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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_16 托尔斯泰(俄)
  他手里还拿着几封信。他机械地拆开信来看。老公爵在那蓝色的纸上用粗而长的字体,有几处还用略语符号,书写如后:
    “若非谎言与虚构,我刻正通过信使获得一则极大喜讯。贝尼格森在普鲁士——艾劳大捷,仿佛已彻底战败波拿巴。彼得堡上上下下都在狂欢。奖赏源源不断送往军中。贝尼格森虽系德意志人,予亦祝贺之。某个自称为汉德里科夫的科尔切瓦区首长,不了解他做什么,补充人员暨食粮至今尚未一一交清。你瞬即疾驰前去,并且告知,于一周之内准备就绪,否则即以斩首论处。我尚且获得彼坚卡的(彼得的小名)来函,言及他曾参与普鲁士——艾劳战役,——诚然与事实相符。如果确无一人干预不宜干预的事情,那末德意志人亦可歼灭波拿巴。据闻波拿巴溃乱不堪,正在仓皇逃命中。你酌情立即驰往科尔切瓦执行使命!”
  安德烈公爵叹一口气,拆开另一个封套。这是比利宾寄来的一封用蝇头小字写满两小页的信。他没有看这封信,把它折起来,又看了他父亲写的信,信的末尾有一句这样的话:
  “驰往科尔切瓦,执行使命!”
  “不,请您原谅,小孩还没有复原,现在我不能离开他。”他走到门边,想了想,朝儿童室瞥了一眼。公爵小姐玛丽亚还站在床前,轻轻地摇着小孩让他安睡。
  “是啊,他究竟写了什么讨厌的话?”安德烈公爵想起他父亲信中的内容。“是啊,正是在我不服兵役的时候,我军打败了波拿巴。是啊,是啊,他还在开我的玩笑……得啦,随便怎么样……”于是他开始念比利宾的法文信。他念着,有一半没有看懂,他念信只是为了要自己不再去想他太长久地、异常痛苦地想起的事情,即使有一分钟不想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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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比利宾作为一名外交官待在本军的大本营内,他的这封信虽然是用法文写的,文内包含有法国的戏言和特殊表现法,但是在自我谴责和自我嘲笑方面,他却怀着俄国所固有的无所畏惧的态度来描述整个战役。比利宾写道:外交官的discretion①使他痛苦,他身边能有安德烈公爵这么一个忠实可靠的通讯员,他感到无比幸福。他可以向他倾吐他由于目睹军内发生的事情而积累的生活感受。这封信是在普鲁士——艾劳战役之前写就的,现在已经是一封旧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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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谦逊。
  比利宾写道:
    “自从我军在奥斯特利茨赢得辉煌胜利以来,我可爱的公爵,您知道,我始终没有离开大本营。无可置疑,战争使我入迷,而且为此我深感满意,三个月以来的观感,真令人难以置信。
  “我alovo(拉丁语:从头)讲起。您所知道的人类
  的公敌向普鲁士人发动进攻,普鲁士人是我们志实的盟友,他们在三年之内只骗过我们三次。我们都是庇护他们的。可是,·人·类·的·公·敌对我们具有魅力的话语丝毫不理睬,竟然不让普鲁士人结束他们已经开始的阅兵式,就以野蛮无礼的方式向普鲁士人发动猛攻,击溃他们,并且进驻波茨坦皇宫。
  “普鲁士国王在给波拿巴的书函中写道,我深切地希望,让陛下在我皇宫受到心悦神怡的接待,我怀着分外关切的心情,在环境许可下发出各种相应的命令。啊,我唯愿能够达到这个目的!普鲁士的将军们都在法国人面前说些恭维话,引以为荣。只要一开口提出要求,就向敌人投降。警备司令格洛高领着一万人询问普鲁士国王,他应该怎么办。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总而言之,我们只想凭藉我们的军事态势使他们望而生畏,但我们终于被卷入战争,就是在我们的边境线上打仗,主要是,我们·为·普·鲁·士·国·王而战,我们和他协同作战。我们拥有的东西绰绰有馀,只缺一个小滑头,即是缺少一个总司令。
  如果总司令原来不是那样年轻的人,奥斯特利茨战役的胜利可能更具有决定性意义,因此我们逐一评审八十岁的将领们,在普罗佐罗夫斯基和卡缅斯基二人之间挑选了后者。这位将领装出苏沃洛夫的姿态坐着带篷马车向我们驶来,迎接他的是一片欢呼声和隆重仪式。”
  “四日,第一个信使从彼得堡到这里来。他把信箱送进元帅办公厅,元帅喜欢亲自办理一切事务。有人叫我去帮助整理信件,把给我们的信件统统拿出来。元帅叫我们干这个活儿,一面瞧着我们,等候寄给他的信。我们找着,找着,可是没有他的信。元帅着急了,他亲自动手干活儿,他找到国王寄给伯爵T.和伯爵B.以及其他人的信件。他怒不可遏,失去自制力,拿着几封寄给他人的信,拆开来看,‘啊,这样对待我,不信任我!吩咐他们监视我。好,滚开吧!’于是他就给贝尼格森伯爵写了一道有名的命令。
  “‘我负了伤,不能骑行,因此不能指挥军队。您把您的被击溃的兵团带领到普图斯克去了,在这里暴露自己,既没有木柴,也没有粮秣,不得不加以补助,您昨日给布克斯格夫登伯爵发出了公函,就应当想到向我国边境退却的事,您今日务必履行使命。’
  “‘由于四处奔波,’écritil á l’Empereur,①‘我给马鞍擦伤了,再与上几处旧伤,这就完全妨碍我骑马和指挥这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所以我把指挥军队的权力推卸给职位比我略低的将领——布克斯格夫登伯爵,还把司令部的执勤及其所属一切都移交给这位将领,并且给予忠告,如果粮食短缺,就向普鲁士内陆附近撤退,因为只剩下一日的粮食,正如奥斯特曼师长和谢德莫列茨基师长报告中所云,有几个兵团已无一粒口粮。农民的粮食快被吃光了;在擦伤仍未痊愈时,我在奥斯特罗连卡野战医院留医。我诚惶诚恐地呈上这个表报,并且禀奏,如果军队在目前的野营地再待十五天,来春就连一个健康的人都剩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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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他在给国王的信上写道。
  “‘请您免去我这个老头的职务,把我送到农村去,我本来就已名誉扫地,不能完成推选我去完成的伟大而光荣的使命。我在野战医院听候您最仁慈的核准,以免我充当一名·录·事的角色,而不是在军队中充当一名·指·挥·官的角色。我从军队中离职,无非是一个盲人离开军队,决不会造成丝毫轰动,我这样的人,在俄国俯拾可得,岂止数千名。’
  “元帅生国王的气,并且惩罚我们所有的人,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这就是喜剧的第一幕。不消说,以后几幕越来越有趣和可笑了。元帅离开后,敌人在我们眼前出现,不得不展开战斗。布克斯格夫登按职位是总司令,但是贝尼格森将军持有不同的意见,而且他和他的一军人正处于敌军的视线范围内,他想借此机会打一仗。他于是打了一仗。这就是被认为赢得一次伟大胜利的普图斯克战役,但是依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您知道,我们文职人员有一种解决会战胜负问题的不良习惯。凡是在战后退下来的人,就是吃了败仗的人,这就是我们要说的话,据此看来,普图斯克之战,我们是打输了。一言以蔽之,我们在战后撤退,但同时又派遣信使向彼得堡告捷,而且贝尼格森将军在指挥军队方面不把权柄让给布克斯格夫登将军,他指望从彼得堡获得总司令头衔,俄国朝廷以此表示感谢他所获得的胜利。在领导空缺期间,我们发动了一系列很奇特的有趣的机动战。我们的计划不再是它似乎应有的那样——避开或进攻敌军,而只是避开布克斯格夫登将军,论职位高低他应当是我们的首长。我们正集中全副精力来追求这个目的,甚至在我们横渡没有浅滩的河面时烧毁桥梁,其目的也是要我们自己摆脱敌人,此刻我们的敌人不是波拿巴,而是布克斯格夫登。
  因为我们采取了一次旨在拯救我们、排斥布克斯格夫登的机动,所以布克斯格夫登将军几乎遭到拥有优势兵力的敌军的袭击和俘获。布克斯格夫登追过来,我们就跑开。他刚刚渡河到了河这边,我们又渡河到了河那边。最后我们的敌人布克斯格夫登不肯放过我们,并且发动一次进攻。这时双方进行对话,想消除误会。两个将军火冒三丈,几乎要闹到两个总司令决斗的地步。幸而在此紧急关头,那个将普图斯克大捷的消息送至彼得堡的信使已返回原地,给我们带来总司令委任状,于是头号敌人布克斯格夫登被挫败了。我们此刻可以考虑第二号敌人——波拿巴。但是正在这个时候,第三号敌人——信奉正教的军人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他们大声疾呼,要面包、牛肉、面包干、干草、燕麦,——随便什么都要啊!
  商店都是空荡荡的,道路难以通行。信奉正教的军人开始抢劫,这场抢劫到达骇人的程度,就连上次战役也不能使您产生一点同样的观念。有半数兵团组成自由帮会,脚迹遍布各地,极尽烧杀之能事。居民已沦为赤贫,病人充斥于医院,到处在闹饥荒。那些掠夺兵甚至有两次袭击大本营,总司令只得带领一管士兵把他们赶走。在一次这样的袭击中,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只空箱笼和一件长罩衫。国王意欲授权各师师长就地枪决掠夺兵,但是我很担心,这样势必迫使一半军队去枪毙另一半军
  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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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封信是用法文写的。
  开初安德烈公爵只是用两只肉眼睛念信,但是后来他念到的内涵不由地越来越使他发生兴趣(尽管他晓得比利宾的话只有几分可信)。他读到此处,把信揉皱,扔开了。使他生气的不是他在信中念到的内容,而是他觉得陌生的当地的生活可能会使他焦虑不安。他闭上眼睛,用手揩了揩额头,仿佛在驱散他对他念到的内容的任何兴趣,他倾听儿童室里发生的什么事情。忽然他仿佛觉得门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他觉得非常害怕,他害怕当他念信的时候,婴孩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踮起脚尖,走到儿童室门前,把门打开了。
  当他走进来的时候,他望见保姆带着惶恐的神态藏着什么不让他瞧见,公爵小姐玛丽亚已经不在小床旁边了。
  “我的亲人,”他仿佛觉得从后面传来公爵小姐玛利亚绝望的耳语声。这是在长期失眠和心绪不安之后常有的现象,他感到一种无缘无故的恐惧向他袭来,他忽然想到,这婴孩死了。他觉得好像他的所见所闻证实了他的恐惧是有缘由的。
  “一切都完了。”他想了想,他那额角上冒出了一阵冷汗。他张皇失措地走到小床前,心里相信,他将会发现那是一张空床,保姆把死去了的婴孩藏起来了。他打开帘子,他那惊恐的散光眼睛很久都没有找到孩子。他终于看见他了,红脸蛋的男孩四仰八叉地横卧在小床上,他把头低低地放在枕头下面,在梦中吧嗒有声,逐一地掀动嘴唇,均匀地呼吸。
  安德烈公爵看见了男孩,非常快活,他还觉得他好像失去了他似的。正像他妹妹教他那样,他俯下身去,用嘴唇试试婴孩是不是还在发烧。细嫩的额角是湿润的,他用手摸了一下头,连头发也是湿的,这孩子冒出一身大汗了。他不仅没有死,而且很明显,疾病的极期过去了,他在复原了。安德烈公爵很想把这个无能为力的小生物抱起来,揉一揉,紧紧地偎在自己怀里,但是他不敢这样做。他在他身前站着,注视他的头和在被子底下显露出轮廓的小手和小脚。从他旁边传来沙沙的响声,他觉得小床的帐子下面露出了一个影子。他没有环顾四周,只是看着婴孩的面孔,仍然倾听他的均匀的呼吸。那个黑影是公爵小姐玛丽亚,她悄悄地走到小床前,撩起帐子,又随手把它放下来。安德烈公爵没有回头看看,就知道是她,于是向她伸出手来。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出汗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到你身边来,就是要向你说出这句话的。”
  婴孩在梦中稍微动了一动,流露出笑容,用额头擦了一下枕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妹妹。公爵小姐玛丽亚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噙满着幸福的眼泪,在光线暗淡的帐子里面显得异常明亮了。公爵小姐玛丽亚向哥哥探过身子,吻了吻他,略微碰了一下小床的帐子。他们互相威吓了一下,在光线暗淡的帐子里面站了一阵子,好像不愿意离开这个小世界,他们三个人在这里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了。安德烈公爵的头发碰着细纱帐子,给弄得蓬乱不堪,头一个从床边走开,“是的,这是现在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他叹一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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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入共济会之后不久,皮埃尔持有给自己写的一整套领地办事守则,前往基辅省,他的大部分农民在那里种田。
  到达基辅后,皮埃尔便在总办事处召集全体管事人,向他们说明他的意图和愿望。他对他们说,应该即将采取措施,以彻底解放农民,使其摆脱农奴制的依赖关系,届时不应加重农民的劳动负担,不宜将妇女、儿童送去从事劳动,务宜给予农民以帮助,处罚应用以规劝,而不应采用肉刑,于各个领地设立医院、孤儿院、养老院和学校。一些管事人(这里头包括识字不多的管家)吃惊地听他说话,揣测说话的涵义在于,年轻的伯爵对他们管事和隐藏金钱表示不满,另一些管事人感受到初悸之后,认为皮埃尔把“C”、“C”音发得有点像“D”、“E”音、认为那些他们未尝听到的新名词都是挺有趣的,第三种管事人认为听听老爷讲话简直是一件乐事,第四种管事人都是聪明人,其中包括总管事人,他们从这次讲话中明白了,要如何对待老爷,藉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总管事对皮埃尔的意向深表同情,但他注意到,除开这些改革而外,还必须认真从事那些一团糟的业务研究。
  别祖霍夫伯爵获得了巨大的财富,据云每年均有五十万卢布的收入,但较诸以前他从已故的老伯爵手上获得一万卢布的时候,反而觉得很不富裕。他模糊地意识到他有如下一笔大致的预算。各领地要向管理局缴纳八万卢布;莫斯科近郊、莫斯科市内的住宅的消费和几位公爵小姐的生活费用约占三万卢布;支付养老金和拨给慈善机关的款项各占一万五千卢布左右;拨给伯爵夫人的生活费占十五万卢布;支付债务的利金约七万卢布;这两年用在业已着手兴建的教堂上的款子约一万卢布;其余十万卢布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是怎样开销的,因此他年年不得不借钱。除此而外,每年之内总管事人时而在信中禀告大灾,时而禀告歉收,时而禀告作坊、工厂改进的必要。因此皮埃尔觉得,头一件大事,是他最缺乏志趣和能力去应付的事情——·研·究·业·务。
  皮埃尔和总管事人每天都要研究业务。但是他感到,他的研究不能把业务向前推进一步。他也感觉到,他的研究并不以业务为转移,他们没有抓紧业务,没有使它向前推进。一方面,总管事人把业务看得很糟,并向皮埃尔表明,务必要偿清债务,凭藉农奴的劳力从事新活动,皮埃尔却不同意;另一面,皮埃尔要求着手解放农奴,管事人却向他表明,首先要向管理局偿还债务,因此不能从速执行解放农奴的使命。
  管事人不说解放农奴是完全不可能的,为了达到此一目的,他建议出售科斯特罗马省的森林,出售洼地和克里木的领地。但是管事人说,这些交易上的手续非常复杂,不仅要撤消禁令,而且要申请,听候批准,等等,以致皮埃尔惘然若失,只有对他说,“是的,是的,您就这么办。”
  皮埃尔缺乏那种认真办事的百折不回的实干能力,所以他不喜欢业务,而只是在管事人面前极力装出一副忙着办事的样子。管事人在伯爵面前也竭力装出好像办理这些业务对主人极为有利,而对他自己却是件为难的事。
  一些熟人在大城市里碰头了,不认识的人也忙着和他交朋友,热情地欢迎新到的富翁,本省最大的地主。皮埃尔在加入共济会分会时坦白承认他有易受引诱这个主要弱点,而今诱惑力是那样强烈,以致他无力控制住自己。皮埃尔的生涯又如在彼得堡一般,整天整天地、整周整周地、整月整月地在晚会、舞会、早饭和午宴当中度过,好不忙碌,好不心焦,哪里有时间让他醒悟过来。皮埃尔只是在另一种环境中过着从前那样的生活,而不是他希望过的新生活。
  共济会的三大宗旨中,皮埃尔意识到,他没有去履行每个共济会员根据规定必须成为精神生活楷模的使命。七条美德中,他本身缺少两条:品行端正、爱献身。他可以安慰自己的是,他履行了另一项使命:改造人类,并且具备有另外两条美德:爱他人,特别是慷慨。
  一八○七年春季,皮埃尔决定回到彼得堡。在归途中,他想访遍他的领地,并使他自己确信,按照规定完成了什么使命,检查一下他受托于上帝并力图施以恩泽的良民现在处于何种境地。
  总管事人认为年轻的伯爵的各种意图几乎是丧失理智的表现,对自己,对他,对农民都是不利的,但是他还是作出了让步。他仍旧认为解放农奴是办不到的事,他于是吩咐在各领地修建学校、医院、孤儿院、养老院的高大房屋;在各处做好欢迎老爷的准备,他知道皮埃尔不喜欢大肆铺张的隆重仪式,但是照他对老爷的了解,正如献神像、献面包和盐等宗教感恩之类的仪式却能影响伯爵,把他哄骗一阵子。
  南方的春天,乘坐维也纳式四轮马车平静的飞奔、旅途的独处,在在都使皮埃尔感到心旷神怡。那些他未曾驻足的领地富有画意,一个比一个优美;他似乎觉得到处的平民都很幸福,对他的恩惠深表谢忱。到处都举行欢迎仪式,虽使皮埃尔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在他的灵魂深处引起一种快感。有个地方的农民向他献出面包、食盐和彼得与保罗圣像,请求他允许他们自筹经费在教堂营建新侧祭坛,藉以纪念他的彼得天使和保罗天使,爱戴皮埃尔并对他的恩典表示感激。在另一领地,携带婴孩的妇女门都来迎接他,因为他使她们摆脱沉重的劳动而向他表示感谢。在第三领地,迎接他的是儿童簇拥的手捧十字架的神甫,他承蒙伯爵宠信,教儿童识字、信奉宗教。在各个领地皮埃尔亲眼看见那些按照一个计划正在兴建和业已兴建的医院、学校、养老院的砖石结构的楼房,它们即将交付使用。皮埃尔处处看到管事人关于减少劳役的报告书,并且听到那些身穿蓝色长衫的农民代表为此而道出的深深感激的话语。
  皮埃尔只是不知道,那个向他献面包和盐并且兴建彼得与保罗侧祭坛的地方,是一个商业村镇、每逢圣彼得节开集的市场,这个村镇的富裕农民都去见他,他们老早就在兴建侧祭坛了,而占村镇十分之九的农民却沦为赤贫。他不知道,遵照他的命令已不再把·哺·乳妇女——随带婴孩的妇女送去服劳役,这些哺乳妇女于是在自己屋里承担极其艰苦的家务劳动。他不知道,那个拿着十字架来迎接他的神甫向农民征收苛捐杂税,加重农民的负担,他所招收的学生都是由家长含着泪水把他们送到他跟前,又花掉一大笔钱赎回来的。他不晓得,砖石结构的房屋是由农民自己的劳工按照计划兴建的,因而加重了农民的劳役,减轻劳役只是一纸空文。他不知道,管事人凭本子向他表明,依照他的意志租金已减少三分之一,同时本地的赋役却增加了一半。因此皮埃尔对游历领地一事感到十分满意,完全恢复了他离开彼得堡时那种慈善事业家的心情,于是给他称为会长的师兄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多么轻易,不太费劲,就做成了这么多善事,”皮埃尔想道,“我们对这种事关心得多么不够啊 ”
  别人对他表示感谢使他觉得非常幸福,但在接受感谢时,他又觉得汗颜。这种感谢使他想到,他最好能够替这些平凡而善良的人做更多的事。
  总管事人是一个极为愚庸而且滑头的人,他完全了解这个既聪颖而又幼稚的伯爵,他就像耍着玩具似的玩弄他,他看到事前筹备的招待对皮埃尔产生了影响,便更加坚决地向他提出种种理由,说什么解放农奴是办不成的,主要是不必要的,因为农奴不解放原来就非常幸福。
  皮埃尔在隐秘的内心也同意总管事人的看法,认为难以想象出有比农奴更幸福的人,天晓得什么前程等待着获得自由的农奴,虽然皮埃尔不是有此心愿,但仍然坚持他认为合乎正义的事情。管事人答应使用一切实力去履行伯爵的意志,而且十分明白,伯爵不仅永远无法检查他是否采取措施售出森林和领地,是否已还清管理局的债务,而且十之八九永远不会询问和打听业已兴建的房舍怎么空着不交付使用,农民怎么还像别的农奴一样继续以劳役和金钱的形式交出他们所能提供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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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埃尔怀着非常幸运的心情从南方游历归来,他实现了他自己的宿愿——驱车去访问他两年未曾见面的友人博尔孔斯基。
  博古恰罗沃村位于风景不优美的平坦地带,这里满布着田地、已被砍伐和未被砍伐的枞树林和桦树林。老爷的庭院在村庄尽头的大路边上,后面有一个不久前掘成的灌满水的池塘,沿岸还没有长满野草,一片幼林散布在周围,其间耸立着几棵高大的松树。
  老爷的庭院里有个打谷场、院内建筑物、马厩、澡堂、厢房和一幢正在兴建的带有半圆形三角墙的砖石结构的大楼房。住宅周围有一个不久前种有树木的花园。围墙和大门都是崭新的、很牢固的;屋檐底下放着两条消防水龙和涂有绿漆的大圆桶;几条路都是笔直的,几座桥都是很坚固的,桥两边添建上栏杆。样样东西带有精心制造、善于经营的印记。皮埃尔向遇见的仆人询问公爵住在何处时,他们指了指位于池塘边上的一栋新盖的小厢房。安德烈公爵的老仆人安东搀扶皮埃尔下马车,并对他说公爵在家,之后便把他领进一间干净的小前厅。
  皮埃尔最后一次在彼得堡看见他的朋友住在富丽堂皇的大楼之后,眼前这栋虽然干净、但却质朴的小房子,使他惊讶不已。他急急忙忙走进一间还在散发松枝气味的、尚未抹灰泥的小客厅,他本想继续往前走,但是安东踮着脚尖儿向前跑去,叩了叩房门。
  “喂,那里怎么啦?”传来刺耳的令人厌恶的嗓音。
  “是客人。”安东回答。
  “请你等一等,”可以听见搬动椅子的响声。皮埃尔迈着飞快的脚步走到门边,面对面撞上向他走来的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蹙起额角,显得衰老了。皮埃尔拥抱他,提起眼镜,吻他的两颊,在近侧注视着他。
  “真没有料到,我很高兴。”安德烈公爵说。皮埃尔没有说什么话,他很惊讶,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朋友。安德烈公爵身上发生的变化使他诧异。安德烈公爵说的话非常亲热,他嘴角上和脸上流露着微笑,但是目光暗淡、毫无表情,虽然他看来很想、但却不能给目光增添愉快的光辉。那使皮埃尔惊异而且感到疏远的,不是他的朋友变瘦了,脸色苍白了,长得更结实,而是这种眼神和额头上的皱纹,这些足以表明他长久地聚精会神地考虑着某个问题,不过皮埃尔一时还不习惯他的眼神和皱纹罢了。
  正如在长期离别后重逢时常有的情形那样,话题久久地不能确定下来,他们总是三言两语地发问和回答那些他们自己才知道的、需要长久地交谈的事题。最后,他们的谈话开始逐渐地涉及以前中断的讲话、过去的生活、未来的规划、皮埃尔的游历、他的业务、战争问题等等。皮埃尔在安德烈公爵的眼神中发现的那种凝思和阴悒的神情,在他微露笑容倾听皮埃尔讲话的时候,尤其是在皮埃尔精神振奋、心情愉快地谈论过去和未来的时候,表露得更加强烈了。安德烈公爵仿佛希望、但却不能参与他所讲到的那种活动。皮埃尔开始感觉到,在安德烈公爵面前,凡是喜悦的心情、幻想、对幸福和善行的冀望,都是不适宜的。他感到羞惭的是,他表露他这个共济会员的新思想,特别是最近一次旅行使他脑海中重现和产生的各种思想。他克制自己,害怕自己成为一个幼稚的人,同时他禁不住想尽快地向自己的朋友表示,他现在完全不同了,变成一个比在彼得堡时更好的皮埃尔了。
  “我没法对您说,在这段时间我所经历的事情可真多。就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是的,从那时起,我们都有很多、很多的变化。”安德烈公爵说。
  “可是您怎样呢?”皮埃尔问,“您有哪些计划?”
  “计划吗?”安德烈公爵讽刺地重说了一遍,“我的计划吗?”他重复地说,仿佛对这种词的意义感到惊讶,“你不是看得见,我在盖房子,想在明年全部搬迁……”
  皮埃尔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瞅着安德烈公爵见老的面孔。
  “不,我是问你……”皮埃尔说,可是安德烈公爵打断他的话。
  “关于我,有什么可说的……你讲讲,讲讲你的旅行,讲讲你在自己领地上所做的一切吧 ”
  皮埃尔开始讲到他在自己领地上所做的事情,尽可能瞒住他参与改革这件事。安德烈公爵有几次事先向皮埃尔提到他要讲的事情,好像皮埃尔所做的事情是众人早已熟知的,不仅听来乏味,甚至于听到皮埃尔讲话,就觉得不好意思。
  皮埃尔觉得和这个朋友交际很不自在,甚至是怪难受的。
  他不吭声了。
  “我的心肝,你听着,”安德烈公爵说道,显然他也觉得难过,和客人在一起非常腼腆,“我在这里露宿,不过是来看看动静。我今日又要到妹妹那里去。我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一下。对了,你好像认识他们,”他说道,显然是要吸引这位客人,尽管他觉得现在和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我们在吃罢午饭后一同去吧。你现在想看看我的庄园吗?”他们走出门去,一直蹓跶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就像不太亲密的人那样,光谈论政治新闻和普通的熟人。安德烈公爵只是在讲到他所兴建的新庄园和建筑工程的时候,才有一点儿兴致,但是在谈到半中间,即是当安德烈公爵向皮埃尔描绘未来的住房布局的时候,他忽然在那临时搭起的木板台上停住了。“不过这里头没有什么能引起兴趣的东西,我们同去吃午饭,然后出发吧。”午宴间,话题转到皮埃尔的婚事上。
  “当我听到这件事,我觉得非常诧异。”安德烈公爵说道。
  皮埃尔涨红了脸,就像他平常提起这件事时总会脸红那样,他急急忙忙地说:
  “我以后什么时候把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讲给您听。不过您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永远吗?”安德烈公爵说,“根本不会有永远的事情。”
  “不过您知道,这一切是怎样了结的吗?您听过有关决斗的事么?”
  “是的,你也经历过这种事。”
  “我感谢上帝的惟有一点,就是我没有打死这个人。”皮埃尔说。
  “究竟为什么?”安德烈公爵说,“打死一只凶恶的狗甚至是件好事情。”
  “不,打死人不好,没有道理……”
  “为什么没有道理?”安德烈公爵又说,“人们并没有判断是非的天赋。人们经常会犯错误,将来也会犯错误,无非是错在他们认为对与不对的问题上。”
  “危害他人就是不对的。”皮埃尔说,他蛮高兴地感到,自从他到达此地之后,安德烈公爵头一次振奋起来,开始说话,想把是什么使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话全都说出来。
  “是谁告诉你,什么叫做危害他人?”他问。
  “恶事?恶事?”皮埃尔说。“我们大家都知道,什么是别人危害自己。”
  “我们知道,我本人意识到的那种恶事,我不能用以危害他人,”安德烈公爵越来越觉得兴奋,看样子他想对皮埃尔说出他自己对事物的新观点。他用法语说,“Jen réels:c’ladie.Il n’e l’abAux.①为自己而生活,只有避免这两大祸患,而今这就是我的全部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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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我知道,生活上只有两种真正的不幸:良心的谴责和疾病,只要没有这两大祸患,就是幸福。
  “对人仁爱吗,自我牺牲吗?”皮埃尔说,“不,我并不能赞同您的观点!生活的目的只是为了不做恶事,不追悔,这还是很不够的。我曾经这样生活,我为我自己而生活,并且毁灭了自己的生活,只有现在,当我为他人而活着的时候,至少我是竭力地(皮埃尔出自谦虚,作了修正)为他人而活着的时候,只有现在我才明白生活的种种幸福。不,我并不赞同您的观点,而且您心里并没有想到您口里所说的话。”安德烈公爵默不作声地望着皮埃尔,流露出讥讽的微笑。
  “你将会见到我妹妹公爵小姐玛丽亚,你和她是合得来的。”他说,“大概,对你来说,你是对的。”他沉默片刻,继续说,“可是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你以前为自己而生活,你说你几乎因此而毁灭了自己的生活,只有当你开始为他人而生活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是幸福。可是我的感受恰好相反。我以前为荣耀而生活(到底什么是荣耀?还不就是爱他人,希望为他人做点事情,希望博得他人的赞扬。),我这样为他人而生活,到头来不是差不多,而是完全毁灭了我自己的生活。自从我只为我一人而生活以来,我的心情变得更平静了。”
  “怎么能够只为自己而生活啊?”皮埃尔激昂起来,他问道。“可是儿子呢?妹妹呢?父亲呢?”
  “但是这一切还依旧是我,而不是其他人,”安德烈公爵说,“而其他人,他人,您和公爵小姐称之为ochain①,这就是谬误和祸患的主要根源。Lochain,这就是您想对他们行善的基辅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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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他人。
  他用讥讽和挑衅的目光朝皮埃尔瞟了一眼。显然他在向皮埃尔挑衅。
  “您在开玩笑,”皮埃尔说,越来越兴奋。“我愿意行善,尽管做得很少,做得很不好,但是我多少做了一点善事,这能算是什么谬误,什么恶事啊?那些不幸的人,我们的农民,也像我们一样,从成长到死亡,他们对上帝和真理的知识只囿于宗教仪式和于事无益的祈祷,他们要在来生、报应、奖赏、慰藉这些令人安心的信念上接受教益,这能算是什么恶事吗?在提供物质援助毫不困难的时候,却有一些人因缺乏救助而病死,在这种情况下我向他们提供医生和医院,向老年人提供养老院,这能算是什么谬误,什么恶事吗?农夫、携带婴孩的农妇,日夜不得安宁,我让他们有空闲,得到休息,这难道不是意识得到的毫无疑义的福利事业吗……”皮埃尔急促地说,连“c”、“W”音也分不清了。“我做了这件事,尽管做得不好,做得不够,但多少做了一点事情,您不仅未能使我相信我所做的事并非善事,而且也未能使我相信您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主要是,”皮埃尔继续说话,“我知道,而且确切地知道,行善这一乐趣是生活上唯一靠得住的幸福。”
  “是啊,如果这样提出问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安德烈公爵说,“我盖房子,开辟一个种植树木的花园,你兴建医院。这二者都能成为一种消遣。至于说什么是公允,什么是善举,不是让我们,而是让那个通晓一切的人来判断。啊,你想争论,”他补充一句,“那么你就来争论吧。”他们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在那代替阳台的门廊上坐下来。
  “啊,那就来争论吧,”安德烈公爵说,“你谈到学校,”他弯屈着一个指头,继续说,“教导等,你想把他,”他指着一个摘下帽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农夫,说,“从牲畜状态中拯救出来,使他感到精神上有一种需要,可是我觉得,唯一有可能得到的幸福就是牲畜的幸福,可是你想夺去他这种幸福。我羡慕他,而你却不把我的资财交给他,就想把他变成我这个模样的人,你说到另一件事:减轻他的劳动。可是依我看,体力劳动对于他,就像脑力劳动对于你和我那样,是一种需要,是他生存的条件。你不能不考虑。我在两点多钟上床睡觉,忽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心事,辗转于床褥,不能成眠,一直到早上都没有睡着,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在思考,不能不思考,就像他不能不耕田,不能不割草一样,否则他就会走进酒馆,或者害病了。就像我经受不了他那可怕的体力劳动,过了一周以后就会归西天,他也经受不了我这游手好闲、四体不勤的生活,他会变得非常肥胖,活不成了。第三,你到底还说了什么?”
  安德烈公爵屈起了第三个指头。
  “哦,是的,医院、药剂。他中风了,濒临于死亡,而你给他放血,把他治好了。他这个残废还要走来走去,拖上十载,成为众人的累赘。死亡对于他,反而简单得多,舒适得多。另一些不断地出生,数量可真多。如果你会舍不得断送一个多余的劳工,那还算好,我是这样看待他的,其实你是出于爱护他才给他医治的。可是这不是他所需要的。再则,认为医生曾经医治好什么人,简直是痴心妄想!会把人杀死,的确如此!”他说,凶狠地蹙起额角,把脸转过去,不再理睬皮埃尔。
  安德烈公爵十分清晰而且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由此可见他不止一次想过这件事,他很乐意地而且急促地说着,就像某人长久地不开口谈话似的。他的见地越不可信,他的目光就越兴奋。
  “哎呀,这多么可怕,多么可怕!”皮埃尔说,“我只是不明白,怀有这样的思想怎么能够过日子。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这是在不久以前的事,在莫斯科和在路途上的事,不过那时候我堕落到这种地步,以致不能生活下去,一切都使我觉得可憎,……主要是,我憎恶自己,那时候我不吃饭,不洗面……欸,你怎么样?……”
  “干嘛不洗面,这很邋遢,”安德烈公爵说,“相反要尽量想办法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愉快。我活着,我在这方面没有过错,因此要想个办法活得更好,不妨碍他人,一直到寿终正寝。”
  “可是到底是什么促使您怀有这样的思想过日子?你以后坐着不动,无所事事……”
  “就是这样我也得不到安闲。我情愿不干什么事情。且看,一方面,本地的贵族们赐以我荣幸,推选我担任首席贵族,我好不容易摆脱开了。他们没法了解,我身上缺乏这种能力,没有担任这种职务所必须具备的伪善、潜心钻营、卑鄙庸俗的本领。再则,为了要有一个悠闲度日的栖身之处,还得盖起这幢屋子。目前还有民兵的事情。”
  “干嘛您不在军队里服役呢?”
  “这是奥斯特利茨战役以后的事啊!”安德烈公爵阴郁地说。“不,太感谢啦,我许下诺言,将不在作战部队中服役。即使波拿巴盘踞在这儿,在斯摩棱斯克附近,威胁童山,我也不会在俄国军队中服役。喏,我对你说了,”安德烈公爵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下去。“现在又有民兵的事情,我父亲被任命为第三军区总司令,在他部下服务,是我避免服役的唯一手段。”
  “这么说,您还是在服役罗?”
  “我正在服役。”他沉默片刻后说道。
  “那么您干嘛要服役呢?”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父亲是当代最杰出的人物之一。但是他渐入老境,并不能说他禀性残忍,不过他太活跃了。他已习惯于掌握无限权力,令人生畏,目前他拥有国王赐予民兵总司令的这种权力。两个礼拜前,如果我迟到两个钟头,他就会把尤赫诺夫的录事处以绞刑的,”安德烈公爵含着微笑说。“我之所以服兵役,是因为除我而外,没有什么人能够影响他,在某些场合我可以使他不干那种日后使他感到痛苦的事情。”
  “啊,您这就明白了嘛!”
  “嗯, n’us l’entenAdez,”①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我过去和现在都丝毫不想对这个盗窃民兵靴子的录事坏蛋行善,我看见他被绞死,甚至会感到悦意的。但是我怜悯父亲,即是说,又是怜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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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但这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安德烈公爵越来越兴奋。当他力图向皮埃尔证明在他的行动中从来看不出他有对他人行善的意愿的时候,他的眼睛非常兴奋地闪闪发光。
  “嗯,你想解放农民,”他继续说下去。“这好极了,但是这不是为了你自己(我想你从来没有鞭笞任何人,从来没有把什么人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相对地说,更不是为了农民。如果打他们、鞭笞他们,把他们放逐到西伯利亚去,我想,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妙。他们在西伯利亚过着同样的牲畜般的生活,身上的伤疤愈合了,他们又像从前那样觉得很幸福了。解放农民这件事对于那些人才是必要的,他们已道德沦丧,给自己招致悔恨,又常常抑制这种心情,但因他们能够施以公正和不公正的惩罚,而渐渐变得冷酷无情。我所怜悯的正是这些人,为了这些人,我极欲解放农民。你也许未曾目睹,我却目睹此情,那些在传统的无限权力之下受到薰陶的好人,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变得易于恼怒,变得更残酷、更粗暴,虽然他们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不能克制住自己,于是变得越来越不幸了。”
  安德烈公爵津津有味地说着这席话,以致皮埃尔不由地想起他父亲使他产生这些思想。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他。
  “那末我所怜悯的就是这种人——具有人类的尊严、宁静的良心、纯洁而高贵的人,而不以他们的背脊和前额为转移,背脊与前额不管你怎样抽、怎样剃,仍然是背脊和前额。”
  “不,不,要说出一千个不!我决不同意您的看法。”皮埃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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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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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乘坐四轮马车前往童山。安德烈公爵不时地观察皮埃尔,有时候说几句话来,打破沉默藉以证明一下他的心绪甚佳。
  他指着一片田野,向皮埃尔讲述他在经营方面的改善。皮埃尔一声不响,面露忧愁的神色,简短地回答他的话,仿佛陷入了沉思状态。
  皮埃尔心中想到,安德烈公爵是很不幸福的,他正误入迷途了,不熟知真理的光明,皮埃尔必须帮助他,启迪他,使他振作起来。但是皮埃尔心里一想到他将要怎样开口说话,说些什么话的时候,他就预感到,安德烈公爵只消说一句话,摆出一个论据,就会贬低他的教义中的一切,因此他害怕开腔,害怕他所喜爱的神圣教义受到嘲弄。
  “不,您干嘛会这样想呢,”皮埃尔低着头,忽然开口说话,装出一副牴牛的样子,“您干嘛会这样想呢?您不应当这样想。”
  “我想什么呀?”安德烈公爵诧异地问。
  “想的是生活、人的使命。并非如此。我曾经也是这么想,您知道是什么拯救我吗?是共济会。不,您甭发笑。共济会不是我过去想象中的那种拘于仪式的教派;共济会是人类永恒的美德的唯一表现者。”于是他开始向安德烈公爵叙述他所了解的共济会。
  他说,共济会的观点是从国家和宗教桎梏中解放出来的基督的教理,是关于平等、兄弟情谊、仁爱的教理。
  “只有我们神圣的兄弟情谊才有真正的人生的意义,其余一切都是幻梦,”皮埃尔说,“我的朋友,您会弄清楚,在共济会以外的一切充满着虚伪和谎言,我赞同您的意见,聪明而善良的人,只有尽可能像您一样不妨碍别人过他自己的日子,并无其他途径可循。但是您得接受我们的基本信念,加入我们的兄弟会,把您自己交给我们,让我们来引导您前进,这样,您马上就会像我从前那样觉得自己是这根巨大的看不见的链条的一部分,链条的头一端隐藏在天国之中。”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注视着前面,不吭一声地倾听皮埃尔发言。由于马车辚辚的响声,他有几回没有听清楚,于是向皮埃尔重问没有听清的词。从安德烈公爵眼睛里闪耀的特殊的光辉、从他的缄默当中,皮埃尔看出他说的话不是毫无裨益的,安德烈公爵不会再打断他的话,不会再嘲笑他的言论了。
  他们驶近洪水泛滥的河边,在安置马车和马匹的当儿,他们登上渡船。
  安德烈公爵把臂肘撑在栏杆上,向那夕阳映照得闪闪发亮的泛出河岸的水面一声不响地张望。
  “喂,您对这桩事是怎么想的?”皮埃尔问,“您为什么不吭一声啊?”
  “我想什么啊?我听你说话。这一切都是对的,”安德烈公爵说,“但是你对我说:加入我们的兄弟会,我们就会给你指明生活的目的和人的使命以及统治世界的规律。我们究竟是谁呢?是人们。为什么你们洞悉一切呢?为什么我一个人看不见你们看见的东西?你们看见地球上的真与善的王国,而我却看不见它。”
  皮埃尔打断他的话。
  “您相信来生吗?”他问道。
  “相信来生吗?”安德烈公爵重复地说,但是皮埃尔不让他有时间来回答,他把他重复这句话看成是否定的表示,况且他知道安德烈公爵以前就有无神论的见解。
  “您说您没法看见地球上的真与善的王国,我也未曾看见它,如果把我们的生命看成是一切的终极,那是没法看见它的。在·地·球·上,正是在这个地球上(皮埃尔指着田野)没有真理——一切都是虚伪与邪恶,但是在宇宙中,在整个宇宙中却有真理的王国,现在我们是地球的儿女,就永恒而论,我们是整个宇宙的儿女。难道我心中感觉不到,我是这个庞大的和谐的整体的一部分吗?难道我感觉不到我是在这体现上帝的无数多的生物中(您可以随心所欲,认为上帝是至高无上的力量),从最低级生物转变为最高级生物中间的一个环节,一个梯级吗?如果我看见,清楚地看见植物向人演变的这个阶梯,为什么我还要假定这个阶梯从我处忽然中断,而不是通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呢?我觉得,就像宇宙间没有什么会消逝一样,我不仅现在不会消失,而且在过去和未来也是永远存在的。我觉得,除我而外,神灵存在于我的上空,真理存在于这个宇宙之中。”
  “是的,这就是赫尔德①的学说,”安德烈公爵说,“可是,我的心肝,不是这个能使我信服,而是生与死,这就是使我信服的事实。你看见一个你认为可贵的、与你联系在一起的人,你在他面前犯有过错,希望能够证实自己无罪(安德烈公爵的嗓音颤抖了一下,把脸转过去),这个人忽然感到痛苦,遭受折磨,不再存在了……为什么?得不到答案,这是不可能的!我深信,答案是存在的……就是这件事才使我信服,就是这件事使我信服了。”安德烈公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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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约翰·戈特弗里德·赫尔德(1714~1803),18世纪德意志资产阶级启蒙运动时期的一大思想家。
  “是啊,是啊,”皮埃尔说,“难道这不就是我所说的么?”
  “不,我只是说,使我相信来生之必要性的,不是论据,而是如下的实例,当你和某人手牵手在生活领域里前进时,这个人忽然在那里消失了,在乌有之地消失了,而你自己却在这深渊前面停步了,然后你朝那里张望。我于是望了一眼……”
  “啊,那又怎么样呢?您是否知道有一个那里,有某人存在?那里就是来生,某人就是上帝。”
  安德烈公爵没有去回答。四轮马车和马匹早已登上了彼岸,把马套上车了,夕阳已经西沉了一半,薄暮的寒气袭来,摆渡口上的水洼覆盖着点缀有星星的薄冰,使仆人、马车夫、渡船夫觉得惊奇的是,皮埃尔和安德烈还站在渡船上聊天。
  “假如有上帝,有来生,那么就会有真理和美德,人的至高无上的幸福乃在于竭力追求真理和美德。要活下去,要爱,要有信仰,”皮埃尔说,“我们不仅是今天在这一小片土地上生活,而且曾经生活过,将来要永恒地在那里,在一切领域里(他指指天上)生活。”
  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撑着渡船的栏杆,栖在那里,倾听皮埃尔讲话,目不转睛地望着一轮夕阳的红光映照在泛出河岸的湛蓝的水面。皮埃尔沉默不言。四下里一片寂然。渡船早已靠岸了,只有波浪拍打着船底,发出微弱的响声。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水浪的拍击声正在附和皮埃尔说话:“老实说,你相信这一点吧。”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用童稚的、温柔的、闪闪发亮的目光望了望皮埃尔的通红的面孔,他情绪激昂,但在那首屈一指的朋友面前还是觉得羞怯。
  “是啊,惟愿是这样!”他说,“我们上岸去坐车吧。”安德烈公爵补充地说,于是他走下船来,向皮埃尔指给他看的天空扫了一眼,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后,他头一次看见他躺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所看见的那个永恒的高高的天空,那种在他心中沉睡已久的美好的情思,忽然欣喜地、青春洋溢地在他心灵中复苏。一当安德烈公爵又进入他所习惯的生活环境,这种感情就消逝了,但是他知道,他不善于发挥的这种感情还保存在他心中。对于安德烈公爵来说,与皮埃尔的会面标志着一个时代,从表面看来他虽然过着原来的生活,但是在他的内心世界,新生活已从这个时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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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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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驶近童山的住宅大门口的时候,天渐渐黑了。他们快要驶近大门口,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要皮埃尔注意后面台阶附近发生的一阵混乱。有一个背着背囊的驼背的老太婆和一个身穿黑色衣裳、蓄着长发的身材不高的男人看见一辆驶进宅院的四轮马车,急忙向后转,往大门里跑。有两个女人跟在后面跑,总共四个人都很惊恐地向后门台阶上跑,一面回头望望四轮马车。
  “这是玛丽亚的神亲,”安德烈公爵说,“他们竟把我们之中的一人看作父亲了。这就是她不听从父亲的一件事情;他吩咐把朝圣者赶开,可是她偏要接待他们。”
  “什么叫做神亲呀?”皮埃尔问。
  安德烈公爵没有来得及回答。仆人们迎面走来,他问他们老公爵在哪里,是不是要等很久。
  老公爵还在城里,他们每时每刻都在等候他。
  安德烈公爵把皮埃尔带到自己的卧室,他在父亲住宅中的这屋子总是收拾得齐齐整整,适宜于居住,之后他亲自到儿童室去了。
  “我们到妹妹那里去吧。”安德烈公爵回到皮埃尔身边的时候,这样说:“我还没有看见她,她现在躲藏起来了,她和几个神亲待在一起。她在我们面前觉得腼腆,她活该,你准能见到他们这几个神亲。C’ rieux,rol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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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真的,这很有趣。
  “Qu’e c’e①神亲。”皮埃尔问。
  “你就会看见他们的。”
  公爵小姐玛丽亚果然觉得局促不安,他们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涨红了脸。她那很舒适的房间里,一盏长明灯摆在神龛前面,有一个头发很长、鼻子也长、穿着正教僧侣长袍的男孩和她并排地坐在茶炊后面的长沙发上。
  一个满脸皱纹的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带着儿童般温和的面部表情坐在旁边的安乐椅上。
  “André s m’évenu?”②她用温和的责备的口气说,就像站在小鸡前面的母鸡那样站在那些朝圣者前面。
  “Charméir.Jèir.③”当皮埃尔吻她的手的时候,她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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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什么是。
  ②法语:安德烈,干嘛不事先通知我呢?
  ③法语:看见您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皮埃尔还是儿童的时候,她就认识他,而目前,他和安德烈的交情,他和妻子之间发生的不幸,主要是,他那和善的、显得朴实的面孔,博得了她对他的好感。她用那十分美丽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注视他,仿佛对他说:“我非常爱您,但是请您不要讥笑我的人。”他们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坐下来了。
  “啊,伊万努什卡也在这里。”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指着那个年轻的朝圣者说道。
  “安德烈!”公爵小姐玛丽亚恳求地说。
  “Ie c’mme.①”安德烈对皮埃尔说。
  “André, Dieu!②”公爵小姐玛丽亚重复地说。
  看来,安德烈公爵对朝圣者的嘲弄态度和公爵小姐玛丽亚枉费心机的庇护,是他们之间业已形成的、习以为常的相互关系。
  “Mais,ie,”安德烈公爵说,“VAntraire m’e j’explique a Ptimité mme.③”
  “Vraiment?④”皮埃尔好奇而认真地说(公爵小姐玛丽亚为此而特别感激皮埃尔),他透过眼镜很仔细地瞧着伊万努什卡的面孔,伊万努什卡心里明白人们正在议论他,就用狡黠的目光环顾着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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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你知道,这是个女人。
  ②法语:安德烈,看在上帝份上。
  ③法语:我的仁慈的朋友,你必须感激我才好,我向皮埃尔解释你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④法语:当真吗?
  公爵小姐玛丽亚为她自己人而局促不安是毫无裨益的。他们一点也不羞怯。老太婆垂下眼帘,斜视着进来的人,她把茶碗翻过来,扣在碟子上,把吃剩的一块糖搁在碗旁边,心情宁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上,等人家给她再斟一杯茶。伊万努什卡慢慢地饮着碟子里的茶,一面皱起眉头,把那调皮的女人眼睛打量几个年轻人。
  “你到过哪里,到过基辅吗?”安德烈公爵问老太婆。
  “去过,老爷子,”爱说话的老太婆回答,“圣诞节,我在上帝的侍者中已获致神圣的上天的奥秘。老爷子,甫才我自科利亚津来,那里揭示了伟大的神赐……”
  “伊万努什卡和你同去的吧?”
  “施主,我是独自去的,”伊万努什卡竭力地用男低音说,“在尤赫诺沃才和佩拉格尤什卡相遇了……”
  佩拉格尤什卡打断伙友的话,显然她很想把她目睹的情形讲给他听。
  “老爷子,在科利亚津揭示了伟大的神赐。”
  “怎么,又发现圣尸了吗?”安德烈公爵问。
  “安德烈,够了,”公爵小姐玛丽亚说。“佩拉格尤什卡,别讲下去了。”
  “不……怎么,小姐,为什么不能讲下去呢?我喜欢他。他这个行善的人,上帝的宠儿,给了我十个卢布,我还记得。当我待在基辅的时候,有个痴呆的基留沙对我说,他是地道的神亲,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总是光着脚步行。他说,你所去的不是应该去的地方,你去科利亚津吧,那里有一座有灵的神像,圣母在那里显圣了。我听了那些话,就和这几个朝圣者告别,于是到那里去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一个女朝圣者吸了一口气,用那均匀的嗓音说话。
  “老爷子,我到了那里,人们告诉我:发现了伟大的神赐,圣油从圣母脸上往下滴……”
  “啊,很好,很好,你以后再讲。”公爵小姐玛丽亚涨红着脸,说。
  “请让我来问问她,”皮埃尔说,“是你亲自看见的吗?”他问。
  “老爷子,可不是,是我亲自受到神赐的。她那脸上的先轮就像上天之光,灿烂辉煌,圣油从圣母脸上不住地往下滴,不住地往下滴……”
  “要知道这是一种欺骗。”皮埃尔天真地说,又仔细听着朝圣者讲话。
  “哎呀,老爷子,你说什么呀!”佩拉格尤什卡十分惊恐地说,她把脸转向公爵小姐玛丽亚,请求她庇护。
  “他们在哄骗老百姓。”他重复地说一句话。
  “耶稣基督保佑,”女朝圣者在胸前画十字时说,“唉,老爷子,你甭说。有个将军硬不相信,他说道:‘僧侣们都在骗人,’他的话音一落地,眼睛就瞎了。于是他梦见洞穴圣母向他走来,对他说:‘你要相信我,我可以给你治好眼疾。’他开始恳求:把我送到、送到圣母那里去。我对你说的是实话;是亲眼看见的。人们把他这个瞎子送到圣母那里,他向她跟着走去,跪倒在地上,乞求地说:‘给我把眼睛治好。我把沙皇赏给我的,全都奉献给你。’是亲眼看见的,老爷子,我就把金星勋章嵌在她身上。没啥可说的,双目复明了!这样说是不应该的,上帝会来惩罚的。”她用教诫的口气对皮埃尔说。
  “神像怎么挂上了金星勋章?”皮埃尔问。
  “圣母也擢升为将军了吗?”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说。
  佩拉格尤什卡的面色忽然变得苍白了,她举起双手轻轻一拍。
  “老爷子,老爷子,你有罪,你有个儿子!”她说起话来,苍白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通红。
  “老爷子,你说这样的话,上帝原谅你吧。”她在胸前画了十字。“老天爷啊,原谅他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把脸转向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她站立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背囊,几乎要哭出声来。很明显,她觉得可怕又可耻的是,她竟然在这个会说出这等话的家庭中受到了恩惠,她又觉得可惜的是,现在不得不抛弃这家的恩赐。
  “您何苦呢?”公爵小姐玛丽亚说,“您为什么到我这里来?  …
  “不,佩拉格尤什卡,要知道,我是开玩笑的,”皮埃尔说。
  “Princesse,role,je n’ulu l’ofAfenver,①我只有这个想法罢了。你甭多想,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他说,畏葸葸地微笑着,想改正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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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公爵小姐,说实话,我不想使她感到委屈。
  佩拉格尤什卡停住了,流露出怀疑的样子,可是从皮埃尔脸上可以看出真诚悔改的表情,安德烈公爵时而温顺地看看佩拉格尤什卡,时而看看皮埃尔,他因此渐渐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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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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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朝圣者安静下来了,又参加谈话,她讲到阿姆菲洛希神甫的事情,讲了很久,这个神甫过着圣洁的生活,他的一只手也发散着神香的气息,又讲她认识的几个僧侣,在她最近一次漫游基辅的时候,给了她一把打开洞穴的钥匙,她随身带着面包干,和几个朝圣者在洞穴里待了两天两夜。“我向一具圣尸祈祷,念念祷告词,又向另一具圣尸走去。我小睡片刻,又怀着敬意地去吻圣物,妈呀,那里多么寂静,多么爽适,简直使人不想走回外界去。”
  皮埃尔很仔细地、认真地听她讲话。安德烈公爵从房里走出去了,在他走后公爵小姐玛丽亚留下那些神亲,让他们慢慢饮茶,她把皮埃尔带到客厅里去。
  “您很慈善。”她对他说道。
  “咳,我真的不想侮辱她,我非常理解而且珍惜这种感情。”
  公爵小姐玛丽亚沉默无言地瞥他一眼,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知道我早就认识您了,我像疼爱哥哥一样爱您,”她说,“您认为安德烈怎么样?”她连忙问道,不让他有时间来说些什么回答她所说的亲热的话,“他使我感到非常不安。他的健康情况冬天有所改善,但去年春天他的旧伤复发了,医生说他应当去治疗。因此我在精神上很替他担心。他的性情和我们女人不同,他不擅长在忧患中煎熬,用哭来发泄自己的痛苦。他在内心中承受着痛苦。今天他的精神振奋,心情也很愉快,这是您的到来对他产生的影响,他很少是这个样子。若是您能劝他出国该多好啊!他所需要的是工作,而这种平静的生活会把他毁掉的,这一点其他人并没有发觉,我可是看得出来的。”
  九点多种,几个侍者听见老公爵开来的轻便马车的铃铛声,就急忙奔向台阶。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也登上台阶。
  “这是谁啊?”老公爵走下马车,看见皮埃尔后问道。
  “啊!我很高兴!来亲吻吧。”他知道这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是谁之后说道。
  老公爵情绪很好,亲热地对待皮埃尔。
  晚饭前安德烈公爵回到父亲书斋,正遇见老公爵和皮埃尔在热烈争辩。皮埃尔证明,不再有战争的时日必将来临。老公爵开点儿玩笑,没有发脾气,对他说的话提出了异议。
  “把血管里的血放出来,灌进一点水,那时就没有战争了。女人的呓语,女人的呓语。”他说,但仍然和蔼地拍拍皮埃尔的肩膀,他走到桌前,看来安德烈公爵不想参加谈话,正在桌旁翻阅父亲从城里带来的文件。老公爵走到他跟前,开始谈论一些事情。
  “首席贵族罗斯托夫伯爵没有把一半人马送来。他抵达城里了,忽然想请我出席午宴,我为他举办了一次午宴……请看看这份文件……喂,自己人,”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把脸转向儿子说,“你的友人是好样的,我真喜欢他!他使我激昂起来。别人也会说俏皮话,但是我不愿意听,他就是撒谎,也会使我这个老头子激动起来。喂,去吧,去吧,”他说道,“我大概要来出席你们的晚宴。我还要争辩争辩。你爱爱我的傻姑娘公爵小姐玛丽亚。”他从门里向皮埃尔喊道。
  目前皮埃尔到了童山才赏识他和安德烈公爵的友谊的全部魅力和作用。这种魅力与其说是表现在他和他本人的关系上,毋宁说是表现在他和他的亲人和家人的关系上。皮埃尔和严厉的老公爵以及温顺的畏葸的公爵小姐玛丽亚相处时,虽然他几乎不熟悉他们的情形,但是他立刻觉得自己是他们的老友。他们都很喜爱他。他对女朝圣者的温和态度赢得了公爵小姐玛丽亚的好感,公爵小姐用炯炯的目光谛视他;一岁的尼古拉小公爵(正如祖父这样叫他)向皮埃尔微微一笑,向他走去,让他抱抱他。当他和老公爵交谈的时候,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和布里安小姐都面带愉快的微笑端详着他。
  老公爵出来吃夜饭,显然是为了招待皮埃尔的缘故。在童山逗留的这两天,老公爵对皮埃尔很亲热,还请他以后常到他这里来。
  皮埃尔离开以后,他们全家人聚集起来评论他,这就像新客离开后常有的情形那样。而全家都说他的好话,这倒是罕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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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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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斯托夫这次休假回来以后,头一次感到和意识到他与杰尼索夫和整个兵团的关系是何等巩固。
  当罗斯托夫驶近兵团驻地的时候,他体验到他驶近波瓦尔大街的住宅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当他头一眼看见穿着兵团制服连扣子也没扣的骠骑兵的时候,当他认出这是棕红头发的捷缅季耶夫,看见枣红色战马的系马桩的时候,当拉夫鲁什卡(拉夫尔的小名)欣喜地向着自己的老爷叫喊:“伯爵来了!”——睡在床上的、满头乱发的杰尼索夫就起床,从土窑里跑出来拥抱他,当军官们向刚刚抵达的人身边走去的时候,罗斯托夫体验到他的父母、姐妹拥抱他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欣喜的眼泪涌向喉头,妨碍他讲话。兵团也是他的家,也像双亲的家一样始终是可爱的、可贵的。
  罗斯托夫晋谒了团长,接到去原先的骑兵连服务的任命,照常值勤,采办饲料,深入了解兵团的种种需求,觉得自己丧失了自由,被禁闭在一成不变的狭小的柜子里,他于是又体验到在双亲家里所体验到的那种令人安慰的有所依靠的并以此地为家的舒适之感。这里根本没有使人坐立不安的、使人作出错误选择的那种自由社会的混乱现象;没有不知要不要对方作一番解释的索尼娅;没有是否有可能到哪里去的问题;没有可借助各种方式来消磨昼夜二十四小时的问题;没有既不亲近,亦不疏远的无数多的人们;没有与家父的不明不白的金钱关系;没有在骇人的赌博中输给多洛霍夫一大笔钱的回忆!在这里,在兵团里,一切都是简而明的。全世界分成两个相差悬殊的部分:一部分是我们的保罗格勒兵团,而另一部分则是其余的一切。这另外的部分,与他毫不相干。在兵团中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谁是中尉、谁是大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主要是,什么人是同志。随军商贩在赊卖货物,每四个月领到一次薪水。没有什么可用心计的,没有什么可资选择的,只要不做保罗格勒兵团认为卑下的事情。如果派你执行任务,只要去做明确规定的、吩咐你做的事情,那就会百事顺遂。
  罗斯托夫又进入兵团所固有的生活环境,他犹如困倦的人躺下来休息一样,感到愉快和慰藉。在这次战役中,兵团的生活使罗斯托夫感到更加愉快,因为他输给多洛霍夫许多钱以后(虽然他父母多么安慰他,他仍然没法宽恕这种行为),他痛下决心,不像从前那样服兵役,为了纠正自己的过失,就应出色地服役,做一个优秀的同志和军官,也就是做个完美的人。这件事在那个领域里是难以做到的,而在兵团里却是可以做到的。
  罗斯托夫自从赌博输钱以来,便下定决心,在五年之内偿还父母这笔债务。他父母每年寄给他壹万卢布,他现在决定只取用两千卢布,其余的钱都用以偿还父母的债。
  我军经过几次撤退和进攻,并在普图斯克、普鲁士——艾劳战役之后,在巴滕施泰因附近集结等候国王驾临,开始一场新的战役。
  保罗格勒兵团是曾参与一八○五年出征的俄军中的一支部队,因为在俄国养精蓄锐,充实兵力,所以已经迟到,赶不上头几次战斗。兵团既未参与普图斯克战役,亦未参与普鲁士——艾劳战役。在这次战役的后半期加入作战部队,从属于普拉托夫部队。
  普拉托夫部队不依赖俄军,单独作战。保罗格勒兵团的各部曾与敌军对射,捕获了许多俘虏,有一次甚至夺取了乌迪诺元帅的几辆轻便马车。四月份,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一连有几周原地不动,驻扎在一个已被彻底摧毁的荒无人烟的德国村庄。
  正值冰消雪融的天气,泥泞路滑,寒风刺骨,河上的冰层破开了,道路不能通行。一连数日,人和马匹都得不到粮秣供应。因为运输受阻,人们分布于满目荒凉的、空空荡荡的村落,四出寻找马铃薯,可是能够寻觅到的马铃薯为数甚少。
  什么都给吃光了,居民都四散而逃,留下来的人还不如乞丐,从他们身上没有什么可捞了,甚至连不太富有同情心的士兵也不仅不在他们身上赚钱,反而把自己剩下的食粮送给他们。
  保罗格勒兵团在几次战斗中只有二人负伤,但是因为严寒和疾病,伤亡的人数几达一半。凡是被送进野战医院的人必死无疑,因此那些由于营养不良而患热病和浮肿病的大兵宁愿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勉强地伸着两腿在前线执勤,而不愿意走进医院里去。开春时,士兵已发现从土里钻出一种状如龙须菜的植物,他们不知怎的把它叫做玛莎甜根。上级虽已下令,不准食用有害的植物,但是士兵们仍旧在草地和田野里散布开来,寻找玛莎甜根(这种甜根是很差的),用马刀掘出来吃。春季里,士兵之中出现了一种疾病——手、足和脸浮肿,医生认为,食用这种甜根是发病的原因。虽有禁令在,保罗格勒兵团杰尼索夫骑兵连的士兵仍以这种甜根作为主食,因为最后一回只发给每人半俄磅面包干、大家慢慢啃着,熬了一个多礼拜,最近运来的马铃薯都冻坏了,发芽了。
  战马也有一个多礼拜靠房顶上的干草充饥,瘦得很难看了,身上的毛自入冬以来就给磨成一团一团的。
  士兵和军官们虽说是遭难,但是现在仍然照常过日子,虽说是两脸苍白、浮肿,衣衫褴褛,但是骠骑兵依然排队点名,收拾屋子,刷洗马匹和驮具,缺乏饲料时便拿房顶上的干草喂马,走到大锅前面用饭,吃完之后站起来,仍然觉得没有饱,他们嘲笑令人厌恶的伙食,嘲笑自己饥肠辘辘。一如平日,士兵们在瞬时生起篝火,烤火,抽烟、挑选和烘烤发了芽的、生霉的土豆,倾听和叙述有关波将金与苏沃洛夫出征的故事,或者有关奸滑的阿廖沙和神甫的雇工米科尔卡的故事。
  军官们像平时一样,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地住在大敞着门的、半破坏的房子里。年纪比较大的军官都在关心如何获得麦秸和土豆的事,总之是关心官兵的给养,年纪比较轻的军官还像平时一样,有的人打牌(虽然缺少食粮,但是钱却很多),有的人耍着无害的游戏——投钉戏和击木游戏。人们都很少谈论战事的进程,部分地因为不熟悉确实的情况,部分地因为人们模糊地意识到,整个战事进展得不利。
  罗斯托夫仍旧和杰尼索夫住在一起,自从这二人休假以来,他们的友谊关系变得更加密切了。杰尼索夫从未言及罗斯托夫的家里人,可是从这名连长对他自己部下的军官如此和蔼可亲来看,罗斯托夫意识到,这个老骠骑兵对娜塔莎的不幸的爱情,在增强他们的友谊方面发挥了促进作用。杰尼索夫显然竭尽全力地使罗斯托夫少遇危险,爱护他,在战役结束之后,特别高兴地迎接他这个平安归来的人。一次出差时,罗斯托夫来到一个满目荒凉的、破坏无遗的村子寻觅食物,在这里发现了一家人——波兰籍的老头子和他那来抱婴儿的女儿。他们都赤身露体,饿得要死,无法走开,也没有行驶的工具。罗斯托夫把他们送到他的驻扎地,让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在老头子尚未复原时,一连有几周维持他们的生活费用。罗斯托夫的一个同事兴致勃勃地谈论女人,一面讥笑罗斯托夫,说他顶滑头,说他应该把那个被他搭救的长得漂亮的波兰女人介绍给同事们认识认识。罗斯托夫认为开这种玩笑,简直是侮辱,他怒不可遏,对那个军官说了一堆听来刺耳的话。杰尼索夫好不容易才制止他们二人的决斗。那名军官走开后,杰尼索夫指责他脾气急躁,而他自己却不知道罗斯托夫对那个波兰女人抱有什么态度。罗斯托夫对他说:
  “你怎么竟想……她对于我就像个妹妹一样,我无法向你描写,他说的话使我多么委屈……因为……就是因为……”
  杰尼索夫拍打他的肩膀,在房间里疾速地走来走去,没有看罗斯托夫一眼,他在心情激动时总会做出这副样子来。
  “你们罗斯托夫家族都有这样的傻劲。”他说,罗斯托夫发觉杰尼索夫的眼睛里噙满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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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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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份,国君驾临军中的喜讯使部队十分振奋。国君在巴滕施泰因举行阅兵式,罗斯托夫未能出席;保罗格勒兵团驻扎在离前面的巴滕施泰因很远的前哨阵地。
  他们在宿营。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住在士兵替他们挖掘的土窑里,土窑覆盖有树枝和草皮。土窑是采用当时合乎时尚的方法筑成的:挖出一条沟——一俄尺半宽,二俄尺深,三俄尺半长。沟的一端做成梯蹬,这就是斜坡和台阶,沟本身就是一个房间:幸运者(如同骑兵连连长)的房间里,在那梯蹬对面的另一端,有一块木板搁在几根木桩上,这就是桌子。沿着沟的两边,挖掉一立方俄尺的土,这就是两张床和长沙发。土窑窑顶要做得那样高,人在土窑中可以站起来,如果把身子靠近桌子的一端,甚至可以在床上坐起来,杰尼索夫的日子过得挺阔气,因为连里的士兵都喜爱他。窑顶的山墙是一块木板,木板上面嵌有一块破了的、但却被粘起来的玻璃。当天气非常寒冷的时候,人们从士兵的篝火中用弯弯的铁片舀取烧红的炭火放在梯蹬前面(杰尼索夫把土窑的这个部分称为接待室),土窑里变得暖和起来了,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身边经常有许多军官,他们都觉得暖和,只要穿一件衬衫坐在那儿就行了。
  四月间,罗斯托夫值勤。早晨七点多种,他熬过一个不眠之夜后走回来了,吩咐把烧红的炭火拿来,换下一套被雨淋湿的衣裳,祈祷了上帝,喝足了茶,烤烤火取暖,把他自己的角落和桌上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之后他就穿着一件衬衫,仰卧下来,把两只手放在脑袋下面,露出一张风吹日晒变得粗糙的脸。他一边愉快地想到,他因最近一次现地侦察有功,将于几天之内晋升官阶,一边等待着不知前往何地的杰尼索夫。罗斯托夫想和他谈谈。
  土窑外面可以听见杰尼索夫时断时续的叫喊声,他显然在发脾气,罗斯托夫移动脚步,向窗口走去,看看他和什么人打交道,他看见骑兵连司务长托普琴科。
  “我已经命令你不让他们吃甜根,叫什么玛莎甜根啊!”杰尼索夫喊道,“我亲眼看见拉扎丘克从田里把这种甜根抱来了。”
  “大人,我下了命令,他们都不听。”骑兵连司务长回答。
  罗斯托夫又躺在自己床上,心里高兴地想想:“现在让他来磨蹭,让他来忙合,我干完了我的活,躺在床上——妙极了!”他听见土墙外面除了骑兵连司务长,还有拉夫鲁什卡说话的声音,拉夫鲁什卡是个机灵的、有几分狡猾的听差——杰尼索夫的听差。他不知因为什么正在讲他外出寻找食物时,看见几辆大车、面包干和几头公牛。
  土窑外面又传来渐向远处消逝的杰尼索夫的叫喊声和话语声:“备马鞍,第二排!”
  “打算到哪里去啊?”罗斯托夫想了想。
  隔了五分钟,杰尼索夫走进临时建筑的土窑里,两腿粘满了污泥,但是他仍然爬上床去,愤懑地抽完一袋烟,把他自己的东西向四处乱扔,把马鞭插在腰间,佩戴马刀,便从土窑里走出去了。罗斯托夫发问:“到哪里去了?”他气忿地、含糊其词地回答,说有点事情。
  “让上帝和国君审判我吧!”杰尼索夫走出土窑时说,罗斯托夫听见土窑外面有几匹马在烂泥路上走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罗斯托夫甚至不想知道杰尼索夫骑马到何处去。他使他自己的角落变得暖和后,便睡熟了,到傍晚以前才起床,走出了土窑。杰尼索夫还没有回来。黄昏时分天放晴。有两个军官和一名士官生在邻近的土窑旁边玩投钉游戏。他们哈哈大笑地把萝卜裁在疏松的泥地里。罗斯托夫也加入他们一伙了。玩到半中间的时候,军官们看见几辆向他们驶来的大车,莫约十五名骠骑兵骑着瘦马尾随于车后。由几名骠骑兵押送的大车驶近了系马桩,一群骠骑兵把几辆大车围起来了。
  “你看,杰尼索夫还很悲哀,”罗斯托夫说,“军用食粮还是运来了。”
  “果然运到了!”军官们说,“士兵们可真高兴啊!”在骠骑兵后面不太远的地方,杰尼索夫由两名步兵军官陪同,骑着马走过来了,杰尼索夫和他们谈论着什么事情。罗斯托夫向他迎面走来。
  “大尉,我要向您提出警告。”一名军官说,这个人身体消瘦,个子矮小,看样子,是很愠怒的。
  “要知道我说了,决不交出去。”杰尼索夫回答。
  “要由您负责,大尉,这是横行霸道——掠夺自己人的交能工具!我们的人有两天没有吃食物了。”
  “而我的人有两个星期没有吃食物了。”杰尼索夫回答。
  “阁下,这是抢劫行径,您要负责的!”这个步兵军官提高嗓音重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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