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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闭

_6 米兰lady(现代)
看了看冯京,再转顾他身后与他同行的其余进士,皇后温和地问他:“状元郎,你的簪戴宫花呢?”
幞头簪花谓之簪戴。新科进士闻喜宴上,皇帝会遣中使赐宫花,令进士簪戴而归。现在闻喜宴已散,一行绿衣郎皆簪有宫花,唯冯京重戴上空空如也。
冯京低首道:“适才有人自街边楼上抛些什物下来,碰到臣冠子,把上面所簪的宫花打落了……”
“嗯?”皇后讶异道,“竟有人敢掷物击打状元郎?”
这时有名为状元呵道的内侍上前跪下,含笑向皇后解释:“娘娘,打中状元郎冠子的,是后面楼上一位姑娘抛下的绣球。宫花被绣球打落,尚未坠到地上,已被街边围观之人争抢而去。”
我举目一望,见街道两侧的楼上确有许多豪家贵邸所设的彩幕,想必那些妙龄女子便隐于其中纵观状元,这一日下来,冯京不知要被绣球打中多少回。
“状元郎好风采。”皇后亦不禁笑,然后吩咐身边内人,将车舆檐下的牡丹花摘一朵下来,给状元簪上。
皇后出乘所用之舆比檐子稍增广,花样皆龙,三月中仍按汴京清明、寒食、花朝节风俗,在顶上以杨柳杂花装簇,四垂遮映。现下所用花朵皆是今日于御苑新摘的,虽经半日,仍很娇艳。
那垂于檐下的牡丹花是千叶左花,色紫叶密而齐如截,亦称为“平头紫”。内人摘了一朵簪于冯京重戴之侧,冯京微微一笑,朝皇后再拜谢恩。
皇后含笑命他平身,待他避到一侧,即令起驾回宫。绣帘垂下,车舆启行,而公主却还悄悄地褰起窗边帘幕,睁大眼睛看冯京,唇角浅浅地扬起生动的弧度。
似认出了与他有半面之缘的公主,冯京莞尔,向她略略欠身,优雅的风度依旧无懈可击。
回到宫中,皇后与公主、苗淑仪先去福宁殿,向今上复命。说完魏国大长公主之事后,皇后又提及冯京,把万人争睹状元、绣球打落宫花等情景都说了,听得今上大笑,连连摇头道:“游个街都引出这许多事,以后可不能再点这么俊的秀才做状元了。”
话虽如此说,但他眼角唇际皆笑意,像是故意向外人抱怨自己优秀孩子那些不算缺点的缺点,语气中有出自父母之心的宠溺。
大概是联想起了驸马李玮,苗淑仪状甚感慨,瞧着今上,半真半假地说:“官家也觉得冯状元不错罢?他若给个唐朝的皇帝遇见了,多半能被封为驸马呢。”
今上微笑着,也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倒也想封他做驸马,但哪有第二个女儿?纵有,论抢绿衣郎做女婿的本事,我也比不过京中臣民,尤其是朝中那些老头儿,实在争不过他们呀!”
公主一直沉默地听,并没有插嘴,或许是源自由冯京唤醒的,少女的羞涩。回到仪凤阁中后,她安静地坐在秋千上低着头思量许久,忽然叹了口气,问我:“那个李玮,是不是真的又笨又丑?”
(待续)
清歌
2.清歌我没有直接回答公主的问题,只说:“听说驸马近日苦读诗书,颇有所得。”
这些年来,苗淑仪一直很注意防止公主与李玮相见,每次李玮入宫,一定不许公主前往他出现之处。皇祐二年,国舅李用和病卒,今上有意让公主随他临奠于李宅,苗淑仪坚决反对,说公主尚未过门,若先往夫家,恐惹外人非议,最后终于求得今上收回成命,只让公主行服于禁中。
苗淑仪一片苦心,唯愿公主不至于太早对那不相宜的驸马感到失望。到后来,她甚至对阁内宫人下了禁令,不许在公主面前提及驸马李玮。
“娘子这又是何苦呢?”韩氏曾劝她说,“现在不让公主知晓驸马模样,将来她下降之时陡然看见,岂不更难受?”
苗淑仪愀然不乐,道:“拖得一日是一日罢。下降之前不知道,还有几年无心无思的好日子过,若是现在便知,以后公主必定一想起李玮那样子就烦闷,小小年纪就愁容惨淡的,我瞧见更不知会多难过。”
我不敢妄作论断,说苗淑仪这话是否正确,不过每次被公主问到时,我也习惯往好处说,对驸马短处只字不提。
冯京中状元后,援例被外放一年,以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一年的任期,其实是非常短的,这是给予进士第一人的特殊恩遇,对其余进士是以三年为一任。但这一年对公主来说显然很漫长,在此期间,她再无窥帘遥望那悦目男子的机会。当然她不会经常流露对冯京的情愫,但有时候,她会长久地凝视珠帘,间或怅然叹息。
皇祐二年的上元节,宫中有几条以大臣名字制的灯谜,其中有一句谜面为“行尽天涯遇帝畿”。公主看见,双目一亮,立即指着说:“是冯京!”
话甫出口,她已觉不妥,悄然看我一眼,羞红了脸。
我取下宫灯上写着谜题的纸条,交给身边小黄门,命他去为公主取彩头,再若无其事地对公主说:“恭喜公主,猜对了。”
她再次见到冯京,是在皇祐三年正旦,朝廷举行大朝会之时。
那日皇帝御大庆殿,接见各州进奏官吏及诸国使臣。朝会场面浩大,有着甲胄的四名武士立于殿角,称“镇殿将军”,殿庭列法驾仪仗,文武百官皆着冠冕朝服立班于大殿内外,诸州进奏吏各执方物入献,而契丹、夏国、高丽、南蕃、回纥、于阗、真腊、大理、大石等国的使臣也会各携贡品随班入殿朝贺。
公主以想看看那些“长髯高鼻、奇形怪状”的外国使臣为由,求得今上允许她躲在御座屏风后窥看朝仪,而我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是看外任归来的冯京。
冯京归来后通过召试入了馆阁,如今的官职是直集贤院,品阶尚不足以于殿内立班,故公主只能在他随馆阁诸班入殿朝贺时短暂地看他一眼。
绯罗袍,皂缥襈,白罗方心曲领,冯京的朝服与周围馆阁之士一样,但在这来朝班廷中,仍耀目如麒麟凤凰。
公主没有失望,回到禁中时仍在微微地笑。
但她的笑容很快地消失在当日禁中晚宴上。
朝贺毕,皇帝会赐宴于大殿,而皇后会于后苑便殿宴请同日入贺的命妇。开宴前内外命妇依序相继出列拜贺皇后,其中有位夫人甚年轻,容止温雅,看模样应不会超过二十岁,且是此前未曾入过宫的,皇后初见她时就着意看,宴席之间仍频频转顾,立侍的入内都知张惟吉发现了,便躬身解释:“那是直集贤院冯京的新婚夫人富氏。”
我随即看公主,见她适才喜悦的神情已被这句话瞬间抹去,脸色渐渐暗淡下来。
皇后听张惟吉的话后更为留意,让他把富夫人请到御座前,问:“夫人可是富侍郎之女?”
富夫人低头承认是富弼之女,皇后浅笑开来:“难怪我觉夫人面善,原来是像晏夫人。”
富弼的夫人是前宰相晏殊之女,此前曾多次入宫,故皇后有此语,意指富弼妻女容貌相似。
两侧的嫔御听了都转首看富夫人,笑问她年方几何,与冯京何时成婚之类,富夫人红着脸一一回答,诸夫人又纷纷向她道贺说恭喜,唯张贵妃在一旁不冷不热地插了句嘴:“难怪最近没听说冯学士再出去帮人相亲了,想必是被富夫人管住了罢。”
张贵妃暗示的是去年朝中流传的一则趣事:直集贤院祖无择貌丑,年过四十仍未娶妻,后来相中一位姓徐的美丽女子,便遣媒议亲,但那徐姑娘坚持要先见祖无择一面才予以答复。祖无择心知徐姑娘见到自己后必不会允婚,遂央求刚入馆阁的同僚冯京代他相亲。冯京应他所请,施施然扬鞭跃马,在徐姑娘家门口掠过,徐姑娘只看了一眼便芳心暗许。祖无择的媒人指着冯京身影告诉她:“这就是祖学士。”徐姑娘窃喜不已,立即答应了婚事。岂料婚后发现新郎货不对板,徐姑娘大怒,立即写了封“休夫书”抛给祖无择,然后收拾妆奁回娘家去。
张贵妃重提此事,自然语意刻薄,但诸夫人闻后大多都忍不住笑了,窘得富夫人深垂首,不知如何是好。俞充仪见状,悠悠瞥张贵妃一眼,再对富夫人笑道:“帮人相亲倒没什么,只别被人拉去议亲便好。”
张贵妃当即面色一沉,锐利目光直刺俞充仪,而俞充仪佯装未觉,从容不迫地理了理鬓角的花钿。
皇后此时开口对诸夫人道:“富夫人年轻,又是初次入宫,听不惯你们这样的玩笑话,以后可别说了。”
诸夫人欠身称是。皇后又微笑看富夫人:“不过夫人以后也须规劝冯学士,以后切勿再代人相亲。虽然他原出于好意,欲为同僚定良缘,但对人家小娘子而言,此举是刻意欺骗误其终身,无异于恃美行凶了。”
恃美行凶?这倒是个别致的说法。我再顾公主,见她怔怔地,大概也在想皇后的话。
富夫人欠身答应,皇后让她入座,继续观宴。而公主忽然起身,朝外走去。我如常跟随,到了殿外,她转首盯着我,含怒道:“我要去更衣,不许跟着我!”
她已有泪盈眶,泫然欲坠。
我默然止步。她引袖拭泪,迅速跑离我视线。
我回到殿中。这室内依旧是衣香鬓影,歌舞升平,此刻与皇后叙话的是几位外戚夫人。皇后向李用和夫人杨氏问过了李玮近况,又转而问自己弟妇,曹佾夫人张氏:“许久不见两位哥儿了,他们一向可好?”
张夫人微笑应道:“还是如往常一般,胡乱读几页书,射几支箭罢了,没什么出息。托娘娘福,官家皇恩浩荡,前些天进大哥为供奉官,今日夫君也带大哥入宫来朝贺谢恩了。”
皇后目露喜色,道:“大哥既也来了,何不让他到此让我见上一面?”
张夫人道:“臣妾也想让他来此拜谢娘娘,只是他现在十四岁,半大不小的,亦不好当着诸位夫人之面入见。适才臣妾让他朝贺仪式结束后先在后苑殿廊下候着,等宴罢,经娘娘宣召再进来。”
皇后笑道:“你这样安排自然妥当,只是让大哥在外枯等,岂不饿坏了他?”随即转顾张惟吉,让他差人送些膳食给曹评。
皇后继续和言问候戚里及重臣夫人,但我已无心再听,盯着千枝宫烛,默默数着火焰跳动的次数,以此判断公主离开的时间。
而她一直未归。终于我放弃等待,唤了两个小宫女,起身出门去寻找她。
宫女寻遍了附近内室,都不见公主在内。我不免忧虑,立即回仪凤阁寻找,亦不见她身影。当下大急,疾步奔走于大内殿阁间,一心只想寻她回来。
过了许久,直到宫中华灯高悬,山棚光焰辉煌,仍未见公主一丝踪迹。我最后走到后苑,颓然坐在瑶津池畔,怔忡着凝视山棚灯火映于水中的倒影,不知何去何从。
而此刻,忽见池上清波动,一叶扁舟自荷莲垂杨处划出,激起的微澜揉碎了水中华灯金碧光影,轻悠悠地推那小舟游至水中央。
舟上有两人。舟头坐着一位少女,处于舟尾的则是名少年。那少年闲把木棹,一壁徐徐拨水,一壁扬声唱道:“画鼓声中昏又晓,时光只解催人老,求得浅欢风日好。齐揭调,神仙一曲渔家傲。”
唱至这里,他轻俯身,自水中托起一盏宫人所放的莲花状小水灯,微笑着递给面前少女,然后接着上阕唱:“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莫惜醉来开口笑。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
月下烟敛澄波渺,那少年独倚兰棹,清歌缥缈,十四五岁光景,却已是剑眉星目,楚楚风流年少。
而那少女幽幽注视着他,除了接过小水灯之时,一直静默地坐着,并不说话。当波光灯影晃到她面上时,可见她目下有泪痕闪动。
我悄无声息地站起,立于堤柳下,等少年把舟划到岸边,然后向那少女欠身,温言道:“公主,该回去了。”
公主站起来。那少年敏捷地跳到岸上,把舟系好,再伸手给公主欲扶她。
几乎与此同时,我亦向公主伸出了手。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让我扶。
待公主上了岸,我朝那少年一揖,道:“多谢曹公子。”
燕射
3.燕射我没有问她遇见曹评的细节,她也没告诉我,回仪凤阁的途中我们一先一后沉默地走着,彼此离得这么近,却又隔得那样远,进入阁门前,不曾有半句对话。
我完全可以想到曹评一曲清歌会给她留下怎样的印象,所以,当听到她央求今上允许她去南御苑看契丹使者射弓时,我一点也不觉奇怪。
每年元旦契丹使者到阙,朝见毕,翌日诣大相国寺烧香,第三日诣南御苑玉津园射弓,朝廷会选能射武臣伴射,并就彼处赐宴。因后族曹氏原属将门,族中子弟皆善骑射,伴射之臣便常从曹氏中选,最近几年,此任务屡次交给曹佾或其从弟曹偕。曹评年岁渐长,且又一向精于骑射,迟早是会出任伴射之臣的。此番公主请往南御苑,应是曹评曾告诉她,初三那日他会随父同去。
今上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勉强同意,但命她于射弓场旁边的楼阁上看,不得现身于射弓场内外,以免被外人看见。
玉津园位于南薰门外,建于后周,又经国朝皇帝修缮,而今规模宏大,除了长五百丈,宽三百丈的射弓场外,园内亦设千亭百榭,中有水滨,林木蓊郁,芳花满径,更置有一“养象所”,其中养有数十头大象及各类珍禽异兽,因此公主平日也爱去观赏。
燕射那日,公主清晨即往玉津园,早早地登上射弓场边上楼阁,坐于帘幕后等待。须臾,契丹使者与大宋伴射之臣相继入射弓场,领衔伴射的是曹佾,他身后跟着一裹青色头巾,穿白色青缘窄衣,系束带,着乌靴的少年,公主一见即往珠帘前又靠拢了一些——那是曹评。
契丹使者头顶金冠,后檐尖长,状如大莲叶,服紫窄袍,金蹀躞。曹佾则着幞头,穿窄衣,着丝鞋,腰系银丝束带。白皙清美的容颜,加以他温和淡泊的目光,这一身射弓装束竟被他穿出了文士衣冠的雅致。
少顷,两列内侍前引,十三团练赵宗实随后而至,作为今上所遣东道主,登上射弓场主座高台观战。使者与曹佾各自率众朝高台行礼,再两厢对拜后,十三团练命内臣宣皇帝旨意,赐弓矢御酒,契丹使者立左足,跪右足,以两手着右肩拜谢。两国臣子对饮御酒,礼乐声起,大宋招箭班十余人着紫衣幞头列于垛子前,行过仪式后分守两侧,静候使者发矢。
垛子有十座,靶面着红,均画一黑色侧面虎头,以虎目为靶心。契丹使者按例是用踏弩射。一位裹无脚小幞头,穿锦袄子的契丹人先行上前,踏开弩子,舞旋搭箭,自己先瞄准中间靶面,窥得端正了,才过与使者。使者略看了看,便发矢射出,正中靶心。
观者击掌道好,然后均转顾曹佾,等他应对。
本朝伴射是用弓箭。曹佾从容上前,引弓搭箭,几乎未作停顿,一箭如电闪过,直透虎目。
招箭班齐声喝彩,围观的宋人更是欣喜,连声道贺,战鼓狂擂,乐声大作。
契丹使者亦抚掌相赞,曹佾欠身道谢,略无矜色。然后使者笑吟吟地又跟他说了什么,且手指身后随从,似有一些建议。隔得远了,公主听不见他们对话,很是着急,遂对我说:“怀吉,你下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回头上来告诉我。”
我答应,嘱咐随行的张承照和众侍女伺候好公主,便下楼前往射弓场。
待走到场边,已有一名契丹青年自使臣侍从群中走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手挽一轮雕弓,似准备射垛。使臣注视曹佾,像是在等他答复,而曹佾沉吟着,一时未表态。
我问一位旁观的内臣目前状况,他回答道:“契丹使者说每年射弓模式单一,皆由大使、副使与大宋伴射发矢,几年来都不过是这几个熟悉的人,今日不妨改改,听说大宋少年多有善射者,不如便全换年轻后生来较量切磋。他自选一契丹后族中人,名唤萧桤,看样子是个神箭手。换人倒也没什么,但他又点名要十三团练应战……”
十三团练平日喜读书,偶尔游戏也不过是弈棋击丸之类,并不擅长骑射。契丹使者恐怕亦有耳闻,这样说,多半是有意为难,存心挑衅。
见曹佾未接受这建议,使者又向高台上的十三团练施礼,一再邀他下场应战。而十三团练两眉微蹙,状甚不怿,并未答话。场内的萧桤等得不耐烦,便用契丹语朝自己国人高声说了一句什么,周围契丹人闻之皆笑。宋人相互转顾,都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最后一位大宋通事低声告诉众人:“他说十三团练不但不会射弓,连勉强应战的胆子都没有。”
话音未落,即闻大宋伴射队列中有一人朗声说了几句话,说的竟也是契丹语。我与众人一样,惊讶之余定睛看,发现说话的是正徐徐步入场内的曹评。
通事大喜,忙给大家翻译:“曹公子说,十三团练今日是做燕射东道主,穿的是广袖长袍,不便射弓,而他骑射技艺多蒙十三团练指点,算得上是十三团练的弟子,故想请缨代师应战。”
契丹使者尚在犹豫,曹评又向他说了些话,同事继续翻译:“他说萧桤是契丹后族中人,而自己是大宋皇后侄子,出面伴射应不至辱没契丹使者。若一战告负,再请十三团练更衣应战,亦未为晚矣。”
话已至此,契丹使者不好拒绝,便颔首答应。曹评上前与萧桤见礼,请他先射,萧桤却道:“你既会骑射,那咱们便各自乘马射柳罢。”
曹评未有异议,回首吩咐侍从准备场地,并将他的火赤马牵来。
招箭班诸人迅速按规则悬两行柳枝于场内,树枝上系丝帕为识,其下削一小段树皮,令呈白色,以为靶心。
射柳定胜负,结果分三等: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柳枝,射断其柳,又以手接住,跃马驰去者为上;断而不能接去者次之;若射中而柳枝未断,与未射中者一样,皆为负。
曹评依旧请萧桤先行。萧桤也不客气,上马后引弓瞄准,几乎在放箭的同时即一夹马腹,风驰电掣一般向前冲去,在柳枝坠地之前伸手一捞,握于手中,再扬起示众。
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顺利流畅,看来就算曹评同样能做到断柳接持,也不过是打个平手,故契丹人皆有喜色,宋人表情则略为凝重。
而曹评引马向前,神态自若地挽弓、瞄准、放箭、跃马,最后也是稳稳地将柳枝接在手中,看起来与萧桤动作略相似。
宋人欢声雷动,纷纷向曹氏父子称贺。最后契丹使者也过来,干笑着对曹佾道:“曹公子好身手。这一局是大宋胜了。”
萧桤颇不服气,用汉话高声问:“我们都接住断柳,只能说打平,怎可说是大宋胜了?”
使臣回首,冷冷道:“你没看见,曹公子引弓时用的是左手么?”
萧桤一愣,仍不肯认输,嘀咕道:“若是他与别人不同,一向擅用左手呢?”
曹评闻言微微一笑,道:“那我换右手再射一次如何?”
萧桤一挥手:“罢了罢了,咱们再比试一局。蒙眼射垛,怎样?”
蒙住双眼后放箭射垛是一项绝技,非神射手不能为。宋人听后皆关切地看曹评,而他并不退缩,欣然应战:“好,那这一局,就比这个。”
这次萧桤作了充分准备,仔细选好弓箭,走到引弓处,先行瞄准测试,如此三番后再让人以黑巾蒙住双眼,缓缓将弓拉满,一箭射出,果然正中靶心。
仿佛又是契丹占了先机。曹评在给予萧桤的喝彩声中缓缓走到引弓处,事关大宋荣辱,旁观者自然都为他捏了把汗,但他表情平静,看不出一点紧张的意思。
提弓站定,他示意侍者蒙上他双目,连先瞄准测试的步骤都省了。契丹人一片哗然,越发盯牢他,看他如何发挥。
先微微扬起下颌,任清风拂面,蔽目巾带的末梢随着他脑后散发向后飘动,他秀秀颀颀地立于这万众瞩目处,沉默着良久不动。似从风声中听出了令人愉快的韵律,渐渐地,他唇际逸出了一丝笑意。
当旁观者尚在困惑地看他笑容之时,他蓦然抬手挽弓,瞬间拉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箭发出。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箭远离标靶,高高地朝天飞去。
想必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大家都以为是他失手。但,也只是一刹那而已。很快地,空中传来一声飞鸟哀鸣,然后,有什么东西坠到了射弓场内。
招箭班的侍者迅速跑去,将那物体高高举起——那是一只孤雁,被曹评的箭贯穿的空中飞雁。
片刻的沉默之后,场外又鼓乐齐作,一片欢腾。契丹人面上尚存惊悚之色,而宋人抚掌相庆,纷纷聚拢来向曹氏父子道贺。曹评摘下蔽目巾带,浅笑着对阴沉着脸的萧桤拱手:“承让。”
萧桤一嗤,道:“我们先前说的是射空中的鸟儿么?”
“不错,是犬子坏了规矩。”曹佾此时开口,对契丹人说,“本应射的是垛子靶心,他却往别处射,既未曾中的,便是输了。此番射弓,大宋契丹目前各胜一局,是打了平手。”
十三团练认可了他这说法,客气地笑赞萧桤几句,然后代皇帝赐了萧桤及曹评一些珠宝杂缀的闹装、银鞍马与金银器物。萧桤面色稍霁,亦与曹评一起上前谢恩。
当曹评离场更衣时,玉津园中内臣皆聚至沿途两侧,朝他欢呼称贺,我从中辨出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循声望去,竟见公主站在前方人少处,穿着一身小黄门的衣袍,长发也严严实实地束在了幞头里,看上去就像个面目清秀的小内侍。
我立即快步走到她身边,轻拉她衣袖。她回头看我一眼,笑容不减,毫无离开的意思,也没对我多作表示,依旧转首去看渐渐朝她走来的曹评。
曹评容貌与其父颇相似,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少年独有的勃勃英气。此刻他含笑前行,举止疏朗大方,也不失世家公子的端雅气度,但走至公主身边时忽然童心乍现,侧首向她瞪眼吐舌,扮了个鬼脸。
公主亦不示弱,鼓起两腮,手指推鼻尖向上,给他瞧了个猪鼻子。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其间曹评并未停步,在向公主扬扬眉后,径直往更衣的殿阁去了。而公主目送他,面上犹带喜色。
射弓之后,按例于玉津园中赐宴,由十三团练及曹佾等人作陪。公主说午后要去养象所看珍禽异兽,便留于楼台之上独自进午膳。御膳局奉上的膳食她尝了两口便说不好,坚持要我亲自去厨房吩咐厨子做她爱吃的菜。我只得遵命前往,临行前看了看她尚穿在身上的小黄门衣袍,一点疑惑一闪而过,但终究还是没问出来,只对她说:“公主,这衣服还是换了罢。”
她颔首答应:“即刻就换……你快去罢。”
我的预感是正确的:当我回来时,公主已不在楼上。
我问阁中侍女,她们讷讷地说,公主带着张承照出去了,此外不许任何人跟着。
我出去寻找,刚至楼下便见张承照哼着小曲回来。迎面撞见我,他一惊,低头想溜,被我扬声喝止。
我问他公主现在何处。大概是我神色语气太过严厉,他眸光甚至有了惊恐的意味,没怎么拖延便供出了公主所在的位置。
“与曹公子在一起?”我问。
他瑟缩着低下头。我一把推开他,阔步朝他所说之处走去。
红梅
4.红梅闵河水岸,梅枝叠影处,少年解下所披的白鹭缞,搭在身边少女肩上。
“别着凉了。”他微笑说。
他里面穿的是红梅色大袖夹袍,有茜色织锦衣缘,转侧间露出领口袖下的一痕白纱中单。原是艳丽的色调,但他容颜光洁明亮,意态爽朗清举,宛如怀蕴日月之光,与这艳色交相辉映,倒令人全不觉此中有脂粉气。
少女侧首一笑以应,披好那细羽精织的白鹭缞,一身雅素,唯面颊微红,像是任春风把周围千瓣红梅的粉色吹到了脸上。
这是我在玉津园闵河边找到公主与曹评时看见的景象。
他们背对着我,并肩坐在河堤木道上,面前一脉碧水,身后万树红梅。
红梅露蕊,原是玉津初春绝景。这种梅花粉色中带一抹紫意,花繁如杏,香亦类杏,原出自姑苏,后经晏殊移植至京城,而今都中所有不过二三处,玉津园内的经南人侍弄,开得最好。今年天气回暖甚早,元月刚至,河堤两岸已颇有春意,云锁嫩黄烟柳,风拂红蒂雪梅,加上这一对粉妆玉砌的小儿女置身其间,此景更好似一幅精心描绘的丹青画卷。
先前的焦虑和一丝莫名的恼怒于此刻悄然淡去,我止步,默然立于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树荫下,并没有开言打扰他们。
他们专注于愉快的交流,对我的到来浑然未觉。
曹评大概也是自宴席间溜出来的,携了一盘食物,此时搁于身畔。他选了一块烧炙而成的带骨之肉递给公主:“公主尝尝这个。这是契丹的貔狸肉,京中很少见。”
公主没有立即接,先低首闻了闻,然后说:“有一点膻味。”
“这貔狸是羊乳饲养长大的。”曹评解释,又劝她,“其实膻味并不重,你且尝一口,肉很肥美。”
他把肉块送至公主嘴边,公主皱着眉头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便绽露笑颜:“是很香呢。”
于是接过去,很快吃尽骨上的肉。曹评又递给她一个饭团:“这是御膳局按契丹食谱,用白羊髓和糯米饭做的。”
公主说饭团大了,曹评便掰开与她分食,待公主吃完后,又取了一块腊肉状的东西给她:“这是契丹人用海东青捕猎的天鹅制成的腊肉,和貔狸肉一样,是此次契丹使者带来进贡的。”
公主又开始品尝天鹅腊肉。其间曹评倒了一杯羊乳给她,她腾不出手,便只低头,就着曹评手中杯盏喝了。
喝完又专心致志地开吃,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曹评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转首对着碧水烟波笑开。
公主咽下口中食物,愕然问:“怎么了?”
曹评笑道:“前晚我请你吃点心,你不肯吃,我还以为你胃口不好……”
公主羞得耳根都红了,抛下还剩半块的天鹅肉,低声道:“我不吃了。”
“公主别介意,我不是笑你。”曹评略敛笑意,温和地向她解释,“我是看你爱吃我带给你的食物,所以很开心……有时我带美食给家里那些侍女,她们明明很喜欢,但当着我的面却把食量装得跟猫似的,只肯零零碎碎地咬一点两点,我瞧着讨厌。”
他又拈起一块鱼片递与公主,公主却还是不肯接,他便把鱼片塞进自己嘴里,嚼了两下后吞下,又取了些食品大口吃了,再对公主道:“看,我吃的已经比你多了,若我再笑你,你笑回我便是。”
公主闻言笑,这才接过了他再次递来的鱼片。
他们继续吃契丹美食,且不时说笑,发出的笑声惊动了栖息于水岸的白鹇素雉,纷纷掉首看他们,然后三三两两地展翅飞,这情景令他们觉得有趣,更是欢声笑语不断。
我牵了牵唇角,亦想随他们笑,却终究未能笑起来。
眼前所见,明明是满园春景,我却犹如独处落木风中,任它吹得心底一片荒芜。
最后,我还是没有上前惊动公主,而是默默退至梅林前的小径上,见有人来,便上去与其闲谈,并把他们引开,以使他们不致发现河堤边坐着的人是曹评与公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才起身离开。我回避至隐蔽处,目送他们分头归去,然后再缓缓走回公主所在的楼阁。
“怀吉,你去哪里了?”公主一见我即问,怯怯的语气中有关切,也有点忐忑意味,像是怕我询问或责备。大概是张承照跟她说过什么。
如今她仿佛把我当成了监视她的家人。这念头让我品出一丝苦涩,但我努力未让其形之于色。
“臣去园中寻公主,但一直没找到,走得累了,便在梨花园中的亭子中小憩,不觉睡着,适才醒转,想到公主应该已归,便立即回来了。”我对她说了一个无恶意的谎言。
“哦,”公主松了口气,随即吞吞吐吐地说:“我去看大象了……一个人……看完大象又看天竺国的狻猊……还有犀牛……和神羊……”
她似乎并不习惯在我面前说慌,声音越来越小,脸也难以遏止地红了。
我朝她微笑,以柔和的表情安慰她:“嗯,臣怎么没想到呢?公主本来就说过要去看大象的。”
鞭春
5.鞭春虽然张承照抵死不认账,但我仍可肯定让公主穿小黄门的衣服溜出去是他出的主意。
他迅速得到公主信任,靠的就是察言观色的能力,与怂恿公主随心而行的话语。我曾私下责备他,语气不自觉地越来越重,最后听得他叹了口气:“小时候被那些高我一阶的内侍黄门骂,我才认识到了什么叫官大一品压死人。原以为我们是兄弟,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一怔,渐渐回想起小时我被人欺负时他维护我的事,便沉默下来。
他又提及公主:“公主穿小黄门的衣服出去玩,不过是偶尔为之的小事。且行动谨慎,也无人发觉。就算被人发现了,她又没跑出宫去,顶多被官家娘娘说几句罢了,能惹来多大麻烦?官家那么疼公主,莫说她只是在宫院里走走,就算她一时兴起,放把火把皇宫烧了,官家也绝对不会真的责罚她……这就叫骨肉至亲!张贵妃得宠吧?但行动稍有差池官家都会给她脸色看,让她下跪谢罪。而公主,你什么时候见官家当真对她动怒了?公主伤个小指头都会让官家心疼半天的呀……”
我不想听他谬论,打断他:“此事并非像你说的,只是公主在宫里走走那么简单。你让她乔装去见外人,若被人——尤其是台谏——知道,会给她和官家带来多大麻烦?何况,她是已经订了亲的女子……”
“唉,说过多少次了,不是我要她乔装的。”张承照相当小心地继续回避着教唆公主的罪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若想去做什么,十头牛也拉不转。再说了,她只是想在出嫁前多见几个顺眼的人,你又何必总是阻拦呢?想想咱们那位驸马爷,那可真够寒碜的,公主嫁过去后铁定是笑不起来了,何不让她现在过得开心些呢?”
最后这一句令我良久无语,好半天后才道:“公主太过率真,若与曹公子接触太多,恐怕以后难以收拾。”
张承照一摆手:“嗨,青天白日的两个小孩见见面能出什么大乱子?你还道他们有本事私奔呀?”见我不答,他忽然别有意味地笑了笑,刻意压低了声音,躬身侧首盯着我,试探着说:“我知道,你服侍公主多年,忽然见她跟别人亲近,心里总会有些不是滋味……”
我霍然而起,紧抿着嘴,冷冷视他。他被吓得噤声,低首再不敢看我。
既厌恶张承照暧昧的猜测,也愤恨自己竟对这话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我拂袖而去,难以抑制胸中翻涌着的千般情绪,漫无目的地在宫中疾步走,简直想迈步狂奔。
后来回过神,是因为听见了公主的声音:“怀吉,怀吉,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问句把我的思绪从浑浊状态沉淀下来。我发现此刻身处福宁殿之前,而公主朝我迎面走来,脸上带着明净笑容,不待我回答,便扬手让我看她握着的一个精致小匣子:“你猜这是什么?”
我深吸气,尽量让面部不那么僵硬,再轻声应道:“看样子,匣子里盛的应是块古墨。”
“没错!是爹爹刚才赐我的李超墨。”公主笑着靠近我,又道:“伸出手来。”
我不解她何意,但还是依言伸手给她。
她把那块南唐古墨放在我手心,道:“赏给你了。”
我不免惊异。如此贵重的古墨宫中库存不多,想必公主也是费尽口舌才能求得今上同意赐给她,而她竟这样随随便便地转赐给了我。
略一思忖,我猜到此中关节:“公主又是想让臣做什么事么?”
“绝对不是,我可不是要你为我做任何事!”公主立即否认,但随后她再一开口,我便知道我所料不差。
“不过,哥哥,” 她小心翼翼地微笑着,以商量的语气跟我说,“我想立春那天去先农坛看鞭春……”
“鞭春”原是古仪,出土牛以送寒气,以示送寒迎暖,劝耕以兆丰年之意。国朝此仪尤其隆重。立春前一日,开封府会进黄泥塑的春牛及耕夫、犁具等物入禁中,宫内以鼓乐相迎。立春之日,宰执率百官、亲王、贵戚入贺,聚于观稼殿前设的先农坛前,依序各具彩杖,环击春牛三次,以表劝耕,故名为“鞭春”。
那日有官衔的贵戚亦会参加仪式,公主必定想借机再见曹评。那是男子聚集的大典,宫眷不能参加,公主这样说,多半是想求我允许她再次乔装去看。
她求了我好几天,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被人发现,“因为那天我可以像别的小黄门那样着彩衣,戴鬼面,有面具遮着脸,谁会知道我是公主呀?”
后来我问她:“公主何必要经臣允许?像上次那样把臣支开,再悄悄跑出去,臣也是没法干涉的。”
“唔……我不会再那样做了。”她有点腼腆地微低螓首,道:“我怕你会不高兴……”
听见这话那一瞬的感动,成了我答应她的理由。
那天她果然着五彩花衣,戴了个咧嘴大笑的鬼面,装扮成迎春牛的小黄门去看了鞭春仪式。我可以随众一起旁观,但自始至终,都尽可能地跟随着她。
不过,她没有如愿见到曹评。在她张望许久后,我过去告诉她刚刚打听到的消息:“契丹使者今日离京回国,曹公子随国舅出城相送,不会参加鞭春典礼了。”
虽然隔着面具,我仍能感觉到她深重的失望。
她呆立片刻,低声说了句:“我没说要见他。”然后,继续举目看众人击打春牛。
那泥做的春牛高四尺,身长八尺,象征四时八节;尾长一尺二寸,象征十二个月。牛身上还绘有四时八节日期时辰图纹,旁边则置耕犁等物。鞭春用的彩杖又称春杖,以五色彩丝缠成,每个官吏持两条,依官品顺序环击春牛后再围聚拜祭焚香,而最后的仪式是击碎春牛,众人争抢春牛土,且以抢得牛头并载之以归为大吉,此谓之“抢春”。
而今观礼者众,大多又都是位尊年高者,因此后来的抢春一节皆是由年轻官吏及宗室、贵戚子弟参与,年长者仅旁观而已。
礼至抢春时,春牛坛下已聚满了跃跃欲试的青年,个个都看着春牛摩拳擦掌,只待司仪发令。就在此刻,有个着红梅色襕衫的十七八岁男子忽然发力,从人群后方拼命挤到了坛下第一排。这迅猛动作激发了被挤开者的不满,皆对他推推攘攘,而他张开两臂努力招架,毫不退让,红着脸,喘着气,两眼直愣愣地紧盯牛头。
我看清他面容后即暗觉不妙——那是驸马李玮。许久不见,他模样并无太大变化,只是高了一些,也略胖一点,更显壮实,在周围一群宗室贵戚子映衬下,不免透着几分粗蛮之意。
正想劝公主回去,她却已留意到李玮。李玮那衣袍的颜色简直令她愤怒:“这么丑,皮肤这么黑的人竟也敢穿红梅色衣服,真是东施效颦!”
我哑然失笑。立春日的仪式与寻常大典不同,气氛轻松,亦不要求所有官吏都穿朝服,年轻的宗室贵戚子是可以随意选鲜艳的衣裳穿的。李玮也许只是碰巧选了红梅色,燕射那日他又不在,倒不一定是为效仿曹评。
但话说回来,他穿上这颜色衣袍的效果实在与曹公子相差太远,公主因此迁怒倒也不难理解。
打量李玮半晌,公主忽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人还挺面熟的,我是在哪里见过呢……”
担心她认出这没给她留下好印象的“傻兔子”,我当即对她道:“公主,时辰不早,我们回去罢,否则苗娘子又要四处寻你了。”
而她面具下露出的清亮眼眸此刻正盯着李玮,带些探究意味地思索着,她回绝了我的建议:“再等等,我想多看一会儿。”
我只好期望李玮不会在随后的活动中暴露身份。
但是,他的表现实在太醒目。春牛砸碎后,待司仪一声令下,他便朝着春牛头直冲了过去,左突右挡,挤倒了好几个人,终于挨到牛头近处,也顾不得多想便腾身向前,直直地扑了过去,把牛头压在身下,环臂紧紧搂住。此后再有人来,无论怎样生拉硬拽他都决不松手,为保住战果,任凭别人如何践踏他衣袖袍裾,亦不于此刻站起。
那牛头此前已有个身手敏捷者碰到,原是已双手捧住的,不料被他当面这一扑,那人竟被生生撞开,朝后摔了一跤,站直后一脸怒色,似想开骂。
我细看之下认出,此人是张贵妃的从弟,张尧佐之子张希甫。
李玮这时抬了抬头,张希甫发现是他,忽然一哂:“原来是李驸马。难怪了,既把凿纸钱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叫我们怎么敢跟你争呢?”
这句话说得颇分明,坛上众人闻声大笑,皆不再与李玮争牛头,各捡了几片春牛土即纷纷散去。
李玮见周遭无人,才徐徐站起,犹紧抱着牛头,惶惶然四顾,像是怕再有人来与他争夺。
更糟糕的是,他现在的模样惨不忍睹:红梅色衣袍被踩得皱皱巴巴,满是脚印;头戴的幞头碰落在地上,早被众人踩扁;头发散乱,脸上多处泥污,额上有撞破的血痕……
我转顾公主,不知该怎样对她说。而她这期间一直静默地站立着旁观,像是隆冬冰雕一般,连眼珠都没转动过。
须臾,她才缓缓开口:“我想起来了,他是那只傻兔子。”
我触触她的肩,想带她走:“公主……”
她轻轻挣脱开来,问我:“他就是李玮?”
我无法再对她隐瞒,终于点了点头。
她一低首,两滴泪珠从目中涌出,滑过面具五彩斑斓的笑脸,无声地坠落于地上。
驸马
6.驸马“天下好男儿那么多,为何爹爹给我选的驸马却又呆又傻?”
公主在苗淑仪面前泣不成声。
苗淑仪一时无措,来不及细问她是怎样出去看见李玮的,亦顾不上责罚我等随从,短暂的愣怔之后即一把搂紧女儿,陪她垂泪,含怨道:“谁让你爹爹视你如珠如宝呢?章懿太后生前,他未曾唤过她一声母亲,知道真相后却也晚了,天人永隔,他无法再向太后尽孝,只好竭尽所能补偿舅家。高官贵爵也封了,金银珠宝也赏了,犹觉不足,那他所能给的最珍贵的宝贝,也就只有你了。他要借你这天子女儿的下降,令舅家成为天下最富贵的家族。”
“如果我真是个珠宝也就罢了,任他送给谁都无怨言,因为没有眼睛,也没有心,分不出美丑,也辨不出贤愚。”公主泣道:“可是谁让我生为一个有知觉的人……我要去跟爹爹说,我不喜欢那傻兔子李玮,不要他做驸马。”
苗淑仪摆首,劝公主说:“别去跟你爹爹争,没用的,这事都决定好几年了,当时都无人能令他改变主意,何况是现在。若你去向他哭闹拒婚,他一定会觉得你是看不起李家,是对章懿太后大不敬。这些天朝中杂事多,你爹爹本来就心绪欠佳,你万万不可再跟他提这事,徒惹他难过。”
“那就没办法了么?”公主依偎在母亲怀中,不断涌出的泪令苗淑仪衣襟都湿了一片,“我不想下半辈子每天都看见那张又黑又丑的脸。”
苗淑仪凄然长叹,一边以丝巾为公主拭泪一边柔声安慰她:“离你二十岁还有六年呢,且等等看罢,或许这期间发生什么事,让你不必嫁他,也未可知。”
这时提举官王务滋进来,令她们的话题暂时中断。
“李都尉差人给公主送来一份礼物。”王务滋欠身禀道。
跟在他身后的小黄门高举一个托盘上前两步。那托盘上有锦帕盖着,其中有物体高耸,见那形状,我隐约猜到了是什么。
经苗淑仪授意,王务滋掀开锦帕,一个土牛头呈现于阁中人眼前。
“这是李都尉在今日抢春中夺得的牛头,特意让人送入禁中,祝公主平安康宁,永享遐福。”王务滋解释说。
公主与苗淑仪相顾无言。须臾,公主对王务滋命道:“扔出去。”
王务滋一愣,不知该如何应对。
公主又一字一字加重了语气:“把这牛头扔出去。”
王务滋低首称是,但并未有遵命的举动。
这时苗淑仪开了口:“李玮送这个来也是出于好心,公主不喜欢也不必糟蹋,不如转送给官家,他必定会很乐意收下呢。”
于是这牛头便被如此处理了。从下次公主见父亲时今上的表情看来,苗淑仪没猜错,这礼物确实令他很开心,连赞李玮有心,公主也懂事,时刻惦记着爹爹。
公主听了母亲的话,暂时没向今上提起自己对婚事的不满,却因此消沉了几天,全不见此前活泼之态,经常独坐着发呆,有时还会悄悄抹泪,不知是想起了她厌恶的驸马,还是注定无缘的曹评。
令她再次展露笑颜的人,竟是张承照。
那日我见公主依旧郁郁不乐,便建议她去阁中园圃看新开的百叶缃梅。经我多方劝说,她才恹恹地起身,张承照忙于前引路,与我一起陪她出去。
百叶缃梅亦名黄香梅或千叶香,花朵小而繁密,花心微黄,梅花叶多至二十余瓣,虽不及红梅艳美,但别有一种芳香,随和风飘于阁中,沁人心脾。
这香味似乎给了公主一点好心情,她立于殿庑下,倚着廊柱,神态恬静,半垂着眼帘,看园圃中的侍女嘉庆子和韵果儿剪插瓶的花。
她行动无声,亦未开口。那两位侍女剪梅枝之余正闲谈得开心,未曾发觉公主到来,兀自聊个不停。
嘉庆子说:“我曾悄悄地跑到大殿外看过李驸马,说实话,他那模样真比学士们差远了,穿上朝服也不像官儿。”
韵果儿道:“他本来就不是官儿呀,他不用像别的官员那样管事的,只领俸禄就好了。”
嘉庆子困惑地说:“驸马都尉不是从五品的官么?既有个官名,总得管点什么罢?”
韵果儿笑道:“驸马都尉本来就是个虚衔,官家不会让他干涉朝政的,要说管点什么……那就是管做公主的夫君喽!”
公主听到这里,眸光便暗了。
我轻咳一声,那两位侍女回头看见我们,大惊失色,忙过来向公主请安,一径低垂着头,不敢看她。
公主冷冷地,并不说话。张承照见状,上前几步斥那两个小姑娘:“背着公主瞎议论什么呢?还净胡说……驸马都尉哪里是公主的夫君!”
公主听他这话,微微转首看他:“那驸马都尉是做什么的?”
张承照向公主躬身,响亮地回答:“回公主话,驸马都尉中‘都尉’的意思其实是‘提举公主宅’,就是帮公主看家护院的,而‘驸马’本义为驾辕之外的马,现在指帮公主驾车,陪公主出行,或四处奔走为公主跑腿的人。总之,驸马都尉就是服侍公主的品阶稍微高一点的家臣,任由公主驱使,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听得嘉庆子和韵果儿忍俊不禁,悄悄引袖遮着嘴笑,而公主似乎对这解释很满意,亦随之笑了笑。
张承照见公主如此反应,越发来劲,又道:“公主下降绝非民间女子出嫁。民女出嫁要拜见舅姑,日后更要小心侍奉舅姑,须比对自己父母还要孝顺,说不定,还要受兄嫂和小叔子、小姑子的气。但公主下降可不是给驸马家做媳妇。何谓‘下降’?就是说公主像九天仙女一样,降临凡间,被驸马家请回去供奉。公主进了驸马家门,他们全家的辈分都要降一等,公主不必事驸马的父母如舅姑,只当他们是兄嫂就行了,也不必拜他们,反倒是公主在画堂上垂帘坐,让舅姑在帘外拜见。那些哥哥嫂子和小叔子、小姑子更别提了,就等于是公主的侄儿侄女,他们来向公主请安时,公主若高兴,就赏他们个笑脸,若是不高兴,都不必拿正眼瞧他们的……”
我蹙眉瞪了张承照一眼,示意他闭嘴,他这才住口不说了。而公主倒听得颇有兴致,追问道:“真是这样么?怎么爹爹都没跟我提过?”
张承照道:“千真万确,国朝仪制就是这样规定的,‘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为恭’。官家没跟公主说,大概是觉得还没到时候罢……反正还有好几年,早着呢!”
听了张承照这番话后,公主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似乎又把与驸马的婚约抛到了脑后,继续享受她婚前愉快的少女时光。
我想她自己其实也明白驸马都尉的含义并不是公主家臣,她现在的年龄也令她有了探究婚姻奥秘的兴趣,我甚至在经过她窗前时听见过她与侍女认真地讨论嫔御“侍寝”与得宠之间的关系,但如今,她显然很愿意躲在张承照对驸马的贬义诠释之后,刻意忽视将来李玮会扮演的真正角色。毕竟,接受一个不喜欢的人做“提举公主宅”要比接受他做自己的丈夫容易得多。
蜀锦
7.蜀锦这年上元节,今上率后妃公主驾临宣德楼观灯。与往年一样,依然是楼上龙灯凤烛,楼下火树银花,但当张贵妃现身于御座之侧时,她那一袭锦衣,竟使这些原本堪与月争光的华灯黯然失色。
张贵妃着大袖长裙,绛罗生色领,加霞帔,悬玉坠子,这些都与往日常服并无异处,不同的是她外面所披的褙子。那褙子是以一种罕见的纹锦裁成,柔和垂顺,颇有质感,紫红底色,其上有用金线织成的灯笼纹样,中间杂以莲花图案。整幅纹锦色彩绚丽,在灯光映照下灿然夺目,令人不可逼视。
国朝崇尚俭素,真宗曾下诏禁止以织金、金线捻丝装著衣服,并不得以金为饰。如今这禁令虽有松动,但就算在宫中,以金线织锦裁衣者仍很稀少。众嫔御一向关注彼此服饰,今见张贵妃如此盛装,越发好奇,许多年轻娘子皆过来细看,口中不住赞叹,甚至以手去抚摸,目露艳羡神色。
苗淑仪与俞充仪虽未上前打量,却也频频侧首去看,后来俞充仪忍不住问同来的秋和:“张娘子的褙子用的是什么衣料?那纹样瞧着倒新鲜。”
秋和答说:“看样子像是蜀地的灯笼锦……妾也只是听楚尚服说起过,一直无缘见真品,不知有无猜错。”
张贵妃从旁听见,颇有自矜之色,对秋和道:“董司饰果然有见识,这正是灯笼锦。”
秋和浅笑着朝她略略欠身,并不答话。
今上原本只是默然看着,听张贵妃说出这话才问她:“灯笼锦并非宫中之物,你从何处得来?”
张贵妃转身向他,旋即低眉顺目地轻声回答:“这是文彦博知成都时让人织的,后来回京,他夫人便送了一些给臣妾。”
两年前,灾异数见,河决民流,宰相陈执中遭演官弹劾,说他无所建明,只知寄望于卜相术士,陈执中遂以足疾为借口辞职罢相,出知陈州。而现在做宰相的是“大宋”宋庠和曾平叛有功的文彦博。
文彦博与张贵妃之父是故友,这在宫中尽人皆知。张贵妃父亲张尧封曾经是文彦博之父文洎的门客,张贵妃这些年致力于拉拢朝臣,欲得士大夫相助,遂借这层关系与文彦博论世交,认文彦博为伯父,并常与其夫人联络,透露朝中信息给她,以助文彦博晋升。
文彦博知成都后回朝,不久后拜参知政事。后来弥勒教徒王则在贝州起兵造反,今上因贝州临近京城而深感忧虑,某日曾在宫里对后妃说:“朝中执政大臣,无一人站出来为国家分忧,日日上殿面君,却都没有灭贼平叛之意。”张贵妃立即差贾婆婆出宫去把这话告诉了文彦博。文彦博次日上殿即请命前往贝州破敌,今上龙颜大悦,任命他为统军,率重兵围攻王则。后来果然擒敌平乱,今上便论功行赏,拜文彦博为相。
“你跟文家倒真像一家人,有什么好处都不忘给对方留着。”今上似笑非笑地对贵妃说。
张贵妃倒不紧张,微笑应道:“文相公虽与臣妾父亲有旧,但既为国重臣,臣妾安能差遣得动他?臣妾所有,皆属陛下。文相公让夫人送此礼,明里是给臣妾裁衣,实则是自置蜀地方物以奉陛下,以表忠君之心。说起来,臣妾获赠灯笼锦,全拜陛下所赐。臣妾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惟有再拜谢过。”
语罢即朝今上盈盈下拜。今上亦端然受了,再扶她平身,对她笑了笑,和言叮嘱:“这衣裳虽好看,但织金镂花,太过奢侈。穿过今日,以后就别再穿了。”
张贵妃连声答应,再瞧瞧周围那些本等着看她被今上斥责的嫔御,眼波一转,甚是得意。
虽今上命她以后不得再穿灯笼锦衣,但这并未影响到她现在展示新衣的心情。此后不断轻移莲步,在宣德门楼台上走来走去,如此片刻,忽又停在苗淑仪身边,侧首端详苗淑仪长裙,徐徐道:“苗娘子这裙子上的花朵儿倒很别致。”
那裙子上绣的是数朵千叶莲。苗淑仪明白她意思,遂笑而应道:“妾不知贵妃今日穿的褙子上有莲花纹样,择衣不慎,有所僭越,望贵妃恕罪。妾日后出门之前必会打听清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张贵妃佯笑道:“我只是赞苗姐姐这花样好,并无他意,姐姐别误会了。”
一壁说着一壁又缓步走开,移至一侧人少处,倚着栏杆悠悠看楼下山棚彩灯、五夜车尘。
显然适才她对苗淑仪的示威引起了公主的不满。公主侧目瞪贵妃半晌,然后唤过张承照,命他俯首,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张承照听得捂嘴一乐,随即点头,轻手轻脚地后退着下了楼。
我低声问公主让他去做什么,公主说:“我有些冷,让他去取披风来。”
当然,这绝非真话,她双眸里有藏不住的笑意。但我没追问,何况,很快地,我看见了答案。
几枚名为“火蜻蜓”的烟花从宣德楼下倏地飞起,接连扑向张贵妃驻足的角落。惊得张贵妃尖叫着后退躲避,但还是有两枚火星溅到了她身上。
结果是那蚕丝金线织就的灯笼锦上被烙出了两个破洞,在褙子肩上,相当醒目。
这期间公主表现得很无辜,甚至在张贵妃躲避火蜻蜓时亦随她惊呼,自己也抱头掩面跑来跑去做回避状,连连叫道:“啊,啊,好害怕!”
最后,当她看见张贵妃捂着心口,盯着灯笼锦上的破洞,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时,她停下来,转身背对着众人,将额头抵在我胸前,无声地笑弯了腰。
仙韶
8.仙韶三月间,宫外传来魏国大长公主病危的消息。
魏国大长公主是太宗皇帝第八女,也是真宗兄弟姐妹中唯一在世者,一向为今上所敬爱。她虽贵为皇女,但贤淑恭俭如《列女传》中人物,下降驸马李遵勖后孝顺舅姑,尊重夫君,且善待驸马姬妾,视庶子一如己出。
后来驸马李遵勖与大主乳母私通,事发后有言官建议严惩驸马,乃至取其性命。真宗犹豫,便先把大主召来,试探着说:“我有一事想跟你说,但又担心……”话尚未说完,大主已惊觉,立即问:“李遵勖没事罢?”一壁说着,一壁泪流满面,哭倒在地上。真宗因此饶恕了李遵勖,只降他为均州团练副使。
驸马病卒后,大主从此不御华服、簪花饰,平日着意抚育驸马诸子,常诫他们以忠义自守,因此,从皇帝至满朝士大夫,无不盛赞其贤德,今上更每以她为例,教导公主守法度,戒骄矜,将来宜备尽妇道,爱重夫君,以为天下女子典范。
这次刚一听说她病况,今上即遣勾当御药院张茂则带太医前往大主宅诊视,自皇后、贵妃、公主以下,皆至其第候问,进拜用家人礼,皇后亲自奉药茗以进大主,态度恭谨宛若大主子妇。
太医回奏说大主病势不妙,今上当即车驾临幸大主宅。此时大主病重,已不能视物,今上大悲,含泪上前亲舐姑母双目,左右人等见状皆掩泪感泣。
今上后来转顾大主子孙,问他们有何愿望,意在为其加官晋爵,大主却在病榻上告诫其子:“岂可借母亲之病而向官家邀赏?”今上又赐白金三千两,大主亦坚辞不受。
回宫之后,今上下令募天下良医,承诺若能治愈大主即授以官。并赐大主宅御书金字:“大悲千手眼菩萨。”又命公主手抄经书百卷为大主祈福……但这些举措都未能延续大主生命。数日后,魏国大长公主薨,今上亲临其宅第哭奠,辍视朝五日,追封大主为齐国大长公主,谥号议定为“献穆”。
为表哀思,今上甚至还下诏命乾元节罢乐,宰臣皆反对,说圣诞罢乐大不吉,今上才不再坚持。
因大主薨逝,四月中的乾元节也不像往年那样热闹,虽然礼仪程序一样不差,但皇帝神色萧索,其余人亦不好如以往那般喜气洋洋、笑逐颜开。
天子诞节,按例是宰臣率文武百僚列班于紫宸殿下,拜舞称贺,然后宰臣捧觞入殿敬贺皇帝万寿。礼毕,皇帝赐百官茶汤,随后移驾入禁中,那时皇后已率众命妇于福宁殿内外恭候。待皇帝入殿,命妇拜而称贺,宰臣夫人亦有捧觞入殿向皇帝贺寿之殊荣,且要以红罗销金须帕系天子臂上,以表祝福。此后夫人再拜退出,燕坐于殿廊之左,随即乐声起,开御筵。
这日行捧觞之礼的宰臣夫人是文彦博夫人。捧觞祝酒之后,有内臣奉上红罗销金须帕,文彦博夫人接过,依仪系于今上臂上。待她系好后,今上向她提了一个她始料未及的问题:“这罗帕,可是灯笼锦裁的?”
文夫人先是一愣,旋即面红耳赤,欠身道:“臣妾惶恐……”
今上微微一笑,和颜道:“无妨,夫人请入席。”
文夫人拜谢,低首退去。
此后开宴,每行一盏酒皆有笙琶歌舞及杂剧曲子助兴,但今上看得意兴阑珊,侧首对皇后道:“献穆公主仙逝未久,再听这些教坊舞曲,总觉得过于喧嚣。”
皇后建议说:“或暂停合奏,单命一二人吹奏箫笛,如此,既有乐声,亦不至于太喧嚣。”
“箫笛……”今上沉吟,似想起了什么,他开始展颜浅笑,“记得有一年乾元节,曹郎亦曾在殿上以龙笛吹奏《清平乐》,杜姑娘以箜篌相和。笛声清越悠扬如竹下风,箜篌空灵清冷如冰川水,两种乐声时分时合,配合默契,甚是悦耳,真有余音绕梁之感。”
皇后亦微笑道:“那时臣妾弟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现在已不便上殿为陛下演奏。何况,此间亦再难觅杜姑娘……”
今上颔首,怅然道:“是啊,如今想来,惟可感叹此曲只应天下有了。”
一旁侍立的入内都知张惟吉听见,含笑轻声道:“曹郎虽不便再上殿,但他家大公子如今年纪也不大,刚满十四而已,若于殿上演奏,或许亦不致太失礼……元旦宴集中,皇后命臣送膳食给在外等候的曹公子,臣在后苑找到他时,见他正坐在一块山石上吹笛,那笛声听上去倒比教坊乐工吹奏的清灵呢。”
公主照例坐在帝后近处,一听提到曹评,她双眸便如春阳映照下的碧湖水,光采熠熠,顾盼生辉。此刻越发关注今上表情,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等待他反应。
今上对这建议也有几分兴趣,遂问皇后:“评哥今日入宫了么?”
皇后答道:“来了,现随他父亲燕坐于紫宸殿下。”
今上即命立于他身侧的任守忠差人去请曹评,想了想,又问张惟吉:“教坊中的女子,谁的箜篌弹得最好?”
张惟吉道:“仙韶副使卢颖娘的箜篌曲尚可一听。”
于是今上命人于殿中设箜篌,宣卢颖娘入内,稍后与曹评合奏。
须臾,有内臣将教坊箜篌移至大殿一隅。那箜篌高三尺许,形如半边木梳,黑漆镂花金装画为饰,张二十五弦,下有台座。
卢颖娘与曹评先后入殿,朝帝后施礼,领命奏《清平乐》后,二人退至一旁,低声议妥乐章配合细节,然后各自归位。卢颖娘跪于箜篌之后,低首敛眉,交手准备擘弦,而曹评接过御赐的横八孔龙笛,一手持了微笑着立于殿中,未先吹奏,静待箜篌声起。
静默片刻后,卢颖娘十指一旋,一串如美玉相击、雪山流泉的乐音随即响起,《清平乐》这支被教坊笙琶奏过多次的曲子,此时经箜篌演绎,听来格外清婉出尘,仿若云外天声。
曹评待她奏完一段,才从容引笛至唇边。箜篌声暂停,另一脉宛如被清风拂起的悦耳旋律随之袅袅浮升于大殿空中,像金兽口中逸出的淡淡一缕凌水香,那乐音仿佛带着清晨花木味,宁和舒缓地漫漫延伸,迂回舞动着,着意聆听之下,会觉得心思亦随之飘浮在云端。
一叠奏罢,二人开始合奏,箜篌笛声交织迭现,似芙蓉泣露,香兰迎风,听者皆屏息静听,时而如触和风细雨,时而若沐冷月幽光。
而且,不仅乐音动人,奏乐的这两人也是极美的。曹评风仪自不必多言,那卢颖娘也只十六七光景,身姿窈窕,青山远黛,眉目含情。曹评按笛间隙屡次转而顾她,而她也几番偷眼看曹评,与其目光相触,便有绯色上脸。
不过这情景令公主蹙然不乐,到最后索性转首不再看曹评,低目抿唇,颇有几分怒意。
一曲奏毕,今上笑赞:“评哥小小年纪,竟把你父亲的绝技都学了大半。与颖娘这一曲奏得不错,有些空山凝云的意思。”
殿中众嫔御皆随之称赞,惟公主一言不发。其间曹评多次看她,像是等待与她示意,但她始终冷面端坐着,目视前方,倔强地不肯再看他一眼。
此后一连数日,都不见她再提曹评或与其相关的事,直到有一天,她信步走到瑶津池边,惘然举目看远处烟柳,半晌后,忽然转身对我说:“我想学箜篌。”
御史
1.御史我把公主的意思转告了苗淑仪,她对此一哂:“她能好好学么?肯定是胡乱学两天后就抛在脑后,再也不碰了。”
话虽如此说,她还是向皇后提了这事,于是皇后命人选了位善于弹奏箜篌的老乐师向公主授课。而结果大出苗淑仪意料,自从开始学习后,公主无一日不练习,且视为最重要的事,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用在箜篌上,因此,数月后她已弹得似模似样了。
初时,公主对音准不甚敏感,有次独自练习时,我在旁略作提醒,说有几根弦似乎未调好,她便一点点调试,让我帮她听。后来每次练习之前都要先让我确认音准,我为求方便,就找了支笛子,学了基本音阶,她调弦时吹相应的音给她参考。公主对这种校音法很满意,又兴致勃勃地建议我学吹笛子,以便将来给她伴奏。
我知道她很期待有一天能与曹评合奏,在此之前或许会把我作为练习的对象。就我而言,这样的初衷并不令人愉快,但还是接纳了她的建议,向乐师学习吹笛。
只要她开心就好。
今上对公主的箜篌技艺很感兴趣,几次三番想看公主演奏,但公主一直不答应,若练习时今上忽然驾到,她也会立即停止,不让父亲听见她不成熟的乐曲。
“等女儿自觉弹得略可入耳了,就会请爹爹来听的。”她对今上说。
皇祐三年八月,苗淑仪生日那天,在母亲要求下,公主终于鼓足勇气,准备在仪凤阁午宴后为父亲演奏箜篌。
但那天直等到正午,仍不见今上驾临。几个过来向苗淑仪贺寿的娘子等得久了,都左右相顾,颇为疑惑。最后俞充仪忍不住说出来:“莫不是散朝后又被宁华殿请去了罢?”
苗淑仪勉强笑道:“昨日官家答应要来看公主弹箜篌的……纵不给我这点面子,女儿的事他还是会在意的。”
尽管这样说着,她看上去也不甚放心,还是唤来了张承照,让他去这日今上视朝的垂拱殿看看。少顷,张承照回来,说官家仍在殿内与群臣议事。
苗淑仪松了口气,笑对诸娘子说:“不知那些官儿又不许官家做什么事,拖了这许久。”
张承照接话道:“臣见张贵妃遣了个小黄门在垂拱殿屏风后候着,恐怕今日所议之事与她娘家有关。”
娘子们当即交换了个眼色。
“难不成,她又唆摆着官家升她伯父的官,今日又害得官家在殿上被包拯喷了一脸的唾沫?”俞充仪随后说。
听得众娘子都笑了起来。
张贵妃从伯父张尧佐此前被任命为三司使,掌财政大权,诸臣大为不满,言官因此屡次上疏。去年八月,侍御史知杂事何郯以侍奉年老母亲为由,自请出知汉州。临行前上疏弹劾张尧佐,说他骤被宠用,只缘后宫之亲,不是真有才能。三司使位高权重,再往上升,便是二府宰执之位。何郯指出,用张尧佐至三司使,已是预政事,若进处二府,必将难平天下之议。最后他劝今上以社稷为重,对张尧佐应像对李用和那样,仅以富贵处之,而不假以权,勿因宠一人而失天下之心。
今上遂有了罢张尧佐三司使之意,张贵妃窥知他意思,便又代伯父讨官,想让今上封张尧佐做宣徽使。
宣徽使也是个极重要的官职,位于枢密使之下,枢密副使之上,总领内诸司、殿前三班及内侍之名籍、迁补、纠劾等事务。还掌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内、外进贡名物,也是由宣徽院检视。这是个位尊俸高的美差,而且可以借总领内诸司的机会干涉宫中事,这也是张贵妃极力劝今上封她伯父做宣徽使的原因。
后来今上终于应允。宣布迁官诏令那天,张贵妃直送他至大殿门前,抚着他背千叮万嘱:“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今上亦连声答应,在殿上宣布罢张尧佐三司使之职,改封他为宣徽南院使、淮康节度使、景灵宫使和同群牧制置使。不想刚一降旨,即激起一场轩然大波。
多名官员在殿上表示反对,今上置之不理。退朝之后,御史中丞王举正留前来上朝的诸司百官面谏皇帝,并率所有御史台官员及谏院谏官上殿廷诤。
诸司向来是轮班上殿议事,并非人人每日皆到,这次台谏联合集体上殿廷诤是百年难逢的非常之事。今上本已很恼火,而王举正与御史包拯、殿中侍御史张择行、殿中侍御史里行唐介及谏官陈旭、吴奎却还轮番上前,高声劝他收回成命,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其中包拯措辞尤为激烈,直斥张尧佐“臱羞不知,真清朝之秽污、白昼之魑魅”,又对今上晓之以理:“爵赏名数,天下之公器,不当以后宫缙戚、庸常之材,过授宠渥,使忠臣义士无所激劝。”
他一口气便洋洋洒洒说了数百言,且情绪激动,边说边上前,逼近御座,唾沫星子直溅到皇帝脸上。今上不便躲避,众目睽睽之下,连以袖遮挡都不好为之,只得强忍着。好容易等他说得告一段落,才拍案而起,抛下一句:“今后台谏上殿须先报中书取旨。”即冷面离去。
张贵妃之前遣了小黄门在殿后探伺,故此已知包拯犯颜直谏的事,忙迎出来向今上下拜谢罪。今上此时才举袖拭面,责备她道:“适才包拯冲上前来说话,直唾我面。你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却难道不知包拯是御史么?”
这话一出口,又成了遍传天下的名言。今上此后宣布免去张尧佐宣徽南院使与景灵宫使之职,亦为他从谏如流的美名补充了个例证。除此之外,这事也让娘子们在谈起张贵妃的时候多了条笑料。
但此刻在仪凤阁中,张承照又说了两句话,令娘子们的笑容瞬间凝固:“俞娘子说不定还真猜中了。臣刚才去垂拱殿,靠近大殿屏风时,曾听见殿上大臣反复提到‘宣徽南院使’,似乎也有人在说张尧佐如何如何,兴许,官家在重提迁张尧佐为宣徽使的事。”
廷诤
2. 廷诤苗淑仪颇诧异,问张承照:“上次那宣徽使的事闹得这样大,官家怎么还会旧事重提?”
张承照目示宁华殿方向,道:“一定有人在他耳边吹风呗。”
苗淑仪再问:“这回可又是全台全院的官儿上殿反对?”
张承照摆首道:“臣也想帮娘子看看,怎奈走入大殿后门,刚一靠近屏风,就被那里守着的内侍殿头呵斥出来了……可张贵妃派去的小黄门却还在那里……”
苗淑仪想想,对公主道:“徽柔,你带怀吉和承照去垂拱殿,等你爹爹退朝就接他过来。”
公主答应,唤我一起出门。苗淑仪对张承照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地颔首,躬身后退而出。
走到院中,犹听见身后有娘子抱怨:“这回可别真被她得逞。若她伯父做了宣徽使,往后我们岂不是连选谁使唤、迁谁留谁都要看她脸色?”
垂拱殿前后皆有门,御座之后有影壁,左右设屏风,皇帝及殿中内侍由后门出入禁中。公主带我与张承照进至一侧屏风旁等待,那里的内侍殿头见是公主亦不好阻止,倒是公主见张贵妃的小黄门仍守在那里,不觉有气,压低声音斥他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可是想探听朝中之事?”
小黄门惊骇,连称不敢,迅速退了出去。
这时忽听殿上有人提高了声音:“陛下!张尧佐自罢宣徽使,方逾半年,且还端坐京师,以尸厚禄,本已为千夫所指,今陛下复授其宣徽之职,天下物议腾沸、益增鄙诮,若制命实施,必将有损圣德。若陛下不纳臣尽忠爱国之请,必行尧佐滥赏窃位之典,臣即乞请陛下将臣贬黜出京,以诫不识忌讳愚直之人。”
他扬声说出这些话,竟大有以自贬要君之意。公主听了立即靠近屏风,透过缝隙往里看,旋即回头跟我们说:“这人是谁呀?还真把乌纱帽给摘下来了。”
我与张承照也去看了看,见那人四十余岁,穿的是御史中丞的服色,想必便是王举正了。此刻他跪于殿中,已除下幞头,高举过顶,闭目低首,静候今上表态。
而今上仍保持着温和的语调,安抚他道:“朕知卿贤直,但有谏言,从容道来便是,何必如此。尧佐之事,朕适才已反复解释过,这次虽授他宣徽南院使之职,但同时让他出外知河阳,所谓除宣徽使,不过是贴职以奖其劳绩,出知在外,亦无法干涉朝中及宫中事,众卿或可安心。”
他语音才落,便又有个官员站了出来,秉笏躬身,正色道:“陛下,宣徽之职仅次于二府,不计内外。张尧佐怙恩宠之厚,凌蔑祖宗之法,妄图非分,屡次向陛下讨职求赏。若除宣徽南院使,今虽出领外镇,将来亦必求入觐,即图本院供职,以至使相重任,陛下不可不察。”
这人一身绿色公服,显然品阶不高,年纪也不大,看样子似乎是个御史台微官。刚才张承照向公主低声介绍过王举正,现在公主又问这绿衣官员,张承照却也不认识,遂转首请教一旁的内侍殿头,那内侍殿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那是殿中侍御史里行唐介。”
公主打量了一下殿上官员,又问:“包拯是哪位?”
内侍殿头答道:“如今御史台未经中书上报请得皇帝旨意便不能全台上殿,只能按日轮班,故包拯未能一起上殿。”
今上沉吟片刻,然后回应唐介道:“此次迁官,朕之前与中书商议过,宰执亦觉并无不可。”
唐介随即上前一步,道:“张尧佐比缘恩私,越次超擢,享此名位,已为过越,倘不抑止,恐怕日后国朝亦有国忠杨妃之祸。若迁官出自宰执之意,此乃其不念祖宗基业之重,有顺颜固宠之嫌,理应论罪而责之。”
见今上一时并不答话,唐介从袖中取出一册章疏,双手奉上,道:“之前臣等入白中书,请全台上殿,宰臣文彦博不许。臣自请贬放于外,彦博亦不报。如此蒙蔽圣聪,以求自保,足见其奸佞。臣拟了一份劄子,请陛下过目。”
今上示意身边侍立的张茂则下去接过劄子。张茂则转呈今上,今上展开一看,旋即大有怒意,将劄子掷于地上,不再细阅。
唐介却并不惊慌,自己过去拾起劄子,展开后朗声念道:“文彦博专权任私,挟邪为党,知益州日,诈间金奇锦,入献宫掖,缘此擢为执政;及恩州贼平,卒会明镐成功,遂叨宰相;奸谋迎合,显用尧佐,阴结贵妃,陷陛下有私于后宫之名,内实自为谋身之计……”
今上扬声喝止,唐介竟毫不理睬,一径念了下去:“自彦博独专大政,比所除授,多非公议,恩赏之出,皆有寅缘。自三司、开封、谏官、法寺、两制、三馆、诸司要职,皆出其门,更相授引,借助声势,威福一出于己,使人不敢议其过……”
今上再次拍案命道:“住口!”唐介仍然恍若未闻,继续照着劄子高声朗读:“臣乞斥罢彦博,以富弼代之。臣与弼亦昧生平,非敢私也……”
“里行”即实习之意,殿中侍御史里行资格卑浅,论其品阶,连从七品的殿中侍御史都不如。唐介品低位卑至此,竟不惧天威,公然触怒皇帝,这般表现直看得殿上人瞠目结舌,连屏风外见惯台谏奇言怪行的殿中内侍们都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一个个围聚过来,争相朝殿内探看。
而今上气得抚于案上的手都在颤抖,忽一挥袖,直指唐介道:“你这微末台官一年前才从外地迁补入京,竟敢如此肆意妄为,攻击大臣,咆哮殿堂,就不怕被贬窜流放么?”
唐介面无丝毫畏惧之色,仰首徐徐读完最后几句,从容合上劄子,才对今上道:“臣忠义激愤,就算异日受鼎镬之刑亦不会躲避,又岂敢辞贬窜之责?”
今上当即唤几位宰相执政出列,目示唐介,对他们说:“唐介论别的事朕尚可容忍,但现在竟说彦博是因贵妃才得执政,这是什么话!”
而唐介未待宰执应声,即指着其中一位着紫袍,系金带,悬金鱼的大臣道:“彦博宜自反省,若我所言之事属实,请自对主上讲明,不可欺君罔上!”
那位大臣便是文彦博。他仪容庄重,面色黝黑,往日亦颇有政声,倒委实不像个奸佞小人。此时受唐介指责,一时也未应声,只秉笏朝今上欠身拜谢。
枢密副使梁适看不过去,便出言呵斥唐介,道:“朝堂之上,岂可任你胡言乱语!难道宰相是要经你御史举荐才能当的么?还不速速下殿思过!”
唐介却坚持立于殿上不去,反而扭头气势汹汹地顶撞梁适:“我犯上直言,意在为国纳忠。而你等小人实与彦博为一丘之貉,狼狈为奸,顺承帝意以邀宠。若圣德有损,国家有变,你又承担得起这等罪责么?”
公主看得咋舌,轻声对我道:“爹爹现在肯定又想一头撞在龙柱上了。”
就在这时,但闻殿上传来一声脆响,我们不免惊诧,忙侧首去看——原来是今上拂落了面前案上的青瓷笔架。
“来人,”他盛怒之下反倒镇静下来,声音冷冷地,“把唐介押下,送御史台纠劾。”
两名殿外侍侯的禁卫应声进来,走到唐介身边,欲挟持他出殿。唐介一振衣袖避开,略一冷笑,转身自己阔步出门。
殿中的王举正似还想为其辩解,但刚一开口,唤了声“陛下”就被今上扬手止住,喝令道:“你也出去!”
王举正默然,将手中乌纱搁于地上,拜退而出。
文彦博待二人离去后,朝今上再拜,道:“台官言事,是其职责,望陛下宽待唐介及王举正,不因此事加罪于他们。”
今上不答应,顾左右道:“今日当制的中书舍人是谁?快召来为朕草制:殿中侍御史里行唐介责授春州别驾。”
春州地处岭南,乃穷山恶水之地,放逐到那里的官员多有死于任上者。
这时今上意态坚决,怒不可测,群臣都不敢再进谏。片刻后,坐于大殿一隅执笔记录君臣言行的修起居注官员搁下手中笔,起身,缓缓走到殿中。
此人长身美髯,举止温文,我一看即认出他是多年前见过的蔡襄。在因新政新波外放数年后,他和当初奏邸一案中被逐的大部分馆阁名士一样,又被召回朝中了。
“陛下,”蔡襄欠身道,“唐介确实狂直,今日言行甚为无礼。然容受臣子尽心谏言,是帝王盛德。陛下一向从谏如流,善待言官,故臣斗胆,望陛下矜贷唐介之罪,从轻发落。”
今上却不欲再多言,说了声“退朝”便起身入内。
公主立即后退,立于垂拱殿后门之外,待今上出来后便迎上前行礼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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