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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_28 托尔斯泰(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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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庄园、童山,在斯摩棱斯克背后六十俄里,离莫斯科大道三俄里。
  就在公爵给阿尔帕特奇作指示的那天晚上,德萨尔求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告诉她说,鉴于公爵健康欠佳,而且对自己的安全也未采取任何措施,而据安德烈公爵的来信看,显然留在童山是不安全的,因此他恭敬地劝她亲自给总督写一封信,让阿尔帕特奇带到斯摩棱斯克,求他把战局和童山所受到的威胁程度告诉她。德萨尔替玛丽亚公爵小姐代笔写了一封信给总督的信,由她签了名,才把这封信交给阿尔帕特奇,命令他呈送总督。如遇到危险,就尽快赶回来。
  阿尔帕特奇接到指示后,就戴上白绒毛帽子(公爵的礼物),像公爵似的拿着手杖,由家里的人伴送,一出门就坐上了驾三匹肥壮的、毛色黄褐而黑鬃的马拉的皮篷马车。
  大铃铛包了起来,小铃铛也塞满了纸,因为公爵不让人在童山坐带铃铛的马车。但是阿尔帕特奇却喜欢在出远门时乘坐的车带着大小的铃铛。阿尔帕特奇的“朝臣”们——行政长官,事务员,厨娘(一黑一白的两个老太太),哥萨克小孩,马车夫以及各种农奴;都出来为他送行。
  他的女儿把印花色彩的鸭绒坐垫放在他背靠背后面和身下,老姨子还偷偷地塞给他一小包东西。然后才由一个马车夫搀扶着他上车。
  “嘿,老娘儿们全出动!老娘儿们,老娘儿们!”阿尔帕特奇正像老公爵,气喘吁吁地、急促地说了才坐上车去。同时对行政长官作了有关事务性的最后指示。这次他不再照公爵那样了,从秃头上取下帽子,画了三次十字。
  “您,如果有什么……您就回来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看在基督的面上,可怜可怜我们吧!”他的妻子向他叫喊道,暗示他有关战争和敌人的流言。
  “老娘儿们,老娘儿们,老娘儿们全出动!”阿尔帕特奇自言自语说罢,上路后,他环顾着四周的田野,有的地方黑麦已经黄熟,有的地方是青枝绿叶茂密的燕麦,有的地方还是刚刚开始再耕的黑土。阿尔帕特奇坐在车上欣赏着当年春播作物少有的好收成,仔细瞧了瞧黑麦田的地块,有几处已经开始收割,于是他用心盘算着播和收获,然后又想到有没有忘记公爵的什么吩咐。
  路上喂过两次马,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了城里。
  在途中,阿尔帕特奇遇到并越过了辎重车和军队。他快到斯摩棱斯克时,听到了远处的枪声,但枪声并没有使他吃惊。使他最吃惊的是他临近斯摩棱斯克时,看见有些士兵正在割一片长势很好的燕麦,显然是用来喂马的。而燕麦地里还驻着一个兵营;这种情况使阿尔帕特奇大吃一惊;但是他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很快就把它忘掉了。
  阿尔帕特奇三十多年的一切生活兴趣,只局限于公爵的心愿范围内,他从来没有超越出这个范围。凡是与执行公爵的命令无关的事,他不仅不感兴趣,而且对阿尔帕特奇来说是不存在的。
  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达斯摩棱斯克,住宿在德聂伯河对岸的加钦斯克郊区,费拉蓬托夫的旅店里,三十年来他在这里住习惯了。十二年前,费拉蓬托夫沾了阿尔帕特奇的光,从公爵手里买下了一片小树林,开始做生意,如今在省城里已经有了一所房子,一家旅店和一爿面粉店。费拉蓬托夫是一个身体肥胖、面色黑红,四十来岁的庄稼汉,他嘴唇粗厚,鼻子俨如一颗粗大的肉瘤,皱起的浓眉上方也长着有同样粗大的两个肉瘤,此外还有一个凸起的大肚子。
  身穿背心和印花衬衫的费拉蓬托夫,站在面临大街的面粉店的傍边,他看见了阿尔帕特奇,便向他走过去。
  “欢迎,欢迎,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人家都出城,你倒进城来。”店主说。
  “为什么要出城?”阿尔帕特奇问道。
  “我也说嘛,老百姓太愚蠢!还不是怕法国人呗!”
  “老娘儿们的见识,老娘儿们的见识!”阿尔帕特奇说。
  “我也是这么推想的,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我说,有了命令不让他们进来,那就是说,这是对的。但是庄稼汉要三个卢布的车费,因为他们真是天良丧尽!”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漫不经心地听着。他要了一壶茶和喂马的干草,然后喝足了茶,便躺下睡觉了。
  通宵达旦,军队都在街上不停地从旅店傍边走过。第二天,阿尔帕特奇穿上只有在城里才穿的坎肩,出门去办事。早晨阳光灿烂,八点钟就很热了。阿尔帕特奇认为,是收割庄稼的好日子。从早晨起就听得见城外的枪声。
  从早晨八点开始,步枪声中夹杂着大炮的轰鸣,街上有许多不知往何处急急忙忙走着的行人,也还有士兵,但仍和平时一样,马车来来往往,商人站在店铺里,教堂里做礼拜。阿尔帕特奇走遍商店、政府机关和邮局,并看望了总督。在政府机关、商店和邮局里,大家都在谈论军队,谈论已经开始攻城的敌人;大家都在互相探询应该怎么办,大家都在竭力互相安慰安慰。
  阿尔帕特奇在总督住它的前边发现有许多人,哥萨克士兵和总督的一辆旅行马车。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在台阶上遇到两个贵族绅士,其中有一个他认识。他认识的那个贵族绅士过去当过县警察局长,正在激动地说:
  “要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他说,“单独一个人谁都好办。一个人倒霉一人当,可是一家十三口人,还有全部的财产……弄得家破人亡,这算个什么长官呀?……哎,就该绞死这帮强盗……”
  “行啦!得啦!”另一位贵族绅士说。
  “我犯什么法,让他听见好了!我们又不是狗。”前任警察局长说罢,便回头看了一下,看见了阿尔帕特奇。
  “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你来干什么?”
  “奉公爵大人之命,前来拜见总督先生。”阿尔帕特奇回答后,才傲慢地抬起头来,把一只手放在怀里,每当他提起公爵时,总是摆出这个模样……“派我来打听一下战役的局势。”他说。
  “是的,你就打听去吧!”在场的一位地主大声说,“他们弄得一辆大车也没有了,甚至什么东西也没有了!……这不是,你听见了吗?”他指着传来枪声的方向说。
  “弄得大家全都给毁了……狗强盗!”他又说了几句,然后才走下台阶。
  阿尔帕特奇摇了摇头,便上楼去了。在接待室里有商人、妇女、官吏,他们都相视沉默不语。办公室的门开了,大家都站起来向前移动。从门里跑出来一个官吏,同一位商人说了几句话,叫了一个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胖官吏跟他来,又进到门里去了。显然是避免大家投向地的目光和向他提出问题。阿尔帕特奇向前移动了一下,在那位官吏再走出来时,他把一只手插进扣着的常礼服的胸襟里,向官吏打了招呼,并递给他两封信。
  “这是博尔孔斯基公爵上将递交给阿什男爵先生的信。”他这样郑重而又意味深长地宣告,以致那位官吏便转向他,把信接过去。过了几分钟,总督就接见了阿尔帕特奇,并匆匆忙忙地对他说。
  “请向公爵和公爵小姐禀报,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是遵照最高当局的命令行动的——你看就是……”
  接着他递给阿尔帕特奇一份公文。
  “不过,因为公爵健康欠佳,我劝他去莫斯科。我也马上就要走了。请禀告……”但是总督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灰尘垢面,浑身大汗的军官跑进门来,开始用法语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总督的脸上现出惊骇万分的神情。
  “去吧!”他向阿尔帕特奇点了点头说话后,又开始向那位军官询问什么。当他走出总督办公室的时候,那些渴求、惊慌,孤立无援的目光都投到阿尔帕特奇的身上。阿尔帕特奇不由自主地谛听着这时离得很近的、仍然是猛烈的枪炮声,他急忙赶回旅店。总督给阿尔帕特奇的公文如下:
    “我向您保证,斯摩棱斯克城现在还没有面临丝毫的危险,可能受到威胁也令人难于置信。我从一方面,巴格拉季翁公爵从另一方面于二十二日在斯摩棱斯前面会师,从而两军联合兵力共同保卫贵省的同胞,直到我们努力把祖国的敌人击退,或者我们英勇的队伍一直战斗到最后一个人。由此可见,您有充分的权力安慰斯摩棱斯克的市民。因为受到如此英勇军队保卫的人,可以相信他们会获得胜利。”(巴克莱·德·托利给斯摩棱斯克总督阿什男爵的训令。一八一二年)。
  人们神情不安地在街上走来走去。
  满载着家用食具,坐椅和柜子的大车,不断地从住宅的大门里开出来,沿街行驶。在费拉蓬托夫家隔壁的门前,停着几辆马车,妇女们一面互道再见,一面嚎哭着说话。一条看家狗在驾上马拉的马车前叫着转来转去。
  阿尔帕特奇迈着比平时更为匆忙的步伐向旅店走进去,直接走到停放他的车马棚那里。车夫睡着了,他叫醒他,吩咐套马,然后走进穿堂。在店主的正房里听见有个孩子的哭声,一个妇女撕肝裂肺的号啕声,费拉蓬托夫嘶哑的愤怒的尖叫声。这时阿尔帕特奇刚一进门来,厨娘像一只受惊的母鸡一样,正在穿堂里乱窜。
  “打死人了,——老板娘给打死了!……又打,又拖啊!
  ……”
  “为了什么?”阿尔帕特奇问。
  “她央求离开这里。妇道人家嘛!她说;你带我走吧!不要让我和小孩子们一起都毁掉了吧;人家都走光了,她又说,咱们干吗不走?于是就开始打她了。而且又打;又拖呀!”
  阿尔帕特奇听到这番话后,好像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但又不想再听下去,便向对面店主正房的门口走去,因为他买的东西放在这里。
  “你这个恶棍,凶手!”这时,有个瘦削、脸色苍白的女人,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头巾从头上扯了下来,她一面叫喊道,一面从门里冲出来,下了台阶便向院子里跑去,费拉蓬托夫跟着追她,一见到阿尔帕特奇,他便理了理背心和头发,打了个呵欠,就尾随阿尔帕特奇进屋去了。
  “难道你就想走了吗?”他问。
  阿尔帕特奇既不答话,也未回头看一下店主,只顾查看自己买好的东西,问店主应付多少房钱。
  “算一下吧!怎么样,到总督那里去了吗?”费拉蓬托夫问,“有什么决定吗?”
  阿尔帕特奇回答说,总督根本没对他说什么。
  “干我们这一行的,难道能搬走吗?”费拉蓬托夫说。“到多罗戈布日租辆大车得付七个卢布。所以我说,他们丧尽天良!”他说。
  “谢利瓦诺夫星期四投了个机,面粉卖给军队,九卢布一袋,怎么样,您要喝茶吗?”他补充说。套马的时候,阿尔帕特奇和费拉蓬托夫一同喝茶,谈论粮价、收成和适于收割的好天气。
  “到底还是停下来了!”费拉蓬托夫喝完了三杯茶,站起来说,“一定是我们的军队打胜了。已经说了,不让他们进来嘛。这就是说,我们有能力……前些日子,据说马特维·伊万内奇·普拉托夫①把他们赶到了马里纳河里,一天淹死一万八千左右的人,难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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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马·伊·普拉托夫(1761~1818),俄国骑兵将领,一八一二年在与法军作战中战功卓著,是当时顿河哥萨克人民军的发起者和组织者。
  阿尔帕特奇收拾好买的东西,交给进房来的车夫,同店主结清了账。一辆轻便马车驶出大门,传来车轮、马蹄和小铃铛的声音。
  早就过了晌午了,街的一半是阴影,街的另一边则被太阳照得明亮亮的。阿尔帕特奇向窗外望了一眼,便向门口走去。突然听见有叫人觉得奇怪地、远方传来的呼啸声和碰撞声,随后又传来了一阵震动玻璃窗的炮弹的隆隆声。
  阿尔帕特奇走到街上,街上有两个人向大桥跑去。四面八方传来了炮弹的嗖嗖声、轰隆声以及落在城内的榴弹爆炸声。但是这些声音和城外的枪炮声比起来,几乎是听不见的,不为市民所注意的。这是下午四点钟拿破仑下令,用一百三十尊大炮向这座城市轰击。起初,老百姓还不理解这次轰击的意义。
  榴弹和炮弹降落的声音,开始只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在板棚里不停地哭到现在,她也不作声了,抱着孩子向大门口走去,默默地望着行人,倾听着枪炮声。
  厨娘和一个伙计也来到大门口。大家都怀着愉快的好奇心情,竭力看一看从他们头上飞过去的炮弹。从街的拐角处过来几个人,他们正在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这真威力大!”有一个人说,“把房顶和天花板都打得碎片纷飞。”
  “像猪拱土一样。”另一个人说。
  “多么带劲!好大的威力!”他笑着说。
  “好在你跳开了,否则会把你炸得稀巴烂!”
  人们都朝这两个人看着。他们停了下来,讲到有一发炮弹正落在他们身边的房屋上的情景。这时,又有一些炮弹不停地从人们头上飞过,时而发出迅速沉闷的啸声,这是一种圆形炮弹,时而听到悦耳的呼啸,这是一种榴弹;但是没有一发炮弹落在附近,都飞过去了。阿尔帕特奇坐上皮篷马车走了,店主仍站在门前。
  “没有什么可看的!”他对厨娘喊道。那个厨娘穿着红裙子,卷起袖子,摇摆着两只裸露的胳膊肘,走到角落里,听他们说话。
  “这真奇怪!”她说。但是她听到主人的声音,便放下撩起的裙子,走回来了。
  又响起了嗖嗖的呼啸声,但这一次离得很近,好像飞鸟俯冲一样,只见街心火光一闪,不知什么东西爆炸开了,顿时街上弥漫着硝烟。
  “混蛋,你这是干什么?”店主喊叫一声,便向厨娘跑去。
  就在这一瞬间,四面八方的妇女都悲惨地呼号,一个小孩也惊恐地哭起来,人们面色苍白,默默地群集在厨娘的周围。在这一人群之中,厨娘的呻吟声和说话声听起来至今清晰。
  “唉哟,我的好人啊!我的亲人啊!别让我死啊!我的好人啊!……”
  五分钟后,街上空无一人。榴弹碎片打伤了厨娘的大腿,有人把她抬到厨房里。阿尔帕特奇、他的车夫、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和几个孩子们,还有看门的都坐在地窖里听候外面的动静。隆隆的炮声、炮弹的呼啸声和厨娘比其他人的声音都高的、可怜的哀号声,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旅店老板娘时而摇晃哄着孩子,时而用可怜的低语问所有进地窖的人,她的留在街上的丈夫在哪里。进地窖的伙计告诉她说,店主和其他人都到大教堂那里抬斯摩棱斯克显灵的圣像去了。
  接近黄昏时,炮弹声开始平静下来。阿尔帕特奇从地窖里走出来,站在门口边。开初明朗的夜空还弥漫着烟雾,然后一轮新月高悬中天,透过烟雾奇异地闪光。在原先可怕的炮声停止后,城市的上空显得寂静了,好像只有满城的脚步声,呻吟声,遥远的喊叫声和着大的毕剥声打破了沉寂。厨娘的呻吟声现在也静下来了。有两处、团团的黑烟腾空而起,扩散开来。穿着各种制服的士兵,好像是从捣毁了的蚁巢中逃出来的蚂蚁一样,不成队列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走的走,跑的跑。阿尔帕特奇亲眼看见其中几个士兵向费拉蓬托夫的院子跑去。而他也走到大门口去了。有一个团前拥后挤地匆忙往后撤退,把街道都堵塞起来了。
  “这个城市放弃了,走吧,走吧!”那个看见他的身影的军官向他说,立刻又转身喝开那些士兵:
  “我让你们向人家院子里跑去的!”他大喝一声。
  阿尔帕特奇回到屋里,叫了车夫,吩咐他赶车上路。费拉蓬托夫全家人都跟着阿尔帕特奇和车夫走出门来。一直默不作声的妇女们,一看见滚滚的浓烟,特别是看见这时在暮色中已经很明显的大焰,就望着大火的地方哭起来了。街道别的角落里也传来了同样的哭声,似乎同她们遥相呼应。阿尔帕特奇和车夫在屋檐下用颤抖的双手整理着缠结的缠绳和挽索。
  阿尔帕特奇从大门出来坐上车走时,看到费拉蓬托夫敞开的店里有十来个士兵,一面大声说话,一面把面粉和葵花子装进口袋和背包。那时,费拉蓬托夫从街上回来,走进店里。他看见士兵之后,本想要喊叫一声什么,可他突然停了下来,抓住头发,又哭又哈哈大笑起来。
  “把东西都拿走吧,弟兄们!不要留给魔鬼!”他喊叫道,并亲自搬了几袋面粉扔到街上。有的士兵吓跑了,有的士兵还在装。费拉蓬托夫看见了阿尔帕特奇,便转身对他说。
  “完了!俄罗斯!”他大喊大叫。“阿尔帕特奇!完了!我要亲自来放火。完了……”费拉蓬托夫跑进院子里去了。
  士兵川流不息地在街上走过,堵塞了整个街道,因此阿尔帕特奇过不去,一定得等着。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带着孩子们也坐在一辆大车上,等到通行时才过去。
  已经完全是黑夜了。天空出现了星星,新月不时地从烟雾中闪现出来。在通往德聂伯河的斜坡上,阿尔帕特奇和店主妻子的车辆,在士兵和别的车辆中间缓缓地移动着,有时一定得停下来。离停车的十字路口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一处住宅和几家店铺在着火,但火快要燃尽。有时火焰熄灭,消失在黑烟里,有时又忽然明亮地燃烧。极其清晰地照耀挤在十字路口的人的脸上。火场前边隐约有几个黑的人影,透过火焰不停的哔剥声,听得见人们的谈话声和喊叫声。阿尔帕特奇见他的车子一时过不去,就从车上下来,拐到胡同里去看火。士兵不断地在火旁前后乱窜,阿尔帕特奇看见两个士兵和一个穿厚呢子军大衣的人从火场里拖出一段燃着的圆木,另外几个人抱着干草到街的对面的院子里去。
  阿尔帕特奇走到一大群人那里,他们站在一个全部燃烧得正旺的高大的仓库对面,墙都在火里,后墙倒塌了,木板房顶也塌陷了,椽子都在燃烧。显然,人群都在等待屋顶塌下来。阿尔帕特奇也在等这个时刻。
  “阿尔帕特奇!”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老人的名字。
  “我的天啊,原来是公爵大人!”阿尔帕特奇回答说,他立刻就听出来是小公爵的声音。
  安德烈公爵穿着外套,骑着一匹乌黑的马,正站在人群后边望着阿尔帕特奇。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问。
  “公……公爵大人!”阿尔帕特奇说着说着说哭起来了……“公……公爵大人,我们完蛋了吗?我的上帝!……”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安德烈公爵又问。
  这时,火焰明亮地燃烧起来,照亮了阿尔帕特奇的小主人苍白而憔悴的脸。阿尔帕特奇讲了,他是怎样被派到这里,又好不容易才走了出来。
  “怎么,公爵大人,我们真的完蛋了吗?”他又问。
  安德烈公爵没有作回答,他掏出笔记本,抬起膝盖,在撕下的一页纸上用铅笔给他的妹妹写道:
  “斯摩棱斯克要放弃了!一星期之后童山将被敌人所占领。你们立刻动身去莫斯科。马上告诉我,何时上路,并派一名信使去乌斯维亚日。”
  他写完后,就把那张便笺交给阿尔帕特奇,还口头交待他,怎样照料公爵、公爵小姐、他的儿子和教师上路,怎样立刻回信并把信寄到哪里。他还未来得及说完这些指示,便有一个参谋长,带着侍从骑马向他奔驰而来。
  “您是团长吗?”参谋长用安德烈公爵熟悉的德语口音喊道。“当着您的面烧房子,您却站着不动?这意味着什么?您要负责!”贝格叫嚷着,他现在是第一军步兵左翼司令官的副参谋长,正如贝格所说,这是一个显然很称心的美差。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他,没有答理,继续向阿尔帕特奇说:
  “你告诉他说,我等回信等到十号,如果十号我还得不到他们启程的消息,我就要放弃一切,亲自到童山去走一趟。”
  “公爵,我说这话,只因为我应该执行命令,”贝格认出安德烈公爵后说,“因为我一向是严格执行,……请您原谅我吧!”贝格替自己辩解说。
  “火焰中哔剥响起来。后来火光又熄了一会儿;滚滚的浓烟从房顶下面不断冒出来。火焰中又有一声可怕的巨响,有个巨大的东西坍塌下来了。
  “哎唷!”人们随着粮仓塌下来的天花板的响声吼叫起来,燃烧过的粮食从粮仓那里散发出面饼的香味。火焰又突然升起来,照亮了站在大场周围的人们兴奋、欢快而又精疲力尽的脸。
  一个穿厚呢子军大衣的人举手叫喊道:
  “好呀!来吧!弟兄们,好呀……。”
  “这是本店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那,那么,”安德烈公爵问阿尔帕特奇说,“把我向你所说的一切都转告给他们。”但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那默默不语地站在他身旁的贝格,摸了一下马,便走到胡同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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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队从斯摩棱斯克继续撤退。敌人紧追不舍。八月十日,安德烈公爵指挥的团队沿着大路行进,从通向童山的那条路旁经过。炎热和干旱已持续了三个多礼拜。每天,天空都飘着一团团卷曲的白云,偶尔遮住阳光;但到了黄昏,天空又一碧如洗,太阳慢慢沉入褐红色的薄雾中。只有夜晚厚重的露水滋润着大地。残留在麦茬上的麦粒被烤晒干了,撒落在田里。沼泽干涸,牲畜在被太阳烤焦的牧场上找不到饲料而饿得狂叫,只有夜晚在林子里,在露水还保存着的时候才是凉爽的。而在路上,在军队行进的大路上,甚至在夜间,即使在穿过树林,也没有那样的凉意。路面被搅起三——四寸深的尘土里,是看不到露水的。天刚一亮,部队便又开始行军。辎重车和炮车的轮毂,步兵的脚踝,都陷在酥软窒闷、夜里也未冷却的燥热的尘土里,无声地行进着。一部份的沙土被人的脚和车轮搅和着,另一部份扬起来,像云层一样悬浮在军队头顶上,钻入路上行人和牲畜的眼睛,毛发,耳朵,鼻孔,主要是钻入肺部。太阳升得愈高,尘土的云雾也升腾得愈高,但透过稀薄灼热的尘雾,那未被彩云遮盖的太阳仍然可用肉眼瞭望。太阳好似一轮火红的大球。没有一丝风,人们便在这凝滞的空气里喘息。他们行走时,都用毛巾缠住口鼻。每到一个村庄,便都涌到井边,为了争着喝水争得打起来,一直把井水喝到现出泥浆为止。
  安德烈公爵统率着他那一团人马,忙于处理兵团的杂务,官兵的福利以及必须的收发命令等事项。斯摩棱斯克的大火和城市的放弃,对安德烈公爵说来是一个时代的特征。一种新的仇恨敌人的感情使他忘掉自己的悲痛。他全神贯注于本团的事务,关心自己的士兵和自己的军官,待他们亲切。团里都叫他我们的公爵,为他感到骄傲,并且热爱他。但他只有在和本团的人,和季莫欣之类的人相处才是善良温和的,这些人都是他新认识的,而且又处于和以前不同的环境,这些人不可能了解和知道他的过去;而他一接触到自己从前的相识,接触到司令部的人,他立刻又竖起头发;变得凶狠、好嘲弄、倨傲。一切使他联想起过去的东西,都使他反感,因此,在对待先前那个圈子的关系上,他只是尽量履行职责和避免不公正而已。
  的确,一切照安德烈公爵现在看来,都处于黑暗和忧郁之中——尤其是八月六日放弃了斯摩棱斯克(他认为可以而且应当守住)之后,在他的老而且病的父亲不得不逃往莫斯科,抛弃他如此心爱的多年经营的盖满了住房并且迁进人口的童山,任敌人劫抢之后更觉得暗淡、凄惨,但尽管如此,因为有这一团人马的缘故,安德烈公爵得以考虑另一个与一般问题无关的事情——考虑自己的团队。八月十日,他那一团所在的纵队行至与童山平行的地方。安德烈公爵两天前得到了父亲、妹妹和儿子去了莫斯科的消息。虽然他在童山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但是他生性喜爱自找悲痛,他于是决定顺便到童山去。
  他吩咐给他备马,骑着马从行军途中驰往他父亲的乡村。他是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童年时代的。安德烈公爵骑马经过水塘旁边,先前那里总有几十个村妇一面谈天,一面捶着捣衣棒洗刷衣服,现在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散了架的木排①一半浸到水里,歪歪斜斜地飘到水塘中央。安德烈公爵策马走近看门人的小屋。入口的石头大门旁边没有人,门也是闭锁着的。花园的小径已被杂草淹没,牛犊和马匹在英国式的公园里游荡。安德烈公爵骑马来到暖房:玻璃已被打碎,种在桶里的树有一些倒下了,有一些枯死了。他呼唤花匠塔拉斯,无人回答。他绕过暖房到了标本园,看到雕木栏干完全断裂,结着果子的一些李树枝也已折断。安德烈公爵童年在大门口常见到的那位老农奴正坐在绿色长凳上编织树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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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架在水塘边便于取水,洗衣,饮牲畜等。
  他已聋了,听不见安德烈公爵走到近旁来。他坐在老公爵爱坐的那条长凳上,他的身旁,在枯死的折断的玉兰花枝条上,挂着树皮。
  安德烈公爵骑马走到住宅前,老花园里的几棵菩提树已被砍伐,一匹花马带着马驹在住宅前边的蔷薇花丛中来回走动。窗户都钉上了护窗板。楼下的一扇窗户还开着。一个童仆看见安德烈公爵跑进住宅去了。
  阿尔帕特奇送走家眷后,独自一人留在童山;他坐在屋里读一本《圣徒传》。听说安德烈公爵已回来,鼻梁上还架着眼镜,他便边扣衣服钮扣边走出宅院,急忙走到公爵身边,吻着安德烈公爵的膝盖,一句话不说地哭了起来。
  然后,他转过身去,为自己的软弱而觉得气忿,开始报告各种事务。全部贵重物品都已运往博古恰罗沃。粮食,约一百俄石,也已运走;干草和春播作物,据阿尔帕特奇说,今年长势特别好是丰收作物,还未成熟就被军队割下征用了。农奴们也都破产,有些去了博古恰罗沃,一小部留了下来。
  安德烈公爵不等他说完便问。
  “父亲和妹妹什么时候去的?”——他指的是什么时候去莫斯科的。阿尔帕特奇以为问的是去博古恰罗沃,回答说七号去的,接着又细谈经营的事,询问今后的安排。
  “您是否说军队开收条便可拿走燕麦?我们还剩下六百俄石呢。”阿尔帕特奇问。
  “对他回答什么好呢?”安德烈公爵心里想,看着老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秃顶,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自己也分明懂得这些问题不合时宜,不过是以问题来抑制悲伤罢了。
  “好,发给他们吧。”他说。
  “如果您看到花园里杂乱无章,”阿尔帕特奇说道,“那是没法防止的:有三个团经过这里,在这里住过,特别是龙骑兵。我记下了指挥官的官阶和姓名,以便递呈子。”
  “呶,你怎么办呢?留下来吗,要是敌人占领了这里?”安德烈公爵问他。
  阿尔帕特奇把脸转过来朝安德烈公爵,看着他,并突然庄严地举起一只手:
  “上帝是我的护佑人,听从他的意旨!”他说。
  成群的农奴和家奴从牧场走来,脱帽走近安德烈公爵。
  “呶,告别了!”安德烈公爵从马上俯身对阿尔帕特奇说,“你自己也走,能带的都带上,把人都打发到梁赞或莫斯科附近的庄园去。”阿尔帕特奇挨着他的腿痛哭起来。安德烈公爵小心地推开他,使劲一催马,向下面的林荫道疾驰而去。
  那个老头儿对这一切仍无动于衷,就像那叮在一个高贵的死者脸上的苍蝇一样,坐在标本园里敲打树皮鞋的楦头,两个小姑娘用衣裙儿兜着她们从暖房树上摘下的李子,从那里跑来碰上了安德烈公爵。大一点的那个姑娘一见到年轻的主人,满脸惊慌地拉起小伙伴的手,一起藏到一颗白桦树的后面,顾不得拾起撒落一地的青李子。
  安德烈公爵也慌忙地转过脸去,避开她们,怕她们发觉他看到了她们。他怜悯那个好看的受了惊的小女孩。他害怕回头去看她,但又忍不住想看一眼。他沉浸在一阵新的喜悦的慰藉之中,因为他刚才看见那两个小女孩,明白了世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对他完全陌生的合乎情理的人类的志趣,它同吸引着他的兴趣是一样的。这两个小姑娘显然渴望着一件事,即拿走和吃掉那些青李子,而且不被人抓住,安德烈公爵也同她俩一起希望这件事成功。他止不住再看了她们一眼。她们认为自己已脱离危险,便从隐藏的地方跳了出来,用尖细的小嗓子叫喊着,兜起衣襟,翻动着晒黑了的光脚板,愉快迅速地沿着牧场的草地跑开了。
  离开大路上军队行进时扬起的灰尘区域,安德烈公爵多少感到一些清爽。但离童山不远,他又回到大路上,并在一处小水塘的堤坝旁,赶上正在休息的他那一团的队伍。那是午后一点多钟。太阳,灰尘弥漫中的赤红的圆球,透过他的黑外衣烘烤着他的背脊,令人难以忍受。灰尘依然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停止前进的人声嘈杂的军队的上空。没有风。在驰马经过堤坝时,安德烈公爵闻到池塘的绿藻和清凉的气息。他很想跳到水里去——不管水是多么脏。他环视着池塘,那里传来喊叫声和笑闹的声音。这个不大的长有绿色植物的池塘,浑浊的池水已经涨高了半尺多,漫过了堤坝。因为池塘泡满了,赤裸裸的士兵、他们在池中打扑腾的手臂,脸庞和脖颈像红砖一样,而他们的躯体却是雪白的。所有这些雪白的光身子,在这肮脏的水洼里又笑又叫地扑扑通通玩,就像一群鲫鱼拥挤在一个戽斗里乱蹦乱跳似的,这样扑扑通通的玩水,带有一点欢乐的意味,因而反衬出分外的忧愁。
  一个年轻的金发士兵——安德烈公爵认识他——是三连的,小腿肚上系一条皮带,画着十字往后退几步,以便更好地跑动,然后跳进水里去,另一个黑黑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军士,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肌肉发达的身子颤抖着高兴地喷着响鼻,用两只粗黑的手捧水淋自己的脑袋。池塘里响起一片互相泼水的声音,尖叫声,扑扑通通的响声。
  岸上,堤坝上和池塘里,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健康的肌肉发达的肉体。红鼻子的军官季莫欣,在堤上用毛巾擦身子,看到公爵时很难为情,但仍毅然对他说:
  “可真是痛快,阁下,您也来吧!”他说。
  “脏得很。”安德烈公爵皱了皱眉头说。
  “我们立刻给您清场。”季莫欣还未穿上衣服就跑着去清场子。
  “公爵要来洗了。”
  “哪个公爵?我们的公爵吗?”许多声音一齐说,并且,大家都急忙地爬出池塘,安德烈公爵很费劲才劝阻了他们。他想还不如去棚子里冲洗一下。
  “肉,躯体,non(炮灰)!”他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想道,全身哆嗦着,倒不是由于寒冷,而是由于看到众多躯体在肮脏的池塘里洗澡,因而产生一种无法理解的厌恶和恐怖。
  八月七日,巴格拉季翁公爵在斯摩棱斯克大道上的米哈伊洛夫卡村驻地写了下面的信。
  “阿列克谢·安德烈耶维奇伯爵阁下:(他是给阿拉克切耶夫写信,但他知道他的信将被皇上御览,故尔倾其所能地斟酌每一词语)。
  我想,那位大臣已经报告了斯摩棱斯克落入敌手的消息。这一最重要的阵地白白地放弃,令人痛心悲伤,全军都陷于绝望,就我而言,我曾亲自极其恳切地说服他,后来还给他写了一封信;但什么也不能劝服他。我以我的名誉向您起誓,拿破仑从未像现在这样陷入绝境,他即使损失一半人马,也占领不了斯摩棱斯克的。我军战而又战,胜过以往。我率一万五千人坚守了三十五个小时以上,抗击了敌军;而他却不愿坚守十四小时。这真可耻,是我军的一大污点;而他自己呢,我觉得,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如果他报告说,损失惨重,——这不真实,可能是四千左右,不会再多,甚至还不到四千;哪怕是损失一万,也没法子,这是战争!而敌方的损失是难以计数的……
  再坚守两天会有什么碍难呢?至少,他们会自己撤离;因为他们没有可供士兵和马匹饮用的水。那位大臣曾向我保证他不会败退,但他突然下达命令,说要晚上放弃阵地。这样就无法作战了,而我们可能很快把敌人引到莫斯科……
  有传闻说,您要求和。可别讲和,经过这一切牺牲和如此疯狂的撤退之后——再来讲和;您会招致全俄国的反对,而我们中的每一位身穿军服的都会羞愧的。既然事已至此——
  应该打下去,趁俄国尚有力量,趁人们还没有倒下……
  应当由一个人指挥,而不是由两个人指挥。您的大臣作为一个内阁大臣可能是好的;但作为将军,不仅坏,而且坏透了,可他却肩负我们整个祖国的命运……的确,我由于沮丧而快要发疯,请原谅我冒昧给您写信。显然,那位建议缔结和约,建议由该大臣指挥军队的人,是不爱戴皇上并希望我们全体毁灭的人。因此,我向您呈诉实情:进行民团的准备吧。因为大臣正极巧妙地带领客人跟随自己进入古都。全军都对皇上的侍从沃尔佐根先生抱有极大的怀疑。据说,他更像拿破仑的人,而不像我们的人,就是他在向大臣提一切建议。我不仅对此恭恭敬敬,而且像班长一样服从他,虽然我比他年长。这很痛苦;但出于我对恩主皇上的爱戴,我得服从。只是为皇上惋惜,他竟把一支光荣的军队托附给了这样的人。您想想看,在退却中我们由于疲劳和在医院里减员共计损失了一万五千多人;如果发动进攻的话,不会损失那么多的。看在上帝面上,请告诉我,我们的俄罗斯,我们的母亲会怎样说,为什么我们如此担忧,为什么我们把多么善良而勤劳的祖国交给那些恶棍,使我们每个臣民感到仇恨和耻辱?干吗胆怯,有谁可怕的?我是没有罪过的。该大臣优柔寡断,胆怯,糊涂、迟钝,具有一切坏的品质,全军都在痛哭,诅咒他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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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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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生活现象,可分成无数部类,所有这些部类可以划分成以下二类,其中一类以内容为主,另外一类——则以形式为主。属于这后一类别的,是截然不同于乡下的,地方的,省城的,甚至莫斯科的生活的彼得堡的生活,尤其是沙龙生活。
  这种生活是不变的。
  自从一八○五年以来,我们同波拿巴又和解又断交,多次立了宪法又废除它,而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沙龙和海伦的沙龙从前怎样,现在还怎样——一个跟七年前一样,另一个跟五年前一样,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人们依旧困惑地谈论波拿巴的成功,并且看到,无论在他的成功还是在欧洲君主对他的姑息中,都有一种恶毒的阴谋,其唯一目的便是给安娜·帕夫洛夫娜代表的宫廷集团制造不快和烦恼。在海伦那里也完全一样(鲁缅采夫本人常去光顾,认为她是绝顶聪明的女人),一八○八和一八一二毫无二致,人们依然兴奋地谈论着那个伟大的民族和那个伟大的人物,并遗憾地看待同法国的决裂,依照聚集在海伦沙龙里的人的意见,此事应以和平告终。
  近来,在皇上从军队返驾之后,这两个对立的沙龙集团出现了某种不安,发生了某些相互指责的情况,但两个集团的方向仍旧不变。参加安娜·帕夫洛夫娜集团的法国人仅限于顽固的保皇党,所以,这里表现出来的爱国思想是,不该上法国剧院,认为维持一个剧团的经费抵得上维持一个军团的经费。他们专心地注视战事进展,并传播对我军最有利的新闻。在海伦的圈子内,即鲁缅采夫派和法国派的圈子内,关于战争和敌人残酷的传闻受到驳斥,拿破仑求和的各种尝试被加以讨论。在这个圈子里,人们谴责那些建议尽早下令,让皇太后保护的宫廷女子学堂准备向喀山疏散的人。总的说来,战争的全部内容在海伦的沙龙里不过是以一些空洞的示威开始,很快就会以和平告终,而左右一切的是比利宾的意见,他现时在彼得堡成了海伦的常客(所有聪明的人都应去她那里作客),他认为问题不取决于火药,而取决于发明火药的人。在这个圈子里,人们冷嘲热讽而又十分巧妙地(尽管也很谨慎地)讥笑莫斯科的狂热,关于那种狂热的消息,是随皇上驾临彼得堡而传来的。
  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圈子里则相反,人们赞美和谈论那种狂热,像普鲁塔克①谈论远古伟人似的。依旧身居要职的瓦西里公爵,成了两个圈子的连环扣。他到ie(自己的尊贵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去,也到lle(自己女儿的外交沙龙)那里去,由于频繁交替地出入于这一阵营和另一阵营之间,因此常常给搞糊涂了,在海伦那里说了本该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说的话,或者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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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鲁塔克(约46~123),古希腊传记作家。
  在皇上到达之后不久,瓦西里公爵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议论战事,严厉谴责巴克莱—德—托利,但又对任命谁作总司令迟疑不决。客人中的一位平时被称作 mérite(有许多优点的人),讲述了他看见新近担任彼得堡民团司令的库图佐夫在省税务局主持征募新兵的会议,然后谨慎地表达了自己的初步看法,库图佐夫是一个能满足各种要求的人选。
  安娜·帕夫洛夫娜凄戚地笑了笑,指出库图佐夫净给皇上制造不愉快,此外便没有干过什么。
  “我在贵族会上一再地说,”瓦西里公爵插嘴说道,“但没有人听我的。我说推选他作民团司令会使皇上不悦。他们没有听我的。”
  “全是一派反对的狂热,”他继续说,“也不看看当着谁的面?而且全是由于我们想摹仿莫斯科的愚蠢的狂热。”瓦西里公爵说,一时间糊里糊涂,忘了在海伦那里才嘲笑莫斯科的狂热,而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这里是应该加以赞扬的。但他立即改正过来。“呶,库图佐夫伯爵,俄国最老的将军,在税务局那地方召集会议适当吗,ine(他的忙碌会一事无成的)!难道可以任命为总司令的竟是一个不能跃马扬鞭的,开会打瞌睡的,脾气最坏的人吗!他在布加勒斯特毛遂自荐得够瞧的了?我这还不是谈他作为将军的资格问题,难道在这种时刻能够任命一个老朽的瞎眼的人,一个十足的瞎子吗?瞎眼将军好极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以捉迷藏……他简直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维持异议。
  这在七月二十四日是完全公允之论。但七月二十九日库图佐夫被加封公爵头衔。授予公爵头衔可能意味着摆脱,所以,瓦西里公爵的见解仍然正确,虽然他并不急于在此时有所表示,但八月八日,由萨尔特科夫大将,阿拉克切耶夫,维亚济米季诺夫,洛普欣和科丘别伊组成的委员会,开会讨论战争事宜。委员会一致认为,战事之不利,源出于无统一指挥,虽然委员会成员知道皇上不赏识库图佐夫,但经过简短磋商,仍建议任命库图佐夫为总司令。因此,就在那一天,库图佐夫被任命为全军及各个部队据守区域的全权总司令。
  八月九日,瓦西里公爵又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遇到了l’ mérite(那个有许多优点的人)。l’ mérite瓦西里公爵近来对安娜·帕夫洛夫娜很殷勤,希望获得一个女子学校学监的任命。他走进客厅时,像达到目的的胜利者那样喜气洋洋。“Een,uvelle?Lince Kréchal①。一切分歧消除了。我真幸福,真高兴!”瓦西里公爵说。“Eilà mme”②,他不停地说,意味深长地严肃地环视所有在客厅里的人。L’ mèrite虽然意在谋职,仍忍不住提醒瓦西里公爵曾经发表过的议论。(这在安娜的客厅里对瓦西里公爵和已欣然得知这一消息的安娜·帕夫洛夫娜都是失礼的;但他忍耐不住。)
  “M’eugle,mon 
  prince?”③他使瓦西里公爵想起他说过的话。
  “Anc,sez,”④瓦西里公爵以低沉、急速的声音,咳嗽着说,这样的嗓音和咳嗽他常常用来解决一切困难。“Anc,sez,”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之所以高兴,”他往下说,“是因为,陛下授予了他掌握全国军队和各个军区的全权——这是任何一位总司令从未有过的权力。这是第二位主宰。”他说完之后,露出得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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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呃,你们可知道一个重大消息?库图佐夫成了元帅了。
  ②法语:毕竟是一个人才。
  ③法语:但是听说他眼睛瞎了,公爵?
  ④法语:呃,胡说,他看得相当清楚,您放心。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安娜·帕夫洛夫娜说。L’rite(那个有许多优点人)在宫廷社交界还是个生手,为了阿谀安娜·帕夫洛夫娜,他以此为她先前对这一议论表示的见解解围,说道:
  “据说,陛下不大情愿授予库图佐夫这一权力。O’moiselle à rait Joconde,sant:‘ Pnneur’。”①“Peut—êeur n’értie。②”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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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据说,当他对他说:“国王与祖国赐与您这一荣誉”时,他脸红得像听到诵读《约康德》的姑娘那样。(《约康德》是拉封丹的第一篇韵文故事,被认为是恶劣的作品。)。
  ②法语:或许不完全合他的心意。
  “噢不,不,”瓦西里公爵激烈地偏袒库图佐夫,现在已不在任何人面前让步。照瓦西里公爵的见解,不仅库图佐夫本人出色,而且大家都崇拜他。“不,这不可能,因为皇上从前就很能赏识他。”他说。
  “但愿库图佐夫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说,“真正掌握着权力,不让任何人捣鬼——ues.”
  瓦西里公爵立即明白了,这任何人指的是谁。他悄声地说:
  “我确切地得知,库图佐夫提出皇太子不留在军中。这个必要的条件,V’t a l’émpereur(你们知道他对皇上说了什么吗)?”瓦西里公爵复述了似乎是库图佐夫对皇上说的原话:“如太子行为不轨,臣不便罚其过,反之,亦不便赏其功。啊!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库图佐夫公爵,te.(我早就认识他了。)”
  “他们甚至说,”还不知宫廷待人接物分寸的l’rite说,“公爵大人还提出一个必要条件;国王不要亲自驾临军队。”
  此人话刚说完,瓦西里公爵和安娜·帕夫洛夫娜刹那背转身去,为他的幼稚而叹气,二人忧郁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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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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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彼得堡发生那些事情的同时,法军已开过斯摩棱斯克,愈来愈靠近莫斯科。拿破仑的史学家梯也尔,像拿破仑其他史学家们一样,竭力为自己的英雄辩护说,拿破仑是不由自主地被引诱到莫斯科的。他像所有的历史学家一样正确(他们在一个伟人的意愿中寻求历史事件的解释),他也像俄国史学家们一样正确(他们断言拿破仑是因俄国统帅们施巧计而诱引至莫斯科的)。在这里,逆向(回溯)定律认为,把过去的一切视为实现某一事件的准备过程,但除此之外,还有把全部事情搅浑的相互关系。一个好的棋手,在输棋之后由衷地相信,他的失败产生于他的一个错误,他便在开局之初去寻找错误,而忘记在他的每一步棋中,在整个对弈的过程中都有错误,以致没有一着棋是善着。他注意到的那个败着之所以被找出来,是因为这一败着被对手利用了。在一定时间条件下进行的战争这种游戏要复杂得多,其中不是由一个人的意愿领导着那些无生命的机器,一切都产生于各种任意行动的无数次的冲突。
  继斯摩棱斯克之后,拿破仑先在多罗戈布日以西的维亚济马附近,然后又在察列沃—扎伊米希附近谋求会战,但结果呢,由于情势的无数次冲突,在到达波罗金罗,离莫斯科只剩一百二十俄里处之前,俄军仍不交战。拿破仑从维亚济马下令,直接进军莫斯科。
  Moscou,Bpire,créuples d’Alexandre,Mnombrables éinoises.①这个莫斯科不让拿破仑的神思安静。拿破仑骑一匹浅栗色的截尾快马,由近卫兵、警卫、少年侍从和副官陪同,从维亚济马到察列沃—扎依米希。参谋长贝蒂埃留下来审问被骑兵抓到的俄军俘虏。他在翻译官Lelorme d’Ideville(勒洛涅·狄德维勒)的陪同下,纵马追上拿破仑,满脸高兴地勒住了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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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斯科,这庞大帝国的亚洲首都,亚历山大臣民的神圣的城市,莫斯科有数不尽的中国塔顶样式的教堂。
  “Een(呃,怎么办)?”拿破仑问。
  “U Platow(一个普拉托夫的哥萨克)说,普拉托夫军团正同主力大军会合,库图佐夫就任总司令。Trè-vard(他聪明,不过是个饶舌的人)。
  拿破仑微微一笑,他吩咐拨一匹马给哥萨克,立即带他来见。他要亲自同他谈谈。几个副官策马前去,一个小时后,杰尼索夫出让给罗斯托夫的农奴拉夫鲁什卡,穿着勤务兵的短上衣,骑在法国骑兵的马上,带着一张狡黠、含有醉意、快活的面孔来见拿破仑。拿破仑吩咐他和自己并辔而行开始问他。
  “您是哥萨克?”
  “哥萨克,大人。”
  “Lmplicité de Napoléon n’t ré véésence d’uverain,s’miliarité tuelle.”①梯也尔叙述这一情节说。的确,拉夫鲁什卡头天晚上喝醉了,没给主人准备好晚餐,挨了鞭打后被派到乡间去买鸡,在那里醉心于抢劫而被法军俘获。拉夫鲁什卡是那种粗野、无耻、见多识广的奴仆,他们以下流狡猾的手段办事为其天职,他们准备为自己的主人干任何勾当,并且他们狡猾地推测主人的坏心思,尤其是虚荣心和琐碎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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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哥萨克不知道他现在置身于什么人中间,因为拿破仑的简朴丝毫没有给予这个东方人的想象力以发现皇帝在场的可能,所以,他极其自然地讲述当前战争的形势。
  落入拿破仑的人中间,拉夫鲁什卡轻而易举地认清了拿破仑本人,他一点也不惊惶夫措,只是尽力打心眼里为新的老爷们效劳。
  他很明白,这就是拿破仑本人,而在拿破仑面前,并不比在罗斯托夫或拿藤条的司务长面前更使他慌张,因为无论是司务长或是拿破仑,都不能夺去他任何东西。
  他信口说出在勤务兵之间闲谈的一切。其中有些是真实的。但当拿破仑问他俄国人是怎么想的,他们能否战胜波拿巴时,拉夫鲁什卡眯缝起眼睛,沉思起来。
  他在这句话里看出了微妙的狡黠,类似拉夫鲁什卡的人总能在各种事情中看出狡猾的计谋,因而皱紧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是这样的,如果有会战,”他思索地说道,“并且很快的话,那末,这样说就对了。呶,要是再过三天,要是在那天以后,那末,就是说,会战本身会拖下去。”
  给拿破仑翻译的话是这样的:Snnéurs,les FgnBeraient,nnérd,Driverait①,Lrme d’lderBille.(勒洛涅·狄德维勒)微笑着转达了。拿破仑并没有微笑,虽然他心情显然很愉快,并吩咐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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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假如会战在三天前爆发,法国人将赢得会战,如果在三天之后呢,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拉夫鲁什卡发觉了这一点,为了取悦于他,装着不知道他是谁的样子。
  “我们知道你们有个波拿巴,他打败了世界上所有的人,但关于我们,情况却不同……”他说,连自己也不知道,说到最后,不知为什么和怎么流露出浮夸的爱国精神来了。翻译官把他的话转述给拿破仑,省掉了结尾,波拿巴于是微笑了。“LBterlocuteur.”①梯也尔说。拿破仑沉默地走了几步,在马上转身对贝蒂埃说,他想试验一下对这个 Don说,他的谈话的对方正是皇帝本人,即是那位把不朽的常胜者的名字书写在埃及金字塔上的皇帝。 Don②会产生什么影响,
  这番话传达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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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年轻的哥萨克使自己强大的交谈者微笑起来。
  ②对这个顿河的孩子。
  拉夫鲁什卡(他明白这样做是为了使他发窘,明白拿破仑认为他会吓了一跳),为了讨好新的老爷们,他立刻装出惊诧慌乱的样子,鼓起眼睛,做了一副他被带去受鞭笞时惯有的表情。“A peine l’ Napoléon,”梯也尔说,“avait—rlé,saque,saisi d’rte d’éofétachénquérant,ait pénétré jusqu’à lui,à  l’orient.TBquacite s’érêtée,ace à ntiment d’lenBcieuse.Napoleon,apres l’avoir récompensé,nner—berté,comme á ’i l’lAtr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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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拿破仑的翻译官刚把话说完,哥萨克立即惊愕得发呆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就这样继续骑马走着,定睛望着征服者,他的名声越过东方草原传到他的耳边。哥萨克的健谈骤然中断,由天真的默默的狂喜所代替。拿破仑赏赐哥萨克,下令给他自由,就像给予小鸟自由,让它飞回家乡的田野一样。
  拿破仑继续骑马往前走,一边想着使他心醉神迷的那个莫斯科,而l’’i l’rtre(那个被放回家乡田野的小鸟)向前哨奔驰而去,事前杜撰着实际上没有发生而是他要向自己人讲述的一切。他所实际经历的事,他并不想说,因为他觉得这是不值得一说的。他走去寻找哥萨克兵,打听到了属于普拉托夫纵队的那个团在哪里,傍晚便找到了自己的老爷尼古拉·罗斯托夫,他驻扎在扬科沃,刚骑上马,要同伊林一道去周围的乡村溜一溜。他给了拉夫鲁什卡另外一匹马,带他一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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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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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安德烈公爵所想象的那样,玛丽亚公爵小姐并不曾到达莫斯科,也没有脱离危险。
  在阿尔帕特奇从斯摩棱斯克回来之后,老公爵突然间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下令从各乡召集民兵并把他们都武装起来,同时又给总司令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已决定留下来保卫童山并坚持到底,至于总司令是否设法保卫童山,保卫俄国最老的将军之一可能被俘或者被打死的地方,请总司令自行定夺,同时也向家里的人宣布,他绝不离开童山。
  公爵本人留在童山,但是,他命令公爵小姐和德萨尔带领小公爵去博古恰罗沃,然后从那里去莫斯科。玛丽亚公爵小姐对父亲一反他先前的消沉状态,夜以继日地狂热地活动,感到吃惊,她不能把他一个人丢下不管,他生平第一次使自己不服从他。她拒绝动身,于是公爵对她大发雷霆,他把以往所有冤枉她的话又数落了一遍。他竭力加罪于她,说她折磨了他,说她唆使儿子和他吵架,说她蓄藏卑劣的猜疑,她一生的任务就是使他的生活不愉快,于是他把她从自己的书房中赶了出去,他对她说,如果她不走,那在他是完全一样。他说,他不想知道她的存在并且预先警告她,不要让他看见她。与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担心相反,他没有强令把她带走,只是说不要让他看见她,这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喜出望外。她知道,这足以证明,她留下来不走,他在内心深处是高兴的。
  在尼古卢什卡走后的第二天,一大早,老公爵身着全副戎装去见总司令。四轮马车已经准备停当。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他身着戎装,佩戴着全部勋章,从屋内走出来,到花园中去检阅已经武装起来的农夫和家奴。玛丽亚公爵小姐坐在窗户旁边,倾听着从花园里传来的他的声音。突然间,从林荫道上跑出来几个惊慌失色的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跑出门外,穿过花径,跑到林荫道上。迎面而来的是一群民兵和家奴,在这一群人中间有几个人用手架扶着一个身着戎装、佩戴勋章的小老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他飞奔过去,透过林荫道旁菩提树荫影射下来的摇曳不定的阳光碎点,看不出来他的脸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看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先前脸上的那种严厉果断的表情,已变换成一副怯弱和屈服的表情。他看到女儿之后,动了动他那无力的嘴唇,发出了呼呼噜噜的声音,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人们把他抬进书房,把他安放在他近来害怕的那张沙发上。
  请来的医生在当天夜间给他放了血并说明公爵患中风,右半身不遂。
  留在童山已经越来越危险了,公爵中风的第二天就迁住博古恰罗沃。医生也跟着去了。
  当他们前往博古恰罗沃时,德萨尔已带领小公爵动身前往莫斯科。
  瘫痪的老公爵在博古恰罗沃安德烈公爵新迁的房子里躺了三个星期,病情还是那个老样子,既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老公爵昏迷不醒;他像一具变了形的尸体躺卧着,他不停地嘟噜着什么,眼眉和嘴唇抽动着,不知道他是否了解他周围的一切。可以确切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很痛苦,很想说点什么。不过,是什么呢,谁也不能够明白这一点;这或许是一个病人或一个半疯癫状态的人突发的古怪脾气,或许是与公共事务或家庭事务有关的什么。
  医生说,这种躁动不安并不意味着什么,这只不过是由于生理上的原因;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到,当她在他跟前时,他总是更加躁动不安,这一点就证实了她的想法,她认为他是想对她说点什么,他显然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
  治愈已无希望。迁往他处也绝不可能。如果在路途中死去,那可怎么办?“是不是完结更好些,干脆完结吧!”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是这样想的。她不分白天和黑夜,几乎完全没有睡觉,时刻不离地守护着他,说来可怕,她这样守护他,时常不是期望能发现病情好转的迹象,而是期望能发现临近结局的迹象。
  纵然,公爵小姐已经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情,为此感到十分奇怪,然而,她内心确实有这种感情。对玛丽亚公爵小姐来说,更可怕的是,自从她父亲生病之后(甚至更早,在她料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情而同他一起留下来的时候),所有的在她内心深处隐藏着的,已被遗忘了的个人的心愿和希望,都在她心中苏醒过来了。多少年来都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过的念头——没有严父畏惧的自由生活,甚至建立爱情和家庭幸福的可能性,像魔鬼的诱惑一般不断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有一个问题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她无论怎样都驱逐不掉,那就是在眼下,也就是在办完后事之后,她怎样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公爵小姐知道,这是魔鬼的诱惑。她知道,能够对付这种诱惑的唯一武器是做祈祷,于是她试着做祷告。她做出一种祷告的姿势,注视着神像,念诵着祷告词,然而她祈祷不下去。她感到,她现在已经完全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世俗的、劳碌的、自由活动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与先前把她禁锢在其中的精神世界完全相反,在那个精神世界中,她过去最大的安慰就是做祷告。她无法祷告,欲哭无声,因为尘世的忧虑包围着她。
  继续留在博古恰罗沃变得危险起来了,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法国人已经迫近的消息,在离博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一个村庄,有一所庄园已经遭到法国匪兵的抢劫。
  医生坚持要把公爵迁得远一点;首长派一名官员来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劝告她尽可能早点离开。县警察局长亲自来到博古恰罗沃,也同样坚持这一主张,他说,法国人离此地只有四十俄里,在各村庄教发传单,如果公爵小姐不在十五日之前和她父亲离开这里,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负责了。
  公爵小姐决定十五日动身。她忙了一整天,从事各项准备,她向所有前来请示的人发布命令。从十四日深夜,她同往常一样,在公爵卧病的隔壁的那间屋里和衣而卧,她醒来好几次,都听到了他的哼哼声和嘟囔声,床的响声,吉洪和医生替他翻身的脚步声。有好几次,她靠近门旁细听,他觉得他的嘟囔声比平时要大一些,替他翻身的次数更勤。她不能入睡,好几次她走近房门,侧耳倾听,想进去看看,然而却不敢进去。虽然他不说话,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看得出也知道,他每一次看见她为他担心的表情就十分不快。她看见他是多么不满地避开她有时不由自主地盯在他身上的眼光。她知道,她在夜间这个不寻常的时候进去,一定会惹他生气。
  她从来没有这样怜惜,这样害怕失去他。她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整个一生,在他的每一句话中和每一个行动中都能发现他对她的疼爱。在这些回忆中间,那魔鬼的诱惑——在他死后她怎样安排她的新的自由的生活的念头,时时浮现在她的想象之中。她以厌恶的心情驱赶这些念头。快到早晨的时候,他安静了下来,她也睡着了。
  她醒得很晚,在刚刚醒来时常有的纯净心态清楚地表明,父亲的病已经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醒来之后,在门外侧耳细听屋里的情形,她听见他仍在呼呼哧哧,她叹息着自言自语道,还是那个样子。
  “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要他怎么样呢?我想要他死去!”她怀着对自己的厌恶心情叫道。
  她穿好衣裳,洗完脸,念完了祈祷词,然后走到门廓上。门廓前面停着几辆尚未套马的大车,人们正在往车上装东西。
  早晨温暖、阴沉。玛丽亚公爵小姐站在门廓上,她对自己内心的卑鄙不断地感到恐惧,在进屋去看父亲之前,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医生下楼向她走来。
  “他今天好些,”医生说,“我在找您。可以从他所说的话中了解点什么。他的头脑清醒一点了。我们一道去吧。他正在叫您呢……”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的脸色苍白,为了不致晕倒在地,她倚靠在房门上。正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整个心灵充满可怕的罪恶诱惑的时刻去见他,去和他说话,去看他盯住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令人痛苦的高兴,而且令人害怕。
  “我们去吧。”医生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进了房间,来到父亲床前。他仰卧着,背靠得很高,他那双瘦小的、青筋虬结的手平放在被子上面,他的左眼直瞪瞪地盯着,他的右眼歪斜,眉毛和嘴唇一动也不动。他的整个身子变得又瘦又小,很可怜。他的脸显得干瘪,五官都变得更小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向前去,吻了他的手,他的左手用力握她的手,要她知道,他早就在等她来了。他拉动她的手,他的眼眉和嘴唇忿忿地抽动着。
  她惶恐不安地望着他。尽力揣测他想要她做什么。她换了个姿势,向前移动了一下身子,以便他的左眼能够看见她的脸,这时他平静下来了。一连几秒钟他的眼睛都没有离开她。随后他的嘴唇和舌头动了,发出了声音,他开始说话了,他怯生生地恳求地看着她,显然他怕她可能听不懂他所说的话。
  玛丽亚公爵小姐集中全部精力凝视着他。看见他使出可笑的力气转动舌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帘,勉强压制住上升到了喉咙的呜咽声。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又重复着说了好几次。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懂;她力图猜出他在说什么,并且疑问地重复他发出的声音。
  “嗬嗬——波依……波依……”他重复了若干次……
  无论怎样也不能弄明白这些话。医生以为他猜明白了这些话,他问道:“公爵小姐害怕吗?”他摇了摇头表示否认,他又重复发出同样的声音。
  “心里,心里难过。”玛丽亚公爵小姐猜测着说。他肯定地发出一种含含糊糊的声音,他抓住她的手在他胸前的各个部位按来按去,似乎是要找到她要找到的那个部位。
  “整个的心!都在想念你……整个的心。”然后,他发出的声音比先前好多了,更清楚些了,他确信,大家已经了解他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把头贴在他的手上,极力隐藏住她的呜咽声和流出来的眼泪。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整夜都在叫你……”他说。
  “要是我知道……”她流着眼泪说道,“我不敢进来。”
  他握着她的手。
  “你没有睡吗?”
  “没有,我没有睡。”玛丽亚公爵小姐否定地摇了摇头说道,她不由自主地顺从着父亲,依照着他的样子,说话时尽量比划着手势,好像是她的舌头转动起来也很困难。
  “亲爱的……”或许是说:“好孩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弄不清楚他所说的话,不过从他眼神的表情来看,他大概是说了一句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的温情的、爱抚的话。“为什么不进来呢?”
  “而我希望,希望他死去!”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你……女儿,好孩子……为了一切,为了一切,谢谢……原谅……谢谢,原谅……谢谢!……”泪水夺眶而出。
  “去把安德留沙叫来。”他突然说,一说出这句话,他脸上表露出孩子般的怯生生的和怀疑的神情。他自亡似乎也知道,他这个要求是没有意义的。至少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是这样。
  “我接到他一封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
  他惊诧地胆怯地看着她。
  “他在哪里?”
  “他在军队里,re①,在斯摩棱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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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爸爸。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好像解答他自己的疑问,并且证明他现在一切都明白,一切都记起来了,他肯定地点点头,又睁开了眼睛。
  “是啊,”他声音清晰而低沉地说道。“俄国完了。他们把她给毁了!”他又闭上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玛丽亚公爵小姐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望着他的脸,哭了起来。
  他又闭上眼睛,止住了恸哭。他对着眼睛做了个手势;吉洪懂得了他的意思,替他擦掉了眼泪。
  随后他又睁开眼睛,说了一些什么,有好一阵谁都没弄明白,最终只有吉洪一个人弄懂了,转述了他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根据他方才他说话的神情来揣测他的话的意思。她揣测他时而说俄国,时而说安德烈公爵,时而说她,时而说孙子,时而说到他的死。可是她不能由此而猜出他所说的话。
  “穿上你那件白色布拉吉,我喜欢它。”他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懂了这句话,她放声大哭,医生用手架扶着她,把她从室内扶到阳台上,劝她要冷静和准备动身的事情。玛丽亚公爵小姐离开公爵后,他又说起儿子,说起战争,说起皇帝,忿忿地牵动着眉头,提高了他那粗哑的声音,他所患的中风又第二次发作了,这也是最后一次。
  玛丽亚公爵小姐站在阳台上。天已放晴,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她什么都不理解;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觉得,只有对父亲的热爱,她感到她在此之前从来还不曾这样热爱她的父亲。她哭着跑向花园,沿着安德烈公爵所栽的菩提树的林荫小道向下面的池塘跑去。
  “是的……我……我……我愿他死去。是的,我希望快点结束……我想得到安静……我将来会怎么样呢?当他不在世的时候,我的安静又有什么用呢?”她在花园里迈着疾速的脚步走着,一边用双手按住胸口,不由自主地抽抽搭搭地哭,一边念叨着。她沿着花园转了一圈,又来到住宅前,这时她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布里安小姐(她留在博古恰罗沃不愿意离开)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此人是本县的首长。他亲自前来告知公爵小姐必须尽快离开此地。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了他的话,但不明白他所说的;她把他请进屋里,请他用早餐,陪他坐下。然后,她向他道了歉,就起身向老公爵的房门走去。
  医生面色惊慌出来对她说,此刻不能进去。
  “走吧,公爵小姐,走吧,走吧!”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回到花园里,在池塘旁边假山下面一处谁也看不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她不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久。一个沿着小径奔跑的女人的脚步声惊醒了她。她站起身,看见她的女仆杜尼亚莎①,她显然是跑来找她的,一看见小姐的神色,好像受到惊吓一样突然停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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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杜尼亚莎是阿夫多季娅的小名。
  “请您,公爵小姐……公爵……”杜尼亚莎断断续续地说。
  “我现在,就去,就去。”公爵小姐迭声说道,不等杜尼亚莎说完,极力不看一眼杜尼亚莎,就往家里跑去。
  “公爵小姐,这是上帝的旨意,您应当做好一切准备。”县首长在门口迎着他说。
  “不要管我,这不是真的!”她怒冲冲地对他吼叫道。医生想阻挡住他,她推开医生,向门里跑过去。“为什么这些人惊惶失色地阻拦我?我不需要任何人!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她推开门,在这间先前半阴暗的房间里,大白天的亮光使她大为惊恐。屋里有几个妇女和一个保姆。他们从床边退到一旁,给她让路。他依旧躺在床上;但是他那安详的脸上的严厉的表情,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在门槛上停了下来。
  “不,他没有死,这不可能!”玛丽亚公爵小姐自言自语,她克制着内心的恐惧走近他的跟前,把嘴唇贴近他的面颊,但是她立即向后退缩,回避他。霎时间,她原先对他所怀有的全部柔情消失了,为呈现在她眼前的光景所引起的恐怖所代替。“完了,再没有他了!他去世了,在这里,他生前所在的地方,有一种陌生的含有敌意的东西,是一种令人十分恐慌战栗和令人反感的神秘!”玛丽亚公爵小姐双手捂着脸,倒在医生架扶她的手臂上。
  几个妇女当着吉洪和医生的面洗涤了他的遗体,为使他那张开的嘴不致变硬,用一条手巾扎在他的头上,用另一条手巾扎起他那叉开的双腿,随后给他穿上佩戴勋章的制服,把他那又小又干的尸体安放在一张桌子上面,天知道是谁又是什么时间操持过这种事情,然而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入夜,在棺材周围点燃了蜡烛,棺材上面又加了罩子,地板上撤了杜松枝,在僵死干瘪的头下面枕着一张印刷的祷文,一个教堂的助祭坐在屋角唱赞美歌。
  正如一些马向一匹死马飞快扑过去,拥挤在一起,打着响鼻一样,家里的人和外来的人都挤在客厅里,挤在棺材周围——县首长、村长、妇女们——都瞪着惊惶的眼睛,划着十字,鞠躬、吻老公爵冰凉而僵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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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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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安德烈公爵没有来博古恰罗沃之前,这里是主人从未来过的庄园,博古恰罗沃的农夫与童山的农夫性格迥然不同,他们在口音、衣着、习俗等方面都与童山的农夫不同。他们被称为草原农民。以往他们到童山帮助收割庄稼和挖掘池塘沟渠时,老公爵赞赏他们能吃苦耐劳,但是不喜欢他们的那种野性。
  安德烈公爵在这一次来博古恰罗沃之前不久,曾来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他创办了一些新设施——医院、学校和减轻免役税①,等等,这一切并未能略微改变他们的习俗,而且相反,更加强了他们那些被老公爵称之为野性的性格特点。在他们中间经常流传着一些含含混混的谣言,时而传说要把他们全都编入哥萨克,时而传说要他们改信一种新的宗教,时而传说沙皇颁布了什么告示,时而传说一七九七年保罗·彼得罗维奇的誓词(关于这一誓词的传说是,已经赐给他们自由,但是被地主们剥夺了),时而传说彼得·费奥多罗维奇②过七年要复位,那时一切都很自由,一切都很简单,什么麻烦事情都不会再有了。关于战争和波拿巴,以及他入侵的传闻,在他们的头脑中,跟基督的敌人、世界末日和绝对自由等模糊观念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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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封建时代为免劳役所交纳的赋税。
  ②彼得三世皇帝,在一七六二年其妻叶卡捷琳娜二世即位的时候,被刺杀或病死了;但是沙皇在农民的头脑中是永生的,他们不相信沙皇会死去。
  博古恰罗沃附近所有大村庄都是属于皇家和收免役税的地主。在这一地区居住生活的地主非常之少,家奴和识字的农奴也很少,在这一地区农民的生活中,俄罗斯人民生活中神秘的潜流比其他地方表现得更加明显和更为有力。当代人对这些潜流的原因和意义十分费解。二十年前在这一地区的农民中间曾经发生过向着某某温暖的河流迁徙的运动,这就是这些潜流的表现之一。成百上千的农民,其中就有博古恰罗沃人,他们忽然卖掉牲口,携全家老小向着东南方向的某个地方走去。好像一群鸟飞向海外某个地方一样,这些人携带着老婆孩子向着东南方向飞奔,而要去的这个地方,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曾经去过。他们成群结队出发,一个一个地赎回他们的自由,有的逃跑出来,他们坐车的坐车,步行的步行,朝着温暖的河流走去。很多人遭到惩罚,有的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有些人在路上被冻死和饿死。很多人又自己转身回来,这一场运动就像其一开头那样,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明显的原因,就自然而然地平息下去了。但是,这股潜流在这些人中间并没有停止,而且还在积聚着新的力量,一旦爆发,依然是那么奇特,那么突然,同时又那么简单,自然,有力。现在,一八一二年,每一个和这帮人接近的人都能看得出,这股潜流正在加紧活动,离爆发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
  阿尔帕特奇是在老公爵临终前不久来到博古恰罗沃的。他发现,在这里的人当中有一种激动不安的情绪,这里与童山地区的情况则完全相反,在那里方圆六十里内的农民都逃走了,他们把村庄留给哥萨克去破坏。而在博古恰罗沃周围草原地带,听说他们跟法国人有过联系,他们得到过法国人的传单,这些传单在他们当中流传,他们都停留不动。他通过几个心腹家奴获悉,前几天赶官府大车的农民卡尔普(此人在村公社①有很大影响)从外地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哥萨克破坏那些居民外逃的村庄,而法国人却不动他们一根毫毛。他知道,还有一个农民昨天从法军占领的维斯洛乌霍沃村带回来一张法国将军颁发的布告,布告上说,一定不会加害居民,只要他们留在原处不动,凡是从他们手里取的东西,都照价付钱。作为这一点的证明,这个农民从维斯洛乌霍沃村带回预先支付的一百卢布的干草款(他不知道这是些假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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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沙皇时代的农村公社。
  还有极为重要的是,阿尔帕特奇知道,就在他吩咐村长调集大车把公爵小姐的行李从博古恰罗沃运走的当天早晨,村里举行了一次集会,会上决定,不搬走,等着瞧。然而时间却不允许再等得了,县首长在公爵去世的那一天,八月十五日,极力劝玛丽亚公爵小姐当天就动身,因为局势已很危急。他说,十六日以后他就不负责任了。公爵去世的当天晚上,他走了,他答应第二天公爵下葬时再来,但是第二天他不能来了,因为根据他们得到的消息,法国人出乎意料地向前推进了,他只来得及从村子里带走家属和贵重物品。
  村长德龙(老公爵叫他德龙努什卡)管理博古恰罗沃已经三十来年了。
  德龙是这一带有强壮体魄的精神饱满的农民之一,这些壮实汉子一成年就长满脸的大胡子,一直到六、七十岁模样一点不变,头上没有一根白头发,不掉一颗牙,六十岁的人就好像三十岁的人一样刚健有力。
  德龙也像别的农民一样,参加过向温暖的河流迁徙的运动,回来不久,他被指派为博古恰罗沃的村长,自那时起,他无可指责地在这个职位上坐了二十三年。农民们怕他甚过怕他们的主人。主人们——老公爵、小公爵,以及管家的,都尊重他,并戏称他是“家务大臣”。德龙在全部任职期间没有醉过一次酒,没有生过一次病;不论是一连几天几夜不睡觉,也不论干了多劳累的话,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丝倦容,他虽然目不识丁,却从来不曾忘记一笔帐,他轻手卖掉无数车的面粉,从来也没有忘掉——普特,他从来没有忘掉在博古恰罗沃的每俄亩土地上收获的任何一堆粮食。
  在老公爵下葬的那一天,从被破坏了的童山来的阿尔帕特奇把这个德龙叫来,吩咐他为公爵小姐的马车准备十二匹马和十八辆大车,以便从博古恰罗沃动身。虽然,农民都是交免役税户,但在阿尔帕特奇看来,执行这个命令不致于会有什么困难,因为博古恰罗沃有二百三十户交免役税户,他们户户都富裕。然而村长德龙听到这个命令,默默地垂下眼皮。阿尔帕特奇把他知道的农民的名字说给他听,命令他从他们那里征集大车。
  德龙回答说,这些农户的马都在外面拉脚,阿尔帕特奇又说出另外一些农民。按照德龙的说法,这些农户没有马,有一些马正在替官府运输,另一些马已不中用,还有些马因为缺少饲料给饿死了,照德龙所说,不但找不到拉行李的马,连拉人坐的车所用的马也弄不到了。
  阿尔帕特奇凝神地看了看德龙,紧锁眉头。正如德龙是一个模范村长一样,阿尔帕特奇并非白白地把公爵的田庄管理了二十年,他是一个模范管家。他凭嗅觉就能了解那些与他打交道的人的需要和本能,他有高度的才能,因此他是一个出色的管家。他看了德龙一眼,立刻就明白,德龙的回答并不代表他本人的思想,而是代表博古恰罗沃村公社那种普遍的情绪,这位村长已经屈从于村公社农户的这种情绪。然而,他同时也知道,发了财的和被全村仇视的德龙,必然在地主和农奴两个阵营之间摇摆不定。他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种动摇。于是阿尔帕特奇皱起眉头,向他走近了些。
  “你,德龙努什卡,给我听着!你少给我说废话。安德烈·尼古拉伊奇公爵大人亲口向我吩咐过,全体老百姓都得走,不能留在敌占区,沙皇也下了同样的命令。谁留下不走,谁就是沙皇的叛徒。听见没有。”
  “听见了!”德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回答道。
  阿尔帕特奇对这一回答不满意。
  “哎,德龙,不会有好下场的!”阿尔帕特奇摇着头,说。
  “全由您作主!”德龙悲哀地说。
  “哎,德龙,不用再说了吧!”阿尔帕特奇又重复说,他从怀里抽出手来,庄严地指着德龙脚下的地板。“我不但可以看透你,就是你脚底下三尺都可以看个透。”他看着德龙脚下的地板说。
  德龙着了慌,偷看了阿尔帕特奇一眼,又搭拉下眼皮。
  “你少说那些废话,去通知老百姓收拾好准备前往莫斯科,明天一大早把运公爵小姐行李的大车准备好,你本人不要去参加会,听见没有?”
  德龙突然跪了下去。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把我撤职吧,请把钥匙拿去,看在耶稣的份上,把我撤了职吧。”
  “收起你那一套!”阿尔帕特奇严厉地说。“我可以看透你脚下三尺深处,”他又重复着说,熟悉他那养蜂的技巧,他那适时播种燕麦的知识,以及他能一连二十年保持老公爵恩宠这一事实,使他久已获得神巫的名声,人们认为,只有神巫才能看透脚下三尺深的地方。
  德龙站起身,想要说点什么,但是阿尔帕特奇阻住了他。
  “您怎么会想到这里?咹?……您是怎么想的?咹?”
  “我拿老百姓怎么办呢?”德龙说,“全都疯了,我也是那么对他们说的呀……”
  “我也是那么说,”阿尔帕特奇说,“他们在喝酒?”他简短地问了一句。
  “全都发了狂。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他们又弄来一桶。”
  “你给我听着。我到警察局长那里去,你去管一下老百姓,要他们不要干这种事,把大车都准备好。”
  “我听见了。”德龙回答道。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不再坚持了。他在长时期对老百姓的统治中知道,要使人们服从的一个主要手段就是不要向他们流露出对他们有可能会不服从的怀疑。从德龙的口中得到顺从的“是的——您老”这一句回话,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感到满意,虽然他不但怀疑,而且差不多相信,不借助军队的力量,根本弄不到大车。
  果真,到了晚上,大车并未来到。在村中的酒馆旁边又举行了一次集会,在会上决定把马赶到森林中去,并且不出大车。阿尔帕特奇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公爵小姐。他吩咐把从童山来的大车上的他的全部行李都卸下来,把那些马套在公爵小姐的马车上,之后,他亲自去找地方官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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