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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日记》(完)+作者:春十三少

_2 春十三少(现代)
  “你不是真的这么恨他吧?”
  “当然不是,”她哭笑不得,“我为什么要恨他?”
  她只不过是……不怎么喜欢他罢了。
  “项峰这样的男人,市面上已经很少了。”汤颖拿出精致的圆镜,摆弄了一下耳边的长发。
  “恕我并不了解市场行情。”
  IT girl收起镜子,用指关节托着下巴,姿势优雅:“那拜托你偶尔也了解一下嘛。”
  见飞苦笑,没有回答,只觉得眼前这张脸孔很具有诱惑力,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有足够的定力能把持得住……可是,她觉得项峰可以。
  因为他对女人不感兴趣,甚至觉得讨厌,她一度怀疑女人在他眼里都是邪恶的,所以他书中的凶手大多是女人,而且是一个比一个狠毒的女人。
  “话又说回来,”见飞抬了抬眉毛,“你为什么不去坐在第一排,偏要跟我挤在角落里?”
  汤颖微微一笑,眼里有转瞬即逝的得意:“不一定是坐在第一排才能引起某人注意的啊。”
  见飞皱了皱眉头,朝四周张望了一下,这才错愕地发现,所有人都集中在会场的前半部以及右侧,她们周围几排以内都再无一个人影。
  “我敢说今天项峰一定对我印象深刻,因为我还有一件法宝。”汤颖像模像样地拿出记事本。
  “?”
  “就是你。”
  见飞刚想说什么,台上就响起了说话声,会议负责人先是讲了些客套话,接着就开始迎接嘉宾,先是几个刚出道的年轻作者,项峰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出场。现场免不了又是一阵掌声雷动,他露出亲切的笑脸,亲切到……她几乎要怀疑台上的是不是他呢!
  项峰最近真的开始走颓废的艺术家路线,下巴和脸颊两侧都是青色的胡渣,长到耳朵下面的头发被工整地夹在耳后,但额前仍不规则地散落了一些,看上去也有颇点落拓和不羁的意思。不过,比起前几天,他的脸色好了很多。
  见飞怔怔地盯着项峰看了一会儿,就兴致全无地低下头继续读那本书,台上的声音时时传到她耳朵里,但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肆无忌惮地沉浸在小说世界里,直到汤颖在她耳边轻声说:
  “喂,你右边咯肢窝下面怎么破了啊。”
  “不会吧……”
  她一边举起右手,一边顺势观察着,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啊,西装外套好得很呢。
  “那么,那位深蓝色西装的……小姐,既然已经举了手,就请提问吧。”项峰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跟之前的低沉不同,此时尽管他脸上仍是面无表情,但口吻却饶有兴味。甚至于,他最后还特地补充了一句“不用客气”。
  梁见飞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在彻底明白过来之后,忍不住狠狠瞪了汤颖一眼。那只举起的右手有点僵硬,她悻悻地放下手臂,已经有勤快的现场工作人员把麦克风递过来。接过麦克风,见飞缓缓起身,会场里大部分的人都对她投来了注目礼,她不禁有点怯场。然而不经意间,她瞥见项峰那隐约带着笑意的眼神,于是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说:
  “是这样的,我想问的问题是……您依旧认为女性比男性更容易犯罪吗,但为什么现实生活中的罪犯以男性居多?”
  会场里一下子涌出了细碎的说话声,与会者开始三三两两地议论起见飞提出的问题。
  项峰凑到麦克风前,面带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说:“这个问题,就好比问一个男人为什么喜欢看沙滩上的美女一样。”
  说完,他顿了顿,台下立刻爆发出一片友善的笑声,接着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想听听大作家的回答。
  “男人很喜欢观察女人,我也不例外,所以当我在心里勾画某个人物形象的时候,女性出现的比例超过50%,因此会出现你所说的那种情况,”他看了看她,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不存在任何的偏见或者歧视。至于说现实生活,我想,我还是倾向于男性更容易冲动犯罪,而女性则很有计划性。”
  见飞傲慢地撇了撇嘴,连一个客套的微笑也懒得给他,便径自坐了下来。她不是真的想问出什么问题让他出丑,因为根据她长久以来的经验,他很少有——或者几乎没有——出过丑,她只是想跟他唱唱反调,仅此而已。
  原以为这个问题会就此结束,没想到项峰补充了一句:“今天恐怕没时间多作讨论了,不过梁小姐如果还有其他的问题,我很乐意在每周二下午的电台节目中跟你继续探讨。”
  注目礼再一次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这回大家都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在说:啊,原来她就是那个梁见飞呀……
  尽管心里的怒火开始翻滚,但脸上仍泰然自若,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毫不在意。
  “他真的好帅!”汤颖凑过来在她耳边说。
  见飞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在汤颖那双镶满了银色亮片的高跟鞋上狠狠踩了一脚,在收到一阵喊痛的低吼声后,满意地继续低头看书。
  会议一结束,她就背上背包转身走出会场,汤颖像粉丝一样热情地涌到台前去找项峰签名了。外面依然下着雨,她站在酒店门口,看看几十米外自己那辆深蓝色的休旅车,又看看自己的裤管,咬着牙愤恨地吼了一声。
  这是她和他的另一种角色——有时候她觉得这实际上是他们最根本的角色—— 一对爱唱反调的男女。她曾试着说服自己以平和的心态去理解这个不可理喻的男人,但是很难。
  回到家的时候,见飞抬头看着墙上的钟,已经五点半了,她先是打电话订了一份外卖,接着把深色西裤换下来,浸泡在洗手盆里,上面的泥渍很快就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
  她给自己泡了杯暖暖的柚子茶,坐在书桌前,开始上网。
  【人身上真的可以有一副开关吗,遇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还要随时准备转换心情。我想我做不到,我只能一心一意地扮演一个角色,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那都是属于我的角色。
  会不会,那些身上有开关的人,活得更自由?还是更疲惫?
  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正一心一意扮演着的,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已经三十岁了,爱过一个人,离过一次婚,背负着家人寄予的厚望,也承受着各种巨大的压力;她很开朗,甚至比离婚之前更开朗,她努力工作,她有能力负担看上去还算精致的生活;她必须时不时地去跟各种男人见面,敷衍地了解彼此(只是了解,不是理解),她还要承受那些男人当得知她离过婚时或失望或惊讶的眼神,她要装作“那没什么大不了的”,继续微笑,如果男人们就此打退堂鼓,她还要安慰自己说,是他们浅薄罢了……
  但其实,我并不想演这个角色—— 一点也不!如果可以,我只想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躺在沙发上看一本书。
  真的,仅此而已。
  Alpha】
  网页画面上有一个闪烁着的信封的标志,说明有人在网站上给她发消息。她发布了日记,然后点开那个信封,是她的好友林宝淑发来的,短短的一句话:
  “喂,你知道吗,池少宇回来了。”
【谎言】
  二(上)
  【12.14 谎言
  1995年,金里奇的母亲接受电视采访,过程中,记者追问金里奇对于希拉里的看法,这位不擅掩饰的老太太起初不肯说,但记者鼓动她:“你可以悄悄告诉我,只有你知我知。”老太太信以为真,附在记者耳边说:“她是条母狗——这是他对她唯一的评价。”这当然不可能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新闻被播出了,而且就在金里奇就任美国众院议长的那天,可以想见,这是一条多么轰动的新闻,记者说了谎,遭到舆论的一致谴责,可是更多人对此兴致勃勃。
  同样是这位记者,在1972年的“水门事件”中却表现得很出色,连续几个清晨去堵截尼克松的助理,以翔实的报道赢得人们的尊重。记者的名字叫做宗毓华,1993年她成为CBS晚间新闻的联合主播,也是美国主流电视网晚间主播位置上的第一位华裔女性。
  是什么让她选择谎言?
  因为她需要一则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耸人听闻意味着收视率,而收视率意味着丰厚的广告收入——也就是钱。
  CBS在那次报道后不久解雇了她,但她仍活跃于主流电视网,并且继续大出风头,可见从某种程度上,业界追求轰动性多过道德准则。
  看到这里,有些人不禁要问,谎言带给我们的真的都是灾难吗?可是我为什么还看到了权利、利益甚至是希望?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靠谎言维生,那么它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要不相信,这样的人多的是,就比如——
  我。
  Beta】
  项峰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眼角,依稀可以从巨大的落地窗的玻璃上看到黑暗中自己的倒影,他没有开灯,脸上映照着电脑屏幕散发出来的惨白的光芒,有点可怖。
  他疲惫不堪,从上周一开始,严重的感冒症状让他几乎不能思考,梁见飞打电话来问他要稿子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有这么一件事。他不得不花了两个晚上赶出一部分内容,然后又是接二连三的工作,电台节目、研讨会……等等等等。他去医院配了些药,症状消除了,但是病还没有好,整个周末他都在昏睡中度过,直到今天下午,他强迫自己起来继续工作。
  他的职业是作家,他写的侦探小说被称为畅销书,为了保持灵感,他必须无时不刻地观察生活。他依靠笔下人物所编织的一个又一个谎言叙述着不同的故事,就像日记中说的,他靠谎言维生。
  他基本上是个做事很有计划性的人,比如家里的油盐酱醋茶什么时候该去买,比如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拜会相熟的朋友,又比如,每一篇约稿、每一个工作,都被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工作簿上,几乎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但是梁见飞这一次的约稿他彻底忘了,因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记下来。他隐约记得,她最初跟他说这件事,是在他新书的宣传会上。
  那天下午,他沉默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各路媒体记者都摩拳擦掌地准备进行访问,虽然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场面,他还是无法彻底习惯,仿佛即将把自己□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每一次面对大众,他总是不自觉地露出友善的微笑,他看过关于自己的访问,照片也好、视频也好,都显得很温柔,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这样的……
  “房间怎么这么小!”梁见飞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拿着新书和一叠资料,胸前挂着一张工作人员的铭牌。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喝起来,样子有点粗鲁,甚至能听到“咕咚、咕咚”的声音。
  项峰没有搭话,也许他想说的,但是看着那些黑压压的人头,他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要喝吗?”她对他举了举手里的瓶子,“后面还有一箱。”
  “我有了。”他轻声回答,就放在他脚下。
  “哦,”她也把瓶子放在脚下,然后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我之前已经跟那些家伙都打过招呼了,叫他们不要问没头没脑的问题。”
  他抬了抬眉毛,半侧过脸看着她:“怎么算没头没脑?”
  她耸肩:“就好比说……凶手为什么等了五年才下手之类的,这种问题不是很讨打吗,等待当然是因为没找到机会,难道是在等技能修满一定等级啊。”
  项峰不禁被她逗笑了,缠绕在他头顶的阴霾被一扫而空:“那么请问怎样的问题才不讨打?”
  她用笔抵着下巴,想了想说:“嗯……比如你最近跟那个女明星的绯闻啊,或者干脆问你是不是同性恋。”
  “……”
  她跟他做了个搞怪的表情,像是故意气他。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在追求曝光率这方面的专业性,”他苦笑,“那么你成功了。”
  “谢谢。”她没有谦虚。
  这段对话以梁见飞低头开始打电话暂告一个段落,等她打完电话开始在纸上写着什么的时候,项峰忍不住开口说:
  “那不是真的……”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关于那个……女明星。”他抿了抿嘴,尽量表现得坦然。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停顿了几秒钟,才问:“你是说,那段绯闻?”
  “嗯。”他转过头看着别的地方,像是很不经意才提起这件事。
  “天呐,当然不是真的,谁会相信……”
  “……”他又转回头看着她,有点惊讶,他很想知道她何以会如此肯定。
  “某某某的男友应该是某某某才对啊,他们的关系一直很稳定,大家都知道,真是郎才女貌,怎么可能是你……”她如是回答。
  项峰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忍住要掐她脖子的冲动,就好像他也不记得她后来说要跟他约稿的事,其实他听到了,可是当时他正在思索着另一件事,那就是:
  她闯进来,跟他说这些话,有什么意图?
  会不会她远远地察觉到他的紧张,会不会她早就明白他根本不擅于应付这样的场面,会不会,她知道在内心深处,他并不是什么老练的畅销书作家,而是一个当站在聚光灯下仍会感到羞怯的“男孩”罢了……
  他双手抱胸,低下头忍不住苦笑,会吗,她真的会吗?
  “快开始了,”梁见飞低头看了看表,“记住,要是有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打个暗号,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帮你挡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不时在四周张望着,没有看他,可是手却轻轻在他手臂上拍了拍,然后拿起矿泉水瓶,起身走开了。
  项峰看着梁见飞的背影,抿了抿嘴,不想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有什么特别。他想喝水,伸手在脚边摸索了一会儿,拿起瓶子打开瓶盖,但他忽然又停下手上的动作,因为发现瓶子里竟然只剩下半瓶的水,而他刚才只喝了一口而已。
  ……一定是那家伙拿错了。
  可是,他没有放下瓶子,迟疑了一秒钟,仍然凑到嘴边喝起来。
  就算拿错了……又怎样?
  笔记本电脑旁的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八点过五分,项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远处的电视塔,一种很少有的寂寞油然而生。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拿起书桌上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梁见飞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听上去都很警惕,并且这种警惕有可能是针对他的。
  “我饿了。”他说这话时,异常平静,大概没有人会以为他在撒娇吧。
  电话那头是片刻的沉默,他猜想梁见飞此时恨不得把他剁成肉酱。
  “想吃什么……”然而她只是拉长了声音,无奈地问。
  “老样子。”
  “哦……”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也许是想控诉十二月的夜晚是多么寒冷,好让他放弃命令她的权利。但他没有给她时间控诉,说了句“再见”就挂上电话。
  项峰把手机丢回书桌上,依旧站在窗前,可是这一次,倒映在玻璃上的眼睛明显多了几分神采,他嘴角有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弯度,不可否认的是,心情变得好起来。
  编辑和作家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尤其是畅销书作家。两年来,梁见飞几乎做到了对他有求必应,不过另一方面,他们仍是两个无法共存的对立面。她几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在跟他唱反调。
  挂钟显示九点的时候,门铃响了,项峰把写到一半的稿子保存起来,然后去开门。梁见飞穿了一件有点宽大的羽绒外套,手里拎着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瘪着嘴站在门口,她的鼻尖有点红,大概是买馄饨时站在风里被冻到的。
  他让开门,她大方地走进来,没有一点要换鞋的意思,即使他每次都会从鞋箱里拿出拖鞋丢在她面前,但她还是我行我素。
  没错,她就是要跟他唱反调!
  “下一期杂志连载的稿子能够准时交吗?”看到他电脑屏幕上的字,梁见飞问。
  他暗自叹了口气,她真的一点也不可爱,满脑子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我敢保证你会是那种小孩最讨厌的妈妈。”他从她手里接过袋子,拿进厨房,悉数倒在碗里。
  “你才是妈妈最讨厌的小孩!”她不假思索道。
  项峰站餐桌前,用犀利的眼神瞪她。
  “哦……对不起……”她想到什么似地抿了抿嘴,尴尬地道歉。
  他低下头,在漆着乳白色钢琴烤漆的桌面下寻找银色汤匙。
  项峰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妈妈就撇下他和弟弟,离家出走,长大后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父母,别人也很少问。梁见飞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她除了是他的责任编辑,是他电台节目的搭档,也是他弟弟项屿的同学。
  所以其实,她应该知道他不少的事。
  梁见飞大概以为他还在生气,于是期期艾艾地走过来,靠在吧台旁,观察他的表情。他用眼角瞥着她的一举一动,有点想笑,但脸上却保持了一贯的严肃。
  “你要一起吃吗?”他问她。
  她摇头。
  他安静地吃,她也安静地呆着。
  “梁见飞,我问你……”
  “?”
  “你每天除了工作之外,就再也不做别的事吗?”
  她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想了想,回答:“也有的吧……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
  “可是在我看来,你就是一直在工作。”
  “你是想抱怨我随时随地跟你追稿吗?”
  “不是,”项峰垂下眼睛,看着汤匙里的馄饨,“我只是奇怪……”
  “?”
  “怎么会有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当我晚上想吃东西的时候,她就能够在半小时内出现在我面前,”他看着她,在她想开口反驳的时候继续说道,“那是不是代表,她其实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浪费?”
  梁见飞低下头,摆弄起铺在吧台一角的桌旗:“这样难道不好吗?”
  “你有没有想过去做点别的什么?”
  “你指什么?”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任何你有兴趣的事,”他顿了顿,又补充,“但不包括跟我吵架。”
  她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甚至笑出声来:“哈,谁会喜欢吵架!”
  “但我觉得你一直很乐在其中……”他瞪了她一眼。
  “大作家,你太高估自己了!”她也瞪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试着……”他仍然垂着眼睛,像是很专心地在吃东西,“恋爱呢?”
  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
  “?”
  “现实比虚构更残酷。”
  项峰皱了皱眉头:“为什么要用‘更’,现实本来就比虚构残酷啊。而且,基本上我认为这句原话应该是‘现实比虚构更匪夷所思’。”
  梁见飞翻了个白眼,说:“我想说的重点是‘现实’和‘残酷’,而不是‘更’——再说你就当作我说的是对的又能怎样!”
  他皱着眉,但是勉强接受了她的说法:“可是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努力——对于……这方面。”
  “怎么会呢!”她像是蒙受了极大的不白之冤,“我几乎每个月都要被迫认识一到两个男人,每一次我都把自己打扮得像圣女一样!”
  “你是真心想去吗?”他一针见血。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你不要用一种老爸的口气教训我,你自己还不是半斤八两!”
  项峰瞪她:老爸?会吗?
  “活了三十三年却没有谈过恋爱的人没资格说我。”她瞪回来。
  他低下头喝了一口汤,轻描淡写地说:“谁说我没有……”
  梁见飞愣了愣,好像他刚应验了那句话:现实比虚构更匪夷所思。
  “大作家,可以跟我形容一个那个不幸的女人吗?”她拨了拨肩上的头发,这个动作让她看上去很有女人味。
  项峰的脸色忽然沉下来,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轻声说:“她……她已经死了……”
  整个客厅也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到他用银色汤匙舀汤的声音。
  “对不起……”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二次跟他道歉,并且这一次,更诚恳,甚至带着无奈与同情。
  项峰抬起头,毫无预警地对梁见飞露出一个得逞后温柔的微笑:“没错,在我心里……”
  “?”
  “在我心里,她已经死了——尽管她的肉身嫁给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并且搭飞机去了洛杉矶。”
  梁见飞脸上不出意外的是被耍了之后的勃然大怒,可是她又不敢真的对他咆哮,所以她只是龇牙咧嘴,恨不得用眼神杀了他。
  项峰把碗放进水槽里,转过身看她,脸上忍不住还带着微笑。
  “你觉得捉弄我很好玩是吗?”她板着脸。
  他耸耸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半开玩笑似地说:“你的这件外套太大了,是在为自己变胖做准备吗?”
  梁见飞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到客厅的另一头去看他的深海鱼缸,回答得很漫不经心:“这是我前夫的衣服,今天出门前随手拿的。”
  那鱼缸里的海草和水生物都是他花了很多精力养的,她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用手指跟着里面的鱼一起移动。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还留着他的东西?”
  他的声音沙哑到,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梁见飞含糊地应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跟他谈这个话题实在无聊:“嗯,只是忘记扔了……”
  说谎!
  这天晚上项峰原本是想送梁见飞回去的,怎么说她也是为了他的一句话冒着寒风来的,但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只是打开门目送她出去,然后说了句“路上小心”。
  关上门,他又看到了落地窗上倒映的自己的脸,竟然死板得吓人。
  让她自己回去吧,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再说……她还穿着那件忘记扔的滑雪衫呢,怕什么!
  晚上临睡前,项峰接到弟弟项屿的电话,说要把“小白”送到他这里来,子默却在旁边大叫不准。
  “小白”是只柴犬,本来是项屿买来哄子默的,可是子默怀孕以后,这小子又千方百计要把狗送到他这里来。
  夫妇二人在电话那头争执起来,项峰拿着电话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又去关鱼缸的灯,然后回到卧室关上门,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才听到项屿说:“好吧,暂时不送了,但是如果下次体检指标还是高的话,就一定要送走。”
  子默大概答应了,项屿轻叹了一声:“没事了。”
  “你这么晚打电话给我就是让我听你们吵架?”项峰有点不耐。
  “……反正你还没睡。”
  “你还真够有良心的。”
  “感冒好了吗?”
  “没有。”
  “要我带你去医院吗?”
  “别说得那么肉麻,你什么时候想起来还有我这个大哥?”
  “哥……”项屿欲言又止,“你今天……”
  “?”
  “没什么……那,周末一起吃饭。”
  “看我有没有空。”
  挂上电话,项峰拿起床头的书,翻了一会儿,又放下,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梁见飞的声音带着高度警惕,大概是害怕他在这么晚又要提什么吃宵夜的要求。
  他不禁想笑,是苦笑。
  “你到家了?”
  “嗯!而且已经睡了。”
  “你放心,我没有要叫你出来跑一趟。”
  “……”
  “我只是看看你有没有到家。”他想自己的声音应该很生硬。
  “哦。”
  “……梁见飞。”
  “?”
  “有些东西……该扔的还是要扔。”
  “啊?……”她一时茫然。
  “再见。”他放弃地挂上电话。手边的书静静地躺着,他却再也没有要翻开的意思。
  作为一个侦探小说家,他早已习惯于直面人性的丑恶,那些植根于人内心深处的恶意总是能被他轻易地发现,久而久之,他开始变得无动于衷。
  他的心胸并不狭隘,也不喜欢捉弄人,可是却喜欢看梁见飞被他耍得团团转的样子,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想起人性的纯粹。
  不错,她的确喜欢跟他唱反调——而且总是不遗余力——但她既不复杂也不难懂,最重要的是,隐藏在那副擅于挖苦人的嘴脸下的,其实是一颗善良的心。
  二(中)
  “又到了每周二下午‘地球漫步指南’的时间,不由地感叹地球上的时间过得真是快,”徐彦鹏今天戴了一副有点搞怪的绿色眼镜,“我是彦鹏,跟我一起在这里主持节目的是两位‘不共戴天’的地球人,下面让他们跟各位打个招呼吧。”
  坐在最左侧的梁见飞隔着徐彦鹏那稍微有点发福的身躯,看了最右侧的项峰一眼,后者很绅士地做了个“你先请”的动作,他的身体随着旋转椅微微地摇摆着,说明此时此刻这位小说家心情还不错。
  “大家好,我是见飞。”
  “我是项峰。”
  “这句‘不共戴天’有点言重了,”梁见飞嘴角噙着笑意,看了徐彦鹏一眼,“其实我们只是……‘势不两立’罢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都习惯于项峰和梁见飞这种类似于“死对头”的关系,而且他们自己也常常会调侃这一点。但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糟——当然也绝对不见得好。
  “本周地球上有什么新闻呢?”
  项峰双手抱胸,看着面前的稿子,说:“本周的新闻都是关于——谎言。”
  为了避免这对“不共戴天”或“势不两立”的男女利用新闻在节目中挖苦或攻击对方,从半年前开始,节目策划人兼主持人的彦鹏就要求他们分别负责不同期的新闻搜集,于是项峰的主题终于不再是失婚妇女的变态心理调查,而梁见飞的也没再纠缠于侦探小说家的怪僻上。
  “哥本哈根气候会议召开,‘全球变暖是世纪谎言’的论调又被提起;一项网站问卷调查揭示,在旅行中德国人最爱撒谎;另一条关于谎言的新闻是,泰格伍兹身陷婚外情,谎言被一一揭穿,球迷大感失望。”
  项峰顿了顿,继续道:“戈尔在2000年竞选美国总统失败后,成功地将自己从一名美国政治人物转变为第一个全球环保名人。戈尔06年拍摄的纪录片《不可忽视的真相》公映后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自己也同时获得07年的诺贝尔和平奖。
  “但在戈尔的电影上映一年之后,英国一个电视节目制作人马丁· 德金拍了一部和他唱反调的片子《全球变暖的大谎言》,用列举数据,采访科学家的方式,试图说明全球变暖是由于太阳辐射的变动引起的,与人类排放温室气体无关,而且环保主义者在以此名义干扰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如今全球气候大会在哥本哈根召开,这个疑问又被提出来,引起各国广泛关注……”
  项峰停下来看了两位搭档一眼,但那两人要么盯着屏幕打哈欠,要么干脆关了麦克风在嚼鱼片干,脸上清楚地写着两个字:无趣。
  他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话锋一转,侦探小说家那种与生俱来的捉弄人的本性又开始显现出来:“那么,你同意这种观点吗,梁见飞小姐?”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他,半截鱼片干突兀地挂在嘴唇边,因为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把矛头转向自己,所以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惊愕”来形容。
  “还是说你有其他的观点?”他看着她,笑嘻嘻地说,像是“好心”地为她争取时间。
  梁见飞一边努力吞着鱼片干,一边打开麦克风,用还算清楚的口齿接道:“事实上……是的。”
  “哦?”他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引起全球气温变暖,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既不是温室效应,也不是太阳辐射喽?”
  她眨了眨眼睛,定下心神,思考后认真答道:“也许是因为我们的节目太受欢迎,整个太阳系的行星们为了能更好地接收我们节目的信号,不惜改变自己的行进轨迹,向地球靠拢,我想这其中应该也包括太阳。”
  说完,她又兀自想了想,仿佛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妙,不禁得意地笑起来。
  项峰翻了个白眼,刚想调侃她,一直如蜡像般端坐着的彦鹏却突然动了动手臂,说:“见飞,我不得不指出你刚才那段话里的错误……”
  “?”
  “那就是,”徐彦鹏一脸不可冒犯的严肃,“我们的节目可不止在太阳系里受到欢迎!根据最近统计,‘地球漫步指南’已经从太阳系一跃成为银河系收听率最高的广播节目!”
  “……”
  他志得意满地大笑了两声,才催促项峰继续念新闻,后者为了不让自己的耳朵遭罪只能继续读稿件。
  “……德国人的严肃、严谨和守时世界公认,但最近的一项调查显示,‘爱撒谎’也将成为德国人的一个标志,尤其是正在旅行途中的德国人。
  “在一个名叫‘欧泊多’的网站,一项在线问卷调查显示,在旅行中的谎言频率和说谎后的厚脸皮程度方面,德国人堪称世界冠军。调查显示,78.9%的人表示不会为旅行时的谎言感到后悔。还有22.5%的被访者承认,在旅行中曾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另外,17.8%的德国旅游者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艳遇的好机会,而闭口不提家中的另一半。如果遇到了自己心仪的对象,德国人还特别擅长根据对方的喜好装成熟或者装嫩。30%的被访者承认曾有谎报年龄的经历。”
  项峰才读完,梁见飞就开口说道:“可是为什么德国人会给人这种平时不爱说谎的印象呢?”
  “因为德国人大多比较严谨,不苟言笑。”他接话。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她舔了舔嘴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里还有残留的鱼干片,“有些人,每天梳个一丝不苟的发型——”
  项峰看似不经意地低下头,原本被好好地塞在耳朵后面的头发滑落出来。
  “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
  他摘下眼镜,自然地揉了揉眼角。
  “穿件衬衫加毛衣外套——”
  他大概觉得闷,所以解开条纹衬衫的钮扣,又脱下黑色毛衣外套。
  她呶了呶嘴,继续道:“——就以为自己衣冠楚楚,其实不过是‘衣冠禽兽’罢了。”
  项峰轻咳几下,不紧不慢地问:“那么梁小姐以为怎样的才不算‘衣冠禽兽’呢?”
  “——喂喂,我已经忍了很久,”彦鹏忽然粗暴地打断他们,“最后那条关于老虎伍兹的新闻呢,这么重要的新闻全银河系都在默默等待着,谁要听你们在这里讨论德国人是不是爱说谎!”
  “……”
  见两人都不出声,他满意地往椅背上一靠:“好了,请继续吧。”
  背景音乐空放了一会儿,项峰重又戴上眼镜,读道:“地球最顶尖的高尔夫球选手泰格伍兹近日身陷桃色新闻,经过各路媒体的穷追猛打,最后得出结论,这位杰出的高尔夫球选手的婚外情对象高达十数人,而这还在轰轰烈烈进行着的风波是由一场车祸引起的。”
  从节目开始就一直无精打采的彦鹏开始吹起口哨,好像参加狂欢的球迷一般,项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心底叹气。
  “我曾经认为他是个神奇的男人,”徐彦鹏顿了顿,仿佛在感慨,“现在,我还是认为他是‘神奇’的男人……”
  “我有个小小的疑问,”梁见飞拨了拨头发,“究竟,男人是如何看待另一个男人出轨这个问题?”
  “嗯……我认为这个问题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来回答。”彦鹏耸耸肩。
  “哪两类?”
  “即是说,要看这个男人是‘曾经出轨’还是‘从未出轨’。”
  “……”
  “前者通常不以为意,后者则比较重视。说得直白一点,出过轨的男人更多的是抱着原谅的心情去看待别人的出轨,而从没出轨的人会觉得这是比较严重的问题。”
  “那么……”梁见飞随着转椅转了个圈子,又回到麦克风前,“项峰先生……”
  “?”从刚才开始就没想要加入这个话题的人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如果现在彦鹏告诉你他出轨了,你会对他说什么?”
  侦探小说家沉吟片刻,平静地回答:“那个不幸的女人是谁?”
  每一次直播结束,项峰都会去走廊角落里倒一杯温水,坐在长椅上喝完后才离开。彦鹏有时会坐在他旁边抽支烟,两人聊一会儿,最后告别。那是他们在工作以外唯一的交流,异常短暂,仅是一支烟的时间。
  梁见飞嚼着鱼片干从播音室里出来,视而不见地走过他跟前,到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间去。她走路的时候步子轻快,像是一阵风。
  他忽然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也是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编导领着他去播音室,中途停下来,指着一个头发乌黑的女人说:“这位是某某出版公司的编辑,跟你一样也是节目的嘉宾。”
  他打量她,那家出版公司他很熟悉,却从没见过她。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很稳健,丝毫没有小编辑遇到大作家的惊惶失措,他点点头,说“你好”,她也微微一笑,说“你好”。那一刻,他才看出她其实是紧张的,也许手心还流着汗,可眼里却没有一丝颤抖。
  后来,侦探小说家敏锐的洞察力告诉他:这是个死要面子的女人。
  再后来,她成了他的责任编辑,像是命运跟他开的玩笑。
  他知道出版公司为什么派她来,因为之前的那几任都曾被他气哭过,没有人愿意来接他这个“烫手山芋”,可是又不得不接。
  “喂,”梁见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洗手间出来,走到他身旁,“你病好了没?”
  “几乎。”他把一次性纸杯折起来,丢在垃圾箱里。
  “嗯……那个……”她踌躇着,支支吾吾地。
  “?”
  “你……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他看着她,眯起眼睛:“我没听错吧。”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生硬地回答:“别误会,不是我要的!是我表姐。”
  “你表姐?”
  “就是上次研讨会时坐在我旁边的……”
  “哦,”他恍然大悟,“是她。”
  “……你记得?”她皱了皱眉,仿佛不太相信。
  “嗯。”
  那个女孩很动人,也很高调,应该很少有人没注意到她。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觉得吃惊:“上次没能要到你的签名,她就来缠着我……”
  他苦笑一下,问:“你的意思是说,作为我的责任编辑,你竟然拿不出一本我签过名的书?”
  “这有什么稀奇,全都送掉了啊。”
  项峰挑了挑眉,瞪着眼前这个理直气壮的女人,她不把他当一回事,除了工作上的受制于人,她几乎想要在其他任何的时间里都彻底忽略他的存在——这让他感到恼火,异常地恼火。
  “我没空。”
  他说不出“我不签”这样孩子气的话,所以只能用“没空”来代替。
  梁见飞立刻瞪大眼睛,皱起眉,微微鼓着两颊,大概不明白他怎么又忽然对她发难,机灵的眼睛转了转,像在思索着逼他就范的办法,可是看那副表情,大约始终也没找到对策。
  她咬了咬唇,放低姿态说:“……怎么会呢,签个名不过几秒钟而已。”
  “……”
  见他没反应,她又补充道:“我书都带来了,就在包里。我表姐可是你的忠实粉丝……”
  他抬眼瞪她,一直瞪到她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梁见飞!”彦鹏和另一个人站在播音室前一起抽烟,那个人他也认识,是彦鹏另一档很受欢迎的电台节目里的搭档。
  “啊?”
  “一起吃晚饭吗,我们前两天发现了一个很好吃的路边摊。”徐彦鹏一说到吃,马上眉飞色舞起来。
  “哦……好啊。”她双手插袋,用力点头。
  “那个……项峰要不要也一起来?”彦鹏问得有点迟疑。
  项峰倏地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我还有事,谢谢。”
  说完,他朝讪讪地立在那里的两个男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其实,不止是他的小说,他的生活中也充满了谎言。而且往往撒了一个谎,就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弥补。他并不想说谎,但他说了;他想温柔一点,但表情和语气却生硬地让人讨厌。
  谎言是为了掩饰真相,而他要掩饰的,不过是当面对某个人的时候,心底那最真实的无奈和慌张。
  二(下)
  “你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项屿从后面拍了拍项峰的肩,然后走到他对面,把外套挂在椅背上,牙齿咬着黑色皮手套的指尖,手一抽,就脱了下来。
  项屿的手指很修长,指关节突出,这让项峰想到了爸爸的手指。也许从手指这一点上就已经能够看出,他像妈妈,而弟弟比较像爸爸。
  子默曾经说:你们兄弟两个都是靠手吃饭的呢。
  但这句话听上去很……“别扭”,所以项屿很快纠正说:应该是靠头脑,头脑!
  他却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其实对待大部分人,他都抱着一种宽容的心态,他小说里的人物常常就是因为不明白什么是“宽容”,才成就了世上的罪恶。
  “子默呢?”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这间小小的酒吧是他们兄弟经常相约的地点,他们几乎是第一眼就爱上了这里,只因为头顶上金色的、温暖的灯光。
  “她工作还没结束。”
  项峰诧异:“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
  “你还放心她去工作?”
  项屿耸了耸肩:“她说她会有分寸的,我只能相信她。”
  项峰看着弟弟,嘴角有一抹微笑,这微笑里有无奈也有高兴,就像是意识到男孩忽然一夜长大,作为见证人的他不由地心生感慨:
  “老天啊,你就要做爸爸了……”
  项屿从菜单里抬起头,给了他一个“你少来”的表情:“别那么危言耸听,我已经够紧张了。”
  “名字想好了吗?”
  “还没有。”
  “希望孩子不要像你……”项峰一脸虔诚。
  项屿在桌下踹了他一脚,不过好像也没有生气。
  点了单,弟弟忽然说:“哥,我有个严肃的问题想问你。”
  “?”
  项屿顿了顿,从背包里翻出一本杂志放在桌上:“是真的吗?”
  项峰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和某某女星的照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说呢?”
  项屿双手抱胸,认真地回答:“说实话,我觉得她不太像你那杯茶,可是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也不反对就是了。”
  项峰想起发布会上梁见飞对于这绯闻的“高见”,当时他还颇为不满,现在看起来,她还算好的。
  “看到这条腿了吗?还有这个帽檐、这只手——还有这几个路人甲乙丙丁,”他在杂志封面上指点江山,“我们那天总共是十六个人一起出去吃饭,这张照片只是截取了那个浩浩荡荡队伍的一段而已。不幸的是,我恰巧走在她前面,如果我当时走快几步,现在出现在这封面上的就不是我——这就是事实的全部。”
  “……”项屿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微笑。
  “?”
  “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地跟我解释这些?”
  “我怕你误会。”
  “可是你以前从来不解释,就算你被拍到搂着子默,你也没跟我解释一句。”
  “那不一样,那是我找人故意拍的,就是要引起你的误会。”他摸了摸鼻子,侦探小说家通常很懂得运筹帷幄。
  “哥……”项屿凑过来,看着他,“你到底是怕我误会,还是怕什么人误会?”
  项峰毫不闪躲,泰然自若地迎接两道犀利的目光:“什么人?”
  项屿坐直身体,笑而不语。
  “对不起,我来晚了。”子默走到他们面前,宽大的黑色大衣下,腹部隆起,可是并不惹人注目,一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孕妇。
  “你开车来的?”项峰问。
  “怎么可能,”子默脱了外套,项屿一边接过来一边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同事送我来的。”
  “刚才我还在问项屿,孩子的名字想好了没。”
  “没有呢,”子默笑起来,还是很木讷,“他好像很纠结,其实只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什么‘只不过’,这关系到人的一生,如果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名叫‘嘟嘟’,这象话吗?孩子有可能恨我一辈子……”项屿振振有词。
  项峰和子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暂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对了,上次吃饭的时候见飞帮我想了个名字。”子默说。
  “?”
  “项悟,‘醒悟’的‘悟’,见飞说这个名字好得不得了。”
  “……为什么?”项屿问自己和哥哥心中的疑问。
  “因为‘像雾像雨又像风’,所以项悟的排名在你们之上啊。”
  说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项家两兄弟的表情是多么难看。
  看到子默的笑脸,项峰也陪着笑,只不过是苦笑。
  这的确很符合梁见飞那古怪的逻辑,他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打压他,就算是给小孩取名也不例外。
  晚上回到家,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鱼缸里“嗡嗡”的水声。项峰开了灯,站在鱼缸前看了一会儿,生活在海底的鱼总是很安静,耷拉着眼睛,像在闭目养神。也许对它们来说,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幸福”这两个字,也许它们本来就离他很遥远,所以他也常常敬而远之。他质问过梁见飞除了工作还剩什么,但其实他自己也一样,或者除了工作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畅销小说作家”带给他的成就感远远超出了其他的东西,这对于一个从小经历了坎坷的人来说,是命运给他的一份非常重要的礼物。
  他脱下外套丢在沙发上,去厨房泡了一杯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慢慢地喝着。
  梁见飞每次不小心提到他的父母,总是一脸尴尬,大约她觉得这是他的禁区,但其实不然,内心里,他一直坦然地面对所有事实。
  妈妈在生下弟弟之后就患了忧郁症,弟弟五岁的时候,她抛下一切离开了。他们的爸爸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总是很忙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年少时对家庭的记忆充满了空虚和寂寞,也许对于他来说,只有弟弟是最亲的人。在学校里,他总是冷漠地站在角落里,看上去高傲,其实是自卑,他不跟任何人交朋友,是怕别人看到他的自卑。
  他从来不跟别人谈论自己的经历,不是不愿意讲,只不过跟弟弟比起来,他是一个聆听者,而不是倾诉者。
  他几乎不会对别人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有时候甚至包括项屿。他总是跟别人保持一定距离,眼神清澈,笑容可掬,大家都以为他很和善(但除了梁见飞之前的那几任编辑),子默说他像一位温柔的兄长,但他知道那只是面具。
  事实上,他是个内向的人,只不过更特立独行而已。
  他把所有的话都写在了小说里,有时是简单的一句话,有时是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他习惯于躲在面具之后,以沉静的心看世界,直到某一天,一个勇敢而耿直的人闯进他的生活。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去撕开面具……
  项峰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戴上眼镜,回到他熟悉的工作中。
  他远远地看着她,以及她身旁的那张遗像,他其实想走过去祭拜他的兄长,他们曾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他终身难忘,但他又害怕走过去,因为冥冥之中,他从那个女人身上读到一种危险的讯息,仿佛只要靠近她,就会有罪恶发生。
  ……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摘下眼镜,接了起来:
  “喂?”
  “……是我。”梁见飞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尴尬,也许是因为直播那天的不欢而散。
  他扯了扯嘴角,回答:“哦。”
  “我们杂志的主编请我打电话转告你,稿子不错,快的话下周就可以发行了,所以想问你下一期的稿子什么时候可以给。”
  “我正在写。”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只是想多提醒你一次,怕你又忘了。”
  隔着长长的电波,他脑海里闪现出她说这番话时的样子,也许她正蜷缩在沙发上,无精打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遥控器的开关,神情茫然。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印象中,她总是神采奕奕地接受他每一个刁钻的要求,见缝插针地跟他作对,让人哭笑不得。
  可是渐渐的,他把这当作一种乐趣,他平静而沉闷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
  通常,他接下来该跟她告别了,挂上电话,继续写作。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个故事上,于是他顿了顿,问道:“吃过饭了?”
  “嗯……当然。”她沉默得有点……古怪。
  “一个人吗?”
  “……”
  “?”
  “为什么这么问。”
  “……随口问的。”他说的是实话,他只是想找个什么话题继续说下去。
  她咒骂了一声,然后说:“说不定,侦探小说家真的有异于常人的敏锐……”
  他没有接话,却在心里问:发生了什么?
  她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那个人回来了。”
  “谁?”
  又是一阵沉默,可是项峰隐约中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跟他离婚的人。”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吃了一惊。他曾经不遗余力地用她这段失败的婚姻作为唱反调的武器,她却从没有表现出任何受伤的样子,所以……他一直以为她早就放下了。
  “你们出去吃饭了?”
  “……对。”
  “你们谈些什么?”
  “不知道,事实上……”她顿了顿,“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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