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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闭

_4 米兰lady(现代)
女婿婚礼之后回新妇家,复拜岳父岳母,称为“拜门”,若次日即往,则为“复面拜门”。高姑娘出阁,是以“皇后女”身份,用半副公主仪仗,从宫中往夫家去,故十三团练次日会回宫复面拜门,而那日宗室外戚会入贺禁中。听今上言下之意,似驸马会在戚里中选。
后来苗昭容把今上答复告诉了俞婕妤,婕妤笑道:“官家所指,莫不是曹郎家的大公子?我听皇后说那日曹郎会带他家两位公子入宫,其中大公子与公主同年,才貌正相当。”
苗昭容喜不自禁,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若是曹郎公子就好了!”
“曹郎”是指大宋开国元勋曹彬的孙子,皇后之弟曹佾。他性情和易,通音律,善弈射,诗文翰墨都是极好的。
而且,他容貌极美。皇后气质如深谷芝兰,不以无人而不芳,但仅论面容,却非令人一见惊艳那种,而曹佾之美则无人会漠视。他肤色白皙,头发是奇异的绀青色,隐隐透出点红意,人谓神仙中人。虽然容颜秀丽,却又并非文弱,他骑射舞剑身手敏捷,举止疏朗潇洒有豪气。
自少年时起,他常于宴集之际出入禁中,嫔御宫人见之无不喜,皆争擘珠帘看曹郎。我初见此盛况时曾想,《世说新语》“容止”里写的那些美人亦不过如此罢。
他名列后族,却毫无骄矜之色,双目清澈,似眼空四海全无欲。据说今上首次与他交谈时发现他喜读老庄,惟言清静自然,无为治政,于是今上甚喜,多有赏赐,他亦不惊不喜,只稽首道谢而已。故今上也常对人赞他,说:“曹郎的好性情、美仪度,将来是可以载入国史的。”
曹佾刚至而立之年,膝下有二子,长子名评,次子名诱。曹评年方十岁,小小年纪文才武艺已大有乃父之风,爱读文史书,又写得一手好字,尤善射,夜间灭烛后挽弓亦能中的,宫中多有耳闻,故苗昭容满心欢喜,期待择他为婿。
这年初夏,十三团练与高姑娘奉旨完婚。既是“官家儿”娶“皇后女”,自然盛况空前,东京臣民涌上街头,万人争睹仪仗行幕。
次日十三团练携新妇回宫复面拜门,宗室外戚亦各携家眷入贺禁中。皇后坐在后苑水榭中接见戚里,御座前垂着珠帘,苗昭容母女列坐于帘后皇后之侧。
因有择婿一说,我对曹佾父子更为留意。虽然曹佾是皇后亲弟,皇后对他却并无特殊之处,依然是隔着珠帘,二人之间的距离约有二丈开外,说的无非是嘘寒问暖的话。皇后问,曹佾在外作答,他意态温雅,声音也不大,但吐字清楚,珠帘内外之人皆可听见。
曹评与曹诱随父同来,因二子年幼,皇后便把他们召入帘内,温言询问学业之类事,二子从容对答,言谈举止颇有大家气。苗昭容一直很关注两位小公子,待皇后问完话后又唤他们至身边,左右细看,喜上眉梢,命内人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礼品给他们,但却被皇后止住。
皇后微笑道:“他们是小男孩儿,成日里蹦蹦跳跳的,给他们戴这些金锁玉坠只怕会糟蹋了,随意给他们些糖吃也就罢了。”
随即命人奉上给两位内侄的赏赐——真是糖,两个乳糖狮子,这礼比给别家孩子的薄了许多。
昭容又细问二子生辰,见曹评比公主大两月,便要公主唤他哥哥,公主点头,唤他“曹哥哥”,曹评当即欠身施礼,口中仍很恭谨地称她“公主”。公主笑笑,又唤曹诱为“曹弟弟”,曹诱很伶俐地立即称她为“公主姐姐”。听者皆笑,气氛十分融洽,那一刻我本以为,公主的美满姻缘已由此定下。
十三团练与高姑娘在前殿拜见今上后过来,皇后留他们在水榭中叙谈,见离开宴尚有些时间,而我在周围内侍中年龄与两位小公子最接近,便让我带他们在苑中游玩,稍事休息。
这日后苑射柳、击鞠、击丸等场地皆已准备好,以供宗室贵戚游艺。击丸场内彩旗飘飘,两位小公子驻足观看。我见他们似很感兴趣,便叫人取来几套大小不等的球棒,让他们各自选了入场击丸。
他们先未分组竞赛,只是随意挥棒击丸,我默然旁观,发现他们技艺纯熟,显然是经常玩这游戏的。过了一会儿,他们渐觉无趣,便问我是否会打,我这两年来陆续打过多次,说会,他们遂建议我入场与他们分组作战。我见场中只有我们三人,便道:“若要比赛,至少还须一人。”
“我来!”这时忽听场外有人说,我转首看去,发现竟是公主。
她不待我们回答已跑入场内,站到我身边,笑对曹家公子说:“曹哥哥和曹弟弟一组,我和怀吉一组。”
曹评有些迟疑,曹诱年纪小,没那么多顾虑,倒是拍掌叫好:“原来公主姐姐也会击丸!”
公主很自信地朝他一笑,像是一切尽在掌握,然后对我说:“给我选根球棒。”
我低声问她:“公主会打这球?”
她亦压低了声音:“你可以教我。”
在她对某事充满兴致时要她放弃是很困难的。再一想,虽说曹家公子是男子,但毕竟年纪尚幼,何况这种运动玩者之间不会有身体接触,宫中女子偶尔也会玩,所以我最后答应,去选了根球棒递给她。
若分组而战,每组三击之内如将球击入相应球窝,即判得一筹,最后依据各组得筹数分胜负。公主刚开始的表现自然是惨不忍睹,一棒下去,根本没碰到球,旁边无辜的草倒被铲去了一大块。再后来,球虽然是击到了,但她睁大眼睛就是没在前方找到球的落点,因为球落在了她的身后……
这样比赛自然无法展开,于是我们三人都围拢至她身边,各自开口教她基本技法,从站姿、握棒手势到挥棒动作和击球接触面的角度,一一纠正。好在公主的领悟力尚算不错,不久之后打得渐有些样子了。
引臂向上,球棒伸至右肩上方,下挥,球棒杆面直触玛瑙球一侧,倏地击出球后球棒顺势上扬,自左上方收回脑后,划出流畅圆弧……在做对了所有动作后,公主打出完美一击,玛瑙球如流星飞过,远远地落在球窝附近。
我们齐声叫好,公主十分惊喜,乐呵呵地跑过去,又用刚才的姿势挥棒,动作快得让我无时间跟去提醒她,因球离球窝距离很近,这次根本没必要挥棒,只须换支球棒推击……
结果,一棒挥出,玛瑙球又凌空飞旋,越过球窝,直奔场外而去。
我大感不妙,瞧那球所落之处,应是行人往来的通道。
公主应也觉出这点,匆匆朝那边奔去,我亦随即赶去查看。她先跑至场地边缘,那里是个小山丘,她止步,在山坡上朝下看场外小路,像是看见了什么,站着一动不动。
我提着球棒疾步过去,在她身后停下,目光迅速往下一扫,果然见有一人似被球击中,正揉着额头愣愣地向上看。
那是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不高,但很壮实,长着一张朴实如农家孩子的脸,皮肤微黑,双颊红扑扑的,略厚的嘴此时半张着,呆呆地盯着公主看半晌后,他把目光挪到了我身上。
我暂时未猜出他的身份。他的模样大异于曹氏公子那样的世家子,但身上穿的是很贵重的童子攀花纹绫袍,且今日入宫,似乎也应属戚里中人。
“这位公子,刚才那球可伤着了你?”我问他。
他像是花了点时间琢磨我的话,又揉了揉额头,才指指身侧地面,讷讷道:“球落在那里,再弹起来,碰到我的头……没事,没事……”
“手放下来让我看看,”公主此时开口,有点命令的意味,“流血没有?”
那少年摇摇头,乖乖地垂下手,公主探身仔细看看,放心了:“还好,只是有点红。”
见我也舒了口气,公主毫无顾忌地笑指少年说:“你看他像不像只傻兔子。”
我这才注意到,那少年头上戴着个棉布风帽,如朝天幞头那般竖着一对翅脚,但因是布做的,显得格外厚重宽阔,看上去确有几分像兔子耳朵。
我未接公主的话,低首向少年稍微解释一下适才击丸情形,并代公主道歉,而他像是并不关心我所说的内容,倒似对我手里的球棒大感兴趣,定定地凝视许久。
他那专注的神情引得我也不禁垂目看了看球棒。那球棒下部呈钩状,整体看上去有如长柄木勺,棒身有金饰缘边,顶端缀饰玉器,倒是很耀目。
“这位哥哥不如上来,与我们一起击丸。”忽闻曹评如此说。他也带着弟弟赶了过来,站在我身边俯视山坡下的少年,目光很温和。
那少年沉默着反复打量曹氏兄弟和我,又看看公主,犹豫不决。他站的位置是个风口,被吹了许久,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出些清涕,他当即抬手一勒,用手背把鼻涕抹去。
公主眉尖微微一蹙。
这时有内侍匆匆跑来,冲着少年道:“李公子,原来你在这里!李夫人正在四处找你呢,要带你去见皇后和苗娘子……”
少年“哦”了一声,即被内侍牵引着带走。尚依依不舍,他一步一回头。
公主转身,对我们道:“别管他了,我们继续打球。”
曹评有很好的风度,完全放弃了自己游戏的乐趣,全心教公主击丸,故此公主心情大好,直到晚宴时,还频频转朝曹评所坐的方向,微微笑。
但苗昭容此刻神情却大异于日间,黯淡了面色,任这席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她都全无笑意,一味低着头,对曹氏公子,亦无心再看。
宴罢回到仪凤阁,苗昭容让内人带公主回房,自己怔怔地在厅中坐下。韩氏见她神色不对,遂小心翼翼地问:“娘子为何不乐?”
一听这话,苗昭容的泪水立即如决堤之水涌了出来:“我还能乐得起来么?官家要把公主嫁到他那卖纸钱的娘舅家去!”
我从旁听见,亦惊异难言,全没想到会是这结果。
“卖纸钱的娘舅”是指今上生母章懿皇太后李氏之弟李用和。
今上是由章献明肃皇太后刘氏及章惠皇太后杨氏抚养长大,但生母却是刘太后的侍女李氏。当年刘太后为真宗皇帝嫔御时,宠冠六宫却无子。有次真宗偶至刘氏处,见李氏秀美,肤色白皙,便令其侍寝,李氏因此有娠,生下皇子。刘氏把李氏之子抱来养育,对外宣称是自己生的,李氏也不争名分,默处于先朝嫔御之中,缄口保守这个秘密,直到临终都未与今上相认。
李氏病危时,刘太后授意今上将其进位为宸妃。李氏入宫那年其弟李用和仅七岁,长大后过得穷困潦倒,在京师以凿纸钱为业,那是为世人所鄙的卑贱职业之一。后来刘太后派人于民间寻访到他,赏了他一些官做。
直到刘太后过世后,燕王才告诉今上关于生母的真相。今上大悲,不视朝累日,下哀痛之诏自责,追尊李氏为皇太后,并厚赏李用和,为其加官进爵。如今李用和的官衔是彰信节度使、同平章事,虽说是虚衔,无一点实权,但所获俸禄待遇与宰相一样,也足以看出今上待李氏之厚,在外戚中首屈一指。
但是,御赐的尊贵并未提升李国舅在宫人心中的地位。许多人私下聊起他,仍会说他是卖纸钱者,每每以鄙夷的语气谈及他的“骤得富贵”。他与夫人入禁中,常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举止言语,总会为宫人所诟病。
“今日官家命李国舅和夫人带他家二公子李玮来,引入帘内见皇后和我。”苗昭容拭着眼泪没好气地对韩氏说,“那孩子十三岁,长得傻头傻脑的。皇后问他现读什么书,他先是说了个《千字文》,想了半晌,又说在看《孝经》。说话慢吞吞的,官家听了却喜欢,居然说他‘占对雍容’,赐他坐,又赏他东西吃,他跪下拜谢,官家又夸他懂事,说他‘举止可观’。我见他额头上红肿了一块,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在后苑散步时撞上了槐树……”
韩氏听了诧异道:“走路也能撞到树上去?这孩子可真呆。”
苗昭容越发气恼,继续道:“官家让他退去后问我觉得李玮如何,我想,这孩子呆成这样还能长这么大也不容易,且说些好话罢,便笑着对官家夸了他几句,岂料官家大喜道:”原来你也喜欢他。那可正好,我想选他做驸马,把徽柔嫁给他。‘“
韩氏摆首叹息:“我的天,官家千挑万选,最后竟挑到这么个家世的这么个人……皇后也是这意思?”
苗昭容道:“起初我还以为官家是在说笑,反复问他,他竟正色说确有此意。那一刻,连皇后都怔住了。我想她也是不大情愿的,但看官家那么严肃,谁又敢多说什么呢?”顿了顿,昭容又开始呜咽起来,“我听了这事心里便闷得慌,宴席间,偏偏又听到李国舅夫人在对她身边的曹夫人高谈阔论,眉开眼笑的,说她娘家今年做生意赚了多少钱。曹夫人好涵养,只是微笑。可是,天呐,想起那国舅夫人是我将来的亲家母,那时我直想一头撞死在殿上!”
韩氏亦唉声叹气,陪着苗昭容垂泪,须臾,又满含希望地说了一句:“或许,官家只是一时兴起这样说说,等过两天回过神来,就不会再提这事了。”
或许,过了两天,就没人再提这事。我也这样盼望。
那李玮绝非公主佳偶。我得此结论,倒不是因鄙视李氏门第。通过苗昭容言语,可猜到李玮是今日公主玛瑙球碰到的那位少年,他们的不相宜,早已显示在公主微蹙的眉尖。所以,如今只能希望那只是今上一时戏言。
但是,这年五月丙子,我们等来的是今上的旨意:以东头供奉官李玮为左卫将军、驸马都尉,选尚福康公主。
宫中人的反应是在意料之中的。
“她们私下窃笑说,日后宫中做法事可不必再差人去买纸钱了,李驸马家自会进贡。”苗昭容有次向今上哭诉,“妾就是想不明白官家为何选这女婿,曹郎家的大公子才貌双全,年岁又与公主相称……”
那时今上自布了一棋局,正独坐端详,听了苗昭容此言,他以二指拈起一枚棋子,徐徐落在棋盘中。
“你定要天下戚里皆姓曹?”他淡淡道。
(待续)
填词
6.填词以前,今上未与诸臣商议而直接宣布一道旨意时,总是有人反对的。众臣通常会分成两派,一派赞同,一派反对。也有另一种情况——两派一起反对。但是在选择驸马的问题上,诸臣的态度竟然空前的一致,几乎所有人都毅然表示陛下英明,做了最正确的事。原先习惯上疏指责今上行差踏错的谏臣们也纷纷上表称贺,说陛下选李玮尚主以宠荣舅家,是报章懿皇太后顾复之恩,“天下闻之,莫不感叹凄恻,相劝以孝”。由此今上对此婚事的态度愈加坚定,不容后宫议论,但,许是为安抚苗昭容,他将她迁为正二品第三位的淑仪,不久后,还把她的好姐妹俞婕妤进位为充仪。
公主自然知道父亲已为自己选定了驸马,但众人当着她的面是不会说李玮短处的,我也没告诉她李玮便是那日她见过的“傻兔子”。而且,这时的她还不清楚婚姻的概念,似乎觉得驸马仅仅是以后她在宫外宅邸里的管事之人。所以,“姐姐,我出降时你能跟着我出宫居住么?”她问母亲,这就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苗淑仪黯然道:“不行。姐姐是你爹爹的娘子,不能再出宫居住。”见公主十分失望,她又微笑着把公主搂在怀里,安慰道:“但是,你的乳娘和嘉庆子、笑靥儿她们都可以跟着你出去,你过的日子不会有太大变化的。”
“怀吉也可以跟我去么?”公主问。
苗淑仪一愣,但随即又笑了:“哦,当然,怀吉当然可以跟着你去。”
公主安心地笑了笑,依偎着母亲思量半晌,又问:“那我还可以留在姐姐身边多久?”
对这问题,苗淑仪也无把握准确回答:“这要看你爹爹的意思……等你长大罢。”
公主再问:“几岁算是长大了呢?”
苗淑仪说:“十五六岁罢。”
“那我十五六岁时就必须出降么?”
“不一定,若你爹爹肯留你,可以再等一些时候。”苗淑仪抚着女儿的面颊,感叹道:“但是,最晚不能超过二十岁……过了二十,就是错过了婚期的老姑娘了。”
“二十……”公主计算着自己可留在母亲身边的时间,结论令她满意地笑了:“那还有十年,很长呀,有这么长的时间,我都可以再从头活一遍了。”
日子长了,多少有些关于驸马的闲言碎语传到她耳中,偶尔,她也有点小忧虑。
“听说李玮长得不好看,还特别笨呢。”她跟我说。对父亲给她择的驸马都尉,她总是直称其名,毫不避忌,“十三岁了还在看《千字文》,真是笨死了!”
我希望她向好处想:“如今驸马一定看过许多书了。”
她表示前景不容乐观:“就算他吭哧吭哧地背完《千字文》,还有一大堆孔孟经书等着他啃呢。就他那脑子,想必总得学个二三十年吧。”
翻着我找来给她看的诗集词章,浏览上面本朝名士晏殊、范仲淹、欧阳修、苏舜钦、梅尧臣等人的佳句,她很烦恼地叹气:“光经义都够他折腾了,一定没时间再学诗赋……是铁定不能与我吟诗填词的了。”
我不由失笑。她最后认真地说出的那句话在我听来实在很诙谐。
她知道我笑的原因,瞪了我一眼:“你是笑我不会吟诗填词么?”
“哪里,”我昧着良心说,“公主诗词双绝。”
估计是我的表情实在不诚恳,她决心与我较劲:“你且出个题给我,我现在作给你看。”
我见她很有兴致,也就遵命,选了个简单的词牌给她:“就请公主填一阕《忆江南》罢。不须填整阕,我起个头,公主与我对上两三句也就是了。”
她颔首答应。我瞧她这时穿着的是件粉色轻罗单衫,便随意起头道:“单衫薄……下一句公主可自选韵脚。”
“单衫薄……”她喃喃重复,然后屈指数着什么,不时望望上方,口中念念有词。
我见了觉着奇怪,遂问她:“公主在数什么?”
“别吵!”她很不满我打断她思路,“我在校验下句的平仄呢。”
等待的时间很长,我悠闲得只好坐下,开始煮水点茶。
“有了!”当银汤瓶中水冒出第一串鱼目泡时,她终于想出一句:“双袖拥衾寒……单衫薄,双袖拥衾寒……怎样?”
银瓶瑟瑟,声如风雨初过。我一面提瓶熁盏,使茶盏温热,一面如实作答:“只是格律不错而已。”
“只是不错?”她眸光一暗。想了想,还是锲而不舍地欲要我赞她,“你常跟我说写诗词要有感而发,我确实是有感而发呀。这两句我是说,上次那个很冷的晚上我们在檐下说话,我只穿着中衣,冷得抱着被子……”
我把碾好的茶末置于盏中,听她提及往事,心襟一漾,动作略有停顿,对她说话的声音柔和了一些:“好吧,这句挺好。”
她很开心地笑了:“接下来那句我也想好了……珠阁拢香风脉脉。你且对这句。”
我注少许热汤于盏中,将汤瓶搁回茶炉上,再调匀茶末,这期间忆及那一轮上弦月,想好一句:“太阴流霭影翾翾.”
语罢,建议公主道:“最后那句只五字,还是公主对罢。”
她也答应,垂下两睫凝神想。很快地,汤瓶中水汽蒸腾,鱼目蟹眼连绎迸跃,她此刻又睁大眼睛盯着我,笑吟吟地就要开口。
我对她这回对句之迅速深感怀疑,止住她先道:“公主可想好了?最后这句虽短,但却是《忆江南》的点睛之笔,一定要言简意赅方可。”
她不住点头:“赅,可赅了。我这一句,完全能概括那天晚上之精髓。与这相比,之前那几句全是废话。”
我提瓶执筅,准备注汤击拂,听她这样说便顺势应道:“如此,臣洗耳恭听。”
“珠阁拢香风脉脉,太阴流霭影翾翾……”她先重复前两句以酝酿语感,然后得意洋洋地公布她最后的点睛之笔:“檐下芋头圆!”
手一颤,银瓶泻汤洒满几,我忍俊不禁,索性推开茶具,大笑开来。
见我这般反应,她嘟嘴蹙眉作愠色,拍案道:“大胆!你敢嘲笑公主?那天我就记住芋头了,把它填进词中去有什么不好?”
我笑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忍住,站起来对她躬身一揖,故做严肃状,道:“臣不敢嘲笑公主,只是觉得,那芋头不是圆的。”
“这不是为了押韵嘛……”她解释,还在认真地思考,“或者,我换一个字……还有什么字能跟芋头配呢?”她看着我,小心试探着,“甜?……咸?……酸?”
强行抑制住那快奔涌而出的笑意,我还是正色作答:“回禀公主,若圆芋头与酸芋头不可得兼,臣宁舍酸芋头而取圆芋头。”
她大喜:“我就说嘛,还是信手拈来的好。”
虽然几欲晕厥,我仍竭力撑着,欠身对她说:“臣还有一事启奏,望公主准奏。”
她很大方地一挥手:“说罢。”
“臣……想笑……”三字甫出,我已坍坐下去,伏案大笑。
她像是有些着恼,扑过来打我,但才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拉我的衣袖遮住脸,格格地笑不停。
就这样每日看她语笑嫣然,但觉光阴流连,岁月静好,这无忧的生活好似可以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有时我也会想到她那已订的婚约,想到她的出降可能会是这美好日子的终结点,但那时候我与她一样,总觉得十年的时间很漫长,漫长得仿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待续)
飞白
7.飞白自公主订亲后,每逢节庆,除宫中例赏外,苗淑仪与李国舅家还要互赠礼品。庆历七年岁末,苗淑仪见我年岁渐长,且又是公主身边祗应人,便把送正旦礼往驸马家的任务交给了我。
虽有一面之缘,驸马李玮见了我并无多作表示,仍是很沉默,国舅欠安,在内休息,倒是国舅夫人杨氏颇热情,请我坐,让人布茶,自己在我对面坐下问长问短,盯着我看了半晌后又笑道:“梁高班好个人才,若不说起,谁能看出是个小黄门呢?”
我哭笑不得,只能权当她是在赞我,稍留片刻,便起身告辞,匆匆离开了李宅。
见时辰尚早,我便循着上次问到的崔白住址一路找去。原本没存望找到他,只想记下他家所在位置,以后有机会再来,却不想刚至他家门前,门忽然自内开启,一人昂首阔步出来,宽袍广袖,头系幅巾,正是崔白。
我们意外相见均大喜。他忙请我入内,两厢寒暄之后他又取出近日画作,一一铺陈开来给我看,说:“这几年寄情山水,略有所得,若非盘缠耗尽,只怕还不会此时归家。”
我想起秋和之事,担心崔白已有家室,便有意探问:“子西畅游天下,嫂夫人是独守家中,还是随你同去?”
崔白大笑:“我这里哪有什么嫂夫人,只有一段竹夫人!”
我闻言低首笑。竹夫人是夏季床席用具,用竹青蔑编成,或用整段竹子做成,通常为圆柱形,供人睡时抱着取凉。崔白如此说,是表明尚未成家。
“我早有意遍游天下,好几年的时间都花在路上,近日才归,故至今未娶妻。”崔白随即解释说。
我再问他可有婚约,他说没有,我便放下心来,提及秋和,问他当初赠秋浦蓉宾图给秋和,可是有意于她。
崔白亦坦然承认:“当初赠她此画,确是为表思慕之情。但后来细想,又觉此举甚是卤莽。我只是一介布衣,既无高官厚禄家世门第相衬,她又身处深宫,原不敢冀望今生结缘,只盼她不因画中‘雁聘’之意觉我唐突,让那画儿常伴她身边,对我而言,已是于愿足矣。”
我向他细说秋和得宠于帝后,且获今上承诺之事,再问崔白可有意以她为妻,崔白很是惊喜,“若董姑娘不嫌我身无功名,陋室清寒,待她出宫后,我必三媒六聘,迎娶她过门。”
我微笑说秋和必不会计较身外物,崔白越发欣喜,取了笔墨,当即亲书娶妇纳采之前所用的草帖子,序三代名讳及自己生辰八字,托我转交给秋和。
回到宫中,我很快找到秋和,转告崔白答复,再把草帖子交给她。秋和开颜笑,连连道谢,旋即却又担心:“但是,就这样突兀地跟官家说我想出宫,他会答应么?”
我想了想,建议她先跟皇后说:“你在皇后身边服侍这许久,她也喜欢你,一定会为你着想。你且跟她商量,请她向官家说罢。”
秋和依言而行。两日后她来找我,步履轻快,神采奕奕,显然事情进展很顺利。
“我试探着跟皇后说我想出宫,”她红着脸告诉我,“她很诧异,说我年纪尚小,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才急着回去。我说不是,然后,她一下就猜到,摒退了所有人,再问我是否有……有意中人了……”
“你承认了?”我问她,若非看她现在心情好,定会为她担心这后果。不消听她回答已可以想到,她一向不会说谎,迟早会承认的。
秋和低声道:“我只是埋下头,窘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皇后安慰我,说无妨,有事就告诉她,她会尽量帮我。我便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原来她知道崔白,一听便笑了,说:”那人确有才气,与你倒是相配。‘“
我心下仍有些忐忑:“知道你与子西曾有来往,皇后没多说什么?”
秋和摇头,说:“后来她有好一阵子没说话,默默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再看我时是微笑着的,说:”这世间最难得的是两情相悦又心无芥蒂。你是个好孩子,我会成全你。‘“
听了这话,我亦为她松了口气:“既是这样,她已同意放你出宫了罢?”
“同意了,只是不是现在。”秋和道,“皇后说,因我未至往昔宫女出宫的年岁,家里又无大事,若此时单单放我一人出宫,坏了规矩,宫中必有流言。不如等到明年乾元节,官家原定于那时再放一批宫人出去,她会在此前向官家说明,向他提当年承诺,请他把我的名字列入离宫之人名单中。”
乾元节即四月十四,今上生日,离现在不过五月时间。几年都过来了,再多等这些日子应是无碍的。我恭喜秋和,但觉她婚事已尘埃落定,我也如了却一桩心事般轻松愉悦,眼下要做的,只是趁送上元节礼往驸马家的机会再传佳音予崔白。
“怀吉,宫外是什么样子?”秋和忽然含笑问我,又道:“我四岁便入宫,除了自宫中去几处园林时,从宫车帘幕后窥见的两壁红墙碧树,我完全不知道东京的市肆城郭究竟是何模样。”
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想告诉她我此前的宫外之行其实如同梦游。那一幕幕市井民俗、人间繁华,仿若一幅长篇绘卷,我看在眼里,却感觉魂灵游离于外,像是再也无法融入其中。
“出宫后你自己去看罢,”最后,我如此回答,“以后有子西陪着你,你想去哪里都是不难的。”
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东京夜间总是特别热闹,太宗皇帝曾下诏节日前后燃灯五夜,到如今张灯时间远不止五夜,自正月初起东华门外的灯市便已经开始张罗了,大小花灯多达数百种。
最壮观的灯市景象是在宣德楼前,那里会列出大型山棚彩灯,山礬上画神仙故事,做成神仙、神兽状的偶人手指能出水五道,手臂亦可摇动,彩灯点亮时左右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景观灵动。左右城门上又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其中密置灯烛数万盏,随龙体蜿蜒,灯火交映时如双龙飞走。其余巨型龙灯与花状华灯不可胜数,游人车水马龙,不可驻足。
上元那日,今上率宫眷驾幸宣德楼观灯,宫中张凤烛龙灯,灿然如画,奇伟万状,依稀如宫城外灯展盛况。
庆历八年为闰年,有闰正月。今上正月时观灯颇有兴致,欲于闰正月十五再在禁中张灯,重现上元盛景,便在月初一次宴集上与众宫眷提起。
张美人先叫好,众娘子亦表赞同,连公主都拍着手笑道:“好啊好啊,上个月的花灯我还没瞧够呢!”
皇后却肃然起身,朝今上下拜道:“上元本是一年一度的节日,本无必要一年中相庆两次,且每次张灯花销甚巨,若再行一回,实属铺张之举。陛下常戒我等用度勿侈靡,若张灯之事传至宫外,上行下效,劳民伤财,岂非更有悖陛下圣意?故臣妾斗胆,望陛下收回成命。”
今上此前的笑容似被皇后寥寥数语冻住了,表情略显僵硬,沉默良久他才又微笑开来,双手搀起皇后说:“多谢皇后直言进谏。朕这念头是欠斟酌,张灯之事不必再提。”
到了闰正月十五那一天,宫中果然无特别的庆祝游幸之类事,今上只召了皇后、公主,及几位亲近的嫔御入福宁殿,品鉴书待诏李唐卿所撰的飞白书。
飞白为八体书之一,始于蔡邕,工于王羲之父子与萧子云,大盛于本朝,笔画线条扁平,中间夹有丝丝白痕,若丝发露白,笔势飞举。要使枯笔生飞白,在书写过程中须严格控制好力度,露白处太过稀疏或粗阔都是不可取的,而笔画中以点最难工。
今上对骑射击鞠等事并无多大兴趣,平日惟亲翰墨,尤擅飞白,见李唐卿所撰飞白书皆选带点之字,共计三百点,且每字写法均不同,三百点各具形态,不由目露嘉许之色,指着李氏飞白问公主:“徽柔,这字写得如何?”
公主瞠目道:“原来飞白的点可以有这么多种写法呀!飞白以点画象物形,他写出这三百点,可以说是穷尽物象了罢。”
今上含笑不语,命取笔墨,随即提笔亲书一“清”字,依然是飞白,苍劲浑朴,其中三点奇绝,又出李唐卿三百点之外,旁观者无不赞叹。
此字写罢,今上并不搁笔,而是二指衔笔往皇后处一送,目蕴邀约意。
皇后欣然接过,揾墨提笔,在“清”字之后再书一“净”字,迹婉势遒,而两点又有不同。
众人叹服,齐声道好,而今上则未开口,含笑走至皇后身后,微微俯身,右手把住皇后握笔的手,引她运腕,二人面颊于此间轻轻相触,待旁观之人回过神来,纸上那“净”字二点之间又多了一点。
那一点势若飞旋,更在此前五点之上。
点罢这一笔,今上并非立即松手,尤握着皇后手,侧头温柔地看她。而皇后亦转顾他,夫妇相视一笑。
今上此刻凝视皇后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在我印象中,他亦未曾用这种目光看过苗淑仪等嫔御。“温柔”二字其实并不足以形容此状,他与皇后相视之际,目色澄净,眼底通明,仿佛都能探到彼此心里去,那一笑又如此默契,似多少深意尽在不言中。
于是,忆及当年公主夜语所言皇后事,我不禁想,其实皇后未必是那么“穷”的罢。
但随即想起此前今上纳范姑娘之事,以及他反问苗娘子的“你定要天下戚里皆姓曹”,我又有些糊涂,看不懂他对皇后到底是何态度。
皇后似乎一直以来都不曾获过盛宠,甚至今上当初想立的皇后也不是她,这在宫中并非秘密。
今上的元配皇后郭氏为章献太后选立,今上并不怎么喜欢。当时今上专宠另一位美人张氏,张氏薨后又宠尚、杨二美人,郭后愤懑,与二美人屡有争执。一次,尚美人在今上面前对皇后有抵触之语,皇后大怒,上前批美人颊,今上为美人遮挡,郭皇后收手不及,不慎误批今上脖颈。那时章献太后已崩,今上再无顾忌,遂怒而废后,诏封郭氏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赐名清悟,出居宫外。
群臣反对今上在现有嫔御中选立继后,说以妾为妻,嫡庶倒置,万万不可。废后不久,今上诏聘曹彬孙女入宫,但并未立即封后。那时今上属意于一位绝色美人,寿州茶商陈氏女,但诸臣接连上疏,不许今上“以贱者正位中宫”。
陈氏女父亲号“子城”,“子城使”原是衙吏侍卫职官名。当时的勾当御药院宦官阎士良求见今上,问他可知子城使是什么官,今上说不知,阎士良遂道:“子城使,乃大臣家奴仆官名。陛下若纳奴仆之女为后,岂不愧对公卿大夫?”今上醒悟,命陈氏女出宫,最后选立世家女曹氏为后。
“皇后的飞白是入宫后才练的,”苗淑仪后来告诉我,“偶有服侍官家写字的机会她就睁大眼睛默默地看,回到自己阁中便夜以继日地反复练习。有天官家经过她居处,见她正在房中挥毫练飞白,字也写得洒脱可爱,官家一时有了兴致,手把手再教她。几天后,便诏立她为皇后了。”
帝后的情意生于飞白中,故在今上看来,皇后最动人心处,是现于挥毫之时罢。
此后三日,今上皆留皇后宿于福宁殿中。
听到这消息,我竟然有些开心。
今上肯接纳皇后谏言,又与皇后日益亲近,那么将来皇后跟他提秋和出宫之事,他应不会拒绝。
上元节前我已转告崔白皇后的答复,目前看来,一切水到渠成,似乎所有事都在朝着那个预定的方向完美地进展着。
但不知为何,还在这样想着时,我的心忽然毫无理由地“怦怦”跳了几下。
(待续)
宫乱
1.宫乱这日夜半,我蓦地醒来,惶惶然坐起,但觉心跳不已,似日间那般驿动不安。还在思量可是做了什么噩梦,一阵异常的杂乱声响已如潮水般从窗外浸涌而入。
那声音窸窸窣窣,似铜壶煮水,将沸未沸。仔细分辨,这动静又可分好几重,有远处多人喧嚣声,亦有墙外迭沓的脚步声,间或还杂有疾驰而过的马蹄声……
马蹄声?我顿时警觉。这是后宫,平日里连车舆轿子都不能入内,策马穿过更是被严禁的。
我迅速披衣起身,一面戴幞头系革带,一面开门而出,直奔到阁门处,略略开启,朝外望去。
东边福宁殿方向有火光晃动,且有人呼喊叫嚣,声音纷繁杂乱,隔得远了,听得并不清楚,而穿着不同服色衣袍的宦者不时自我眼前经过,都提刀持棒,其间有大珰骑马,匆匆朝福宁殿驰去。偶闻两三人对话,似在说“皇后促召两省都知”之类。
我身后阁中也陆续有人奔到院内,连苗淑仪也牵了睡眼惺忪的公主出来,苍白着脸问我怎么回事,我摆首说不知,仪凤阁提举官王务滋当即快步至门边,自己探首去看。
此时一名福宁殿近侍飞驰而来,一路大声疾呼:“皇后口谕:诸娘子闭阁勿出,阁中宦者持械拱卫,不得擅开阁门!”
王务滋闻言迅速号令阁中内侍寻可用器械守卫于院内,再命我带两名小黄门前往福宁殿:“一则探听消息,二则……若有变故,务必参与拱卫官家寝殿,力保帝后周全。”
我答应,带着小黄门奔向福宁殿,仪凤阁门两翼一阖,旋即紧闭。
刚至福宁殿前,便撞见业已赶到的张茂则先生。他策身下马,迅速朝殿内走去。我立即疾步跟上,问他:“张先生,出了什么事?”
他神色凝重,并不停步,一壁走一壁简单作答:“一些崇政殿亲从官越过延和殿入禁中,现正在福宁殿后。”
皇帝视事之所的亲从官属禁卫,非内侍,是不能入禁中的,何况是在夜间。听这语意,竟像是亲从官谋逆,欲图不轨。延和殿位于福宁殿北面,即今上寝殿之后,如此说来,这些贼人现在与帝后不过一墙之隔。
“有多少人?”我问张先生。
他说:“尚不得而知。”
我随他进入殿内,见帝后坐于御座中,均已穿着整齐,惟皇后未戴冠子,只随意挽了个发髻,式样虽简单,却仍是一丝不乱。先行赶到的都知、押班们有些立于殿中,有些在殿外观望,大概因不知贼人数目,暂不敢轻举妄动,只紧守住通往延和殿的两侧后门,严密监视。
皇后见张先生进来,原本紧锁的眉头有一瞬的缓和,立即命锁闭大殿院门,然后看着张先生,唇动了动,正欲对他说些什么,这时忽闻殿后响起一声女子惨叫,音极凄厉。
今上一听,悚然动容。而那声音不断传入,呼痛惨哭,一声强过一声,今上遂转首问身边近侍何承用:“贼子开始伤人了么?”
何承用走到殿外观望一下,回来禀道:“官家勿忧,这只是附近阁中的宫人在打她养女。”
皇后当即拍案怒斥:“贼人已在殿下杀人,你还敢在这里口出妄言,欺君罔上!”
何承用大惧,立即跪下谢罪。皇后不再理他,但吩咐张先生道:“平甫,你带人去找些桶盆容器,盛满水来,越多越好。”
张先生亦不问原因,立刻答应,示意我随他出去,又命身后侍从随行,再号召殿外众人找来容器后汲满了水,一一置于墙边檐下。
我看着殿后不断晃动的火炬红光忽然领悟,皇后是怕贼人纵火。
果然,片刻后,贼人不得殿门而入便开始纵火,点燃延和殿与福宁殿之间廊檐下的帘幕,火焰一路蔓延,烧至福宁殿外沿,幸而诸宦者早有准备,一齐持水往墙内外抛去,迅速扑灭了周遭焰苗。
灭火后大殿内外烟雾缭绕,众人相继奔走善后,大殿正门外却像来了另一群人,大力扣门,又是一阵嘈杂。
殿中人相顾变色,只疑是贼人绕到了正门外,而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娇呼:“官家,臣妾在此,请开门!”
大家皆能听出是张美人的声音。今上神色舒缓,当下命人开门放她进来。
张美人带了一群宦者入内,到殿中后直趋上前,扑倒在今上膝下,泣道:“臣妾护驾来迟,请官家恕罪。”
今上双手搀起她,温言问她:“你来做什么?这里危险,皇后不是让你们闭阁勿出么?”
张美人噙着两目热泪,殷殷道:“官家若身处险境,臣妾岂敢闭阁偷生?官家有难,臣妾决不坐视不顾,但求生死相随,请官家容我侍候在侧。”
这话听得今上状甚感慨,引袖为张美人拭泪,又让她在身边坐下,与皇后一左一右,竟似并列一般。
张美人颇自得地瞥瞥皇后,再命自己带来的宦者在殿外守卫。皇后也未计较,只问近处的任守忠:“贼人既不来攻门,人数应该不多。可否先遣一些内侍绕至殿后与贼人周旋?”
任守忠面露难色,道:“但如今福宁殿中内侍不过数十人,贼人是亲从官,手中有兵仗,如若他们人数众多,怕是……”
“娘娘,”这时张先生举步上前,道:“臣愿前往。”
皇后未置可否,容色萧索地朝他略一勾唇角,但那幽凉神情只是一闪而过,她复又端坐着,命身边侍女取来一把剪刀,自己持了一扬手,转顾殿中内侍,严肃地说:“愿意先去擒贼的,且过来让我剪发为识。明日贼平加赏,就以你们现在剪下的头发为证。”
内侍们左右相顾,仍有些踟躇。我默默走过去,在皇后面前跪下,低首取下幞头。
一阵短促的静止后,皇后解开我发带,剪下一绺头发。
跟我来的两位小黄门也相继过来跪下,请皇后剪发,随之效仿的宦者越来越多,最后几乎殿内所有青壮年内侍皆已剪发明志。
皇后再一顾张先生,对已剪发的内侍说:“你们且随张茂则去,一切皆听其差遣。”
大家齐声答应,张先生拜别皇后,率众而出,走至门边,又转身问皇后:“那些贼人,是否皆须生擒?”
皇后道:“他们若束手就擒,便留活口,若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今上听见“格杀勿论”四字,不由微有一惊,侧首看她。而皇后薄唇轻抿,目色冷凝,意态坚决。那神情看得我都心下一凛。素日见皇后,但觉她薰然慈和,望蔼高华,真乃邦之媛也。现今观其行为态度,才想到她是将门出身,发号施令既有将帅般的镇静从容,也有其冷面决绝之处。
张先生先分一拨人绕到崇政殿及延和殿后面的迩英殿,守住出口,再带我们先到通向延和殿的一侧小门,监听半晌不见门外有动静,遂命人登墙观望,听回复说并不见贼人,这才小心将门打开。
门外院中果然无贼人身影,只有一个被砍去半边手臂的宫人晕倒在地。张先生让人把宫人抬走,再目示延和殿,道:“贼人可能躲在其中。”
延和殿门窗紧闭,里面看上去黑漆漆的,也不闻有声响,但那气氛却很诡异,像是暗示其中危机四伏,透着几分莫名的恐怖意味。众人驻足,不再前进。
张先生低目沉吟,再回首问一位福宁殿内侍:“上月福宁殿前山棚彩灯上生烟用的烟花,现在还有么?”
内侍回答:“应该还有,我这就去找。”
他迅速找来许多烟花,张先生分与几位下属,命他们潜行至延和殿窗下,点燃烟花,戳破窗纱,把冒着浓烟的烟花掷入室内。很快地,一些稀稀疏疏的咒骂声和咳嗽声自内传出。
张先生闻声释然:“人并不多。”当即提刀阔步过去,一脚踹开了门。
此后进行的其实并不能说是一场恶战。说来可笑,其中的贼人竟然只有四个,浑身酒气,像是喝醉了。因张先生一人先进去,遭到了他们突然的围攻,左肩被贼人兵戟刺了一下。好在我们紧跟而入,人数又比他们多了许多,所以混乱的打斗并未持续多久,最后只有一名贼人趁乱逃逸,其余三人被几位持刀宦者当场诛杀。
其间张先生不是没高声提醒要留个活口,但那时众人的紧张情绪像是刹那间有了宣泄的机会,逮住贼人只管大力打杀,并不听张先生所言,最后那三人的尸首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之后众宦者仔细辨认回想,认出打死的这三人是崇政殿亲从官颜秀、郭逵、孙利,而逃跑的那位名为王胜。张先生命人将三人身上所带之物尽数搜出,拿回去上呈帝后。
这些物品中,有一件女人用的抹胸,绣工精致,不像坊间所制,且其中藏着一页书信。皇后展开读后怒不可遏,立时唤一侍女名字:“双玉!”
那名叫双玉的女子本是近身服侍皇后的内人,此刻早已是脸色煞白,虚脱般地跪倒在地,伏在皇后足下哭道:“娘娘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信是你写的,竟约贼人何日何时在何处见面。”皇后把信抛到她面前,冷道:“你与他暗通款曲许久了罢?果真什么都不知道?”
双玉拼命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奴婢该死,年前偶经崇政殿时与颜秀相遇,一时糊涂,受他引诱……但我真的没想到他如今为何会做出这等事来……我真的毫不知情……”
“你确实该死,”皇后现在语调渐趋和缓,但语意并不柔软,“就算你对颜秀谋逆之事并不知情,但与禁卫私通已是重罪,按律当诛。”
双玉惊恐,朝皇后磕头磕到头破血流,请求皇后宽恕,皇后仍肃然端坐着目视前方,根本不垂目看她。
一旁的张美人倒看得轻笑出声:“双玉,皇后不像官家那么心软,磕头没用的。”
这提醒了双玉,她忙转朝今上,连声哀求他饶命。今上看她哭得梨花雨重,颇有不忍,便对皇后说:“看在她服侍你多年的份上,暂且饶她这次罢。”
皇后不答,起身入内,片刻后回来,已换了褕翟之衣,戴着九龙四凤冠,作庄重的朝会装扮,再朝今上下拜:“内人袁双玉私通侍卫,秽乱宫禁,按律当诛。请陛下许臣妾依宫规处决袁氏。”
今上道:“虽则如此,法规终究为人所定,亦可稍作变通。双玉原很谨慎,入宫多年不闻有过,而今只是一时糊涂才犯此罪。不如改以廷杖痛打,已足以惩戒。”
皇后摆首说不可:“如此无以肃清禁庭。”
今上尽量微笑着,起身去扶她,试图好言劝解:“皇后请坐,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皇后不受他碰触,略略退后避开,欠身道:“袁氏罪行明确,并无冤屈,而今众目睽睽,皆已看见,若陛下饶恕了她,开此先例,日后再难管束六宫之人。望陛下以大局为重,当机立断,下令赐死。”
双玉一听“赐死”,哀声更甚,膝行几步上前拉着今上衣裾,颤抖着边哭边恳求:“陛下救救奴家……”
今上叹气,再请皇后坐,要与她慢慢再议,皇后坚持肃立于今上面前,既不入座也不出声。
今上不禁有些恼火,一指双玉冷睨皇后,道:“她伺候你许多年,你纵养个猫儿狗儿,到如今多少也有些感情了罢?为何对她毫不宽容,决绝至此?”
皇后略略欠身,一字字清楚地答道:“陛下,正是因为她在臣妾身边多年,犹做出这等事,臣妾才更不能饶恕她。”
今上默然,皇后亦再不说话,一人坐着一人站立,就这样两厢静静对峙。旁人自不敢插嘴,到最后,连双玉都不敢再哭,只神色呆滞地跪在今上面前,殿中人如上元节后山棚彩灯上的人偶一样安静晦暗,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不知僵持了一个或是两个时辰,直至黎明破晓,晨光逐渐把大殿内景抹亮,何承用才轻轻挨到今上身边,躬身提醒:“陛下,已到早朝时辰了。”
今上徐徐起身,终于对皇后妥协:“好,双玉任凭你处置。”语罢拂袖而出,连朝服都未换便向视事之所走去。
皇后转身恭送,待不见今上身影,再向任守忠下令:“把袁双玉拖下去,诛于东园。”
(待续)
暗流
2.暗流那日皇后最后所下的教旨,是命负责拱卫宫城的皇城司继续搜寻逃跑的王胜,而这次她强调:“务必生擒,须留活口。”
回到仪凤阁中复命,免不了被阁中诸人围住盘问,要我细说夜间之事。待终于无人再发问,已将近晌午,因惦记着张先生伤势,我未等进膳便前往他居处探望。
他肩部已包扎好,没躺着歇息,而是站在窗前朝外眺望,眉间似有忧色。见我进来,他才坐下与我叙话,我问他伤情,他只以淡淡一句“不妨事”一笔带过,也不聊昨夜之事,闲散地问我近况,但其间仍不时向外看,若有所待。
闲聊了一刻后,有个内侍黄门匆匆进来,我依稀认得他是在朝堂上立侍的宦者。他瞥我一眼,再询问地看张先生,意甚踟蹰,我知他有要事告诉张先生,遂退避至较远处,他才低声对张先生说了一席话。
张先生默默听着,不露喜怒,待内侍语毕,方开口问:“近日在翰苑儤直的学士是谁?”
翰苑即翰林学士院。国朝有翰林学士宿直制度,让学士夜间于翰苑值宿,以备临时受命草制,连日值宿则称为“儤直”。
内侍说出近期儤直者的名字:“张方平。”
张先生点了点头:“知道了。”
内侍拜别退去。张先生沉思片刻,抬目看我,告诉我:“官家对辅臣言及昨夜事,泫然泪下。”
我一惊,有不祥预感一掠而过:“是因皇后拂圣意之事么?”
“官家倒未多说此事,”张先生说,“他感叹的,是遣谕娘子闭阁勿出,而张美人直趋上前护驾这点,对张美人多有褒词。”
“那辅臣是何反应?”我随即问。
“辅臣大多随其落泪,只有同平章事陈执中毅然无改容。枢密使夏竦顺势倡议尊异张美人,迁其位分,而枢密副使梁适说当务之急是速查宿卫谋逆之事,尊异可日后再议。”张先生很冷静地向我复述适才听到的内容,“至于昨夜宫中事,夏竦请求官家命御史与宦官在禁中勘鞫,参知政事丁度则说宿卫有变,事关社稷,坚持请付御史台审理,彻查皇宫内外主谋从犯等所有党羽。二人从清晨争到午时,最后官家接纳了夏竦意见。”
御史与宦官在禁中勘鞫的多为宫人所犯案件,而御史台审理的一般是大理寺难以判决的重大疑难案件和承诏审理的重大刑狱。张先生说完,暂未就此事表态,我想他是在等我说出自己看法,遂试探着说:“夏竦似意指主谋出自宫中,丁度则认为事关外臣,所以……”
张先生不语,静静注视我良久,然后说:“怀吉,你可以为我做点事么?”
“当然可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们阁中有将要测墨义的小黄门么?”他问我。
墨义原是科举考试的科目,要求士子笔答经义。国朝规定,小黄门年满十二岁,若要迁升内侍黄门以上职位,应先测墨义。
我回答说有,张先生便起身,走至书架前,取出一册《汉书》,翻至其中一页递给我:“你找个懂事的小黄门,让他带几本经书和这册《汉书》晚间去翰苑找张方平学士,先请教他经书中的几个问题,然后再翻到这页,随意寻个词句问他。”
我接过一看,见那页是《汉书?外戚传》中的一章,讲汉元帝的冯婕妤以身为君当熊的事:元帝带众嫔御幸虎圈观斗兽,其中有熊跃出虎圈,攀槛欲上殿,扑向御座。左右贵人傅昭仪等皆惊呼窜逸,惟冯婕妤挺身向前,当熊立住。待武士趋近,将熊格杀后,元帝问婕妤:“猛兽前来,人皆惊避,你为何反向前以身当熊?”冯婕妤答说:“猛兽攫人,得人便止。妾恐熊至御座,侵犯陛下,故情愿以身当熊。”元帝嗟叹,从此格外敬重婕妤。
起初我不明白张先生为何要人翻这页给张学士看,盯着那章琢磨半晌,留意到最后一句:“明年夏,冯婕妤男立为信都王,尊婕妤为昭仪。”这才恍然大悟,虽然冯婕妤舍身护君,但事后皇帝并未对她有所尊异,她后来被尊为昭仪,是因其子封王的缘故。
于是,我大胆问张先生:“先生是担心官家突然迁升张美人么?”
张先生淡淡一笑:“若仅如此,倒不是太糟,怕的是有人借题发挥……但其余事态进展尚不明朗,如今我们暂且先做这事,旁的等等再说。”
我颔首答应。心中略有些惶恐,却又隐隐感到欣喜,因张先生既委我以此事,应是相当信任我。最后我忍不住问他:“先生为何肯告诉我这些事?”
他说:“那天,见你急急忙忙地跑来告诉我范姑娘的事,我便知道你是很关心皇后的。”
我低首,倒有些难为情,把书收好,便向他告辞。临行前无意中发现他那染血的衣袍已被洗得干干净净,此刻正晾在院中,认得那是件他穿了很多次的旧衣,昨夜被贼人刺破,染了血污,而他仍不弃去,遂好奇地问他:“先生,这衣袍我刚进宫时便见你穿过,你一直留到现在,有好些年了罢?”
“十三年五月零二天。”他异常精确地回答。
我惊愕之下记住了这个准确的数字。回去后查宫中年谱,推算出他初获此衣袍的时间是景祐元年九月十七日,那是今上诏立皇后曹氏的日子,想必这衣袍便是那天皇后例赐宫人内侍时给他的。
两日后,皇城司兵卫于内城西北角楼中捕获王胜,而勾当皇城司、入内副都知杨怀敏竟不顾皇后获贼勿杀的旨意,命众兵卫当场将王胜支解。
几名御史与宦官受命在禁中勘鞫此案,因四名贼人皆已身亡,死无对证,未查出主谋,便定了负责禁中宿卫的皇城司几位主管宦官的罪。勾当皇城司本有两位,一是杨怀敏,另一位名为杨景宗。贼发之夜,杨怀敏正当内宿值夜,本应罪加一等,但奇怪的是,杨景宗与皇城使、入内副都知邓保吉等人一样,均被贬放出京,而杨怀敏虽降了官,却被留在宫中,仍充内使。
娘子们私下议论此事,把原因归结为他们所事的主子不同,杨怀敏平日常鞍前马后地为张美人效劳,而杨景宗与邓保吉却是亲中宫的。有次我还听见王务滋向苗娘子禀告探来的消息,说杨怀敏原与夏竦过从甚密,夏竦早替他安排妥当,教他如何应对,故御史审问的时候,一点也得不着逆证。夏竦又称当晚是杨怀敏事先发觉事变,应当从宽处置。于是,倒显得杨怀敏的罪比众人轻了。
当然,这个结果并不能令所有大臣接受。御史中丞鱼周询、侍御史知杂事张昪与御史何郯一起上奏弹劾杨怀敏,要求今上给其贬谪的处分,直斥杨怀敏容纵下属杀死贼人,以图灭口,欲轻失职之罪。又指出杨怀敏事发时正当内宿,有旷职重罪,而今邓保吉等人例授外任,杨怀敏却独留京师,“刑罚重轻,颇为倒置,中外闻见,尤所不平”。
何郯更向今上暗示夏竦庇护杨怀敏一事:“兼恐曾与交结之人,密为营救,妄称怀敏有功,不可同等黜降。伏望特排邪议,一例责授外任,以协公论。”
最后,今上采纳其谏言,降杨怀敏为文思使、贺州刺史,贬出京师。
皇后像当日承诺的那样,对参与擒贼的宦者论功行赏,或赐财物或迁官,连我都被迁为内侍高品,这对十七岁的内侍来说,是难得的恩遇。然而,张先生首先入屋擒贼,对他的加赏结果却迟迟未传出。我着意打听,得到的答案是皇后未敢自己做主,探问今上意思,而今上漠然道:“迁宦者供奉官以上职位,须与宰执商议。”
想必今上对与宰执议此事缺乏兴趣,故一路耽搁了下来。不过如今张先生所关心的倒不是这个。
自他受伤之后,我每日皆去探望他,见他居住常有御前内侍出入,应该都是向他通报与皇后相关的信息。
他托付的《汉书》一事,我早已办妥。据我遣去的小黄门说,张方平果然盯着冯婕妤那一页看了许久。我告诉张先生这结果,他只颔首,这几天亦未让我再做什么。
某日下午,我再去看张先生,见他正自居处出来,不知要往哪里去,行色匆匆,神情焦虑,大异以往。
我讶然唤他,他点点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此时有宦者自禁中来,叫住他传谕说,官家请他入内与勘鞫案情的御史再述擒贼细节,以便论功加赏。
张先生驻足,对传谕宦者说:“官家旨意,茂则不敢违。但现下身着便服,就此面见御史乃失礼之举,请先生先回,容我入内更衣,少顷自会前往。”
那宦者衔笑看他,似有所准备:“御史已等待多时,若不见我带回张先生,恐怕会怨我失职。先生且去更衣,我就在此等着。还望先生体谅,莫让御史久候。”
张先生无奈答应,转侧之间朝我一瞬目,示意我跟上他,我便随他进去。到了室内,他即压低声音告诉我:“大事不妙。同知谏院王贽上疏说,贼人与皇后阁宫人有染,宫乱根本或在其中。他请今上追究此事,恐怕要怂恿今上起诏狱锻炼,以动摇中宫。”
我大惊,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问出一句:“王贽是什么人?”
“夏竦的走狗,贾婆婆亦与其有来往。”张先生回答,再问我:“你能认出首相陈执中与御史何郯么?”
我点头说:“宫中庆典时远远见过。”
张先生迅速找出一卷文书递给我,嘱咐道:“今上密召夏竦、王贽,现正在迩英阁议事,若有不妥,下令锁院草诏都有可能。这是当年今上废郭后时我誊录下来的废后诏书,你拿着,去中书门下前等待,今日何御史在那里与陈相公讨论皇城宿卫之事,将近黄昏时他们必会出来,你便跑过去,佯装跌倒,把诏书掉在地上展开,让他们看见。若他们问起,你就说是夏枢相要你找来给他的。”
第一次面临制造关于政治的谎言,我目瞪口呆。张先生见了似很有歉意,拍着我肩说,“抱歉,请你做这样的事……但若你明着跟他们说皇后的事,对你或皇后都不好。”
“那,那为何要说,夏枢相……”我结结巴巴地问。
“陈相公与何御史皆不齿夏竦为人。”在更衣出门前,张先生只以此句作答。
我依言行事,在中书门下前等到陈执中与何郯,却没想到与他们一同出来的竟还有枢密副使梁适,便略为犹豫,但随即想起张先生说过梁适建议暂缓议尊异张美人一事,何况据国朝传统看,枢密使与枢密副使通常是不和的,于是我如计划般奔去故做跌倒状,手中诏书滑出展开,果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他们缓步围聚到诏书旁,垂目一看,皆有些惊讶。陈执中当即问我:“你携这文书故纸做甚?要去何处?”
我低首作答:“是夏枢相要查看,命我从史馆找出来,一会儿须给他送去。”
三人相互转顾,暂时都没说话,而他们在这瞬息之间交换的眼色已让我觉得不辱使命。
“夏枢相现在何处?”后来陈执中问。
我告诉他:“在迩英阁面圣。”
我想这一句已足够,便迅速站起,拾了文书,匆匆奔离他们视线。
后来,我隐于迩英阁附近,看着夏竦、王贽出来,再如愿地见到陈执中、何郯与梁适前来求对于上,并相继进去。
我回到仪凤阁,但终究是寝食难安,便又寻了个借口出去。路过柔仪殿时忽闻秋和从后面唤我:“怀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停下回首看她,原本盈盈笑着的她却被吓了一跳:“怎么了?你脸色这样难看。”
我迟疑,最后还是简略地跟她说了今日之事,嘱托她若有大事发生,务必近身随侍皇后。
秋和怔怔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落泪如散珠:“怎么会这样……”
我想安慰她,又觉无从说起,许久后才道:“别哭了,让皇后看见不好。你且回去,我再去打听。有相公进谏,事情应该不会无转圜余地。”
再去迩英阁,见里面仍是灯火通明,想必君臣还在讨论皇后之事。再往张先生处,许久后才等到他回来。
他一见我便问:“给他们看了么?”
我点头,把经过说了一遍。听到三人入对迩英阁,他才像是略松了口气,带我入内坐下等消息。
我们先是枯坐着,默默无言,须臾,我试探着问张先生:“夏竦为何企图动摇中宫?”
“你以前听说过夏竦的事么?”他问。
我如实作答:“只听说过他的头值两贯文。”
听了这话,张先生不由解颐,我亦随之笑,气氛才稍好些。
原来夏竦曾经统师西伐,初到边陲时满腔壮志,想迅速杀元昊灭夏国,遂揭榜塞上悬赏:“有得元昊头者,赏钱五百万贯,爵西平王。”元昊听说此事,便使人入边城卖荻箔,佯装遗失,而荻箔一端系了元昊放的榜文。城中宋人拾了展开看,但见上面写道:“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文。”夏竦得知,亟令藏掩元昊榜文,无奈这事早已传开,沦为国人笑柄,宫中亦常有人说。
“夏竦作词空谈凉州曲,却无经世大才,且又嫉贤妒能。”张先生从头细说此间缘由,“前些年,范仲淹范相公率一批贤臣名士行新政,夏竦那时本已被今上任命为枢密使,但遭到台谏弹劾,说其阴险奸猾,在对夏战事中畏懦苟且,今上便将他改知毫州。那些谏官多属新政一派,夏竦怀恨在心,唆使内臣蓝元震向今上进谗言,指范仲淹、欧阳修、余靖、尹洙等人为朋党,互相提携。但今上并不怎么理睬,他便又设了一计,陷害新政大臣。那时国子监直讲石介写了一篇广为流传的《庆历圣德颂》,把今上起用新政大臣称为‘众贤之进’,而把夏竦与枢密使无缘说成‘大奸之去’。夏竦自然因此痛恨石介,而他对新政大臣的陷害就从石介入手。”
“石介?”我听过这名字,略略知道一点,“是说他与富弼通信,作废立诏草么?”
张先生叹道:“那自然是假的。庆历四年,夏竦唆使家中一位通文墨的侍女模仿石介笔迹,篡改了石介致富弼的书信,将信中‘行伊、周之事’改为‘行伊、霍之事’。伊指伊尹,周指周公,原都是辅佐天子的贤臣,但被他一改,周公便被改成了霍光,那可是曾废立国君的权臣。然后,他还伪作了一份废帝诏书的草稿,说是石介为富弼撰写的,故意流传出去,并命人奏报于今上。”
这自然是为人君者最忌讳的事。我开始明白为何今上后来不像起初那般维护新政大臣。
“其实今上亦不信富弼会做此事,但难免心里会留下一点阴影。”张先生继续说,“如此一来,不单富弼,连范仲淹见状亦不敢自安于朝,都自请离京外任。石介被贬为濮州通判,未赴任便去世了。不久后,王拱辰等人又借苏舜钦进奏院事件制狱锻炼,将支持新政的一干馆阁贤俊尽数贬谪,也借此影响到苏舜钦岳父、宰相杜衍,致使其罢相。韩琦上疏为富弼说话,也被罢去枢密副使之职。再往后,连欧阳修、蔡襄、孙甫等谏官亦被人各寻了借口,相继外放,新政至此不了了之。去年,夏竦终于得偿夙愿,回来当上了枢密使。”
听张先生叙述旧事,我才对庆历新政理出了一道脉络。之前只觉新政大臣们文采出众,才华绝世,就算为其仕途浮沉扼腕叹息,亦仅仅是读其诗文之余的一点单纯感伤,却没想到那些才子吟风弄月的绝妙好辞背后,竟隐藏着这许多刀光剑影的党争故事。
但我还是没有即刻意识到此中关节:“可是,夏竦矛头指向中宫,与这些事有何关系?”
“你没看出么?”张先生一语点明,“中宫对新政大臣颇为同情。”
我立即想到欧阳修之事,心下顿悟,不过仍有疑问:“但皇后平日并不妄议政事,夏竦在外如何得知?”
“一定要议论政事才能看出她态度?”张先生道,“她一举一动皆为人所瞩目,平日对谁的春帖子多看了几眼都会很快被人传到宫外去。”
略作思量,张先生又告诉我:“她读苏舜钦的诗,品欧阳修的词,赏蔡襄的字,听说范仲淹写了《岳阳楼记》,便命人找来给她看……何况,杜衍杜相公家的女公子,后来的苏舜钦夫人,原是她未嫁时的闺中密友。”
(待续)
心愿
3.心愿联系这前因后果,我不禁感叹:“原以为,夏竦此举只是为阴附张美人,博个拥立之功,却不曾想个中因由这般复杂。”
“中宫废立,事关社稷,从来都不是帝王家事……”张先生徐徐展开我交还给他的废后诏书,问我:“你知道郭后为何被废么?”
我以宫中定论答之:“因她与嫔御争宠。”
张先生摆首:“因争宠触犯龙颜,那只是一个小小诱因。国朝惯例,皇帝决策,若事关中宫,必须先与宰执商议。若宰执不同意,皇帝很难擅作主张。”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听过多次的废后事件还有更深的背景:“这么说,是吕相公……”
“没错,她得罪了当时的宰相吕夷简。”张先生再述前尘往事,“明道二年,章献太后崩,在她垂帘整整十一年后,今上才获亲政。今上随后与吕夷简商议,要罢黜所有太后党羽,吕夷简亦为他出谋划策,并拟定了要罢免的大臣名单。今上回到禁中,将此事告诉了郭皇后,郭后反问他:”难道就他夷简一人不附太后么?不过是他机智,善应变,在太后与官家面前都会做人,所以倒混了个周全。‘于是今上决定连吕夷简也一齐罢去。次日,吕夷简在朝堂上听内臣宣布被罢官员,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也被唱出,很是惊骇,却不知原因。他素与入内都知阎文应有来往,听阎文应说出缘由,从此便对郭后不满。仅过了半年,今上又复其相位。后来,今上因尚美人之事向他抱怨皇后善妒,他与阎文应便颇说了些推波助澜的话,郭后随即被废……如今夏竦情形与吕夷简相似,有个同情新政大臣的中宫在君王之侧,他难免会担心,何况他与杨怀敏勾结,杨怀敏或曾在他面前编派中宫什么,也未可知……另外,听在枢密院伺候的孩子说,平贼次日,枢密院官员提起皇后前夜临危不乱,指挥若定,都有赞誉之意,惟夏竦干笑,说:“中宫颇有章献帘后风仪。’”
我听出这言下之意:“他不但怕皇后现在进言干政,还怕她将来效章献故事,垂帘听政而重用新政大臣?”
张先生看着我,道:“慎言……如今官家圣体康宁。”
我一惊,忙低首不语。
张先生又道:“你适才说的,夏竦意在阴附张美人,这原因也有。张美人通过贾婆婆拉拢夏竦与王贽,对他们多有馈赠,而夏、王二人性本贪婪,且又顾忌中宫,因此两方一拍即合。”
我回思事件经过,越想越觉惊心:“平贼事后,夏竦坚决反对让御史台在外审理此案,而杨怀敏又将最后一个贼人杀掉灭口……或许,连当晚杀死前三个贼人,也是他授意的……难道这起事件,根本就是夏竦一手策划的?”
“他有这个动机。”张先生道,“甚至皇后阁中那个侍女,也可能是他授意贼人去勾引的,以获得制狱动摇中宫的理由……依我看,皇后当时便意识到了是受人陷害,所以坚持要杀掉双玉,否则,能轻易受人引诱的女子意志本就薄弱,锻炼之下,什么供词说不出口?”
“原来如此……”疑问有了合理解释,我这才从乱麻般的案件中抽出些头绪。
张先生黯然一叹,又说:“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苦无证据上呈官家。”
“今上圣明,对欧阳修的案子都看得很清楚,肯定不会冤枉皇后的,何况,还有陈相公他们为皇后说话……”我想令张先生宽心,但提及陈执中,忽然又有了个问题,“不过,先生为何认为陈相公一定会为皇后说话?据我所知,他并不属新政一派。”
“当然,他反对新政。”张先生答道,“但是,他更厌恶夏竦。”
他继续为我释疑:“夏竦守西疆时,今上任命陈执中为陕西安抚经略招讨使,而陈执中与夏竦论议不合,最后势同水火,竟各自上表朝廷,自请辞职。先前今上召回夏竦,原是要拜为宰相,与陈执中同列,而众谏官、御史都说二人素有嫌隙,不可使之共事,这才改任他为枢密使。因此,夏竦若要阴谋改立中宫,陈执中必不会坐视不理。”
我随即也想到,陈执中虽然反对新政,但一向清廉自重,他看不惯夏竦亦不难理解。以前还曾听今上对公主夸过陈执中忠诚,不以权谋私,说他女婿求他赏个官做,而他回答:“官职是国家的,又不是卧房笼箧中物,哪能随意给自己女婿!”今上对此大为赞赏,所以虽然谏官屡次进言,说陈执中不学无术,非宰相之材,今上仍坚持以他为相,但对众臣说:“执中不会欺瞒于朕。”若他进谏,今上必会慎重考虑。
联想到何郯,我顺势追问张先生:“那么何御史呢?他与夏竦又有何过节?”
“他倒不是与夏竦有私人恩怨,而是一贯正直敢言,又曾为石介辩诬。”张先生再论何郯旧事:“去年,夏竦想进一步构陷富弼,便进谗言说,石介并没有死,而是受富弼指使诈死,悄悄前往契丹密谋起兵,富弼则为内应。随后还建议开石介之棺验证。当时台谏都不敢多说什么,而何郯则在今上面前极力为石介辩解,并抨击夏竦的险恶用心……加上这次看他论杨怀敏之事,我想他心如明镜,一定知道此中曲直,所以才敢寄希望于他。”
“还有张学士……”我再问。
张先生一哂:“当年你做我学生,可没像如今这般勤学好问。”见我有惭愧状,他亦不再说笑,继续解释:“张方平当年本来也是赞成施行新政的,只是介入不深,才得全身而退。他也是中宫潜在的支持者,若今上决定锁院草诏,无论是废立中宫或尊异张美人,他必会先进谏。”
事隔多年后再次受教于张先生,我听得频频点头,忍不住又问:“那梁适呢?他为何也不附和夏竦决议?”
张先生不直接答,反问我:“我且问你,当初我并未嘱咐你把诏书也给梁适看,你为何在他在场时也把诏书展开了?”
我把当时的想法告诉他:“我听人说过,国朝以来,枢密使与枢密副使常不相谐,例如真宗朝,寇准与王嗣宗,王钦若与马知节,莫不如此……”
张先生颔首,说:“你既知道,何必问我?”
我先是一愣,旋即与他相视而笑。国朝皇帝一向注重权利制衡,为防两府宰执专权,通常两府次要职位不会让宰执朋党出任,因此宰相同平章事与副相参知政事,枢密使和枢密副使,往往分属朝中不同的派别。
此夜最后的结果并未影响到我们这一瞬的好心情。少顷,有内侍从迩英阁来,通知张先生说:“陈相公、梁枢密与何御史此刻方离开迩英阁,天色已晚,禁门关闭,不便出宫,今晚将宿于翰苑。请张先生在内东门司略作记录。”
张先生答应,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他们去翰苑,须锁院么?”
内侍回答:“不必,只是在翰苑住宿,并不草诏。”
次日晨,秋和来找我,忧思恍惚,双目犹带泪痕,但嘴角是含笑的。
“怀吉,刚才我去福宁殿求见官家……”她说,“他告诉我,其实,他并不曾想改立中宫。”
得到这个明确的答案,我自然欣喜,但也注意到秋和古怪的表情,对她探到今上真话的途径深感怀疑,遂问她:“你是怎样问他的?为何他会坦言说这话?”
秋和尽量保持着笑容,慢慢告诉我:“我向他提当年的承诺,要他实现我的愿望。他问是什么,我说,我的愿望就是,看着皇后长伴官家身侧。”
“啊……”我很难形容这时的心情。虽然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善意,并认为她作了适当的选择,但还是不禁为她感到惋惜,“你的愿望呢?你真正的愿望就这样放弃了?”
她摇摇头,恻然道:“再说罢……我想想,别再问我……”
她转身,轻轻朝外走,魂不守舍的样子。走到阁门边,似想起什么,又再回首,踟躇着说:“后来,官家要我转告张先生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哦,是什么?”我问。
“他说:传语张茂则,连日奔波,辛苦了。”秋和复述,又补充道:“他说这话时,表情很平和,不像在生气,但也没有笑意。”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何今上不喜张先生。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代秋和把这话转告给他。而张先生状甚平静,毫无寻常人听见君王警告会有的惶恐,只以三字从容作答:“谢官家。”
见我讶异,他唇角微扬:“是不是觉得我很厚颜,竟不去伏拜谢罪?”
我难以回答,只是摆首。心下甚是佩服他还能这样镇定,若换了旁人,听今上这话,岂还敢安于宫中?
他默默看我许久,忽然问了一个貌似与此无关的问题:“郭后是怎样死的,你知道么?”
“病卒。”我说,思量着,又加上以前听见的传闻,“有人说,是阎文应毒死的。”
张先生摇头,说:“她是被活埋的。”
这大概是几天来听到的令我最感震惊的事。一时间全无反应,只失了礼数地盯着张先生直愣愣地看。
“废后,对今上来说,原出自一时之忿,事后他也曾后悔过。”张先生告诉我,“有一次,他游后苑,看见郭后用过的肩舆,顿时有念旧之意,颇为感伤,便填了阕词,遣小黄门到郭后居住的瑶华宫,将词赐给她。郭后依韵和之,语甚凄怆。今上看得难过,又派人去,向她承诺会召她回宫。吕夷简和阎文应听说后都很害怕,担心郭后将来报复。而这时,郭后偶感风寒,阎文应率太医去诊视,不知怎的,那病倒越治越重了。没过几天,阎文应宣告药石无灵,净妃病卒。”
这些我以前也曾听人讲过,遂问张先生:“宫里人不是说,是阎文应在药里下毒害死的么?”
张先生道:“毒是下了的,但下的是慢性毒药,只加重郭后的病情,一时却未致死。也许他是觉得若下重药毒死,症状太明显。那时今上在南郊致斋,即将归来。阎文应怕他回来后会探望郭后,便在郭后尚未气绝的情况下,将她强行抬入棺木收殓。”
我想象着郭后彼时感受,不寒而栗,转言问他:“先生又如何得知此事?”
张先生回答说:“那时我在御药院做事,有一天奉命送药给郭后,到了她居处却见院中已设了棺器,一干内侍宫人正在灵前哭泣。阎文应抹着眼泪过来跟我说,郭后昨夜已薨。见我犹疑,他便命人开棺给我验视。当然,这时郭后已被收敛好,像是以正常姿态安睡着,但仍蹙眉颦目,似不胜痛苦。我目光无意间掠过他们掀起来的棺盖,竟看到上面有指甲抓过的几道痕迹……我顿时大疑,遂借口说贵重药物既已送来,不便退回,不如放入棺内陪葬。于是趁置药之机略略揭起郭后的衣袖,发现她手指淤血乌紫,皮肤指甲破损,想来是在棺中拼命挣扎时抓伤的……”
“不必再说了。”心里难以承受此间惨状,我忍不住直言打断张先生的叙述。
张先生便沉默不语。须臾,我再问:“先生既看过郭后遗容手指,后来没被阎文应陷害么?”
“我估计,他是有这个心的。不过,他很快便自身难保,顾不上整治我了。”张先生说,“虽然他说郭后是病卒,但宫里朝中莫不疑心,遂有了他下毒的传言。有谏官请今上推按郭后起居状,细查此事,但今上虽然悲伤,却未应允谏官所请,只吩咐以皇后礼仪葬郭后。阎文应曾在今上宿斋太庙时大声呵斥医官,谏官见今上不欲追查郭后死因,便另借此事弹劾他。于是,今上将阎文应外放出京。不久后,阎文应死于岭南。”
“那你将此事告诉过官家么?”我问他。
“没有。他既不欲追究,我何必多事。他自有他的原因,我们也不必再去揣测圣意。” 张先生答道,再转视中宫的方向,目色凝重,“但自那之后,每次一触及那废后诏书,我便会提醒自己,绝不能让这事发生在如今的皇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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