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休格兰特低下头用深情款款的眼神注视着女主角,但梁见飞却蹦出一句:“……你太可怕了。”
项峰撇撇嘴,吃着起司蛋糕,没有说话。
但她并不认为他会就此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恰恰相反,那其实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项峰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发出震动,两人都吓了一跳,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儿脸色骤然一变,接着低沉地说了句:“好,我知道了,马上来。”
见飞刚想问“怎么了”,就被他从沙发上拽起来:“快,开车送我去医院,我的车送去修了。”
“?”
“子默在医院,难产。”
梁见飞大概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如此惊险刺激的飞车场面,事后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可是当时她和项峰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赶到医院,所以当他一个劲地催促她快点再快点的时候,她除了踩油门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她跟在项峰身后奔进医院走廊的时候,项屿已经正蜷坐在长椅上,身体像在微微地发抖。看到他们来了,他连忙站起来:
“她在里面……刚才医生问我,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项峰走过去拍了拍他:“那你怎么回答的?”
项屿一愣:“当然是大人……”
项峰点头:“还算你头脑清醒。”
见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可是觉得自己不便说什么,即使说了,也起不到任何效果,便只是站在一边,安静而焦急地等待着。项峰伸出手臂搂着弟弟的肩膀,大概在低声安慰他,听不真切。过了几分钟,子默的父母和哥哥也来了,一家人都很焦急,却毫无办法。
项峰放开弟弟,转身对见飞说:“要是你觉得累,就先回去吧。”
她摇头,一脸坚定。她不是他们的家庭成员,可是她也关心子默,既然来了,总是不能在没有得到结果之前就心安理得地离开。
“也好,”项峰半开玩笑地说,“万一等下护士冲出来说要输血,我们就多了一个样本。”
她很想笑,可是心情却紧张地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大概察觉到了,便也拍了拍她,安慰道:“放心吧,会没事的。”
就这样,当所有人在焦虑中煎熬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护士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走出来,大家都围上去,护士问谁是爸爸,项屿连忙举手,护士把襁褓交到他手中,说:“孩子健康,是男孩,六斤七两。”
项屿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声音颤抖地问:“那……大人呢……”
“也平安——”护士话还没说完,子默就被推了出来,也许是刚刚经过了艰难的生产手术,她紧闭着眼睛,面无血色。
项屿连忙把孩子交给项峰,跟了过去,子默的父母和哥哥也都围在推车旁,喊她的名字。
看着他们往走廊的尽头走去,见飞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掉落下来,她转身看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皮肤发红,五官紧紧地皱在一起。她想,有一天,这个孩子会慢慢长大,他也许会有子默的眉毛、嘴唇以及项屿的眼睛、鼻梁,他也许会像子默一样木讷、善良,可是笑起来却像项屿一样迷人、灿烂,他也许很听父母的话,但是调皮起来又让人咬牙切齿,他也许很有天赋,既喜欢照相又擅于下棋,他也许……他会有很多个也许,但他不一定了解,他的父母在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动人的爱情故事,他不一定了解,他的妈妈为了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却还甘之如饴。
梁见飞不禁红了眼眶,伸出手去碰了碰婴儿发红的小脸,婴儿动了动,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闭着眼睛,就仿佛还在妈妈的怀抱里一样。
她抬起头,想对项峰说什么,却在看清他脸的一霎那怔住了——
这个常常对她不苟言笑的男人竟然……流下了眼泪。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婴儿,表情复杂,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流泪,直到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才吸了吸鼻子,骤然伸手去抹自己的脸。
子默的妈妈大约终于想起自己除了女儿之外还多了一个外孙,又哭又笑地过来把孩子抱走。项峰和见飞都没有跟过去,而是站在原地,直到见飞提议去喝一杯热奶茶。
“给。”梁见飞把从医院自动贩售机里买来的罐装奶茶递到项峰手边。
医院南北两座大楼之间有一个全封闭的玻璃长廊,项峰靠在长廊边的扶手上,接过奶茶,轻声道谢,沉默地喝起来。
“……真是吓了一跳,还好没事了。”见飞故作开朗地说。
“嗯……”
“项屿他们也真是的,连孩子都不要了……”
“……”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喝着温热的奶茶。
“不过说真的,护士抱孩子出来的时候,我心里也吓了一跳,以为大人没希望了,幸好大人小孩都平安。”
“……”
她想了想,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又觉得气氛尴尬,还是要说些什么。就在她绞尽脑汁的时候,项峰忽然开口:
“看到那孩子的时候……我一下就想到了项屿。”
“?”
“我妈妈生他的时候,也是难产,差一点就没命了……”他低下头,指关节无意识地摩擦着易拉罐。
“……这样啊。”
“项屿五岁那一年,妈妈离家出走,爸爸工作很忙,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可是我却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说到这里,他忽又别过头去。
可是见飞知道,他在流眼泪。
“其实……我觉得你是个好哥哥。”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总觉得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不在点子上,不像他,常常一针见血。
他笑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抬手抹着脸颊,她也别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你安慰人的时候,没有斗嘴时那么花样百出,甚至显得很笨拙。”他故意说。
但她毫不介意,大方承认:“对啊……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认为项峰是个好哥哥,但她一直觉得,跟池少宇不同,项峰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
他转过头皱起眉头看着她,昏暗的灯光下,眼眶还隐约红着,但嘴角却是笑的:
“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
“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是项屿。”
她也看着他:“你是指‘你不是个好哥哥’还是‘你哭了’?”
“……梁见飞!”他还是皱着眉头,不过嘴角的笑没了。
“好好,”她连忙举起双手,笑嘻嘻地说,“我发誓,我发誓。”
经过了这样一个奇妙的夜晚,梁见飞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回来的时候在车上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拥有那么多关于项峰的秘密:
他喜欢吃甜食;他讨厌葱;他用奶锅热牛奶而不是微波炉;他吃了感冒药片后就不敢开车;他家的深水鱼缸非常贵并且每天要花很多时间打理;他面对人多的记者会还是会紧张;他曾经有一个抛弃了他嫁去洛杉矶的女友;他被拍到跟女明星吃饭的照片其实是很多人一起去的;他看不惯男人欺负女人,即使那个女人是他的敌人;他会介意自己送出去的签名书对方有没有好好地保存;他知道晚上七点之后哪里能找到还在营业的牙科诊所;他抱着弟弟的孩子会胡思乱想到流泪……
天呐!她想,她自己的秘密都没有这么多!
【我们有时会因为知道一些秘密而沾沾自喜,殊不知秘密是一把钥匙,它使你更了解这个世界或是……某一个人。当你了解了之后,你会发现其实还有更多的秘密等着你去了解。那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一把钥匙连着一把钥匙,一扇门接着一扇门。可是最终我们会发现什么?
喜、怒、哀、乐?或者,什么也不是。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有秘密,也许人的潜意识或是本能就是保护自己,不让别人更了解自己,那么受到的伤害会更少。可是当你因为一个秘密与另一个人连系在一起的时候,那就不能称之为秘密,而是一种……契约、纽带,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你们的命运就会发生改变。
这种改变说不清是好是坏,只不过,当有一天连系着你们的秘密被别人知道了,那么,也许你就再也找不回那个跟你共享秘密的人。
是不是很深奥?其实不用在意,因为——
我是瞎说的。
Alpha】
【蝴蝶效应】
六(上)
【1.11 蝴蝶效应
1961年冬季的一天,爱德华·洛仑兹在皇家麦克比型计算机上进行关于天气预报的计算。为了预报天气,他用计算机求解仿真地球大气的13个方程式。为了考察一个很长的序列,他走了一条捷径,没有令计算机从头运行,而是从中途开始。他把上次的输出直接打入作为计算的初值,然后他穿过大厅下楼,去喝咖啡。一小时后,他回来时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他发现天气变化同上一次的模式迅速偏离,在短时间内,相似性完全消失了。进一步的计算表明,输入的细微差异可能很快成为输出的巨大差别。计算机没有毛病,于是,洛伦兹认定,他发现了新的现象:“对初始值的极端不稳定性”。 一只巴西蝴蝶拍拍翅膀,将使美洲几个月后出现比狂风还厉害的龙卷风!
洛仑兹以此为题在美国科学发展学会第139次会议上发表了题为《蝴蝶效应》的论文,这个看似荒谬的论断却产生了当今世界最伟大的理论之一:混沌理论。即:初始条件发生十分微笑的变化,经过不断放大,对其未来造成不可估量的巨大差别。
“混沌理论”的出现使物理学以及气象学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可是也有许多人不相信有“蝴蝶效应”这回事,一句无心的话、一个小动作、甚至是一个眼神,会使这个世界分崩离析?毋庸置疑,是有的。只不过……不见得那么普遍,也不见得结果那么糟糕罢了。
然而“混沌理论”最大的魅力在于它不仅属于物理学的范畴,也是一门哲学,它的作用是否定了“因果决定论”。
也就是说,世界是无法预测的。
Beta】
项峰最近又有一种时间不够用的感觉,一到农历年末,各种工作塞满了他的工作表。翻看桌上的台历,他忽然发现自己差不多有两年没有休假了,总是忙于编织各种故事的他,生活却是一片空白。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墙上的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10:45,窗外的城市在一片黑暗中仍然散发着光亮,倦意向他袭来,可是他还没有睡觉的打算,他习惯在午夜入睡,这是一种心理依赖,很难改变。
桌上的手机响了,是梁见飞打来的。
“我是来提醒你别忘记明天下午一点的座谈会。”
“我知道了。”他拿起台历,属于明天的那个格子上除了写着“直播”之外,也有“大学”,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他没有记在上面,就是明天上午去医院探望项屿和子默——哦,还有他刚出生了几天的小侄子。
“记得早点睡。”也许她知道他嗜睡,所以特意提醒。
“我只是担心下午一点开始的座谈会能不能在两点结束……”他揉了揉太阳穴,在心里默默计算起时间来。
“当然不可能,那个会议要持续到下午四点。”
“?”
“但我请他们把你安排在第一个,这样差不多两点就能结束。你该不会以为这是你的个人座谈会吧?”
“……当然不是。”才怪。
“要我来接你吗?”
“哦,你出门之前打给我。”他的车送去修了,修到一半的时候,店员打电话给他说某个零件要一周之后才能到,而车上原先的那个已经被拆了下来……
“……你还真是不客气。”
“我干吗要对你客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带着嘲弄的口吻:“大作家,这个地球上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忍受你这种又臭又硬的脾气?”
项峰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挂上电话,他拿起最近几天正在读的一本书,翻了翻,忽又放下。他走到厨房里,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进奶锅,打开电磁炉,设定了时间,便靠在吧台上安静地发呆。
其实他刚才想对她说,只有面对她的时候,他的脾气才会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但这句话一冒出来,他自己也愣住了,为什么只有她呢?
他苦笑了一下,锅子上冒着些微热气,他把温热的牛奶倒进玻璃杯,又倒了些青苹果酱,当两种味道在他嘴里融合的时候,他感到一种简单的幸福。
喝完牛奶,又勉强看了两页书,项峰被倦意击倒,不禁感叹牛奶果然有助眠的作用。躺在床上,想到即将到来的忙碌的一天,他闭上眼睛。
项峰是被一阵阵响声吵醒的,像是有什么在频繁地击打桌面,同时又有低低的“嗡嗡”声。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听了一会儿,才辨认出那是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的声音。
他伸手摸索着取来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的依然是“梁见飞”三个字。
“喂?……”
梁见飞被他这仍在睡梦中的声音吓得愣了几秒“你……你还没起来?”
“嗯……”他的双眼四处寻找着任何显示时间的物体。
“我已经出门了,你昨天叫我出门时打电话给你。”
“嗯……”他记得。
“我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到你那里,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足够了。”
挂上电话,项峰抓了抓头发,起身去浴室。事实上梁见飞说的对,二十分钟对他来说足够了,换上衬衫和西装外套,他给项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今天上午无法去医院了,也许只能等到晚饭之后。
这通电话打完的时候,门铃就响了,他一边扯着衬衫领子一边拿起可视电话的听筒,但屏幕上空无一人。
“项峰!你好了没有!”梁见飞拍着门大喊。
他无奈地放下听筒去开门,原来她已经上来了。
“噢……”门一打开,梁见飞就上下打量他,“比我想象中的状况要稍微好一些,不过我们最好能在五分钟内出发,因为我来的时候高架上有点塞车。”
他点头,转身去找他那件黑色的呢风衣。
“在这里!”她冲他喊。
他低头,看到风衣正挂在餐桌旁的椅背上。
“你胸前湿了。”她又说。
他站到镜子前面,发现胸前的灰色衬衫上果然印着不大不小的水渍,也许是洗脸的时候弄上去的。
一条灰色的围巾被挂上他的脖子,拽着围巾的那个人又为他在颈项间绕了几圈,仔细打量一番,才得意地说:“非常好。”
她的手指不时触到他的皮肤,却全然不觉,他怔怔地看着镜中的男女,恍惚之间有一种暧昧的错觉。
“还要带什么东西吗?”她仰着头问他,全神贯注。
他忽然觉得自己脸颊上有一阵令人尴尬的暖意,于是立刻不着痕迹地转过身去,说:“嗯……有些东西要带,我进去拿。”
他简直是逃一般地从她身边走回卧室,该带的东西昨晚就被按顺序放进背包了,他拎起躺在墙角的背包,又整理了一会儿心情,才踱出去。
出门的时候,梁见飞奇怪地看了他手上的风衣一眼,问:“你不穿上吗?”
他苦笑了一下,低声回答:“不用了,有点热……”
项峰印象里的冬日大学校园应该是萧条而冷清的,大部分学生在结束了考试之后就已经离校,所以他以为来参加这所谓的座谈会的人并不多。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和梁见飞走进会场时,发现所有的座位都被坐满了。学生们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会议的开始。
等到两人在后台就位,主持人就走到舞台的一侧,滔滔不绝地开始讲风趣却略显冗长的开场白。
“看起来,”梁见飞说,您下载的文件来自:w w w.2 7 t x t.c o m (爱去小说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的小说哦!“你在学生中也有一定的号召力。”
“但愿。”他双手放在背后,视线定格在舞台中央那把贴着他名字的红色皮椅上。
“演讲主题是什么?”她问。
项峰皱了皱眉头,把视线转到梁见飞脸上:“……什么主题?”
“!”她也看着他,满脸错愕,“我……我不是叫你准备一个主题吗?”
“开什么玩笑……”说这话时他微微笑起来,但在看到她认真的眼神之后,又倏地拉长了脸,“我还以为只是过个场,回答问题就好。”
两人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对方,直到主持人用响亮而清晰的声音说:“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著名的推理小说作家——项峰先生。”
台下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
事到如今,项峰反倒冷静下来,从容地走到聚光灯下,恭谦地欠了欠身,在舞台中央那张写着他名字的椅子上坐下。
整个主席台一共有四个座位,此时此刻却只坐着他一个人,他打开桌上的话筒,用一句“大家好”来试音,接着环视台下,露出温柔却略带羞涩的微笑:
“事实上,在刚才之前,我还在为用什么主题来开始今天我与大家的见面而感到困扰,”他顿了顿,收起笑容,认真而诚恳地继续道,“不过我想,与其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说教,还不如坐下来好好地聊天。”
台下先是一片安静,接着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掌声。
项峰又笑了,是如释重负的笑:“可是只有我一个人跟大家聊天,好像也太枯燥了……下面有请我的搭档以及宿敌——梁见飞小姐。”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次爆发出的掌声简直可以用轰动来形容,甚至有男生在台下兴奋地吹口哨。
梁见飞是隔了一会儿才从后台走出来的,他甚至可以想象当她听到自己刚才那句话的时候,是多么的咬牙切齿。但此时此刻,她却踩着稳重的脚步,“面带微笑”地向他走来,就好像……他们一开始就说好了。
接借着头顶的聚光灯,他才发现,她今天跟他一样也穿着黑色的西装套装,上衣里的银灰色针织衫在灯光照耀下,有一种隐约的亮光,长裤下是与他脚上如出一辙的黑色平底系带皮鞋,他忽然想到,她很少穿裙子——不,是几乎没有穿过。
她绕过他,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他们之间隔着一个空座位,他不禁望了她一眼。
“好吧,”他靠在椅背上,拿着话筒说,“聊天时间开始。”
立刻有无数双手举了起来,他请工作人员把话筒给了第三排的一个女生。
“我读了您最近在某杂志上连载的新作,我觉得跟以往的作品相比,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是不是以后都打算以这种风格延续下去?”
项峰几乎没有花任何时间考虑,好像对于这样的问题早就有了答案:“关于这次新的短篇小说连载,我也受到了许多电子邮件,褒贬不一。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尝试,至于是怎样的尝试,等到连载完毕大家就会知道了。”
回答一结束,一双双手又争先恐后地举起,这一次他选了一个男生。
“你和梁小姐之间究竟算不算有仇?”
台下一片哄笑,不过听上去并没有恶意,项峰和梁见飞苦笑着互望了一眼,他回答道:“如果非要说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想没有——她没有骗过我的钱,我也不是她的杀父仇人……”
学生们哈哈大笑起来,那个提问的男生更是对他们做了一个古怪而滑稽的表情。
“可是我们常常对同一件事物产生截然相反的看法,”他继续说,“这就是我们毫无顾忌地争执的原因。正如我刚才介绍梁小姐时所说的,我们既是搭档也是宿敌,这是一种……有点矛盾的关系。当然以上是我个人的想法,不知道梁小姐是怎么看的?”
梁见飞扯着嘴角,好像并不意外他忽然把这烫手山芋丢了过来:“基本上……我同意项先生的说法。人一旦与别人有不同的看法或观点,那么争执就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人人都有表达自己的权利,所以,如果跟别人有不同看法,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呢?”
“但他是项峰啊!”下面有人大叫,没用麦克风。
她露出一个极其官方的微笑,从侧面看过去,眼角有两条细细的鱼尾纹:“是啊是啊,可是我并没有在崇拜他呀。”
台下又是哄笑,但就像是所有人都在跟他们开善意的玩笑。项峰也忍不住笑了,还很配合地作出无奈耸肩的动作。
“那么在你眼里,项峰是个怎样的人?”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抢过麦克风问。
“他……”梁见飞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是一个火星人。”
“为什么这么说?”那男孩继续问。
“你们没听过一句话吗: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所以从女人的角度看来,他就是个火星人。”
女生们都笑了。
“一个怎样的火星人?”男孩仍不放弃。
“他是……”这一次,她没有看他,而是沉默了几秒,用一种坦诚的口吻回答,“他是一个擅于观察和思考的人,同时也兼备睿智与博学,他懂得自己所担负的责任,总是尽力完成自己的使命,对待工作认真、用心,他并不害怕困难,相反的他更倾向于迎难而上,他正直、并且坚持自己的原则,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火星人。”
台下一片安静,就连项峰自己也愣住了,无法相信这番话是从梁见飞嘴里说出来的——那个总是跟他争锋相对的梁见飞!
“不过同时……”她轻笑了一声,继续说,“他极其自大,也兼具专制和蛮横的特征,他很懂得如何去捉住敌人的痛脚,以此进行胁迫,至于说挖苦和讽刺的能力,我相信他更是已经到达一个地球人无法轻易企及的高度……”
学生们被她的话重新逗笑了,全都抬起头望着她,仿佛忘了今天是因为谁才来到这里。项峰无奈地想,是啊,要说斗嘴的能力,梁见飞也已经达到了地球人很难达到的水平,不过……他却对这样的她欲罢不能。
“那么项峰先生呢?”坐在眼镜男孩身后的女孩接过话筒问道,“您觉得梁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他微微一笑,忽然发现自己对于接烫手山芋也不感到意外:“她是个顽固派……一旦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就要争执到底,即便最后被证明是错的,也会死鸭子嘴硬地一撑到底。她的性格说好听的是‘坚毅’,难听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当然更可怕的是,梁小姐见了棺材也不肯掉眼泪。”
学生们已经笑作一团,他垂下眼睛,看到梁见飞在桌下悄悄对他比中指……他皱了皱眉头,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地笑,直到心底被一种平静、温柔的情绪溢满,才收敛起笑容,淡淡地说:
“不过,我也从她身上看到了善良与耿直,以及一种不认输的精神——作为宿敌,我还是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人最值得被赞扬的品格。”
他望了她一眼,发现她也在望着自己,隔着空荡荡的椅子,眼神复杂。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分不清那到底是孩子们的兴奋抑或也夹杂着一些崇拜?
他忽然觉得,他们都没有被争执蒙蔽了双眼,在一次又一次的争锋相对之后,他们还能冷静地从彼此身上发现那些优点——这是不是说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步调一致?
从会场出来,项峰抬手看了看表,正好是两点,他们还有充裕时间赶去直播。
梁见飞自从上车之后就一言不发,好像在专心致志地开车。他也没有打算跟她搭话,经历了刚才的问答之后,他们心里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涌动,他回想起她那个复杂的眼神……难道说,她明白了什么?
“喂……”梁见飞忽然开口。
“嗯。”
“那个……”
“?”
“以后能不能别那样说我?”
“……哪样?”
“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她抿着嘴,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
“你知不知道,”她说,“那样很不吉利!”
六(中)
“各位银河系的朋友们,大家下午好,又到了一周一次的‘地球漫步指南’,我是彦鹏,坐在我身旁的两位是大作家项峰和他的编辑梁见飞小姐。”
项峰忍不住看了徐彦鹏一眼,彦鹏今天穿着红黑格的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红框的眼镜,整个人显得很喜庆……不过,梁见飞什么时候成了“他的”?
“这一周的天气真是非常糟糕啊,”彦鹏毫无察觉地继续说道,“中国北方的大部分地区都遭遇了几十年来最大的降雪,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了极大困难,有的甚至已经酿成了灾祸。同时不止是中国,整个北半球都遭到了寒冷的威胁,损失巨大。不知道其他星球的天气如何,请各位把那边的近况发送到彦鹏的邮箱来,最好是图像,因为我们连‘火星文’也读不懂,更遑论是其他星球的文字。邮箱地址是……”
有时候项峰觉得即使没有他和梁见飞,徐彦鹏一个人也能在节目中从头说到尾,绝无冷场。所以或许他们的价值只是勇于在节目中发表自己的观点罢了,可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难道是一件困难的事吗?
“那么,让我们来听听本周项峰为我们准备的新闻和话题吧。”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彦鹏那段冗长的、自以为有趣的开场白已经结束。
“本周的话题是‘蝴蝶效应’,”项峰说,“这是一个最初被运用于气象学上的词,所谓‘蝴蝶效应’,简单地说就是一件很小的事触发了一连串的事件,最后造成严重的后果。比如,英国最近公布的一份文件称,泰坦尼克号沉没的真正原因并不是那座该死的冰山,而是小小的铆钉。
“根据英国《每日快讯》的报道,诱发这起人类海难史上最著名的沉船事件的,是质量不符合要求的铆钉。泰坦尼克号以当时世界最先进的制造工艺打造,在下水之初,被称为‘永不沉没’的船,然而在过去的十年间,不少科学家们一直认为,它之所以会在撞上冰山之后急速沉没,是因为客轮制造商仅在船身使用钢质铆钉,船首及船尾使用的仍是铁质铆钉,而后来冰山撞击的部位恰恰就是船首。对沉船的研究显示,船首板块上有六条焊缝都裂开了,但这种裂缝‘并没有蔓延到使用钢质铆钉的地方’,即是说如果全部采用钢制铆钉,那么船体不至于断裂,让成吨的冰冷海水涌进船内。在那场灾难中,罹难人数超过1500人。”
“你们知道吗,”彦鹏扶了扶红色的框架眼镜,“当时我看《泰坦尼克》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船没有沉,杰克和罗丝最后的命运会是什么。”
项峰抬了抬眉毛,不得不承认徐彦鹏很有岔开话题的天分:“可是我很怀疑是不是真有那样两个人。”
梁见飞隔着彦鹏给了他一个眼神,像是在说:你也太不懂得浪漫了!
“也许还是不会有好结果吧,”她说,“千金小姐遇上穷小子,这样的桥段多半是要被棒打鸳鸯的,就算千金小姐抛开一切远走高飞,最后也只落得苦命的下场。”
项峰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女人的选择有时候是很盲目的,只是跟着感觉走,或者根本就是一种对世俗的叛逆。”
“也许。可是让她们变得盲目的原因之一就是男人啊。”
“哈,”他像是听到了某个奇闻,“你是想说,女人之所以变胖是因为食品制造商们制造了巧克力,女人之所以变老是因为没有人给她们提供足够优渥的生活,而至于为说女人为什么常常无理取闹,则是因为男人太宠她们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抿着嘴,“我是想说,任何结果都有许多个原因,女人——或者说人的盲目,除去他们自身的原因之外,外界的环境也是促成了如此结果的罪魁祸首。”
“罗丝之所以爱上杰克,是因为他们一起站在船头做那个……所谓的浪漫的动作?”
“那不是‘所谓的浪漫’,那就是浪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浪漫’根本是子虚乌有、毫无价值的东西,但事实上不对,‘浪漫’是一个人可以从另一个人那里感受到彼此感情交流的氛围。如果每个男人都只是像你一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说一句‘你好’,就算再有才华,也不可能有女人就此爱上你——绝对不可能。”
他很想说“可以不要把话题扯到我身上吗”,但他忍住了。
“就是因为罗丝从杰克身上感受到了对方的爱意,所以才会疯狂地爱上他。这是一种,是一种……互相交流的方式。”
彦鹏听到这里,咧开嘴笑起来,带着一种纨绔子弟的风流:“其实,我知道一种更好的互相交流的方式……”
项峰和梁见飞同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我承认女人的盲目有可能是男人给了她一种错觉,”项峰继续说,“但难道不是她们本身就容易作出错误的决定吗—— 一旦陷入不理智的情绪中?”
“好吧,那么我们又回到了古老的话题当中,”梁见飞耸肩,“那就是‘男人和女人,到底谁比较理智’。”
他云淡风轻地看了她一眼:“个人认为,跟你讨论这个话题只是浪费我的时间罢了。”
她却笑容可掬,薄薄的嘴唇很有诱惑力:“尽管我们在很多问题上看法不同,可是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说:深有同感!”
两人同时闭嘴,开始整理自己面前的广播稿,谁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有点尴尬。
“……太感人了!”徐彦鹏忽然温柔地说。
“?”
“这是我主持‘地球漫步指南’以来,第一次看到项峰和梁见飞观点一致!太感人了,我知道我一直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说完,他真的摘下那副红色的眼镜,抹了抹眼角。
项峰觉得,在短短的一分钟之内,他和梁见飞又一次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让徐彦鹏在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
走出直播间,迎面而来的是节目编导,他伸出手用力在项峰肩头拍了两下:“就这样,要继续保持下去!”
项峰错愕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编导又转向跟着走出来的梁见飞,高兴地说:“梁小姐,要继续跟项峰吵下去,绝不能手软!”
“哦……”尽管也很错愕,梁见飞好歹挤出一个字。
项峰走到自动贩售机旁开始投硬币,今天他选的是热果珍。梁见飞则在一旁的角落里打电话,脸上的表情隐约有点失望。
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说:“可以请我喝一杯吗,就当作是车钱。”
他从取货口拿出注满了橙色液体的纸杯,然后又开始往机器里塞硬币。
梁见飞专注地看着货品架,伸手要按咖啡却被他打开了:“换别的吧。”
“为什么?”
“现在已经超过六点了,再说老喝咖啡会上瘾。”
她瞪了他一眼,最后放弃了咖啡,不知道是真的采纳他的建议抑或只是因为钱是他付的。她在货架上又搜寻一番,才选了奶茶。
“喂,”徐彦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可以也请我喝一杯吗?”
项峰抬了抬眉毛,继续往自动贩售机塞硬币。
“上帝啊,你身上究竟带了多少硬币?”彦鹏不禁发出感叹。
三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下一场直播节目的主持人是一对年轻男女,恭恭敬敬地来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才走进直播间。
“别看这两个孩子呆头呆脑的,”彦鹏说,“据说最近很走红。”
梁见飞忍不住笑了:“你在嫉妒吗?”
“我?”彦鹏指着自己,“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我们的节目可是全台收听率排第三的。”
“真的?!”梁见飞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是第一呢……”
“哦,”彦鹏敷衍地笑了笑,“这个节目毕竟是冷门时段,再说排第一的那档节目的主持人也确实比你们厉害那么一点点……”
“让我猜猜,”项峰靠在墙上一边喝热果珍一边说,“那节目的主持人,不会是你吧?”
“……被你猜中了。”
“……”
“但你们也不差啊,两个外行人竟然能够得到这样的收听率,我觉得简直可以说是奇迹。而且,最难得的是,你们做完节目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喝东西。”
“为什么不可以?”梁见飞问。
“咦,”徐彦鹏瞪大眼睛,“你们不是‘针尖对麦芒’吗?”
项峰和梁见飞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
“难道说你们吵架都是假的?”
“也不是,”项峰说,“不过既然是做节目,会更愿意把想法表达出来。”
“可是……”彦鹏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你们平时不都这样吗,互相抬杠,直到一方把另一方激怒为止?”
“我们是常常意见不合,但也要顾及对方的感受。”梁见飞说。
“……那么,”彦鹏看着项峰,“平时你不会嘲笑她是失婚妇女?”
他想了想,点头。
“你也不会骂他是心理变态的大作家?”他又看向梁见飞。
她想了想,也点头。
“那……我能不能问问你们平时是怎么相处的?”
项峰张口想说话,却被见飞抢在前面:“当然会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或者大唱反调,但是也会想一想,我这样说,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对方会不会受伤——不过当然了,我们都不是随意几句就会被击倒的人。”
说完,她转头看着他,像是在跟他求证。于是他面无表情地点头,引来徐彦鹏的侧目。
可是这样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立的呢?项峰不禁开始回想过去一、两年间所发生的点滴,最初的他们,的确曾经不遗余力地挖苦对方,被踩到痛脚的人会想要加倍去踩对方的痛脚,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懂得了给彼此留有余地,像是不忍心真的伤害到对方。说不定,是因为他们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跟自己一样的特质。
那种特质,叫做孤独。
他们都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习惯于凡事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她常常独自度过各种节假日,他也一样;她把工作当作是生活的全部,他又何尝不是?他们是茫茫人海中的两条平行线,有截然相反的地方,但也有极其相似之处。
“出乎我的意料……”彦鹏眨着眼睛,来回打量他们。
“但这也并不表明我们的关系有多好,只不过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在吵架就对了。”梁见飞补充道。
走出广播大楼的时候,项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一起吃晚饭吗?”
“好,”她回答地爽快,“本来约了人,可是临时取消了。”
“谁?”
寒风中,她忽然转头看着他,说:“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比我老爸管得还多。”
他有点尴尬,只好假装没听到径直向大门口走去。
他们在电台附近随意找了家小饭店坐下,然后隔着雾蒙蒙的玻璃窗,看人来人往。
“我父母已经放弃了。”梁见飞痴痴地看着不远处的路灯。
“?”
“关于我能不能嫁得出去这件事。”
项峰拿起桌上的白色茶壶,往她以及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热水:“你不是已经嫁过了吗。”
“是啊,我也是这么跟我妈说的……但她说那不算。”
他失笑:“也对。因为嫁错了。”
她抿了抿嘴,脑袋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古怪的念头:“我想如果时光倒流我还是会嫁给他的。”
“为什么?”他收起笑容,严肃地看着她。
“因为经历过他之后,我才算是对男人有了彻底的认识。”
项峰摇头:“相信我,你对男人的认识还远远没到‘彻底’的程度。”
“哦,是啊,”她夸张地拍了拍额头,“认识你之后我才算是领悟到了这一点。”
他们点的几样家常菜被端上桌子,玻璃窗上的雾气更重了,几乎看不到外面。
“看任何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最重要的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他下了一个结论。
“比如说?”
他想了想,决定牺牲自己的亲兄弟:“拿项屿来说,他聪明、自负、风流倜傥,跟他一起疯玩的时候,你完全想象不到当他一个人安静地呆在家里时,会花几个小时去想心事。其实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潜意识里对于所得到的东西都怀着质疑的态度。”
“……”
“又好比子默,”他继续道,“她内向、木讷、不擅于表达自己,她看上去傻而软弱,可我觉得她比项屿坚强,真正临到什么事的时候,她能够比项屿更早下定决心,而且坚定不移。”
她看着他,嘴角带着微笑,一言不发,就像认真听讲的学生。
“还有世纷,我想,她是一个最神奇的人。”
她露出灿烂的笑脸,让人很想捏一捏那鼓起的脸颊。
项峰拿起杯子,浅浅地喝了一口茶:“她原本是开朗、活泼的,后来不得不变得安静、沉稳,可是她又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真实的渴望,于是她有两个面,这两个面渐渐融合在一起,你不能说她仍旧是她,也不能说她完全不是她,她其实是一个新的个体。”
“……那么你呢?”听他说了这么多,她忽然问。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才回答:“我以为下午座谈会的时候你已经对我下过结论了。”
“那是恭维话,要知道你才是主角,我不过是临时被你拉出来当炮灰而已。”她翻了个白眼,开始夹菜。她大概是饿了,吃得很快,也完全没有任何顾及形象的念头。
“你前夫看到过你这样吃饭吗?”他忍不住问。
“当然……”她嘴里塞满食物,说话的时候含糊不清。
“那么我能理解他为什么移情别恋了。”
“项峰!你信不信我用筷子戳瞎你……”她瞪他,牙齿不停地咀嚼着。
他双手抱胸,像是看穿了她一样,垂下眼睛,笑容可掬地说:“你不会的。”
她还是愤愤地瞪他,可是瞪了一会儿,也只能作罢。
吃完饭出来,外面的风刮得很大,寒潮包围了这座城市,每一寸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觉得冷。项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梁见飞,她正缩着脖子往他身后躲。
他微微一笑,取下灰色围巾,转身绕在她脖子上:“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它来遮盖衬衫上的水渍了。”
她感激地点点头,整张嘴都被埋在围巾下面。
他忽然有点想抱住她,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她那张被风吹得发白的脸。
但最后,他抿着嘴,轻声说:“走吧,我还要去医院。”
他转过身,向十字路口走去,他知道她就在他身后的几步之内,因为路灯照出了他们的影子,一前一后,像两条斜斜的平行线,甚至连脚步的幅度都是一样的。
他不禁也缩了缩脖子,但并不觉得冷,在这样一个冬天的夜晚,心里仿佛有着什么让他忘记了身体的冷。
视线的正前方是一根灰白的柱子,他绕了过去,却在脚步站定的一霎那转头看向身后的人:她果然低着头,只要再踏一步,就要撞上那根柱子。
“喂!……”项峰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她的额头。
六(下)
“啊……好疼……”梁见飞看着那只正在被包扎的手,龇牙咧嘴,发出痛苦的感叹声。
“小姐,”项峰挑了挑眉,淡定道,“手掌骨折的人,好像是我。”
“是啊,”她的视线从他右手手掌转到他脸上,“但我忍不住想要感叹一下。”
在急症室值班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医生,对于包扎似乎很在行,没过几分钟项峰就感到自己的手像戴着一只僵硬的白色手套。医生背书般地讲完所有注意事项后,就把他们赶了出来。
“喂,”梁见飞问,“你的手还疼吗?”
“干吗?”
“疼的话我就放心了……”
“?!”
“至少说明你的手还有救啊,要是不疼的话,说不定就要截肢了。”
“……我现在真后悔当时没让你一头撞上去。”他冷冷地说。
“我开玩笑的,因为你从刚才开始一直没笑过。”她扯了扯嘴角。
“谁手掌骨折还笑得出来?”
她垂下头,低声说:“对不起……”
“还有呢?”
“还有……?”
“我救了你。”他抿着嘴提醒。
“……谢谢!”
项峰终于露出笑容:“好吧,反正我今晚是跟医院脱不了关系了……”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向住院部走去。
“对不起,”梁见飞再一次说,“要不是我,你就不会……”
“是啊,我很后悔今晚跟你一起吃饭。”他半开玩笑地说。
“其实我本来约了世纷的,但她临时打电话来说有事不能来了。”
原来,她约的人是世纷。
他们搭上电梯来到六楼,各种婴儿的啼哭声从病房内传来,子默住在倒数第二间,项峰用左手轻轻敲了敲门,项屿来开门,然后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孩子刚睡着。”
项峰点点头,看向子默,她躺在床上笑嘻嘻地跟他挥手,脸色比起几天前已经好多了。
“袁世纷,”梁见飞指着站在婴儿床边的人,“你怎么在这里?”
“我傍晚来的,”世纷压低声音,“项屿要去给宝宝买东西,我留下来照看子默,所以没空跟你一起吃晚饭。”
梁见飞转头对项峰说:“罪魁祸首是世纷,因为她失约了。”
世纷虽然不明就里,还是竭力为自己脱罪:“是因为项屿说要出去买东西,所以我才留下的。”
项屿一脸莫名:“我只是出去买个尿布。本来上午就要去的,但项峰没来,所以只能等到下午你来的时候才去……”
“等等等等,”项峰终于开口,“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上午睡过头没来医院,所以你走不开去买尿布,等到下午世纷来的时候,你就让她留下,自己出去了?”
项屿点头。
“至于世纷,本来约了梁见飞吃晚饭,但是因为在这里耽搁了,所以只能失约?”
世纷点头。
世纷要是没有失约,他和梁见飞就不会一起吃晚饭,如果他们没有一起吃晚饭,他的手就不会骨折。
也就是说,他的手之所以会骨折,是因为他早上睡过头了,而他之所以睡过头,只是因为他在昨晚睡觉之前喝了一杯牛奶!
他哭笑不得,每一个环节终于圆满地连接在一起……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
“你的手怎么了?”项屿终于发现了他那只被白色纱布缠绕的右手。
“没什么,”他苦笑着回答,“这无关紧要……”
项峰的残障生涯从这一天正式开始,对于一个毫无准备的人来说,生活一下子变得困难起来。比如他不得不每天去楼下的理发店洗头,除了要忍受店员的聒噪之外,还要忍受自己的头发变得像隔壁那只雪纳瑞。又比如写作的时间比过去缓慢了好几倍,他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在打字上,一天下来身心都感到疲惫不堪。
但另一方面,“乐趣”也在不断增加之中……
“一杯咖啡,速溶的,在冰箱旁的柜子里,记得加两份奶精和一包糖。”他靠在沙发上,左手手指操纵着电视机遥控器,上午的电视节目大多是新闻和财经类的,来来回回地调了几遍,才选定一个回放老电影的频道。
听到这句话,原本正在扫地的某人缓缓直起腰来,在心里咒骂了一番才放下扫帚走进厨房。
“别忘了洗手。”他叮咛道。
“……哦!”梁见飞卷起衬衫袖口,打开水槽上的龙头。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即使只是一个背影,都显得心不甘情不愿。他不禁笑了——很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喏!”
五分钟之后,一杯符合要求的咖啡被端到项峰面前,他动了动眼珠,示意她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然后继续看他的电影。
“嘿,这片子叫什么?”安静了一会儿,某个声音说,“让我想想……”
“……”
“是不是‘肖申克的救赎’?”
“……”
“这是摩根·福里曼吗?这十几年来他都没怎么变,你知道吗,他最近离婚了……”
“……”
“男主角我觉得很眼熟,”她又一副陷入深思的样子,“你觉不觉得他很像某人?……”
“……”
“就是那个‘达西先生’……但我记得那是一个英国演员……”
梁见飞充满思考的双眼终于投降了项峰,后者正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
“梁小姐,”他的视线在地板上扫了一圈,冷冷地质问,“你地扫完了吗?”
“……”她龇牙咧嘴,然后在他的监视下重新拿起扫帚,“我是苦命的灰姑娘!”
“认命吧,”项峰优雅地端起桌上的咖啡送到唇边,“没有王子会来救你的——噗!”
他瞪着这杯烫得他舌头发麻的咖啡,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梁见飞!”
“怎么,”她一边扫地,一边耸肩,“你又没说不能用99度的开水冲咖啡。”
两年来,项峰第一次感到自己和梁见飞的生活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每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来他家报到,他们一起吃午饭和晚饭,她被要求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不过当然,这个“任何”是有一定限度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是丰富,而不是忙碌。
交稿期限变得紧迫,她主动要求帮他打字,起先他很不习惯,当一个个文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然后由她输入电脑,他觉得像是把自己的脑袋劈成两半展示在她面前,思绪都无法很好地连贯在一起。可是慢慢的他习惯了,整个周末他们都在一起写稿,他第一次在创作的同时得到读者反馈。
“我不认为女主角在这种时刻会说这样的话。”梁见飞打字的手势像在弹钢琴。
“为什么?”
她停下来看着他:“如果她真的爱他的话,会先试着忍受。”
他对她投去疑惑的目光:“但她很坚强——”
“——再坚强也一样,如果真的爱,女人十有八九是想要保全自己的家庭和爱情。”
他看着她,忍不住问:“那么你呢?”
她怔了怔,转过身去对着电脑屏幕:“……我也是一样的。”
“……”
“而且,我一点也不坚强。”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轻轻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
她笑起来,回头看着他:“那是因为面对你的时候如果不让自己变强,就只有痛哭流涕的份。”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直到她重新转过身打算继续开始的时候,他才用低沉的声音问:“离婚真的让你对感情失去信心了吗?”
她背对着他,没有回答,手指在电脑键盘上来回滑动,像是钢琴手在准备演奏。
“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只是觉得,现实太残酷了。”
“残酷?”
“是啊……我所坚持的东西,被证实难以实现,难道不残酷吗?”
“但你还坚持着。”
“……没错。”她背对着他,但脸颊轮廓的变化让人看得出她在微笑,但也许是苦笑。
“也许只是因为你没遇到对的人。”他轻咳了一下,很想伸手去捏她那微微鼓起的脸颊。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对的人’!”
他没再说话,她回头望,他用食指抚着咖啡杯杯沿:“梁见飞……”
“?”
“你该不会是……还在爱着他吧?”说这话时,项峰的手指轻轻颤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