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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日记》(完)+作者:春十三少

_13 春十三少(现代)
  他看了她一眼,她才发现他的脸近在咫尺,他的视线又移到窗外:“是啊,我有我的主题。”
  车子行驶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来到罗马市区。跟郊区不同的是,到了这里,人们才真正地感到罗马的古老。许多道路上铺着油腻而破旧的石子路,轮胎在这些石子上颠簸着,耳边仿佛响起叮叮当当的马车的声音。见飞忽然想到《基督山伯爵》里有关于狂欢节的描写,如果说巴黎是一座浪漫到骨子里的城市,那么罗马就是一个最适合艳遇的地方。
  酒店在纳沃纳广场,是一座象牙白色的巴洛克式建筑,酒店大堂简直像一个陈列室,摆放着各种古董艺术品。前台小姐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很难懂,但脸上始终保持着热情迷人的微笑。路过走廊的时候,见飞偷偷对着镜子咧了咧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她那样微笑,于是有点泄气。
  “你还是不要那样笑比较好。”项峰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
  “?”她徒劳无功地瞪他的后脑勺。
  “你适合冷笑,或是皮笑肉不笑。”
  梁见飞很想把自己肩上那只沉重的背包丢过去,但项峰已经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等到两人安顿好,换了衣服,背上相机从酒店出发的时候,已经超过下午一点了。二月的罗马比上海温暖,因为鲜有高楼,所以阳光几乎照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感到莫名的幸福。
  “想去哪里?”唐先生坐在驾驶位上,回头问。
  “这个……”
  就在见飞苦思冥想的时候,项峰说:“万神庙、许愿池、西班牙广场、‘真理之口’、斗兽场、圣天使城堡。”
  唐先生哈哈大笑,最后说:“没问题,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中午,除非我们像‘安妮公主’和‘乔’一样赶时间,否则一天之内是去不了这么多地方的,我建议你们可以先从远的景点开始,比如斗兽场或‘真理之口’。”
  “好,”项峰点头,“不过在那之前,最好先带我们去填饱肚子。”
  车子上路,见飞对于填饱肚子很感兴趣,但还是忍不住问:“‘安妮公主’和‘乔’是谁?”
  项峰转头看了看她,又别过头去。
  “梁小姐,你不知道吗?”唐先生开着车绕过一个圆形的喷水池,“你没有看过《罗马假日》?”
  “啊——”她恍然大悟,指着项峰,“这就是你的情人节主题?”
  他微笑点头,只不过那笑容非常敷衍。
  罗马老城区其实并不大,从纳沃纳广场到斗兽场只用了大约半小时,唐先生带着他们在附近的小巷里找了一间咖啡馆,点了咖啡和三明治,项峰也许真的饿了,比手掌还大的三明治他一口气吃了三份。见飞的心思却完全不在食物上,她惊讶地发现,尽管是工作日的午后,周围咖啡馆或餐馆里却挤满了人,意大利人三三两两地围着桌子聊天、喝咖啡、吃点心,就像她印象中的休息日一样。
  吃过饭从咖啡馆出来,唐先生给项峰指了指方向,接着就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他……他不跟我们一起去吗?”见飞问。
  “我工作的时候不习惯有别人在旁边。”说着,项峰拿出相机,开始取景。
  “那我也可以走吗?”
  他按了几下快门,然后转过头看着她:“我没有把你当‘人’。”
  梁见飞瞪起眼,大作家却视而不见地开始工作。
  罗马斗兽场如今已是一座被精心保护起来的废墟,残破的半垣竖立在草地之上,是罗马城内一种有趣的标志。
  “公主和那个穷记者来过这里吗?”见飞抬头望着面前的庞然大物,眯起眼睛。
  “来过,”项峰凑在取景器前,手指调节光圈,“他们俯瞰斗兽场,不过可惜第三层现在已经不对游人开放了。”
  “……你怎么知道?”
  他把笨重的相机挂在胸前,阳光照在他头顶,原本黑色的头发隐隐泛着光:“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书’。书能告诉我们很多东西,包括那些我们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
  “这个世界上有你不想知道的事情吗?”
  “有。”他们进入斗兽场,围成圆形的看台如今破旧不堪,就像是被遗弃已久的石块。
  “比如?”她跟在他身后,忽然被映入眼帘的开阔视野震撼了。
  “比如,”他微微一笑,“比如你那个飞速旋转的大脑里究竟藏了些什么。”
  “我还以为你很想知道,”她趴在栏杆旁俯瞰下面,“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高等智慧和低等智慧之间,有时候很难兼容。”
  见飞回头看他,因为阳光很刺眼,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所以她分不清项峰嘴角的微笑究竟是轻蔑抑或是纵容。
  从斗兽场出来,唐先生的车已经在外面等了,见飞猜想他们早就约好了时间,怪不得在斗兽场内项峰频频看表,时间一到就把她拽了出来。
  下一站是“真理之口”,凡是看过电影的人都对英俊的格里高利﹒派克先生把手伸进雕像后脸上霎那间惊恐的表情留下深刻的印象。从地图上看这段路程并不远,但罗马的路大多是单行道,所以他们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到了真理之口广场。
  唐先生说,那原本是罗马城内星罗棋布而又寂寂无名的小教堂之一,正是因为有了《罗马假日》,如今才有人每天乐此不疲地排着长龙,只为了在自己的相册里留下把手伸进石雕那经典的一幕。
  他们到的时候依然有人在排队,两人加入那不长不短的队伍,项峰趁着等待的间隙又开始四处取景,梁见飞双手抱胸,不禁想要揶揄他:“真搞不懂,为什么找你来拍照片呢?你每天只会坐在电脑前写那些勾心斗角的侦探小说,连一场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
  他不理她,自顾自地按着快门:“也许这就是他们之所以找到我的原因。”
  “?”
  “也许大家想知道的就是在一个‘连一场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的人眼里,情人节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被他逗笑了,一个勇于自我嘲讽的人,还不算讨人厌到极点。
  快要轮到他们的时候,梁见飞忽然问:“喂,你说那个‘真理之口’,是真的吗?”
  “你指什么?”
  “就是……说谎的人会受到惩罚。”
  “可以试试。”
  “怎么试?”
  “轮到我们的时候,同时把手放进去,互相问对方两个问题。第一个,要说实话,第二个,必须说谎话。”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任何狡黠的成份,于是点头同意。
  “好吧,”轮到他们的时候,两人面对面站着,项峰说,“现在把手伸进去。”
  她照做了。
  “开始提问,我先来,”他说,“你是不是常常故意叫楼下馄饨店的老板在我碗里放葱?”
  项峰话一说完,梁见飞就知道自己又中计了,但此时已经骑虎难下,所以她只得顶着额上的三条黑线勉强回答:“……是。”
  “该你了。”项峰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不慌不忙地提醒。
  她想了想,才问:“上个礼拜直播前,你跟徐彦鹏在角落窃窃私语,看到我来了立刻停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各自走开……你们是不是在背后讲我的坏话?”
  “不是。”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梁见飞怔了怔,有点不敢相信,但最后还是勉强信了。
  “第二题,”项峰又说,“你先问。”
  “啊……我?”
  “嗯。”
  “那……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有。”
  “果然。”她用看外星人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回答“有”就代表“没有”。
  “该我了,”他不以为意,“你讨厌我吗?”
  梁见飞蹙起眉头,呐呐地回答:“不怎么讨厌……”
  他微笑,笑得让人害怕。
  忽然,有一样坚硬的东西在“啃食”她的食指,似乎还想把她的手往里拽,她吓得尖叫起来,慌乱间奋力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毫无异状。
  她错愕地抬起头看他,他的手也抽了出来,手指正在做着“啃食”的动作,时不时发出一些声响,是指甲边缘互相碰撞的声音——原来,是他在搞鬼!
  惊魂未定的梁见飞蹙着眉头,撇着嘴,一掌向面前那张恼人的笑脸拍去。笑脸的主人侧过身稍微躲了躲,她的巴掌拍在他肩上,他连动也没动一下,脸上还是那副让人讨厌的笑嘻嘻的样子。
  “……我真的快被你吓死了!”她大叫,恨不得用脚踢他。
  “好了,”他又露出那种惯常的哄小孩的表情,“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周围其他游客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到刚才那一连串的动作,也纷纷笑起来。项峰半推半撵地把梁见飞带出那间小小的石室,然后自顾自地拿起相机开始取景。
  梁见飞被晾在一边,兀自生着闷气,直到他把镜头对准她,挥手道:“笑一笑。”
  “滚。”她双手抱胸,转过身去。
  他却不依不饶地把镜头对准她的脸:“喂,别这么小气。”
  她继续拿背影对着他。
  “梁见飞,”他说,“出来之前,你们经理难道没有交代你要听我的话吗?”
  “……”她撅起嘴,不说话。
  “转过来。”他命令。
  迟疑了一会儿,她不得不照做。他的眼睛和大半张脸都躲在相机后面,但她还是觉得窘迫,比他直直地看着她更觉窘迫。
  “笑一笑。”他又命令道。
  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喂,”他说,“刚才其实……我颠倒了一下。”
  “……颠倒?”
  “嗯,”他按了快门,但焦点并不是她,“第一个问题我说了谎,第二个问题我说的是实话。”
  “可是你不是说——”
  “手伸进去的一霎那,我又想,只有能在同时伸手的两个人当中分辨出谁说了谎而谁没有说谎,那才是真正的‘真理之口’,所以我决定当你说真话的时候我说谎,而你说谎的时候我说真话。”
  “那么……”梁见飞说,“你其实谈过恋爱,而且上星期你和徐彦鹏……的确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嗯……”他的脸躲在相机后,手指飞快地按着快门,焦点仍不是她,“不过确切地说,那不能算是坏话,只是在议论你而已。”
  “议论我什么?”
  “徐彦鹏问我,你每次来录节目都是穿平底鞋,是不是因为顾忌他的身高问题。”
  见飞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测量徐彦鹏的身高,的确,穿着平底鞋的她,视线差不多跟他的嘴唇平行,可见他大约只比她高了6、7公分。回想起上周在墙角窃窃私语的两人,她不禁笑出声来——天呐,彦鹏真的在意这些?
  “你是怎么回答的?”她咧着嘴问项峰。
  “我?”他拍够了,才放下相机,转头眺望远方,“我告诉他并不是这样,事实是,你这样的‘男人婆’根本不需要高跟鞋。”
  “项峰!……”
  这天晚上临睡前,梁见飞站在酒店房间的阳台上看着脚下的街道,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这座城市,也许就像电影中的公主说的,这是一座自由的城市,她在这里感到了自由的气息。
  “你最好去穿上你的外套。”一片静默中,有个声音说。
  她转过头,发现项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他房间的阳台上,跟她一样,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
  “我不冷。”事实上,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感到了一丝凉意。
  他苦笑,没有看她:“你一定要跟我作对吗?”
  “……明天去哪里?”她倔强地问。
  “去其余的地方,据说就在这里附近,走路去也可以。”
  “喂,你很喜欢这电影?”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又继续看着不远处灯光闪烁的喷泉。
  “那……你遇见过像‘公主’那样的女人吗?”
  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笑起来:“那你告诉我,‘公主’是怎样的女人?”
  “嗯……就是高贵、纯真、善良、美丽的女人——不过当然,既然她是公主,也难免有点任性和拿腔拿调。”
  他还是笑,看着她笑,墙上的灯光很暗,所以她看不真切。
  “是的,我遇到过。其实每一个男人都遇到过,”他的口气仿佛并不是在说他自己的事,“但男人不会因为某个人是‘公主’才爱上她,恰恰相反……”
  “?”
  “因为坠入爱河,所以在男人眼里,这个人就是‘公主’。”
  “……好肉麻,”沉默了半天,梁见飞才生硬地蹦出这么一句话,“我要睡了,再见。”
  她转身关上阳台的玻璃门,拉好窗帘,跳上铺着金色床罩的大床。
  这个可恨的项峰,他难道不知道,每一个女人都会妒嫉那些……被男人当作是“公主”的女人吗?
  至少,她有点妒嫉。
  情人节特别篇:罗马假日(下)
  B
  2009.2.14
  第二天一早,梁见飞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对方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英文,尽管如此,睡梦中的她还是意识到该起床了。
  供应早餐的餐厅在顶楼而不是一楼大堂,餐厅空间并不大,所以在露台上也安排了几张桌子,如果是春秋天,风景肯定非常好,但二月的罗马实在不适合在露天边吹冷风边享用早餐,所以她还是走到靠窗的位子上坐下,跟对面那个正在看蓝皮书的男人说:
  “今天我可以不用背你那一袋‘不知所谓’的东西吗?”
  男人从书本里抬起头:“哪一袋?”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回答道:“就是你硬要我带上飞机的那一袋。”
  “啊……”他恍然大悟,“还是背着吧。”
  “……”
  她决定先填饱肚子,于是起身去自助餐区拿了一些食物回来,专心地吃起来。
  “喂,”项峰问,“你过过情人节吗?”
  “……当然。”
  “要做些什么?”
  她的煎蛋很硬,不得不用刀才能切开,她咬了一口,觉得口感不太好,于是含糊不清地说:“怎么……你没过过情人节?”
  项峰耸了耸肩,大致表示没有。
  梁见飞摇了摇头,感到闻所未闻:“你真的不是同性恋者或性冷感?还是你自己根本不知道?”
  “我敢肯定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回答得生硬。
  “可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从来没有过过情人节,这很‘正常’?”
  项峰放下手中的书,伸手拿了一块她盘子里的面包:“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巧合’。”
  梁见飞无奈地抿了抿嘴,发现吃东西的时候最好不要争辩。
  “情人节,”她说,“无非就是两个人去某个地方约会,然后吃一顿饭,吃过饭亲热一番,最后回家。”
  畅销书作家挑了挑眉,不知道对这个回答算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约会通常是指?”
  “比如看电影,到处闲逛,就像《罗马假日》里的公主和穷记者一样。”
  “那么吃饭呢,烛光晚餐?”
  “未必,总之如果有钱的话就越浪漫越好。”
  “女人是一种感性的生物。”他吃完面包,不自觉地舔了一下手指。
  “……”
  “最后来说说这一天的重点吧。”
  “重点?”
  “就是你说的‘亲热’。”
  “哦……”梁见飞讪讪地笑了一声,“就跟电影里演的差不多。”
  “不需要浪漫吗?”
  “这个……最好也是在浪漫的地方——”
  “——会做到什么程度?”
  “啊……那要看双方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做完之后回家?还是在一起过夜?”
  “视乎具体情况——”
  “那么情人节跟普通的约会到底有什么不同?”
  “——停!”她做了个手势,“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些?”
  “为了完成拍摄工作。”项峰一脸理所当然。
  她苦笑:“难道你不觉得,关于这类问题,你还是去问项屿比较好吗?”
  他想了想,默认地点点头。
  一个小时之后,梁见飞背着那只大大的背包跟项峰一起出发了。今天的目的地是万神殿、西班牙广场、许愿池等,都在酒店附近,所以昨晚唐先生送他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约好今天的旅程由他们徒步完成。
  情人节的气氛果然跟平时不同,街上有很多情侣手牵着手,时不时停下脚步互相亲吻着,这种亲吻非常自然,仿佛在2月的第14天,每一个人体内有关于“爱”的因素忽然全部聚集在一起,然后化作亲吻,传达给所爱的人。
  梁见飞和项峰沿着酒店门口的街道往南走,著名的“四河喷泉”旁挤满了街头艺人,尤以画家居多,光顾的客人也多是情侣,拥抱在一起,再放肆的笑容也不为过。
  项峰拿起相机拍了一会儿,两人又拿出地图研究一番,决定先去万神殿。拐了几个弯,街道两旁开满了各种商店,路过一间灯具店的时候,项峰站在橱窗前看了很久,才推门进去。
  他看中了一只微型台灯,其实与其说那是台灯,还不如说是一只陶瓷的工艺品。他拿在手里看了看,叫梁见飞从背包里取出计算器,竟然开始跟老板讨价还价。
  “天呐……”她转过身,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原来,计算器是派这个用场,也真亏他想得如此周到。
  跟项峰砍价是一件辛苦的事,但是跟说着一口意式英文的意大利人砍价似乎也不轻松,梁见飞站在旁边看了十分钟之后,决定出去透透气。铺着青石砖的街道上还是人来人往,她在附近的几个橱窗前转了一圈,又回到灯具店门口,项峰似乎已经跟店主达成了共识,因为那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拿出一只纸盒,把台灯装进去,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忽然,梁见飞觉得肩头一沉,接着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前拽去—— 一个满头卷发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她的背包跑出了十几米远。
  “啊……啊……!”她怔怔地指着那个飞快奔跑的男人,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拿着!”项峰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店里冲了出来,把相机包交到她手上,一刻也不停留地追了过去。
  梁见飞犹豫了几秒钟,正要跟着追过去,那个大胡子店主走出来,拉着她的胳膊说起了意式英文,她反复说了几句“Sorry!No!”,才勉强摆脱出来。但当她抬起头四处张望的时候,忽然发现——
  项峰和那个小偷……全都消失不见了!
  天空依旧是万里无云,只要稍稍抬起头,就能看见那一片蓝色的天空,乳白色的巴洛克式建筑上或挂着彩色的棋子,或点缀着颜色鲜艳的盆花,这是一个浪漫节日,可是对梁见飞来说,此时此刻却是她人生中除了离婚那一天之外,最最糟糕的日子。
  她一无所有。钱、手机、护照、地图……所有的东西都在背包里,可是背包从她眼前消失了。最可恨的是,项峰留给她一台相机,然后也消失了。
  她先是在灯具店门口等了一个小时,但怕那个大胡子店主又来纠缠她,所以来来回回地走着。接着她遇到了一队中国来的旅行团,她截住导游,那是一个看上去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她把自己的遭遇跟他说了,男人建议她报警,并且借了电话给她,她连忙拨通项峰的手机号码,但是得到的回答却是已关机。因为不能耽误旅行团的行程,导游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临走的时候,他一脸担忧地说,像这样贸然去追歹徒的,说不定会被绕到小巷子里,非常危险……
  梁见飞呆呆地站在原地,越想越害怕,原本想要回酒店去等的念头被彻底否决了。她背上相机,朝项峰消失的那个方向走去,她决定去找他,不管怎么说都要找到他!
  她沿着热闹的大马路一直走,走进了小巷。罗马的小巷很窄,沿途是一扇扇木门,让人想起江浙的古镇。不知道为什么,起初那种害怕和恐惧的心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尽管她无法确切地说出这究竟是一种怎样坚定,尽管心里还是充满了彷徨,可是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释迦牟尼的信徒一般,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不断走下去。
  偶尔有年轻男人迎面向她走来,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回头多看几眼,希望会是那个抢了她包的卷毛。可是如果真的是那卷毛,又该怎么办呢……
  这一点,她却完全没有想过。
  她从小巷走到大马路上,从大马路走到充斥着游客的广场,从广场走到教堂,又从教堂走进另一条小巷。她时不时停下来用视线搜索,想象着各种可能性;她希望知道自己是在朝着哪一个方向走,可是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她走了很久,因为太阳已经从头顶移到西面,她抬手抹去额上的汗,大口喘着气,忽然很想喊项峰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太阳真的开始下山了,她累极了,那些悬挂着情人节促销广告的商店、牵手的情侣、各种鲜艳的盆花、留着一头卷发的男子……所有的一切都再也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梁见飞想,也许现在唯一能让她兴奋地大叫的,只有项峰……以及美味的食物。
  她再也走不动了,于是靠坐在路边小店的橱窗前,她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但四下张望了一番,却没有任何发现,于是她告诉自己这是错觉——只因为她饥肠辘辘。
  她想起胸前的相机是项峰的,于是怔怔地拿起来,查看里面的照片。大多是风景照,不管是斗兽场、“真理之口”广场抑或是堆满了贝尔尼尼雕像作品的喷泉,蓝天白云简直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一大半,她都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主角。唯一跟大批风景照不尽相同的,是一些人物照,像是昨天下午经历了“石口惊魂”的她,以及……一张项峰自拍的照片。
  那张照片几乎是黑色的,她猜想是他在自己房间里,关了灯,借着窗外的灯光拍的。确切地说,她只能看到他半张脸,另一半则隐匿在黑暗中,他面无表情,可是眼里却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像是有什么要对她说……
  梁见飞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晚霞,不禁充满绝望地大喊:“项峰!你这个混蛋究竟在哪里?!……”
  但是,没有人回答她,连路边的麻雀都只忙着啄食面包屑,没空理睬她。
  “那个……你在找人吗?”一位老太太站在梁见飞身旁的店门口,轻声问。
  她吓得站起身来,因为这位老太太长了一张典型的亚平宁半岛女人的脸,深褐色的头发,浅褐色的眼珠,身材有些臃肿,笑容却很热情。
  “要进来等吗?”老太太对她眨了眨眼睛,又招招手。
  可是经历了这可怕一天的梁见飞却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所以她只是怔怔地站着,那老太太也站着,两人就在店门口僵持着,直到一种令人难堪的“咕噜咕噜”的声音从梁见飞的肚子里冒出来,那声音很响,至少,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她、以及老太太都听到了。
  愣了几秒之后,老太太噗哧笑了出来,然后说:“进来吧,吃点面包?……不过我这里也只有面包。”
  梁见飞缓缓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身后正是一家面包店——原来,刚才那阵阵香味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进来吧,”老太太又对她招手,表情很友善,“我可以请你吃面包。”
  梁见飞仔细看着眼前的一切,意识到这位会说中文的意大利老太太也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迈开脚步踏进店里,老太太已经切了几片土司放在浅绿色的瓷碟上,过了一会儿,她又端了一杯咖啡放在瓷碟旁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谢谢!”梁见飞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败给了食欲。但她仍然保持警惕,尽管脸上挂着感激的微笑,却不敢去碰那杯咖啡,只是伸手取了两片土司,站在店门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盘算要是面包里也被下了药,自己改如何逃走或寻求帮助。
  可是两片土司下去,她既没有感到头晕,也没有任何不适,只是肚子饿得更厉害。
  抓了抓头发,她又伸出手,去取碟子上剩下的两片土司,然后在老太太微笑的注视下,狼吞虎咽地全部吃完。
  这时候,有一个男人走进来,跟老太太打招呼。梁见飞吓得瞪大眼睛,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门把手,随时准备落荒而逃。
  那男人转过身,看了她一眼,问道:“中国人?”
  她这才张了张嘴,发出一种类似于“嗯”的声音。
  男人——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位老先生——长着一张亚洲人的脸孔,两鬓已经白了,脸上的皱纹很深,可是笑起来却很和蔼,他点了点头,用如同项峰一般低沉的声音说:“你好,欢迎你。”
  梁见飞是这样一种人: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可是一旦信了,就会一味地相信。所以项峰常常说:“像你这样的女人最好骗。”
  她每次都板着脸顶回去:“为什么?”
  他又总是轻描淡写地摇摇头,表示什么也不想说。
  就好像现在,她看着眼前的两位“恩人”,一见如故。她把自己的遭遇对他们说了一遍,老太太连忙打电话去警察局报案。过了一会儿,警察局来电话说正派人过来。在等待的间隙,梁见飞又满怀感激地喝了两杯咖啡、一只羊角面包、一小块类似于“千层酥”的点心、两块葡萄土司、以及一片薄比萨。
  “那么,你有多久没有回老家了?”她口齿不清地问。
  “四十几年吧。”老先生感慨地回答。
  “我一直鼓励他回去看看,可是她不听我的。”老太太笑着说。
  “说起来,”她满足地喝着咖啡,“你的中文讲得很好啊……”
  “因为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几年呀。”说这话时,老太太脸上的表情竟然仍像是新婚妇人。
  见飞不由地笑了,夹杂着无奈和羡慕的笑。
  “你结婚了吗?”老太太问。
  她点了点头,然后微笑说:“不过又离了。”
  “哦……可惜。”
  她又摇头:“跟一个可恶的男人离婚,并没有什么可惜的。”
  老太太和老先生听到她这样说,互望了一眼,相视而笑。
  “如果我没有请你吃面包,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呢?继续找你的朋友吗?”
  梁见飞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说:“也许吧。”
  “找到什么时候?”
  “找到……他痛哭流涕地出现在我面前,说‘你终于来了啊’为止。”说完,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店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门廊上吊着的铃铛一头撞在玻璃上,发出惨烈的“叫声”。有人背着大大的背包疾步走进来,愤怒地大吼:“梁见飞!”
  她从座位上跳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是啊,除了项峰,还会有谁?!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他不顾其他人惊讶的眼神,丝毫没有打算掩饰自己的怒气。
  “……”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了那个人,等到从警察局出来竟然发现你消失了!”
  “……”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他瞪她,“嗯?!”
  “……我打过你的手机,但是关机了。”
  “那你不会打你自己的手机吗?!”
  “……”
  “要不是我又去警察局备了案,都不知道你竟然……你竟然……”
  他气得说不下去,这是梁见飞第一次看到项峰发这么大的火,他们常常互相冷嘲热讽,却很少真的动怒。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把手伸到他面前,掌心上是一片牛奶土司:
  “给你,还……蛮好吃的。”
  项峰没有说话,但神奇的是,他那紧紧纠结在一起的眉头渐渐平复开来。
  小小的面包店里一片静默,店主夫妇、包括跟在项峰身后进来的两位意大利警察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可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这响声梁见飞觉得很熟悉,却一时无法记起究竟曾在哪里听到过。
  “……谢谢。”项峰在她还兀自冥思苦想的时候,一把夺过她掌上的土司,大口嚼起来。
  这天晚上,梁见飞第一次坐警车回酒店。一路上,一对对情侣相拥走在夜幕下,她痴痴地看着,心底竟然有一丝羡慕。项峰大概还在生着闷气,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她侧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他,被他察觉了,又连忙转回头。
  下车的时候,她发现那警车的车标竟然跟唐先生的车一样。
  “这车叫‘阿尔法﹒罗密欧159’。”项峰说。
  “‘阿尔法’和……‘罗密欧’?”她挑了挑眉,想再看一眼,可是警车已经一溜烟地开走了。
  项峰没有理她,径自背着背包走进电梯,她快步跟上去。
  电梯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说明三楼到了。项峰率先走出去,转身把背包丢给她,然后伸出手:“我的相机呢?”
  “在这里……”她把相机包递给他。
  “你……检查一下有没有少东西。”他像是有点不耐。
  梁见飞连忙打开背包,仔细翻找了一遍,最后抬起头,神色凝重地说:“好像……少了一包纸巾。”
  “……被我擦汗用完了!”他瞪她。
  “哦……”
  他打开房门,走进去,开了灯,却又迟迟没有关上门。她踌躇地站在他门口,他转回身看着她,说:“你……”
  “?”
  他轻蹙着眉头,仿佛有些什么话要说,可是最后,他只是轻声叹了口气,对她摆手:“没什么……”
  他关上门,再也没打开。
  梁见飞回到自己房间,在欧式浴缸里放满热水,把自己填进去,闭上眼睛,回想这“诡异”的一天。事实上,徒步和寻找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可是当她回想的时候,满脑子却只有项峰冲进面包店对她大吼的场景。更诡异的是,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她对于他的怒火一点也不感到生气,她甚至觉得,要是换作自己,一定也会大光其火,也许会比他骂得更凶。
  大概是因为实在太累了,躺到床上之后,她很快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不停地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眼前永远是一条陈旧且油腻的石子路。不管怎么说,她在梦里告诉自己:这是一个难忘的“情人节”……
  梁见飞和项峰又在罗马呆了一天,终于完成了寻访《罗马假日》的旅程,接着在第四天上午,他们搭飞机回上海。
  “好吧,”梁见飞说,“我承认你包里带的大部分东西都派上了用场,不过我不太明白的是,这盒回形针是干什么用的?”
  项峰正在用掌上电脑收发邮件,却还是抽空看了她一眼,扯着嘴角,没有说话。
  两个小时之后,当梁见飞因为晕机而大吐特吐的时候,终于知道这盒回形针是派什么用场的:用来固定装满了她呕吐物的纸袋袋口……
  (完)
【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
  十一(上)
  【2.14 《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
  也许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脑袋的结构就开始发生变化,一些才刚经历的事,转过身,就忘得一干二净,可是那些很多年前发生的事呢,却历历在目。就好像这部十几年前的电影,记得当时半夜悄悄爬起来,把放在客厅里的录像机搬回自己的房间,蒙着被子,在那台小小的、显像管已经有点受潮的电视机前,一边看一边抹眼泪。我想,我之所以至今仍对蓝眼睛的男人抱有好感,就是因为这部电影。
  我的生命中,也同样经历过四个难忘的婚礼。第一个,是我父母的。不要觉得不可思议,事实上,我父母结婚的时候,在妈妈那不算太平坦的小腹里,已经有了我的存在。为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总是觉得在奶奶家抬不起头来,可是爸爸和奶奶似乎对此全不在意。后来爸爸给我看他和妈妈结婚时拍的照片,黑白照片上,妈妈露出幸福的微笑,还带着一点点羞涩。前几年,奶奶不幸患了老人痴呆症,但每次见到我妈,总是笑嘻嘻的,说:“生下来就好,生下来就好……”
  第二个婚礼,是我一位远方表姑——哦不,也可能是表姨——不过总之,她是我家的一位亲戚。在那个婚礼上,当时八岁的我穿着漂亮的礼服,乖巧地拿着只有花童才有资格拎的花篮,站在新人身边,跟他们一起露出无比幸福的微笑。新娘也许有点高兴过了头,一把抱起份量已经不算轻的我,拼命叫摄影师多拍几张,然后,她放我下来的时候,悲剧发生了:由于我很喜欢她胸前的闪光片,于是小手紧紧地抓着,“嘶”的一声,她那件在当时来说非常新潮的抹胸裙就这样硬生生被我拽下来,露出里面半截又旧又土的内衣……当时所有人吓得连尖叫声都忘记发出来。
  第三个婚礼是我堂兄的,因为他比我大了十岁有余,所以我们不常说话,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然而就是这位沉默寡言的堂兄,却在婚礼主持人笑着问他是否愿意跟新娘共度余生的时候,很酷地接过话筒,低声说了句“很抱歉,我不行”,然后,他摘掉胸前圣洁的白色鲜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场……那一晚,大家也同样吓得忘记了尖叫。
  最后一个婚礼,则是我自己的。我记得那天的天气非常好,抬起头的时候,天空是一片浅蓝色,蓝得让人感动得想哭。后来我真的哭了,因为我爱的男人说,会永远只爱我。……当然最后,他食言了。
  现在,我仍然时不时地参加婚礼,奇怪的是,经历了婚姻失败的我,仍然会因为婚礼上新郎新娘互许誓言而感动。尽管知道这些誓言并不可靠,尽管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维系和牵绊随时随地将要面临瓦解,但我还是会感动……
  真的很奇怪,不是吗?
  Alpha】
  窗外的烟花绽放得很彻底,也许因为在顶楼的关系,从窗口望出去,总觉得那些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光,就在眼前。
  梁见飞躺在床上痴痴地看着,脸上有一股孩子气的向往。
  “喂,”她轻声道,“还记得去年情人节吗?”
  身后拥着他的男人低笑了一声,在她耳边说:“罗马假日?怎么会忘呢……我找了你整整六个小时,都快急疯了。”
  “我也很苦,”她不服气,“走得腿都要断了。”
  “但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在暖气底下喝着热腾腾的咖啡,肚子里塞满了好吃的面包。”
  “啊……”她心虚地动了动腿,不再接话。
  “如果说之前的情人节对我来说是‘无聊’,那么去年那一次可以称得上是‘惨痛’。”
  梁见飞转过身看着项峰,笑着问:“啊?为什么?”
  项峰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手指顺着她的眉心滑到鼻尖:“我当时满脑子都是你被坏人抓去的场景,我书里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情节全都自动套用在你身上——”
  “——也就是说,在你脑海里,我早就死了很多次?”
  “嘘……”他的手指按在她嘴唇上,嘴角有一抹微笑。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他在罗马酒店自拍的那张照片,那时的她以为,被微弱光线笼罩的那半边脸是真正的项峰,可是现在看起来,隐匿在黑暗中的那一半,才是真实的他。
  因为被隐藏着,所以没有人知道。说不定,那是更温柔,也更可爱的项峰……
  想到这里,梁见飞也伸出手指,在他的下巴上划圈:“……那么,今年呢?”
  他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也许任何一个句话,也抵不上他此刻温暖的眼神。
  “为什么留胡子?”
  “你不喜欢吗?”
  她摇摇头,轻声说:“只不过……扎得我有点疼。”
  他大笑起来,故意用满是胡渣的下巴磨她的脸,她尖叫着想要躲开,却怎么也躲不开。
  临睡的时候,梁见飞迷迷糊糊之间听到项峰说:“你猜徐彦鹏要是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她敷衍地“嗯”了一声,心想:不要说徐彦鹏,连她自己都很吃惊……
  第二天一早,梁见飞是被一阵急促的声音吵醒的,起初她以为是窗外的鞭炮声,但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那其实是门铃的声音。
  “喂!”她一下子坐起来,看了看身旁仍熟睡的项峰,脑子里一片空白,“醒一醒!有人在敲门……”
  项峰翻了个身,像是打算继续睡,但终究没有得逞。
  “怎么回事?”他微睁开眼睛,看着她。
  “有人在敲门!”她压低声音。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她哭笑不得,“说不定门口站着的是你的前女友……身旁还有一个七岁的孩子。她对你勉强而羞涩地笑一笑,说‘也许对你来说有点意外,但,这是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哦,”项峰转过身看着她,像是颇感兴趣,“是男孩还是女孩?”
  “……”除了翻白眼之外,梁见飞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能干什么。
  “好吧,好吧,”他翻身穿上T恤和运动裤,“我去开门。”
  她也慌忙穿上衣服,心里竟然真的有些忐忑,仿佛真的怕门外的是他的前女友。
  项峰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呲牙咧嘴地去开门。门一开,他愣了愣,然后探出半个身子看着房间里的她:
  “被你猜对了。”
  “!”梁见飞怔怔地站着,咽了咽口水。
  “……别废话,快让我进去,外面冻死了!”
  项屿推开项峰,快步走进来,在看到见飞的一霎那,错愕地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小伙子,接上你的下巴,”项峰关门,走进厨房倒水,“早饭吃了吗?我这里有吐司和牛奶。”
  “我、我……”项屿不停地眨眼睛,“你、你……”
  “要吃吗?”他从冰箱里拿出盒装牛奶,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好吧。谢谢。”项屿摸了摸鼻子,转身倒在沙发上。
  梁见飞走进浴室,关上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两侧是不自然的红晕……也许连她自己也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她恋爱了,跟项峰……
  她在浴室呆了很久,等她有自信以一种平静的表情去面对项屿的时候,项家的两兄弟正坐在沙发上聊冰淇淋的口感。她抿了抿嘴,悄悄走过去,坐在墙角的按摩椅上,听他们说话。
  “我们午饭吃什么?”项屿注意到她,停下刚才的话题,看着她。
  梁见飞耸了耸肩:“我都可以。”
  项屿笑得不怀好意:“这可不像你啊。”
  “那么我应该是怎样的?”她也不甘示弱。
  “应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猫。”
  梁见飞窘迫地蹙了蹙眉,却听到项峰说:“哦,她最近蛀牙,指甲盖上也有蛔虫斑,所以你就放过她吧。”
  项屿抬眼看着哥哥,眼角眉梢都是微笑。
  奇怪的是,当最后他们讨论完去哪里吃午饭后,项屿却说要回家了。他走了以后,项峰独自在厨房洗早餐用过的餐具,一边洗一边吹着口哨。
  “项屿他……怎么了?”梁见飞忍不住问。
  “他跟子默吵架了。”
  “啊……”
  项峰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然,你以为他这么一大早跑来干什么?”
  梁见飞摇摇头,她想不出项屿来干什么,但她更没有想到是因为这样一个理由。
  “但他为什么又走了?”
  “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这么简单?”
  他点头:“对于复杂的人,有时候用简单的方法比较有效,我只要直接指出他错在哪里,我想他自己会思考的。”
  梁见飞笑了,起身走到他身后,把脸贴在他的背脊上,轻声说:“那么,我们去吃午饭吗?”
  下午,梁见飞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就跟父母一起去奶奶家拜年了。奶奶几年前患了老人痴呆症,至今也没有任何转好的迹象,仍旧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爸爸每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虽然口吻有些凄凉,脸上的表情却是欣慰的:“幸好,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笑。说明她这一生过得还不错……”
  看着奶奶的笑脸,见飞也不自觉地笑了。
  吃过午饭,妈妈悄悄把她叫到阳台:“最近怎么样?”
  “很好啊。”每次父母问的时候,她都是这么回答。
  “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
  她看了妈妈一眼,说:“嗯……暂时没有。”
  “哦……”
  她转头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心想,要是项峰知道她这么说,会有什么反应?
  很多时候,他是一个非常内敛的人,即使不高兴,却一点也不愿意表现出来。她想象他就站在她身旁,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冷不防听到她的回答,抬起头盯着她,像是想要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来,但是脸上的表情……脸上的表情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只不过会趁没人看到的时候掐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为什么撒谎?
  想到这里,她甚至觉得腰上真的被人掐了一把,痒得直想躲开。
  “还有一件事……”妈妈轻咳了一下,显得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
  “是这样的,”妈妈顿了顿,“今天早上,我接到了池少宇的电话……”
  “……来拜年吗?”见飞诧异道。
  “不是……”
  “?”
  “他本来是想找你的,但是你手机一直关机。”
  “哦,没电了。”她想不出池少宇有什么事要找她找到父母家去。
  “后来我听他的声音不太对,就问他怎么了,他说……”说到这里,妈妈叹了口气,“他母亲昨晚过世了……”
  “啊……”梁见飞错愕地眨了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不管怎么说,就算他对不起你,这个婆婆总算也曾经把你当女儿一样看待,所以……你抽空打个电话给他吧。”
  “哦……”她怔怔地点头,想起过去的种种,心里很不是滋味。
  妈妈走后,梁见飞又独自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才拿出换上电池的手机,拨通了池少宇的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有一个疲惫的声音说:“见飞……”
  “我妈跟我说了……”她抿着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和一些,“我很难过。”
  耳边传来轻轻的苦笑声,池少宇吸了吸鼻子:“幸好,走的时候,不算太痛苦。”
  听到他说这一句话时,梁见飞忽然觉得很想哭。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忍住眼泪,最后,平静地问:“葬礼在什么时候?”
  “……周六。”
  “……要、要帮忙吗?”她茫然地问。
  池少宇轻叹了一口气,声音沙哑:“是的,我很需要你。”
  也许换作别的时候,听到他这样说,她一定会再考虑考虑,但此时此刻,她却只能呐呐地应了一句,然后挂上电话。
  傍晚时分回到家,看着满室的寂静,梁见飞有一种错觉,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她和池少宇才结婚一年,她在街上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满怀心事地回家。在家门口,梁见飞遇到了池少宇的妈妈,她总是周末来,说是来看他们的,但其实是来帮忙做家务的。她是一个很少抱怨的婆婆,做家务的时候很仔细、很认真,那一天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竟一直跟她说话,临走的时候,婆婆在满室的夕阳照耀下开玩笑地说:“就算你笑起来没有哭好看,但是我还是喜欢看你笑。”
  现在回想起来,梁见飞才发现,自从和池少宇离婚之后,她们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见面,甚至于,连正式的告别也没有。
  梁见飞倒了一杯温水,站在落地窗前慢慢喝完,不知道过了多久,项峰打电话来问她去不去吃晚饭。
  “对不起,”她心情低落,“我想好好睡个觉。”
  “你的意思是,在我这里没办法睡好觉吗?”他故意跟她开玩笑。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怎么了?”侦探小说家的触觉总是比普通人更敏锐。
  “……没什么,”她轻叹一口气,“只是,接到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
  “……池少宇的妈妈,昨天去世了。”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用低沉的声音安慰她,“要我过来吗?”
  “……不用了。”她想要一个人呆着。
  “别用这种死气沉沉的口吻说话,”他说,“我会担心的……”
  “好吧……”他没有说可笑的话,她却露出微笑。
  “明天的直播你可以吗?”
  “我曾经遇过比这糟糕得多的事,最后不是照样去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放心地笑了。
  “不过,”她又说,“我周六要去参加葬礼。”
  “哦,好。”
  “你……不反对吗?”
  “我为什么要反对?”
  梁见飞抿了抿嘴,看着手里的玻璃杯:“嗯……我一直以为你不太喜欢池少。”
  “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尊重他的家人——尤其是,他们也曾经是你的家人。”
  “……谢谢。”她眼前浮现出项峰的样子,下巴上的胡渣虽然很刺人,但他的眼神却是温柔的。
  “是你总是想要跟我作对,我可没有。”他在电话那头笑着说。
  她也笑了,甚至真的开始考虑昨晚他睡觉前问的那个问题。
  “不过,”梁见飞把玻璃杯放进水槽,“我可能这两天要先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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