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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_40 托尔斯泰(俄)
  拿破仑在莫斯科河获得辉煌的胜利之后,进入了莫斯科;胜利是无庸置疑的。因为战场在法国人手中。俄国人撤退了,放弃了首都。莫斯科城的丰富的粮草、武器、装备和数不尽的财富,全都在拿破仑手中。只有法国军队一半数量的俄国军队,在整整的一个月中不曾有过一次进攻的尝试。拿破仑的境况最为辉煌。要是以两倍的兵力攻击并歼灭俄军残部,要是提出有利的讲和条件,一旦讲和被拒绝,就进军威胁彼得堡,甚至万一受挫,就返回斯摩棱斯克或维尔纳,或者就留在莫斯科,总之,要保持法国军队当时所处的那种辉煌境况,似乎用不着什么特殊的天才就可以做到。为了做到这一点,只需要做一件最简单、最容易的事情,那就是禁止军队抢劫,准备冬季服装(在莫斯科能得到足够全军用的冬装),用正当的方法征集粮草,据法国的历史学家说,莫斯科有足够军全食用半年多的粮食。可是拿破仑,这个历史学家誉为天才中最伟大的天才,掌握全军大权的人,竟然没有做任何一件事情。
  他不仅不去做这一类事情中的任何一件事情,而且正相反,他把他的权力却用在从摆在他面前可供他选择的所有道路中,选择了一条比所有道路都更加愚蠢和更为有害的道路。可供拿破仑选择的道路有:在莫科斯过冬,向彼得堡进军,向下诺夫哥罗德进军,向北或者向南(库图佐夫后来所走的那条路)撤退,可是,再也想不出比拿破仑做的更愚蠢、更有害的事了,那就是,在莫斯科停留到十月底,任由部队抢劫这个城市,后来,又动摇不定是否留下守备队,就退出了莫斯科,接近了库图佐夫,却不进行战斗,接着转向右方,走近小雅罗斯拉维茨,又失掉了试行突破的机会,不走库图佐夫走的那条大路,而沿着被破坏了的斯摩棱斯克大路向莫扎伊斯克退却,结果证明,再也想不出比这更愚蠢、对军队更有害的事情了。就是最有经验的战略家,即便假定拿破仑的目的是要毁灭掉他的军队,也想不出另外一系列的行动,像拿破仑所做的那样,确定无疑地、与俄国军队采取任何措施都无关地,彻底毁灭整个法国军队。
  天才的拿破仑却做到了这一点。但是,说拿破仑毁掉了自己的军队,是因为他想那样做,或者说他太愚笨,如同说拿破仑把军队带到莫斯科,是因为他想那样做,或者说因为他很聪明和有天才,都同样地不公平。
  在这种或那种情况下,他个人的行动并不比任何一个士兵的行动更有力。只不过他个人的行动符合现象在形成过程中所遵循的某些规律罢了。
  历史学家十分荒谬地告诉我们说(仅仅因为结果未能证实拿破仑的行动是对的),拿破仑的天才在莫斯科衰退了。其实,他像先前像后来,像一九一三年完全一样,竭尽他全部聪明才智和力量为他自己、为他的军队谋求最大的利益。拿破仑在这一时期的行动令人惊叹,并不比他在埃及、意大利和普鲁士等地有所逊色。我们不能知道拿破仑在埃及(那里有四千年的历史注视着他的伟大)的实际的天才达到何种程度,因为只有法国人才向我们描述他的这些伟大功勋。我们也难以准确无误地判断他在奥地利和在普鲁士的天才,因为有关他在那里的活动的报导,我们要从法国和德国的文献中去查找;整个兵团未经战斗就不可思议地投降当了俘虏,要塞还没有被包围就一个个陷落,这一切使德国人不能不承认他的天才,为那场在德国进行的战争作出唯一的解释。但是我们,感谢上帝,没有理由为了遮掩自己的耻辱,而承认他的天才。我们为了要有直截了当看问题的权利,我们已经为此而付出了代价,我们也就决不会放弃这种权利。
  他在莫斯科的行动,就如同在所有的地方一样,令人叹为观止,显示了他的天才。自从他进入莫斯科到他撤退出莫斯科的这段时间里,他发出了一个接一个的命令,制定了一个又一个的各种计划。莫斯科的居民都跑光了,没有代表团前来见他,甚至连莫斯科大火,都没有使他惊慌失措。他并没有忽略他的军队的利益,也没有忽略敌人方面的活动,也没有忽略俄国人民的利益,也没有忽略巴黎方面的政务,也没有忽略关于即将缔结和约的外交方面的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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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军事方面,拿破仑一进驻莫斯科就严令塞巴斯蒂安尼将军注意俄国军队的行动,向各条道路派出兵团,责成缪拉去寻找库图佐夫。然后他又详细布置大力加强克里姆林宫的防卫工作,然后在全俄版图上制定未来战役的天才计划。在外交方面,拿破仑把那个遭到抢劫、衣衫褴褛、不知道怎样才能逃出莫斯科的雅可夫列夫上尉①叫来,详细地对他说明他的全部政策和他的宽大,并且寄了一封给亚历山大皇帝的信,他在信中说他有责任通知他的朋友和兄弟,拉斯托普钦在莫斯科把工作做得很糟,然后就打发雅可夫列夫去彼得堡。他又向图托尔明详细讲述了他的想法和宽大政策之后,他又把这个老头子派往彼得堡去进行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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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近卫军上尉雅可夫列夫是著名作家亚历山大·赫尔岑的父亲。
  在司法方面,火灾之后,他立刻下令,捉拿纵火犯,处以死刑。对坏蛋拉斯托普钦,下令烧掉他的住宅,以示惩罚。
  在行政方面,他赐给莫斯科一部宪法,成立市政府,颁发了如下告示:
  莫斯科的居民们!
  你们的不幸是残酷的,但是皇帝陛下和国王将要制
  止这些不幸的发展。可怕的例子已经教训你们,他是怎样惩治那些反抗和违法行为的。采取严厉措施是为了制止骚乱和恢复社会治安。由你们自己人中间选出来的元老们,将组成市政府,或者叫市政管理局。它将要照顾你们,关心你们的需要,关心你们的利益。这些行政人员以肩佩一条红色带子为标记,市长则外加一条白色带子。在公余期间,他们左臂只缠一条红色带子。
  市警察局已经按原有规章建立起来,由于它的活动,秩序已经好转,政府已经任命了两个总监,或称警察局长!市内各区任命了二十名区监,或称警察所长,你们看见左臂缠白带子的就是他们。几个不同教派的教堂已经开放,可以自由地做礼拜。你们的同胞每天都有回来的,已经发布命令:由于他们的不幸,他们在家中应当得到保护和帮助。这就是政府为了恢复秩序和改善你们的处境所采取的措施;但是,若要达到这个目的,要紧的是,你们必须和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努力,如果可能的话,忘掉你们所遭受的不幸,寄希望于较好的命运,应当相信,凡是侵犯你们的身体和你们剩余财产的人,一定逃脱不了可耻的死刑,最后,你们不应当怀疑,你们的生命财产一定会得到保障,因为,这是最伟大最公正的君主的旨意。不论属于哪个民族的士兵们和居民们!作为一个国家幸福源泉的公众的信任要恢复,要像兄弟一般生活,互相帮助和保护,联合起来挫败坏人的企图,服从军政当局,你们不久就可以不再流泪了。
  在军队给养方面,拿破仑告示全体官兵,命令全体官兵一路àlamaraude①按次序进入莫斯科,为他们自己取得粮军,以便在未来军队不愁给养。
  在宗教方面,拿破仑命令ramenerlespopes②,教堂恢复做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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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洗劫。
  ②法语:召回神甫。
  在商业和军队供应方面,到处张贴了下面的布告:
  布告
  你们,莫斯科的安份守己的居民们,被不幸赶出城外的工匠们和工人们,以及由于无缘无故的恐惧至今仍在野外流离失所的农民们,听着!现在的古都又平静了,秩序也恢复了,你们的同胞见到他们受到尊敬,就勇敢地从他们隐藏的地方出现了。任何侵犯他们人身和他们的财产的暴行,都将立即受到惩罚。皇帝陛下和国王保护他们。认为在你们中间,除了那些违抗他的命令的人,没有一个人是他的敌人。他要结束你们的不幸,使你们返回家园与亲人团聚。因此,遵从他的仁慈的旨意,消除一切顾虑,回到我们这里来吧。居民们!满怀信赖地回到你们的住处:你们的需要很快会得到满足!工匠们和勤劳的工人们,返回你们的工作地点,你们的家,你们的作坊吧,那里有保安措施,都在等待着你们,你们的工作将得到应得的报酬!最后,还有你们,农民们,从你们躲藏的森林里出来吧,你们回家去,不用害怕,你们完全可以相信,你们会得到保护。城里已经设了许多粮店,农民可以把多余的粮食和土产品运到那里。政府已经订出下列措施,保证他们可以自由买卖:(一)自即日起,农民、庄户人以及莫斯科近郊的老百姓,可以将各种产品毫无危险地运到城内两个指定的市场,其中一个在莫霍夫街,另一个在奥霍特内伊市场。(二)产品由买卖双方自由议价,卖方如对价格不合意,可将产品运回农村,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加以阻挠。(三)每逢星期天和星期三定为逢大集,因此,每星期二和星期六将派出足够数量的军队在城外各条大路上保护运货车辆。
  (四)将采取同样的措施,使农民及其车马在归途中通行无阻。(五)立即采取恢复正常贸易的措施。本市和各村的居民,以及你们,工人们和工匠们,不论你们属于哪个民族,号召你们,实现皇帝陛下和国王的仁慈的旨意,谋求公共的福利。匍伏在他的脚下表示敬意和信任,赶快同我们·联·合起来吧!”
  为了鼓舞和提高部队和人民的精神,不断地举行检阅和颁奖。皇帝骑着马巡视街道,安抚居民,他虽然操劳着国家大事,仍然亲临他下令建立的剧院看戏。
  在慈善事业方面(慈善事业是君王最高的德政)拿破仑也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事情。他吩咐在慈善院的建筑物上书写“Maisondemamère”①几个大字,这样,就把做儿子的孝敬之情和浩荡的皇恩结合起来了。他参观孤儿院,他让他所拯救的孤儿吻他那双白净的手,和蔼地和图托尔明谈话。随后,据梯也尔花言巧语地叙述,他命令把他伪造的俄国钞票发给他的士兵们作为薪饷。Relevantl’emploidecesmoyensparunactedignedeluietdel’arméefrancaise,ilfitdistribuerdessecoursauxincendiés.Maislesvivresétanttropprécieuxpourêtredonnésàdesétrangerslaplupartennemis,Napoléonaimamieuxleurfournirdel’argentàfinqu’ilssefournissentauxdehors,etilleurfitdistribuerdesroublespapiers.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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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吾母之家。
  ②法语:以无愧于他和法军的行动进一步扩大这些措施,他命令给烧光的人家以补助。但因食品太珍贵,不发给怀有敌意的外国人,拿破仑认为最好把钱发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到处去寻找食物,因此他命令发给他们纸卢布。
  在军纪方面,连续发出严惩玩忽职守和禁止抢劫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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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奇怪的是,所有这些指示、关注和计划,比在类似情况下所发出的并不差,然而没有触及事情的本质,正如一座时钟的指针,脱离了机械,与齿轮没有啮合,任意地、盲目地转动着。
  在军事方面,梯也尔在谈到战役的天才计划时说:quesongénien’avaitjamaisrienimaginédeplusprofond,deplushabileetdeplusadmirable①,梯也尔在和凡先生论战时,在这个问题上证明这个天才计划的制定是针对十月五日的,并不是针对十月四日的,这个计划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执行,因为它没有任何一点与实际情况相接近。为了克里姆林宫的设防,应当把laMosquée②(拿破仑称之为圣瓦西里大教堂)夷为平地,而这连一点用处也没有。在克里姆林宫布雷,不过便于皇帝实现在离开克里姆林宫之后把它炸掉的愿望,正如同一个小孩子要打那块跌痛他的地板一样。追击俄国军队是拿破仑非常关心的事,但结果造成闻所未闻的怪现象,法国将军们不知道六万名俄国军队的去向,据梯也尔说,由于缪拉的精明,显然也由于他的天才,才终于像找到一根针一样找到了俄国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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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他的天才从来没有发挥得如此深刻,如此巧妙,如此令人叹服。
  ②法语:清真寺。
  在外交方面,拿破仑向图托尔明和向那个主要想弄到一件军大衣和一辆大车的雅可夫列夫所作的关于他的宽大和公正的论据,毫无用处,因为亚历山大不接见这两位使者,对他们的使命也没有作出反应。
  在司法方面,在处决了一些所谓的纵火犯之后,莫斯科的另一半也被烧光了。
  在行政方面,成立的自治市政局并未能阻止住抢劫,只有参加了自治市政局的人才得到了好处,他们在维持秩序的借口下,他们不是自己抢劫莫斯科,或者就是护住自己不受抢劫。
  在宗教方面,在埃及拿破仑造访过一次清真寺,问题很轻易就解决了,但是在莫斯科,没有任何结果。在莫斯科找到两三个神甫,要他们执行拿破仑的旨意,但是其中一个在做礼拜时被一个法国兵打了嘴巴。关于另一个,法国军官是这样报告的:“Leprêtre,quej’avaisdécouvertetinvitéàrecommenceràdirelamesse,anettoyéetfermél’eglise,Cettenuitonestvenudenouveauenfoncerlesportes,casserlescadenas,déchirerleslivresetcommettred’autresd’
  ésordres.”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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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我找到一个神甫,请他来做弥撒,他把教堂打扫干净后,锁了起来,当天夜里又来把门和锁都砸坏了,把书也撕了,还干了其他一些坏事。
  在商业方面,对勤劳的工人和农民的布告,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城内已经没有勤劳的工人了,而农民把携带告示出城走得太远的人员捉住,并把他们杀掉。
  在建立供老百姓和军队娱乐的剧院方面,也同样地失败了,在克里姆林宫和波兹尼亚科夫家设立的剧院,立刻就关闭了,因为男女演员都遭到了抢劫。
  就连慈善事业也没有收到预想的结果。真的和伪造的钞票充斥莫斯科城,已经都没有价值了。对于掠夺财富的法国人,只需要黄金。不仅拿破仑赐给灾民的假钞票不值钱就连白银的价值较之黄金也降低了。
  当时最高指示的失效,最惊人的例子是拿破仑制止抢劫和恢复纪律的努力。
  军队的长官们是这样报告的。
  “虽然张贴了禁止抢劫的诏令,但城内抢劫现象仍在继续不断地发生。秩序仍然没有恢复,没有一个商人是以合法的方式来进行买卖活动的,只有随军小贩敢做生意,不过他们所卖的都是抢来的东西。”
  “Lapartiedemonarrondissementcontinueàêtreenproieaupillagedessoldatsdu3corps,que,noncontentsd’arracherauxmalheureuxréfugiésdansdessouterrainslepeuquileurreste,ontmêmelaférocitédelesblesseràcoupsdesabre,commej’enaivuplusieursexemples.”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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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我那一区继续遭第三兵团士兵抢劫,他们抢走藏在地下室的不幸的居民们仅有的一点东西后,仍不满足,还用佩刀残酷地砍伤他们,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Riendenouveauoutrequelessoldatssepermettentdevol-eretdepiller.Le9octobre.”①
  “Levoletlepillagecontinuent.Ilyaunebandede
  voleursdansnotredistrictqu’ilfaudrafairearrêterpardefortesgardes.Lelloctobre.”②
  “皇帝极端不满,虽然严令不准进行抢劫,只见成群结队的近卫军在抢劫后返回克里姆林雪,在老近卫军的官兵中,昨天,昨夜和今天一直都是乱嗡嗡地纷纷外出进行抢劫和骚扰,比以往更加穷凶极恶。皇帝痛心地看到,这些经过精心挑选出来保护圣驾的士兵,应当作出服从纪律执行命令的榜样,然而,他们违抗命令竟达到如此程度,竟然抢劫贮藏军队供需品的地下室和仓库。还有一些士兵竟然荒唐到不但不听从哨兵和军官的劝阻,还要辱骂和殴打他们。
  Legrandmaréchaldupalaisseplaintvivement.”总督写道,“quemalgrélesdèfensesréitérées,lessoldatscontinuentàfaireleursbesoinsdanstouteslescoursetmêmejusquesouslesfenêtresdel’empereur.”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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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除士兵们明抢暗偷之外另外没有什么可以报道的。——十月九日。但是,这支军队停住不动。
  ②法语:强盗和抢劫行为仍然在继续肆虐,我区有一伙盗贼,对他们必须采取严厉措施。——十月十一日。
  ③法语:宫廷司礼长抱怨说,尽管一再发出禁令,士兵们仍然在院子里,甚至在皇帝的窗子下边解大小便。
  这支军队就像无人放牧的牲口,践踏脚下习以使他们免于饿死的饲料,这支军队在他们驻扎在莫斯科期间无所事事,一天天地崩溃,灭亡。
  当辎重队在斯摩棱斯克被劫和塔鲁丁诺发生战斗之后,这支军队便惊慌失措,开始逃跑,据梯也尔说,正在阅兵的拿破仑出乎意外地收到塔鲁丁诺发生了战斗的消息,正是这一消息在他心中引起要惩罚俄国人的打算,于是他发出了全军正在要求的出发令。
  在逃出莫斯科时,这支军队人人都随身携带着抢掠来的东西。拿破仑也带走他个人的trésor。①拿破仑看见拖累军队的辎重队,大吃一惊(据梯边尔说)。不过由于他的战争经验,他并没有像快攻到莫斯科时处理一位陆军元帅的车辆那样,下令烧掉所有多余的车辆。他看了看士兵们乘坐的各种车辆,他说,这很好,因为这些车辆可以用来运粮草、病员和伤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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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财宝。
  整个军队的状况是,这支军队犹如已经感觉到自己行将灭亡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一头受了伤的野兽。研究拿破仑和他的军队在自从进入莫斯科一直到这支军队毁灭这一期间的巧妙战术和目的,其实就是研究一头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在行将死亡前急剧的跳动和抽搐的意义。一头受伤的野兽常常一听见一点沙沙声,就向猎人的枪口猛扑过去,前后乱冲乱撞,加快了自己的灭亡。拿破仑在全军的压力下,正是这样做的。塔鲁丁诺战役的沙沙声,惊动了这头野兽,它朝着猎人射击的方向冲去,一直往前跑,又掉转身向后跑,加速自己末日的来临,在全军的压力下,拿破仑也是这样做的。塔鲁丁诺战役的一阵沙沙声把这头野兽吓了一跳,它朝射击的方向扑将过去,跑到猎人面前,又掉转头来向后跑。最终,像任何一头野兽一样,沿着最为不利、最危险、然而却又是最熟悉的旧足迹往回逃跑。
  我们曾经认为,拿破仑是整个这次运动中的领袖(正是同一个野蛮人认为雕在船头的神像是驾驶这条船的力量一样),而拿破仑在他活动的整个时期就像一个小孩,他抓住拴在车内的带子,自己以为是他自己在赶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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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六日清晨,皮埃尔走出棚子,返回来的时候,在门旁边停了下来,逗玩一只围着他跳的身子长、腿又短又弯、毛色雪青的小狗。这条小狗住在他们的棚子里,夜间和卡拉塔耶夫睡在一起,它有时跑进城里,然后又跑回来。他大概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而现在也仍然不属于任何人,也从来没有一个名字,法国人叫它阿佐尔,喜欢讲故事的那个士兵叫它费姆加尔卡,卡拉塔耶夫和其他人都叫它小灰子,有时候叫它薇薇。它没有主人,没有名字,甚至种属也不明,毛色也不清,所有这一切,似乎并没有使那条蓝灰色的小狗为难。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像帽子上插的羽毛直竖起来,又硬又圆,罗圈腿是那么听使唤,它常常优美地提起一条后腿,很轻快、很迅捷地用三条腿跑路,好像不屑于把四条腿都用上一样。一切都使它高兴。它一会儿欢快地汪汪叫着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晒太阳,一会儿玩弄着一块木片或一根干草。
  皮埃尔的衣服现在只有一件又脏又破的衬衫(他原有的衣服剩下的唯一的一件),一条用农民的长衫和帽子改制成的士兵的裤子,按照卡拉塔耶夫的意见,用绳子把裤脚扎上以保暖。皮埃尔在这一时期身体变化很大。虽然从外表上来看,他依然具有他们家族遗传的强迫有力的体魄,但是他已经没有那么胖了。脸的下半截长满了胡子;满头乱发生满了虱子,盘在头上的头发就像一顶帽子。眼睛的表情坚定、平静、机灵和充满活力,皮埃尔从前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从前他那种松懈、散漫的眼神,现在却换上一付精力饱满、随时准备行动和反抗的奋进精神。他的双脚是光着的。
  皮埃尔忽而看着从那天早上就行驶着大量车辆和骑马的人所经过的田野,忽而又看着河对岸的远方,忽而又看着那只装出真心要咬他的小狗,忽而又看着自己的一双光腿板,然后他饶有兴味地把这一双光脚摆成各种不同的姿势,翘动着粗大、脏污的脚趾头。每当他看着自己的那一双光脚板,脸上就露出兴奋和得意的微笑。这一双光脚板的模样,使他想起这一段时间所有的经历和所懂得的道理,这一段回忆使他感到愉快。
  一连许多天,都是风和日丽,每天早晨有一层薄霜——
  所谓的“晴和的初秋”。
  在室外,在阳光下,暖洋洋的,这种温暖加上早晨的微寒,空气清新,凉爽宜人,使人感到格外愉快。
  在所有的东西上面,不论是近处的还是远处的东西上面,都有一层神秘的、明净的光辉,这只有在这个时期的秋天才可以见到。在远方的麻雀的和那个村庄,那所教堂,以及那处高大的白色房屋都清晰可见。光秃秃的树林、沙地、石头、房顶、教堂的绿色塔顶、远处那所白色房屋的墙角——所有这一切物体的最精细的线条,异常清晰地,在透彻明亮的空气中显露出来了。近处是随处都可以看到的法军占领的被焚毁的贵族宅第的断垣残壁,在垣墙周围还有墨绿色的丁香树丛。甚至这座在阴暗的天气丑得可憎的污秽的废墟,这时,在明朗、宁静的光辉中,也显露出一种令人欣慰的美。
  一个法军班长随便地敞着衣襟、头戴一顶便帽,嘴里叨着烟斗,从棚子的角落处走了出来,走到皮埃尔跟前,友好地向他挤挤眼。
  “Quelsoleil,hein,monsieurKiril?(法国人都这样称呼皮埃尔),Ondiraitleprintemps.”①于是那个班长靠在门上,把他的烟斗递给皮埃尔,虽然不论什么时候他递过来,皮埃尔总是拒绝。
  “Sil’onmarchaitparuntempscommecelui—là…”②他刚要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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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多么好的太阳,嗯,基里尔先生,简直是春天。
  ②法语:如果在这样的天气行军嘛……
  皮埃尔问他听到有关出发的消息没有,那个班长说,几乎所有的部队都已经出发了,今天应当得到处理俘虏的命令。在皮埃尔住的那所棚子里有一个叫索科洛夫的士兵,患了重病,生命垂危,皮埃尔对那个班长说,应当对他有适当的安排,班长要皮埃尔尽管放心,因为他们有一所野战医院和一所常设的医院,都会照应病员的,总之,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长官们全都想到了。
  “Etpuis,monsieurKiril,vousn’avezqu’àdireunmotaucapitaine,voussavez.Oh,c’estun…quinóubliejamaisrien.Ditesaucapitainequandilferasatournée,ilferatoutpourvous…”①
  班长所说的那个上尉,时常和皮埃尔长谈,给他以各种照顾。
  “Vois—tu,St.Thomas,qu’ilmedisaitl’autrejour:Kirilc’estunhommeguiadel’instruction,quiparlefranBcais;c’estunseigneurrusse,quiaeudesmalheurs,maisc’estunhomme.Etils’yentendle…S’ildemandequelquechose,qu’ilmedise,iln’yapasderefus.Quandonafaitsesétudes,voyezvous,onaimel’instructionetlesgenscommeilfaut.C’estpourvousquejediscelà,monsieurKirBil.Dansl’affairedel’autrejoursicen’étaitàvous,caauraitfinimal.”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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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还有,基里尔先生,您只要对上尉说一声就行了,您知道……他这个人……什么都放在心上。他再来巡视时,您对上尉说吧,他什么都会为您办的……
  ②法语:您知道,托马斯前些时候对我说:基里尔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会说法语,他是落魄的俄国贵族,但也是个人物,他这人通情达理……他需要什么,都满足他。向人讨讨教,那你就会爱知识,爱有教养的人,我这是说您呢,基里尔先生,前几天,如果不是您的话,事情可就糟了。
  那个班长又闲谈了一会儿以后,就走了。(那个班长所说的前几天发生的事,是俘虏们和法国人打了一架,皮埃尔劝阻了自己的同伴,使事件平息下来了。)有几个俘虏在听了皮埃尔和那个班长的谈话之后,立即问皮埃尔,那个班长说了些什么,皮埃尔告诉同伴们说,班长说,法国军队已经出发了,这时,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法国兵来到棚子门前。他向着皮埃尔迅速而胆怯地把手指举到额头表示敬礼,他问皮埃尔,给他缝衬衫的士兵普拉托什是否在棚子里。
  一星期之前,法国人领到了一批皮料和麻布,分发给俘虏们缝制靴子和衬衫。
  “做好了,做好了,小伙子!”卡拉塔耶夫拿着叠得很整齐的衬衫走出来说道。
  由于天气暖和,也为了干活方便,卡拉塔耶夫只穿着一条裤子和一件黑得像泥土一样的破衬衫。他像工匠那样,把头发用蒡提树皮扎了起来,他的圆脸似乎比以前更圆更愉快了。
  “诺言——事业的亲兄弟。说星期五做好,就星期五做好。”普拉尔笑着解开他缝好的衬衫说道。
  那个法国人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好像要消除一种疑虑似的,赶忙脱下他的制服,穿上那件衬衫。那个法国人的制服里面没有衬衫,贴着他那赤裸、焦黄、瘦削的身体的是一件老长的,满是油污的,有花点点的绸背心。他显然怕俘虏们要是看见会笑话他,所以他迅速把头套进衬衫。没有任何一个俘虏说过一句话。
  “瞧,多合身!”普拉东一面帮他拉伸衬衫,一面反复地说。那个法国人伸进了头和双手之后,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低下头看那件衬衫,又细看衬衫的线缝。
  “怎么样,小伙子,这不是裁缝铺呵,没有一件地道的工具;常言道,没有工具连一个虱子也杀不死,”普拉东说,他的脸笑得更圆,看样子,他很欣赏自己的手艺。
  “C’estbien,c’estbien,merci,maisvousdevezavoirdelatoiledereste?”①法国人说。
  “你要贴身穿,会更合适。”卡拉塔耶夫说,他继续赞赏自己的作品。“那真漂亮,真舒服……”
  “Merci,merci,monvieux,lereste?…②法国人微笑又说,他掏出一张钞票,给了卡拉塔耶夫,“Maislereste…”③
  皮埃尔看出普拉东并不想要弄懂法国人的话,所以他只在一旁看,并不去干预。卡拉塔耶夫谢了法国人的钱,仍在继续欣赏自己的作品。那个法国人坚持要回所剩的碎布,于是,他请皮埃尔把他的话翻译一下。
  “他要那些碎布头有什么用处?”卡拉塔耶夫说。“我们可以用来做一副很好的包脚布。好,上帝保佑他。”卡拉塔耶夫突然脸色阴沉下来,从怀里掏出来一卷碎布头,连着也不看那个法国人一眼,递给了他。“哎呀,真是!”卡拉塔耶夫掉头就往回走,法国人看了一下那些碎布头,沉思片刻,以询问的目光看着皮埃尔,皮埃尔的目光好像在对他说什么。
  “Platoche,ditesdonc,Platoche,”④法国人突然间脸涨红了,尖声叫喊道。“Gradezpourvous.”⑤他说着就把那些碎布头又递了过去,转身就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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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好,好,谢谢,剩下的布头呢?
  ②法语:好,好,谢谢,剩下的布头呢?”
  ③法语:谢谢,谢谢,我的朋友,剩布头呢,还给我吧……
  ④法语:普拉东,我说,普拉东,⑤法语:你拿去吧。
  “你瞧,这有多怪,”卡拉塔耶夫摇着头说道。“人们说他们都不是基督教徒,而他们也有良心。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汗手是张着的,干手是拳着的。’(越是有钱的人越吝啬,越是穷的人越大方。——译者注。)他自己光着身子,但是,他还是把那些东西还给我了。”卡拉塔耶夫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然后,他望着那些剩下来的碎布头,沉默了好一阵子。“可以用这东西做出一副很不错的包脚布呢,亲爱的朋友们。”他说了这句话后,走回到栅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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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皮埃尔被俘那天算起,已经四个星期了。虽然法国人提出要把他从士兵的棚子里转到军官的棚子里,但是他依然留在他在第一天进的那个棚子。
  在遭到破坏和被大火焚毁了的莫斯科,皮埃尔几乎饱尝了一个人所能遭受的极端的艰辛和痛苦;但是,由于一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意识到的自己结实的身板和强迫的体魄,特别是由于这种艰难困苦的生活来得是那么不知不觉,很难说得出,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来的,所以他不仅过得很轻松,而且对自己的处境还很高兴。正是在这一段时期,他得到了过去曾经努力追求而又追求不到的宁静和满足。他长期以来,在自己的生活中,从各个方面寻求这种宁静,这种内心的和谐,寻求那些参加波罗底诺战役的士兵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极大地惊动了他的东西。他曾经在慈善事业中、在共济会的教义中、在放荡的城市生活中、在酒中、在自我牺牲的英雄事业中、在对娜塔莎的浪漫的爱情中寻求过那种心情;他曾经靠推理来寻求那种心情,但是,这一切寻求和所作过的尝试全都失败了。而现在,他自己并没有想到那种心怀,在从死亡的恐怖中、从艰辛困苦的生活中、从通过卡拉塔耶夫身上所懂得的东西中,才找到了这种宁静的内心的和谐。在行刑时他所经历的那可怕的一瞬间,那些往日他觉得激励他的重要的思想和感情,永远从他的想象和记忆中消失了。在他的脑海中,既没有俄罗斯,也没有战争,也没有政治,也没拿破仑。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他没有那样的天赋,因此他也就不能对这一切加以判断。“俄罗斯,夏天——不能连到一起,”他重复着卡拉塔耶夫的话,这句话使他得到极大的安慰。现在他觉得,他那刺杀拿破仑的企图,他推算那神秘的数字和“启示录”上的那头兽,都是莫明其妙的,甚至是可笑的。他对妻子的怨恨和唯恐辱没自己姓氏的忧虑,他现在觉得不但毫无意义,而且有点令人滑稽可笑。这个女人爱在什么地方过,爱怎样过,就怎样去过好啦,干他什么事呢?他们是知道,或者还不知道,他们的这个俘虏的名字是别祖霍夫伯爵,对一个人,特别是对他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常常回想起他和安德烈公爵在一起时交谈过的话,他完全赞同他的见解,不过他对安德烈公爵的思想有一些不同的理解。安德烈公爵这样想过,也这样说过,幸福是根本不存在的,不过,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有一种苦涩和讥讽的意味。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是要说明另外一种思想,就是我们一心一意去追求肯定的幸福,肯定不能得到,只不过是折磨自己罢了。但是,在皮埃尔的思想上毫无保留地认为,这一点他说得对。没有痛苦,个人需要得到满足,以及由此而来的选择职业的自由——也就是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所有这一切,现在皮埃尔觉得,确定无疑地是人类最高的幸福了。只有在这里,只有在这种时刻,只有当他饥饿的时候,皮埃尔才第一次完全体会到吃东西的快乐,只有当他口干的时候,才体会到喝水的快乐,只有当他寒冷的时候,才体会到温暖的快乐,只有当他想睡觉的时候,才体会到进入梦乡的快乐,只有当他渴望和人谈话和听见人的声音的时候,才体会到和人谈话的快乐。满足需要——好的仪器,清洁的环境,自由——如今,当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这一切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这些需要的满足是最大的幸福,至于选择职业,也就是选择生活方式,现在,当这种选择受到这样限制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这是很容易的事情,以致于他忘记了,生活条件的过分优越,就会破坏人类需要得到满足时的一切快乐,同时选择职业时最大限度的自由,例如,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的教育、他的财产和他的社会地位所给予他的自由,恰恰是这种自由才使选择职业成为无法解决的难题,甚至连需要的本身和就业的可能性也不存在了。
  现在,皮埃尔的一切幻想都集中到,他在什么时候可以获得自由。但是,在从那以后的日子里,在他整个的一生中,皮埃尔都是以一种欣喜若狂的心情回忆和谈论他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当俘虏的生活,以及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强烈的、喜悦的感触,主要的,回忆和谈论只有在这个时期才感受到的内心的完全的宁静和内心完全的自由。
  第一天,他一大早就起了床,走出棚子,头一眼就看见新圣母修道院开始还发暗的圆屋顶和十字架,看见覆盖着尘土的草上的寒露,看见麻雀山的丘陵,看见隐没在淡紫色远方的,长满了树木的,蜿蜒着的河岸,他觉得空气清新,沁人肺腑,可以听到从莫斯科飞越田野的乌鸦的啼叫声,一会儿,在东方天际边,突然喷射出万道霞光,一轮红日从云层里渐渐显露出来。于是,圆屋顶,十字架、露水、远方和那条小河——所有这一切都在阳光下闪烁,这时,皮埃尔感觉到一种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全新的,生活的喜悦和力量。
  这种感情在他整个被俘期间不仅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而且恰好相反,随着他的艰难困苦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而变得更强烈了。
  他来到那个棚子之后不久,就在这里的同伴们中间享有极大的声誉,因此,他更乐于为人效劳而且精神奋发。皮埃尔由于自己的语言知识,由于法国人对他表示的尊敬,由于他的耿直,由于他对别人向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是有求必应(他每星期可以领到三个卢布的军官津贴费);由于他的力气(他表演给士兵们看他用手把一根铁针按进棚子里面的墙壁上),由于他对同伴们的态度是那样和蔼可亲,由于他那种看起来什么事情都不想和一动也不动的静坐的本领,他在士兵们的心目中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有高级本领的人物,——正是由于这样一些原故,正由于他的这些特性,他在以往他生活的那个上流社会中即使对他无害,也令他感到拘束,可是在这里,在这些人中间,他力大无比、他蔑视舒适安逸的生活、他对一切都漫不经心、他单纯——这一切使他获得了近乎是一位英雄的地位。因此,皮埃尔觉得,所有的人的这种看法就把一种责任加到了他身上,使得他必须承担这种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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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十月六日晚到七日晨,一夜之间法国人开始撤退行动:
  拆掉棚子和厨房,装好车子,部队和辎重队先行出发了。
  七日晨七时,在棚屋前面站着一列全副行军装束、头戴高筒军帽、荷枪实弹、身背背包和大口袋的押送队伍,整个队伍喧闹着,可以听到从各排中发出的法国式的咒骂声。
  在棚子里大家全都作好了准备,穿好了衣服,扎上腰带,穿好靴子,只等候着出发的命令。那个生病的士兵索科洛夫,面色苍白、瘦削、眼睛周围乌黑发青,只有他一个人,既没有穿衣服,也没有穿靴子,仍坐在原来的地方,两只瘦得鼓突出来的眼球疑问地凝望着此刻不注意他的伙伴们,并发出均匀的低声呻吟。显然,使他呻吟的与其是痛苦(他得的是严重的痢疾病),不如说是他对于独自一人被留下来的恐惧和悲伤。
  皮埃尔腰间扎着一条绳子,穿的是卡拉塔耶夫用从茶叶箱上撕下来的皮子做成的鞋(这是一个法国士兵拿来为自己补靴底的),走到病人身旁,蹲下身子。
  “怎么样,索科洛夫,他们并非全都走光!他们在这里还有个医院,你可能比我们这些人会更好些,”皮埃尔说。
  “上帝啊!我都快死了!上帝啊!”那个士兵发出更大的呻吟声。
  “那我现在再去求一下他们,”皮埃尔说,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皮埃尔刚走近门口时,正好昨天那个请皮埃尔抽烟的班长带领着两个士兵从外面走了进来。那个班长和两名士兵都是行军打扮,背着背包,头戴高筒军帽,帽带的金色饰条光闪闪的,一改了他们平时所熟悉的面貌。
  那个班长走近大门,他是奉长官命令前来关门的。在放出俘虏之前,必须请点俘虏的人数。
  “Caporal,quefera—t—ondumalade?…”①皮埃尔开始说;但是,他刚一说出口,他就怀疑,这个人是他认识的那个班长,还是另一个陌生的人呢:因为这个班长在这一瞬之间已经完全不像他原来的那个样子了。此外,正在皮埃尔说话的这一时刻,从两边响起了咚咚的鼓声。班长听了皮埃尔的话,皱起了眉头,说了一句荒谬的咒骂的话,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棚子里变得昏暗;两边鼓声阵阵,震耳欲聋,淹没了那个病人发出的呻吟声。
  “那个来了!……那个又来了!”皮埃尔自言自语道,他的背心不由得透过一股凉气。从那个班长已改变了态度的脸上,从他说话的声音上,从那越来越紧张的震耳欲聋的鼓点声上,皮埃尔已经感觉到,那种迫使人们违反自己的意志去屠杀自己的同类、在行刑时,他曾经见识过的那种神秘的,冷酷的力量又在发生作用了。害怕或设法躲避这种力量,向那些作为这种力量的工具的人们哀求或者进行劝告,都毫无用处。皮埃尔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应当等待和忍耐。皮埃尔不再到病人那儿去,也不再看他一眼。他默不作声,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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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班长,病人怎么办?……
  眉头,站立在棚门旁。
  棚门打开了,俘虏们像一群羊似的争先恐后向门口挤去。皮埃尔挤到他们前面,走到那个上尉跟前(就是那个班长对他说过的,什么都愿为皮埃尔做的那个上尉)。上尉同样是行军打扮,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上也显露出来皮埃尔从班长所说的话中和咚咚响的鼓声中已经明白了的“那个”。
  “Filez,filez,”①上尉严厉地皱着眉头,看着从他面前挤成一团走过去的俘虏,反复地催促着。皮埃尔知道,他的尝试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他仍然向他面前走过去。
  “Ehbien,qu’estcequ’ilya?”②这位军官冷冷地看了皮埃尔一眼,好像不认识的一样问道。皮埃尔把那个病人的情形告诉了他。
  “Ilpourramarcher,quediable!”上尉说,“Filez,filez。”③他对皮埃尔连看都不看一眼,不停催促着。
  “Maisnon,ilestàl’agonie…”④皮埃尔刚开始说。
  “Voulezvousbien?!”⑤上尉皱着眉头,怒冲冲地大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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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快走,快走。
  ②法语:喂,还有什么事?
  ③法语:他也得走,妈的,快走,快走。
  ④法语:可是不行啊,他快死啦……
  ⑤法语:去去去?!……
  “得咚!咚咚!咚!”鼓擂得震天响。皮埃尔明白,这一神秘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住这些人了,现在随便你再说什么都没有一点用处。
  把俘虏中的军官同士兵分开,叫他们在前面走。共有三十多个军官,其中有皮埃尔,士兵有三百多名。
  从别的棚子里放出来的被俘的军官都是陌生人,他们的穿着较皮埃尔好多了,他们以一种怀疑和疏远的神情瞧着皮埃尔和他穿的鞋。离皮埃尔不远处走着一个身体肥胖的少校,他身穿喀山长袍,腰间系一条毛巾,面色焦黄、浮肿,怒容满面,看起来,此人受到被俘的同伴们的普遍尊敬。他一只胳膊夹着烟口袋,另一只手拄着长烟袋管。少校喘息着,嘴里喷出热气,嘟噜着,对谁都生气,他觉得人人都在挤他,而他们在不忙着要去什么地方的时候,都在急急忙忙的,在没有什么事值得大惊小怪的时候,都在大惊小怪。一个瘦小的军官对大家说话时都是在推测,他们现在被带往什么地方?以及今天要走多远的路。一个穿着毡靴子和兵站部制服的军官跑来跑去,观看被大火焚烧后的莫斯科,他大声讲述他所观察到的情况,什么给烧毁了,这一部分或者那一部分是莫斯科的什么地方。第三个军官,听口音是波兰人,他跟那个兵站部的军官争论起来,指出他认错了莫斯科的街区。
  “你们吵什么?”少校怒冲冲地说,“尼古拉也好,弗拉斯也好,反正都一样;你们看,全烧光了,那就完了……你挤什么?路还不够宽。”他忿忿地转身对他身后面的人说,其实那个人并没有挤他。
  “哎呀,哎呀,哎呀,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呀!”俘虏们望着火灾遗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还有莫斯科河南岸市区,还有祖博沃区,还有克里姆林宫那里……瞧,都剩下不到一半了。我给你们说过,莫斯科河南岸市区全完啦,就是这样。”
  “你既然知道全烧掉了,还谈它干嘛!”少校说。
  在经过哈莫夫尼克区(莫斯科少数未被烧毁的一个地区)的一所教堂时,全体俘虏突然闪到一旁,发出恐怖和憎恶的叫喊声。
  “哎呀,这些坏蛋!真是些没心肝的东西!”那是个死人,是个死人……脸上还涂了一脸黑糊糊的。
  皮埃尔听到惊叫声,向教堂走过去,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个东西倚靠在教堂的墙上。从看得比他更清楚的同伴的口中知道,那是一具死尸,直立着靠在墙上,脸上涂满煤烟灰。
  “Marchez,sacrènom…Filez…trentemillediables…”①响起押送士兵的咒骂声,法国士兵的态度又粗暴起来,挥舞短刀把看死尸的俘虏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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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走!走……你们这些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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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通过哈莫夫尼克区的一些胡同时,只有俘虏和押送队以及跟在后面的属于押送队的各种车辆同行;但是,他们走到粮店处,就卷进一列夹杂有私人车辆的庞大而又拥挤的炮兵队伍中间了。
  到了桥头,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等待着前面的人先过去。从桥上他们可以看见在他们前面和后面移动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辎重车队。在右边,在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经过涅斯库奇内转弯的地方,无穷无尽的一排排的部队和车辆一直伸展到远方。这是先头部队博加尔涅兵团;在后面,沿着河堤通过卡缅内桥行进的是内伊的部队和车队。
  俘虏所在的达乌部队涉过克里米亚浅滩,一部分已经进入卡卢日斯卡雅大街。然而,辎重车队拉得那么长,以致于内伊的先头部队已经走出了奥尔登卡大路的时候,博加尔涅的车队还没有走出莫斯科进入卡卢日斯卡雅大街。
  涉过克里米亚浅滩之后,俘虏们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过一会再走,从四面八方来的车辆和人们越来越拥挤。俘虏们在桥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街之间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了几百步,走到了莫斯科河南岸大街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街汇合处的广场上,俘虏们挤成一堆,在交叉路口站着等了几个小时。四面传来的轰轰隆隆的车轮声,像海啸般响个不停,其中还夹杂着脚步声和不停的斥责声和咒骂声。皮埃尔靠在一处被焚毁的房屋的残壁上,倾听着这些与他想象中的鼓声混合在一起的喧嚣声。
  有几个俘虏军官,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们爬到皮埃尔靠着的那堵被烧毁的房屋的墙头上。
  “好多的人啊!嘿,真是人山人海!……连一些炮上都堆满了东西!你们看:是皮衣服……”他们说,“看那些流氓抢的东西……看那辆车后面的东西……那是从圣像上弄下来的,一定是!……那些一定是德国人。还有一个俄国农民,是真的……嗨,这些坏蛋!……看那家伙把自己装载成什么样子了,连路都走不动了!看,真没想到,连这种小马车都抢来了!……看那个家伙坐在箱子上,我的天哪!……他们打起来了!……”
  “对,打他的嘴巴——打他的嘴巴!照这样,我们天黑以前还走不出去。看,看那里,那一定是拿破仑。看,多好的马!还有带花体字的皇冠。像一所活动的房子。那家伙掉了口袋都还不知道呢。又打起来了……一个抱小孩的女人,长得不错。可不是,你要有这样漂亮,准让你过去……看,没有个完。俄国姑娘,真是俄国姑娘们!坐在马车里多舒服呵!”
  就像在哈莫夫尼克的教堂前那样,又有一股一致的好奇的浪潮把所有的俘虏都涌向大路,皮埃尔凭着他个子高,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看见了吸引了俘虏们好奇心的事情。在许多弹药车之间夹着三辆马车,车里紧挤着坐着一些衣着鲜艳、涂脂抹粉、叽叽喳喳喊叫着的女人。
  自从皮埃尔意识到那种神秘的力量已经出现的那一刻起,似乎任何东西:无论是为了好玩把脸涂黑的尸体,无论是这些不知往何方奔忙的妇女,无论是莫斯科的火场,都不能使他感到惊奇和害怕。皮埃尔对他现在所见到的一切,都不会留下任何印象——好像他的灵魂正在准备应付一场艰苦斗争,因而拒绝接受可能削弱它的印象。
  那些女人坐的车子过去了,接着过来的又是大车;士兵们;运货车,士兵们;马车,士兵们;弹药车,士兵们,时而还有一些妇女。
  皮埃尔看不见一个个的人,看见的是一股人流。
  所有的这些人和马,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赶着。皮埃尔连续观察了一小时,所有的人都抱着赶快通过的愿望从各条街口涌出来;他们无一例外地相互冲撞着,相互发怒,相互打斗;他们个个都龇牙咧嘴,皱着眉头,相互对骂,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不顾一切的往前赶和冷酷无情的表情,这就是那天早晨在鼓声中班长脸上露出来的,令皮埃尔吃惊的那种表情。
  快到傍晚时,押送队的军官把队伍集合起来,吵吵嚷嚷挤进运载弹药的车队的行列,俘虏们在四面包围中走上卡卢日斯卡雅大路。
  他们走得很快,没有休息,在太阳落山之时才停了下来。辎重车一个挨一个集中起来,人们开始准备过夜。所有的人都有气,都不满意。好一阵都可以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咒骂声、凶恶的喊叫声和相互殴斗声。押送队后面的一辆马车撞到押送队的一辆大车上,把车子撞了一个洞,有几个士兵从不同方向跑到大车前;一些士兵把套在马车上的马牵到一边,抽打着马头,另一些士兵则相互打起架来,皮埃尔看见,一个德国士兵的头被刀砍成重伤。
  所有这些人,只是在寒冷的秋天的傍晚,在田野上停下来之后,似乎只是现在才从出发时那种匆忙和不知道去向何方的情景中清醒了一点,他们都有同样的不愉快的感觉。在停下来之后,仿佛才明白,现在仍然不知道所去的地方和前面还有多少艰难困苦。
  在这次休息中,押送队对俘虏的态度比出发时更恶劣了。
  俘虏们第一次得到的食品是马肉。
  从军官到每一个士兵好像对每一个俘虏都抱有一种个人的仇恨,出人意外地改变了先前的友善态度。
  在清点俘虏人数时,发现有一个俄国士兵在从莫斯科出发时,假装肚子痛,在忙乱中逃跑了,于是这种仇恨越发增加了。皮埃尔看见一个法国人在毒打一个俄国士兵,就只因为他离开大路远了一点,他又听到那个上尉——他的朋友,因为一个俄国士兵逃走,而斥责那个下级军官,并且威胁他,要把他送交军事法庭。那个下级军官借口说,那个俄国士兵因患病不能行动,军官说,上级有令,凡是停住不走的,统统枪毙。皮埃尔感到,行刑时使地心潮起伏的和在当俘虏期间不再觉察到的命运的力量,现在又支配了他的存在。他感到恐惧;但是他觉得,随着命运力量对他压力的增加,那不受命运约束的他灵魂中的生命力就越发增长和巩固。
  皮埃尔的晚餐是喝黑麦面汤和吃马肉,他边吃边和同伴们闲谈。
  不论是皮埃尔,还是他的任何一个同伴,都绝口不提他们在莫斯科所见到的任何事情,不提及法国人的粗暴态度,不提及向他们宣布的枪毙他们的命令:为了反抗目前更加恶劣的处境,大家都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和愉快。
  太阳早已落山,天空中有几处闪烁着明亮的星星;一轮满月刚刚升起,天际一片火红,一个巨大的红球在灰蒙蒙的暮霭中令人惊奇地摇晃着,渐渐明亮起来,黄昏已尽,然而,夜,还没有来临。皮埃尔站起来,离开新的同伴,穿过一堆堆火堆向路的另一边走去,他听说,那儿有被俘虏的士兵。他想和他们谈谈。在路上一个法国哨兵拦住他,叫他回去。
  皮埃尔返回去了。但是他没有回到火堆边,也没有回到同伴们那里,而是朝着一辆卸了套的马车走去,那里没有一个人。他盘起腿,低着头,坐在车轮旁边冰凉的土地上,他一动也不动地坐了很久很久,他冥思苦想。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谁也不来打扰他。突然之间,他放声大笑,他那浑厚而和善的笑声是那么响亮,使周围的人都惊奇地掉转头看这个古怪的,显然是一个人发出的笑声。
  “哈,哈,哈!”皮埃尔大笑。接着他高声自言自语道:“那个兵不让我过去。抓住我,把我关起来。他们俘虏了我,我?——我的不朽的灵魂!”他放声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
  有一个人站起身,走近皮埃尔,看看这个古怪的大个子独自一个人在笑什么。皮埃尔不再笑了,站起身,走向一边。
  离那个好奇的人更远一点,他向周围看了一眼。
  先前,这偌大一片宿营地,无数的火堆噼哩啪啦地燃烧着,人们高声交谈,一片喧闹,现在静了下来,旺盛的篝火渐渐熄灭了,颜色变得苍白。一轮满月悬挂在高高的明朗的天上。宿营地以外的森林和原野原先看不见,这时在远方展现出来。再往远处,越过森林和原野,明朗的、飘忽不定的、无穷无尽的天际把人引向远方。皮埃尔仰望天空,遥看高天上渐渐远去的闪烁的星斗。“这都是我的,都在我心中,这一切就是我!”皮埃尔想。“可是,他们捉住了这一切,关在一所用板子围起来的棚子里!”他笑了笑,就走到同伴处躺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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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又有一位信使带着拿破仑的信来见库图佐夫,建议和谈,他谎称是从莫斯科来的。而当时拿破仑已在离库图佐夫前面不远处的旧卡卢日斯卡雅大路上。库图佐夫对这一封信作了和对洛里斯顿带来的第一封信同样的答复:他说,不可能进行和谈。
  在此之后不久,在塔鲁丁诺左侧一带活动的多洛霍夫的游击队送来一份报告,称在福明斯克出现布鲁西埃的一个师,这个师和其他部队失去了联系,很容易被歼灭。士兵们和军官们又要求行动了。参谋部的将军们被在塔鲁丁诺轻易获胜所鼓舞,坚决要求库图佐夫采纳多洛霍夫的建议。但库图佐夫则认为没有必要发动任何进攻,于是采取了折衷办法:做一件应该做的事,派一支不大的部队到福明斯克去袭击布鲁西埃。
  由于奇异的巧合,多赫图罗夫接受了这一任务,后来表明这是一件最困难和最重要的任务。多赫图罗夫——就是那个谦虚、矮小的多赫图罗夫。没有任何一个人向我们描述过,他曾制定过作战计划、在团队前跑来跑去,给炮兵连发十字勋章,等等,大家都认为他优柔寡断,没有远见,但是,也就是这个多赫图罗夫,在整个俄法战争中——从奥斯特利茨到一九一三年的历次战争中,只要哪里战况艰难,就都有他在场指挥。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当所有的官兵死的死,逃的逃,后卫连一个将军也没有的时候,他把残部集结起来,拯救那可以拯救的一切,在奥格斯特大坝坚守到最后。他正染上疟疾,还率领两万人马奔赴斯摩棱斯克抗击拿破仑的车队,保卫了这座城市。在斯摩棱斯克,在莫洛霍夫斯基城门,他的疟疾病发作了,刚刚睡着,攻城的炮声惊醒了他,斯摩棱斯克城坚守了整整一天。在波罗底诺战役中,巴格拉季翁阵亡了,我军左翼部队损失了十分之九,法国炮兵全力向那儿进攻,派到那里去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优柔寡断、缺少远见的多赫图罗夫,库图佐夫原来是派另外的人去的,后来他赶快纠正了这一错误。于是这个文静矮小的多赫图罗夫到那儿去了,波罗底诺成为俄国军队的最大光荣。在诗歌和散文中向我们描写了很多英雄,但却没有一句提到多赫图罗夫。
  又是多赫图罗夫被派到福明斯克,从那里又到小雅罗斯维茨,在那里同法国人打了最后一仗,显然,法国人的灭亡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这一期间的若干战役中又向我们描绘了许多天才和英雄,但是,关于多赫图罗夫仍然是一句不提,或者是轻描淡写,或者是含糊其辞。对于多赫图罗夫这样避而不谈,反而更加证实了他的优点。
  自然,一个不懂得机器运转原理的人,一看见偶然掉进去的木屑,妨碍了机器运转,老在里面打转,就会误认为,这是那台机器最主要部分。不懂机器构造原理的人不会理解,机器最主要部件不是把事情弄糟的木屑,而是那无声转动的小小的传动齿轮。
  十月十日,多赫图罗夫前往福明斯克途中,抵达阿里斯托沃村,停止前进,准备正确执行上级命令的时候,就在这同一天,好像得了疯病一样,全部法国军队开到了缪拉的阵地,好像准备要打一仗,可是突然又无缘无故地向左转到新卡卢日斯卡雅大路,进驻原先只有布鲁西埃驻扎在那里的福明斯克。而此时属于多赫图罗夫指挥的,除了多洛霍夫游击队之外,还有菲格纳和谢斯拉温领导的两支小游击队。
  十月十一日晚,谢斯拉温带一名他俘虏的法国近卫军士兵来到阿里斯托沃村来见司令官。俘虏说,当天进入福明斯克的军队是整个大军的前卫部队,拿破仑就在其中,全军离开莫斯科已经是第五天了。就在当天晚上,从博罗夫斯克来了一名杂役,他说,他看到了大批法国军队开进城里。多洛霍夫游击队的哥萨克也报告,他们看到了法国军队顺着大路开往博罗夫斯克。所有这些情报都明显地表明,原先只想到在那里只有一个师,而现在却是全部法国军队,他们从莫斯科出发之后,走的是一条出人意料之外的路线——旧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多赫图罗夫不愿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他现在还不明确他的责任是什么。他接受的任务是袭击福明斯克。但是原先在福明斯克只有布鲁西埃一个师,而现在是全部法国军队。叶尔莫洛夫想要相机而行,但是多赫图罗夫坚持必须等待最高爵爷的命令。于是,决定派人去向总部报告。
  为此,选派了一名精明强干的军官博尔霍维季诺夫,他除了呈递书面报告外,还要在口头上能把全部情况报告清楚。夜里十一点多钟,博尔霍维季诺夫接受了书面报告和口头指示,就带领一名哥萨克和几匹可以轮换骑的马,飞快驰往总司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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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温暖而又漆黑的秋天的夜晚。已经下了三天多的小雨。换了两次马,在一个半小时内,在泥泞的道路上奔驰了三十俄里,在夜间一点多钟,博尔霍维季诺夫来到列塔舍夫卡。他在一处篱笆上挂着“总司令部”牌子的农舍前下了马,他丢下马走进昏暗的农舍的过厅。
  “我要立刻见值勤的将军!非常重要!”他在黑暗中对一个正在起身的用鼻子吸气的人说道。
  “他大人从昨晚起就很不舒服,一连三个晚上都没睡觉了,”勤务兵低声央求道。“您还是先叫醒上尉吧。”
  “很重要,我是多赫图罗夫将军派来的,”博尔霍维季诺夫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走进已打开的门。勤务兵走到他前面去叫醒一个人。
  “大人,大人,来了一个信使。”
  “什么?什么?谁派来的?”传来一个睡眼惺松的人的说话声。
  “从多赫图罗夫和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那里来的。拿破仑在福明斯克,”博尔霍维季诺夫说,在黑暗中看不见问他的人,但是,根据这声音来判断,不是科诺夫尼岑。
  被叫醒的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我不想叫醒他,”他一边摸什么东西,一边说道,“他病的厉害!或许,那,是谣言吧。”
  “这是书面报告,”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交待我立刻交给值勤将军。”
  “请等一下,我把灯点上。该死的,你都把它塞到什么地方?”伸懒腰的人对勤务兵说。这个人是科诺夫尼岑的副官谢尔比宁。“找到了,找到了,”他接着补充说。
  勤务兵打着了火①,谢尔比宁在摸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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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用火石和火镰打火。
  “咳,讨厌的家伙。”他厌恶地说。
  借助火星的亮光,博尔霍维季诺夫看到了手持蜡烛的谢尔比宁的年轻的面孔,在前面屋角处睡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科诺夫尼岑。
  硫磺火柴一接近火绒,就先发出蓝色的,后发出红色的火焰,燃烧起来,谢尔比宁点燃了蜡烛,方才在烛台上啃蜡烛的蟑螂纷纷逃走,他看了看那个信使。博尔霍维季诺夫周身是泥,他用衣袖擦脸的时候,又擦了一脸的泥巴。
  “是谁报告的?”谢尔比宁拿起一封公文问道。
  “情报是可靠的,”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俘虏、哥萨克、侦察兵,他们所有的报告都完全一致。”
  “没办法了,应当叫醒他。”谢尔比宁说着就站起来,走向那个头戴睡帽、盖一件军大衣的人。“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说道。科诺夫尼岑一动也不动。“到总司令部去!”他面带微笑,因为他知道这一句话多半可以叫醒他。果然,戴睡帽的头立刻抬了起来。在科诺夫尼岑双颊烧得通红的、俊秀而又坚决的脸上,在一瞬间还停留在远离现实的梦境之中,然而,随后突然哆嗦了一下;他的脸上立刻显露出平时那种镇静而坚定的表情。
  “哦,什么事?谁派来的?”他不慌不忙地立即问道,亮光刺得他直眨眼睛。科诺夫尼岑一边听军官的报告,一边拆开公文读了一遍。他刚一读完,就把穿着毛袜的两只脚伸到地上,开始穿靴子,拢了拢鬓角,戴上军帽。
  “你到得快吗?咱们去见总座。”
  科诺夫尼岑立刻明白,这一情报十分重要,不能有丝毫拖延。这一情报是好还是坏,他不去想,也不问自己。他看待战争中的一切事情不是用智力或推理,而是用另外的一种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深藏未露的信念:一切都会好的,但是不应当信赖于此,尤其不应当去谈论这个,只应当做好自己的工作。而他正是全心全意地去做自己的本职工作的。
  彼得·彼得罗维奇也和多赫图罗夫一样,只是出于礼貌,才把他载入巴克莱、拉耶夫斯基、叶尔莫洛夫、普拉托夫、米洛拉多维奇之流的所谓的一八一二年的英雄的名单。他和多赫图罗夫一样,以知识浅薄、能力有限著称,而且还和多赫图罗夫一样,从未制定过作战计划。但他总是哪个地方最困难,他就在哪个地方;自从他被任命为值勤将军以来,他总是开着门睡觉,咐咐,来了每一个人都要叫醒他。打仗时他总是冒着炮火在最前沿,库图佐夫曾为此而责备过他,简直不敢派他去。他就像多赫图罗夫一样,是一个不声不响、常被人们忽略的小齿轮,但是这个齿轮却是机器的最主要的部件。
  科诺夫尼岑出了小屋,走进潮湿的黑夜,他皱起了眉头——一部分是由于头痛得更厉害了,一部分是由于他脑海中浮现出一种不愉快的情景:在获悉这一情报时,参谋部,这个有权势的人的整个窝巢一定会被搅动得乱作一团,特别是在塔鲁丁诺战役之后和库图佐夫针尖对麦芒的贝尼格森:要提建议,争吵,下命令,取消命令。这种预感使他感到极不愉快,虽然他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果真,当他顺路到托尔处,把这一新的情报告知他时,托尔立刻向和他同住在一起的一位将军讲述自己的意见,科诺夫尼岑默默地、懒洋洋地听着、他提醒他,应该去见总座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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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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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图佐夫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夜间睡得很少。他在白天常常突然打起盹来;他夜晚和衣而卧,大都没有睡着,而在思索着。
  现在他就是这样躺着,用一只胖手支着他那又大、又重、因伤致残的头,睁着一只眼,向着黑暗处凝神思索。
  贝尼格森自从和皇帝通过信,成了参谋部最有势力的人物以后,他总是躲着库图佐夫,而库图佐夫却因此更加清静,因为他们不再逼他和他的军队发动无益的进攻。使库图佐夫痛苦的、记忆犹新的塔鲁丁诺战役和战役前夕的教训,应当还在起作用,他在想。
  “他们应该懂得,发动进攻,我们只会失败。忍耐和时间,是我们的无敌勇士!”库图佐夫想。他知道,苹果青的时候,不要去摘。成熟时,自然会落下来,要摘下青的,既糟踏了苹果又伤了树,而且还令你倒牙。他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猎人,知道野兽已经受了伤,只有全俄的力量才能使它伤成那样,但对是否致命,尚未弄清。现在,根据洛里斯顿和别尔捷列米送来的情报,同时根据游击队的报告,库图佐夫差不多可以断定,它受了致命伤。但是,还需要证据,还要等一下。
  他们想跑去看他们是怎样把野兽杀伤的。等一下,会看见的。总是运动,总是进攻。他想道。“为了什么?想一显身手。好像打仗是好玩的事。他们像小孩,对已发生的事,我们不能得到切实的报告,他们都要炫耀他们打得多么好。然而现在问题不在这里。”
  “他们对我提出了这些多巧妙的运动战术啊!他们以为,他们想到了两三件偶然事件(他想起了来自彼得堡的总体计划),他们就想到了一切,殊不知偶然事件多得难以计数。”
  在波罗底诺受的伤是否致命?这个问题在库图佐夫脑子里已悬挂了整整一个月了,尚未解决。一方面法国人占领了莫斯科。另一方面库图佐夫觉得毫无疑问的是,他和全体俄国人民竭尽全力的那可怕的一击,足以致敌于死命。但无论如何需要证据,他已经等待了一个月了,等得越久,越急不可待。在那些不眠之夜,他躺在床上做年青的将军们所做的事,做他为此而责备过他们的事。他像青年人一样,想到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不过不同的是,他不以此为根据。他看到的不是两三件,而是几千件。他越想越多。他想象拿破仑军队全军或一部份军队的各种动向——进攻彼得堡、进攻他、包围他、他想他最害怕的那种情况,就是拿破仑以他的武器——留在莫斯科等待他——来反对他。库图佐夫甚至想到,拿破仑的军队退回到梅德内和尤赫诺夫;但是有一点他未能料到,而这一点已成事实,即拿破仑在离开莫斯科的头十一天疯狂地、抽疯似地、亡命奔逃,库图佐夫当时还不敢想到这一点:法国人已完全被击溃。多洛霍夫关于布鲁西埃师的报告,游击队关于拿破仑军队内部困难的情报,来自各方的准备退出莫斯科的传闻——这一切都证实:法国军队已经溃败,并准备逃跑;但这只是推测,看重它的是年青人,而不是库图佐夫。他以六十年的经验得知,这些传闻有多大份量,知道那些抱有某种愿望的人总是收集一些消息来证实他们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总是忽略了相反的消息。库图佐夫越是希望那样,他就越不让自己相信那是真的。这占据了他全部心力。而其他只是例行日常事务。他和参谋们谈话,他从塔鲁丁诺给斯塔埃尔夫人写信,读小说,颁发奖章,与彼得堡通信,等等,均为例行的日常事务。但是,法国人的毁灭,只有他一个人预见到,这才是他心中唯一的愿望。
  十月十一日夜,他用手支着头,想这件事。
  隔壁房间有响动,传来托尔、科诺夫尼岑和博尔霍维季诺夫的脚步声。
  “喂,谁在那儿?进来,进来!有什么消息?”大元帅对他们喊道。
  听差点蜡烛时,托尔讲述了消息的内容。
  “谁带来的消息?”库图佐夫问道。蜡烛点亮后,他那冷峻的神情使托尔吃了一惊。
  “这是无可怀疑的,阁下。”
  “把他叫来,把他叫来!”
  库图佐夫坐了起来,他的一条腿从床上搭拉下来,他那肥大的肚皮歪着放在另一条蜷缩起来的大腿上。他眯缝着他那一只看得见的眼睛,以便更加仔细地审视那个信使,就好像想从他的脸上能够看得出盘踞他心中的那些事情。
  “说吧,说吧,亲爱的,”他一边拢起胸前敞开的衬衫,一边用他那低沉的老年人的声音对博尔霍维季诺夫说。“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你给我带来的什么消息呀?呃?拿破仑已经离开了莫斯科?靠得住吗?呃?”
  博尔霍维季诺夫把他奉命要报告的消息又从头详细报告了一遍。
  “说快一点,说快一点!不要让我着急。”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
  博尔霍维季诺夫把一切报告完毕,然后默默站立着,等候命令。托尔刚要说什么,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他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突然眯起眼睛,皱起脸;他向托尔挥了挥手,然后转向房间对面,转向被挂在那里的神像遮暗的角落。
  “主啊!我的造物主啊!你倾听了我们的祈祷……”他合起手掌,声音颤抖地说,“俄国得救了。主啊,感谢你!”于是,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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