫁往突厥。”她低了头,不辨神色,声音却是坚定。 我几疑自己听错,愕然看了看她,心中这才渐渐回过味中,“为什么?” 她似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侃侃说了一通大义之言,仿佛背诵一般流畅。 “这些话留给朝官去说,我只问你的真话。”我蹙眉,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 顾采薇也不抬头,也不回话,瘦削双肩微微颤抖,半晌终于抬起头来,泪眼盈盈,目光却是坚定无比,“既然求他一顾也不可得,那便让他永远记得我。”
“胡闹!”我拂袖转身,“你以为这样做,江夏王就会挽留你么?” 顾采薇猛地摇头,“不是的!” “儿女之情,岂能与家国大事混为一谈。”我背转身,厉声斥责,“这种话我不想再听,你回去罢。” 身后碰的一声,她竟以额触地,重重叩在地上。 “此生不得所爱,纵然嫁与他人,也是郁郁一生。王妃,您也是女子,求您体恤采薇!” 我恼怒,“你还如此年轻,说什么郁郁一生!”
徐姑姑掀帘进来,大概在外头听见我的怒斥,见了这副情状,便沉了脸冷冷道,“王妃需静心修养,不得吵闹打扰。”
我苦笑,摆了摆手,“我累了,你退下罢。”顾采薇跪在那里,只是默默流泪,倔强地不肯起身。捺下不忍之心,我径直拂袖离去,交代徐姑姑不可对她无礼,只要不吵闹生事,就由她去罢。我靠在榻上,蹙眉沉吟,思索着顾采薇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至灰心绝望至此……不觉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刚梳洗了起身,就见萧綦步入房中。他劈面就问,“门口那女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女子?”我莫名所以。
“就是那什么……”他皱眉,一时想不起来名字,“那顾家的女儿。”
我啊了一声,“顾采薇!她还在?”萧綦点头,“正是她,是你罚她跪在门口?出什么差错了?”我顿时愕然无语,此刻天色已经黑尽,浓云密布,隐隐有风雨将至,夜风吹的垂帘哗哗作响。派了人去江夏王府请哥哥过来,哥哥却久久未至。夜风里已经带了些许雨意,风雨将至,顾采薇还执拗地跪在门前,已经快一天了。
“阿夙如果不来,她打算一直跪死在这里?”萧綦不耐皱眉。
“什么话。”我挑眉瞪他,复又叹息,“那也是个可怜可敬的女子,不要这样说她。”
萧綦讶然,“难得你会说一个小女子可敬。”
我叹息,“她敢坚持,既不放弃心中梦想,也不求非分之念。”
萧綦默然片刻,点头道,“实属难得。”
一阵风卷得珠帘高高抛起,清越脆响不绝,听在耳中越发叫人心里烦乱。
侍女忙将长窗合上。
“江夏王到了。”阿越挑起帘子,低声禀报。
我与萧綦诧异回首,见哥哥白衣落寞的出现在门口。
“哥哥,你和她到底怎么回事?”我蹙了眉,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倦怠地挥退了侍女,郁郁坐下来。
“我见过采薇了,她不肯听我劝。”哥哥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也不见了平素的潇洒落拓。
“她不是一心盼你回心转意么?”我愕然不解。
哥哥端了茶盏,默默出神,也不回答。
我欲再问,却见萧綦微微摇头。
哥哥喃喃开口,“那天她来府里见我,或许是我将话说得太绝……当时我尚且不知顾允汶逼她下嫁,只想绝了她的痴想,早些死心为好。”
料不到中间还有这样两重情由,想起顾采薇那兄长的小人嘴脸,便叫人生厌。
“顾允汶将她许了什么人家?”我想起她说过,与其嫁与旁人,郁郁一生,不如远嫁突厥。
哥哥眉头一拧,“是西北商贾豪富之家。”
我惊怒之下,还未开口,便听萧綦冷哼一声,“无耻。”
这两个字用在顾允汶身上,太贴切不过,这番行径简直是市井小人。顾家破落至此,大半家产被他挥霍殆尽,如今竟连唯一的妹妹也要卖,堂堂公侯之家,怎么沦落到这一步。顾采薇去求哥哥,大概是得知婚讯,存了最后一线期望,却被哥哥断然回绝。
“那日我不明就里,出言伤了她……方才我应允向她兄长提亲,纳她为妾,她已断然不肯了。”哥哥面色郁郁。
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让这样一个弱女子,甘愿舍弃一切,斩断情丝,只身远嫁异国。我有片刻的恍惚,想起自己所经历过的种种,即便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如此绝望。只因我从来不是孤立无缘,总有最信赖的一个人站在身侧。比起顾采薇,或是朱颜那样的女子,我实在太幸运。
雷声隆隆滚过,雨点打在琉璃瓦上,急乱交错,声声敲在人心。
“阿越,让人撑伞出去,替她遮一遮雨罢。”我无奈叹息。
哥哥忽起身,“让我去。”
萧綦沉默了许久,此时却开口,“阿夙,你若不能爱她,不如放手让她离去。”
哥哥怔住,蹙眉看向萧綦,“放手离去,当真嫁去突厥?”
“人各有命,嫁往突厥未必对她就是坏事。”我恍然有所顿悟,“哥哥,你若只因怜悯而纳了她,或许只会伤她更深。”
哥哥神色怅惘,呆立良久,还是一转身走了出去。
一时间,我与萧綦相对无言,只听得风雨之声,分外萧瑟。
“你们兄妹实在生反了性子。”萧綦忽然叹道,“阿夙看似风流,实则胆小,不敢真心待人,只知一味回避。他若能像你一般果决勇敢,也不会害这诸多女子伤心。”
“我勇敢么?”我苦笑。
他点头笑道,“你是我所见过最凶悍的女子。”
果然没有好话,待他话音未来,我已扬手将一本旧书掷了过去。
哥哥陪着顾采薇淋了彻夜的雨,她终究不肯改变心意。
我不知道她是太聪明还是太傻。自从之后,哥哥是再也忘不了一个名叫顾采薇的女子,然而她自己也亲手毁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也好,或许对于哥哥这样的男子,未得到,已失去,反而是最珍贵。顾采薇与哥哥这番痴缠,叫人唏嘘不已。世间最不能强求的事,莫过于两情相悦。一对男女,若不能在恰好的时候,恰好的时节相遇,一切便是惘然。纵然有千种风情,万般风流,也只落得擦肩而过。
凭心而论,顾采薇坚贞刚烈,倒也确是和亲的上上人选。数日后,太后懿旨下,收顾采薇为义女,晋封长宁公主,赐降突厥。
此去塞外,朔漠黄沙,故国家园永隔。顾采薇别无他求,只有一个心愿,请求以江夏王为送亲使,亲自送她出塞。哥哥当即应允。
长公主离京那日,京城里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烟雨迷蒙,离人断肠。
铁血江山
两难
和亲之事至此尘埃落定。
宫中却突然传出喜讯,胡皇后有了身孕。中宫女官甄氏入府报喜的时候,我正提笔画一幅墨竹,闻听此言,顿时失手滴落一团浓墨在纸上,怔怔转身,又碰翻了案侧锦瓶。阿越忙上前搀扶,我拂袖令她退下,独自默然坐回案前。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惊诧、欢欣,却又忐忑不安。
帝后的起居都由中宫女官一手掌管,我知道胡皇后每日饮食之中都被下了药物,令她无法生育。子澹暂未册立别的妃嫔,只有胡皇后无嗣,皇家就断了血脉。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萧綦必然不会容许出现新的皇位继承人,即便有,也会被他除去。除非子澹逊位之后,才能拥有自己的儿女。而他的逊位只是迟早之事,胡瑶和他都还年轻,逊位之后还有许多的时间和机会。然而,不知其中出了怎样的差错,也不知是人为还是意外,竟然胡瑶此时有了身孕。
难道,这也是天意?我不知道应该欣喜还是忧虑。
自子澹大婚以来,与胡瑶不可谓不睦,诸般礼数周全,人前也算琴瑟相谐。我亦期望他得遇佳偶,珍惜眼前人,然而,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原以为,能这样相敬相守的一辈子,或许也够了。可上天竟在此时赐给他们一个孩子,子澹亲生的孩子……这何尝不是对子澹最大的慰藉。一个孩子,可以让一个寂寥的女子重获希望,或许也能让一个脆弱的男人,成长为坚强的父亲。
然而这个孩子的到来,究竟是悲是幸,我却不敢深想。
心绪镇定之后,一颗心却是悬紧,我沉声问道,“王爷是否已知道?”
甄氏垂首道,“内廷已经向王爷禀报了。”
我心中格的一下,沉吟道,“平日为皇后主诊的,是哪一位太医?如今可有变故?”
“回禀王妃,平素是刘太医为皇后主诊,今日刘大人告病,已换了林太医主诊。”
甄氏的话,让我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一整天不见萧綦回府,到了夜里,又是子时将近,他才悄然踏进房来。我并未睡着,只阖眼向内,假装没有惊觉。侍女都退出门外,他自己动手宽衣,动作极轻缓,唯恐将我惊醒。我侧身,微微蹙眉,感觉到他俯身看我,轻轻抚拍我后背,掌心温暖,尽是抚慰怜惜。
我睁开眼,柔柔望着他。他眉目间笑意恬定,平日冷厉神色一丝也不见,仿佛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丈夫和父亲。
可是,另一对母子的性命此刻却捏在他手中,祸福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在我耳边低语,“睡吧。”
“我刚才梦见胡皇后。”我望向他黑眸深处,“她抱着个小孩子,一直哭泣。”
萧綦凝视我,眼底锋芒一掠而逝,唇角隐隐勾起笑意, “是么,那是为何?”
“我不明白。”我直视他双目,“她贵为皇后,如今又有了皇嗣,怎会无端悲泣。”
“既然是梦,岂可当真。”他微笑,抬起我的脸,“你的小心思,越来越多了。”
我深深看他,“我的小心思,都告诉了你,可你的心思,却不曾告诉我。”
他敛去笑意,眼神渐冷,“你想知道的,不必我说,不也猜得到么。”
这话里隐含的芒刺,扎下来,隐隐的痛。我怔怔看他,无言以对,喉间似乎涌上浓稠的苦涩。他这样说,便是承认了他不会让胡瑶生下子澹的孩子,不会让皇家再有后嗣。而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劝阻反驳,因为,他实在没有做错。狠一时之心绝无穷之患,成帝业者,哪一个不是踏着前朝皇族的尸骨过来。
可是,那是子澹,子澹的妻儿亦是我的亲人。
“也许,会是一个小公主。”我的挣扎,连自己都觉得孱弱无力,“皇室到今日的地步,早已是个空壳,留下这么个孩子,又能碍什么事。若是女孩子,未尝不能留下。”萧綦脸色沉郁,望定我,似有悲悯之色,“不错,女孩可留,但若是男孩又如何?”
我僵住,半晌方艰难地开口,“至少,还有一半生机。”
看着我身子抑不住地颤抖,萧綦终于叹息一声,不忍心再逼迫于我,“好,就依你的一半生机,且待十月,留女不留男。”
翌日一早,我进宫向胡瑶道贺,却在中宫寝殿里,见到子澹。
踏进殿中,正看见子澹温柔地将一碟梅子递给他的皇后。胡瑶依在他身旁,颊上略有红晕,眉梢眼底都是温暖笑意。刹那间,心口微微一抽,那样熟悉的眼神,如旧时一般温存。他转过头来,见了我,眼神凝顿,递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臣妾叩见皇上、皇后。”我垂首低眉,屈膝向他叩拜。
“平身。”眼前晃过明黄的袍角,他上前来搀扶,双手还是那样苍白瘦削。
我不动声色地抽身退开,转向胡皇后,微笑着道贺。看着我与胡瑶言笑融融,子澹静静坐在一旁,带了格外温柔的笑意,却一语不发。不多时,太医入见,为皇后诊脉。我起身告辞,却听子澹也道,“朕还有事,晚些再来探视梓童。”胡皇后眼神一黯,却不多言,只是欠身送驾。
一路从朝阳宫出来,行至宫门前,子澹始终沉默地徐步走在前面。鸾车已在前面候着,我欠身淡淡道,“臣妾告退。”
子澹沉默,亦不回身。我走过他身侧,擦肩而过的刹那,臂上蓦地一紧,被他用力握住。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我身子一倾,几乎立足不稳。
刹那间,我如母兽般惊起,只恐有人危害我的孩子,不及思索便伸手按住袖底短剑!
然而手指刚刚触动冰冷的剑柄,我已看清眼前是子澹。
我僵住,怔怔望向子澹,看见他盯着我按剑的手,眼底一片惊痛。
我张了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明知道深深伤了他,却不知道从何解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方才的一刹,是母亲的天性让我失去常态,还是连子澹也不再是可以全心信赖之人!
四目凝对,只是短短一瞬,却似无比漫长。
“我只是想恭喜你。”子澹惨然一笑,缓缓放手。
春色转暮,夏荫渐浓。
午后小睡初起,浑身慵倦无力,坐在镜前重新梳妆,见两颊泛起异样的嫣红,越发衬出唇色的苍白。这一阵子,精神渐渐又不如前,越发容易疲惫。
这段时日,每天都有雪片般的折子递上来,全是上书叩请萧綦还朝主政的。奏疏被直接送到府里来,堆满了书斋,每天都要差人清理。
萧綦韬光养晦,蛰居王府这许久,差不多也该到火候了。等北疆大吏更替,整肃军中陈弊的大事落定,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大业将成,又该有怎样一番天地翻覆。
那日之后,子澹命人送来一只锦匣。里头是一副已经发黄的绢画,淡淡笔触勾勒出秀美少年的侧影,恍如梦中。
那是我的笔迹,昔日偷偷摹了他读书时的模样在绢上,不敢被人看见,万般小心的藏起,却终究被他发现。他欢喜不已,央着求着要这张画,我都不肯。直到他离京去往皇陵守孝的那日,我才将这画封在锦匣里,送了给他。如今,锦匣与绢画双双退回,我惆怅良久,终究将其付之一炬。
礼官上奏,宫中一年一度的射典将至,陈请豫章王主持典仪。
本朝重文轻武,骑射只做为高门子弟的一项礼艺来修习,年年射典都不过是应景的游乐。直至萧綦主政,尚武之风大盛,朝官贵胄纷纷热衷骑射,论其盛况,尤以射典为首。今年更不同往常,礼官有意借射典盛况,贺皇上与豫章王双双得嗣之喜,故而有意铺排,隆重之极。虽然礼制没有限定,然而历年射典都是皇帝亲自主持。礼官这道奏表一上,满朝震动,更无人敢有异议。
子澹允了礼官所奏,命萧綦主持射典。
皇家校场,旌旄锦簇。
胡皇后率众命妇观礼,我的座位在她凤座之侧。众人行礼如仪,我略欠身,目光与胡瑶相接,她淡淡含笑,眉间隐有阴郁之色。
相顾无话,我拂衣落座,静静转头,望向校场那端。
号角响,仪仗起,华盖耀眼处,一黑一白两匹神骏良驹并缰驰出。
墨黑战马上,是金甲黑袍的萧綦,子澹明黄龙袍,披银甲,骑白马,略前一步。
阳光照亮战甲,刺得眼睛微微涩痛,我侧眸,却见身侧胡皇后挺直背脊,一瞬不瞬地望向前方,目光专注,神情幽晦。
那是我们各自的良人,不知她看着子澹,与我看着萧綦,心境是否一样。
竞射开始,校场远处悬挂了五只金杯,竞射者轮流以轻矢射之,射中者获金杯载酒。
轻矢是没有箭头的,极难掌握力度和准头,这才真正考较箭术。
场下子弟驰马挽弓,女眷们遥遥张望。
萧綦驰马入场,左右顿时欢声雷动,轰然叫好,气势大振。
却见子澹突然纵马上前,越过萧綦身侧,抢先一步接过了礼官奉上的雕弓。
事出突然,来不及看清萧綦的反应,子澹已经引弓搭箭,弦响,疾矢破空,金杯应声坠地。
场上瞬时静默,女眷们呆了片刻,这才纷纷惊呼出声。
我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剧跳,却听萧綦缓缓击掌,左右这才轰然叫好。
礼官上前欲接过子澹手中雕弓,子澹策马掉头,看也不看那礼官,径直将雕弓抛掷在地。
场下哗然,萧綦冷冷侧首,沉声道,“皇上留步。”
子澹驻马,却不回头。
“轻慢礼器,乃是大忌。”萧綦不动声色,淡淡道,“还请皇上将礼器拾回。”
“朕不喜欢俯身低头。”子澹脸色铁青,与萧綦相峙对视,一时间剑拔弩张。
我惊骇已极,只觉得子澹今日大异往常,隐隐让我涌起强烈的不祥之感。我略一踌躇,咬唇站起身来,却见胡皇后抢先一步奔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胡瑶大步奔入场中,俯身拾起雕弓,双手奉起,呈给子澹。
僵持之局,被她的举动打破。然而以她皇后之尊,亲自捡拾雕弓,仍是大大辱没了皇家颜面。
子澹的脸色越看难看,胸口起伏,一动不动地盯着萧綦,却看也不看胡瑶一眼。
“恭喜皇上射中金杯。”萧綦欠身一笑,转头吩咐左右,“来人,置酒。”
侍从忙奉上金杯美酒,子澹却恍若未闻一般,蓦然探身抓过胡瑶手上雕弓,抽箭开弦,弓张如满月,箭头直指萧綦。
那箭,不再是竞技轻矢,而是真正杀人的白羽铁矢。
狼烟
时当正午,耀眼的阳光骤然凝结如冰。
黑铁箭镞的锋棱,在阳光下映出一片白光,如利刃切入我眼底。
子澹举弓的一刹,我全身血液已经凝固。
箭尖与萧綦的咽喉,相距不过五步。
尾端雪白箭羽,扣在子澹手中,腕上青筋凸绽,弓开如满月,弦紧欲断,一触即发。
我眼里,突然只看得见刺目的白——子澹的脸色青白,指节泛白,箭锋的冷光仍是白。
天地间,只剩一片冰冷如死的白,唯有萧綦黑袍金甲的身影,矗立于天地中央。
萧綦端坐马背,背向而立,我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挺直的背影,始终纹丝不动,玄黑滚金的广袖垂落,如岳峙渊停,不见分毫动容。
“皇上扣稳了”,萧綦的声音低沉,隐有肃杀的笑意,“一念之差,流血的必不只臣下一人。”
子澹的脸色更加青白。
如果这一箭射出,萧綦血溅御苑,随之而来的,将是铺天盖地的复仇、杀戮与动荡。
仇敌的血,或可洗刷一时的辱,为此的代价,却是亲人、爱人、族人,乃至天下苍生都将为此而流血。
“皇上!”一声微弱的哽咽,惊破眼前肃杀。胡皇后跪下了,跪在子澹马前,朱帛委地,凤冠上珠坠颤颤。
我亦怔住,从未见过她如此软弱无助的模样,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轻皇后,此刻常态尽失,只顾垂首掩泣,极力压抑了喉间的呜咽,却抑不住肩膀的剧烈颤抖。
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对峙如旧,谁也不曾侧目,亦不看她一眼,任凭一国之母跌跪在尘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颤了一颤,弓弦依然紧绷,手上的力道却似有所颓弱。
这个跪倒尘埃,掩面哀求的女子,毕竟是他的妻。
如果换作我,萧綦又会不会心软动摇?
我永远无法知道,因为,我不是胡瑶,也永不会跪倒在强敌面前。
“皇后不必惊惶,皇上与王爷只是比箭罢了。”我疾步而入,俯身搀扶胡瑶。
右手挽住胡瑶的同时,我将左手按在襟前,抬眸直视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贴身所藏的短剑。
——子澹,你若射出这一箭,我必为他复仇,必以整个皇族之血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视我,目光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焚尽了最后的希望,徒留灰烬。
萧綦笑了,朝我略侧首,凌厉轮廓逆了阳光,唇角扬起冷峻的弧线。
“王妃所言甚是,皇上神射,微臣自愧不如。”他长声一笑,翻身下马,傲然以后背迎对子澹的劲弓,头也不回,从容走向礼官。
礼官跪在一旁,战战兢兢捧了金杯,高举过头顶。
我扶了胡瑶,将她交与侍女,转向子澹,深深欠身,“请容臣妾为皇上置酒。”
素手执玉壶,金杯盛甘醴。
甘冽的酒香扑鼻,我将两只金杯斟满,亲手捧起碧玉托盘。
子澹的手臂缓缓垂下,弓弛弦颓,杀气已然溃散。
萧綦举杯迎向子澹,广袖翻飞,神情倨傲,薄唇挑出一丝嘲讽。
校场旷寂,四下旌旄翻卷,猎猎风声里,只听萧綦朗声道,“吾皇万岁——”
左右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涌起,湮没了铁弓坠地的声响。
铺天盖地的称颂声里,子澹孤独地端坐马背,高高在上,而又摇摇欲坠。
次日,太医称皇上龙体欠安,需宁神静养。
内廷宣旨,皇上即日移驾京郊兰池行苑,着豫章王总理朝政。
事已至此,再无可挽回。
我知道,子澹这一去,只怕要久居兰池,归期难料了。
满朝文武乃至市井都在流传皇上失德的流言,说皇上当众失仪,行事暴虐,竟欲射杀功臣,摧折国之栋梁……还有更多不堪的流言,我已不愿再听。
萧綦终于有了最好的理由,将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触怒萧綦。
费尽了心思,只求保他平安,他却偏偏往剑锋上撞来。
还能怎样呢,倾我之力,所能做的,只能是打点好兰池宫里里外外,让他在那里的日子不至太难过;另一面,护着胡瑶的周全,让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于我的阻拦,胡皇后没有随驾前往兰池,得以留在宫里。
从校场回宫之后,她便发热病倒,神智昏乱,病情日渐加重。
一连数日都未听说她有好转的迹像,我心忧她们母子安危,再顾不得太医的劝阻,执意入宫探视。
鸾帐低垂,茜色轻纱下,胡瑶静静卧在那里,苍白面孔透出病态的嫣红,眉峰紧蹙,薄唇半咬,似睡梦中犹在挣扎。
我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徐姑姑拦住,“王妃身子贵重,太医叮嘱过,不宜接近病人。”
说话声似乎惊动了胡瑶,我还未答话,却见她身子一颤,眼眸半睁,直直望定我,吐出两个含混的字来。我离她最近,听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爷”!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震,半晌才敛定心绪,遣出所有人,只剩了我与胡瑶,留在空寂的中宫寝殿。
“阿瑶,你想见谁,告诉我。”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掌心触手滚烫。
胡瑶似醒非醒,眼里几许迷离,几许凄楚,喃喃道,“王爷,求您放过皇上,放过这孩子……阿瑶再不会违逆您,阿瑶知错了……”
她哀哀呓语,攥住我的手,用力握紧,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退后一步,陡然失去依凭,跌坐到床沿,仿佛溺进一潭冰水,却连挣扎也不能。
胡瑶,竟也是萧綦布下的棋子,竟也是一心效忠萧綦的人!我千挑万选,原以为她年少率真,就算出身胡家也应没有危害子澹之心……眼前恍惚掠过校场上的一幕,子澹夺弓、掷弓、开弓,以及那愤恨欲狂的眼神。回想他与胡瑶种种反常异态,骤然从心底里渗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子澹,他必然已知道了真相。
当他发现枕边人只是一枚棋子,当他以为这棋子是我亲自挑选,亲手安插……我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绝望和愤恨?
怎样的激愤欲狂,才会让子澹在校场上不顾后果,愤而开弓?
他恨萧綦,恨我,恨胡瑶,恨每一个欺他之人……假若还有解释的机会,我还能请求他的原谅么?
我颓然掩面,欲哭已无泪。
这熟悉的大殿,囚禁了姑姑一生,如今又在胡瑶身上,重现一场宿命的悲哀。
迈过殿门,我茫然前行,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动,仿佛被某个方向召唤,径直朝那里走去。
“王妃,您要去哪里?”徐姑姑追上来,惴惴探问。
我怔怔站定,半响,方记起来,这是去往皇帝寝宫的方向。
只是,那处宫殿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了我想探望的那个人。
良夜靖好,明纱宫灯下,我凝望萧綦专注于奏疏的身影,几番想唤他,复又隐忍,终化作无声叹息。
即便问了他,又能如何。他骗我一次又一次,我何尝不是瞒他一次又一次。彼此都明了于心,彼此也都不肯让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说破,只要我们还能相互原谅,就让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这一次,我总算学会了沉默。
那一天,从校场回王府,是他一路抱着我回来的。一踏上鸾车,我所有的勇气和镇定都被后怕击溃。当时那只箭,离他的咽喉,不过五步远。冷汗到这一刻,才湿透我重重衣衫。一切的安好,只因为他在这里。如果失去他,我的生命,也将随之沉入黑暗。
在他与子澹之间,我清楚知道两种感情的轻重不同——他若杀了子澹,我会痛不欲生;而子澹若杀他,我却会以命相搏。
再过些时候,就到母亲的忌日了。
算起来,哥哥早已到了突厥,该是回程的时候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萧綦总是劝慰我说,此去北疆路途遥远,有些耽搁也是平常事。可是他眉宇间分明也有几许隐忧,我明白他的忧虑,正如他知道我的不安——恰逢北疆大吏更替之时,突厥向来反复无常,就算哥哥路上耽搁了行程,也不该断绝音信。
北疆到京城的讯息,已经断绝了半月,道政司回报说山道毁塌,一时阻断南北交通。
可此事依然显得不同寻常,即便萧綦再不肯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我依然从他的繁忙与焦灼中,察觉到一丝不祥的征兆。
这几日,我总是莫名的烦躁,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女人的直觉总是惊人的准确,尤其,在遇到祸事的时候。
数日之后,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从北疆传来。
龙骧将军唐竞反了,突厥借机起事,已经杀进关内。
烽烟起,边城乱。
唐竞野心勃勃,自负功高,疑忌之心极重,不甘屈身于胡宋之下,对萧綦早有怨怼。
此番被削夺兵权,终于激起反志。
六月初九。
唐竞斩杀新任北疆镇抚使,拘禁副帅,在军中散布流言,称豫章王疑忌功臣,裁夺兵权,为取悦门阀亲贵,打压寒族武人。唯恐旧部反抗,将行杀戮之事。
一时间,军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效忠萧綦的部属旧将,有不肯听信谣言者,或被拘禁,或被夺职。
参将曹连昌极力抗辨,被斩杀帐前,血溅辕门。
是夜,唐竞率领五万叛军,在营中起事,趁夜袭掠,直扑宁朔。
不肯随之反叛的将士,大半被剿杀,其余被迫叛降。
天明之际,南突厥斛律王的狼旗突然出现在远方。
十万突厥骑兵,如沙暴一般呼啸而来,卷起黄沙滚滚。
唐竞叛军与突厥人会合于城下,强攻城门,与宁朔守军恶战两昼夜。
杀到次日五更时分,城下已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驻守宁朔的定北将军牟连、副将谢小禾拼死力战,一面燃起狼烟,遣人飞马急报,向朝廷告急。
第三日正午,北突厥大军杀至,咄罗王亲率二十五万铁骑,千里横越大漠,扬言踏平中原,一雪前耻。
四十万虎狼之师,几乎将整座宁朔湮没在血海尸山之中。
初抵突厥的江夏王与和靖长公主,被斛律王挟为人质,押赴阵前。
北疆十二部族随之一同反叛。
六月十五,宁朔城破。
定北将军牟连战死,牟将军夫人曹氏披甲上阵,战死城头。
突厥人入城戮掠纵火,席掠财物,百姓稍有反抗即遭屠杀。
昔日繁华的边塞重镇,一夜之间沦为修罗屠场。
副将谢小禾拼死救出牟家幼女,浴血杀出重围,连夜南奔。
北境工防本由萧綦一手建立,自唐竞接手驻防以来,早已对各处机关布防了如指掌。唐竞其人,素有“腹蛇”之名,行军诡谲迅疾,堪称一代枭将,论谋略手段,在军中罕逢敌手。
此番变起肘腋之间,叛军来势迅猛,更挟南北突厥之势,锐不可挡。
临近各州郡仓促应战,几无还手之力。
守将皆不是唐竞之敌,屯驻的兵力也远不及叛军与突厥。
宁朔一破,犹如凶残的狼群撕破了围栏,北疆各郡骤然被践踏在铁蹄之下。
短短十数日,已经连失四郡。
突厥人的马蹄再度踏入了中原大地。
消息传来,如晴空霹雳,天下皆惊。
朝堂之上,谢小禾将军含悲恨诉,句句泣血。
满朝文武莫不悲慨,牟将军的妻舅,侍郎曹云当廷伏地大恸,以至昏厥,谢小禾等一众武将誓死请战。
牟连,当日与我在宁朔并肩抗敌的年轻将军,以及他坚毅贞静的夫人,竟这样与我永诀。
我无从知道,面对满朝文武,面对泣血含恨的部属,甚至面对那年仅七岁的牟家幼女——那一刻,威震天下的摄政王、大将军、我的夫君,他是怎样的心情。
十年相随的亲信旧部,一朝反叛,引狼入室,疆土沦陷,大祸秧及苍生。
半生征战换来的安宁,就此毁于一旦。
谁最痛,谁最恨,谁最悔。
这一刻,全天下都在看着一个人——豫章王萧綦。
这个名字,在太平时的魔,亦是乱世里的神。
殿堂之上,三道诏令颁下,一日之间传遍京城,震动天下。
其一,追封牟将军为威烈侯,曹氏为贞烈夫人,收牟氏幼女为豫章王义女;
其二,战死于宁朔的诸将士,均进爵三等,厚赐家人重金;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