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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_17 托尔斯泰(俄)
  “可是您干嘛纠缠着我呢?啊?”杰尼索夫勃然大怒,高声喊道,“是由我,不是由您负责,您不要在这里讨厌地叨叨,还是好好的走开!”他对着那些军官喊道。
  “好啦!”那个身材矮小的军官不畏葸,也不走开,大声嚷道:“抢劫,我叫您晓得……”
  “你还是好好的,赶快走开,你见鬼去吧。”杰尼索夫于是向那名军官掉转马头。
  “好,好,”那名军官用威胁的口吻说,他颠簸着坐在马鞍上,纵马疾速地驰去。
  “板墙上的狗,板墙上的活狗。”杰尼索夫朝他身后说出了骑兵嘲笑骑马的步兵的最恶毒的话。他奔驰到罗斯托夫跟前,哈哈大笑起来。
  “你从步兵手里夺来了,用武力夺来了运输车!”他说道。
  “怎么,大伙儿不会饿死吧?”
  那几辆向骠骑兵驶近的大车,是给步兵团用的,杰尼索夫从拉夫鲁什卡处得知运输车单独驶行,于是带领骠骑兵把它夺过来。他们把相当多的面包干分发给士兵,他们甚至与其他连队共享一顿饱餐。
  翌日团长已传唤杰尼索夫,团长伸开手指蒙着自己的眼睛,对他说:“我对这件事有这种看法: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着手办理这件事,但是要劝您去司令部走一趟,就在那个军粮管理处办好这件事,假如有可能的话,要签个字,证明收到多少军粮,否则,就得写在步兵团的帐上,会引起诉讼的,结果可能很不利。”
  杰尼索夫从团长那里迳直地到司令部去了,真诚地履行团长的忠告。夜晚他回到自己的土窑,罗斯托夫从来没有看见自己的朋友会露出这种神态。杰尼索夫说不出话,喘不上气来。罗斯托夫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只用嘶哑而微弱的嗓音破口大骂,说一些恫吓的话。
  罗斯托夫被杰尼索夫的狼狈相吓了一跳,便叫他脱下衣裳,喝一点水,然后就着人去延请医生。
  “审判我,因为犯有抢劫罪,哎呀!再给我一点儿水。就让他们审判吧。可是我要,永远要揍这些卑鄙家伙,我要向国王禀告。给我一点冰。”他说。
  前来治病的兵团的医师说要放血。从杰尼索夫毛茸茸的手臂上放出一深盘黑血,只有在这种场合他才能讲出他所发生的一切情况。
  “我到了,”杰尼索夫讲,“喂,你们这里的长官在哪里?”他们指给我看了。稍微等一等,好不好?我有任务,我走到三十俄里以外的地方来,我没有时间等候,你去报告。好,这个贼王走出来了,他也想教训我了:这是抢劫啊!我说,干抢劫勾当的不是拿军粮来维持士兵伙食的人,而是把军粮塞进自己腰包的人!’好,他说,‘您到代理人那里去签个字,不过您的案子要转送上级。’我走到代理人那里。我一进门,在桌旁坐的……究竟是谁呢?你想想!……是谁使我们挨饿,”杰尼索夫大声喊道,握紧他那个病人的拳头在桌上捶了一下,用力过猛,险些儿把桌子捶倒了,桌上的几只茶杯给捶得跳了起来,“捷利亚宁啊!‘怎么,你使我们挨饿吗?’那回子我打了他一下嘴巴,真利落……‘啊,没出息的家伙……’我于是把他推倒,让他滚来滚去!揍得真痛快,可以说,”杰尼索夫大声嚷着,在他那乌黑的胡子下面愉快而凶狠地露出洁白的牙齿。“要不是他人把我拖开,我真会把他揍死的。”
  “你为什么总要大声喊叫,安静下来吧,”罗斯托夫说,“你瞧,又出血了。等一等,要重新包扎一下。”
  有人给杰尼索夫重新包扎好伤口,让他上床睡觉。第二天醒来,他心地平和,看起来非常高兴。
  但在正午的时候,一名团部副官带着严肃而忧愁的面容来到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的公共土窑里,十分惋惜地拿出团长给少校杰尼索夫的正式公文,其中说到查问昨天的事件,这名副官通知说,案情必定会急剧地恶化,目前已经成立军事法庭,对军队抢劫与肆虐行为实行严厉制裁,遇机运时,亦应遭受降级处分,才能了结这个案子。
  从受委屈者方面看来,案子是这样的:杰尼索夫少校抢走运输车之后,酩酊大醉,未经传唤贸然去见军粮管理委员会主席,谩骂他是窃贼,且以斗殴相威胁,有人把他拖出去了,他就闯进办公厅,痛殴两名官吏,把其中一人的手弄脱臼了。
  在回答罗斯托夫一再提出的各种问题时,杰尼索夫笑着说,仿佛有个人给扭伤了,不过这全是无稽之谈,是废话,他根本不会想到害怕什么法庭,如果这些卑鄙家伙胆敢动他一根汗毛,他就要报复,让他们永远记得他的厉害。
  杰尼索夫虽然轻蔑地谈起这件案子,但是罗斯托夫知之甚稔,不会发觉不出他内心害怕法庭,并且为其后果显然不利的案子而遭受折磨,不过他瞒着不让他人知道罢了。每日均有调查公文和传票送来,五月一号,首长命令杰尼索夫将骑兵连移交给比他低一级的军官,然后到师司令部去说明他在军粮管理委员会的肆虐行为。前一天,普拉托夫率领两个哥萨克兵团和两个骠骑兵连对敌军作了一次现地侦察。像平时一样,杰尼索夫疾驰于散兵线之前,藉以炫耀自己的英勇果断。法国步兵发射的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大腿。也许在别的时候,杰尼索夫负了这一点轻伤,不会离开兵团,可是现在他借此机会不到师部去,而进了野战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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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份,弗里德兰爆发了一场战斗,保罗格勒兵团没有参与这次战役,紧接着宣布休战。罗斯托夫因为朋友不在身边而觉得难受,自从他走后没有接到他的任何消息,对他的案件的进程和伤势感到担心,于是他就利用休战的机会请假到医院去探望杰尼索夫。
  医院位于普鲁士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有两次遭到俄军和法军的摧毁。正因时值夏季,田野里十分爽适,而这个小镇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毁坏的屋顶、污秽的街道、鹑衣百结的居民、流落于街头的醉醺醺的、病魔缠身的士兵,这就构成了分外阴暗的景象。
  医院里一栋砖石结构的房子,庭院里可以看见拆掉的围墙的残迹,门窗与玻璃部分地遭受摧毁。有几个绑着绷带、脸色惨白、遍身浮肿的士兵时而踱来踱去,时而坐在庭院中晒晒太阳。
  罗斯托夫刚刚走进屋门,就有一股腐烂的肉体和医院的气味向他袭来。他在楼梯上遇见一个叨着雪茄烟的俄国军医。
  俄国医士跟在他后面。
  “我不会分身似的同时抓许多事,”医生说道,“你晚上到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里去,我也到那里去。”医士还向他问了什么话。
  “咳!你知道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岂不都是一样的吗?”
  医生看见走上楼来的罗斯托夫。
  “大人,您干嘛要来?”医生说道,“您干嘛要来?也许子弹没有打中您,您要传染上伤寒吗?老兄,这里是麻风病院。
  “为什么不能来呢?”罗斯托夫问道。
  “伤寒病,老兄。无论是谁走进来,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我和马克耶夫(他指指医士)在这儿拖着干活儿。我们医生兄弟在这里莫约死了五个了。新来的人隔了一个星期就要完蛋的,”医生显然觉得高兴地说,“有人延请普鲁士医师,可是我们的盟友都不喜欢到这里来。”
  罗斯托夫向他说明,他想探视住在这里的骠骑兵少校杰尼索夫。
  “老兄,不晓得,不知道,您想想吧,我一个人干三家医院的工作,四百多个病号!还好,行善的普鲁士太太每月给我们寄送两俄磅咖啡和两俄磅绒布,不然的话,真会完蛋的。”他笑了起来。“老兄,四百病人,还经常给我送来新的哩。有没有四百呢?嗯?”他问医士。
  医士现出疲惫不堪的样子。显然他在懊恼地等待聊得太久的医生赶快走开。
  “杰尼索夫少校,”罗斯托夫重复地说,“他是在莫利坦负伤的。”
  “他好像死了。是吗?马克耶夫,”医生冷淡地问医士。
  但这名医士并没有证实医士的话。
  “他是啥样子,高高的个子、棕红头发的吗?”医生问。
  罗斯托夫描述了杰尼索夫的外表。
  “有过,有过这样的人”这位医生仿佛挺高兴地说,“这个人也许死了,不过我来查一下,我这儿有名单。马克耶夫,你有名单吗?”
  “名单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里,”医生说,“请您到军官病房里去吧,在那儿您能亲眼看见的。”他把脸转向罗斯托夫,补充地说了一句话。
  “咳,老兄,最好不要去!”医生说,“要不然,好像您自己也会留在那里的。”但是罗斯托夫向医师鞠了一个躬,告辞之后就请医士领他去。
  “一言为定,甭埋怨我吧。”医生从楼梯下面大声喊道。
  罗斯托夫和医土走进了走廊。在这个昏暗的走廊里,医院的气味十分浓,以致罗斯托夫捂住自己的鼻子,不得不停步,好鼓足劲来往前走。右边的房门打开了,一个面黄肌瘦的人拄着双拐杖、赤着脚、穿一套内衣从那里探出身子来。他依靠着门楣,用妒嫉的、炯炯发亮的眼睛不时地望望从身旁走过去的人们。罗斯托夫朝门里一瞧,瞧见了那些病号和伤员都躺在铺了一层干草和军大衣的地板上。
  “可以进去看看吗?”罗斯托夫问道。
  “究竟要看什么呀?”医士说。但是正因为医士显然不愿意让他走进病房,罗斯托夫硬要走进士兵的病房。他已经闻惯了走廊里的气味,这里的气味更浓。这里的气味稍微有点不同,更令人觉得冲鼻子。可以敏锐地感到,走廊的气味正是从这里发散出去的。
  太阳透过大窗户把长长的房间照得很明亮,在这个房间里头,病号和伤员把头靠着墙分成二排躺着,房中间留了一条过道。他们大部分人昏迷不醒,都没有注意走进来的人。那些神志清醒的人欠起身子,或则抬起他们那消瘦的发黄的脸,目不转睛地望着罗斯托夫,个个都流露出同样的表情——指望帮助、责备和嫉妒他人的健康。罗斯托夫走到这个病房中间,望望隔壁的房门口(几扇门都是敞开的),他从房间的两边看见了同样的情景。他停步了,默默不语地环顾四周。他决没有料到会目睹这种情状。就在他面前,有一个病人横卧在过道中间的光地板上,大概是个哥萨克,剪了一个童化头。这个哥萨克伸开粗大的手脚,仰卧着。他的脸色赤红,两只眼睛往上翻,只能看见眼白了,他的赤脚上,发红的手上,一条条青筋像细绳似的绷得紧紧的。他的后脑勺碰了碰地板,嗓音嘶哑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又开始重复说出这句话。罗斯托夫仔细地听他说话,听清了他重复说的这句话。这句话是:喝点水,喝水,喝点水啊!罗斯托夫向四周环视,想找人帮忙,让这个病号躺好,让他喝点水。
  “谁在这里照顾病人呢?”他问医士。这时有个辎重兵,医院的工友从隔壁房里走出来,他退后一步,直挺挺地站在罗斯托夫面前。
  “您好,大人!”这个士兵瞪大眼睛望着罗斯托夫,喊道,他显然是把他看作医院的首长。
  “要他躺好,让他喝点水。”罗斯托夫指着哥萨克兵,说道。
  “大人,是。”这名士兵蛮高兴地说,他把眼睛瞪得更大,身子也挺得更直,可是还呆在原地不动。
  “不,这里毫无办法,”罗斯托夫想了想,垂下眼睛,希望走出去,但是他觉得有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从右边向他凝视,他于是回头望望。差不多紧靠屋角,有个老兵坐在军大衣上面,露出一副骷髅般瘦黄的、严肃的面孔、没有剃过的苍白的髯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罗斯托夫。坐在老兵身旁的人从一边指着罗斯托夫,对他低声地说了些什么。罗斯托夫明白,老年人想向他提出什么请求。他向这位老人近旁走去,看见他只弯着一条腿,另一条腿从膝头以上完全没有了。老头子身旁的另一个人离得相当远,他头往后仰,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是个年轻的士兵,翘起鼻子,苍白如蜡的脸上长满了雀斑,翻着白眼,罗斯托夫望了望这个翘鼻子的士兵,一阵寒凉掠过他的脊背。
  “瞧,这个士兵看来是……”他把脸对着医士说。
  “大人,我们请求过了,”老兵的下颏颤栗着说,“早上就有个人死了。要知道,我们也是人,而不是狗……”
  “我马上派人把他抬走,抬走,”医士连忙说,“大人,我请您离开这里。”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罗斯托夫连忙说,他垂下眼睛,缩成一团,极力不让人发现,从这排向他凝视的、责备而嫉妒的目光中穿过去,他走出这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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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过走廊后,医士把罗斯托夫领进军官病房,病房有三个房间,房门都是敞开的。在这些房间里摆着几张床铺,负伤的和生病的军官在床上躺着或坐着。有几个人身穿病人服在房里踱来踱去。罗斯托夫在军官病房里遇见的头一个人是个身材矮小的瘦骨嶙峋的独臂的人,他戴着睡帽、穿着病人服,嘴角上叨着烟斗,在第一间房里踱来踱去。罗斯托夫详察着他,极力地想回忆起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没有料到在这儿遇见啦,”身材矮小的人说,“您还记得图申、图申是我把您领到申格拉本吗?您瞧,砍掉了我这一小块……”他面露微笑,把那只空空的袖筒拿给罗斯托夫看时这样说,“您是找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维奇·杰尼索夫吗?——住在一起的人啊!”他知道罗斯托夫要找谁时说,“在这儿,在这儿。”于是图申就把他领进另一间房里,从房里传出几个人的哈哈大笑声。
  “他们怎么能够在这儿不仅哈哈大笑,而且活得下去呢?”罗斯托夫想道,他还闻到在士兵病院闻够了的尸体的气味,他还从周围望见那两边伴送他的妒嫉的目光和这个痛苦得翻白眼的青年士兵的面孔。
  虽然是上午十一点多钟,但杰尼索夫还用被子蒙着头,睡在床上。
  “啊,罗斯托夫!你好,你好!”他喊道,那嗓音仍像平常他在兵团中说话时用的嗓音一样,但罗斯托夫忧愁地觉察到,他还怀有地所惯有的放肆而活跃的心态,但是他的面部表情、语调和谈吐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难堪的情感。
  尽管他负伤以后已经过了六个礼拜,伤势并不太严重,但是还没有愈合。他的脸苍白而且浮肿,住军医院的伤病员都和他一样。但使罗斯托夫感到惊奇的不是这件事,使他感到惊奇的是,杰尼索夫看见他,好像很不高兴,对他流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杰尼索夫既不询问兵团的情形,也不询问战事的进程。当罗斯托夫谈论此事的时候,杰尼索夫不听他说话。
  罗斯托夫甚至发现,在向杰尼索夫提起兵团的情形,总之是向他提起军医院以外的另一种自由生活的时候,他就觉得很不高兴。他好像力图忘怀过去的生活,只是关心他和军粮官的那个案子。为了回答罗斯托夫询及的案情,他立即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份他从委员会方面接到的公文和他草拟的答复。他变得兴奋起来,开始念这份公文,尤其是要罗斯托夫注意他在公文中对自己敌人说的这些讽刺的话。那些住院的杰尼索夫的伙伴,原先把罗斯托夫——新近从自由世界走来的人物——围在中间,但一当杰尼索夫开始念他的这份公文,他们就渐渐走开。罗斯托夫凭他们的脸色心里就明白,这些先生不止一次地听过使他们厌恶的整个故事。只有邻床的十分肥胖的枪骑兵阴郁地皱起眉头,坐在自己的病床上抽烟斗,身材矮小的独臂的图申继续听他讲故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念到半中间的时候,枪骑兵打断杰尼索夫的话。
  “在我看来,”他把脸转向罗斯托夫说,“索性请求国王赦免。听说,眼前颁发的奖赏更多,大概能够得到饶恕的……”
  “我要去请求国王!”杰尼索夫说,他本想使他自己的嗓音赋有从前的激昂和劲头,但是听来却是无益的急躁。“请求什么呢?如果我是个土匪,我是会请求施恩的,可是我受到审判是因为我揭露了一些土匪。让他们公审,我不畏惧什么人;我诚实地为沙皇、为祖国效劳,没有盗窃行为!竟把我革职……你听着,我就直言不讳地禀奏,我禀奏:如果我是盗窃国库者……”
  “写得真妙,没有什么可说的,”图申说,“可是问题不在那里,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他也对罗斯托夫说,“应当顺从,您瞧,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不愿意。要知道,检察官对您说过,您的案情很糟糕。”
  “让它糟糕吧。”杰尼索夫说。
  “检察官替您写了奏帖。”图申继续说,“总得签个字,就由他送去。想必(他指了指罗斯托夫)他在司令部也有靠山。
  您找不到更好的机会。”
  “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卑躬屈节。”杰尼索夫打断他的话,又继续念他自己的那份公文。
  罗斯托夫不敢规劝杰尼索夫,虽然他本能地感觉到,图申和其他几名军官提出的途径是最正确的,只要他能够帮助杰尼索夫,他就会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因为他知道杰尼索夫的百折不回的意志和他这个老实人的急躁脾气。
  杰尼索夫连续读了一个多钟头才把这几份写得恶毒的公文读完了,罗斯托夫怀着愁闷的心情,没有说什么,好几个住院的杰尼索夫的伙伴又在他周围聚集起来,罗斯托夫一面叙述他所知道的情形,一面倾听旁人的叙述,在他们之中度过了这天剩下的时光。杰尼索夫整个晚上心情忧悒,不吭一声。
  罗斯托夫深夜想启程,问了问杰尼索夫,有没有委托他办的事情?
  “是啊,请你等一下。”杰尼索夫朝着军官们瞥了一眼,说道,他从自己枕头下面拿出公文来,走到那摆着他的墨水瓶的窗前,坐下来写呈文。
  “看来,鞭子是打不断斧头背的。”他从窗前走开,把一个大信封交给罗斯托夫时说道。这是检察官拟就的送呈国王的禀帖,杰尼索夫在其禀帖中只字未提及军粮管理处的过失,只是请求予以赦免。
  “请你转交吧,看来……”他没有把话说完,病态地虚伪地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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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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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斯托夫回到自己的兵团,向指挥官转告杰尼索夫的案情之后,便携带禀帖前往蒂尔西特觐见国王。
  六月十三日,法国皇帝和俄国皇帝在蒂尔西特聚会。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向他所依附的要人请求将他编入驻扎于蒂尔西特的随员之列。
  “Jmme。”①他说到拿破仑,直到目前,他像大伙儿一样,总把拿破仑称为波拿巴。
  “V Buonaparte?”②那位将军面露微笑地对他说。
  鲍里斯疑惑地望望自己的将军,他立刻明白,这是一种幽默的刺探。
  “Mince, l’empeneur 
  Napoléon.”③他回答。将军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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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我希望会见一位伟人。
  ②法语:您说的是波拿巴吗?
  ③法语:公爵,我是说拿破仑皇帝。
  “你大有作为。”他对他说,并且把他带在身边了。
  在觐见二位皇帝的那天,为数不多的人员到了涅曼,其中包括鲍里斯。他看见带花字头的一排排木筏,看见拿破仑在河对岸从法国近卫军近旁驶过,当亚历山大皇帝在涅曼河岸上的一家酒肆中等候拿破仑驾临的时候,他看见亚历山大皇帝陷入沉思的面容;他看见两位皇帝上了小船,拿破仑首先靠拢木筏,他迈着飞快的脚步前去迎接亚历山大,向他伸出手来,他们二人在幔帐中消失不见了。鲍里斯自从进入上层社会的活动范围以来,他就使他自己养成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并且一一记录的习惯。他在蒂尔西特觐见二位皇帝的时候,详细地打听那些随同拿破仑抵达的人员的名字,打听他们所穿的制服,留心地听取要人的讲话。当二位皇帝走进幔帐的时候,他看看怀表,当亚历山大走出幔帐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再看一次怀表。会见延续一小时零五十三分,当天晚上他把这件事记载在他认为具有历史意义的其他事实中。因为皇帝的侍从寥寥无几,所以对一个珍视事业成就的人来说,二位皇帝见面时能在蒂尔西特逗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鲍里斯来到蒂尔西特后感觉到,从这个时候起他的地位完全确立了。人人不仅认识他,而且看惯了他。他曾有两回奉命觐见国王,因此国王认识他的面貌,国王的亲信们不仅不像从前那样认为他是个新来的人而怕和他见面,而且,假如他不在场,他们反而会感到惊奇的。
  鲍里斯和另一名副官、波兰伯爵日林斯基住在一起。日林斯基是在巴黎受过教育的波兰人,很有钱,热爱法国人,法国近卫军和司令部的军官在蒂尔西特逗留期间,几乎每天都在日林斯基和鲍里斯那里集合,共进早餐和午餐。
  六月二十四日晚上,日林斯基伯爵,和鲍里斯住在一起的人,为他自己的法国熟人举办了一次晚宴。一名贵宾——拿破仑的副官、几名法国近卫军军官、法国老贵族出身的少年,拿破仑的少年侍从出席了这次晚宴。就在这一天,罗斯托夫趁黑夜不被人认出的机会,穿着一身便服,驶至蒂尔西特,走进了日林斯基和鲍里斯的住所。
  罗斯托夫如同整个军队(他是从军队中来的),在对待由敌人转变成朋友的拿破仑和法国人的态度上,还远未发生大本营和鲍里斯身上所发生的这种巨大变化。军队中仍能体验到仇视、轻蔑和畏惧波拿巴与法国人的掺杂在一起的情绪。还在不久前,罗斯托夫和普拉托夫师的一名哥萨克军官谈话时,这样争论:如果拿破仑被俘,他们不会把他看作国王,而会把他看作罪人。不久以前罗斯托夫在途中遇见一名负伤的法国上校,罗斯托夫急躁起来,他向这名上校证明,在合法的国王和罪犯波拿巴之间不可能有媾和之事。罗斯托夫习惯用迥异的眼光从侧翼防御散兵线上观看法国军官的军装,因此鲍里斯住宅中的法国军官们的外貌竟使罗斯托夫感到惊讶。他一看见从门内探出身子的法国军官,那种看见敌人时经常体验到的战斗的敌对情绪忽然把他控制住了。他在门坎上停步,用俄国话问他,德鲁别茨科伊是不是住在这里。鲍里斯在接待室听见陌生人的嗓音,就走出去迎接他。当他乍见罗斯托夫时,他脸上流露出懊恼的神情。
  “啊,是你,看见你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他说,不过面露微笑,移动脚步,向他走去。但是罗斯托夫发现了他最初的内心活动。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他说道,“我原想不来,可是我有桩事情。”他冷淡地说……
  “不,我感到惊讶的只是,你怎么从兵团走到这里来了,Dis à vous①。”他听见喊他的声音就转过头来回答。
  “我知道,我来得不是时候。”罗斯托夫重复地说。
  鲍里斯脸上懊恼的表情已经消失了,显然,经过考虑后决定他该怎么办,他特别沉着地握住他的两只手,把他领到隔壁房里。鲍里斯的眼睛平静而坚定地望着罗斯托夫,它仿佛被什么东西蒙着,仿佛被日常生活所必需的蓝色眼镜遮住了。罗斯托夫好像有这种感觉。
  “噢,真的,得啦,你哪里会来得不是时候。”鲍里斯说道。鲍里斯把他领进房里来,这里摆好了桌子开晚饭,他喊了一声罗斯托夫的姓名并说明他不是文官,而是骠骑兵军官,是他的老友。“这位是日林斯基伯爵。mte N.N.,le Capitaine S.S.②。”他说出客人们的姓名。罗斯托夫皱起眉头望着几个法国人,不乐意地鞠躬行礼,一直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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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我愿意马上为您效劳。
  ②法语:这位是N.N.伯爵,这位是S.S.上尉。
  日林斯基看来不乐于接受新来的俄国人加入他的小团体,他没有对罗斯托夫说句什么话。鲍里斯好像没有去注意由于新来的人而造成的窘态,他仍旧带着平静的喜悦的神色,他的眼睛中还像他遇见罗斯托夫时那样蒙着什么东西,他力图使这次谈话变得热闹起来。一个法国人流露出法国人常有的毕恭毕敬的样子,把脸转向保持沉默的罗斯托夫,同他搭话,说他来到蒂尔西特大概是要觐见皇帝的。
  “不,我有我自己的事。”罗斯托夫简短地回答。
  罗斯托夫在发现鲍里斯面露不满的神色后,他立刻显得心情不舒畅,他好像觉得,大家恶意地望着他,他正在妨碍大家,这是心绪不佳的人们常有的情形。他确乎妨碍大家。虽然大家又交谈起来,惟独他一人置身于局外。“他干嘛坐在这儿呢?”客人们向他投射的目光仿佛这样说。他站了起来,走到鲍里斯面前。
  “不过,我使你觉得不自在,”他对他轻声地说,“我们同去谈谈一件事儿,谈完之后我就要走了。”
  “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鲍里斯说道,“如果疲倦了,就到我房里去吧,躺下来休息休息。”
  “果然是……”
  他们走进鲍里斯睡觉的一个小房间。罗斯托夫还没有坐下来,就感到非常忿恨,好像鲍里斯对不起他似的,他立刻向他谈起杰尼索夫的事,他问到,他是否愿意,是否能够通过自己的将军替杰尼索夫向国王求情,并且通过将军转交一封信。当他们二人留下的时候,罗斯托夫第一次证实,他不好意思去望鲍里斯的眼睛。鲍里斯跷起二郎腿,一面用左手抚摸右手的纤细的指头,一面细听罗斯托夫讲话,如同将军细听手下人汇报一般,他时而向一旁观看,时而他的目光中也像蒙着一层什么东西,而眼直勾勾地盯着罗斯托夫的眼睛,每当鲍里斯这样注视罗斯托夫的时候,他总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就垂下眼帘。
  “我听过这种案件,并且知道,国王严厉地对待这种案件。我想莫如不让他陛下知道。依我看,最好干脆向军长求情……
  但一般说来,我想……”
  “那么你什么也不愿意办.你就照直说!”罗斯托夫不望鲍里斯的眼睛,差不多叫喊起来。
  鲍里斯微微一笑。
  “我倒是要尽力去办,不过我想到……”
  这时门内传来了日林斯基呼喊鲍里斯的声音。
  “喂,走吧,走吧,走吧……”罗斯托夫说,他拒绝了晚饭,独自一人留在小房间里,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踱了很久,倾听隔壁房里法国人的快活的谈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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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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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斯托夫在替杰尼索夫求情感到棘手的那天来到蒂尔西特。因为他穿着一身燕尾服,未经上级允准擅自来到蒂尔西特,所以他本人不能去见执勤的将军;鲍里斯即使愿意,也不能在罗斯托夫抵达后次日办妥这件事,六月二十七日之天,签订了最初的和约条款。二位皇帝互换了勋章:亚历山大获得荣誉团勋章,拿破仑获得圣安德烈一级勋章,是日法国近卫营为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举办了一次宴会。两位国王均须出席这次盛大的宴会。
  罗斯托夫和鲍里斯在一起时,觉得不好意思,很不舒服,晚餐之后鲍里斯顺便来看他,他假装睡着了,第二天清早,他尽力设法不和他见面,离开了住宅。尼古拉穿着燕尾服,戴着礼帽,在城里徘徊游荡,仔细地观看法国人和他们穿的制服,仔细地观察街道和俄皇、法皇居住的楼房。他在广场上看见摆好的餐桌,正准备饮宴。在街上他看见悬挂的帷幕和不同色彩的俄法两国国旗以及A(亚历山大的第一个字母)N(拿破仑的第一个字母)大型花字头。家家户户的窗子上也悬挂着两面国旗和花字。
  “鲍里斯不愿帮助我,我也不愿和他打交道。这个案子判决了,”尼古拉想道,“我们之间一切都已完结,不过在没有办妥我能替杰尼索夫办到的事情之前,主要是,当我没有把呈文转交国王,国王之前,我万万不能从这儿走开!……他就在这儿!”正当罗斯托夫情不自禁地又向亚历山大占用的楼房走去时,想道。
  有几匹用以乘骑的马停在这栋楼房门口,侍从们正在集合,显然是为国王出巡作准备。
  “我随时有可能看见他,”罗斯托夫想道,“我只要能把呈文直接转交给他,说出全部情况就行了……难道仅为燕尾服一事就会把我逮捕吗?这没有可能!他会明白,正义在谁一边。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晓。究竟有谁比他更公允,更宽宏大量呢?倘若因为我待在这里而把我逮捕起来,那不算倒霉!”他一面想着,一面望着那个走进国王占用的楼房的军官。“岂不是可以进去。哎,全是废话。我走去把这份呈文亲自交给国王,这样对德鲁别茨科伊更糟,不过是他把我弄到这个地步的。”忽然罗斯托夫摸了摸口袋中的呈文,出乎意料地毅然启步,径直地向国王占用的楼房走过去。
  “不,我现在不能像在奥斯特科茨战役后那样放过这个好机会,”他想道,时刻期待着遇见国王,一出现这个念头,他就觉得热血涌上心头。“我跪倒在国王脚下,恳求他施恩,他扶起我来,听我直言,还要感激我。”“当我能够行善的时候,我感到幸福,能够纠正不公平的事情才是最大的幸福。”罗斯托夫脑海中想象到国王将要对他说出这番话。他于是从那些好奇地观望他的人身旁走过去,登上国王临时占用的住宅的台阶。
  宽大的楼梯从门廊一直通到楼上,右边可以看见一扇关上的门,楼梯下面有一扇门,通往楼房的底层。
  “您要找谁?”有人问。
  “将呈文、禀帖递给他陛下。”尼古拉带着颤抖的嗓音说。
  “禀帖——请交到值日这里来(有人向他指了指楼下的门),不过他们不会接受的。”
  罗斯托夫听见了这种冷淡的嗓音之后,心里害怕他所作的事情,每一瞬间都可能遇见国王的念头具有强烈的诱惑力,因此他感到非常可怕,以致于打算逃走,但是那个遇见他的宫廷侍仆给他打开了通往值日室的门,于是罗斯托夫走进去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身材不高的长得肥胖的人穿的是一条白色的衬裤,一双高筒皮靴和一件看来是刚刚穿在身上的细麻纱布衬衫,他站在这个房间里;侍仆在他背后给他扣上非常漂亮的用丝线刺绣的新背带,罗斯托夫不知怎的注意到了他的新背带。这个人正和另一间房里的某人说话。
  “Bauté able.”①这个人说,他看见罗斯托夫之后,停止说话,蹙起了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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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姿色娇嫩,体态迷人。
  “您有什么事?交呈文?……”
  “Qu’e c’est?”①另一间房里的某人发问。
  “Etitionnaire”②.那个系背带的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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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什么事情?
  ②法语:又是一个请愿的人。
  “请您告诉他,以后来好了。他马上出门,要动身了。”
  “以后,以后,明天吧。太晚了……”
  罗斯托夫转过身子,正想走出去,可是那个系背带的人把他拦住了。
  “您是从谁那里来的?您是谁?”
  “我是从杰尼索夫少校那里来的,”罗斯托夫回答。
  “军官,您是谁?”
  “中尉,罗斯托夫伯爵。”
  “好大的胆子!要经由上级递来。您走吧,走吧……”他开始穿上侍仆递给他的制服。
  罗斯托夫又走到外屋并且发现,有许多军官和将军穿着整套阅兵服站在台阶下,罗斯托夫应当从他们身边走去。
  罗斯托夫责骂自己鲁莽,当他想到随时有可能遇见国王,在他面前丢脸,还要给人逮捕起来的时候,他就紧张得几乎要屏住气息,他十分明白自己的行为很不光彩,感到懊恼,于是他垂下眼帘,从这幢楼房中钻了出来,一大群穿着华丽的侍从站在楼房的周围,正在这时有一个熟人喊了他一声,这个人的手把他拦了。
  “我的老天,您身穿燕尾服待在这里做什么?”具有男低音嗓子的人问他。
  这是个骑兵将军,在这次战役中得到国王的特殊宠信,罗斯托夫过去在他的师部里服役时,他是个师长。
  罗斯托夫大吃一惊,开始替自己辩护,可是他看见将军的和善的戏谑的面孔之后,便走到一边去了,他带着激动的嗓音向将军转向了全部案情,并请求将军为他所熟悉的杰尼索夫鸣不平。将军听了罗斯托夫说的话,很严肃地摇摇头。
  “替这个很英俊的小伙子惋惜,惋惜,把禀帖交给我吧。”
  罗斯托夫刚刚交出了禀帖,叙述了杰尼索夫的全部案情,就从楼梯口传来疾速的步履声和马刺声,于是将军从他身边走开,步入门廊。国王的侍从先生们从楼梯上跑下,向马匹面前走去。那个曾经参加奥斯特利茨战役的驯马师海涅牵来了国王骑的马,楼梯上传来了轻盈的步履声,罗斯托夫一下子就识出了是谁的步履声。罗斯托夫忘记了他自己有被人认出的危险,于是跟随着几个充满好奇心的居民向台阶走去;在两年之后他又看见了他所崇拜的仪容、面孔、目光、走路姿式,他又看见了那种伟大和温顺的结合……罗斯托夫的心灵中复苏了往昔一样强烈的喜悦和对国王的爱戴。国王穿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兵团的制服——白色的驼鹿皮裤和高筒皮靴,佩戴着一枚罗斯托夫不熟悉的勋章(这就是légion d’lhonneur①),走上了台阶,手臂夹着礼帽,戴上手套。他已停步,环顾四周,并用自己的目光照耀着周围的一切。他对某个将军说了几句话。他也认出了罗斯托夫从前的师长并对他微露笑容,把他喊到自己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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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荣誉团勋章。
  侍从们后退一步,罗斯托夫看见了这位将军和国王说了相当久的话。
  国王对他说了几句话,跨了一步,走到那匹马前面。一群侍从和街上的人群(罗斯托夫也在人群中)又向国王身边走过来。国王站在马旁边,用手握住马鞍,把脸转向骑兵将军,声音洪亮地讲话,显然是想要大家都听见。
  “将军,我不能,我不能处理这件事,因为法律比我更强而有力,”国王说,把脚踏进了马镫。将军十分恭敬地低下头。国王骑上马。在街上奔驰起来。罗斯托夫得意忘形,和人群一起跟在他后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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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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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国王奔驰而去的广场上,右边有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兵团的一个营,左边有戴着熊皮帽子的法国近卫军的一个营,两营人面对面地伫立着。
  在国王驰近举枪敬礼的两营官兵的一个侧翼时,另一群骑士驰近对面的侧翼,罗斯托夫认出了领头的是拿破仑。这不可能是任何其他人。他头上戴着小礼帽,肩上横挎着安德烈勋章绶带,身穿白色的无袖上衣,外面罩着敞开扣子的蓝色制服,骑着一匹不同于一般的阿拉伯良种灰马,马鞍上垫着用金色丝线刺绣的绛红鞍韂,他奔驰而来,到了亚历山大面前,微微地举起礼帽。罗斯托夫这个骑兵的眼睛一望见这个动作,就不能不发觉,拿破仑笨拙地、不平稳地骑行。两营官兵都高呼:“乌拉”和“Vive l’Empereur!”①拿破仑对亚历山大说了一句什么话。二位皇帝下了马、手牵手。拿破仑脸上流露出不悦意的佯装的微笑。亚历山大带着亲热的表情对他谈论着什么事。
  虽然那些驱使人群后退的法国宪兵的马匹在肆意践踏,但是罗斯托夫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亚历山大皇帝和波拿巴的每个动作。使他觉得惊奇的意外情形是,亚历山大竟以平等地位对待波拿巴,波拿巴也以平等地位对待俄国沙皇,波拿巴感到毫无拘束,他仿佛认为和国王接近是很自然的习以为常的事情。
  亚历山大、拿破仑和一长列跟随着他们的侍从走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右翼前面,径直地向站在那儿的人群身边走去。忽然一群人不知不觉地在二位皇帝近旁出现了,以致于站在这群人前排的罗斯托夫害怕有人会把他认出来。
  “Sire,nA légion d′ldats.”②一个具有刺耳的尖细嗓音的人开腔了,把个个字母全都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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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皇帝万岁!
  ②法语:国王,请让我把荣誉团勋章发给您的最勇敢的士兵。
  身材矮小的波拿巴说了这席话,他从下向上直勾勾地盯着亚历山大的眼睛。亚历山大用心地听他说话,低下头,快活地微微一笑。
  “A i s’rni-erre.”①拿破仑补充说,清楚地说出每个音节,他带着罗斯托夫觉得气忿的沉着和自信的神情环顾挺直身子站在他面前,举枪敬礼,凝神注视皇帝面容的俄国士兵的队列。
  “Vjesté rmettra-t-Amander l’lonel?”②亚历山大说,并向营长科兹洛夫斯基公爵急促地迈出几步。与此同时,波拿巴从洁白的小手上取下一只手套,把它撕破,抛在地上。一名副官急忙地向前奔去,把它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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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发给在这次战争中表现得最勇敢的人。
  ②法语:陛下,请允许我问问上校的意见,好吗?
  “发给什么人?”亚历山大皇帝用俄语低声地问科兹洛夫斯基。
  “陛下,请吩咐。”
  国王不满地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后说道:
  “真要答复他呀。”
  科兹洛夫斯基神情坚定地环视自己的队伍,连罗斯托夫也被囊括在他的视线中。
  “真的在注意我吗?”罗斯托夫想了想。
  “拉扎列夫!”上校皱了皱眉头,喊出了口令,按高矮顺序排在第一的士兵拉扎列夫勇敢地向前走去。
  “你到哪里去?在这里站住!”拉扎列夫因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众人低声地对他说。拉扎列夫停步了,露出惊惶的样子,朝上校斜视一眼,便像士兵们被喊到队列前面时常有的情形那样,他的面孔颤动了一下。
  拿破仑稍微扭转头,把那胖乎乎的小手向后伸,好像想拿件什么东西似的。就在这时候他的侍从们猜中了是怎么回事,开始慌乱起来,动弹起来,互相传递着一样东西;罗斯托夫昨天在鲍里斯那儿看见的那个少年侍从向前跑去,毕恭毕敬地向那只伸出的手弯下身子,省得它多等一秒钟,他将一枚系有红色绶带的勋章搁在他手上。拿破仑瞧也不瞧,就用两个指头夹住,勋章不知不觉地就夹在两个指头之间。拿破仑走到拉扎列夫面前,拉扎列夫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国王,拿破仑回头望望亚历山大皇帝,心里表示,他现在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他的同盟军。他那只拿着勋章的雪白的小手碰了碰士兵拉扎列夫的钮扣。拿破仑好像知道,只要他拿破仑的手碰一碰士兵的胸部,这个士兵就会永远走运,得到奖励,就会在尘世上出类拔萃。拿破仑刚刚把十字勋章贴在拉扎列夫胸前,就放下手来,把脸转向亚历山大,仿佛他知道,十字勋章必须粘在拉扎列夫胸前。十字勋章真的粘上了。
  几只俄国的和法国的殷勤的手,霎时间接住十字勋章,把它别在制服上。拉扎列夫阴郁地望望那个在他身上碰了碰、长着两只雪白的小手的、身材矮小的人,拉扎列夫仍旧一动不动地举枪敬礼,又直勾勾地盯着亚历山大的眼睛,好像他在向亚历山大发问:他是否还要站下去?是否让他现在走动一下?或者还要他做点什么事情?但是没有对他作出任何吩咐,他于是一动不动地呆了相当久。
  两位皇帝都骑马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官兵使队列陷于紊乱状态后便和法国近卫军混合起来,在给他们预备的餐桌旁就坐。
  拉扎列夫坐在贵宾席上,俄国军官和法国军官都拥抱他,祝贺他,和他握手。一群群军官和百姓走过来了,只不过想亲眼瞧瞧拉扎列夫。餐桌周围的广场上洋溢着俄国人和法国人的嘈杂的说话声和哈哈大笑声。两个军官满面通红,高高兴兴地从罗斯托夫身边走过去。
  “老弟,酒宴还丰盛吧?清一色的银器,”一名军官说,“看见拉扎列夫吗?”
  “看见了。”
  “据说明天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官兵要款待他们。”
  “不过,拉扎列夫多么幸运!他获得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恤金。”
  “弟兄们,瞧瞧,一顶好帽子!”一个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人戴上法国人的毛茸茸的帽子,高声喊叫。
  “好极了,妙极了!”
  “你听到口令吗?”一名近卫军军官对另一名军官说,“前天是Napoléon,France,bravoure①,昨天是Alexandre,Russie,gran-deur②,一天由我国国王发出口令,另一天就由拿破仑发出口令。明天我们的国王给法国近卫军军人中最勇敢的人颁发乔治十字勋章。不能不如此!应当回敬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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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拿破仑,法国,勇敢。
  ②法语:亚历山大,俄国,伟大。
  鲍里斯和自己的伙伴日林斯基也来观看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官兵举办的宴会。鲍里斯在他回去的路上发现站立在屋角上的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你好!我们没有会面啊。”他对他说,而且忍不住,要问问他出了什么事;因为罗斯托夫的脸色阴郁,现出不愉快的样子。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罗斯托夫答道。
  “你顺路来一趟吗?”
  “嗯,我会来的。”
  罗斯托夫在屋角里站了很久,从远外窥视参加盛宴的人们。他脑海中产生了无法忍受的痛苦,他的心灵中出现了可怕的疑团。他时而回想杰尼索夫那种改变了的面部表情,他的温顺的样子,整个医院的气氛,那些已被截除的手足,污秽与疾病。他仿佛现在深深感觉到医院里的死尸的气味,他环顾四周,想要弄清楚这种气味是从哪里传来的。他时而回想这个沾沾自喜的波拿巴,他那洁白的小手,他如今正是亚历山大皇帝所喜爱和崇敬的皇帝。截断手和脚,把人们打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时而回想获得奖赏的拉扎列夫和遭到惩罚的未受宽容的杰尼索夫。他常常发现自己产生这种古怪的念头,以致于害怕起来。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官兵们吃的食物的香气和罗斯托夫的饥饿,把他从这种停滞状态中唤醒过来,应当在动身之前吃点东西。他到早晨他看见的那家饭店去了。在饭店里他碰见许多老百姓和军官,他们也和他一样,穿着便服来到了本地,他好不容易才弄到一顿午饭。两个和他同在一个师部服务的军官跟他结伴了。不消说,话题涉及到和平。军官们,即是罗斯托夫的同志们,正如军队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满意弗里德兰战役后缔结的和平。据说,拿破仑再坚持一些时日,就要完蛋的,他的部队中既没有面包,也没有弹药。尼古拉不吭一声地吃着,主要是喝酒。他一个人就喝了两瓶酒,他内心出现的痛苦的心事没有化除,总是没完没了地使他难受。他害怕沉沦于自己的思想,可是又不能把它摒弃。忽然有一名军官说,一看见法国官兵就令人难受,罗斯托夫听见这些话毫无缘由地、急躁地喊叫起来,使两名军官大为惊讶。
  “您怎么能够判断,什么举动更恰当!”他忽然涨红了脸,大声叫喊,“您怎么能够判断国王的所作所为,我们有什么评论的权利?!我们既没法了解国王的意旨,也没法了解国王的行为!”
  “有关国王的事情,我只字未提。”军官替自己辩护,除了说罗斯托夫烂醉如泥,并无其他理由对自己解释他的急躁脾气。
  但是罗斯托夫不听他的话。
  “我们不是外交官,而是大兵,无二话可说,”他继续讲下去,“命令我们去死,那就去死。假如要处罚,那就是说,犯有过失;我们没法子评论。皇帝陛下愿意承认波拿巴是个皇帝并且和他缔结联盟,那就是说,应当这样做。否则,如果我们评论一切,议论一切,那么就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了。那末我们就会说,没有上帝,什么都没有。”尼古拉一面捶桌子,一面叫喊,根据交谈者的见解,这是很不相宜的,但根据他的思路来看,这是很合乎逻辑的。
  “我们的事业是履行天职,互相厮杀,不用思索,再没有别的。”他作结论说。
  “喝吧。”有个不愿意争吵的军官说。
  “对,就来喝吧,”尼古拉附和地说,“喂,你呀!再喝一瓶!”他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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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八年,亚历山大皇帝去埃尔富特城和拿破仑皇帝再次会晤,因此彼得堡上流社会中谈论许多关于这次隆重会晤的伟大意义。
  一八○九年,拿破仑和亚历山大宣称,世界的两位主宰的密切联系已经达到那种程度,致使拿破仑于是年对奥宣战时,俄国军团竟前往境外协助从前的敌人波拿巴以反对从前的盟友奥地利皇帝,而且上流社会正在谈论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皇帝的一个妹妹可能成婚的事。但是除开对外政策而外,当时俄国社会特别深切地关注这个时期国家行政管理的各个部门中所实施的内部改革。
  与此同时,生活,人们的真正生活,他们对健康、疾病、劳动、休息这些实际利益的关注,他们对思想、科学、诗歌、音乐、爱情、友谊、仇恨、激情的关注,——一切与平日无异,不以政治上与拿破仑·波拿巴亲近或敌对为转移,也不以各种可能实行的改革为转移。
  安德烈公爵从不外出,在农村定居已两年。皮埃尔意欲做的那些经营领地的事业,因为不断地转换工种,没有取得任何成果,而安德烈公爵不向任何人声张,也没有花费多大的劳力,就完成了这全部事业。
  他在颇大程度上赋有皮埃尔所缺乏的百折不回的实干能力,凭藉这种能力可以不吃力地促使事业进展。
  他的一个拥有三百农奴的领地被改革了,农奴都变成自由庄稼人(这是俄国最初的范例之一),在其他领地,代役租制已取代徭役租制。在博古恰罗沃,他出钱函请一位有文化的接生婆,替产妇助产,神甫也领取薪水,教农民子女和仆人子女识字。
  安德烈公爵在童山和父亲以及尚在保姆身边抚养的儿子一块消磨自己的一半时间,在博古恰罗沃(他父亲把它称为农村)修道院消磨自己的另一半时间。尽管他对皮埃尔表示,他对外界发生的各种重大事件漠不关心,但是他仍然尽心竭力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他经常接到许多书籍,使他觉得惊奇的是,他发现那些于新近自彼得堡,即是从生活的漩涡中前来访问他或者访问他父亲的人,在熟谙对内对外政策方面,远远落后于他这个待在农村足不出户的人。
  除开领地方面的业务之外,除开浏阅各种书籍之外,这时安德烈公爵还批判地分析我军最近两次不利的战役,并且制订有关修改我们的军事条令和决议的草案。
  一八○九年春天,安德烈公爵前往由他监护的儿子名下的梁赞领地。
  他坐在四轮马车上,晒晒初春的太阳,不时地望望最早放青的野草,最先出现的白桦树叶和一团团在明朗的蔚蓝色的天空中飘浮的初春的白云。他什么也不思考,只是用那愉快的茫然目光向四下观望。
  他们驶过了渡口,即是他和皮埃尔一年前在那里谈话的渡口。他们驶过了肮脏的村庄、打谷场、绿荫、下坡路、桥边的积雪、一层粘土已被冲洗的上坡路、一段段茬地、有的地方已经发绿的灌木林,驶进了沿着道路两旁蔓生的白桦树林。树林里几乎很热,听不到一点风声。白桦树长满粘粘的绿叶,没有在风中颤动,最早发青的小草和浅紫色的花朵从去年的败叶底下钻出来了。矮小的枞树不知散布在桦树林中的什么地方,长出一簇簇常绿的粗粗的叶子,令人不悦意地联想起冬天。几匹马儿走进树林里,都打着响鼻,可以更加明显地看出,身上开始出汗了。
  仆役彼得对马车夫说了一句什么话,马车夫作了肯定的回答。看来彼得心里觉得马车夫光表示赞同还是不够的,他在马车夫的坐位上向老爷转过身来。
  “大人,这多么畅快!”他恭敬地面露笑容说。
  “什么!”
  “大人,这多么畅快。”
  “他在说什么?”安德烈公爵想了想。“对,他想必是说春天,”他环顾四周,想道,“而且什么都放青了……多么快啊!无论是桦树、稠李、还是赤杨都已经开始……可是没有看见橡树,瞧,这就是橡树。”
  路边有一株橡树。它大概比那长成树林的桦树老九倍,粗九倍,比每株桦树高一倍。这是一棵两抱粗的大橡树,有许多树枝看来早就折断了,裂开的树皮满布着旧的伤痕。它那弯曲多节的笨拙的巨臂和手指不对称地伸开,它这棵老气横秋的、鄙夷一切的畸形的橡树耸立在笑容可掬的桦树之间。唯独它不欲屈从于春日的魅力,不欲目睹春季,亦不欲目睹旭日。
  “春季、爱情和幸福呀!”这棵橡树好像在说话,“总是一样愚蠢的毫无意义的欺骗,怎能不使您们觉得厌恶啊!总是老样子,总是骗局!既没有春季,也没有旭日,也没有幸福啊!你们看,那些永远是孤单的被压死的枞树还栖在那里,我也在那里伸开我那被折断的、被剥皮肤的手指,无论手指从哪里——从背脊或从肋部——长出来,不管怎样长出来,我还是那个样子,我不相信你们的冀望和欺骗。”
  安德烈公爵在经过森林时,接连有几次回过头来看这棵橡树,好像对它有所期待似的。橡树底下也长着花朵和野草,但是它仍然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像个畸形儿屹立在它们中间。
  “是啊,它是正确的,这颗橡树千倍地正确,”安德烈公爵想道。“让其他的年轻人又去受骗吧,不过我们是知道人生的,——我们的一生已经完结了!”由于这棵老橡树的关系,又有一序列绝望的、但都是忧喜掺半的思想在安德烈公爵的心灵中出现了。在这次旅行中,他仿佛又考虑到自己的一生,并得出从前那种于心无愧的、无所指望的结论,他无须从头做起,既不为非作歹,也不自我惊扰,不怀抱任何欲望,应该好好地度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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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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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烈公爵因承办梁赞领地的监护事宜,不得不与本县首席贵族会面。首席贵族就是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安德烈公爵遂于五月中旬前去拜访他。
  已经是春季里的炎热的时节。林中的树木长满了叶子,路上的灰尘四扬,热气逼人,经过有水的地方,禁不住想沐浴一番。
  安德烈公爵在沿着花园的林荫道驶近奥特拉德诺耶村罗斯托夫家的寓所时,觉得不高兴,忧心忡忡,想到他应该向首席贵族问清一些事情。他从右边树林中听见妇人愉快的喊声,看见挡住他的马车的一群飞奔而来的姑娘。一个苗条的、苗条得出奇的、黑头发、黑眼睛、穿着一身黄色印花布连衣裙的姑娘领头向四轮马车近旁跑来,她头上裹着一条白手绢,手绢下面露出一绺绺梳平的头发。这个姑娘大声说了什么话,但是当她认出那个陌生人的时候,她没有仔细打量,就哈哈大笑地跑回去了。
  安德烈公爵不知因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日子是如此美妙,太阳是如此灿烂,四周的一切是如此欢腾;而这个苗条的漂亮的姑娘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存在,他的单独的,想必是愚昧的、然而是快活的幸福的生活,使她感到心满意足,无比幸福。“她因为什么如此地心欢?她在想什么?她没有想到军事条令,没有想到梁赞的代役租制。她究竟在想什么?她为什么感到幸福?”安德烈公爵情不自禁地怀着好奇的心情问自己。
  一八○九年,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像从前一样,还住在奥特拉德诺耶,差不多接待了全省的客人,请他们打猎,看戏,出席宴会,听乐师演奏。安德烈公爵像每个新客一样,使他觉得很高兴,他几乎很费劲地才把他留下来住宿。
  在那寂寞无聊的白昼,二位年长的主人和一些城里的贵宾接待安德烈公爵,适逢临近命名日,老伯爵的住宅中挤满了城里的贵宾。博尔孔斯基一连有几回盯住娜塔莎,不知为什么她开心地笑,在另一半青年之间娱乐消遣,他一直在询问自己:“她思忖什么?为什么她如此心欢?”
  晚上他独自一人留在新住处,久久地不能入睡。他阅读书籍,读了一阵子以后吹熄蜡烛,又把它点亮。房里的百叶窗从里面关上了,十分闷热。他埋怨这个愚蠢的老头(他这样称呼罗斯托夫),因为这个老头把他耽搁了,要他相信,城里所必需的公文还没有送到,他也埋怨自己不该留下来。
  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他一打开百叶窗,月光就闯到房里来,好像它老早呆在窗边等待一般。他打开窗子。夜里很冷,静谧而明亮。紧靠着窗前有一排已经修剪的树木,一边呈露暗黑色,另一边闪耀着银光。这些树木下面生长着一种多汁的、潮湿的、蓊郁的、有的叶子和细枝呈现银白色的植物。在距离更远的黑色的树木后面,有一个被露水映照得闪闪发亮的屋顶,右面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干和树枝白得耀眼的大树,一轮将近浑圆的皓月悬挂在大树的上方,悬挂在明朗的、几乎看不见星星的春日的天空中。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撑着窗台,他的目光盯住天空。
  安德烈公爵的房间在中层,也有人住在他的上层,他们还没有睡觉。他从上方听见妇人的说话声。
  “只要再来一回。”从上方传来一个妇人的语声,安德烈公爵即刻识出了这个人的嗓音。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睡觉?”可以听见另一个人回答的声音。
  “我不睡,没法睡着,我该怎么办!喂,最后一次……”
  两个妇人拉开嗓门唱了一个乐句——一首歌的尾声。
  “啊,真是妙极了!得啦,现在睡觉吧,完了。”
  “你睡吧,我可睡不着。”可以听见靠近窗口的头一个人回答的声音。显然她把身子完全探出窗口了,因为可以听见她的连衣裙的窸窣声,甚至可以听见她呼吸的声音。一切都寂然无声,滞然不动,就像月亮、月光和它的阴影一样。安德烈公爵也不敢微微动弹,想不暴露他的偶然的出现。
  “索尼娅!索尼娅!”又听见头一个人的说话声,“喂,怎么可以睡呀!你看看,多么迷人啊!嗬,多么迷人啊!索尼娅,让你醒过来吧。”她几乎带着哭泣的嗓音说,“要晓得,从来从来都没有这样迷人的夜晚。”
  索尼娅不乐意地回答了什么话。
  “不过,你瞧瞧,多么迷人的月光!……嗬,多么迷人啊!你到这儿来吧。亲爱的,心肝,你到这儿来,喂,你看见吗?你最好这样蹲下来,你最好这样托住自己的膝盖,托紧一点儿,尽量托紧一点儿,要鼓足力气,才会飞起来。瞧,就这样吧!”
  “够啦,你会摔倒的。”
  可以听见挣扎的响声和索尼娅的不满意的话语声:
  “瞧,已经一点多了。”
  “唉,你只会伤害我。得啦,你走吧,你走吧。”
  四周的一切又寂静下来,可是安德烈公爵知道,她还坐在这儿不动,他有时听见微微动弹的声音,有时听见一声声叹息。
  “啊,我的天呀!我的天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突然喊叫一声,“睡就睡吧!”她于是砰然一声关上了窗户。
  “不关心我的存在呀!”安德烈公爵细听她说话时想了想,不知为什么他期待然而又害怕她提到有关他的什么事情。“又是她!仿佛故意似的!”他思忖着。他的心灵中忽然涌现出年青人的意料不到的乱七八糟的思想和希望,这和他的全部生活是相抵触的,他觉得不能向自己阐明他这种心态,于是立刻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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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安德烈公爵只向伯爵一人告别,不等候女士们出来,就动身回家了。
  已经是六月之初,正当安德烈公爵快要回到家中时,他又驶进那座白桦树林,林中的这棵弯曲多节的老橡树呈现着很古怪的模样,令人难忘,真使他感到惊奇。在森林中,铃铛的响声比一个半月以前更低沉,那时处处是绿树浓荫,枝繁叶茂,那些散布在森林中的小枞树没有损害共有的优美环境,却为迎合树木共有的特点,都发绿了,长出毛茸茸的嫩枝。
  整天都很炎热,有的地方雷雨快要来临,但是只有一小片乌云往路上的灰尘和多汁的叶子上喷洒了几滴雨水。森林的左边很昏暗,光线不充足,森林的右边潮湿,明亮,在阳光下闪耀,给风吹得微微摇动。树木都开花了,夜莺鸣啭,悠扬悦耳,时而在近处,时而在远处发出回响。
  “是的,在这里,这棵橡树在这座森林里,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安德烈公爵想了想。“可是它在哪里呢?”安德烈公爵在观看道路的左边的时候,心里又想了想,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也没有把它认出来,不过他正在欣赏他所寻找的那棵橡树。完全变了样的老橡树荫覆如盖,暗绿色的多汁的叶子郁郁葱葱,麻木地立着,在夕阳的余晖中微微摇动。无论是弯曲多节的指头,无论是伤痕,无论是昔日的怀疑和哀愁,都看不见了。透过坚硬的百年的老树皮,在无树枝处居然钻出了一簇簇嫩绿的树叶,因此真令人没法相信,这棵老头般的橡树竟能长出嫩绿的树叶来。“这正是那棵老橡树。”安德烈公爵想了想,他的心灵中忽然产生一种快乐的感觉,万象更新的感觉。他一下子回忆起他一生中的那些最美好的瞬间。奥斯特利茨战场和那高悬的天空、已故妻子含有责备神情的面孔,渡船上的皮埃尔,因为夜色美丽而深有感触的少女,还有这个夜晚和月色——她突然把这一切回想起来。
  “不,人在三十一岁时生命没有终结,”安德烈公爵忽然坚决地斩钉截铁地断送说,“我只是知道我心中的一切还是不够的,而且要大家——无论是皮埃尔;还是这个想飞上天空的少女——都知道这一点,要让大家知道我,我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而生活,不让他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毫无关联,要让我的生活对大家产生影响,他们大家和我一同生活!”
  安德烈公爵在旅行归来以后,拿定主意,要在秋天到彼得堡去,并且想到作出这个决定的各种原因。他时时刻刻都能琢磨出一系列合情合理的论据——他为什么要到彼得堡去,甚至在那里服役。他甚至在目前还不明白,他对他要积极参与生活一事怎么会犹豫不决,恰如一个月以前他不明白怎么会想到离开村庄一样。他明显地觉得,如果他不把他在生活上积累的全部经验应用于事业上,不再积极参与生活,那末他的全部经验必定是毫无稗益的,毫无意义的。他甚至不明白,从前根据这样一些乏于情理的论据怎么能够明显地看出:如果在受到生活教训之后,又深信自己能够给事业带来利益,深信自己能够获得幸福和爱情,这样,就会有失身份了。而今理智提示了截然不同的内容。在这次旅行之后,安德烈公爵开始觉得在乡下寂寞,他对以前的业务不感兴趣,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斋里,常常站起来,走到镜台前,久久地注视自己的面孔。然后他转过头来,注视着亡妻丽莎的画像,他留着一头蓬松的ecque①卷发,温存地快活地从金色的框子里望着他。她已经不向丈夫说些从前那样可怕的话,她带着好奇的神态朴直地快活地望着他。安德烈公爵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走了很久,时而皱起眉头,时而微露笑容,他反复琢磨那些不合时宜的、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像罪行一样隐秘的思想,这些思想牵连到皮埃尔、荣誉、呆在窗口的女郎、橡树、妇人的美貌和爱情,这些思想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在这种时刻,有人进门来走到他跟前,他往往分外冷漠,严肃而果断尤其是讲些令人听来不悦意的大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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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希腊式。
  “Mer,”①公爵小姐玛丽亚常在这时候走进来,她说:“尼古卢什卡今儿不能去散步:天气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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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亲爱的朋友。
  “如果天气暖和,”这时安德烈特别冷漠地回答妹妹说,“他只要穿件衬衫就行了,因为天气很冷,就应当给他穿件暖和的衣裳,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有人想到给他做件暖和的衣裳。因为天气很冷,所以才要这样做,而不是说,当孩子需要新鲜空气的时候硬要他留在家里。”他说得特别合乎情理,就仿佛为了他内心产生这种隐秘的不合乎情理的智力活动而处罚某人似的。在这种情况下公爵小姐玛丽亚往往想到智力活动会使男人们面容憔悴,使他们变得冷漠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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