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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王》作者:顾雪柔【番外全】

_17 顾雪柔(现代)
  游淼:“有多强?”
  李治锋朝主位上看了一眼,见贺沫帖儿没有注意到他们,便侧过头,一手从游淼身后绕过,搂着他的腰,凑到他耳边说:“你想不到的强。”
  “和你比呢?”游淼转过头,彼此的唇几乎要抵到一处,李治锋以鼻梁亲昵地蹭了蹭游淼侧脸,说:“你长大了。”
  明明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游淼却不知为什么,心底充满了旖旎浪漫的感觉。
  “和你比呢……”游淼抬眼,与李治锋抵在一处,看着他深邃的双目。
  “贺沫帖儿是塞外三大武神之一。”李治锋说。
  游淼明白了,也就是说柳纱绫永远不可能成功。他的心忍不住揪了起来。
  “得想个办法,把她要过来。”游淼说。
  李治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注视游淼,眼中流露出询问之色。
  游淼刹那间心神领会,李治锋在说:你确定么?
  游淼忽然又有点动摇了,真的要阻止柳纱绫么?这分明也就是她想好的,或许说,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时间心里好生纠结,李治锋却只安静喝酒,看婢女们跳舞。柳纱绫越舞越靠近主座,众女纷纷转身,各自被将领拉近了怀里。
  游淼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手里紧紧攥着柳纱绫给他的玉镯。方才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只希望她为了说完后面的话,而不会这么贸贸然动手。
  柳纱绫坐在一名鞑靼武将怀里,眼神犹豫,忍不住又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眉头深锁,神情焦虑,隔得老远极缓摇头。
  被贺沫帖儿抱着的是怀明公主,公主只有十三岁,颇有点不知所措,几乎要哭出来了。贺沫帖儿喝得脸色潮红,以胡须抵在怀明公主的脸上来回蹭。唐氏年纪偏大,无人挑她,她便只得过来,要依偎于李治锋身上,却被李治锋不易察觉地轻轻挡开,只得规矩坐在一旁。
  众鞑靼人各自抱着汉人女子胡亲乱啃,游淼知道筵席也将近尾声了,并暗自祷祝女人们千万千万不要贸然动手刺杀……鞑靼人都喝得烂醉,东歪西倒,第一个人大声说了句话,像是请示。贺沫帖儿呵呵答了,彪悍将领们便都东歪西倒,搂着婢女走了。
  离席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剩下贺沫帖儿与李治锋两席。
  贺沫帖儿吩咐了句鞑靼话,乐师便收起乐器,离场,两名侍卫带上了门。
  场内只剩下李治锋,贺沫帖儿与各自身边的婢女,还有不知所措的游淼。
  “吃罢。”李治锋朝游淼吩咐,递给他一块羊肉,游淼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便跪到一旁,低着头,像个奴隶般大吃大嚼起来。
  贺沫帖儿皮笑肉不笑,放下酒杯,说:“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奴隶?”
  游淼心中一惊,暗道麻烦了,先前李延为了保住游淼的性命,也朝贺沫帖儿说过情,提到过游淼的身份——家里是江南富商,会拿钱来赎人。而李治锋又说他是奴隶,贺沫帖儿没认出来吗?
  是了……贺沫帖儿只见过自己一面,后来便把他打得半死,自己走了。李治锋抵达大安时,贺沫帖儿人在延边,未曾见到李治锋救下游淼。
  “抬起头我看看?”贺沫帖儿饶有趣味道。
  游淼一凛,李治锋又冷冷道:“叫你呢,没听见?”
  游淼忙抬起头,贺沫帖儿只是看了一眼,便失笑道:“看这模样,也十七八了罢,你要找怎么不找个漂亮点,像女人的。”
  李治锋答道:“他有一绝活,床上也会伺候,便舍不得扔了。”
  贺沫帖儿当即哈哈大笑,无奈摇头,显是看不出李治锋还有这嗜好,天启朝有好男风一说,鞑靼人自然有耳闻。但寻常人青睐的都是温柔旖旎的少年,游淼作男宠的话也偏大了,看上去更没有女子柔弱之姿。
  “他还会泡汉人的茶。”李治锋淡淡道:“去泡杯茶,我与将军喝。”
  贺沫帖儿大声吩咐几句,外头便有部下送了东西进来,居然是抢回来的全套茶具。
  贺沫帖儿饶有趣味道:“汉人吃的茶,与咱们塞外人的牧油茶不一样,倒是尝尝无妨。”
  “他们的茶不放盐,不放奶与酥油。”李治锋自若道:“还有不少讲究。”
  盒子上贴着封条,游淼看了一眼便知是从皇宫里抢来的东西,一旁还有罐碧雨晴峰的贡茶。他先把烧开水的壶放到炭炉上去煮,这才解开封条,开启盒子。盒开的一刹那,诸般滋味,酸甜苦辣,一并涌上心头——盒里恰好是游淼在宫里与太子用过的那套茶具,而打开盒子时,其中一个琉璃杯已碎成数块。
  厅内十分安静,谁也不说话,一时间诸人都在看游淼泡茶。
  游淼看到这套昔日皇宫里的茶具在此处开启之时,心里便升起了一个念头,他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在此刻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复仇愿望。
  在这个夜晚之前,他对家国的未来尚且是迷茫而踌躇的,而看到这个四分五裂的琉璃杯时,倏然令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他要回去,要复仇。
129、卷三 满江红
  贺沫帖儿看了又看,见那琉璃壶会变色,眉毛渐渐地拧了起来,像是在想什么,这时游淼心里跳得更厉害,生怕被贺沫帖儿认了出来。便装作被看得害怕,低下了头。
  贺沫帖儿说:“沙那多,你也到出长城的时候了。”
  “早就过了。”李治锋淡淡道。
  贺沫帖儿道:“你大哥这些年里,一直在找你。”
  “他担心我不死。”李治锋简单明了地答道。
  贺沫帖儿眼睛眯着,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游淼沏好茶,将一杯绿茶放到贺沫帖儿面前,又躬身将另一杯放到李治锋案上。双方都默不吭声,李治锋手指拈着茶杯啜了口,贺沫帖儿却把那杯茶朝大嘴里一倒,顷刻间就喝完了。
  “嘿。”贺沫帖儿玩味地笑道:“汉人搞的这些玩意,不如咱们塞外的捣茶好喝。”
  “你们成天贪图享受,摆弄这些无谓物件,自诩风雅。”李治锋这句话却是朝游淼所说:“难怪会亡国。”
  游淼低下头,要再上茶,贺沫帖儿却大手一挥,示意不喝了。
  “沙那多,什么时候回去,取回你该得的东西?”贺沫帖儿问。
  李治锋唔了声,没有明确回答,贺沫帖儿一手按着刀,身体微微前倾,说:“沙那多。你给我想清楚了,格根王子在等你的答复。”
  李治锋看也不看贺沫帖儿,问道:“我无兵无将,孑然一身,唯一的一个随从也是汉人奴隶,五年前我的侍卫都死在孟河关下,今天胡日查汗愿意帮助我……”
  贺沫帖儿沉声道:“是格根王子愿意帮助你,回到你的故土。”
  李治锋续道:“……就怕你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了。”
  贺沫帖儿伸出一只手掌,似乎是示意他无需再说,游淼心念电转,将两人对话中自己所不知道的信息碎片缓慢凑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李治锋问:“五千?”
  “五百!”贺沫帖儿似乎怒了,说:“我给你五百精兵!”
  李治锋缓缓摇头,说:“五百精兵,杀得死人,杀不服人。”
  贺沫帖儿:“你要什么?”
  李治锋缓缓摇头。
  贺沫帖儿深深吸了口气,看着李治锋不言语,那一刻厅内的气氛似乎紧张起来。李治锋放下杯,一手平托,手心上翻,在胸膛前轻轻一让,继而看了游淼一眼。
  游淼知道要走了,便会意起身,李治锋又道:“远方的朋友,多谢你的款待。”
  贺沫帖儿冷哼一声,也不留他,李治锋便转身,带着游淼离开。
  出来时天已全黑,李治锋循着原路下去,游淼一直不敢说话,下山时离开了火把照着的大路,游淼看不清地面,险些摔倒,李治锋听到响动便转身抱着他,又走了一小段路,李治锋躬身。
  “上来。”李治锋说。
  “不行。”游淼不敢让李治锋背:“当心被看见。”
  李治锋说:“到这里就没关系了。”
  游淼道:“贺沫帖儿见过我,也知道我是天启的大臣,刚刚他只是没认出来。”
  李治锋说:“你的身份根本不重要,上来罢。”
  游淼微一疑惑,但终究是相信李治锋,便爬上他背去,让他背着。离开大安的城堡后有一段非常黑的夜路,李治锋便这么背着游淼,在路上慢慢地走。两人都默不作声,游淼想了很久,最后开口问道:“他让你回去族里,是吗?”
  “嗯。”李治锋的声音沉稳,答道:“格根王子是鞑靼的大王子,胡日查如果哪天死了,鞑靼势必有一场争夺王位的内乱,他想争取我们犬戎族的支持。”
  游淼曾经听孙舆说过,鞑靼人有许多个村落,他们决定由谁来继承王位,也不像汉人一般,遵守立长立嫡的规则。而是看村落势力,以及几个交好外族的支持。他本想问李治锋的决定,孰料却意外地得到了别的讯息,遂分了心神,忍不住又问道:“胡日查快死了吗?”
  通常只有统治者身体不好时,诸王子才会掀起夺位的纷争。
  李治锋却简短地答道:“不一定。”
  游淼:“五胡不支持格根王子么?”
  李治锋:“不,五胡分几派,有支持嘎必图的,也有支持宝音王后和西羯小王子的。”
  游淼有点糊涂了,他蹙眉思考许久,又问:“可五胡和贺沫帖儿早就勾结在一起了,不是已经被他争取过来了么?”
  李治锋:“不是,这次南侵是鞑靼人早就准备好了的,早在一年前就开始筹备,包括你们汉人的聂丹将军被调走,五胡从粱西平原入侵,拖着主力部队,都是胡日查的计谋。”
  游淼:“!!!”
  游淼呼吸急促,李治锋又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静夜间听得尤其明显。
  “为什么说我的身份无关紧要。”游淼又问。
  “因为鞑靼人不会相信,我身为一个犬戎人,会愿意帮你们南汉。”李治锋说:“他们也想不到,我会对一个汉人忠心。”
  游淼抱着李治锋的脖颈,把头埋在他的脖子上。
  “我想回家。”游淼低声说:“你想回你的家吗?”
  李治锋:“我们犬戎人是没有家的。”
  游淼又说:“我是说族里……想回你族里,就回去罢,我从前不知道你是沙那多,不知道你是犬戎的王子。”
  李治锋忽然道:“如果知道了呢?”
  游淼倏然就被问住了。
  如果他一早就知道李治锋的身份呢?这问题令游淼彻底有点想不明白了,假设一早就知道花钱买来的奴隶原来是个王子,游淼会怎么待他?放他回去么?还是让他留在自己身边?
  “我不知道。”游淼自言自语道:“可能还是这样罢。”
  李治锋又不吭声了,背着游淼朝军营的方向走。
130、卷三 满江红
  游淼想了很久,总觉得有几句话,还是得对李治锋说。
  “我是汉人,你是犬戎人。”游淼说:“国家与国家之间会有争斗,有杀戮,有战俘,有奴隶。”
  “这些都是咱们做不了主的,你被我们汉人抓来,受了不少苦,李延当年还想杀你。可我救了你。我承认,是,最开始没把你当朋友看待过。可呆在中原的这些年里,你虽然没有过王子的日子,我也……我也……”
  游淼一时间竟有点说不下去了,李治锋听到这里,停下了脚步。
  “我也……没把你当过奴隶。从延边你把我救出来,我觉得咱俩就不再有谁是主,谁是奴的差别了。回江南那段日子里,我身边就只有你了,李治锋,我是很……依赖你的。我知道你只有我一个,可我也只有你一个。除了你,再没别的了,我回京赶考的时候,就想过……”
  李治锋倏然笑了起来。
  “没听懂。”李治锋莞尔道。
  游淼有点惊讶,他很少很少看到李治锋笑,夜里黑漆漆一片,他也看不到李治锋的脸。但他知道李治锋在笑。
  “……那会儿我就想过,这辈子……好像离不开你了……”
  李治锋背着游淼,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游淼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一阵悲哀。
  “我喜欢你,想和你成亲。就像你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把我当做你的媳妇那么照顾……这么说有点怪,不过……”游淼思忖片刻,而后认真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那一刻游淼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道有的话啰啰嗦嗦,纵是千言万语,不如这么一句诗。
  李治锋停下脚步,让游淼下来,两人已经走到了军帐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行军营帐群就在眼前。
  游淼走到他身前,要和他说几句话,李治锋却侧过身,避开了灯火,在转身的那一刻,游淼倏然看到他的眼角依稀闪烁着泪水的光!
  “走。”李治锋说。
  “不。”游淼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李治锋的腰。
  “你想回家的话。”游淼又说:“就回去罢,我不拦你,今天说这话,也没别的意思,你我相聚一场,我就想告诉你,我是这么想的,我要是女人,不管汉人还是胡人,就跟着你走了,可我是男人,国仇家恨,我不能不报,天启的江山,我不能不管。”
  李治锋嗯了声,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只是答道:“知道了。”
  游淼有点懵,但李治锋只是牵起他的手朝营帐走,游淼说:“你……”
  “我……知道了。”李治锋回过头,声音带着点哽咽。
  这次游淼看得清清楚楚——李治锋哭了。
  两人回了帐内,李治锋默不作声地坐下,游淼没有再问他的想法,但他把积聚许久的话都说了出口,心里总算松了口气。李治锋坐着,游淼躺着,他转身呆呆地看着李治锋,只觉他长得很好看。
  或许把他游淼救出去,李治锋就要回家了,他们天各一方,再也不会见面了。
  过了很久很久,游淼已经在瞌睡了,然而李治锋的声音说:“我哥想除掉我。”
  游淼听到这话时猛地醒了,说:“嗯?”
  李治锋说:“那年他布了个陷阱,让我到孟河县去,碰上了你们汉人……”
  “我知道。”游淼已经从贺沫帖儿和李治锋的对答中猜到一些了,说:“后来你就被抓到京城了是么?”
  李治锋点了点头,游淼有点奇怪他为什么要说这话,然而接下来,李治锋又说:“在延边城的那天,你放了我,但我也不能回去,我哥会杀我,我已经不能再呆在犬戎了。”
  游淼马上就想起了数年前的那段往事,在延边城把卖身契与银两放到李治锋手里,彼此分别,但李治锋却又回来了……一切都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又仿佛就在眼前一般。
  游淼道:“所以……那天离开延边城后,你一直跟着我……”
  游淼踉跄爬起身,从背后紧紧搂住了李治锋。
  李治锋不住痉挛,喘息声渐重,这是游淼见到他最激动的时候,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双目通红地看着游淼,眼里带着隐忍的泪水。
  他们互相抱着,亲吻,游淼的灵魂仿佛在这时回来了,他一直悬而不落的心终于回到了实处。李治锋将手指捋进游淼的头发里,抱着他的力气大得从所未有。
  “那你想回犬戎去么?”游淼问。
  李治锋沉声道:“我……我不知道……”
  游淼安慰道:“没有关系,你想走就回去罢。”
  李治锋放开他,他们彼此注视,仿佛下一刻就要面对即将来临的分别。游淼看着他的双眼,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去,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回去。”
  李治锋的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外面却传来兵士的声音。
  游淼马上放开李治锋,跪到他身后去,李治锋一整衣袍,微微蹙眉,紧接着,唐氏揭开帘子,躬身进来,跪在李治锋面前。
  游淼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唐氏是来陪夜的?
  唐氏低低出了口气,游淼看得出她手里捏着一枚自尽用的钗子,忙小声道:“别怕,嫂子。”
  游淼起身到帘前去看,确定兵士把唐氏带过来后便走了,说:“没人了。”
  李治锋点头,提起铜壶给唐氏斟了碗羊奶,放在她的面前,唐氏眼睛发红,不住发抖,看了李治锋一眼,又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示意她安心,说:“先喝点水。”
  唐氏喝了口羊奶,紧张终于稍稍平复下来。
  “柳纱绫呢。”游淼问。
  “过了今天晚上她就活不成了。”唐氏定了定神,说:“淼子,你……”继而又看李治锋。
  “他叫李治锋。”游淼说:“信得过,你别怕。”
  唐氏马上抓着游淼的手,说:“淼子,你答应我一件事,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游淼想起今天晚宴时柳纱绫没说完的话,马上说:“我知道,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你让她们先别慌张。”
131、卷三 满江红
  “不。”唐氏的嘴唇干涸龟裂,说:“嫂子没关系,嫂子知道你现在自身难保,不奢望你能把我们都救走,可是嫂子求你,只要有机会,你得想办法救你哥……”唐氏整理裙摆,朝游淼跪下行礼,游淼刹那就愣住了。
  唐氏又说:“你们哥几个,现在只有你是安全的,李延,钱徽,平奚他们都被关着。我公公已经死了,六部尚书也都被押到延边城去了……你一定得想法子,至少将李延他们带走……”
  游淼说:“行,嫂子,你们千万别想不开,好好活着。赵超他们现在想必已经安全逃掉了。”
  唐氏跪在地上,怔怔看着游淼,说:“淼子,你没明白,为什么得把他们救回去。”
  游淼微微蹙眉,唐氏说:“只有他们回去了,南边才会起兵,想办法复国,接回陛下。别让赵超回去以后,在江南偏安一隅,嫂子能为你们做的,就只有让你们记得这些事……”
  “不!”游淼刹那大惊,忙起身扯着唐氏的衣袖,说:“嫂子……”
  唐氏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缓缓道:“你知道你哥这人的脾气。他的夫人死在大安,这口气他吞不下,就一定会打回来报仇,不会当苟且偷生的软骨头。”
  “不不不……”游淼道:“你听我说!”
  唐氏攥着钗子,起身道:“淼子,我先走了,把这个交给我郎君。”
  她从怀里取出一方罗帕,上面满满的都是紫黑色的血字——那是早已写就的血书。
  “再把这个给赵超。”唐氏又交给游淼一只玉蝴蝶,说:“这是怀明公主给他的,让他记得回来,亲手为他妹妹报仇……”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声音远在山顶,却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无比清晰,游淼快步出去,唐氏却抢过他的身边要跑,游淼骇然道:“拦住她!”
  李治锋出来架着唐氏拖了回去,游淼道:“别让她赴死!”
  李治锋一掌切在唐氏后颈,唐氏登时晕了过去,游淼生怕她再去寻死,忙把她的手用布条捆上,放到帐篷角落里。
  “她们动手了?”游淼道:“怎么办?”
  李治锋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了,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李治锋说:“我去看看。”
  “先别去。”游淼说:“已经闹起来了,现在去反而容易被贺沫帖儿看破,再等一会,如果没猜错,会有人来的。”
  果然不到片刻,便有士兵匆匆到得帐外,问了几句话,李治锋说:“无事。”
  他一边系腰带,一边好整似暇走出,问:“贺沫帖儿将军出了什么事?”
  士兵以磕磕绊绊的汉话答道:“那些女人是……刺杀,将军们都……安、安全。”
  李治锋说:“带我去看看。”旋即朝游淼使了个眼色,游淼会意跟着出来,要跟着李治锋,却被他拦住,李治锋微微蹙眉,意思是别跟着去。留下来看守唐氏,以免再生变故。他会想办法。
  游淼只得点头回帐篷去,李治锋便走了。
  游淼心里七上八下,先把唐氏用毯子盖着,生怕再有人来,他伏在矮案前担忧了一整晚,到四更时实在撑不下去,便沉沉入睡。天明时李治锋进来,游淼便惊醒了,看到有士兵又把唐氏带了出去,游淼便浑身发凉。
  士兵走后,李治锋小声道:“没事,她不会死。”
  游淼侧躺着,李治锋解开外袍,钻进被子里抱着他。
  游淼:“怎么样了?”
  李治锋:“怀明公主和柳纱绫刺杀未遂死了。”
  游淼的眼泪淌了下来,李治锋又道:“剩下的都保住了性命,贺沫帖儿答应把唐氏赏给我,不过现在不能直接带回帐篷里。”
  游淼点了点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又问:“你答应贺沫帖儿,回去和你大哥打一场了么?”
  “没有。”李治锋说。
  游淼说:“可以先答应下来。”
  李治锋说:“不,答应了他又做不到,就是违背承诺。犬戎和鞑靼两族最重承诺,这和你们汉人的情况不一样,只能想办法与他们周旋,不能出尔反尔。我明天去打听李延他们的下落,看看能不能把他们买过来。”
  游淼点了点头,疲惫得睁不开眼,渐渐地睡了。
  这天午后,李治锋出去了,游淼便开始作逃跑的计划。昨夜唐氏所托是一定得想办法帮她的,如果有可能,最好能连剩下的女人们也一起救出去。毕竟这些人对鞑靼来说不算太重要,有些鞑靼人甚至不知道钱徽,平奚等人在天启朝中当什么官。只有李延的情况稍稍难办点——当初议和时,鞑靼人是见过他的。
  游淼摊开一张羊皮纸,沉吟片刻后,凭着自己的记忆,把昨天出外时看到的军营地图绘了出来,这个过程十分艰难,边画还边回忆大安城外的道路和地形,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下午,直到帐帘被无声无息揭开,游淼登时被吓了一跳,忙把地图收起来。
  却是李治锋回来了,带了点烤羊肉。
  游淼松了口气,把地图给他看,李治锋认真端详片刻,说:“什么时候走。”
  游淼摇摇头,说:“等贺沫帖儿离开?”
  李治锋微微拧起眉头,游淼又说:“他最近会回延边么。”
  李治锋答道:“会。”
  游淼说:“等他一离开咱们就走?”
  李治锋眉头深锁,缓缓摇头,许久后说:“他正在准备攻打江南。”
  游淼一惊,继而想到了什么,说:“等他一走,大军就离开大安城了!咱们正好趁这个时机逃回去!”
  李治锋看着游淼,只是不说话,游淼心中疑惑,似乎猜到了什么。
  果然,李治锋说:
  “他想带我先回延边见一次胡日查可汗,再让我带兵下江州南征。”
  游淼静了,两人沉默,近乎绝望的安静后,游淼说:“你要带兵去攻打我的故乡,打我的族人么?”
  李治锋马上道:“不。”
  游淼手指揉了揉眉心,一阵说不出的心烦意乱,他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知道李治锋现在心里一定更加煎熬,便不再逼他回答。
  “我找到李延和你兄弟们的下落了。”李治锋说:“跟我来。”
132、卷三 满江红
  游淼起身,一声不吭地跟着李治锋出去,两人穿过军营,游淼忍不住问道:“贺沫帖儿和你什么关系?你俩很熟么。”
  李治锋说:“小时候见过几次,教过我习练骑射的,是鞑靼人的哲别,也是他的好兄弟,不过后来鞑靼人和犬戎人有一次开战,哲别战死了,死在我大哥的箭下。”
  “嗯。”游淼不知该如何评价犬戎人与鞑靼人的关系,如此说来,确实非常复杂。
  “我本想过来,在贺沫帖儿回大安前带你回去。”李治锋颇有点为难,说:“但因你当时的伤势,长途颠簸只怕受不住,如果只救你,我只要告诉贺沫帖儿,派你去给我大哥送封信。你在半路溜回江南就行了。”
  “那你呢?”游淼问道。
  李治锋没有回答。
  两人走到一座矮山前,游淼四处看看,这里守卫倒是十分松懈。李延戴着手铐脚镣,正在山坡后忙碌,每个汉人一辆板车,上面载着死去的尸体,大多是屠城后的老百姓。
  这些汉人奴隶把自己同胞的尸体拖到城外,再扔进一个坑里,数日焚烧一坑,将尸体烧光。李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公子哥们都冻得浑身青紫,却战战兢兢,在为鞑靼人卖命。
  “你恨他么。”游淼站在坑外,问道。
  “不恨。”李治锋淡淡答道。
  游淼又问:“我想救他。”
  李治锋说:“昨晚我听见了。”
  游淼想到李延曾经差点就杀了李治锋,这仇恨或许仍存在李治锋的心底,他又问:“我的意思是,我能救他出去么?”
  李治锋颔首道:“可以,你说了算。”
  正好这时坑边没人,游淼便一侧身翻进焚尸坑去,李治锋则在高处走开去帮游淼放风,游淼下来的响动惊动了处理尸体的少年们,于是个个直起身,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面露希望,要朝游淼奔来。
  钱徽:“子谦!”
  平奚:“你可算来了!你没死!”
  “都别过来!”李延小声朝他们警告。
  游淼跑到李延身边,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低声充满威胁道:“你这个废物!读了这么多书,你的气节在哪里!”
  李延刹那就愤怒起来,反而揪着游淼的衣服,转身把他按在墙上,五官狰狞,形容恐怖:“我废物?!气节能救国救民?!气节能把鞑靼人赶回家去!你倒是说!你有李治锋护着,我们这些人能怎么办?!别的人也就算了,连你也不明白?!你他娘,良心都被狗吃了!要不是小爷护着你,你来这儿的第一天就死了!小爷拼死拼活给鞑靼狗磕头,换回你半天性命,你倒是有命去讲什么气节,讲什么荣辱了?!”
  游淼与李延呼哧呼哧地喘气,犹如两头发怒的公牛,李延渐渐平静下来,咬牙切齿道:“你读书,你夫子没教你勾践卧薪尝胆的事?!勾践连屎都能吃!待我回了南边,你且看看是气节能救天启,还是小爷能管事!”
  游淼长长出了口气,这一刻他明白了唐氏的坚持。
  李延却不再理会他,像是对游淼绝望了,转身又去搬动尸体。
  “李延!”不远处的一名少年小声道:“你们过来。”
  李延道:“没空!快干活你们!别他妈多想了,他不会救咱们的!”
  “不是!”那少年拄着铲子,朝李延招手道:“你们过来看看,这女的是谁……”
  李延神色一凛,扔下铲子快步过去。
  游淼跟在他身后,数名少年全部围在一处,看板车上的尸体。那是皮开肉绽,浑身紫黑的柳纱绫,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双手上还捆着绳子,绳索勒到了森森白骨,手腕上几乎被绳索切开,露出血肉模糊的肉块。
  一阵寂静,游淼的耳边仿佛回响起听雨楼的古琴声,那双支离破碎的手曾经纤纤拨动琴弦,宛转嗓音唱着:“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是柳姑娘……”有人低声说。
  一阵寂静,有人哭了起来,游淼忍不住哽咽。
  李延表情麻木,说:“把她埋了罢。”
  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回自己先前位置,游淼看着他的背影,有种错觉,李延仿佛佝偻了许多。
  “这个是她给你的。”游淼从怀中掏出玉镯,交到李延手里。李延看了一眼,默不作声。游淼又小声道:“我会让李治锋想法子,带你们一起回去。”
  李延看着玉镯,沙着嗓子道:“要有马,没日没夜地跑,否则一出去就会被鞑靼人追上,从粱西到汉阴,现在全部都是胡人的地盘了。”
  游淼说:“不走他们的地方,咱们从正梁关出去,走东梁,进鞑靼人的领地,再经高丽回去。”
  李延在地上画出大安城的地形图,抬眼看游淼,在图上作了标记,那是一个监牢,说:“记得了,你千万记得。”
  游淼说:“明天三更,我去想办法偷马。”
  李延:“你带他们走罢,我走不了,鞑子都认得我。回去以后你找我老丈人,让他拿钱来赎我。”
  游淼低声在李延耳畔道:“先试试,不行再说。”
  李延:“我不和平奚他们关在一处!平奚他们是奴隶,我是花刺朝贺沫帖儿要回去的……”
  游淼说:“我让李治锋朝花刺买你试试,别声张。明天三更,记得把消息告诉他们。”
  李延与游淼分开,游淼快步跃上坑边,朝李治锋说了自己与李延的计划。
  “马厩就在西边。”游淼说:“我偷到马后在大安城西门外等你。”
  李治锋说:“我把他们都带出来?”
  游淼说:“这样,咱们分头行事,上半夜一起偷马,再偷平奚他们的牢房钥匙,下半夜你去救女眷们,我去救囚牢里的男人。”
  李治锋不假思索便一点头,游淼又说:“花刺是将军?”
  李治锋想了想,答道:“那天贺沫帖儿席下第三个就是他。”
  游淼问:“能不能把李延买过来。”
  李治锋微微蹙眉,说:“我去办罢。”
133、卷三 满江红
  他们回入营帐,一整个下午,游淼都盯着地图看不说话。他要进行的计划异常凶险——不仅要带李延等人逃跑,还要带走他们的家眷。游淼看地图,李治锋却一直看着他。游淼认真地分析了可能逃跑的道路,并标注了士兵们的换班时间。
  “偷马谁教你的?”李治锋出其不意问。
  “啊?”游淼想得有点恍神,继而笑了起来。
  李治锋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游淼微微蹙眉,说:“怎么个不一样法?”
  李治锋没有说话,摇摇头,游淼便低下头,专心地看地图,然而他这时候却又看不下去了,脑子里一直萦绕着李治锋的那句话。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又抬眼看李治锋,李治锋朝他略略一扬眉毛。
  从前在江波山庄时,他们也是这样,游淼低头读书,李治锋便看着游淼读书,那时候一切都十分自然,然而一别半年,游淼便渐渐地觉得有点异样。仿佛李治锋的目光有若实质,看着他时令游淼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哪里不一样了?游淼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
  曾经他们也是这般,倏然游淼朦朦胧胧地明白了点什么,那句话是在说游淼自己——换做他与李治锋初识的那几年里,游淼说不定不会做偷马救人这等事。换了四年前的自己,游淼被抓到大安城中,他会怎么做?等着李治锋来救,并两人一起逃跑,逃了就算。
  而如今他确实与从前不再一样了。仔细想来,这还不是李治锋教给他的,游淼又想到李治锋所问的偷马那句话,赫然懂了他话里的深意。
  李治锋说话甚少,但每句话里都有特别的意思。
  是的,这种事是赵超所教给他的,而这些年里从赵超身上学到的,或许便是那股悍然无畏的勇气。
  “和从前不一样,是好还是不好?”游淼索性抬眼注视李治锋双目。
  李治锋答道:“好,长大了。”
  游淼便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交谈,晚饭送来,是白水煮羊肉,孜然烤饼与奶茶,李治锋便服侍游淼吃了,游淼吃得很慢很慢,李治锋专心致志地给游淼撕开烤饼,游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知道或许今天晚上一过,他们就要永远分开了。
  帐篷内十分安静,只有游淼的咀嚼声,李治锋则始终没有与他目光相对,吃着吃着,游淼抽鼻子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可闻。他的眼眶通红,泪水在眼里滚来滚去,而李治锋并没有开口安慰他,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把他抱在怀里。
  游淼喉里梗着的滋味全是苦的,他断断续续地把面饼朝嘴里塞,哭得全身发抖,却强忍住没有哭出声来。
  “不吃了。”游淼哽着说。
  李治锋默默点头,大口吃起烤饼与羊肉,游淼从脖前解下母亲留给他的玉佩,那玉佩辗转流离,曾经在捡到李治锋的那一天,从游淼身上到李治锋身上,再由李治锋在科举时还给游淼,国破那天游淼被俘虏,玉佩也随之丢失,然而李治锋将他救醒那天,玉佩又回到了游淼的身上。
  游淼把玉佩拴在李治锋手腕上,李治锋转头,一手按住了游淼的手指,游淼却反而按着李治锋的手,把手指抽走,说:“你要去救人,我怕你有危险。”
  李治锋的眼睛红了,游淼却不待他拒绝,也不容他回答,起身离开帐篷。
  北风呜呜地吹着,天黑得很早,游淼出外走了几步,李治锋便默不作声地追了上来,刺骨的寒风令游淼牙关打颤,他却没有回头,始终走在前面。
  一前一后地走了很远,游淼专挑巡逻兵士少的地方走,李治锋服饰华贵,偶有过路的鞑靼兵都意识到他的身份不寻常,遂纷纷朝他行礼。游淼上了山坡,李治锋一整衣冠,来到一座宅邸前,朗声说了几句话,兵士忙前去通传。
  花刺正抱着个女人又啃又亲,李治锋入内,游淼便站在院子里等着。少顷只见衣裳褴褛的李延被两个士兵架了出来,扔在地上。李治锋负手走出,长身而立站在院中。
  内里花刺哈哈大笑,一名通晓鞑靼话的汉人翻译恭恭敬敬朝李治锋说:“将军说,这厮既是得罪了殿下,将他在此打死不妨。贺沫帖儿将军处,我家将军自会前去分说。”
  花刺一声下令,外面兵士便举起棍子,一棍下去,将李延打得闷哼一声,不住躲让。
  花刺饶有趣味地说了句话,汉人翻译又道:“我家将军请沙那多殿下前去喝酒。”
  李治锋淡淡道:“不了,冒失前来,已打扰了将军,我亲眼看着把这厮打一顿就行。”
  两名兵士踢球一般,将李延打过来又打过去,李延初时尚且双手护着头躲避,及至被一棍打在头上,赫然眼冒金星,连哼也哼不出来了,死狗一般地摔在地上,兵士棍棒再下去,李延先是呕了一堆晚饭,又开始呕黄胆水。
  游淼看得不忍,抬眼看李治锋时,却见花刺抱着一个女人出来,花刺松松搭着袍子,一身肌肉雄武纠结,袒着满是黑毛的胸膛,怀中搂着李延的妻子唐氏。
  “且慢。”李治锋说。
  李延浑身抽搐,在院中爬行。
  唐氏眼中泪水盈盈,转过头不忍多看,花刺却拈着她的下巴,强行让她侧头,看李延挨打的模样。
  李治锋沉吟片刻,说:“此人我想带走教训,免得污了将军院子。”
  花刺唔了声,注意到唐氏的神情,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治锋又想了许久,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鞑靼话,花刺会心一笑,不屑扬手,示意李治锋领去就是。
  李治锋一点头,便负手于背,出了将军府,游淼心头大石落地,忙半抱着李延,把他带了出去。
  城外的小马厩前有两名鞑靼兵在看守马匹,军马都在大营中后方,不可能放在城边上,这里的马匹只供信报兵往来所设,俱是短途马。游淼在坡上等候,李延喘着气,头发上满是冰雪,哆嗦着抓住游淼的衣袖,嘴唇发抖。
  “什么?”游淼道:“李延?李延!”
  “救……你嫂子。”李延在游淼耳畔虚弱道:“别管我了,救她回去……”
  “救不了。”游淼低声答道:“你也看到那情形了,救不了她。”
134、卷三 满江红
  他依旧记得临别时唐氏悲伤的那一瞥。但李治锋再有办法,也救不出唐氏,能把李延要到手上,全因他妻子就在花刺手里。若贸贸然去讨要唐氏,极有可能触怒花刺,李治锋已经为他们做得够多了,不能让他有危险。
  “救你嫂子,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李延说:“我的命没关系……”
  “不行!”游淼咬牙道:“你知道把你弄出来费了李治锋多大的力气吗?现在稍不小心,就会连累他死在这里!”
  正说话时,坡下李治锋一声唿哨,游淼顾不得与李延再说,拖着他滑了下去。李治锋已将那鞑子守卫解决了,尸体甚至没流血,软绵绵地趴在雪地上,想是被扭断了脖子。游淼过去快手快脚地脱下他的衣服,给李延换上,又逐一解开马匹的缰绳,将奄奄一息的李延扶到墙边,让他靠着一根木桩,毛帽压下来挡着双眼,两手抱在胸前,又朝他手里塞了把匕首。
  “老天保佑我天启……”游淼颤声道:“李延,你自求多福罢,我去救人,待会就回来。”
  李延靠在火堆旁,稍稍缓了些,眼里全是泪。
  “你留着……你留着……”李延把匕首放回游淼手里,喃喃道:“见了你嫂子就想法把她救出来……”
  游淼与李治锋离开,赶向关押其余人的地方,沉默的夜里,游淼忽然问道:“你跟我们一起走么?”
  李治锋看了游淼一眼,说:“我送你们到蓝关。”
  游淼默然点头,李治锋似乎还想再说句什么,游淼却问:“你以后去哪?回犬戎族的地盘去么?”
  “犬戎族没有地盘”李治锋答道:“你又忘了。”
  游淼想起来,这是李治锋不知道第几次提醒他了,犬戎是没有家的。但他难过得要命,只要想起来就像有人要硬生生地把他心里的一块撕走,只得不住没话找话来说。说得昏头昏脑,连他自己也想不清楚要说什么了。
  囚牢所在的低谷处是个风口,一进去寒风就像刀削一般凛冽且令人难受,游淼抽出削铁如泥的匕首,囚室外却没有人看守,天实在太冷,鞑靼兵们都跑光了。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囚室,外面上了把生锈的锁。
  “子谦!”
  游淼一靠近,铁窗处便有人惊呼,游淼忙示意不要说话,上前使力,李治锋过来以肩膀顶着,两人合力将锁撬开。囚室内叮当作响,一个……两个,少年们戴着手铐脚镣踉跄出来,过一个游淼算一个,一共十六个。
  “马够吗?”平奚出来第一句问道。
  钱徽问:“李延呢?他让咱们先跑,他怎么办?”
  林洛阳道:“先想法子把手铐脚镣取了,否则动静太大。”
  “都别说话!”游淼说。
  他躬身给平奚试了一次,脚镣的铁环太粗厚,又是生铁打制锈迹斑斑,匕首再锋快也不可能切开脚镣部分,游淼只得把匕尖塞进脚镣间的锁链,挑开缝隙,掰开后摘下一环,暂且解去行动问题。
  “手铐不管了,快!下一个!”游淼让下个人过来,单膝跪地,挨个给他们挑掉脚镣,不片刻所有人脱缚,李治锋前行探路,游淼带着十八名少年叮叮当当地在后面跑。
  乌云蔽月,狂风掩去了脚镣之声,游淼心中狂跳,他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现在已经将近成功了一半。
  马厩外,李治锋在山坡上只是看了一眼,便朝游淼道:“我去了,你注意战马别发出声音把人引来。有危险就先跑,跑得一个是一个,别等我。”
  游淼下意识地点了头,李治锋便抽身离开,犹如雪夜中的孤狼,纵身一跃,竟是避开小道,沿着山崖徒手攀爬不住拔高,跃向山顶的石堡。被贺沫帖儿掳来的汉人女子便都被困在石堡中。
  到得马厩处时李延还在,这夜的雪实在太大,几乎没人放哨,全去偷懒了。谁也想不到,俘虏会在今晚逃跑,何况冰天雪地,能跑出多远,迟早也是冻死在路上。
  “李延!”少年们纷纷上前去,游淼马上道:“都别乱!先把马匹嘴巴封起来!别乱!一人一匹!”
  二十二匹马,少年们先是捆住马匹,马匹不自然地动了动,却没有抵抗,游淼检视马屁股,却都是大安城原先驻军所用的兵马。料想是鞑靼人屠城后收缴的。
  正好了,老马识途,只要大伙儿撑得住,这些马一定能把他们带回中原去。
  “都上马都上马!”游淼整理完马匹,让人都翻身上去,李延却闷哼一声,游淼蹙眉道:“怎么回事?”
  “他的腿断了!”钱徽道。
  游淼蓦然一惊,忙上前检视,李延脸色雪白,嘴角带着血,不少人又下马,围着看李延的脚。
  “什么时候断的?”游淼蹙眉问道:“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李延苦笑道:“没事,少男你带我。”
  平奚道:“得给他接上,不然这条腿就废了,谁会接骨?”
  “没有药怎么接?”
  “我来……”
  一名少年过来,游淼认得他是太医的侄儿,李延被接上断骨,登时两眼翻白,痛得全身抽搐。
  “被打断的,谁下这么重的手?”少年问道。
  李延喘着气,嘴巴被咬得满是鲜血,众人纷纷拍拍他的肩,说“好样的”。
  游淼与抬头看他的李延对视,终于明白了——李延早在离开花刺宅时就已经被打断了双腿,一直生怕给自己添麻烦,便强忍着不吭声。
  林洛阳拿着残缺的木板,过来当夹板给李延夹上,游淼抱着李延上马,让他坐在自己身后。李延不时回头看,问:“李治锋去救人了?”
  游淼点头。
  李延又说:“救你嫂子去了?”
  游淼没敢说,唐氏不可能被救出来,与唐氏相比,他更希望李治锋能安然无恙归来。然而少年人们已焦急起来,纷纷开口询问。
  “走啊!”
  “再不走就被发现了!”
  “还在等谁?”
  游淼蹙眉喝道:“等你们的媳妇!”
  一语出,所有人皆惊,安静片刻后又有一少年说:“带着她们,能跑远么?”
  游淼猛地一回头,认出那少年是太子少傅的儿子,名唤徐如的,游淼便道:“跑不远,就连媳妇也不要了么?”
  所有人都轻轻叹气,另一人出言道:“子谦,不是我们忘恩负义,若是被鞑子追上,也势必所有人性命不保。不若先自回去,再花钱来赎如何?反正鞑子扣押咱们为的也只是钱财布匹。”
  游淼道:“只怕咱们这一走,她们就不会再活下去了。这年头,女子可都比男人刚烈得多了。”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极其不好看。
135、卷三 满江红
  “闭嘴,游子谦。”李延低声道:“别这么说,大家都不容易。”
  游淼说:“你们不要媳妇,我还得等我媳妇,等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贼老天要真开眼,一定能保佑咱们顺利回到江南。若要灭了咱们汉人,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回去也不过是等着亡国奴。”
  这句话一出,似乎给了所有人一种无形中的鼓舞,余下的时间里再没有人交谈。风渐小了些,雪温柔地落了下来,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只怕将要接近天明了,游淼心急如焚却不形于色。
  终于,呼啦啦雪响,一个女孩顺着山坡滑下,众人惊动,女孩哭着跑向马匹,一脸迷茫。
  “飞霜!”平奚惊呼道。
  “娘已经去了——!”那少女正是平奚新婚燕尔的妻子,大哭着抱住了平奚,少年们目露痛苦与悲伤,就在此刻又一个女孩滑下。
  “二公主!”有人惊呼道。
  被鞑靼人关押在石堡下的女子接二连三下坡,与众少年相拥,有别后重逢的恋人,也有姐弟,纷纷喜极而泣。而最后一个出现在坡顶的,却是长袍染血,提着一把铁剑的李治锋。李治锋微微喘息,不待游淼询问便开口道:
  “敌人的血。”
  游淼:“杀了多少人?”
  李治锋:“四十七人,天明时分就会事发,必须马上离开。”
  众人:“……”
  游淼:“走,快走吧。”
  李治锋翻身上马,每名少年带一个女孩,二十二匹马跟随游淼,迅速没入了风雪之中。
  “驾!驾!”
  声音在雪地上远远传开,游淼知道现在已是争分夺秒的时刻,多跑得一时,所有人活命的机会便多了一分,唯一的希望就是,天不要亮。
  雪停了,寒风暂止,这不是个好现象,比起挨冻,游淼更宁愿老天爷多下几天大雪,雪一下下来便会掩盖蹄印,让鞑靼人难以追踪。鹅毛大雪也会令追捕变得更困难。一行人都没有说话,心事重重地策马疾奔。
  太阳升起来了,照得雪原一片金色,游淼粗略计算,自己等人已离开大安五十里。有人已经撑不住了,游淼却不让人休息,回头喊道:“快跑!不能休息!”
  少年们在马背上昏昏欲睡,一旦冲出了险境,便是最容易让人松懈的时候,然而游淼却知道这时才是生死关头。晨起的鞑靼人一定发现了李治锋杀死的守卫,并追出了大安城,而李治锋……游淼忍不住侧头看他。
  李治锋策马狂奔,数次与游淼李延骑着的战马并行,却总是一触即离。
  “你还回大安去吗?”游淼喊道。
  风刮了起来,呜呜地在两人耳畔吹。李治锋只是看了游淼一眼。
  游淼:“李治锋——!”
  李治锋:“什么?!”
  游淼:“你怎么办?!”
  “蓝关!”队伍最前面的一名少年大喊道。
  远处就是蓝关了,然而望山跑死马,奔到蓝关近前,至少还要两个时辰。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跑了半天,日上中天,将雪地照得十分刺眼,诸人已将近十个时辰未吃过东西。
  李治锋倏然硬生生地勒停马匹,战马狂嘶,被那巨力一扯,当即嘴角溢血。
  众少年纷纷驻马,不明所以,遥望数丈外的李治锋。
  李治锋抬头眺望天际,游淼跟着抬头,只听一声鹰鸣,两只鸟成为小黑点,在高空盘旋。
  “鞑靼人的探鹰。”李治锋解下背后长弓,放下,接着又举起。
  数人屏息,李治锋眯起眼,似在估测与鹰的距离,最后无奈摇头。
  李延快不行了,游淼只得让数人就地休息片刻,少年们把李延抱下马来,李延折断的腿已因内部淤血而成了青紫色。
  他策马缓缓前行,到游淼身前停下。二人马匹靠近,紧接着,游淼搂上李治锋的脖子,紧紧抱着他,两人动情相吻。过了很久很久,久得落在他们眉眼上的雪花都被彼此灼热的呼吸融化,化作水滴滚落下来,淋湿了他们的脸,李治锋才与游淼分开。
  “你走吧。”李治锋说:“我替你守着蓝关,引开他们。”
  游淼:“你别死。”
  李治锋道:“不会,你放心,以后我给你写信。”
  游淼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扼住他的喉咙,令他痛苦万分,却无法说出口。他深深呼吸数次,仍无法平静下来,浑身难受得直发抖。他设想过无数次与李治锋的别离,却从未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
  雪又下了起来,细细密密铺天盖地,带着山川的叹息,拥抱了整个蓝关。
  “上马。”游淼沙着嗓子吩咐。
  少年们纷纷上马,游淼调转马头,朝蓝关的方向走出数步。忍不住再次回头,见李治锋单骑孤影,驻马雪中,静静地凝视着他。
  千言万语,过往的回忆,欢喜的,悲伤的,四年,仿佛一生一世,都在那一瞥里。
  游淼再次下马,朝李治锋走出三步,李治锋似有触动,然而游淼却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了雪地里。
  “大恩不言报,沙那多。”游淼说:“此去后会无期,天南地北,唯有心中默祝。”
  少年们也纷纷下马,到游淼身后,跟随他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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