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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闭

_5 米兰lady(现代)
“所以,”他再看我,淡淡道,“受些冷眼,算不得什么。只要我还在这宫里,尚有一口气,便会做我应该做的事。”
我很想问他,若真的因此触怒今上,岂不有被逐出宫的危险?但终究还是没问出口。再一想,这么多年,今上虽然不喜欢他,却也一直容忍着,想必他们之间是有某种默契的罢。
(待续)
取舍
4.取舍今上没有废后,全赖陈执中、何郯、梁适谏言,这是后来流传的说法。
据说,那夜君臣细论皇后阁中事,何郯劝谏说:“中宫仁智,内外交钦。所谓宫乱起自皇后阁中,须制狱锻炼,这是奸人之谋,有意中伤中宫,觊图非分。陛下不可不察。”
今上再问陈执中意见,陈相公也称不可制狱勘鞫中宫,且持议甚坚。今上反复又问,一旁的梁适倒不耐烦了,直言道:“陛下废后,一次已够,岂可再来第二次?”
他语气凌厉,声彻迩英阁内外,闻者无不变色。
今上默然,遂按下制狱之事不提。众人见他采纳谏言,这才告退。今上独留梁适,特意向他承诺说:“朕只欲对张美人稍加妃礼,本无他意,卿可安心。”
当晚三人去翰苑,遇见儤直的学士张方平,将此事一说,且提到今上所说“稍加妃礼”一节,张方平当即便称不可,力劝陈执中道:“汉朝冯婕妤身当猛兽,并不闻元帝因此对她有所尊异。况且皇后有功却尊嫔御,自古皆无这道理。如果相公同意迁张美人为妃,将来天下人论及此事,必会将罪责全归于相公。”
陈执中深以为然。此后今上再提尊异张美人之事,他只是不答。
于是这月里,宫中并未听到张美人升迁的消息,倒是关于张先生的旨意终于下达:内西头供奉官、勾当内东门张茂则迁领御药院。
领御药院,就宦官而言,这是很重要和尊贵的职位。
御药院即宫中御用药房,是最重要的内廷官司,掌按验医药方书,修合药剂,以及药物的管理进御等事。皇帝所用药品是由御药院制成后进奉,责任重大,因此任领御药院的宦官非寻常之辈,朝廷规定,入仕三十年以上内臣,十年未升迁并屡立劳绩者才可入选。
而通领御药院的勾当官平日所掌并不仅仅是医药之事,还兼供职皇帝行幸扶持左右、奉行礼仪、御试举人、传宣诏命及奉使监督等事。另外,还会在皇帝坐朝时,侍立左右或殿角,以供随时召唤。
出任此职的内臣被视作皇帝近习亲信,这工作也充分地为他们提供了向上晋升的机会。许多押班、都知,乃至两省都都知皆曾任过此职。
因此,我对张先生的升迁倍感意外,虽然他符合入选御药院勾当官的三点规定。私下猜测,也许这并非今上本意,是陈执中或梁适等人决定的罢。但,也仅仅是猜测而已。
然而最出人意料的关于升迁的消息来自秋和。今上与中宫商议后,命司饰顾采儿代领尚服局,以接掌多病的楚尚服的工作,而秋和则被迁为司饰,继顾采儿之后,成为新任梳头夫人。
“这事,是那天官家与你定下来的罢?”我问秋和。
她自然知道“那天”是哪天,黯然颔首。
如此一来,她出宫之日更遥遥无期了。我在心里叹气,实在为她与崔白之事觉得遗憾,“你愿意么?”
她抬目看我,双眼空濛:“我也说不清楚……那天,我以愿望为代价,求他让皇后长伴他身侧,他最后那样说,算是答应了罢……然后,他很无奈地笑着叹息,说:”怎么连你都在为她奔走?我身边原本就围满了她的人。‘我低头不敢接话,他又说:“以前我每次出行,左边是杨景宗,右边是邓保吉,走不上几步,迎面撞见的又是张茂则……凡我所为,事无巨细她都知道……我被她困在这里了。’”
我被她困在这里了?我微微睁大眼睛——这话好生耳熟。
“‘你也是她的人么?’官家问我。”秋和接着说,“他那么好脾气地跟我说话,声音柔和得像四月的风,不知为何,却听得我心里很是难过……见我不答,他又说:”你可以到我身边来么?让我不至于太孤单。‘“
“什么?”我蹙眉问,“他说孤单?”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是这样说。”秋和似乎有些困惑,但语气是肯定的,“那时我也只疑是听错,抬头看了看他,见他目视窗外,但眼神空洞,像是什么也看不见,眉间竟有些忧伤意味……我想不明白,脱口问他:”孤单?真的么?有那么多娘子在身边,官家还会孤单?‘“
如果是我,也会想这样问罢。我没掩饰我的好奇:“他怎么回答?”
“他像是瞬间回过神来,对我笑笑,轻声说:”假的。‘我又低首无语,他却这时倾身过来,在我耳边说……“秋和面色如胭脂扫过,声音越发低了,”他说:“那只是我好容易才想出来的借口,为了让你不再把铅华香药往皮肤上抹。’”
我一下想起在仪凤阁初见今上时,他对秋和的着意关注,依稀可以理解秋和的迷惘。纵然不喜欢这样的男子,但这样的细心与关怀,是世间女儿都难以抵御的罢,这时候向他表示拒绝一定是很艰难的事。
“我想拒绝的,可是……”秋和犹豫着,难以准确描述当时心情。
“我明白,不必多说了。”我和言再问她,“那么,皇后知道你的决定么?”
秋和点头:“官家向她提调我过去的事。她随后私下问我是否愿意去,说若我不愿,她会如约在乾元节将我放出宫。但是,怎么可以?如此一来,官家必会追问原因……我怕他和大臣们知道,皇后阁中除了双玉,还另有宫人曾与外人……来往。”
这倒是应该考虑到的。若他们知道此事,事态发展会更糟。
我可以猜到她给皇后的回答:“你对皇后说你改变主意了?”
“对,”秋和恻然一笑,“我跟她说,是我自己想做梳头夫人,不想出宫过苦日子。”
重臣进谏力保皇后,只是向夏竦展开反击的开始,宫乱事件的最终结果是夏竦罢枢密使,判河南府。
这年四月,御史何郯上疏弹劾夏竦,直指“其性邪,其欲侈,其学非而博,其行伪而坚,有纤人善柔之质,无大臣鲠直之望,事君不顾其节,遇下不由其诚……”再提他与内臣杨怀敏素日勾结,宫乱时曲为掩藏之事,说如今杨怀敏既已罢黜,而夏竦独留京师,仍身居高位,“中外之心,无不愤激”。恳请今上弃用夏竦,“上为社稷之谋,下慰臣庶之望”。
他估计到夏竦可能又会拿今上忌讳的“朋党”一点做文章狡辩,事先便在章疏中说明:“臣料夏竦知臣上言,必是指臣为矫诬,目臣为朋党。然竦明有过恶,安得谓之矫诬;臣素无附丽,何以谓之朋党?竦若犹饰其过,臣请面议其辜,仰祈圣明,俯临肝胆。”
继他之后,又有多名言官上疏论夏竦奸邪。正巧那时京师有地震现象,于是今上夜间御便殿,召来翰林学士张方平,对他说:“夏竦奸邪,以致天变如此。请学士为朕草制,将他外放出京。”
张方平大喜,请撰驳辞,欲在制书中直斥夏竦之罪。今上想想,最后叹道:“还是给他留点面子罢,且以‘均劳逸’的理由草制,别提他过错。”
虽给夏竦留足了面子,但夏竦仍心存侥幸,负罪不去,上疏乞留京师。何郯便又怒了,再次进言:“朝廷进退大臣,恩礼至厚,竦之此拜,已极宠荣,安可更不顾廉耻,冒有陈请?况竦奸邪险诈,久闻天下,陛下特出圣断,罢免枢要,中外臣子,莫不相庆,固不宜许其自便,留在朝廷。孔子谓远佞人,盖佞人在君侧,则必为政理之害。其夏竦,伏乞不改前命,仍指挥催促赴任。”
“后来,今上在内东门便殿召见何郯,何郯仍极力争辩,意态激扬,表示此事毫无商量余地。”张先生从我手中收回存档的章疏副本,告诉我,“今上便揶揄他:”古时有碎首谏者,卿亦能做到么?‘何郯则回答:“古时君不从谏,则臣有碎首;而今陛下受谏如流,臣何敢掠其美誉,而将罪过归于君父!’”
听得我不禁笑了:“他这话说得好,既避开碎首威胁,又给了今上接纳谏言的台阶。”
张先生亦笑:“不错,今上听后欣然纳谏,不改前命,坚决将夏竦外放到河南去了。”
有一事,是我近几日经常思索的,遂此时拿来请教张先生:“先生,今上是否也看出了夏竦陷害中宫的险恶用心,这次外放,表面上看是今上为言者所迫,但其实,是他顺势借此惩戒夏竦?否则他是可以像坚持留用陈相公那样,把夏竦留下的。”
张先生没有明确作答,但说:“你没听他说,‘夏竦奸邪’么?孰是孰非,谁能骗得了谁,不过看他怎样取舍罢了。”
(待续)
小宋
5.小宋端午节前,我寻了机会出宫去找崔白,告诉他秋和之事。这于我而言,是比当年测墨义犹难数倍的任务。起初是我给了他希望,现在又亲自告诉他希望的破灭,这令我万分惭愧。吞吞吐吐地向他简述了一下事情经过,还未提及今上对秋和青眼有加这一点,而这已让我很长时间内不敢抬首看他。
“没关系的,”反倒是崔白和言安慰我,“你一直尽心尽力地帮我,即使事不谐,亦不是你的过错。是我福浅,原难求董姑娘这样的如花美眷。”
我唯望时间能让这段姻缘有再续的可能:“或者,再等等,等官家淡忘闰月之事,皇后或可再请他放董姑娘出宫。”
崔白略一笑,道:“怀吉,如实说,自议婚约以来,我常惴惴不安,但觉喜从天降,又进展得太顺利,反而不像我这落魄穷徒一贯的命数呢。何况,她居于深宫,过惯了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安稳日子,就如九天仙女一般,日后若嫁了我,只能长年守着一个仅识丹青的呆子,为柴米油盐犯愁,纵她无怨言,我亦难心安。如今她既获晋升,想必会有更好的前程,我又何苦拖累她。”
我想说一些劝解的话,但这向来非我所长,思量半晌,只说出一句:“董姑娘并不会那样想。”
“我知道。”崔白说,目光漫抚面前壁上挂着的一幅远峦烟水,须臾,徐徐吟道:“刘郎已恨蓬山远,况隔蓬山几万重。”
这是本朝翰林学士宋祁借李商隐的诗,化用在一阕《鹧鸪天》里的词句。
宋祁字子京,与其兄宋庠同年登科。当年若按礼部所奏,应是宋祁第一,宋庠第三,但章献太后不欲令弟名列于兄之前,乃擢宋庠为状元,而置宋祁为第十。如今兄弟二人同在朝为官,世人呼宋庠“大宋”,而宋祁则为“小宋”。
宋庠明练故实,清约庄重,宋祁文藻胜于其兄,但喜宴游,好风月,一向倜傥佻达,这阕《鹧鸪天》记录的便是他一次艳遇。
那日宋祁策马过京中繁台街,恰逢皇后率众宫人自相国寺进香归来。小宋引马避于街道一侧,绣縠宫车迤逦而过,其中一辆经过他面前时,有内人自车内褰帘,两痕秋水在他脸上盈盈一转,笑对同伴说:“那是小宋呀!”
语罢绣帘复又垂下,宫车辘辘,不停歇地往宫城驶去。虽只惊鸿一瞥,宋祁却已记住那内人丰容玉颜,婉转清音,归家后当即提笔,写下一阕《鹧鸪天》:“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况隔蓬山几万重。”
此词都下传唱甚广,乃至达于禁中。今上听见,遂问当日那内人乘的是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最后有内人怯怯地站出来跪下,说以前曾在侍宴时,见官家宣翰林学士进来,左右内臣相顾低语:“这是小宋。”后来在车子中偶然遇见,一时兴起,便呼了一声。
今上随后召来宋祁,从容语及此事。宋祁惶惧告罪,今上却笑道:“你词中但恨蓬山远,依朕看来,这蓬山离你倒不远。”旋即把那内人赐给了他。
这事已与“红叶题诗”的逸事一样,成为宫城内外争相传颂的佳话。宫中的妙龄内人与宫外文臣名士之间,本来便易生一种相互仰慕的微妙关系,而这个故事在其中推波助澜,也给了他们些许良缘可结的暗示,但是……
“蓬山,并不是离谁都不远。”结局圆满的佳话没有妨碍崔白的判断,他很清醒地这样说。
我想他可以隐约感知今上对秋和的情意,从我刻意淡化的只言片语中。
夏竦虽已离京,谏官王贽却还在朝中。这年九月,他再向今上提张美人“护驾有功”之事,称当使张美人进秩,以示今上赏罚分明。
今上自然有此意,怎奈群臣反对,且又须皇后同意,一时难以下旨,没想到最后竟是皇后松口,在重阳节宴集上当众对今上道:“张美人侍奉官家多年,曾育有三位公主,而位低秩微,多年未迁。今既有功,不妨进秩为妃,以表陛下抚慰嘉奖之意。”
今上默然凝视皇后,而皇后仪态安娴,目中波澜不兴。众人屏息静观,许久后才听今上道:“那日贼人作乱,全仗皇后指挥调度护卫,若要嘉奖,理应皇后为先。”
坐在一株白色檀心木香菊之旁,皇后唇角微扬,笑容如那秋花清淡:“承蒙陛下眷顾,臣妾身为国母,名位已隆,无可复加。况陛下以臣妾为妻,臣妾原无以为报,为陛下做的只是分内事,又岂敢邀功请赏。”
于是这年十月,今上进美人张氏为贵妃,并决定择日为她行册礼。
受命为张美人写册妃诰敕的翰林学士,便是文藻华美的“小宋”宋祁。
此前国朝从未有嫔御进秩为妃时行册礼之事,惯例是命妃发册,妃辞则罢册礼。因册礼规模盛大,人力财力皆花费甚巨,国朝嫔御多知韬晦之道,亦不爱借此招摇,惹宫人及诸臣非议,故均辞而不行。宋祁可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位新晋的贵妃也会这样想,所以未按行册礼的程式,先听阁门宣读册妃制词,受命而写诰敕,将诰敕送中书,结三省衔,再呈官告院用印,然后才进呈贵妃,而是不待到行册礼之前听宣制词,先就把诰敕写好,也不送中书,自己径取官告院印用了,封好后即送交贵妃。
显然他犯了个错误:并不是所有妃子都不想行册礼。
欲行册礼的张美人见这重要的诰敕像个土地主新纳的小妾一样,简简单单地就从后门随意送进来了,不由勃然大怒,把诰敕掷于地上坚决不受,又向今上哭闹着诉说小宋怠慢之罪,磨得今上答应,让宋祁落职知许州。
小宋落职细节传出,中外嗟叹,而美人张氏即在这一片叹息声中开始了她越发骄恣的贵妃生涯。
宫中娘子们面对张氏的骤然迁升,自然也是啧啧称奇。大家均猜到她迟早会进秩,但没想到竟会从四品的美人一下进至一品贵妃。贵妃为四妃之首,地位仅次于皇后,今上多年以来皆虚四妃位,诸娘子最多只进至二品,现在竟如此擢升张氏,以致许多长年位列张氏之前的嫔御,例如福康公主生母苗淑仪和夭折的皇长子生母俞充仪,名位转瞬之间倒比她低了。
娘子们不满之下更关注张贵妃进位内幕,不久后就有人探听到,自夏竦离京后,张氏与王贽联系更为频密,私下赐给王贽的金币数以巨万计。进位事成,张氏得意洋洋,乃至在向人提及王贽时公然说:“那是我家谏官。”
这桩贿赂朝中官员的丑闻遍传六宫,到最后无人不晓,想必也曾反传入张贵妃耳内,但她并不以为耻,倒是像有意挑衅示威于诸娘子一般,请求今上让王贽在行册礼时为她捧册宣制。
后妃册礼是应有官员捧册,今上遂将此事付中书省讨论,中书诸官员本不齿王贽,便奏说,按旧仪,捧册官员职位必在待制以上,王贽并不具备这资格。今上将中书所言转告张贵妃,张贵妃却借机乞求今上升王贽的官,今上竟也同意,把王贽迁为天章阁待制,令其在册礼上为贵妃捧册。
但与此同时,他也升何郯为礼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且在朝堂上对何郯明说原因:“卿不阿权势,故越次用卿。”
也许是为补偿皇后,今上陆续将后族戚里中多人改官迁封,许其厚禄,何郯为此进谏,说朝廷爵赏,本以宠待劳臣,非素有勋绩,即须循年考。今无故迁升后族,属非次改官,恐近戚之家迭相攀援,人怀异望。
今上回应道:“戚里无勋绩,但皇后有德行,这是推恩亲族之举。”遂不改前命。
帝后的关系也是六宫之人关注的焦点。自宫乱之事后,今上与中宫未曾同宿,而在张贵妃册礼那天,一些小迹象令娘子们对他们的近况有了诸多猜议。
那日清晨,帝后分别自福宁殿和柔仪殿起身,露面于众人之前时均眼周青郁,眼帘微肿,皇后虽以脂粉掩饰过,但仍可看出些异状。在帝后携张贵妃过紫宸殿接受群臣表贺时,一则昨夜发生在柔仪殿的事被当作趣闻,开始悄悄在后宫流传。
据柔仪殿宫人透露,昨夜三更后,今上命近侍往柔仪殿传宣皇后。当时皇后已睡下,听说此事,着褙子起身走至寝殿门边,但不开门,只于门缝中问福宁殿内侍:“官家传宣有何事?”
内侍回答说:“官家夜半醒来,独自坐着饮酒,不觉饮尽,便遣臣来,问皇后殿有酒否,可否携一些过去。”
皇后却不奉召,但说:“此中便有酒,我亦不敢再拿去给官家。夜已深,奏知官家且歇息去。”
语毕即遣内侍回去,连开门见内侍都不肯。
这事被公主默默听在耳中,夜间宫眷观宴于升平楼,公主竟拿来直问父亲:“昨夜爹爹想喝酒,该问御膳、司酿的人要,那么晚了,为何偏偏要传宣孃孃送去?”
宫人们窃笑,皇后正襟危坐,宛如未闻,而今上面有窘色,低声咳嗽两声,想想才道:“既已夜深,自不便劳动许多人……”
公主追问:“就算不想劳动下人,宫中娘子这样多,阁中都存了不少酒,爹爹为何又单问不常喝酒的孃孃要?”
今上一时语塞,张贵妃见状,把话头接了去:“臣妾娘家又送来一些上好的羊羔酒,下次若官家想饮,只管差人来取便是。”
今上尚未答,公主已先开口,对张贵妃道:“谁不知道张娘子阁中酒多?爹爹不问你要,自然有他不要的道理。”
张贵妃顿有愠色,似想唇齿相讥,但转眸间见今上正在观察她反应,遂又按下怒意,强颜笑道:“公主说的是。”
夜宣中宫之事在娘子们看来,是今上欲向皇后示好的讯息,借酒说话,无非是抹不开那点面子,怎奈皇后并不顺势接受。
“看那眼睛,他们应该都是一夜无眠罢。”俞充仪次日在仪凤阁中与苗淑仪说,“这情形,竟像小夫妻闹别扭,真是何苦呢!”
苗淑仪微笑道:“他们面上一直相敬如宾,但私下这点别扭,十几年来一直都有。有时候,连我都看不透。”
公主闻见她们议论,又挨过来想仔细听,被苗淑仪点了下额头:“你这丫头,上次在晚宴上傻乎乎地乱问你爹爹什么,让他好半天下不了台!”
公主嘟嘴道:“我才不傻呢!我是看张娘子嚣张,才故意那样说给她听的。”
(待续)
沧浪
6.沧浪此后皇后对今上,依然是客气恭谨,敬而远之的态度。平日她勤于处理六宫事务,恩威并施,由此宫禁肃然,再无出什么乱子,唯张贵妃每每有意挑衅,要求搬入更为豪奢的宁华殿,妃妾居处称“殿”已是僭越,而她更常越过皇后,自己向两省六局发号施令,以致宁华殿饮膳用度供给皆逾于中宫。不过皇后处之裕如,无所不容,任张贵妃如何无礼都未有怒意。
直到这年十二月里,我才又见到皇后有哀戚神色现于眉间,但却不是因张氏之事。
那日黄昏,公主照例去柔仪殿作晚间定省,我随侍同行,入到殿中,见皇后正独坐着看案上一卷文书,转首看我们时,目中莹然,有泪光闪动。
公主吃了一惊,忘了行礼,先就疾步过去关切地问:“孃孃,怎么了?”
皇后拭了拭泪,然后浅浅一笑,拉公主在身边坐下,沉默地半拥着她,良久后才道:“孃孃一位好友的夫君上月去世了……她夫君蒙冤而亡,她还年轻,几个孩子都没你大……”
“蒙冤而亡?”公主诧异道,“那孃孃将冤情告诉爹爹,请爹爹为他昭雪呀。”
皇后恻然笑笑,只拥紧公主,并不接话。
许是意识到此中自有为难处,公主双睫一垂,亦有些黯然。依偎着皇后,转眸指着案上文书,她又问:“这是她给孃孃的信么?字写得真好看。”
那其实不像一封信,纸张尺寸和字体都比寻常尺牍要大。我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具体写的是什么,但觉那字横斜曲直,钩环盘纡,作的是草书,颇有气势。
皇后未以是否作答,但问公主:“你能认出这是谁的字么?”
公主仔细看看,道:“这字写得像新发的花枝一样,很是漂亮,可又与爹爹给我看的名家法帖不同……不好猜呢。”
“此人不以翰墨自夸,但世人争传其残章片简,秘府所藏反而少了,难怪你认不出。”皇后和颜对公主说,再一顾我,道:“怀吉,你在书艺局做过事,也过来看看罢。”
我遵命走近,低首一看,见其上写的是一阕《水调歌头》:“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这字体是我曾见过的,暗度这词意,与我猜测的那人境况亦相符。环顾左右,见周围只有二三位皇后的亲近宫人,遂开口道:“这字如花发上林,月滉淮水,应是出自苏子美醉笔之下。”
皇后称是,告诉我:“上月他写下这阕词,不久后病逝于苏州。”
“苏子美?是他死了?”公主大感意外。
皇后颔首,怅然道,“想想真是令人叹惋,这世上竟再没有那怒马轻裘,汉书佐酒的人了……”
这句话中有一典故。苏舜钦有诗名,其岳丈杜衍有政声,当世名卿皆喜与之交游,并如晋人称乐广卫玠那样,形容这翁婿二人为“冰清玉润”,以谓翁婿皆美。据说舜钦年轻时在杜衍家居住,每晚要独自饮酒一斗,且不须下酒菜。杜衍听了不信,让人去看,那人回来说,舜钦是一壁看《汉书》一壁饮酒,看至精彩处便击节赞叹,自言自语地评论一两句,再为此满饮一杯。杜衍听了笑道:“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足多也。”后来汉书佐饮便成了苏舜钦一段广传于天下的佳话。
苏舜钦的早逝令公主不解,对皇后道:“我听爹爹说,那些外放的官儿都过得很逍遥呢,到处游山玩水,然后题诗撰文,又是《岳阳楼记》又是《醉翁亭记》又是《沧浪亭记》的,弄得天下人都争相传诵,把纸价都哄抬起来了……苏子美不是去苏州建了座沧浪亭么?怎么这样早亡?成日与鱼鸟共乐,难道还不开心么?”
皇后问她:“徽柔,你知道他修筑园林为何以‘沧浪’为名么?”
公主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又与哪部典籍里的辞句有关么?”
此刻但闻有人自殿外进来,一边走,一边清吟作答:“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我们回首一看,发现竟是今上,于是皆肃立行礼。
他既吟“沧浪”之句,想必是听见我们此前对话了的。未经传报,我们都不知他走近,也不知他听了多少,我不由有些担心,微微转目看皇后,见她略显犹豫,但还是没有把案上那阕词撤下。
今上径直走至案边坐下,拿起苏舜钦遗词细看,阅后未显愠怒之色,但长叹道:“舜钦归隐水乡,希望能像鼓枻渔父那样豁达,以泉石自适,觞而浩歌,安于冲旷。但此词又说‘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可见终究是放不下。”
皇后立于今上身侧,保持着一点距离,目光安静地落于足前地面,应道:“他以沧浪亭向天下人表示自知进退而安于冲旷,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可最后,却还是宁以一死露其心声: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
今上有好一阵的沉默,然后似向对皇后解释一般,说:“当年虽将他削籍为民,说永不叙复,但后来……我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条:监主自盗情稍轻者许刑部理雪。怎奈言者反对为其昭雪,说郊赦之敕,先无此项,这是挟情曲庇苏舜钦,皇帝不能以片言破律……两月前,我下旨起复舜钦为湖州长史,想先让他在外做官,慢慢再调回京中,以免台谏说太多话,未料他如此傲气,宁死都不赴任。”
公主在一旁听到这里,忍不住小声嘀咕:“在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有什么不好啊,难道非要回到京中和官老头们吵架才开心么?”
我拉了拉她衣袖,暗示在此时说话并不妥,她对我撇撇嘴以表不满,但倒是不再出声。
皇后朝今上欠身,温和应道:“舜钦未必存心不赴任,或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陛下圣明,舜钦泉下有知,亦会上体宽仁,自知感涕。”
今上无语,细阅那阕《水调歌头》,再问皇后:“这是杜夫人呈交给你的么?可还有信件?”
皇后答道:“她托人将这词交到我弟弟手中,然后我弟媳带入宫来给我,除此以外并无信件。受托之人也曾问她可还有信函要转呈于上,她说:”仅以此词表明心迹足矣。吾夫屈于生,犹可伸于死。‘“
今上听着,目光游移于苏舜钦笔迹之上,思量许久后,做了个决定:“日后舜钦长子年岁够了,我会荫补个官职给他。除了按例抚恤的银钱,再赐杜夫人一些财帛罢。”
皇后摆首道:“我弟弟曾遣人送钱给她,她谢绝不受,说上呈遗词不是为乞怜求财,惟望官家肯一顾,对范相公、富彦国、韩稚圭与欧阳永叔等外放文臣多加顾惜,以后安葬子美,若尚能蒙他们赐篇墓志,她这一生便再无所求。”
今上未置可否,默默卷好遗词,自己携了起身而去。
这是我首次见皇后在今上面前论及臣子之事,不免有些为她担忧。如此公开表露对新政大臣的同情,一向反感后宫涉政的皇帝看了,不知会作何感想,何况那些大臣皆是他亲自下旨贬逐出京的。
但结果大出我意料。
次年改元“皇祐”,今上先于春正月加封在青州救灾有功的知青州富弼为礼部侍郎,继而一并加富弼与知定州韩琦为资政殿大学士,此后又以“推恩执政旧臣”为由,为包括庆历新政大臣在内的旧年宰执迁官加爵,迁知杭州范仲淹为礼部侍郎,已致仕的杜衍为太子太保。一时物议喧然,台谏纷纷进言,但今上并不理会,只说这是朝廷宠念旧臣,特与改官,勿以常例视之。
谏官反对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通过朝堂上的内侍传到禁中,最后连素日不议政事的娘子们都在窃窃私语:“官家要让那些新派大臣回来么?”
这讯息一定又令张贵妃与贾婆婆坐立难安,宁华殿的人再次忙碌起来。而今上与中宫的关系倒如窗外那愈显明丽的天色一般,渐渐地破冰回暖,除了礼节性的见面,两人相互探访的次数也开始逐步增多。
一日我路过内东门小殿,忆起张先生所说的,何郯在此回答今上“碎首进谏”诘问的事,忽然想到,皇后未在今上面前对苏舜钦遗词稍加掩饰,可能便是抱有碎首进谏之心罢。幸而她与何郯一样获得了完美的结果,所进的谏言委婉而有效,令今上不但“嘉纳之”,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
胡思乱想地,又心生一奇怪的念头:今上对新政大臣的态度,倒与对中宫的情形很有几分相似呢。
国舅李用和有恙在身,庆历八年岁末病势加剧,今上曾亲临其宅第探望,并再为其加官晋爵,但国舅的病仍未痊愈,时好时坏。皇祐元年春,苗淑仪闻说国舅又不大好,遂自己备了一些补品药物,命我送去。
那日国舅气色极差,常咳嗽得气都喘不过来。我见状不妙,忙回宫请了太医去给国舅看病。诊脉治疗期间我一直侍立在侧,怕有何不妥,不敢擅离。待国舅病情渐趋稳定,面色好转时,我才发现时辰不早,已过了禁门关闭时。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接受国舅夫人杨氏的建议,在李宅中小憩,等到明晨再归。
她热情地为我备好客房,但我毫无心情安睡。这是我自入宫以来首次在外过夜,满心忐忑,只想早些回去。宫门四更开启,我刚过三更便已起身,盥洗之后即匆匆赶往宫城。
大内正门宣德楼列有五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每日四更,诸门启关放百官进入上早朝,京城官员多乘马而来,故都下有歌谣称“四更时,朝马动,朝士至”。
百官进宫城须以官职官阶为序。因四更时尚未天亮,宰执以下官员皆用白纸糊烛灯一枚,以长柄掲于马前,并在灯笼纸上书写其官位名字。入城前,官员会依顺序围绕聚首于宫门外,马首前千百灯火闪动如星河,这景象被称为“火城”。
皇城外还设有一“待漏院”,供早到的亲王驸马及朝廷重臣休息。这天是朔日,宫中有大朝会,在京官员皆会入宫,但现在,显然我来得太早,宫门还未开启,也没见到火城盛况,待漏院也冷冷清清,唯见宫门前有灯光一点,一位乘白马的官员正在宣德楼的雕甍画栋下静默地等待。
我略微靠近他,见他身披黪墨色凉衫以御风尘,内穿朱衣朱裳绯罗袍,加白罗方心曲领,佩银剑银环,足着白绫韈、皂皮履,是四品官员的朝服装扮。
他原本侧脸朝着宫门,似感觉到我走近,他徐徐转首,犀角簪导三梁冠下呈现的是一副清俊的容颜。
他并不是很年轻,约有三十多岁,但身姿秀异,勒马立于曲尺朵楼、朱栏彩槛的背景中,任清幽夜风吹动他的凉衫广袖,眉间衔一抹郁色,萧萧肃肃,竟有谪仙一般的风致。
我在宫中,常见的是宰执大臣,三品以下官员认识的不多,故不知他是何人,不过既然四目相对,亦未敢忘了礼数,当即朝他长揖为礼。
他淡淡一笑,在马上欠身还礼,再看我时的目光是温和的。
此后两厢无言。还在猜他的身份,却见他马首前的白纸烛灯悠悠晃动着开始转向我这边,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上面写着他的官衔和名字——礼部侍郎、知瀛州:王拱辰。
这个名字,如果在五年前说出,听者多半会问:“是那个十九岁及第的状元罢?”
但五年后的今天,关于这个名字的诠释有了变化,众人——例如我——首先的反应是:“是那个陷害了苏子美的小人么?”
在进奏院事件之前,王拱辰作为寒门士子苦读诗书而致身清贵的典范,常被人以欣赏与羡慕的口吻提及。他幼年丧父,由寡母辛劳抚养成人,其下还有数名弟妹,家境十分贫寒。好在他敏而好学,天圣八年举进士,且为第一名,当时他才十九岁,是国朝史上最年轻的状元。今上钦点他为状元,他却在殿上辞而不受,说殿试的题目他不久前做过,考试不是临场发挥,故不敢以此窃取状元头衔。今上听了,大赞他诚信,坚持以他为状元,此后多年,对他宠渥有加。
而他的仕途原本一帆风顺,几乎是所有士人梦寐以求的模式:十九岁及第,二十八岁做知制诰,三十岁做翰林学士,这被士人视为最能彰显文士身份与荣誉的“两制”官职,他刚至而立之年便已皆除了。三十一岁出任御史台台长——御史中丞,如果未有苏舜钦一案,他应该还会继续平步青云。可惜后来他虽除去了苏舜钦与一大批当时的馆阁俊彦,并致使杜衍罢相,却也因此为公议所薄,大概今上对其也有了些别的看法,借故将他外放,出知郑州,随后徙澶、瀛二州。这几年来他始终不得还京,今日虽来参加朝会,但官衔未改,应该只是回京述职的。
据说他在贬逐苏舜钦等馆阁名士后,曾喜形于色地说:“吾一举网尽之矣。”以前但闻其名不见其人,因他所做那事太不光彩,在我想象中,他的外表应该如夏竦那样,目含酒色与戾气,乃至如王贽,獐头鼠目,神情猥琐。而如今,实在很难把眼前这清雅温文的士大夫跟那句得意忘形的“一举网尽”之语联系起来。
但这名字还是泯去了适才见他风仪时油然而生的一点仰慕之情,我默然退后,远远避开,与他分守于宫门两侧,继续等待。
此后不断有朝士策马而来,在依序排列之前,通常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几句,惟独不与王拱辰叙谈,连过去向他略表问候的都少。我静观许久,才见有人过去笑着与他说了几句话,着意辨认,发现竟是王贽。
围聚至宫门前的烛笼越来越多,如萤火飞舞,星河流光。四鼓更声响,百官都排列好了,几位宰相执政这才款款引马而来。待宰执马至正门前,火城灭烛,禁门开启,百官以官职高低为序,依次进宫城。
我从旁等待,须百官皆入城后才好过去。无事可做之下目光还是常停留在王拱辰身上。
终于轮到他启步,他引马向前,身后却有个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的四品官,疾步过去与他抢行。二马相撞,王拱辰坐骑一踉跄,几乎将他颠落于地。他一拉缰绳,好容易将马稳住,但腰间所搢的朝笏却滑了出来,落于马下。
我想那四品官应是故意的,因他只微微一回首,笑对王拱辰说:“抱歉。”旋即施施然离去。
王拱辰勒马停步,沉默地立于原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有些一壁侧首看,一壁自他身边经过,有些干脆停下来,好整以暇地等着看他如何下马拾笏。无人有助他化解此间尴尬的举动和言语。
而他只是默然垂目,像是被冻结于马上一般,良久不动。
我知道对他而言,此刻是否下马去拾笏皆为难事。有点同情他彼时处境,遂走过去,从他马下拾起了笏,双手举呈给他。
他讶然看我,略微动容,亦以双手接过,微笑道:“多谢中贵人。”
我含笑以应:“举手之劳,侍郎不必介意。”
他又微微俯身道:“敢问中贵人尊姓大名?”
我说:“小人贱名,不敢有辱侍郎清听。”
然后我倒退回避,请他前行。他亦不再多问,朝我拱手以示道别,在众人瞩目之下,迅速恢复了先前神态,从容策马入城。任身后一干人等如何窃窃私语,他都未有一次回顾。
(待续)
连襟
7.连襟这年春天,仪凤阁中有位内侍黄门因病迁出,苗淑仪欲让后省再补一个进来,我想起张承照的嘱托,便向她推荐,很快张承照便从前省调了过来。
有次我向张承照提起王拱辰,问他王侍郎是否回京述职,张承照回答说:“他在瀛州守边疆,略有些功劳,所以官家召他回来,加了翰林侍读学士和龙图阁学士的官衔。现在还未让他回瀛州,看这意思,像是欲留他下来做京官,但朝中有不少人反对。”
我一下想起那日火城中他受百官冷眼的情形,遂问张承照:“当初被他弹劾的那些新派大臣不都还未回京么?按理说,朝中应有不少反对新政的人,怎的他们也排挤王拱辰?”
张承照道:“谁让他跟个墙头草似的,左右摇摆呢?他年轻时多蒙吕夷简提携,原是追随吕相公的,吕相公罢相后,他又跟后来推行新政的那些大臣多有往来。官家第一次欲任夏竦为枢密使时,他率御史台与谏官一起拼死进谏。官家听得心烦,转身想走,结果被跪在地上的王拱辰一把拉住后裾,死活不让他走。官家无奈,只好接纳他们谏言。所以,虽然王拱辰最后跟新政大臣彻底决裂,狠狠整治了苏舜钦等人,但夏竦余党也不待见他,这样朝中两派都得罪了,弄得里外不是人。他被外放后再回京述职,新党旧党都看他不顺眼,一些跟红顶白的人也跟着起哄,所以颇受人排挤。”
这里有个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那王拱辰为什么会与新政大臣彻底决裂?我听说,他与欧阳修还是连襟,怎么连这点亲戚关系都不顾了,闹得这样僵?”
“哈哈,就是这个欧阳修把他逼疯的!”张承照一向喜欢打听大臣私事逸闻,听我提连襟之事,越发来了兴致,“王拱辰和欧阳修在各自娶薛家女之前就认识了,两人以前关系还挺好的,一起去赶考,有饭同食,有衣共穿。欧阳修文才更为出众,那次科举,在殿试前的国子补监生、发解、礼部试中皆是第一名,所以很是自信,对状元头衔志在必得。殿试以后,欧阳修给自己做了身新衣裳,准备唱名之后穿,结果被同住的王拱辰先拿来穿了。估计他也是无心,还对欧阳修笑着说:”穿了你这衣裳一定能中状元,且让我也穿穿罢。‘没想到第二天唱名,得状元的竟真是穿了新衣的王拱辰而非欧阳修。此后二人虽说都不再提关于新衣的戏言,但只怕心中都会有些不自在。“
从这些年二人文章诗词来看,确是欧阳修远胜王拱辰,因一场殿试与状元失之交臂,且之前又有新衣戏言,欧阳修难免会略微介怀罢。我暗自叹息,又听张承照道:“王拱辰向官家坦承此前做过殿试的题目,虽然官家未夺他状元头衔,但欧阳修一定更不服气。而且关于王拱辰之前得到试题的途径,多年来也有很多说法,其中一种说,试题是欲拉拢王拱辰的官员透露给他的,例如吕夷简之类。后来王拱辰确实依附吕夷简,欧阳修势必更加鄙夷他。后来范仲淹执政,欧阳修就相与追随,与王拱辰更加疏远了。”
想起那层姻亲关系,我再问张承照:“他们既都娶了薛奎的女儿,平日过从甚密,纵再有嫌隙,也应该缓和些罢?”
“非也非也,不但没缓和,还更糟了呢!”张承照连连摇头,笑道:“欧阳修娶的是薛奎家的四女公子。王拱辰先娶三女公子,未过几年这位夫人去世,薛家爱惜王拱辰人才,不舍得让他给别家做女婿,便又把五女公子嫁给他做续弦。欧阳修当时便作了首诗‘道贺’:”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这诗迅速传开,弄得天下人都知道王拱辰娶了小姨子。后来有一次,欧阳修去好友刘敞家做客,也邀王拱辰同去。刘敞当着满座宾客的面讲了个笑话:从前有个老学究教小孩儿读书,读到诗经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这句时,特意告诫学生说,’这里的蛇要读姨的音,切记。‘次日,这学生在上学路上看乞儿耍蛇,不觉忘了时间,很晚才到学馆。老学究追问缘由,学生回答说,’我刚才在路上看到有人弄蛇,便驻足观看,见他先弄了大蛇,又再弄小蛇,故误了上学。‘……“
最后那句话里的“蛇”张承照均发“姨”音,讲到这里,他自己先就忍不住,直笑弯了腰。
我可以想象王拱辰听见这笑话时的心情。虽仅有一面之缘,但已可觉察到他生性内向敏感,折腰拾笏之辱他尚且不能接受,又岂能忍受世人拿他闺门之事取笑。
“咦?这事如此可笑,你怎么没笑?”张承照诧异地问我。
出于礼貌,我对他笑笑,没有回答,继续问他:“欧阳修那时笑了么?”
“当然笑了,”张承照说,“满座宾客都在笑,他哪会不笑!也因这一笑,王拱辰自然对他更有怨气,说不定,还会觉得是欧阳修故意带他去让众人嘲笑的罢。后来行新政时,欧阳修做谏官,频频向官家上疏检举朝中小人,乃至抨击御史台官员,说台官‘多非其才,无一人可称者’。既然说无一人称职,自然也包括当时做御史中丞的王拱辰。这些年来,欧阳修与他那一干才华横溢的朋友没少拿王拱辰的文笔说事,明里暗里常讥笑他这状元名不副实,这次欧阳修更公开在章疏里这样说,所以王拱辰大怒,横下心要跟新派大臣们作对。奏邸之事后他笑着说出‘一举网尽’的话,也许是觉得多年的怨气一下子出尽了,他能不高兴么?这一网打尽的不仅是支持新政的馆阁才俊,也是一直以文字刺激他的欧阳修的朋友们……第二年,欧阳修盗甥一案之前,他便先指示曾经的下属刘元瑜弹劾欧阳修,说他与馆阁之士唱和,阴为朋比。现在想来,外甥女之事,只怕他也曾暗中做过点什么。”
“那么苏子美呢?”我又问他,“虽然他主持进奏院事务时可能有议论侵及御史台的时候,但似乎并未攻击过王拱辰本人。如今大家都说王拱辰弹劾苏舜钦主要是为令杜衍罢相,但若无私怨,王拱辰怎会对今上让苏舜钦削籍为民的决定都不满,坚持请求今上杀了他?”
张承照点头道:“是呀,我也觉得奇怪呢!其实他们以前私交也不差,也是结识多年的了。当年苏舜钦进馆阁做集贤校理,还是王拱辰附范仲淹议,联名荐举的呢……讥讽王拱辰的话,苏舜钦似乎也没说过,但王拱辰一定要拿他开刀……”他想了想,忽然倾身过来略微靠近我,笑道:“有次我因公去翰苑,见学士们正聚坐闲聊,正说到王拱辰害苏舜钦的事,有位学士说:”他对苏子美这样狠,莫不是子美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
我没有再接他的话。回忆王拱辰风仪,只觉十分惋惜:外表那么清雅脱俗的人,竟陷入意气之争,放不开那点心胸,终致为公议所薄。面对如今的处境,不知他会否因当初的一念之差而后悔过。
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在张贵妃建议下,今上命皇后率众宫眷赴宜春苑赏花,并请外命妇同往,午间赐宴于苑中。
这日席间,张贵妃对一位默默坐着、神情寂寥的官员夫人尤为关注,特意遣身边内侍过去问候夫人,宴后赏花,又邀那夫人同行,并亲手摘下一枝瑞香花,插在夫人冠子上,和颜悦色地与她交谈,和蔼友善的神情简直令那夫人受宠若惊。
张贵妃娘家的几位诰命夫人常入宫,我是认得的,而今日这位夫人却很面生。贵妃少见的待客热度令我觉得异常,于是让张承照去打听那夫人的身份,他很快带回答案:“那是王拱辰家的薛夫人。”
我明白了张贵妃的用意。
不久后宫中发生的一件事从另一角度证实了我的猜想。
那天公主说想吃青梅果子,而仪凤阁中已没有了,张承照遂自己请命前往御膳局取。过了好半晌才回来,呈上青梅后即不住以袖拭眼角。
公主讶异道:“你怎么掉眼泪了?”
张承照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公主面前,哭道:“臣没用,在外受人欺负,给公主丢脸了。”
公主便问他:“谁欺负你了?”
张承照道:“适才臣从御膳局取青梅回来,途经内东门,见前面有几名小黄门推着个小车堵在门前,走得慢腾腾的。臣担心公主久等,便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说:”几位小哥可否略走快些,或先让我过去。‘谁料他们跟吃了火药似的,回头就骂了臣几句。臣还想跟他们讲道理,就说:“我是遵福康公主之命出去办事的,公主还在等着我复命,还请小哥通融一下,让我先过去。’哪知他们竟大声嚷嚷:”我们可是为张贵妃做事。公主怎么了?公主能大过贵妃?说起来,贵妃还是公主的娘呢!‘“
公主一听,顿时无名火起:“放肆!他们真敢这么说?”
张承照啄米似的不住点头:“是,是,确是这样说的。臣听了也生气,就跟他们理论,说公主连对苗淑仪都只称姐姐,她张贵妃哪来的福分敢说是公主的娘。他们说不过臣,竟想动手打臣,臣一着急,手挡了一下,不小心把一个车上的箱子碰倒,掉了下来。这时贾婆婆从宫内赶来,正好看见,顿时恶向胆边生,劈里啪啦批了臣的面颊数十下,说:”这里面装的可是连宫里也没有的宝贝,砸碎了你十条贱命也赔不起!‘“
“啊?她竟敢打你?”公主蹙眉怒道,“这个肥婆子,越来越可恶了。”
“可不是么!”张承照声泪俱下,“臣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只是看他们如此蔑视公主,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今日敢打臣,明日还不知会对公主怎样呢……”
公主受他一激,当即拍案而起,正欲说什么,我止住她,道:“公主,暂且忍忍,想想官家教你的话。”
她一愣:“什么?”
我提醒她:“深呼吸。”
公主不由失笑,怒意退了些去。
我转首对张承照道:“他们虽蛮横,但你也未必无一点错罢?必是你看他们只是小黄门,用呵斥的语气命他们让道,才激起他们不满的。”
张承照有一抹转瞬即逝的羞赧,然后还想狡辩,我扬手示意他闭嘴,道:“我请求苗娘子调你过来,可不是想让你为公主惹是生非。后宫与别处不同,一点小事,都可能闹得无法收拾。若你不知收敛,妄图借公主声势四处招摇,不如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
这是我首次以如此严厉的语气跟他说话。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公主,哀求道:“公主……”
公主此刻似乎也明白了,作势深呼吸,然后笑对张承照道:“爹爹让我生气的时候深呼吸,再想一想。现在我想通了,不生气了。”
张承照颇失望,也不再哭了,看看公主,再转顾我,忽然又说:“其实,我是想起当年张娘子和贾婆婆陷害你的事,才更咽不下这口气。大家都是辛苦为公主做事,凭什么要被她们打来骂去往死里整呀!”
公主听了这话,眼睛又睁大了:“你说什么?张娘子和贾婆婆陷害过怀吉?”
张承照立即响亮地说是,我想制止他,但公主却转而命我住嘴,令张承照说下去,于是他不顾我阻拦,把当年琉璃盏之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公主。
公主听后很安静,没有明显的怒气,垂下眼帘思索片刻,忽然追问张承照今日之事:“贾婆婆说你碰倒的箱子里装的是宫里也没有的宝贝,你可知道是什么?”
张承照回答说:“后来她打开查看过,是一个酱红釉色的大花瓶。”
“酱红釉色?”公主想想,道:“莫不是定州红瓷器?听说定窑瓷器红色的极少,烧制不易,颜色深浅极难把握,所以很贵重。爹爹不欲宫中用物过奢,已下令不许定州进贡红瓷器。张娘子这花瓶又是从何而来?”
张承照道:“瞧那架势应是从宫外运来的……也许是她那从伯父张尧佐寻来讨好她的罢。”
公主不语,眼眸悠悠转动着打量四周,须臾,笑着吩咐张承照:“你去后苑给我摘一束梨花,然后再找个白色的粗瓷花瓶插上。”
张承照愣了一下:“用白色的粗瓷花瓶?”
“对。”公主道:“花瓶越难看越好……最好有破损的缺口,如果没有,你就砸一个出来。”
张承照迅速摘来梨花,但寻那符合公主条件的花瓶倒颇费工时。最后终于跑出去,在一个厨娘的房间里找到了,砸好公主需要的缺口,欢欢喜喜地插上梨花献给公主。
公主把这花瓶摆在阁内最显眼的地方,以致今上一进来时就发现了。
“这梨花开得倒好,只是瓶子不配。”今上说,“花跟瓶子都是白的,但又不是一个色调,花儿雪白,越发显得瓶子脏,且又有缺口,甚是碍眼。快去换一个罢。”
“女儿哪有可换的花瓶!”公主没好气地回答,“爹爹明明有好的定州红瓷花瓶却不给我。”
今上奇道:“爹爹哪里有定州红瓷花瓶了?福宁殿你常去,难道曾在那里看见过么?”
“福宁殿是没有,但宁华殿有呀!”公主拉着父亲的袖子嗔道,“爹爹偏心,赐定州红瓷花瓶给张娘子却不给女儿,女儿当然只好随意找个破花瓶来插花了。”
今上眉头一皱:“宁华殿有定州红瓷器?”
公主点头:“是呀,很多人都看见了。”
今上骤然起身,迈步出门。公主追过去,待不见父亲身影,即回头顾我,俏皮地朝我吐了吐舌头。
翌日,宫中所有人都听说了今上在贵妃阁中怒砸定州红瓷器的消息。
据说今上一进宁华殿贵妃阁即四处打量,似在找寻什么。后来看见张贵妃刚摆出来的红瓷花瓶,问她此物从何而来,张贵妃回答说是王拱辰所献,今上大怒,斥她道:“我曾告诫你勿通臣僚馈送,你为何不听!”言罢即提起柱斧将花瓶砸碎。张贵妃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谢罪,今上便让她跪着,好半天后才让她起来。
“爹爹会这样生气,我都没想到。”公主后来对我说,“其实我只是想让他骂张娘子奢侈,会引来宫中人效仿,不许她用那花瓶,给她添添堵,也给你出出气。”
我为她拈去附在她眉梢的一点飞絮:“公主不必为臣做这些事。琉璃盏之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何况当时,也并未对臣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公主摆首道:“可是,一想到她那样欺负你,我就很生气,比她欺负我时还生气。”然后,她一握我的手,认真地说,“以后谁再欺负你,一定要让我知道。我知道你会深呼吸,可是我就是想保护你。”
(待续)
朝报
8.朝报三天后,张承照把一份朝报送至我面前,很高兴地告诉我:“官家让王拱辰回瀛州了。”
朝报是由进奏院编辑的新闻文卷,记录皇帝近期的诏旨、起居,官吏的任免,臣僚的章奏、战报等,经枢密院审核后,进奏院再传抄誊写,报行天下,传给朝中诸司及各地官员阅览。
我展开今日这份一看,见上面所列昨日新闻中第一条便是:“礼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龙图阁学士王拱辰离京,兼高阳关路安抚使,仍知瀛州。”
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今上既然已知他向张贵妃进献定州红瓷器之事,盛怒之下必不会再留他做京官。
真是可惜,他其实并不像个佞臣。我心下感叹。也许是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见张贵妃主动示好,故投桃报李,何况他一定知道此前所为会在中宫心里留下何等印象,于是以一份厚礼流露他对后宫之主的倾向,怎奈做得太明显,犯了今上大忌。
朝报所载消息极为简略,章奏也只取几句重要的。再往下看,大多是某人罢去,某人迁除,某人入对之类,稍微特别一点的,是关于殿试的消息:“上拟于三月乙巳,御崇政殿,试礼部奏名进士。”下面罗列了礼部奏名前十名进士名单。
张承照凑头过来,一边瞟朝报,一边观察我脸色,须臾,道:“现在的朝报都不好看了,什么事都用一笔带过,毫无细节。如果是苏舜钦提举进奏院时,写王拱辰离京这条,一定会在下面叙述今上怒砸定州红瓷器的事。这礼部奏名的进士,也多半会在每人名字下面附加一两句介绍……”
他这话倒没说错。当年苏舜钦主编朝报,对重大事件叙述甚详细,语言简洁,但又能讲清前因后果,有时甚至于后附以评论,不过也因此被人弹劾,说他妄加议论于朝报内,然后上进呈皇帝,下传播四方,既是越次言事,也是企图为君代言。最后今上命中书门下与枢密院拟定朝报模式,进奏院不得妄改,于是朝报便成了如今这样简单的样子。而苏舜钦被构陷到除名勒停,“永不叙复”的地步,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他主持朝报工作,遴选新闻及章奏内容倾向新政一派,从而得罪了不少人。
我搁下报纸,问张承照:“你怎会拿到今日的朝报?”
他笑道:“我今日有事去找在进奏院侍奉的兄弟,见他正在整理朝报,准备发送到诸司。我瞥见上面有王拱辰的消息,想你一定感兴趣,就顺了一份来。”
我不禁一笑,却还是没忘告诫他:“以后别再随意拿了,我们现在在后宫做事,被人知道我们看朝报可不好。”
他摆手道:“你放心好了,以我的身手怎会被人发现?只要你不说……”
话音未落,却闻一人陡然推门进来,扬声笑道:“我可发现了!”
我们都有一惊,好在很快发现进来的是公主。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伸手问我要朝报:“给我看看,否则我就告诉别人。”
我只得把报纸给她。她垂目一阅,先就看到王拱辰那条。看完,她有些困惑地问我:“这个王拱辰是不是好人?爹爹跟我说过他请辞状元之事,直夸他诚信,但他送张娘子那么贵重的花瓶,又不像是好官干的事呀……”
世道人心,在她如今那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只有黑白两色,对朝中士大夫,她也只会用“好官”或“坏官”来加以区分。所以她的问题令我颇为踟躇,一时难以寻到合适的解答方式。
倒是张承照先开了口:“公主,听说官家这两日让你背诵《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
“是呀,”公主很苦恼地说,“好难背啊。我背了一天,似乎记住了,但睡了一觉后起来,发现那《岳阳楼记》我脑子里只得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醉翁亭记》更惨,只记得太守乐来乐去,为什么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爹爹还要我明日背给他听,怎么办?我好想撞墙呀!”
张承照躬身倾听,不住做同情状,但随后说出来的话对公主来说简直像是威胁:“公主多保重,背书也不能累着,否则明天怎么继续背《沧浪亭记》呢?”
公主大惊:“还要背《沧浪亭记》?”
张承照道:“不错,臣琢磨出官家给公主背诵的文章是怎么选的了。”
公主忙追问:“那是怎么选的?”
张承照一指朝报上王拱辰的名字:“这王拱辰害了谁,官家就让你背谁的文章。”
公主愕然。张承照又继续解释:“当年王拱辰弹劾范仲淹的朋友滕宗谅,说他贪污公使钱,令他谪守巴陵郡,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把范仲淹也贬到邓州去了。第二年滕宗谅修好岳阳楼,便特意请范仲淹写了《岳阳楼记》。然后王拱辰又指使下属和朋党弹劾欧阳修,一次没参倒,又来第二次,终于把他贬到滁州去了,结果欧阳修在那里写下了《醉翁亭记》……所以接下来,官家一定会让公主背《沧浪亭记》,因为苏舜钦跑到苏州去写这篇文章,也全拜王拱辰所赐。”
公主听了,一声叹息:“这王拱辰真讨厌。”
张承照立即点头应道:“确实讨厌。若他没鼓捣出这么多事,公主现在哪还需要背这些文章呢?所以公主应该清楚他是好官还是坏官了吧?”
公主笑道:“害我背这么多文章,当然是坏官了!”
这理由听得我忍不住笑,但还是向公主说明:“公主,大臣的好坏不能用让你背书的多少来区别,人之善恶也不是仅以一两事就可以判定的。何况恶人一生中可能会做几件好事,而好人这辈子也难保不会做出一点伤害到别人的糊涂事。王拱辰勤学、诚信,这些都是他的长处,以前曾有一些为人称道的政绩,请辞状元和引皇帝袍裾进谏甚至已传为佳话,但后来对新派大臣的攻击,尤其是进奏院一事他做得过分,既属朋党之争,也是为泄私愤,害了大批馆阁名士,现在和将来,都会有很多人因此骂他。”
公主好奇地问我:“时不时地听人说起进奏院之事,但我一直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王拱辰是怎么害苏舜钦等人的?”
“臣以前在前省伺候,常听文臣议论,这事来龙去脉臣很清楚!”张承照不待我回答,即兴高采烈地开口对公主道。
公主也就吩咐他:“那你说罢。”
张承照便开始叙述:“当年范相公招引一时才俊之士,聚在馆阁……公主知道馆阁是做什么用的么?”
公主道:“馆阁就是史馆、昭文馆、集贤院和秘阁,在其中供职的人负责修史、修书和管理书籍文献等等,有时也会向爹爹讲解经义。”
“不仅如此,”张承照解释说,“馆阁还兼训生徒,是朝廷储材擢用之地。任馆职的人,往往几年后即可致身两制,做知制诰、中书舍人或翰林学士,再往上升,还有可能入二府,做宰相或枢密使。也正因这样,要入馆阁异常艰难。通常是取进士前五名,放到外地先做几年官,前三名一任回,四五名要经两任,回到京中,经朝廷重臣荐举,再由皇帝下旨召试,又考一回,过关了才能入馆阁任职。当然,除此外还有岁月酬劳,特恩除职的,但本朝礼眷文士,官家尤其重视科举,如今非进士出身不能得美职,所以馆阁中人也由此分出了等级,进士出身、又经召试的自视甚高,往往比那些特恩除职的狂傲放浪。”
公主微笑道:“苏舜钦那些人,一定是考进去的进士了?”
张承照点头,继续说:“对。苏舜钦原是相门世家子,他的祖父苏易简是太宗朝的状元,官至副相参知政事,父亲苏耆官至工部郎中,而他的外公王旦是真宗朝宰相。他原本因父荫获得过一个县尉的官职,但他不屑为些末微官,辞职而去,参加贡举,中了进士。后来经范仲淹荐举,应召试获馆职,除集贤校理,监进奏院。入馆阁后他结交的朋友大多都是像他那样考进去的有才望之人。这些人都支持范相公国策,虽然皆是君子党,但素日疏狂惯了,指点江山,睥睨权贵,又常嘲讽御史台官员不学无术,越发激怒了与范相公、杜相公失和的王拱辰。何况馆阁为储材之地,现今与他作对的士人,很可能是日后的朝廷重臣,所以他一直想把馆阁名士贬逐出京,但苦于未觅到对策,直到后来进奏院开秋季赛神会……”
“是每年春秋两季京城里的人开的那种赛神祭祀会么?”公主问。
张承照道:“是。都人借此开宴聚会原是习俗。苏舜钦那时就按进奏院惯例卖了一批故纸,自己又出了十千钱,准备宴请他那些馆阁名士朋友……”
“是只请考进去的那些吧?”公主笑道。
“没错。”张承照顺势奉承,“公主真是冰雪聪明,一猜就中!当时有个太子舍人,名叫李定的,也想参加进奏院的赛神会,但被苏舜钦一口回绝,还笑对他说:”食中无馒罗毕夹,座上安得有国舍虞比?‘馒罗毕夹,是蕃人羊彘肉饼;国舍虞台,指的是国子监博士、太子中舍、虞部、比部员外这些用来荫补高官子弟的官职。言下之意是,我们宴会只请清流雅士,你这样像蕃人肉饼那样上不得台面的高官子弟就不必参加了。“
公主大笑:“把人比作蕃人肉饼,这让李定脸往哪搁呢……他咽不下这口气,一定会报复了。”
张承照拍掌道:“可不是么!李定怀恨在心,虽未去参加赛神会,却在宴席中安插了眼线。那些馆阁名士也不谨慎,酒酣之时,史馆检讨王洙命人召两军女妓杂坐作乐,殿中丞、集贤校理王益柔更即兴作了首《傲歌》,诗中有两句说:”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公主听后顿现怒色,斥道:“想让皇帝去扶他?这也真不像话!”
张承照旋即自擂一耳光,道:“臣一时不慎,直言转述,请公主恕罪。”
这一句公主听了尚且恼怒,今上闻说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了。我此时欠身,劝公主说:“此乃王益柔少年狂语,原是无心之过。”
好在公主急于听以后的事,倒没就此多作计较,摆手说:“算了,反正后来他也吃到了苦头。承照继续说罢。”
张承照遵命,又道:“李定的眼线刚听到这句就出去告诉了他,李定当即去找王拱辰,转述此事。王拱辰迅速入宫面圣,举报进奏院之事。官家大怒,立即命皇城司去捕捉宴会上的人。当时汴京街道上都是手持兵器、骑马疾驰去捕人的内侍,臣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城喧然,大呼小叫的声音连宫中都能听到。”
“全捉到了?”公主睁大眼睛问。
“那当然,”张承照眉飞色舞地说,“那些馆阁士人都是书生,哪能反抗!不一会就全被抓到牢里去了。然后王拱辰率御史台弹劾苏舜钦监主自盗,王益柔谤讪周孔,王洙等人与妓女杂坐之类,要求官家一一治罪,甚至请官家诛杀苏舜钦和王益柔。而韩琦力谏,说陛下即位以来,未尝做过诛杀士大夫这样的事,一旦遽如此,必将惊骇物听。”
公主点头道:“他们虽然是狂妄放肆了点,但也不至于要让他们掉脑袋。”
张承照道:“公主真不愧是皇帝女,与官家想的一样。后来官家将苏舜钦除名为民,其余名士皆贬官外放,馆阁顿时为之一空,好长一段时间内要修书、修史、解经都找不到合适的人,朝报也停了许久。因一时找不到那么多进士中出类拔萃者补入馆阁,官家又有意惩才士轻薄之弊,王拱辰之党遂承意旨,援引了几个朴纯无能之人进去……”
公主忽然双目一亮,问:“那个杨安国,就是这时候补进去的么?”
张承照笑而颔首:“对,对,那个活宝就是这时补入馆阁的。”
我一听杨安国名字,也不禁想笑。这人才疏学浅,言行鄙朴,每次为今上讲读经义,常杂以俚下廛市之语,以致宫内侍臣中官,一见其举止,已先发笑。一日,他为今上讲解“一箪食一瓢饮”,操着满口乡音说:“颜回甚穷,家中只有一罗粟米饭,一葫芦浆水。”另外一次,又讲《论语》中“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一句。脩是干脯,十条为一束。古人相见,必执贽为礼,束脩乃贽之薄者。这句话原是说,“从带着束脩薄礼来求见的起,我从没有不与教诲的”。而杨安国的解释则是:“官家,昔日孔子教人,也须要钱的。”今上闻言一哂。翌日遍赐讲官,其余众人皆恳辞不拜,唯杨安国坦然受之。这些事早在宫内传为笑谈,连今上在为公主讲解《论语》时也曾含笑提及。
“此中可笑之人不只有杨安国,”张承照又道,“馆阁内剩下的彭乘也是个妙人啊!进奏院之事后,翰林学士出了个缺,官家想从馆阁文臣中选一个补进去,实在找不到太好的,就挑了年纪最大的彭乘。后来他为官家拟文章诰命,遣词用句尤为可笑。有次一位守边关的元帅请求朝觐,官家召来彭乘,跟他说了自己的意思,让他草诏回复,后来彭乘在批答之诏中这样写:”当俟萧萧之候,爰堪靡靡之行。‘“
公主大为不解,颦眉问我:“这句话好晦涩,是什么意思呢?怀吉你能懂么?”
我微笑道:“臣也只能猜测。或许他是想说,等天气凉了便可启程。”
张承照笑道:“就是这意思。官家的原话是:”等到秋凉时,你就回来罢。‘这诏书传出后,生生笑倒了几个翰林学士。那彭乘还挺爱用这一句式的呢。后来大臣田况知成都府,那时西蜀正在闹灾荒,田况刚入险峻的剑门关即发仓赈济,然后上表待罪,彭乘又拟诏批答说:“才度岩岩之险,便兴恻恻之情。’又成一时笑料。今年彭乘得病死了,他的同僚王琪为他写挽词,还忍不住讥笑了他一下,在挽词中写道:”最是萧萧句,无人继后风。‘“
公主伏案笑了半晌,才道:“原来这几年翰林学士中也混有这样的乌合之众。追究起来,也是那王拱辰的错。”
也正因这点,令王拱辰更为天下才子名士所指摘。国朝颇重文章词学之士,鉴于真宗朝馆阁中有不少学识浮浅之人,今上特意指示:“馆职当用文学之士名实相称者居之。”为此提高入馆阁的条件,一时所选皆为天下精英,故本朝人才辈出,许多大臣既有政声,亦有文名,足以流芳千古,为国名臣。而进奏院之事导致馆阁取士原则更改,虽多了纯朴持重之人,但殊无灵气,凡解经,不过释训诂而已,更有杨安国彭乘之徒混迹其中,长此以往,于国于社稷总是不利的。
但这些话我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未跟公主说。她与张承照笑语一阵,忽然又问:“但那王拱辰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权力,想害谁就害谁呢?”
“因为他那时是御史中丞,就是负责监察百官的呀。”张承照回答,“御史台的职权是纠察百官,肃正纪纲,规谏皇帝,参议朝政和审理刑狱。朝廷还规定,御史若百日内不指摘时政,即罢为外官。就算王拱辰与别的官儿没私怨,他也得找人来弹劾,所以没事千万别得罪御史……说起百日言事的规矩,朝中还另有个笑话:御史王平上任将满百日,还未言事。同僚都很惊讶,但想一想,又说:”或许王御史是有待而发,若进言,必是论大事。‘有一日,终于听说他进劄子弹劾了,大伙奔走相告,一起悄悄找来他的劄子拜读学习,却见他所弹的竟是御膳中有发丝之事。他的弹词还这样写:“是何穆若之容,忽睹卷如之状。’”
刚一说完,张承照自己先就大笑起来,而公主未完全明白,一边吃青梅果子一边转而问我:“他的弹词是什么意思?”
我含笑答:“他是说,皇帝正准备进膳,御容多么肃穆庄重,不料忽然看见一根头发丝在碗碟中安然盘卷着。”
公主当即开口笑,不意被未咽下的青梅呛了一下,连连咳嗽。我正欲过去照料,张承照已抢在前头为她轻拍背部,并端茶送水。
公主喘过气来,道:“以前馆阁中人说台官不称职,原来并非无理指责呀!”
张承照应道:“那是!若不是台官自己确有不足之处,欧阳修与他那些馆阁朋友也不至于频频拿这点说事。”
公主又笑道:“说起来,云娘关注的事也跟王御史差不多呢。如果我不好好吃饭,她就会向我姐姐进言弹劾。等下回,我也让爹爹封她做御史。”
云娘即她的乳母韩氏。很快联想到苗淑仪,公主又说:“姐姐也是呀,如果觉得我不听她的话,就会去向爹爹或孃孃弹劾我……不过她的官儿比云娘大,就封她做御史中丞吧。”
我闻言低首笑,公主看着我,故做严肃状:“你笑什么?你也常干坏事,有时我不想写字读书,你也会去告诉我姐姐……可以算是个侍御史知杂事。”
我收敛笑意,朝她毕恭毕敬地躬身,道:“公主,请恕臣直言。臣窃以为,公主迁臣为翰林学士更为妥当。”
“为何?”公主问。
我回答:“因为臣要随时准备应对公主垂询,为公主讲解经义,更每日值宿,不时受命为公主代拟内制文章诗词……”
“咚”,一声轻响,是公主把一枚青梅掷到我两眉之间。“你又在拿我取笑!”她嗔道,但那一抹佯装的怒意,很快消失在其后笑靥中。
我抚着眉心只是笑。她凝视我片刻,忽然说:“不过,怀吉,你那么好学,如果没有入宫,今年你十八岁,也可以去考状元了罢?如果举进士,要做翰林学士真是不难的。”
我笑容消散,心中五味杂陈,不辨悲喜。
公主再展开那张朝报,看着上面的奏名进士名单,又微笑道:“但是如果那样,我就不会认识你了。或许只能在爹爹御集英殿召见新科进士时,登上太清楼远远地看你一眼,在心里想:”这个状元郎还挺好看的。‘如此而已。“
(待续)
状元
1.状元公主设想的这情景,果真发生在三月,当然,那好看的状元郎并不是我。
崇政殿殿试后数日,今上御集英殿,此次贡举的最终结果便在那里唱名宣布。按惯例,彼时后宫女子可以随皇后登上与集英殿相邻的太清楼,一睹新科进士风采。
那日太清楼上布彩幕珠帘,皇后御座设于楼东,公主坐在她身边,宫眷于其后依序列座,唯张贵妃授意亲从内侍另设座于太清楼西侧,彩幕绣扇,色彩样式皆与皇后所用的相近,从楼下望去,似两宫并列。
此次入宫参加唱名仪式的举子约有四五百人,分成两列进来,陆续在集英殿前站定肃立,皆着白色襕衫,青天丽日下,满目衣冠胜雪。
唱名时辰到,礼乐声止,举子与旁观诸人皆屏息静气,等候殿内的皇帝拆号宣布进士名。
少顷,今上亲自宣读的状元名字经由六七卫士齐声传胪,响彻大殿内外:“进士第一人——江夏冯京。”
举子队列内漾起一阵涟漪般的轻微骚动,之后有一位年轻士子自内走出,不疾不缓,迈步朝殿中行去,身形秀逸,意态从容。
太清楼上的宫嫔大多按捺不住,纷纷倾身向前探视这新科状元,无奈隔得略有些远,他不久后又进到集英殿中,具体眉目宫嫔们不及看清,忍不住相互顾问:“你看清楚状元郎的模样了么?”
此刻在皇后身边侍立的内殿承制裴湘笑道:“这位状元郎的仪容相貌,可能是国朝有史以来的状元中最好的。”
裴湘是本朝最有才华的宦者之一。他的养父,真宗朝内侍裴愈善吟咏,有诗名,裴湘本人亦爱读书,再经裴愈悉心培养,少年时文采已堪比进士,如今在秘阁供职,负责图书校理,职务几近文臣。明道年间,今上御便殿,试进士诗赋,一时兴起,遂命一旁伺候的裴湘做试题。裴湘欣然领命,一挥而就。阅读其诗赋后,今上嗟赏,左右中人亦为之动色。从此后但凡殿试,今上都会命裴湘在侧伺候,不时为他查看进士试卷,传报答题内容。因此新科进士的情况,裴湘也相当了解。
他这句话,激起女子们一片嬉笑惊呼,个个眸色流光,越发好奇了。苗淑仪从小在宫中长大,看过好几届的进士,这时开口问裴湘:“比起十九年前的王状元如何?”
她是指王拱辰,如今距他天圣八年及第时已有十九年。
裴湘答道:“王侍郎那时才十九岁,虽然俊秀,但略显瘦弱青涩,似一株青竹。现今这位冯状元比他那时稍长几岁,丰姿秀美而无清寒气,立于众举子中,如盛开的唐棣般炫目。”
皇后听了微笑道:“裴承制书画皆佳,形容起人来也跟作画似的。”
“臣惶恐……”裴湘含笑欠身:“臣只是如实回答苗娘子问话……冯状元才学也是极出众的,在殿试之前的乡举、礼部试中皆为第一,加上今日唱名结果,那是真正的三元及第了。”
三元及第的状元国朝史上原只有四人。听他这样说,众女子对后来的进士唱名也不怎么关心了,聚过来只管问裴湘状元之事。籍贯、年龄、出身、殿试的诗赋内容都问过后,有一个大胆的内人脆生生地问了一句:“状元郎可有家室?”
众人哄堂大笑,惊得司宫令忙示意:“噤声!被举子听见有失体统。”
娘子及内人们勉强抑住笑声,一壁拿那位提问的内人打趣,一壁又都挑眉勾唇看裴湘,等着听他回答。
而裴湘的答案没令她们失望:“冯状元几年前曾娶过一位娘子,但那娘子早亡,此后便一直未娶。”
“哦……”内人们应道,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
看得公主不禁笑起来,低声对我说:“人家是否有家室,与她们又有何关系?她们又不能嫁给他,为何如此关心?”
我笑而不答。素日与内人们相处久了,可以隐约猜到她们的心思。她们固然自知不会与状元结缘,但面对一个赏心悦目的男子,总是会希望他尽可能地保持单身状态,以给她们更多憧憬的空间。
进士前五人由今上亲自拆号宣布,其后由宦者分批唱名,待唱名至第五甲毕,入殿的士人执敕黄再拜,殿上传胪再曰:“赐进士袍、笏。”
赐予进士的绿袍、朝笏积于集英殿外两庑下。前五人随状元先出殿门,在宦者帮助下先加一领淡黄绢衫,再着绿罗公服,系淡黄带子,接过白简朝笏。随后数百名士人相继过来,于廊上争取袍笏,皆不暇脱白襕,直接加绿袍于其上。乱成一团,全没了前五人的从容,看得宫嫔们又是一阵笑。
待士人披衫系带毕,宦者前引至殿上谢恩。须臾,又见状元率众进士出来,由宦者引至太清楼前,向皇后行礼。
那宦者带他们过来后未作太多指示,我一瞥西侧张贵妃那端,有一瞬曾疑心状元辨不出皇后的位置,因两侧彩幕仪仗差别甚小,不熟悉宫中仪制的人未必能分清。但状元冯京只是举目淡看楼上一眼,即转朝东侧,率众下拜。
苗淑仪大概与我想的一样,此刻见他辨出皇后方位,即笑道:“这状元郎倒有眼色。”
裴湘微笑道:“若东西嫡庶之分都不知,那便枉做状元了。”
皇后含笑示意侍从传谕免礼,又吩咐取龙凤团茶饼角子以赐状元及众进士,并以七宝茶赐尚在集英殿中的考试官知贡举、翰林学士赵燍。
进士礼毕,逐一退去,而状元冯京一直停留于原地,待其余人等皆散去后才起来,朝皇后再拜,平身后再退几步,才转身走。
这期间珠帘后的年轻内人们挤在栏杆处看得双目含情,两颊绯红,见状元离开都有怅然若失之状。公主个头小,此前又多少有些矜持,未挤到前面看,而此刻见状元要走了才着了急,倾身朝栏杆处,以手中纨扇玉柄挑开珠帘朝状元望去。
大概太过慌张,她手一颤,纨扇滑落,悠悠坠下,在空中划了几个圈,又被风吹向前,落在了冯京的身边。
冯京止步,回首朝楼上看,追寻纨扇飘落的轨迹。他唇角衔笑,有片刻的静止,为楼上的人提供了一幅可仔细端详的如画景象。
相较十九年前的状元王拱辰,冯京之美更带有温度。前者清冷如从月光中走出,而后者笑容和雅明净,融有他坦然的自信,一袭淡黄绢衫绿罗衣,被他精致眉目、翩翩仪度赋予了华丽的质感,可以让观者联想到一些令人愉悦的意象,例如陌上杨柳杏花雨,春风得意马蹄疾。
扇坠之时,公主稍有一惊,向后缩回手,但终究还是好奇,复又以手拨开两缕珠链,目光轻轻巧巧地落在楼下男子美丽的脸上。
冯京微微仰首,斜睨向太清楼上帘动处,柔和笑容带一点疏懒意味,半眯着眼睛,不知是在回避金色日光,还是在享受它的照拂。
四目相触,公主宛如被灼了一下,立即垂手,让珠帘蔽住自己适才半露的面容。这仓促举止又招致宫嫔笑,她竟也没有如往常那样辩解反驳。
楼下的冯京笑吟吟地拾起纨扇,低首端详。一手持扇柄,一手轻抚扇面,像是想抹去他头上皂纱重戴与冠缨落在扇面上的影子。
楼上的公主默默地直视前方,晃动着的水晶珠帘应着春阳流光溢彩,在她面上留下一道道晕色陆离的光影,而她的双颊就在这漫不经心曳动着的光影中一点点红了起来。
皇后遣了内人下去,向冯京裣衽为礼,请取回纨扇。冯京躬身,双手举扇齐眉,将扇子交给内人,然后朝皇后方向再施一礼,徐徐退去。
内人上楼来,把纨扇转呈公主,公主却不接,退后一步,道:“外人碰过的,我不要了。”
俞充仪闻言笑道:“哎哟哟,公主何时开始如此在意男女大防了?”
众人随之大笑。公主又羞又急,低声道:“懒得理你们!”旋即一拉我的手,“怀吉,我们走。”牵着我快步下楼避入后苑。
我一壁走一壁留意看她,见她双目莹莹,面上犹带绯色。
这是她首次真正意识到男子之美罢。我怅然想。扇坠之事,若是在唐代,兴许倒会成一段佳话——那时的状元,是可以尚公主的。
转顾被她牵着的我的手,联想起那柄因被冯京碰过而被她遗弃的纨扇,一个原本模糊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她并不在意与我有肢体接触,固然是没把我当外人,但,更重要的是,也没把我当男人。
我仰面朝着间有植物香气的三月空气深呼吸,尽量睁大眼睛,没让公主觉出我眼角的潮湿。她对我做出亲密举动,却让我如此难受,这是第一次。
唱名仪式结束后,皇帝会照例赐进士酒食,再赐状元丝鞭骏马,然后从金吾司拨七名禁卫、两节前引,护卫状元回进士聚集的期集所。是日黄昏,帝后则携宫眷观宴于升平楼。
而帝后刚至楼上,尚未开宴,即有内侍进来,向今上禀报状元遭遇:“官家,适才有东华门外禁卫报告,说状元才出东华门,便有一群豪门奴仆骑着高头大马,团团围住冯状元,不由分说,就上前簇拥着状元,强令改道,也不知把状元引到哪里去了。”
今上瞠目:“岂有此理,光天化日的,竟公然在宫门外劫持状元!可知是哪家奴仆?”
内侍迟疑未答,倒是一旁的张贵妃颇不自在,轻咳一声,朝今上欠身道:“官家,先前臣妾伯父曾派人来跟臣妾说,因赞赏冯状元风采,故想请他去家中一叙。那些奴仆,想必便是他家的。虽然奴仆卤莽了些,但伯父邀请,全出于善意,宴罢必会好好送他回去,请官家勿为状元担忧。”
张贵妃说的“伯父”即其从伯父张尧佐,算起来是她父亲家族中与她血缘最近之人。这些年张贵妃得宠,屡次为张尧佐讨封赏,使其官运亨通,三月中刚拜了权三司使,执掌财政大权,引得朝中官员侧目。张尧佐方负宫掖势,气焰大炽,如今强邀状元至其府中,自不会只是简单的把酒叙谈。
今上显然也明白,略微沉吟,再问贵妃:“你那些从妹,有几个正待字闺中罢?”
张贵妃赔笑道:“官家说的是,还有四个尚未出阁。”
今上淡淡一笑,浅饮杯中酒,不再多说。
张贵妃着意看他神色,试探着请求:“官家,既然状元宴饮于臣妾伯父家中,可否赐些御酒给他,以示特恩宠异?”
今上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亦无不可。”
张贵妃大喜,忙唤内侍精选御酒佳肴,送至张尧佐宅第。
其间众嫔御默默看着,都不多话,宴罢才聚在一起私聊,很是鄙夷张尧佐行径,说他定是想仗势逼婚于状元,既为女儿谋佳婿,又想拉拢这将来的朝中新贵,令其成为贵妃羽翼。
公主听得一二句,也很担心,悄悄问我:“冯状元会答应么?”
想起日间状元参拜中宫的情形,我未多犹豫,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案:“不会。”
翌日传来的消息证明我判断不差。张尧佐夫人一大早即入宫见张贵妃,据见到她的人说,当时她紧绷着脸,满面寒霜。
她向贵妃哭诉的状元拒婚之事经由宁华殿的宫人迅速流传开来,去掉张夫人粉饰之词,事情经过应是这样:张家奴仆簇拥冯京至张尧佐宅第后,张尧佐与王贽笑脸相迎,邀他入席,再由王贽做媒议婚,欲请冯京娶张尧佐之女。张尧佐甚至还取出以前皇帝所赐的金带,令人强行束于状元腰上,说:“圣上亦有指婚之意。”又过片刻,宫中内侍持酒殽来,像是证实了“指婚”一说。但冯京并未点头应允,张尧佐等得着急,索性把为女儿准备的奢华奁具一一列出,指给冯京看。冯京笑而不视,解下金带还给张尧佐,道:“婚姻之事,须承父母之命。如今家慈不在都中,京不敢私定终身,还望张司使海涵。”
张尧佐说无妨,只须差人去冯京家乡,请老夫人允许便妥,冯京却笑道:“前日家慈使人传信,说已为京议妥一门婚事。京不敢有违母亲之命,但请张司使令择高门,莫因京这寒微鄙陋之人误了女公子好年华。”
张尧佐问冯母所聘是谁家女子,冯京说自己亦未尽知。张尧佐明白是他故意推辞,却也莫可奈何,最后只得放他回去。
此后几日,今上很快以一纸诏令表示了对此事的真正态度:以天章阁待制、吏部郎中王贽知洪州。
拒婚之事越发令状元冯京美誉远扬,据说连宫外百姓听闻后都赞叹不已,许多豪门世家更遣媒人每日在冯京居所前守候求见,而他每次出去,总会被几个绣球砸中冠服,因此今上不得不增多兵卫为其护卫。
不久后,我与公主在金明池边目睹了全城追捧状元郎的盛况。
那日,公主祖姑魏国大长公主在家中沐浴时不慎滑倒,伤及右肱。其子差人来报,今上听说后即命皇后带公主与苗淑仪前往大主宅探视,我随公主同去。
魏国大长公主贤良和淑,一向待下人宽厚仁慈。见今上派来的内侍责其侍者奉主不周,立即对皇后说:“我已六十二岁了,早衰力弱,本不便行动,不慎滑倒,原非左右之过。请官家与皇后勿责罚他们。”
皇后遂令内侍勿责怪侍者,不再追究其责任。大主唤过公主,问了近况,又温言嘱她将来要善待驸马及其家人,孝顺舅姑,敬爱夫君等等。公主一一答应,但神情却不甚严肃,像是不怎么上心。
离开大主宅回宫,公主与皇后同乘一辆车舆,我乘马伴行于车舆边,苗淑仪宫车相随于后。刚行至金明池,却见大道前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皇后车舆竟被堵住,不得前进。
皇后唤近侍前去打探。须臾,那近侍回来,道:“今日琼林苑开闻喜宴,宴罢状元及众进士出来,在苑外等候的都人一涌而上争睹其风采,更有不少富家出动择婿车,所以把整条金明池前道路全塞住了。”
每届进士唱名后数日,皇帝都会赐“闻喜宴”于琼林苑,宴请新科进士,并遣内侍及部分官员作陪。而那日都人亦会闻风而动,守于道上观看。家中有待嫁女儿的人往往会备车马过来,见有年轻进士便上前攀谈相邀,甚至强拉入车回家议婚,这类车辆便被称为择婿车。
往日宫眷出行,必是游人注目的焦点,尤其是皇后车舆,行于道上时臣民虽恭敬地避于两侧,但都会忍不住抬头举目去探看,纵然很难一睹国母容颜,但看清车驾仪仗也是他们很期待的事。可今日景况大异,塞道之人竟不立刻避开,且并不怎么打量皇后仪仗,而是一个个翘首向车舆前方望去,似有所待。
内侍开道不易,车驾移动困难,时停时行地又磨了一会儿。后来,闻见前方另有呵道声起,游人渐渐被摒开,终于让出条道。而数名快行禁卫迎面走来,手持书有皇帝钦点状元诏令的敕黄开道,其后黄幡杂沓,多至数十百面,各书诗一句于上,迎风招展。掠过如云簇拥者,但见状元冯京缓缓策马而来,依然着黄衫绿袍,头戴方形垂檐皂纱重戴,左右两紫丝组为缨,垂结于颔下,衬得他颜如冠玉。
冯京见到皇后凤舆,立即下马,步行走近,在舆前郑重下拜。
两名随行内人轻轻拨开凤舆绣帘,让隔着一重纱幕的皇后可以看清面前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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