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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离络

_2 喻斑斓(现代)
  子巽已搬来仰桐庐住,他本想让络之搬去他那里,她却再三不肯,他无奈之下只好自己搬过来。因仰桐庐离前屋较远,离正门更远,他出门很不方便,于是就命人重开了西南的角门。从此出入西角门人又多了起来,子巽又叫人重新整理了那里的几间抱夏厅当作书房用,没过几天索性连会客也搬到那里,于是韩府的西门倒成了正门,每天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这几天宫里事多,他又是枢密院的主事,天天忙到黄昏时才到家。曾伯便一路跟进来,回报今日来了谁,谁来等在客室里候见,哪些必要见,哪些可以不见。等他把一切处理停当,月亮已黄澄澄地挂在天上。他先去见了母亲,韩母自有一番话要叮咛,再回仰桐庐的时候络之往往都睡了。
  这一日他心情不好,回去时却跑来一小孩撞到他身上,他立刻沉下脸喝道:“哪里跑来的野孩子!”琉璃忙赶上来赔笑:“这是孙嫂子的小子,不懂规矩撞到姑爷了。”又拉着那孩子道:“给二爷道个闹,快!”谁知那孩子只躲在琉璃后面,死也不愿出来。子巽皱着眉进屋了,正面小桌上放着几盘点心并一壶茶,还袅袅地散着热气。西周没人,他便进了里面房间,络之正坐在床上看书,怀里还放着包梅片雪花洋糖,他笑道:“你倒清闲。”
  琉璃端了热水进来服侍他梳洗,他随口问问:“孙嫂子是谁?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络之一旁道:“上次回家时带回来的,我和你说过的。”他这才记起来,拉了拉领口的扣子对琉璃道:“太紧了,不是叫你弄松吗?”琉璃道:“松了,昨天爷不是说正好吗?”子巽道:“我何时说过?今天勒了我一天。你怎么做事的?!”琉璃嘟了嘴,沉着脸端着脸盆出去了。子巽回头对络之道:“这丫头是要反客为主了吧。”
  络之笑了笑,放下书问道:“我把外人接进来,你不高兴了?”子巽坐在床沿正褪着靴子,听她如此说,便道:“怎么这么说?”她低了头道:“他们是从我家来的,我没问过你就带了进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子巽坐到床上道:“什么你家的,你和我才是一家。”他拿走她怀里的那包糖笑道:“晚上还吃糖,当心弄坏了牙。”一会又问道:“过两天你爹出殡,你要回去吗?”络之正不知如何对他说这话,听他先说了,就道:“就是后天,我还想回去一次。”他翻着她手里的书道:“那我派人送你。”
  络之点点头,若非不得以,她决不会在他面前提白令璩。他此刻脸色疏离,虽是搂着她,手臂却是冷的。她动了动,他才回过神来,微笑道:“怎么了?”她看着他道:“没事,你好象很累,早点睡吧。”他笑道:“是累得很,我都有些厌倦京城了。”他看她嘴角边还有雪花糖,便拿手替她拭:“这些天不知怎么了,看到公文就烦;要是我们还在江南就好了,做一对无名夫妻,无牵无挂,倒落得逍遥自在。”
  络之把头枕在他手上,轻轻道:“你这样一个人也会这样想。”子巽就问:“我怎么样的一个人?”她却语塞,他微笑道:“答不出来了?”她的确答不出来,子巽的种种行经她都不愿深思,好似停在最表面就最安全。他却皱眉道:“好象你曾经说过我阴险狡猾之类的。”她道:“哪有――我没有。”接着又瞪了他一眼:“就算有我也没说错。”他点点头:“你的慧眼一向让我钦佩。”
  二人躺了许久都未说话,朦胧之间,络之正要睡去,子巽却道:“咱们别再计较以前的事了。”她闭着眼睛说:“是你在计较――一直都是你在计较。”子巽道:“有些事非做不可――再说你爹已经死了。”她睁开眼,略微移开点问他:“怎么死的?”这心底的疑问她一直不敢提,如今却脱口而出。子巽平静地望着她:“病死的――朝廷的公文抄里都写了。”她对上他的目光:“我不信。”子巽并不退缩:“不信也无法――你不是也在计较了?”她叫道:“我怎么能不计较,他是我爹啊。”子巽道:“当初死的也是我爹,只一点和你的不一样,他还是慈父呢。”她看着他道:“如今你心愿达成了,倒叫我别做计较;你没有那样的宽宏大量,我也没有!”子巽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怒道:“你拿什么来和我比!?你有亲眼看见铡刀下面血淋淋的人头吗——那双眼睛还会动,凄惨惨地望着你,叫你夜夜做着噩梦;大批禁军如狼似虎地扑到你家,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芳儿吓得哭不出来,只抱着我的脚打嗝;我爹花了二十年写的札记不知孝敬给了哪位公公,如今都成了一堆废纸;我娘和大嫂的贴身衣物都给翻了出来,挂在军刀上给众人嘲笑――这些你都经历过吗?这些都是你爹的杰作!我真后悔让他那么容易就死了,我没让你们一家陪葬已经很客气了,你还怪我不够大方!?”
  他不太发火,一旦发起来也不会叫嚣,却更教人害怕。络之只坐在角落里,他说完后双眼还闪着怒光,呼吸也失了平稳,好似一头猛兽舔着自己的伤口。她缩得更远,他哼道:“你坐这么远干吗?”她只低头看着手,一会感觉他移了过来,听他悄声问道:“你还怕我?”她不知如何回答。他沉吟一下:“你怕哪天我――加害你?”她却直觉地说:“不。”说完立刻觉得不妥,果然子巽笑了起来,问她:“为什么?”她望了他一眼,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却在还剩一丝迷茫之际生生压下,她冷静说道:“要害早害了,你也不会等到今日。”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重新把她拉回怀里,过了许久才柔声道:“以后不再提这些事了。”她轻轻点点头,却说了句:“对不起。”他把她箍得更紧:“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你一直都是明白的。”她又点点头,却还是问道:“那我爹――”子巽接道:“病死的。”
  第二日子巽一早便进了宫,谁知敏公公却悄悄回道:“皇上不在宫里。”他皱起眉:“皇上去哪里了?”身后却传来冷笑声:“我也想知道呢!”子巽回头一看却是陈贵妃,他忙退至一旁,陈贵妃便上前笑道:“连韩大人都不知道皇上的行踪,那我只有问你了――敏公公。”敏公公倒还镇静,赔笑道:“奴才真的不知道,哪有主子要向奴才交代行踪的道理。”陈贵妃冷冷道:“西郊的院子最不干净,蚊虫又多,皇上会住得惯?怎么没让你跟着伺候?”敏公公疑惑道:“皇上去了西郊吗?奴才没听说。若真是去了,皇上没传奴才也不能去的。”陈贵妃咬着下唇走了。子巽也要离开,敏公公却拦着:“二爷留步,昨天三爷来了信,皇上看了就交给了奴才,说是今日遇见您的话就转交。”他说着就取了信来,子巽接了后道:“多谢。”
  敏公公望着子巽走远了就回身到自己的耳房内,才刚坐下,门却“砰”一声开了。他看见刘福走进来,就奇道:“你怎么回来呢?那边不用伺候了?”刘福吃了口茶道:“巴不的把咱们奴才全赶回来,再把这皇宫搬了去,大约就心满意足了。”敏公公重重拍在他脑门上道:“臭小子别胡说!”刘福悄悄笑道:“我说敏大总管,咱们可得找对主儿,照着情形,中宫就要开始腾地了;我若得了便宜捡了这个差,往后的日子还用低声下气吗?”敏公公吸着烟管隐隐笑道:“你见过多少世面?晴天白日做起梦来,这宫里的人从来只过着今天,将来的事谁算得准。”刘福嘟嘟囔囔道:“反正我看着就那么回事。”敏公公不耐烦:“行了,回来什么事?”刘福道:“让我运清水过去,嫌那里的不干净。”敏公公皱眉道:“不都一处来的吗?”刘福撇撇嘴道:“上面说不干净就不干净;咱们这些奴才就是命贱,这来来回回要跑多少次才成全皇帝老儿洗一回鸳鸯浴。”敏公公哧地笑出来:“你这张嘴烂了才好。”
  子巽回到家时却是愁眉紧锁。他已许久不进正院书房,这次却坐在里面不许外人打扰。付纳立于一旁,一对小眼跟着子巽的步子转来转去,他一贯机警,这会儿却胶合着焦虑,表情仿佛一头待战的猎狗。子巽咳了一声,皱眉道:“看来皇上不预备把蓝丹放出来了。”付纳道:“蓝小姐这样太危险了。”子巽回头看他一眼,隐隐笑道:“我以为你会说咱们要危险了。”付纳一楞,立刻说道:“蓝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子巽沉默看着他,付纳给他看得微微涨红了脸,解释道:“在下阅人无数,蓝小姐这样的女子重情重义,世上罕见,断不会为了私欲出卖二爷。”他看子巽依旧不语,又急急道:“二爷不要误会,在下是就事论事,绝没有非分之想。”子巽摆摆手:“你说得没错――一句也没错,我真后悔把她卷进来。”他说完便仰头靠在椅背上,付纳走上前道:“二爷,宫门深似海,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您真的预备让蓝小姐在宫中蹉跎了岁月?她一心一意想着你,你不能坐视不管啊。”他已近不惑之年,但素来与女子无缘。刚入城时穷困潦倒,蓝丹受子巽之托对他略做照料,他便感戴不尽。蓝丹风华绝代,又兼性情豁达,是喜是怒皆呈于脸上,无一般女子拘泥之态,使得付纳眼花缭乱,只把她当作天神歆慕。这世上他最服的男子是子巽,最敬的女子便是蓝丹,他自知高攀不上,故希望将蓝托付于子巽。哪知世事多变,人算不如天算,自蓝被接走后,他懊恼至今。
  子巽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我得见她一次;若她愿意,我便想办法助她离京。”付纳想了会道:“这样子风险太大,不如用信吧。”子巽烦躁地摇摇头:“信里说不清楚。”付纳便道:“二爷想如何安排,尽管吩咐在下。”
  刘福在西郊园林只当差二个月,因期间犯了一次小错,便叫人打发了回去。他正哀叹之际,却惊觉与他同来的一行人大都被赶回了宫中,内院中伺候的宫女也不是原先的那几个熟脸,他不由地苦叹:“没那个命伺候未来的娘娘喽。”正准备打包袱离去,突然记起还欠月华门守门的酒钱,便提着包袱走过去了。他还未靠进月华门,就有个公公拦道:“小兄弟哪里去啊?”他只当皇帝来了,便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答道:“小的是御缮房里的,今日交了这里的差正要回宫,来和当值的总管辞别一声。”那公公哦了一声,笑眯眯地答道:“今天德太妃做生日,有脸面的都去宫里讨赏了,只怕小哥你要白跑了。”刘福恍然大悟,心想怪到今日这里冷清清的,忙回道:“那小的不久留了,告辞。”那公公还笑道:“你若走快点,大约还有赏钱拿呢。”刘福心想果然如此,便忙不迭地走了。
  蓝丹一袭银红长裙,裙摆扫地,亭亭立在一对长颈连珠瓶旁,她一手摇着一本诗本子,嘴角含笑道:“你说我如今有杨妃金贵吗?”子巽微笑道:“差不多了。”她扔了本子坐回榻椅:“你可太冒险了。”子巽道:“你更危险。”她一双美目移向窗外。子巽在室内踱了两步,开口道:“我的意思是离开这里,你看如何?”蓝丹笑吟吟道:“去哪里?”他道:“离开京城。”她一顿,接着轻声问:“和你一起吗?”子巽微楞了楞,她轻轻一笑:“我哪也不去。”
  子巽皱眉:“那你想干什么?真的去做嫔做妃吗?”她斜眼笑道:“有什么不好?!”他一个大步走过来:“你疯了!”蓝丹看了他一会,淡淡道:“随你怎么说。”子巽平了平气,接着说:“我会尽快安排你离开。”她执拗道:“我不走。”他怒道:“你想干什么?生出兴趣来做人小老婆。”她直直对着他的眼睛:“那又怎么样?跟着你我连小老婆也没得做!”子巽气闷,他心中愧疚,过了一会轻声道:“是我对不起你――可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你知道皇宫的生活如何过吗?你懂得如何与皇帝相处吗?你受得了几个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吗?你以为进宫就是出嫁而皇帝就是丈夫吗?这一步跨出去你要付多大的代价――”蓝丹打断道:“我明白,不用你教训。”子巽接道:“那你还自告奋勇?”她道:“我没有――他对我很好。”
  子巽背着阳光站在窗口这里,把屋内的光线挡去了一半,只几丝绕过他射了进来,正好射在她盈盈泪光上。她幽幽道:“我活了这么大,他是对我最好的――好得连我自己也有些糊涂了。今日见了你,才发觉情终归是情,恩终究是恩,我对他就如你对我,同样勉强不来。”子巽听了默默无语,她又道:“我若离京,便再也见不到你;不如留在此处,到底还有个真心待我之人。”
  二人沉默半晌,子巽突然道:“胡闹!这样不行。”他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这次你得听我的,这里真的不能住了。”蓝丹道:“他没问蔡宝良的事。”他道:“我知道。”她抬头望他,眼里闪闪烁烁:“那你为何如此坚决?”他略微低了头:“你如此待我,我得保你周全。”她眼神渐渐暗淡,抽回手道:“不用――不用你费心。”他吸了口气:“蓝丹,我――”她突然站起身道:“别再说了――有什么意思,你走吧。”她背对着他,他站了好一会,终于走到门口,语气已恢复笃定:“我一安排好就派人来接你――不管你愿不愿意。”
  第26章
  子巽从蓝丹处回来后一直愁眉不展,付纳道:“蓝小姐那样性子的人,她若不愿意,咱们终是勉强不来的。”他也正是担忧这点,蓝丹性情刚烈,只怕她执拗起来会玉石俱焚。正踌躇之间,忽地有人递来一封密笺。子巽拆开一看,纸上却是“离宫,蓝字”。他不知她为何突然改变主意,略一犹豫,付纳却高兴起来:“蓝小姐能想通就好了。”
  第二日付纳就跑了刑部和户部,恰好刑部有一批犯人要流放到北部边陲。付纳命人将其中的女子都领了出来,他目光一扫,里面有一女子倒还年轻,他便问:“你叫什么?”那女子面容浮肿,模糊道:“钱秀女。”他皱皱眉,嫌那名字俗气,又对那些人都细细看了一遍,就指着原先那女子道:“你跟我出来吧。”
  刑部的赵方易站在门口笑道:“大人挑好了。”付纳道:“就她了,年纪轻,又生得壮,应该有力气。”赵方易喜道:“大人这边请。”付纳走至一张圆桌前,桌上放一本户籍本,他拿起一看:“陕西人?犯了什么事?”赵方易忙道:“没什么,因她家主子犯了事,连带着被关进来了。”付纳道:“家里人呢?”赵方易咳道:“这卖了做奴才狗腿的,谁还记得家人呢――付爷您放心,这事咱不是头一遭办了,买充军的奴才回去做粗活,各大府上都有过,皇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会;您能省钱,那些个犯事的能留在京,各得其所吗。只要不是死囚,没有人会来和你较真的。”因付纳拿的是韩子巽的手印,他就越发有恃无恐起来,又拨了另一批人来与他挑拣。付纳耐着性子又挑了一个,方笑道:“够了,我府上要成天牢了。”
  他回到韩府的时候,一个公公模样的人正从子巽书房走出来,还对他欠了欠身才告辞。他走进书房,子巽就问:“怎么样?”他回道:“找到一个,下个月发放去蒙古。”子巽道:“户籍簿呢?”他连忙递上去,子巽细细地看了一遍,一会道:“有家人吗?”付纳回道:“我都查过了,这个姓钱的女奴十岁就给家里卖了当丫头,从此再未和其亲眷有来往。”子巽点点头:“滴水不漏才好。”他想了一下,又道:“先就这样吧,你先去打发了她,越远越好。”付纳随即出去了。他素来心狠手辣,为保周全,便命人领着那女子去了郊外一间陋室,三五天后等她松了戒备,便秘密放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永绝后患。
  这边子巽便去信江宁,告之何再炳府内有位女眷近日会去江南长住,望其安排好户籍转移,并好生照料。他故意写得含糊,令读信人产生误解。何再炳只当其欲金屋藏娇,正巴不得去巴结,哪里还会声张。于是大约半个月内,一切安排妥当,只等合适时机接蓝丹出来。
  这日子巽进宫,边走边盘算近日有哪些皇亲过生日,亦或那位大臣家中有喜事白事可以借题发挥。正发愁着,却看见一行人抬着一顶明黄色的轿子正在疾步。他便叫住了路过的一个小太监问道:“皇上急急忙忙去哪?”那个小太监道:“大人来得正好,今早西郊园林来了人说――说那位主不见了,皇上一听,只叫人把传话的拖出去打死,接着就命备轿,谁也不敢说话。敏公公偷偷叫了人去回德太妃,只太妃还未到轿子却先到了,咱们正要议论着,只怕那里的人都保不住了。”子巽只听进了前面一句,他在原地来回走了两遍,对那太监道:“去我府上告诉曾大总管,让他去长安街找一位姓付的人,找着了便让他去西郊,明白了吗?”那小太监忙道是,转身走了。
  子巽其实不方便露面,不过事情蹊跷,他只顾着蓝丹安全与否,还是走了进去。容素正心烦意乱,看见他只道:“你怎么来了?”他道:“我进宫时看见你匆忙出来了,就问了个奴才事情首尾。”他点头:“你来了正好,这些奴才个个只说不知道;这平白无故的,一个人怎么会不见了?!你帮我一个个审!刑部里那些家伙也好些年没搬出来了,今天正好拿出来使使,也免得生锈。”子巽道:“越急便越乱,皇上少安毋躁。”他一眼扫过跪在地上的人,其中大半是他安排的,他只盯了几个眼生的。他便道:“把你们的名字都呈上来――何时入宫;伺候过些什么人;蓝小姐不见前都在干什么;何时最后一次见蓝小姐;进出园林的时间。一个个分散开写,若谁舞弊,立刻拖出去打死!”那些奴才忙散开去写个人的,子巽又对容素道:“园里的禁军一个都不能放,进出的公公、宫女也要备案。”容素立刻回头道:“去拿进出园林的本子来!”他坐立不安,眉头紧缩,半晌对子巽道:“你看会不会是她自己想走?”子巽面无表情道:“不会,皇上如此待她,她如何会走?”
  付纳在西郊从清晨等到黄昏,方看见子巽一个慢慢走出来。他一肚子疑问,立刻扑上去道:“二爷,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又没去接,她怎么不见了?这么大一座皇家园林,这么多人守着,她怎么会不见了!?”子巽拿出一张名单道:“这里都不是我们的人,你去查――一个个查,看看都是些什么人!竟然在我眼皮底下把人带走了。”付纳接了,子巽又道:“要快。”
  三日后付纳回来了,他回道:“这些奴才都是四面八方来的,没什么特别的;蓝小姐最后一次给你看见是在院子里的湖边,她吃了饭有去湖边散步的习惯,这天跟着的两个宫女都不是我们的人――本来有一个是的,却叫人换了。之后就没人见过她了。”子巽问:“换人的是谁?”他道:“皇宫里来的,让那宫女回去了,于是另替了人。”子巽又问:“回到哪里去?”他道:“宫里的一位娘娘让她回去梳头。”子巽沉默片刻,突然道:“西郊园林的守军是陈公的外甥。”付纳心中微觉明朗:“二爷,我去查查他们陈家。”子巽道:“等不及了,我现在就入宫。”他又冷笑一声:“你没听说陈贵妃近来病得很重吗?”
  他骑着马飞奔入宫,心里像有把火在烧似地难受,面上却镇定地同宫人寒暄。门口的公公为难道:“韩大人,奴才劝您先别进去,皇上刚才发了好大的脾气,连贵妃都打了,您别去撞这个节骨眼。”他道:“不妨,我去看看。”
  容素坐在阴暗处,鼻息间由于暴怒还抽搐着。子巽道:“皇上,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容素道:“我也不知道。”子巽一顿,旋即道:“连臣都查到了,皇上如何不知道?”容素烦恼道:“我问了她一天,她只在叫冤。”子巽接道:“皇上,这种事片刻耽误不得,您若想让蓝姑娘安全,非得从贵妃那里要人。”容素站起身来回踱步,摊开两手对他叫道:“你让我怎么办?她死死不肯松口,我能拿她怎么办?她是重臣遗孤,又不是囚犯可以拿来用刑。我无凭无据,拿什么去问她!”他倒身坐回龙椅,恨恨喘着气。子巽气闷,沉默不语,他考虑片刻,便道:“那臣告辞了。”正走到门口,敏公公却“嘭”一声推开门大叫:“找到了――皇上,找到了。”
  子巽这些天早散了天罗地网去找,这日下午刚好传来消息,付纳见他不在就自己先去了。容素的人也不慢,他与子巽赶到的时候付纳刚好回避了。二人沿着一条荒芜小径向前走去,因事先已叫人清了场,只有侍卫远远站着,这寂静就分外叫人悚然。敏公公扶住容素道:“皇上,慢着点。”容素什么也听不到,只觉耳朵旁翁翁地响,每一步迈出去都是虚的。这条小径很长,可终究得走完,走完了便是凄惨惨的真相。
  护城河的水一直都是清澈的,因在郊外,少了喧闹,河水咕咚咕咚流淌的声音就分外清晰。河边放着一只硕大的沉木箱子,边角上还滴着水,伫在这香草溪水间分外扎眼。容素在这一刻竟去了勇气,一步也不敢迈出。他正踯躅着,子巽却在他一旁像豹一样蹿出去了。
  箱子已被锹开了,子巽轻轻把蓝丹抱出来。他一旁就流着护城河,河水仿佛还在倒影着她昔日的一颦一笑。他恍惚着,抱着她浮肿的身子,卡在喉咙里声音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就一直跪在草丛里,抱着蓝丹的头不出声,好似怀凤死了第二次,这次却叫他亲眼看见了。
  容素终于回过神来,他跑过去接过蓝丹的时候狐疑地看了子巽一眼,又看到曾经的花容月貌如今却毫无生气地躺在自己怀里,不仅悲从中来,紧紧地搂着她啜泣起来。他是少年得志的,活到了如今还未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当年先帝的死固然叫他伤心,可是生老病死却是人之常情。他对蓝丹一往情深,就如人人少年时会生出灿烂的激情,只他的这次如此之短,好似流星划过天空,他还未看清楚就结束了。
  敏公公怕他伤心过度,在一旁苦劝了好久,终于他道:“回宫吧。”敏公公看他的意思是要把蓝丹带回去,忙急道:“皇上不先安葬了蓝姑娘?”容素道:“葬在这里吗?她当然得和我在一起!”敏公公唬慌了,别说蓝丹无名无份,皇帝抱着具尸体走进去已要引起轩然大波。他一把年纪跪在地上哭道:“我的主子,奴才知道您很伤心,可若是您要把蓝姑娘从天朝正门抱进去,您就不如在这里把我们这帮奴才都扎了吧!”容素铁青了脸,一脚踹开了他,阴惨惨地道:“你以为我想留着你们——你们全去死!”敏公公忙抱住他的脚,所有的人全跪下了,他刚想道:“韩大人,您帮忙劝劝。”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子巽的人影,他此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抱着容素的脚老泪丛横,苦思今日的事如何了解。
  子巽十来天在兰铃居闭门不出,若在平时早有人满京城地找,只这十来天容素也并为上朝,众人也都顾不上他。蓝丹还是没有葬进宫里,礼部在西郊找了块清雅之地,容素终于应允了入葬。德太妃并几位老臣劝了他几天几夜,太妃哭诉先帝对他的期许,老臣则以朝纲为重循循善诱,容素只好在半个月后复了朝,不过依旧无精打采,神思恍惚。
  容素复朝那天子巽也来了,只在朝堂上一句话也未说。下了朝后,敏公公便道:“韩大人在外面呢。”容素便道:“让他进来。”子巽进来时神色镇定,只略带些疲倦。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沉默良久,容素道:“咱们认识多久了?”子巽回道:“七年了。”容素默默道:“这么久了,我和你——还有子离,我们三个。我倒有点想他——他是最崇拜你的,你知道吗——其实我也一样。”子巽慢慢道:“皇上您严重了,臣不敢当。”容素站起身背对着他,口中叹道:“皇宫里没有手足之言,那时我还真羡慕子离——我是拿你当兄长一样尊敬的。”子巽回道:“我也是拿你当皇帝一样尊敬;只是为人尊者,必定孤单,这是改不了的事实。”容素冷冷道:“你尊敬我?”他从阶梯上疾步下来,忍着怒气道:“你哪里尊敬我?你背着我做了什么!?”子巽淡淡道:“做了该做的事。”
  容素一手扶在九龙爪扶手上,那九个龙头金光闪闪,雕刻得栩栩如生,他沉声道:“你和她认识!”子巽道:“是的。”他冷笑道:“你就是那个她落魄时的恩人!”子巽不语,过了一会道:“皇上,是你去找她的。”容素道:“我当然得去找她!我问你,白令璩是怎么死的?”子巽却冷道:“他该死——无论是怎么死的。”容素移开两步,指着他大声咆哮道:“你竟敢背着我玩这种花样!”子巽道:“他得为他做的事付出代价!我谁也没有伤害,天朝依旧繁华似锦,臣民依旧安居乐业。”容素怒道:“你伤了我——你利用了我。”
  两人对峙一会,子巽道:“是微臣冒犯了,皇上可以随意处置微臣。只还有一事,臣不知皇上会如何决定?”容素问:“什么?”子巽道:“蓝丹不能这样白白地赔掉性命!皇上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容素揪起他的领口道:“你还敢提她!不许你提她!”子巽道:“皇上这么在乎她,就要给她一个交代。”容素恨恨道:“不用你管!”子巽道:“皇上,只有你能给她一个交代——她死得多不值得。”容素叫道:“不用你来惋惜!也不用你提醒!她是我的——朕的!以后她所有的事你都不准插手,听到没有?这是旨意!”子巽看了他一会,缓缓道:“只要皇上能让死者瞑目,臣决不会插手。”
  子巽走后,容素还在大殿上走来走去不能平气。敏公公端了参茶上来也给他一手掀翻了,他心知容素最介怀的还是天威受损,便站一旁劝了几句。容素沉着脸不说话,敏公公道:“皇上,您何必为一个臣子生如此大的气,要知道这天下愿为天朝鞠躬尽瘁的人多着呢,又不是非得仰仗他!”容素冷笑道:“谁叫我如今非得靠着他呢——还是父皇的话对。”
  子巽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曾伯看他一脸疲倦就道:“二爷,梳洗了就睡吧,别再劳心了。”子巽边点头边往里面走,曾伯度其意是要去内院,便要叫人去通传。子巽拦道;“不用,你们也别跟着我。”说着就往院子西边去了。
  仰桐庐里的灯还亮着,因蓝丹的事,子巽已有一个多月未来了。他看络之正坐在灯下绣一面锦帕,神情专注,占美蹲在她脚下蹭她的软底鞋,恍惚间就似另一片天地。琉璃在一旁看见了他,笑道:“二爷来了。”络之方才抬头,烛光下泛着笑意:“稀客。“
  子巽走过去道:“在做什么呢?”他看络之正在学刺绣,一块好好的锦帕给她糟蹋得不成样子,便道:“你的手真巧。”络之白他一眼,子巽便抱起她坐在自己腿上,头却埋在她颈间磨蹭。她低头道:“这些天你很忙?”他点点头,喃喃说着:“蓝丹走了。”络之刚进府时听人议论过这个名字,便问:“走去哪里了?”子巽却不愿抬头,他抱她坐了良久,络之渐渐感觉颈间滚烫,略一低头,却是他在落泪。她心想这位蓝小姐必是对他十分重要,他才如此伤心,却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任由他抱着。子巽却哑着声音道:“去了一个好地方。”她问道:“什么好地方?我去过吗?”他抬头望着她,络之只怕说错了话,便又道:“我随口问问。”
  子巽微笑道:“你没去过,我也没有。”她恩了一声,子巽抱紧她又道:“我们都没有去过——要去也一同去。”她微觉异样,看着他问道:“蓝小姐怎么了?”子巽未回答,却看着桌上的一碗细米粥问道:“没吃晚饭?”她点点头,子巽摸摸那碗还是热的,就端起来道:“吃点再睡吧。”络之皱眉道:“不要了,我只想睡了。”他道:“肠胃会坏的,吃两口吧。”她推了碗道:“油腻腻的,看了我想吐。”子巽道:“哪里有油?”她蹙眉道:“反正我不吃。”子巽就道:“你想吃什么,明天我让厨房去做。”她道:“想不出来,最近吃得少。人也累得很。”子巽看了她一会,道:“明天传个太医来给你瞧瞧。”她打了个哈欠:“随你吧。”子巽把她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含笑道:“让太医好好给你查查,看你为何老是犯懒。”
  第27章
  却说子离到了西南后心境慢慢开朗。他本性豪放,正投合了西南的淳朴民风,异域风情。平日里除了练兵,就是到草原赛马,或是去那里的兵民家小住,渐渐与那处生活投契。那一日容素去了一封信,告诉他白公已死,他呆呆出了回神,未有欢喜之情,却勾起了那份心痛。初到此地时的朝思暮想又连绵而来,他连忙跑到马房里牵了匹快马飞奔出去,等到回来时已大汗淋漓。他摊开纸,于白公之死只写了“知晓”二字。
  因西南气候与京城迥异,一到节气转变之际,子离的脖子上便生出许多红疹。桂平知县就给他带来个老中医,与他配了许多清凉药膏涂抹,和着几味药下肚,一来二去的红疹倒褪了不少。谁知那老中医是个健谈的,见识又广,给子离看病时常常是天南地北地滔滔不绝,一月下来二人便相熟起来。无聊时子离就跑去他那里闲坐,一日发现他有收藏兵器的嗜好,就越发得了趣味,那老中医便与他细数每件兵器的来历,说得天花乱坠,子离虽不相信,但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在桂平县的职务只是辅佐督军,但连云省提督都对他十分殷勤,一应日常起居派人经心照料。那中医虽与他相投,倒也不敢十分怠慢,每次子离前来他都叫人打扫屋子,摒退外人,几次下来子离倒觉麻烦,后来去时就不命人通传。这一日中午他闲来无事,便信步在大街上乱晃,迎面走来一年轻女子,一身青衣,腰间佩着许多玲珑饰品,搭配着轻盈步伐叮当作响。她额上亦系一根葱绿的头巾,上面绣着五彩图案文样,凑近一看却是两只形容逼真的龙犬。子离笑着叫道:“山楂子!”那青衣女子也看见了他,马上眯眼笑道:“离哥哥。”
  子离同她父亲闲聊时常会打趣她两句,语带亲切,她自然对子离也心生好感。她是瑶族女子,行为间无汉族女子的矜持,喜欢谁便对谁热络。子离看她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就笑道:“我正要找你阿爹去呢。”山楂子道:“阿爹出门去了,东城萧大娘的小儿子出痘了。”子离自语道:“来的不巧。”又问:“你去哪里?”山楂子笑道:“采药。”子离看她手上挎个硕大的竹篮,一只金线刺绣的湛蓝小扁袋松松垂在胯上,就笑道:“好丫头,这么小就懂得当家了。”山楂子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和阿爹说出来采药材,就能在外面玩一天了。”子离笑嗔道:“小心叫人贩子拐走了。”山楂子就拉着他道:“陪我去玩吧。”子离正色道:“我有正经事做,你别胡闹!”山楂子小嘴一撅:“你能做什么?不是去和马说话,就跑来和我爹说话!”
  子离禁不住她纠缠,便由她带着往城郊而去。时值初秋,野菊花正开得烂漫,他们一路过去便是一派金黄璀璨。子离顺着一片片麦子望去,棵棵迎风翘立,一直连到了天际,他不觉笑道:“这里比京城好。”山楂子接道:“这是当然,这里是最美的。”她说着便自顾自地向前跑去,一会便嵌入这层层金麦不见了。
  子离走在后面,凝视着北方的天空。他坐在麦堆上等了好一会都不见山楂子回来,就站起来去找她,却不想看见她正弯着腰在找东西。他就问:“什么东西丢了?”她不答,他看她一脸紧张,就笑道:“找什么宝贝呢?”山楂子勉强道:“刚才走得快,一双鞋从包里落出来了。”子离便帮忙找起来,一会道:“罢了,再买一双吧,这漫山遍野地哪里寻去?”山楂子道:“你回去吧,我自己找。”子离不好丢下她,又看她一脸认真,也就埋头也找起来。山楂子倒过意不去,便笑道:“算了,我也不要它了,我们回去吧。”
  子离一回到住处便有人上来报:“郝将军找了你很久了,请你过府呢。”他听了就转身出来。一进将军府,郝呈平就对他笑道:“你可比我还忙呢,老是抓不着人影儿。”子离笑问:“什么事?”郝呈平道:“麻烦事。”
  原来军中查出有人克扣军饷,中饱私囊,这原本按着军规是极容易处罚的,可当事人是薛冠表亲,碍着其面子一直不好解决。郝呈平与薛共事多年,此刻更是拉不下脸来。因子离为人耿直,又是圣上亲点过来的,郝呈平便想让他来处置,这样既不徇私又服众。子离听了他陈述,便笑道:“扯上那些不相干的人干吗?若是姓薛不点头,他们会有那么大胆子!”郝呈平笑道:“偏来了个说白话的。”子离冷笑道:“你若真让我处置那也容易,我不管谁是谁的亲戚,一律拉出来示众,到时候揪出谁来我不负责,倒可叫我们天朝的军队看看,咱们自个养了多少个贪得无厌的。”郝呈平摇手道:“薛冠那么个大老粗,一定不管这事。”子离道:“那也是他姑息出来的。”
  隔日子离便将此案接手过来,又不到半月,军中各事项已叫他整顿一新。凡是徇私舞弊的不是降职便是罚俸,更有直接赶走的;军规军纪修订了不少,延长晨练时间,提早就寝时辰,种种琐事也难备述。他忙了几个月,一时间西南军容焕发,连郝呈平都连连点头,笑道:“你再不手下留情,连我就叫你革新了去了。”
  一日晚间,他难得空闲,就拿了家信来读。他很久没翻家信,正想着母亲会惦念,就急急看信。看到最后还附有一个小信封,他打开一看,却是芳儿稚嫩的笔迹。他不觉莞尔,芳儿是第一次给他去信,他一边看一边就想到她一定伏在案上写了好久。心中正渐渐泛起想念,突然一行字映入眼帘,写的是:“二叔告诉我家里会多个弟弟,我很欢喜,可娘和奶奶都不理我——”子离看了两遍,接着再往下读,再读几行信就结束了,可他老觉得看不懂似的,一只手就一直拿着信,坐着那里出神。
  山楂子轻轻推开门,露出圆圆的脑袋,含笑叫道:“离哥哥。”子离忙一把收起信,对她道:“你怎么来了?”马上一个老仆走进来道:“邬姑娘在门口等了好一会,我干脆让她进来了。”子离点点头,那老仆便出去了。山楂子道:“你做什么送这么多鞋来我家?”他笑道:“那日你不丢了一双吗?我又不知道你穿什么尺码。”她哧一声笑出声,接着道:“那些不能穿的如何办?还有那些男人的鞋呢?我阿爹可穿不完。”子离皱眉道:“那些人怎么办事的?”山楂子笑道:“他们也是想讨韩佐领的欢喜——如今倒为难了我们,扔了倒可惜,不扔却是往哪搁呢?”他道:“扔了完事——要不拿去送人。”她微一怔,接着道:“送给谁呢?”他笑道:“送还我吧。”山楂子顿时红了脸,她盯着他瞧了一会,慢慢问道:“你真的要?”他好笑道:“如何不要?即便不用我的钱,也是我的人情。我拿回来也不过逾吧。”她绯红的脸色转淡了些,两颊淡淡的红晕却更显娇媚,她想了一会道:“礼尚往来,我在鞋上绣些花样再给你吧。”子离原是说笑的,不想她认真了起来,就道:“好啊。”接着又补道:“绣得好看些——太丑的我不要。”她连忙问:“你喜欢什么颜色花样的?”他忍着笑道:“你会些什么?我可记不得名儿。”她真的走到案上画了几个给他瞧,他呆了呆,接着道:“罢了,我逗你玩的。”她正色道:“谁和你玩呢!看看吧。”子离脱口而出:“等你绣好,我头发大约也白了。”她奇道:“怎么会!我手上的活干得很快的。”他自己也楞了一下,随即站起来道:“别在这里胡闹了,你阿爹一定在找你。”
  络之有了身孕后就脾气急躁,常常是一些小事不顺心就大哭大闹起来。她对其他人不大理会,一发作便是对着琉璃,后来琉璃受不了,见了她就远远躲开。她白天无人解闷,一到晚上便寻着子巽,谁知子巽刻薄起人来比她犹甚,于是到最后都是她一人坐在床上赌气。
  这日她睡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后对子巽道:“你翻书轻点,我睡不着。”子巽抬头道:“那我出去看。”她道:“那过会儿还不得进来!你一进来我又得醒了。”他低头继续看他的。过了一会络之又道:“最近你在宫里待的时间少了,我看你闲得很。”他又抬头笑道:“不好吗?可以陪陪你。”她冷道:“大白天的不见人影,三更半夜你倒坐在这里!”他看着她道:“我怕我待久了,你就烦我了。”她背过身子去,过了一会又转过来道:“你睡不睡啊?我要吹灯了。”他道:“过一会。”她就起来几步走到桃木案前,一下子吹掉了蜡烛,又踩着便鞋走回去躺下。,没过一会,蜡烛又点上了,她便坐起来叫道:“韩子巽!”子巽捧着蜡烛台道:“我外面去。”她执拗道:“不行!”
  他拿着一打折子走过来,躺到床上道:“那我在这里看了。”她气道:“你怎么就不讲理?”子巽笑起来:“现在亥时还未到,大约芳儿还没睡呢;你又睡了一下午,现在如何睡得着——到底是谁不讲理?”她不语,过了一会翻着他的折子又道:“你都看了两遍了,有什么好看的?”他不经意地说:“多看看,省得有纰漏。”她冷笑道:“你会出纰漏?”子巽却道:“当然会,最近就出了回。”她随口道:“你和那个皇帝不是好得跟兄弟似的?就是你们家造反了他也不会怪你!”子巽笑起来:“从古到今就没有如此的皇帝。”他眯起眼睛沉思了会,一会扳过她身子道:“上回我们去过的江宁,你喜欢那里吗?”她已有睡意,喃喃地恩了一声。他含笑道:“我想着再过几年,就把合家大小搬过去。”络之睁开眼,失声道:“为什么?”他看着她道:“你不想去?”她不知他何意,子巽又道:“京城有什么好呢?做什么都叫人束缚着。人多的地方,烦恼便多,你和我比,我和你挣——淌了这些年的混水,我想离开了。”这是他第二次同她说这样的话了,她些许诧异地瞪着他,子巽会意,微笑道:“是的,你真的要好好估量我。”
  络之抽回给他握住的手,子巽看了她会儿,就低头伏到她脖子处磨蹭。络之想别过头,他却抚上她的脸道:“你从来不肯好好看我。”她道:“我不看着你吗。”他拉着她的手到胸口处:“是看这里。”络之心里一颤,狼狈道:“胡说什么呀。”他顺着她的脖子越吻越下面,喘着气道:“不过没关系,我们有一辈子。”他的手停在她腹上,又笑道:“还有他们呢。”她听了却一阵心慌,目光散落,落到扔在床沿的折子上,就没由来地说道:“你不看它们了?”子巽回头一瞧,好笑道:“现在你倒叫我看这个了。”
  五月里络之生了个女儿,她原本以为子巽喜欢儿子的,可看他天天抱着茵茵取乐,心想他可能已有了个儿子,所以多个女儿他也欢喜。韩母只遣人来问了一声,并未亲自来瞧过。子巽问过她给孩子取什么名,韩母只淡淡道:“这事我做不了主。”于是子巽便问络之,她道:“你取吧。”彼时芳儿在一旁,子巽就道:“芳草茵茵——叫茵茵好吗?”络之还未说话,芳儿就叫道:“挺好听的。”络之就一笑,刚好孙嫂子抱着孩子进来,子巽就接过去逗起她来。孙嫂子道:“夫人给孩子取好名了?”络之点点头,孙嫂子笑道:“夫人读书识字,取的名一定是有福泽的;不像咱们粗人,什么顺口就喊什么。”琉璃一旁笑道:“招旺招旺,真是顺口。”络之看她一眼,子巽就问:“招旺是谁?”孙嫂子笑道:“是我那小子。”子巽心情正好,就道:“我不太记得,你带他上来我看看。”
  孙嫂忙给招旺换了衣裤理了头发,方带了他来见子巽。子巽看他一双眼睛生得倒也漂亮,只是眼神不太坦荡,小小年纪就给人委琐之感。招旺怯怯看着子巽,他一身华服,玛瑙玉石,闪得他只往他母亲身后躲。子巽道:“名字是不好,改了吧。”络之就说:“不如各取一半,叫召阳。”子巽含笑看着她:“你最会讨巧。”这时茵茵大哭起来,他的心思就转到女儿身上去了。络之就对孙嫂道:“你带召阳下去吧,等二爷走了以后再来抱小姐。”孙嫂应了一声,琉璃带着召阳出去,笑道:“我怎么觉得还是招旺好听。”
  第28章
  茵茵四岁的时候已给子巽惯得又野又坏,她生得不像她母亲,只眉眼间的神情有一些相似,额头和嘴却像极了她父亲,生起气来就会绷紧了下巴,和子巽固执的样子一模一样。
  韩府众人都知道这位二小姐开罪不起,服侍起来都小心翼翼,即便如此,从她那里吃的苦头还是不少。她无大智大慧,却专会使一些小聪明。丫头里谁和谁斗过嘴,小厮中谁和谁借过银子,她都一清二楚;偏偏让她学自己的名字却半天也教不会。那些街市巷井里的小玩艺儿她拿来就会玩,并且乐此不疲;正经的闺秀手艺她却嗤之以鼻。苏杭进贡的丝绸穿在她身上,她马上知道哪件掺了杂料;一桌鱼虾,她吃一口就知道哪些是活的哪些是死了才煮的。她心情好的时候便和你撒娇;若是有事不顺心了,或是叫她母亲给教训了,她便开始寻底下人的晦气。她最喜欢欺负召阳,在他的鞋里放蟑螂,弄断他新买的钓鱼杆,在他的扎发带抹上糨糊水。后来孙嫂拉着召阳来告状,她就躲在子巽后面和络之顶嘴。
  这些年来络之的性情温柔许多。她很少生气,却也很少有很高兴的时候。她常常一人坐在门廊下,凝视着夕阳慢慢淡去,眼神微带忧郁,于是琉璃便走过去同她说话解闷,她高兴时便说两句,不然就一直沉默地坐着。子巽这两年来却是不来仰桐庐了,二人倒没为什么争执过,只他渐渐不来了,偶尔几次也是为了茵茵。琉璃曾经问络之:“二爷怎么了?我看他倒像不愿见着你似的。”络之便抚着占美的脑袋道:“我怎么知道?”
  这年元宵,茵茵在前面吃了饭回到仰桐庐,络之便给她洗脸换衣服。谁知茵茵突然问道:“为什么奶奶不喜欢我?”络之楞了楞,便道:“你奶奶是不喜欢我。”茵茵蹙着两道细眉道:“为什么?”琉璃一旁道:“那得去问你奶奶。”茵茵撅嘴道:“那么奶奶该很喜欢文姨娘咯,她那么疼大哥哥。”络之随口道是。茵茵不屑道:“文姨娘有什么好的?我就不喜欢她!老在爹面前装模做样!爹一个转身她就想欺负我了。”琉璃笑道:“小祖宗,谁敢欺负你!”络之叮嘱道:“这些话你可不许对别人说。”茵茵笑道:“我说了——我什么都告诉爹的。”她每日都缠着子巽,常常腻在他书房里不肯走,把这日家里琐琐碎碎的小事一件一件报告给他听,说累了就在他怀里睡去。她又对络之笑道:“娘你放心,我说你的都是好话。”琉璃笑问道:“那你说谁的坏话了?”茵茵不以为然道:“我只告诉爹的——怎么能说给你们听。”
  第二日她就起了个大早,由嬷嬷带着到前屋给长辈请安。文抒一见她就笑道:“今日二姑娘不睡懒觉了。”子巽一把抱过她笑道:“昨晚不是说好和我说话的吗?怎么去陪你娘了?”茵茵娇声道:“这么多人等着和你说话,我就去娘那里了。”子巽道:“和你娘说什么呢?”她难得起得早,此刻便犯困,眼皮子耷拉着靠在子巽怀里,也没听他说什么。子巽就抱着她,一边含笑问她几句,茵茵渐渐有了精神,他问一句她答一句,却说得文不对题。文抒在一旁看了,就对韩幕道:“把你昨天写的字拿来给你爹瞧瞧,让他评评好不好。”韩幕却道:“昨晚我交给师傅了。”文抒便不说话。韩母却听见了,笑问:“是不是幕儿的功课又长进了?”文抒笑道:“哪里,我正觉得教他的师傅不好,想换一个呢。”韩母道:“我看幕儿很好,他才多大,不能逼得太紧。”文抒道:“我哪有逼他?他爹这个年纪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只怕幕儿还不及他一半呢。”
  这时早饭备好了,大家就聚到偏厅,茵茵一直都是跟着子巽坐的,这会却叫道:“我要坐在奶奶旁边。”子巽便问:“跟爹坐不好吗?”茵茵撅嘴道:“为什么每次都是大哥哥坐在奶奶旁边?我也要坐在那里!”文抒隐隐含笑,韩母有些尴尬,幕儿却站起来道:“妹妹坐到这儿来吧。”文抒气闷,对着幕儿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快坐下,这尊卑顺序哪有随便排的?”茵茵不懂她说什么,只看着她道:“我偏要坐那里!”子巽哄她道:“你让大哥哥坐着岂不好?你看看芳姐姐也随她娘坐呢。”茵茵白眼道:“那我娘又不在这儿。”芳儿笑起来:“罢了,什么大事,妹妹爱坐哪坐哪吧。”子巽看着母亲,韩母还未说话,茵茵早就跑过去爬上椅子,甜甜地叫了声:“奶奶,我给你盛粥。”
  韩母有些无措,子巽却哭笑不得。茵茵在韩母身旁坐了会,大约觉得不及坐在子巽腿上吃饭舒服,又坐回去了。她自己不坐,却也不许别人坐,于是韩母一旁的位子便空着。心满意足之后,她就轮流在自己和子巽碗里夹菜吃,同时还不忘把菜夹给韩母。
  饭后子巽就上朝去了,下午不到申时却回来了,他这些年慢慢减少公务,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一进门便是一阵嬉笑声,子巽看有许多女眷在里面,便想回避。韩母叫道:“是子巽回来了?”他方走进去,原来都是韩母本家的一些亲戚,他一一含笑问好。席间一妇人打量着子巽,笑道:“大夫人真是有福气,二爷居着要职,又一表人才。以前没入京时听人夸赞我还不信,如今亲眼瞧了才信服。”韩母笑道:“我这三个儿子里,是老二生得最好——只这心也最坏。”众人都笑道:“胡说,我看二爷很孝敬。”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刚才那妇人又笑道:“大夫人是有福的,只我看这府里却冷清了些。”韩母亦有此感,叹道:“偏偏老三还在边疆。”那妇人道:“即便三爷回来,也只多一人。若真要一个家热闹些,子孙的哭闹声是少不了的。”子巽只有一子一女,韩子坎留的也是女儿,子离几年前回了郝家婚事,此后赴西南,娶妻之事便耽搁至今。韩母闲时也为子嗣之事忧心,那妇人的话正触了她的心事。妇人又笑道:“我在夫家有个外甥女,模样品行都过得去,只还未说人家;二爷是天朝重臣,却只纳一房妾氏,这说出去都未有人信。我今儿说个媒,也想给你们府添个人热闹些。”
  子巽不以为意。这些年来过府提亲的人一向车载斗量,先时子离还在,众人都冲了他去。子离走后,那些人都赶着给他纳妾了。韩母却略微动心,她见子巽对文抒淡淡的,先前还以为他想着络之,可这两年她冷眼看着,却像是那份喜欢慢慢淡了,于是盘算着再给他寻门好亲事。她便问起人家女儿的生辰并样貌,那妇人见韩母有意,忙细细地与她说了一回,边说边夸赞。韩母十分高兴,想问问子巽,却见子巽早出去了。
  茵茵正伸长了腿坐在桌子上,看着芳儿翻着一桌子绸缎,芳儿笑道:“不愧是苏州来的,都是上选。”茵茵道:“红的那些都是我的。”芳儿已然长大,性情柔和,哪里会和她计较,就微微笑道:“你的就你的,你这个小霸王。”子巽正好走进来,茵茵见了就撒娇道:“爹今日晚了。”他笑道:“爹在前头和人说话呢。”茵茵拿着绸缎问:“就是送这个来的人?”子巽点点头,一会道:“干吗拽着这些布不放?家里没有吗?”茵茵道:“这个好。”他低头一看,就拿了匹鹅黄碎花道:“这个颜色好看。”茵茵却不理:“我只喜欢红的。”子巽道:“那就拿去给你娘吧,你娘穿黄的很好看,上回过年放烟花的时候她就穿过一件,记得吗?”茵茵歪头一想,就笑眯眯道:“对啊,拿去给娘。”她又转头对芳儿吐吐舌头:“黄的也是我的。”
  子巽又抱着茵茵说笑了一回,就点她的小鼻子道:“想不想家里多个人?”她抬头问是谁,子巽道:“多一个姨娘。”她皱眉道:“像文姨娘那样的吗?”子巽点头道:“是啊。”茵茵一扭身道:“不要。”子巽含笑道:“为什么不要?新姨娘一来,你就会多几个弟弟妹妹了。”茵茵大惊,子巽又道:“奶奶一直想要个弟弟,若新姨娘再生个弟弟,奶奶会有多欢喜。”茵茵想了一下,问他:“爹也想要新弟弟吗?”子巽不答,茵茵连忙抱住他道:“爹有个新弟弟就不喜欢我了?”子巽不料她反应如此强烈,连忙哄她道:“怎么会——只是了弟弟,爹就会分点心了。”茵茵叫道:“不行——爹是我一个人的,只能喜欢我。”子巽无奈道:“那可怎么办?奶奶正在前厅和人商量新姨娘过门的事呢。”茵茵一听,连忙从子巽腿上爬下来,气势汹汹地往前厅去了。子巽在后面含笑看着她,对一旁的两妇人道:“跟着小姐,那些人一走就把她带回来——别让老夫人骂她。”
  子巽的婚事让茵茵搞砸后,韩母见到他父女俩就气道:“你再这么惯着她,早晚我们家要出个蛮女!”不过她也未生气多久,二月里她收到一封信,却是子离的任期已到,可以回京了。她连忙去信让他速速回家,子离却又来了封信,却是向她请罪,为的是自己擅做主张,已与一瑶族女子成亲,因其有了身孕,想等孩子生下后再回来。她顿时欢喜得不可自已,忙派了车队去接回来。子巽道:“让弟妹把孩子先生下岂不好,这一路颠簸,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韩母却道:“他住的地方荒郊野外的,他二人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我可不愿自己的孙子让那些蛮子接生;再说接回来才好调养,家里什么都有,连产婆都可随时预备的,一应俱全岂不好?”子巽扭不过她,只好亲自检查了车队,调整了路线,对着曾伯叮咛了好久才让他们去了。
  车队去了一个月,韩母早盼得脖子都长了。三月里子离的车队终于开到了京城,一行浩浩荡荡入了城门。子巽早在城门口等着,他看见子离翻身下马,迈着稳健的步子朝他走来,少时的卤莽已然不见,就微笑道:“真的长大了。”子离已过了哈哈大笑的年纪,如今的笑容却是从容自信的,他对着子巽道:“我回来了,哥。”
  韩母一见了子离就搂着放声大哭起来,一边摸着他的脸一边呜咽道:“终于盼回来了。”子离劝了她好一会,她才止住哭声。子离便带了山楂子上来给她磕头进茶,韩母忙拉起她含笑道:“这茶我喝了,磕头就不必了。”又忙教人扶了去坐。山楂子红了脸,道:“还是先给大家问安吧。”韩母笑道:“对对,我是高兴地糊涂了。”便指了众人与她认识。山楂子取出包裹,韩母指一个她便送一双鞋。文抒笑道:“妹妹的手真巧,这花样真精致。”子离道:“这是他们瑶族的风俗,规矩是要送夫家每人一双鞋的,上面的花样还有讲究,她知道要回来,熬着夜绣了好久呢。”韩母看到自己的那双上绣着葱绿的青松,便笑问:“这有什么讲究?”山楂子笑道:“青松便是老如松柏,这是送给公婆的。”她说到此处脸一红,又对文抒道:“姐姐们的是各式鲜花,意思是貌美如花。”她绣与姚氏一支杏花,文抒的却是一支芙蓉,她手上还握着一双鞋,便笑道:“我多绣了一双。”子巽含笑道:“没有,络之她没来,等明天你再给她。”他看那双鞋上绣的是水仙,就笑道:“她一定很喜欢。”
  山楂子回头对子离一笑,子离走过来对她道:“累了吧,坐下再说吧。”芳儿早跑来和子离说话,幕儿也站在一旁听他问话。子离看见子巽身旁还站了个小姑娘,就含笑问:“这是茵茵吧?”说着就过去抱起她。茵茵看了他会,就叫道:“三叔叔身上臭臭的,可以去洗澡了。”韩母立刻喝道:“茵茵,不许你对三叔叔乱说话。”又看着子巽道:“你就不能教教她!?”子离却呵呵笑道:“不妨,等三叔叔洗干净了,一定好好抱抱你。”茵茵又看着山楂子笑道:“三婶怎么不给我也做双鞋?”山楂子忙道:“今晚我就做。”茵茵道:“我还没想好要什么花样,等问过了爹以后再告诉你吧。”子巽拉开茵茵道:“你成天赤着脚跑来跑去,要鞋做什么?三婶要好好休息,你可不许去烦她。”茵茵这才作罢,又对山楂子俏俏一笑,子巽知道她心里喜欢山楂子才会生事,就抱着她坐到一边去了。
  子离看见他们父女之间言语亲昵,茵茵更是对子巽的话言听计从,就看向山楂子道:“我陪你回房吧——早想让你看看我的家。”韩母也道:“你们奔波了一个月,快去休息吧。屋子都腾出来打扫干净了,你们看看缺什么,我明儿再叫人去买。”她原本对山楂子还有疑虑,因她是异族女子,家里又无爵无官,她只顾着子离委屈;如今看她甜美可爱,倒也心中欢喜。她感觉子离纳妾的可能不大,便索性按正室的礼节对待,山楂子原不是作态之人,更不会对下人拿大,几天下来就和韩府之人相处和睦。
  子离到京的第二日便去面圣,路上子巽对他道:“你在西南做得很好,我看皇上可能会让你接管禁军。”子离道:“禁军和边疆的军队很不一样呢,若真是这样的话我还有许多地方要请教人。”子巽笑道:“你心里已有了主张那就好。以后朝廷上的许多事你都要请教别人,可请教是一回事,自己心里也要有主意。”子离笑道:“我才回来,你就教训我了。”一会又道:“我不用请教别人,光有你就够了。”子巽道:“我又不能陪你一辈子。以后不止朝廷,家里的事你也要多担待。”子离笑道:“怎么都是我?你去哪里?怎么说得交代后事一样?”子巽笑道:“这话要给娘听见了,她一定捶死你。”二人又走了一会,子离终于启齿道:“络之——她还好吧?”子巽道:“你可以去看看她。”子离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问问——我想娘她——”子巽接道:“她在这个家里难处,这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去带她离开。”子离一惊,看着他。子巽微笑道:“希望她会愿意。”
  第29章
  山楂子进府三日后,想起一直未曾拜见子巽之妻,连在晨昏定省时也都未遇见过。她微觉奇怪,就问身边的丫头:“怎么不见你们府上二少奶奶?”那丫头笑道:“那位主不太出来见人。”山楂子心里疑惑,到了晚间就问子离,谁知子离却反问:“你要见她做什么?”她笑道:“我嫁了你,自然这里的都是我的家人了。你的嫂子便是我的姐姐,我不该见见吗?”子离放下手中的小弯刀,站起来道:“见就见,搬出这些名分来做什么!”她想了想,又问他:“要送点什么吗?终究是第一次见,我不熟你们这边的规矩,别叫人觉得失礼。”子离随口道:“那就送点什么。”她又问:“你嫂子喜欢什么?”子离抬头阿了一声,然后低头道:“不知道。”山楂子搂着他脖子笑道:“你这个大老粗。”他也笑道:“你如今才知道——可惜不能反悔了。”
  第二日她就备了厚厚一份礼,大多是西南的土产,并几个金线绣制的荷包香袋,命人拿了往仰桐庐这边来。刚进院门,就听见一阵狗叫声。她寻声望去,却是一条硕大的黄狗,一对肉耳耷拉在脖子两旁,正瞪着眼睛对她直叫。她退却两步,身后的丫头忙扶着她,一边向屋里唤道:“琉璃!琉璃!”一会便走出一女子,鹅蛋脸面,神情亲切,对着她并身后的两个丫头问:“是谁?”一个丫头道:“栓好你的狗,三少奶来了。”琉璃楞了楞,眼神极快扫过山楂子,接着就微笑道:“原来是三少夫人,快里面请。”说着便打起帘子,山楂子笑道:“打扰,我初来乍道,来给姐姐问个安。”琉璃便对里面屋子叫道:“姑娘,三夫人来看您了。”
  山楂子便走进去,屋子很小,陈设简单,与她和子离的新房大相径庭。她看见朝南的纱窗都糊成绿色,光线一打进来,映得整间屋子幽绿幽绿的。房间尽头摆着一张梨花木长案,一头堆着几本书,另一头却是一只白玉杯并一包散开的葵瓜子。长案后坐了一女子,削尖脸面,只用一根玉簪松松地挽了个髻,其余的碎发便垂在纱衣上。山楂子笑了笑,那女子便盈盈起身,她坐着时便拿眼睛打量着她,站起后也未有相迎的样子。山楂子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就道:“早就想来拜访姐姐,只一直未得时间,今儿冒昧前来,不打扰姐姐吧?”那女子轻轻一笑:“听说三爷带回来位夫人,我也盼着一见。”山楂子便命人将礼放下,络之看了一眼,又笑道:“三夫人好大方。”
  二人又静默半晌,山楂子生性敦厚,只觉十分难挨,过了好一会络之才道:“坐下说话吧。”她便在一只绣墩椅子上坐了,一会琉璃便端了茶进来,等到茶香满室,络之便微笑问她:“三夫人本姓什么?家里袭什么爵?”她一时没听懂,半晌才笑道:“阿爹只是个江湖郎中,平日里温饱还成问题,那里去做什么官呢!”她一说完便觉不妥,想到像子离那样的侯门将相之后娶的必是豪门千金,如今却莽撞出口,不是自己给自己丢脸吗。她不觉脸一红,本来就觉络之不好相处,只怕她会开口取笑。她眼底瞟她一眼,看见她并未在意此事,却问道:“那你与子离如何认识的?”山楂子笑道:“三爷有一年出红疹,常来我家取药。来来往往地就熟了。”络之便不说话。
  山楂子不便久留,便搭讪着要告辞。络之看着她,突然道:“听说三夫人也快做母亲了?”她满脸幸福,含羞笑道:“还早呢,大夫说要到九月。”络之道:“子离一定很高兴。”她笑着摇头道:“他起初是兴奋得很,奔来跑去忙着伺候我;三五天下来就嫌烦了,还唠叨怎么生个孩子这么麻烦。”络之也微微一笑:“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一定比谁都在意。”山楂子道:“其实我也不管他怎么说,既做了夫妻,难免有磕碰斗嘴的时候,若真要一件件去计较,一辈子那样长,岂不磨死了两个人?”络之听了,便朝她看了一眼,接着就转头对着窗外的梧桐。山楂子又坐了片刻,便起身笑道:“真的该走了,只怕娘会找我呢。”络之这才回头看她,神情有些落寞,语气却和气了点:“妹妹好走。”
  她一走出仰桐庐便舒出一口气。到了晚间子离回来,她便对他笑道:“你二嫂子生得跟天仙似的,就是冷冷的不好处。”子离翻身向里,喃喃道:“我今日累了一天,你别再唠叨了。”
  五月里茵茵过生日,子巽原本想带着她和络之去长安街的戏园子听戏,谁知茵茵却道:“我要在家里,和奶奶哥哥在一起!”于是他便在家中摆了酒席。因子离已然回家,韩母对络之少了几分介怀,再加之茵茵一听到自己的娘不来就大哭大闹,于是这次酒席韩府诸人都到席。韩母命人搬了长桌,点了几对深红灯笼,照得正屋里亮幌幌的,子巽便对茵茵笑道:“好不好看?”
  除了山楂子和茵茵,这一席人人拘谨。子巽原本话就不多,偶尔几句也是对着女儿说;韩母对山楂子十分关切,山楂子又是开朗之人,她问一句,她便答十句,再加上文抒芳儿穿插打趣,席间还不至于冷场;子离回来后是第一次见到络之,他只看了她一眼,余下的时间就闷闷吃饭;络之却拿眼角余光细细看他,心想他看起来比几年前历练很多,只是不及从前爱说话,右眼下方还多了块淡淡疤痕,也不知他在西南干了些什么。她全神贯注,子巽的目光越过茵茵一遍一遍看向她,她都浑然未觉,直到茵茵叫道:“我要吃那里的虾。”他二人方才对望一眼,络之道:“我来夹吧。”
  那些凤尾虾都盛在一副莲蓬状的银模子里,她一下子没够着,倒碰了那银器摇晃了两下。文抒便笑道:“姐姐小心些,这一套银器可有些来历,一共三十四件,花样大小各异,每件只有一样,若摔少一个角,这全天下可没处去找件一模一样的。”络之正要说话,子离却捧了那银盘道:“给你。”她正要去接,子巽却在一旁伸手拿了,一边对她笑道:“这模子好看是好看,就是娇贵得很;倒是你那里的那套蟠虬玉器一样,一样中看不中用。”她微微一笑,正想拿起面前的杯子,子巽又握着她的手柔声道:“空着肚子先别喝这么多。”她放下杯子,望他一眼,子巽却对茵茵笑道:“你娘还没有你乖呢!”茵茵含着口菊花糕仰头道:“全家里我最乖。”
  山楂子笑了起来,韩母嗔道:“她倒真不害臊。”子离便对山楂子笑道:“不知咱们的有没有茵茵乖?”她娇嗔道:“看你就知道了。”他靠近她亲昵说道:“像我才好呢!我小时候有多招人疼,你去问问娘就知道了。”韩母便道:“面壁罚跪都有你,读书写字时你就不见了。”山楂子就摇着筷子笑道:“好啊,我可知道你的糗事了。”子离不高兴起来:“翻起老黄历来我老吃亏。”
  他沉默一会,接着话又多起来,不停与山楂子调笑,余下的时间便十分热闹。因韩母怕山楂子坐久了不适,便预备撤席了,山楂子笑道:“再坐一会吧,大家说得正高兴呢。”姚氏微笑道:“罢了,你们小俩口还有什么想说的就回屋去说,我们坐了这么久,应该散了。”韩母也道:“是该散了,那丫头也犯困了呢。”却是茵茵眼皮耷拉着靠在子巽怀里。子离笑道:“我看热闹,顾而不忍心叫撤。”络之看着他道:“你还没热闹够?”他方低下头不语。子巽就站起来道:“叫人来收拾吧,不早了。”
  子巽抱着茵茵回了仰桐庐,等她睡着了,就对络之笑道:“我们也早点睡吧。”她剪着烛花将屋子弄亮了点,便问他:“你干吗那么做?”子巽对她做了个手势,他二人就到隔壁厢房,他问她:“你说什么?”她蹙起两道细眉道:“你是故意的——故意做给子离看。”他却冷冷道:“子离子离——子离是你叫的吗?”她转身坐到榻椅上,他走过来道:“他一回来,你就不安分了对吗?这么多年了,你就在等他回来,现在他回来了,却有老婆有孩子,你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她对他叫道:“与你无关!”他一把提起她道:“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摔开他的手:“是你逼我的!”他咆哮道:“这么多年都是我在逼你?”她坐下呜呜哭了起来,他指着她道:“你凭什么还是韩府金贵的少奶奶?凭什么在我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凭什么对我发小姐脾气?又凭什么知道我会迁就你成全你?我们两家有多大的愁,你却会在半夜把我弄醒陪你说话,你到底凭的是什么?!”她不敢看他,只哭得更厉害了。子巽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狠道:“说啊——平时你的口才最好了,说起我来一套一套的。今日怎么了?看见子离和家幸福,气得说不出话了?”她知道他在气头上,此刻万万不能和他顶嘴,却扭不过自己的脾气,对着他的脸叫道:“对啊!子离是和家幸福,我却得陪着个虚伪的丈夫做戏,怎么能不生气?!”她叫得气喘吁吁,看着子巽气青了脸,走到墙角又走回来,不觉冷汗都冒了出来。子巽冰冷的手抚在她脸上,她一阵轻颤,他低笑道:“原来我是个虚伪的丈夫。”络之看见他眼里转瞬即逝的沉痛,连忙垂下头,等再抬头时他的眼睛已然冷却:“既然谁也不在乎谁,你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他说完就把她扔回榻椅,抬脚往门口走去,走到门槛时又回头道:“明天我叫人来接茵茵。”
  自此后二个多月她都没见过他。这府中人人都会察言观色,主人既然不理,下人如何会示好。她和琉璃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刚进府的那段日子,只那时她还有子离,可如今她一无所有。这日下午她坐在院子里,望着梧桐树,棵棵都绿幽幽的,到了下午便有知了的叫声,她默默想着夏天又到了。
  子离习惯了每日下午练剑,因天气闷热,他便走到湖边阴凉处,忽然间一阵犬吠声,他还未看清楚,占美就朝他扑过来了。他看见占美胖了许多,正含着口水舔他的手,就笑起来:“你倒没忘了我。”络之走过去牵了它,对他道:“你怎么在这?”他指了指身后的长剑,又低头逗着狗。她就道:“我倒想把它还给你,只它如今跟惯了我。”他道:“我原本就是带给你解闷的。”她看他无话可说,就牵了狗要走,谁知他却道:“我哥近日怎么了?”她却反问:“什么怎么了?我如何知道。”他坐到身后的一块大石头上:“除了那年抄家,我没见他如此郁结过。”她马上道:“胡说!他历来就那样。”子离想了会,又对她道:“他一直为难你?”她听到“为难”二字却是一阵刺心,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实却愿意对他吐露:“没有——他对我一直很好。”
  子离听了就冷笑起来:“当然——你们的恩恩爱爱谁都瞧得见。”络之咬着下唇道:“你说什么?”他叫道:“你和他恩恩爱爱了这些年,快活吧?如今又何必对我委屈地掉眼泪?”她听了便转身要走,子离追上去,她推开他道:“我没有找你,你也别再缠着我!”他讥道:“果然,做了二少夫人就是不一样,急急地要撇清关系了。”她气道:“我撇清什么?!你都把人带回家了,人人都知道谁是谁的夫人,还用我撇清吗?”他叫道:“是你先不要我的!”她哭道:“所以你就娶了别人?”他转身赌气道:“为什么不娶?她比你好多了。”她接着说:“还带回来刺我的眼?”他摇着她的肩膀:“谁刺谁的眼?你和我哥那么多年了,时时刻刻都刺在我心上!好几次我都想跑回来,哪怕看你一眼也好,可你那时候在做什么?!如今好不容易我和着山楂子都平平静静,你却又跑出来,你——”他的眼睛炽热,呼吸急促,好似要把她吞下去。她怯生道:“你要我怎么做?不来见你吗?那我以后就不见你。”
  子离看着她,许多年的渴望被生生压抑,一旦触及便泛滥成灾。他浑身绷紧了一动不动,络之只当他厌烦自己,便挣扎了要走,他一发觉就立刻抱住她,口里道:“我还是喜欢你——我一见你就知道,我还是喜欢你。”络之楞楞地由他抱了一会,突然哭起来:“子离,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从来没变过。你在西南的日子有多难过,我决不比你好多少。可我能怎么样?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她说到这里却溘然停住,又抽抽搭搭哭起来。子离心里翻江倒海,沉声问她:“当年为何不和我一起走?”她低头不语,这种种原因如何算得清,他苦笑道:“我多问了。”她抓着他胸前的衣襟,一双眼睛依旧怯怯地望着他,子离拿开她的手,突然低头凑过脸去。他越吻越缠绵,络之都喘不过气来,刚想推开他又被他拉回去,他沉吟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回想几年前的夏天,那波动的湖水,幽辟的竹林,都刻着他与她的足迹。他渐渐把持不住,竟伸手要去解她的衣领,络之羞红了脸道:“子离,别这样。”他一手握住她的手,带着怨气道:“为什么老天这么对我?”
  他正要再凑过去,突然后面树丛一阵微晃,络之骇道:“有人!”子离对着那里叫:“谁?出来!”树丛依旧摇晃,葱绿色的灌木倒映得一袭红衣分外耀眼,那些佩环银玲一面清脆得响着,一面给阳光射得发出刺目的光芒。子离楞了好久,方才道:“山楂子。”山楂子却是脸色煞白,她的红衣银饰倒像是浮在周遭的累赘,只是让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脸色雪白的人形,分外惨烈。
  第30章
  子巽带着茵茵回家的时候,曾伯正气喘吁吁地跑来道:“二爷,不好了,三少奶要生了。”子巽奇道:“不是还有二个月吗?”曾伯已然年迈,褶皱的眼皮噙着老泪,只拿一双枯槁的手推他道:“您快去看看吧,别只顾着生气,你看老夫人那样,是再也经不住折腾了。”他便抱起茵茵快步走进去,路上有婆子回道:“在三爷的屋里,二爷快去瞧瞧吧,情形不太好呢。”他走进院子的时候就听见母亲的哭声,夹着阵阵撕心裂肺的闷叫。茵茵怕道:“爹,娘怎么了。”络之正落魄地站在院子里,右脸上清清楚楚的五条指印,浮肿的嘴角边还挂着血丝。许多人端着带血的器皿来来往往在她身边穿梭,只没人瞧她一眼。
  子巽走进屋去,文抒正扶着韩母,子离远远地坐在地上,神情恍惚。茵茵叫道:“爹,三婶婶怎么了?”韩母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眼里出火,指着子巽撕声叫道:“你把她带进来干什么?叫她滚!和那个妖精一起滚!”子巽已然明白了八九分,看着子离像个木头似地坐在地上,就沉声道:“娘,现在最重要的是弟妹。”这话正撞了韩母的心口,她一叠声哭了起来,子巽就问:“谁在里面呢?”文抒道:“二个太医和产婆都在里面,该预备的都预备了,只如今要看天意了。”正好姚氏走出来,韩母一把拉住问:“怎么样了?”姚氏哭道:“太医说先要导气归正,我看她痛得厉害,着实可怜。”一屋子人啜泣起来,山楂子不时会闷叫两声,倒比撕声力竭地叫喊更裂割人的心肺。
  子巽对着子离道:“你跟我出来。”子离却是什么也听不到,他就走过去拎起他的衣领,直把他拖到了门外。琉璃已赶来陪着络之,子巽就对茵茵道:“你先跟琉璃回去,爹晚上再来陪你。”茵茵此时却是不哭不闹,只搂着子巽的脖子道:“爹,我害怕。”他微笑安慰道:“有什么好怕的,爹一会就回来。”他又对络之道:“你也回去。”谁知她却摇摇头,他就对琉璃道:“带你家主子回去。”琉璃上来劝道:“小姐,咱们先回去吧,待在这也没用。”她劝了好久,络之依旧不声不响。子巽就扳过她身子怒道:“你站在这干什么?你要赎罪也另找个法子。”她颤声道:“你让我在这等吧,我谁也不妨碍。”他指着子离对她道:“你还不死心?人家只剩下半条命了,你还在人家门口赖着不走——你照顾一下里面母子的感受吧!”他一边说一边拖着络之到门口,她却大门口跪着抱着子巽的脚哭道:“那我就在这里等,求求你了。”子巽对琉璃道:“先把茵茵带回去。”琉璃犹豫着:“那小姐——”他大声喝道:“带回去!”她忙带了茵茵走了。
  子巽就把络之留在门口,自己折回院子,子离正蹒跚着要出来,他立刻怒火攻心,一拳打在他脸上:“你还要找她?!”子离脸朝上躺在地上,喃喃道:“她们都不能出事。”子巽道:“她们会这样是谁的错?你娶了她就不能三心二意,何况她一派天真,一心想着你。她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你一辈子都不会好过。”子离却道:“她不会,络之也不会——你不能伤害她。”子巽拽了他衣领怒道:“你还敢提她!”接着就挥拳打去。子离也不还手,等他打累了,气促地看着他,他方才道:“这屋子里谁都能教训我,山楂子要是愿意,我可以把命给她——人人都能,只你不行——我什么都不欠你,是你欠了我的。”
  子巽的嘴唇比任何时候都刚毅,他瞪着子离,子离也瞪着他。这时庄嬷嬷跑出来,看见他俩这样,就哭道:“二位爷,我老太婆求求你们了,这个节骨眼上就别闹了。老三,你快进去,少奶奶一定要见你。”
  山楂子已痛得气游若丝,头发都浸在汗水里。她痛一阵歇一阵,不停地问产婆:“还要多久?孩子没事吧?”产婆一脸为难,她产门还未打开,早产是因为气急攻心,动了胎气。本来按规矩子离是不能进来的,但山楂子一直在叫他的名字,韩母无法,只好叫子离进去安她的心。人在生死关头往往只记得最重要的事,她一把抓住子离的手,轻轻哭道:“你可真心喜欢过我?”子离哽咽地点点头,他跪在她床边,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手抚着她的脸,她又是一阵抽痛,喘着气道:“我不想再见到她了。”子离沉声道:“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回西南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露出一丝微笑,勉强看着腹部道:“他都等不及了。”子离真恨不得她打骂他两句,他倒会痛快些,可她却拿期盼的眼睛注视他。她那么宽宏大量,他却越发自惭形秽。山楂子又缓了一阵,对他道:“子离,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子离握紧她的手道:“不会的!”她温柔一笑:“我是说万一,你答应我——答应我要保住孩子。”他痛哭道:“我娶你不是为孩子,你要出了事,我要孩子做什么?”她痛得满脸大汗,一手几乎要捏断子离的手指,口里直叫:“你答应我——答应我!”子离接了产婆递来的参片,放到她口边道:“我什么都答应——你和孩子我都会保住的。”
  折腾到第二日早上,山楂子的产门却是开了,产婆就把子离劝了出去。韩母等众人只回去歇了几个时辰,来时又带了个婆子来替换原先的产婆。子巽一早就把茵茵送去了她外婆家,回来时看见络之还立在院子外面,就对琉璃道:“给她拿点水来——你陪着她。”琉璃哭着,摇着她道:“姑娘,你说说话呀。”络之只茫然望她一眼,眼神并未聚焦,呆呆地问她:“生好了吗?”
  这天闷热得很,太阳辣辣地烤着大地,并未见一丝风吹过。众人心急火燎地等到中午,领子上背心上的薄衫早已湿透。子巽叫了人到几十里外深井里湃了冰水来,姚氏和文抒轮流拿着进去给山楂子擦脸。子巽朝竹帘子外一望,看见琉璃坐在门檐下避太阳,一只手拿着绢子扇风。他坐回位子,看着脚边冒着丝丝凉气的冰块盆,就一脚踢开了点。静默了片刻,他正想起身,产婆却跑出来急道:“不好了。”子离忙道:“怎么了?”产婆道:“好不容易可以落地了,可出来的是孩子的脚。”子离不懂,韩母一把拉过她:“怎么会这样?”文抒哭道:“如何是好?”产婆道:“这种情况我们就没数了,万不得以时,你们得先拿个主意,要保哪个乘早说,晚了的话哪个都保不住。”子离抓住她瞪眼道:“大人没事就好——不能让山楂子出事!”韩母哭了起来:“我这是哪世做错了事,要报应在我儿孙身上。”那产婆也哭道:“少夫人口口声声要保住孩子,老夫人您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到了下午山楂子的呻吟声越来越响,两个婆子轮流替换着替她接生。太阳落山时一产婆道:“少夫人,算了吧,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她已没力气说话,剩了最后一丝神志咬着牙摇摇头。又过了一个时辰,那婆子看着不祥了,连忙跑到外面对子离哭道:“少爷,你进去劝劝夫人吧,她执意不肯丢掉孩子,连命都不要了。”子离飞走进去,韩母一歪身倒在椅子上,只流泪不说话。
  子离进去了好久才出来,文抒上前问:“劝得动她吗?”他一把拉过两旁的婆子叫道:“你们都进去——进去!要是她出了什么事,你们全都去死!”子巽拦着他道:“你发脾气有什么用?”转身叫了产婆厉声道:“你听好,以后不管少夫人说什么,你只管保住她,只要她平平安安,你们全都有赏;要是你们敢自作主张,不管最后怎样,就等着好下场吧!明白吗?”那些婆子全都答是。子离却跪到韩母面前痛声道:“娘,是儿子不孝,你打死我吧!”韩母推他哭道:“你也不用说了,要你媳妇儿真有个三长两短,从此你也不必回家了。随你去哪,随你和哪个妖精勾搭。我不管了,等到了地底下,我和你老爹说去!”
  因为白天太热,到了晚间就下起雷雨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琉璃瓦上质地有声。这屋里谁也没在意,韩母已年迈,虽执意不肯走,到底还是歇在躺椅上瞌睡起来;文抒先让姚氏回去照看两个孩子,等天亮再来;子巽见子离颓唐,也不放心离开,他看着雨越下越大,就叫了个丫头道:“去,给大门外的琉璃姑娘送把伞。”文抒听到了,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雨到凌晨的时候才渐渐停歇,子巽刚想叫人开窗子透透气,突然里屋的门“砰”一声打开,二个产婆都走了出来。子巽看着子离也不说话,就问:“如何了?”一产婆道:“二位爷,孩子生下来了。”他又问:“夫人呢?”另一产婆颤声道:“夫人出血出得太凶,怕是——”渐渐里面传来微弱的哭声,像猫叫一样,却和着一丫头的尖叫声:“何阿婆,出血了。”一产婆连忙奔进去,子巽推了子离一把:“你不去?”子离方才跌撞地走进去。韩母才醒来,迷糊地问:“怎么了?”文抒早已大哭起来,韩母一双颤手抓着她道:“你倒是说话呀。”子巽忙扶着她道:“孩子保住了,只弟妹有些危险,娘你放心,太医和产婆都在里头,不会出事。”他刚说完,还在这里的一婆子为难道:“老太太少爷,我知道你们伤心,可实话还是得说——那孩子耽搁得太久,怕也——如今太医正瞧着,咱们——”她还未说完,韩母差点撅过去。文抒急道:“你乱说什么!?当心我叫人把你打死!”那婆子忙进去了。韩母一口气喘不过来,一手只指了子巽,他不知何意,只扶了她轻声安慰。
  天亮的时候山楂子倒醒了,她说不了话,看了子离微微一笑,又把眼睛看着远处,子离道:“把孩子抱过来。”产婆抱了过来,山楂子哪里看得清楚,子离就道:“是个男孩子。”她又一笑,手指朝他手心里轻轻一按,又把目光转向天花板。子离看她眼神涣散,就轻轻叫:“楂子。”叫了几遍都未听到,他的眼泪落在她手上,顺着拇指滑向床单。突然她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阿爹!”接着又轻声嘟囔了一声,就慢慢合上眼睛。太医怕子离悲伤过度,就劝道:“三爷,请节哀。”产婆看他的样子怪可怕的,怕他发起疯来拉不住,忙到了外间找子巽。子巽正顾着韩母,看着太医救孩子。倒是文抒看见了她,就示意她到一边角落,问道:“三夫人如何了。”产婆摇摇头,她已红了眼睛,心想这孩子要再保不住,子离如何承受得了。
  姚氏赶到的时候恰逢太医出来,她就问:“老太医,如何了?”她问的是山楂子,那太医却道:“无能为力,太小了,保不住。”她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走进屋去早已乱成一片。子离还抱着孩子怔仲着,文抒扶着韩母在哭。韩母一腔无明不能发泄,就子巽骂道:“都是你!都是你!你当年娶她来做什么?!”
  子巽没甚说的,知道母亲心痛难已,只好苛责他人让自己好过些。他叫文抒陪她回房,又让姚氏带着几个婆子照看子离,心想天气炎热,要早日盖棺,只不知那时子离要怎么闹呢。他又走到大门口一瞧,络之却是不在那里了,大约是琉璃劝了她回去。他怕她自责过甚,等这边安顿好了就往仰桐庐走去。谁知琉璃却道:“不知姑娘去哪了?”他怒道:“不是叫你看着她吗?”琉璃哭道:“才刚听见里面屋里的哭叫声我就知道不好了,她叫我进去打听,我出来时她就不见了。”他隐隐一阵担心:“那你就不找找?”琉璃道:“我以为她回来了,谁知没有。”
  子巽便转身出去,他略一思量,就沿着他来时的一条路走回去。来回走了两遍,其中的穿插小径他都走过了,只没看到络之的人影。他走得一身都是汗,两旁的山茶花正开得火红,红得触目惊心。他越找越烦乱,心想她会去哪。不远处就是迢迢湖了,他想起那年和子离在湖边刁难她,那时他们谁也没有牵扯谁。后来子离推她下湖,又把她捞上来,大约就是从那时起他俩开始纠缠不清。可自己却是何时牵扯进去的?他蓦然回神,脚就不由得往湖边走去。络之就站在棵柳树下面,呆呆地望着湖面。他疾步过去,她却离湖越来越近。他大叫:“络之!”她却什么也听不到,沾着淤泥的绣鞋就在湖岸边,脚下湖水粼粼,层层水波映着她苍白的脸。子巽大骇,他离她还有几步距离,只好叫道:“络之,你做什么?你回来!”她木然朝他望了一眼,便朝面前的湖水投去。子巽飞奔过去,忙伸手拦腰截住她,二人一起倒在后面的草地上。
  他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摸着她的脸喘气道:“你没事吧?”她的眼神依旧迷离,突然站起来还往湖岸走去。子巽拉着她叫道:“你干什么?”络之此刻的力气却是比平时大了许多,摔开他的拉扯直直地望前走。子巽一边费力拉着她一边叫着:“络之!你醒醒!醒醒!”她愤怒地对他叫唤两声,口齿模糊,又对他的手背狠咬一口,想摆脱他的辖制。子巽看她神志不清,只死死地抱着她,口里道:“你死了也没用,山楂子也不会再活过来。”她还在他怀里挣来扭去,喉咙里像是卡了东西一样发不出声,只呜呜咽咽地似哭似诉。过了一会她好象认出了他,就迷茫问道:“韩子巽?”他点点头,她却冷笑起来:“你不就想我死吗?我可如你愿拉——我已经死拉!”她两颊飞红,眼睛雪亮,浑身还在发抖,又靠近了他问道:“你怎么不笑呢?怎么不高兴?”他柔声道:“我们回去好吗?”她还是朝湖边走去,子巽拉着她:“别闹了——谁也没想你死,我怎么会让你死?”她看摆脱不掉他,就愤愤道:“别拦着我!”她挣扎了半天,一会又看着他笑道:“你不是喜欢我吗?快放了我呀!”她双目柔媚,子巽略微一呆,她乘机摔开了他。
  子巽走过去握住她双肩道:“你醒醒吧!山楂子死了,那孩子也死了,你跳十次湖也换不回他们。络之,谁都会做错事,可不能这样自暴自弃。这天下没有不犯错的圣人,也没有永远不能原谅的错误。”她渐渐回神,三日来日晒雨淋,兼之情绪亢奋,她早已虚脱。想起在大门口听到丫头哭道:“流了那么多血,还是什么都没保住。”而后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看着子巽,轻轻一句:“子离一定恨死我了。”就眼前一黑,朝他倒去。
  第31章
  子巽把络之抱回院子的时候,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叫了两遍琉璃,都没人答应,倒是孙召阳跑出来道:“二爷什么事?”子巽气道:“人呢?”召阳回道:“琉璃姐姐带着我娘出去找少奶奶了。”他又问:“其他人呢?”召阳就道:“这里没有其他人。”子巽这才想起这两个月来都在和她生气,也难怪此处受冷落。他就对召阳道:“去打盆水来,夫人病得很重。”召阳立刻去了,一会端了盆热水回来道:“我去请二门口的小哥请太医来吧。”子巽点头,他连忙跑出去了。
  络之却“恩”了一声,他低头看她抿着嘴唇,就拿了茶杯放到她唇边。她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又靠回他肩上。子巽抚着她嘴唇旁泛起的小水疱,轻轻说道:“咱们把湿衣服换掉?”她并不答应。他在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就起身去碧落柜里去拿衣服,才走开两步,络之便从床上跌撞下地。他一把扶着她问:“你又要去哪?”她迷茫站住,自言自语道:“我是要去哪?”子巽想把她拉回床上躺着,她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流着泪问他:“是我害了她,是不是?”他默默不语,她拉着他又哭道:“我不知道她在听,我真的不知道。”子巽却道:“要是她不在听,你就说得心安理得了?如果我在听呢?”她脚一软,子巽看她过于激动,只好把她抱回床上。
  之后络之便高烧好几天,第三天的时候因烧得不详了,中药太慢,太医无策,只好用西洋的法子给她放血。挨过几个时辰烧是退了些,人却说起胡话来,偶尔睁开眼,却是谁也不认得。琉璃急得哭道:“这可如何是好?她最爱钻牛角尖,三夫人是可怜,可去了的已经去了,她若自己想不通,可不是跟着去偿命吗?”子巽原本就阴沉着脸,听了她一篇话,就大声喝道:“哪里轮到你来议论主子?!”他几日未睡,一双眼睛充着血,脸上胡子拉碴,发起火来分外可怕。琉璃却是不敢大哭,只拉着络之滚烫的手呜咽。络之不停地会呓语两句,这时子巽就会凑过去仔细听,她腾空摆弄的手就会抓着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起来。
  子巽总在轻轻唤她,终于一次她睁开眼瞅着他,他忙握住她的手,问道:“络之,认得我吗?”她点点头,他欣喜地问:“觉得哪里不舒服?我叫太医来。”她的眼神却透过了他,有些木纳地问:“怀凤死了,你知道吗?”他一楞,接着轻轻道:“怀凤很早不在了,你不记得了?”她却迷惑起来:“刚才我听见有丫头哭得很大声,说她死了。”他不知道怀凤的死对她影响如此之大,让她郁结至今。如今她满心彷徨,竟将两事混淆。子巽按住她滚烫的手心,她的眼泪却涟涟落下:“他们都说是我害死她的!”说完就伏到他怀里呜呜哭起来。子巽一手搂着她的肩,片刻后问道:“你觉得是吗?”她恍惚抬头,半晌又对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看着她,她拽紧他的袖子道:“我不是故意的。”他温和道:“不是故意就好。”她抬头问他:“你原谅我吗?”他抚着她垂在脖子上的散发:“原谅——你也要原谅你自己。”她又激动道:“可我要她也原谅我!可是她不会!永远都不会!”子巽怕她又发作起来,只好柔声道:“怎么不会?为什么?”她却捂着脸哭起来,呜咽道:“你不明白,她那么喜欢子巽,可——”他顿时浑身一冷,未来得及想此话的含义,脑中只掠过层层疑问,想她究竟在说谁。她从他怀里抬头:“如今她死了,人人都以为我抢了她的丈夫。我该怎么办——子离。”
  十来天后她略微清醒些,琉璃拿着白粥进来的时候,她倒知道饿了。子巽看她好些了,便去前面书房走了一趟。这一去哪有这么容易回来,虽然他一家正在办丧事,可大大小小的公文依旧堆在他的梨花长案上。他随手拿了一本,还未打开,付纳就道:“爷这些天没进宫,宫里出了件事。”子巽便问什么事,他道:“二爷还记得几年前王冶哲一案吗?”子巽看着他笑道:“怎么忘得了,你不天天在我跟前吗?”他也略微一笑,又道:“当时一共办了一百三十八名,其中四十九个流放,三十人收押,其余的全部被斩了。”子巽接道:“还漏了你一个。”他还是一笑:“这四十九个流放的有几个已死,有些在皇上立后那年给放了出来。”子巽便看向他,他道:“这其中有个叫林孜真的,二爷还记得吗?”子巽眯起眼睛,付纳便道:“他几年前重考了科举,但并未被选中,之后的日子听说很潦倒,几天前皇上突然下旨,体恤他当年年幼,无辜被连累,又因其母是宫人出身,便恩准他入宫面圣。没想到这位林家少爷竟然是个当世俊才,两日前在金銮殿上舌战群臣,对于经世治国滔滔不决,令许多老臣心服口服,直叹天朝人才辈出。皇上圣心愉悦,当场便点其入枢密院,教导其需潜心学习,以待来日厚积薄发——”
  子巽忍不住笑出来,付纳道:“二爷,这虽然是做戏,可皇上为何如此做?你当年治贪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王冶哲一伙又个个沾亲带故,如今皇上却故意提拔林孜真,不正是在栽培亲信而提防你吗?”子巽道:“你别忘了我也做过他的亲信呢。”付纳见子巽并不在意,暗自着急:“此一时彼一时。”子巽含笑道:“我知道,我只奇怪你怎么帮着我?按你以往的作风,两日前站在金銮殿上艳压群臣的还会是林孜真?”付纳闷声不语,他对蓝丹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三年前陈贵妃封后,他便容素失掉信心,感情上自然偏向子巽,从此只为他鞠躬尽瘁。其实子巽并不领情,这些年来在公务上一直弹压他,知他本性持强凌弱,功利心甚重,故而有功就掩过,有错却苛责,使他郁郁不得志。他未料他这样一个人会忠心不二,看他如今心心念念为自己谋划,他倒嘲笑起自己猜忌太过,就微微笑问:“你说该怎么办?”付纳道:“这帮人我熟知多年,有勇无谋,贪得无厌,决不是什么正派人。如今最重要的是皇上那里,该如何重取信任,这才是长久之计。”子巽幽幽啜着茶:“我从皇上那里什么也取不到——也不想取。”付纳不知他如何打算,就道:“那些人可是亡命之徒,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子巽倒似露出疲倦的神色,缓缓道:“我不管他们是哪号人,正想顺手推舟卸了这担子,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付纳却正色道:“堂堂七尺男儿,哪有不战而退的道理;况且在其位便要谋其政,人人都有自己的一份责任,二爷不会看着朝堂让那些败类糟蹋吧?”
  他二人正说着,门外却传来一阵叫嚷声。付纳打开门一看,却是一十来岁的小子在吵闹,他就对其他人喝道:“他是谁?你们就由着他叫嚷?”那小子却大声叫道:“二爷,我是孙召阳!”果然子巽立刻走了出来,召阳就道:“才刚老夫人和文姨太来看我们家少奶奶,琉璃姐姐让你赶快过去。”他心知不好,拔腿便要离开,付纳拦住他问道:“二爷明日上不上朝?”他略一停顿,就扔下句:“我另派人通知你。”
  韩母这些天来只关在屋里独自伤心,文抒好不容易劝着她出来走走,她一路过子离的住处就老泪直流。文抒便忙扶了她走开,慢慢地往迢迢湖那里走去。走得远了,忽看见一婆子捧着个盒子赶路,文抒便拦下问道:“去哪呢?”那婆子慌乱看了韩母一眼,为难回道:“给少夫人送午饭去。”韩母立刻气粗起来,咬牙道:“她怎么还没死!”文抒安慰着她:“娘你别气,究竟姐姐也不是存心的;前天听人来回说是姐姐好些了,可见是老天有眼,咱们家的磨难也够多的,姐姐若要再有点什么,还不知谁会闹成怎样呢。”韩母对她喝道:“闭嘴!”她揭开婆子手上的盒子一看,却是几个清淡小菜,做得十分精致,下层还搁着一碗极品燕窝,揭开青花瓷盖,里面还冒着袅袅热气。她一腔怒火无处宣泄,就夺过那盒子一把摔在地上。只听“哐镗”一声,婆子吓得忙跪到地上,韩母一手打颤得扶住拐杖,一手拉着文抒道:“走,我倒要看看她为什么还不死。”
  子巽一路飞奔回去,只觉脚下的路从未有今日这般长过。他与她也走了那样长的一条路,她对他的戒备,对他的犹疑,对他的困惑,对他零星半点的感动,对他亦深亦浅的依赖,那么许多加在一起,只少了喜欢。他想起那天晚上她对着他叫子离,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期寄她也能含糊地叫一声他,直到今日才发现自己那样可悲。他看见眼前傲然挺立的梧桐,心想这条路是不是已经走完了。
  韩母看见子巽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上的沉木拐杖打得越发用力。络之却坐在床上不闪不避,要不是琉璃挡得快,那手杖几乎要捶在她头上。韩母对子巽道:“我今日便你面前打死她,然后就去督察司请罪,我一把年纪了,什么也不在乎,只想给死去的人求个公道,你要还是我儿子,就站到一边去。”琉璃在一旁哭叫道:“姑爷救救我们,这老太婆发疯了。”文抒上前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厉声训道:“谁家的奴才这样说话的?这还有没有尊卑了?”她气怯,一边要护着络之,一边还要防着自己挨打,心想自己何曾这样命苦过。她不停拿眼睛瞟着子巽,只见他神色默然站在那里,淡淡说道:“娘,你打死她没关系,督察司那里也决不会来叨扰您。我要说的几年前就和你说过了,子离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您若真愿意家破人忘,玉石俱焚,我不介意。只留下一些孤儿寡妇,就不知娘会如何安排?”文抒咬牙道:“难不成你还要陪她去死?”子巽扫了床上一眼,冷冷道:“我有女儿,也有自己的打算。”文抒拉着韩母哭道:“娘听他说的什么话,只知道有女儿,竟至我们母子于不顾。”韩母握紧了拐杖道:“好!我打死她,然后带着你媳妇儿独自过去!或贫或贵,我们再也不来找你。”子巽道:“只要娘说的不是气话就好。”
  韩母的手微微发抖,看着络之像根芦苇般坐在床上,心想是否要拿她换两个儿子。自从山楂子母子入棺后,子离便再也没回过家。若他知道她死了,他会怎么样?略一犹豫,这手上的硬杖便下不去。这屋子里谁也没说话,坐着的坐着,站着的站着,直到子巽终于说:“文抒,把娘搀回去吧,一会我过去给她请罪。”韩母像是累极了般,只撑了拐杖冷冷道:“不必了,我担不起。”她朝络之看了一眼,突然哽咽道:“都是因果报应。”文抒却还不肯走,不甘心道:“娘——”韩母却径直走出去了。
  琉璃看她们都走了,忙拉着络之问:“打到你哪里了?”络之却看着站在一旁的子巽,子巽只对琉璃道:“你给她看看,若伤了筋骨就请太医。”琉璃给她褪下单衣,看见她左肩上有浮起的肿块,沿着左臂下去几条青紫,就慢慢动着她的左手问她:“疼吗?能动吗?”她摇摇头,子巽走过来道:“不能动吗?”她望着他道:“我没事。”他到底自己检查了一回,方抬头道:“骨头没事,只这些天别乱动,一会太医开得药要记得吃。”他这话都是对着琉璃说的,说完便从床上站起来。琉璃迟疑问:“姑爷要走吗?”他点点头,琉璃便看着络之,她却撇开头,子巽就出去了。这边琉璃对她怒道:“你就不会说句好听的?”
  几日后子巽从朝堂上回来,书房门口的小厮道:“二爷,中午的时候少奶奶来找过你。”小厮怕他不明白,还加了一句:“不是文姨太。”他皱起眉头,那小厮便不说话了。他走进书房,叫人收拾了桌子摆好棋盘,回头又问:“那床竹席擦过吗?”一婆子道:“天天在擦。”他就道:“那就把帘子放下来,省得到晚上睡觉时蚊虫都跑进去。”婆子道:“这两天雨水多,我怕帘子一放下里面就闷湿。”他摆摆手:“出去。”
  到了晚间,络之便命熄了灯,自己坐在躺椅上乘凉。她仰头躺着,凝视着远方的星星点点,手指在扶手上划来划去,这竹椅子极凉快,她只觉手指尖上凉凉地,不觉就打了个喷嚏,轻轻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他道:“不是你找我吗?”她低了头,他就蹲下问她:“什么事?”她犹豫半晌,渐渐觉得指尖微热,方才道:“琉璃让我来给道谢。”她看他在月光下阴沉着脸,又说:“她说我病着时你一直照顾我——我那时不知道,谢谢你。”他什么也没说,她心里尴尬,又道:“你别和你娘怄气,她恨我是应该的。”他冷冷说:“轮得到你来给我们母子讲和吗?”她听了,便不停拿手扣弄着扶手上未编进去的竹子断片。子巽站起来,她目光就跟着他。他就道:“你预备整夜在这里吹风?”她道:“里面太热。”他看了她一会,就抱起她坐回凉椅上,摸着她的左手问:“还肿吗?”
  她看他两眼凹陷,知他这阵子都未好好休息,心下愧疚,只倚在他怀里。他轻轻道:“你要再自己作践自己,我可无能为力了,你知道你病时有多缠?”她问:“我怎么了?”他微笑道:“茵茵的坏脾气大约就是拜你所赐,大哭大闹,还胡言乱语。”她笑问:“我说什么了?”他却双臂一冷,络之立刻自觉,就怯怯地望着他,他却道:“你嚷嚷怀凤的名字。”她顿时舒了一口气,他又问:“你很在乎怀凤?”她“恩”了一声,他问:“为什么?”她犹疑着,终于提了勇气道:“我怕她在天上怪我——怪我嫁给你。”他苦笑:“又不是你想嫁的,你也是被迫。”她接口道:“可你喜欢我——”子巽皱眉道:“谁说我喜欢你?”她一张脸在月光下涨红,便埋在他肩上不愿抬头。子巽低下头去看他怀里的那对眼睛,哑着嗓子道:“怎么不说话了?”她摆弄着他腰间的一块九龙白玉,轻声道:“那你是喜欢怀凤?”他顺着她的话说:“我是喜欢怀凤。”同时盯着她的眼睛,又冷冷加了一句:“她样样都比你强,我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便想从他怀里挣脱,子巽拉住她问:“你去哪里?”她道:“晚了,我想睡了。”他便问:“肩膀上还肿吗?”她道:“都好了。”他奇道:“这么快?你不好好养着,等老了腰酸背痛起来可没人会管你。”她摸摸膀子道:“真的好了,已经不疼了,就有点酸。”他便拉着她道:“进去我给你瞧瞧。”她给他拉到门口,才觉醒过来,正要摔开他的手,子巽却一把抱起她,笑着道:“我真要好好瞧瞧,怎么伤了还这么大力气。”
  第32章
  天气渐渐转凉,这日屈进正在后院和自己的小孙子说笑,一家仆上前回禀道:“老爷,找到了。”屈进回头问:“在哪找到的?”那家仆十分为难的样子,他就喝道:“快说!”那家仆就道:“在长安街的戏园子里,三爷正和人打架呢!”屈进一声不吭,家仆又道:“三爷好象欠了赌坊很多钱,人家都在追债。”屈进“哼”了一声,大声问:“人呢?”那家仆回道:“醉得不省人事,小的不知如何安置,便叫人腾了一间干净房间,给他休息了。”屈进怒道:“谁叫你给他地方睡觉的?拖他去大厅!”那家仆劝道:“老爷,不如——”他站起来喝道:“还不快去!把那没出息的东西拖出来给所有人瞧瞧!”那家仆忙到是。他又道:“再把他们家老二叫来,好把他领回去。”
  子巽赶来的时候,子离正烂醉如泥地躺在地上。屈进坐在一旁,冷着脸对子巽道:“看看,你们家生出来的好儿子!”子巽走过去,子离虽是醉着,倒对他一笑,还道:“你怎么来了?”子巽问屈进:“在哪找到的?”屈进道:“在哪?你问他!赌桌子上,窑子里,酒保堆里,哪里没有他!”子巽沉脸望着子离,他却笑得更欢畅,笑得整个人一颤一颤的。屈进就回头道:“去拿凉水来,把这个畜生弄醒。”家人只答应着。哪知子离却摇摇晃晃站起来,蹒跚走到屈进面前,噗嗵一声跪下,又“碰碰”两下响头,然后高声道:“老师,学生来请罪了。”他叫完后又看向子巽,又是两下响头:“哥,我也对不起你,来给你认错拉。”接着转向大门外,对着天地大声叫道:“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所有人,韩子离来请罪拉。”说完就倒向地上,喘着粗气看着天花板。
  堂上三人都静默半晌,屈进终于叹了口气,对家人道:“去把他扶到椅子上。”哪知子离坐了一会又滑到地上,只扶着椅脚打嗝。屈进对子巽叹道:“我知道你们家出了事,可也不能这样糜烂。你们三兄弟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对子离更是当儿子一般教导,他媳妇儿走了我也痛心。可这生生死死的都是命定,你不能一辈子为了个去了的人不过日子,辜负了皇上的期望,天朝的期望。他爹和大哥走得早,你这唯一的哥哥就得教导他,怎么放任他这样潦倒?整日和一些市井之徒斯混,学一些三教九流的把戏,这如何对得起辛苦栽培他的那些人?”子巽道:“他若肯听我的,我也不必劳烦你去找他了。”屈进道:“我真不知道你们兄弟俩在闹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一个自己作践自己,另一个呢?”他看向子巽:“你说,你预备怎么样?”
  子巽把子离扶在榻椅上,替他擦了嘴边的酒渍,微微笑道:“什么怎么样?”屈进道:“我问你,这些年你是怎么了?在朝堂上敷衍了事,朝官议会竭力回避,连皇上都叫不动你。你想学谁?想做桃花源里的太平绅士?还是那些酸文假醋的文人墨客?”他道:“有什么不好?”屈进气道:“和你弟弟一样没出息。”子巽一边理着子离的头发,一边道:“他若出息点,我早离开了。”屈进怔怔瞧着他:“你从小主意就大,可我就不明白,这大好的前程放在眼前,你不珍惜反倒糟蹋,别人挣也挣不来位子,你倒巴不得推得一干二净。这是和自己过不去,还是在和谁生气?”子巽笑道:“屈老你想得太多了。人各有志,‘前程’二字也是虚话。世事无常,谁能预料自己的前程呢?”屈进道:“所以你就弃而不取?”子巽道:“不是,只是想自己多掌控些。”屈进道:“难道如今你是不由自主?”子巽微笑道:“这世上谁不是呢?”
  屈进越听越糊涂,半晌叹道:“你这样想法,如何对你爹交代?他生前对你那样期许;又如何教导子离?他从小跟着你学着你,难道你想把他教得和你一样?”子巽道:“子离大了,他若愿意,韩家的爵位便由他来袭——”屈进打断道:“还有天朝的重任,皇上的期许,这天下百姓的信任——你都一并抛下?”子巽摇头道:“我何德何能,去担负那样重的责任。比起兼济天下,我宁可独善其身。”屈进听了,冷冷道:“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费尽苦心?”子巽不语,他又道:“陈公和我都看错了,先帝也看错了,皇上更是错了。”子巽只抚着子离的头,子离倒在他怀里,喃喃地叫着:“哥。”他突然冷冷道:“你们是看错了,臣子不是棋子,由你们拿来随意利用。当初我爹和大哥惨死,归咎白令璩,于是我们两家结怨。皇上再行知遇之恩,以图我的鞠躬尽瘁,用来辅佐幼帝与白氏一门抗衡。先帝是疼他的儿子,在意他的江山,可别人的命也是命,不是他延续江山的铺路砖。陈公知道了,他不说什么,他是忠臣;可我不是,先帝利用我家来尽忠,我便借容素的手尽孝,归跟就底却是谁对谁错?如今皇上的信任不在,我的争斗心也淡了,乘此退出,不是两全其美?”
  屈进听了他一篇话,惊奇道:“你如何会这样想?”子巽微笑道:“屈老您本性耿直,若是陈公不说,你怕是永远不会明白。子离和你一样——”他带着一个兄长的柔和目光看着喃喃自语的子离:“所以他能做一个好臣子,替我们家光耀门楣。可我不行,我只能离开。”
  这时有人来回:“老爷,车备好了。”屈进就对子巽道:“我带子离去护城墙那里,你去吗?”他点头道:“我陪你们去。”
  于是三人坐上马车,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子离终于醒酒了,看清楚眼前是谁,便越发沉默。马车行了好久,终于到了郊外的城墙口,子离向外一看,便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屈进道:“下车!”于是二人随他下车。屈进年迈,但走起阶梯来依然精神抖擞。他一人拄着拐杖走在前面,子巽子离跟在后面,地上碎石沙沙作响,越到上面风声便越紧。子离在后面喊:“老师,别往前走了。”屈进在一平坦处停下,靠着墙边眺目远望,等他二人走进了,便感叹道:“看看这大好河山,芸芸众生——十几年前我老和陈公上来。”子离也向远处望去,却是几只飞鹰盘旋在连绵山峦上,绕了几周又向北面飞去,直飞到蓝天的尽头去。因周围起了一层雾,只模模糊糊地看得见城墙下的人形,有拖儿带女进城的,商人打扮的,挑着扁担的老农,还有拿着破钵的乞丐。屈进看着子离道:“你瞧,人人都在过活,人人都有烦恼。”他又指着连绵山河道:“你知道要有多少的心血,才能铸就这样的江山?咱们铁铮铮的男子汉,怎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子离略微惭愧,只叫了句:“老师——”屈进回头看见子巽也伫立于风中,双目凝视远方,下巴微微抬起,抬得笔直,腰间的两跟紫堇带像打架似得纠结,他却一动不动,浑然一派无可比拟的遗世独立。他叹了口气,对他道:“对你我没什么好说的。世事你看得比我通透,你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子巽一人默默回家,只告诉他母亲:“找到老三了,他要去屈老那住两天。”接着就转步入院子来。络之看他闷闷不出声,便问怎么了。他拉她坐到腿上,微笑问:“我可是很没出息?”络之“啊?”了一声,楞楞地看着他。他似乎有些郁结地倾述道:“小时候我赖学,一个人跑出去玩,后来爹发现了,我就告诉他,你让我背哪本书啊?我不上学也能背。爹就一边打我,一边教训:‘其志不修,其心不正,再多书也是白念!’”络之笑道:“你爹说对了,我老觉得你心术不正。”子巽看她乌溜溜的一头青丝,挽得整整齐齐,就拿掉了她头上的银钗。她瞪着他道:“你干什么?”他笑道:“干吗打扮得跟个规矩的小媳妇似的?”络之挽着头发嗔道:“我梳了很久了,给你一弄都毁了。”他拦着她理头发的手,问道:“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心术不正?”她接口道:“我没有不喜欢你。”她看他眼里一阵幽光闪过,又忙补充道:“你也没有心术不正——我刚才说笑的。”他凑近她,问:“真的?”她点点头:“你比真正的善人坏些,却比真正的恶人好许多。”子巽笑起来:“我不是问这句。”她只觉得耳朵燥热起来,忙推开他跑进屋去了。
  络之大病初愈后便越发沉默,唯一可谈心的便是和子巽。子巽喜欢搂着她坐在床上,然后便天南地北扯谈一番。络之每每听到他说天朝政事便要打哈欠,偶尔兴起也会嘲笑几句,然后看见他一挑眉预备发话,便连忙再嘲笑自己两句,以免得他说出更难听的。她知道子巽是喜欢看见她的,除了他母亲那里,仰桐庐是他最常来的地方。一日晚上他没来,她正想是什么事耽搁了,自己又不好意思问,倒是他派来一婆子道:“二爷说今日事多,睡在书房了,请少夫人早些休息。”琉璃就笑着对她道:“要不你过去吧?一日不见就想成这样。”她就对她微怒道:“你哪来这么多话?”她在韩府十分孤立,除了琉璃和孙嫂,只有占美会和她说话。偏偏子巽的一番深情昭然于世,她只觉得消受不了,好象拿了不该自己拿的东西。她待他时而亲近时而疏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无论怎样,他二人之间再也未争执过,也再也未提过子离。子巽从不主动说他,她也就小心翼翼地不提,却不知心结不是不提就可以释然,日积月累反而根深溃烂。
  这一日她正在院子里逗弄占美,子巽看了就道:“找一天把它送走吧,这狗年纪大了。”络之与它已有感情,便不愿意。他也不说什么,继续看着手里的那具西洋船的模型,过了一会又问:“明天宫里摆戏台子你去不去?”她其实不想去,不过不愿逆他的意思,就道:“去吧。”他便不吭声。到了第二日,她在宫里的桃木椅子上坐定后才看见子离远远地坐在对面,她一时明白过来,一回头果然子巽正盯着她。于是这一场戏谁也没看进去,她心里有气,也不知在气什么,回家后就闷闷不置一词。子巽就问:“怎么了?”她道:“你知道子离在那里,为什么事先不说?”他淡淡道:“这种地方当然有他,你会不知道?”她甩了梳子走进里屋去,没想到子巽一个箭步跟上来,一手带了她的腰把她压到床上。他怒气冲冲,好象故意要弄疼她似的。络之就叫了一声:“子巽——”,他抬头,好似在讥笑:“这回没叫错。”第二日一早她醒过来时他已经走了,等到晚上再见他,他已是平心静气和她说笑,于昨日之事只字不提。
  因占美这些日子老无精打采,络之便问子巽:“有专给狗看病的大夫吗?”他就道:“明天我牵去给太医院的人瞧瞧。”第二日子巽牵走了,却是再也没牵回来,对她道:“治不了,倒是放在外面省心些。”她就叫道:“治不了你也带回来啊,怎么就扔在外面不管?”子巽道:“它得了病,放在家里过人吗?茵茵还小呢。”络之气道:“它能过什么人!是你老看它不顺眼,逮了个机会给赶了。”子巽冷冷道:“我有空和一条狗过不去。倒是你——对它比对女儿还热络些。”络之气闷,想着与占美这些年来的朝夕相对,到了晚上便黯然落泪。
  过了几日子巽却牵了另一只漂亮的小白犬来,对她笑道:“这个可比占美标致些?”她看那只小犬正舔着她的绣鞋,就恨恨地一脚踢开,冷着脸对他道:“我可不是你——喜新厌旧的事我做不来!”子巽刹时沉下脸,脸色由白转青,眼神中隐忍着一触即发的沉痛,却是微微笑着道:“原来你这样念旧。”络之只顾着狗,对他叫道:“你把占美还给我!”他阴笑道:“怎么还?它死了!”络之一脸愕然,拉着他道:“你胡说——一定是你弄的鬼!”他甩开她的手,冷冷陈述:“我带走的第二天就死了,你要不信就去问问太医院的人。”她听了,便靠在椅子上呜呜哭起来,半晌抬头怒道:“一定是你弄死它!你皱一皱眉,他们谁还会救?它走时原本好好的。”他索性道:“是我叫人弄死它的——你满意了吧?”
  络之听了,也未曾细想,就随手拿了桌上的硬物朝他扔去。他一避闪,那东西就“哐镗”坠地,掉得粉碎。二人都寻声望去,却是一地水晶碎片,像是一地的眼泪,明晃晃地掉在地上泛着微光。子巽看向她,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他突然冷笑道:“你可满意了——你伤心的是占美,还是子离?”她反问道:“你是和占美过不去,还是和子离?”他道:“是你心心念念着子离,如今在借题发挥。”她走上前去叫道:“是你?还是我?”
  他沉着脸不说话,她又道:“我和子离的事你是知道的。若是你心里容不下,何苦一直以来如此待我——你既如此待我,为何又去计较以前的事情?”他凝视着一地水晶:“我没有计较以前,只是在想如今——将来。”她看着他问:“如今怎么样?”他捡起一块碎片,对她道:“有些东西终究得不到完整的,只留下支离破碎后的一片。要不是山楂子母子死了,你会缩在我身边和我太太平平过日子?”她一脸急怒:“别提他们!”他又道:“那天你和子离说过的话,永远也不会对我说。”她叫道:“你知道我和他说了什么?”他轻轻一笑:“我猜也猜得出来——不然人家老婆会气到小产?”他步步紧逼,把她最不愿意提的事拿到太阳光底下曝晒。她一时语塞,就口不择言道:“无论说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不像你口不对心——”他一把揪了她的胳膊,阴沉道:“好一个实话!你空了就跑去和他说实话,出了事再躲回我身后要死要活。如今刚太平点,你预备怎样——再找个机会和他眉来眼去吗?”她听他满口污蔑,强自镇定,针锋相对地道:“就算是又怎样?我本来就喜欢他——也不稀罕你的好意。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永远也不喜欢!”
  子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中却溢满那日匆匆赶回来时的心情,那样长的一条路,原本以为走到尽头是柳暗花明,没想到却是穷途末路。她冷冷的眼神,他的心轻轻一颤。风把几片干枯的梧桐叶扫了进来,曾在夏天那样火热那样茂盛,时节一变,终是惘然。
  第33章
  子巽一走出去,络之就倒回榻椅上。她心里空落落的,好似给刚才的争执抽干了力气,模糊一想,去记不起这场争执从何而起。琉璃一推门走进来,“嘭”得一声放下簸箕,开始拾缀一地碎片。
  她依旧坐着,琉璃在周围走来走去,她就问:“你听见了?你——”琉璃冷冷插话:“听见了——你说得那样大声,谁听不见呢!”络之有些失措,只看着她把满屋狼籍收拾干净,取走了挂在床头的衣物,又把她常吃的鲜果零嘴放到桌上,就预备开门出去。她犹疑着叫了声:“琉璃。”琉璃回头,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只眼巴巴地看着她。二人都不说话,过了会琉璃问:“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她就气闷道:“你做什么?你也跟着他来怪我?”琉璃道:“不敢。姑娘从小就有主张,该怎么做轮不到咱们奴才来多嘴。”她道:“他老拿子离来和我过不去,旁敲侧击,捕风捉影——让我怎么受得了?”
  琉璃看着她道:“我一路跟着姑娘走过来,也有资格说句公道话——姑爷是不对,太小心眼——可你的话更叫人寒心。”她看她不说话,又道:“他小气是为了谁?他那样的身份,犯得着来吃这点子醋?传出去都是笑话。这些年来他如此待你,连我这个不相干的人看了都动容,你倒是一副铁石心肠。三爷是他最在乎的,你不是不知道,偏偏那他去刺他的心,一个是至亲,一个是至爱,你让他如何自处?”络之委屈道:“是他先提子离的。”琉璃道:“他若不提,你又能说彻彻底底放下三爷吗?”络之蹙眉,琉璃就拉着她的手道:“姑娘,你要拿定了主意才好,别老想着些天边的事。姑爷他那样喜欢你,虽然嘴上不说,可一颗心都在你身上——”络之忙推开她走到床边道:“别说了!”
  半夜里她躺在床上,脑中总闪过琉璃的话,她一个翻身,却不自觉向里挪了挪,于是身边就腾空一大片,一手伸过去,心也就空落起来。枕边还留着两本书,一根竹片做的书签插在中间,虽是一片漆黑,她还是慢慢摸到了上面刻着的“巽”字。那竹片坑坑洼洼,她的手指也就麻痒了起来。四周静悄悄的,只窗外的有几声虫鸣,床两边的帷幔一动一动地摇晃,她合着眼正想睡去,心里却总是惴惴的,好象有事没做完,睁开眼一瞧,才惊醒到他原来不在。她背心渐渐出汗,耐不住坐起来,想着他这次一定不会再来理她了,以前她常常想着如何赶他走,如今他真的走了,她却不知是喜是悲;以前他走了以后她知道他还会再来,只这次却茫然失措。突然窗外一声刺耳的虫叫,她蓦然惊觉自己一直在想他,顿时心下一片慌乱。这一惊一醒,如何还睡得好,翻来覆去,直折腾到天亮。
  子巽之后便再未来,她心里后悔,但脸上却不肯显露,只与平时一样度日。琉璃倒几次催她:“你就不肯先低头,这是和谁过不去呢?”只是从来就是子巽迁就她,若要让她先去找他,终究拉不下脸来。僵了几日,却是谁也没好过。一日琉璃拿了被褥出来晒,晃着一只亮黄的西洋表问她:“这可是谁的?”她不做声,琉璃扔给她道:“找人给他送去吧,人家带惯了的东西,几日不见,不知怎么想呢!”
  她手指缠着表带,犹豫再三,还是一人走到了书房。韩府的一干人都不喜欢她,因碍着子巽不好发作,所以都淡然已对,行同陌路。她一路进去,也未有人来打帘子,也未有人通传,她就一直走到屋子外面,听见里面一片嬉笑声,就立刻止了脚步。
  子巽是一直请师傅来教导儿女的,这日那位师傅向他回了韩幕的功课,又把他写的字呈了上来,微笑地赞了一番。子巽看了,心里也触动,就命人将韩幕带了来,亲自考了一回,见他脸上稚气未脱,却是对答如流,朗朗上口。他心中欢喜,对文抒笑道:“还是你教导有方。”文抒本来一番紧张,听到子巽如此说,才松了口气,回笑道:“你这做爹的不闻不问,我只能多用点心了。”子巽知她借题发挥,便抱起幕儿道:“让爹好好教教你。”
  文抒便传了点心,又拿了翠玉罐里的茶叶,在一套模子里泡起来。她看着子巽握着幕儿的手在临字,幕儿还会抬头问两句,子巽就一笑,缓缓说给他听。他善于将错综复杂的道理用一两句话说出来,透彻明晰,一针见血。文抒一边泡茶一边听他讲,恍惚过着另一种岁月,她眼睛里渐渐盈着泪,子巽脸上的笑容就时而清楚时而模糊。这得来不易的其乐融融叫她沉溺了片刻,门外有人轻声回道:“文姨太,点心来了。”她答应了一声,连忙去开门。
  她开门见到络之站在那里,几乎忍不住想叫她滚,隐忍片刻,终于冷冷问道:“你来干什么?”恰好里面传来子巽和幕儿的说笑声,她看络之有些错愕,就微笑道:“姐姐有事吗?二爷正在教幕儿功课,正教到兴头上,姐姐要不介意,就进去坐坐。”络之便马上转身要回去,谁知子巽却在里面叫道:“文抒,是谁?”络之一听,就“碰”一声打开门走进去。里屋里子巽正指了《庄子》上的句子解释给韩幕听,他一看见络之走进来便立刻放下手上的书,放了后又拿起来,眼神只在她身上扫过,问她:“什么事?”
  文抒在后面笑道:“我一打开门就看见姐姐站在那里,要不是送点心的来传,她还要站在那里吹风呢!”她一边说一边摆好碟子,拿起一盘小碟放到络之面前,笑道:“这个姐姐尝尝,可是咱们府上厨子的拿手活,二爷费了好大力气从宫里请出来的呢。不过咱们家的人口味淡,不吃甜,不知你吃得惯吗?”络之看了那盘子只觉一阵恶心,手指上还缠着他的表链,冰冰凉凉地好似缠她的心。她一阵哆嗦,看见子巽的眼睛正盯着她,就吸了口气,把那只怀表往地上一扔,淡淡道:“今早琉璃理东西的时候翻了出来,我拿来还给你。”子巽垂了眼睛,她又道:“你有空就找人来把你的东西拿走吧,我的屋子小,搁不住那么多东西。”她隐约觉得他放在案上的手颤了一下,就朝他脸上看去,不过他一直眼垂低敛,她一顿,就转身出去了。
  她一走,子巽的心也就跟着她走了。文抒看他心不在焉,就让幕儿先回房。她自己陪他吃了饭,偶然说笑两句,子巽亦含笑应对,神色如常。烛光下她温柔笑问:“你还记得我嫁给你是哪一年?”他道:“如何不记得——那些年发生的事我一件也忘不了。”她一边拨了手炉里的灰,一边缓缓道:“我跟了你那么多年,比谁都久。”他一想,点点头。她又加了句:“也比谁都喜欢你。”子巽默然,酒杯里酒也平稳地波澜无惊。她看了他会,哽咽道:“可你对我呢?”她看他不回答,又道:“初了幕儿,我还有什么?”说完就呜咽起来,子巽搂了她的肩,她拉着他道:“你多陪陪我吧,我不求一心一意,只要你常来看看我,看看儿子。”子巽只搂了她说好。她靠近他,轻轻啜泣,他却突然拉了她缠绵起来。她推开他微喘着道:“去我那里吧。”他却摇头道:“这里好。”说完就把她按到里屋炕上,一急便拉开她的前襟,最上面的几颗扣子就滑落地上,骨碌碌地打了几个转。文抒久未与他同房,满脸娇羞,却顺着他的胡来。他身上还有淡淡酒气,她手指滑过他的唇边悄笑道:“你这可是借酒行凶呢。”他便在她身旁躺下,额上渐渐涔出汗,两眼微醉,拉着她的手道:“有些累了。”文抒便道:“那睡吧。”他点点头,在她身边安静躺着,直到她也快睡去的时候,他却翻身一手抱住她,口里喃喃叫着:“络之——络——”
  天气越来越冷,韩府已开始采办年货。这日韩母正看着年货单子,文抒道:“前几天去祠堂那里,突然窜了好几个老鼠出来,问了那里的婆子,说是今年的蚊虫特别多,入了冬还跑出来。”韩母就道:“那叫人去管管。”文抒道:“因为是祠堂,不好乱动里面的东西,所以婆子才缩手缩脚。”韩母道:“那就不管,由着供祖先的地方变成鼠窝?”文抒微微笑道:“那我叫人放点药进去吧,也不会投鼠忌器了。”韩母笑道:“乘着他们出去办货,一同带回来吧。”
  几天后晚间,韩母正预备睡觉,庄嬷嬷道:“老太太,文姨太这些天怪怪的,是不是不太高兴?”韩母迷糊道:“怎么我不觉得?”庄嬷嬷道:“昨天我听到她和二爷说起话来都很冲,她可从来不这样的。”韩母道:“那也是子巽他活该。”庄嬷嬷到底不放心,第二日饭后就去找文抒,却遇见文抒顶头出来,身后还跟了个小丫头提着盒子。她赔笑问:“姨奶奶去哪里?”文抒笑道:“我看二爷午饭吃得少,给他送点垫肚子的过去。”她心里舒了口气,脸上笑道:“姨奶奶走好。”
  等她回到正屋,却看见子巽坐在一旁听韩母讲话,她就问:“二爷遇见文姨太了吗?她给你送午饭去了。”子巽道:“我在外面吃过了——她去我那里了?”庄嬷嬷道:“她说你看吃得少,提了个盒子给你送去了。”子巽就苦笑道:“难为她还记得我。”韩母就道:“她自嫁了你就心中只有你——偏偏你不懂,倒去招惹那些祸害!”庄嬷嬷心里有些不安,想着刚才文抒笑得古怪,就走出来叫了个丫头道:“你去找找,看文姨奶奶去哪里了?”
  那丫头也是个懒惰的,只跑去文抒的住处问了问,回来禀道:“几处都找了,不知去哪了。”庄嬷嬷骂道:“几处都找了?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长的脚会飞吗?再去!若找不到就别回来!”于是那丫头又去了,半晌回来哭道:“实在找不着。”庄嬷嬷便揪了她的耳朵要打,那丫头就大叫起来,里面韩母喝道:“什么事?”
  庄嬷嬷走进来,只说找不着文姨太,子巽就问:“跟她的人呢?”那丫头回道:“姨奶奶屋里的人都在,只有一个管花草的姐姐不在,想是跟着她出去了。”韩母就道:“去把她屋里的人都叫来!”那丫头忙去了,走到门口,却一个飞奔来的孩子撞到一处,她忙推开他道:“哪里跑来的野小子?”那孩子一脸紧张,只拉了她问:“二爷在屋里吗?”那丫头上下对他一打量,冷笑问:“在与不在管你何事!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那孩子道:“求姐姐带我进去,我们家奶奶出事了。”那丫头问:“你家奶奶是哪个?”那孩子回道:“院子西南角上的。”那丫头知是谁了,却伫着不动,那孩子一想,又加一句:“文姨太也在那里。”
  络之原本是预备睡午觉的,突然文抒走了进来,对她笑问:“妹妹做什么呢?”她一脸和气,她也就只好与她搭讪起来。她命人把带来的糕点小菜放好,就开始与她聊起家常来。络之不知她来此何意,满肚狐疑,后来她说到子巽与蓝丹的事,她也就呆呆往下听。文抒一边向她碗里夹菜,一边感叹。直到她一阵阵腹痛袭来,她还含笑着娓娓陈述。
  子巽“碰”一声撞开门的时候,络之正爬在地上,满脸大汗,一手搭在圆木墩子上,另一只手按着肚子。文抒则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冷冷地笑着,她看见他闯进来,就微笑道:“来救你的心肝宝贝了?”子巽忙过去抱起络之,看见她脸色刷白,整个身子微微发颤,却咬着嘴唇不愿啃声。他搂着她颤声道:“别怕。”说着替拿手去替她擦汗,她却好似要避开一样,扭着头不给他碰。他一边吻着她的额头一边哽咽着:“算我错了好吗?你别再强了。”她大约痛得不行了,就呜呜哭起来,边哭边乱扯他的衣袖。子巽按着她的手道:“忍一忍,太医就来了。”
  络之却是一口白沫,夹着血丝吐了出来,直吐到子巽的白衣上。他看她慢慢地要闭眼睛,就卡着她的手心一声声唤她,到了最后就埋头在她颈边不语。络之微微侧头,看他红着眼睛,却没落泪,自己的手给他的紧紧扣着,手腕上那只细镯子还是去年他亲自打了送给她的,原本是一对,后来也不知为了什么叫她弄丢了一只。她渐渐视线模糊,却听见文抒刺耳的笑声:“二爷伤心什么?她一死,咱们都能好好过日子了。”她感觉子巽浑身颤了一下,就听见他的声音:“你出去!”文抒叫道:“为什么我要出去?该出去的是她!”子巽沉声道:“你会做这种事,就应该知道我们的夫妻情分已尽。你先出去,这件事是公办还是私了我还没想好,可无论怎样,我以后都不愿再见到你。”
  文抒却呵呵笑着,这时韩母一干人也来了,她就转身对他们道:“看看,多么绝情的韩府二少爷!”她又对着他问:“如果今日我和她调换,你大约不会这样了吧?你大约还会想着如何给她开脱,如何叫她高兴,如何——”子巽对外面喝道:“你们全都死了?把她带出去!”家人也不敢十分勉强,文抒挣脱开后,子巽就看着她道:“她不是你,她不会做这种事。”文抒怒道:“对啊!她是慈悲的仙女——我就是蛇蝎毒妇!我也想做仙女,可是你让吗?是你逼我这样的!”这时络之咳了一下,子巽就拿袖子替她擦着嘴边的血丝。
  文抒看了一会,却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冷笑道:“要是殷怀凤,或是那位蓝美人看了这幕,不知如何感受?”她看见子巽充血的眼睛瞪着她,继续道:“我有多不服气,你知道吗?我嫁给你时,你想着怀凤,我不介意,她与你青梅竹马,我原比不上;接着又有蓝丹,我也让自己不生气,她连门都不能进,拿什么来和我挣?后来你娶了她,我也无所谓,当初我还可怜她呢!可之后就不一样了,白家倒了,你非但没扔掉她,还和子离闹翻了天,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不一样了。你看她时表情那么认真,那么迷恋,我从来都没见过——可为什么呢?我有哪里比她差?我比她——她们任何一个——喜欢你更久,也喜欢你更多,可你从来不瞧我一眼!我就是想不明白!”全屋的人都在听她诉说,静悄悄地,好似全屋人都不明白。她说完后又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后悔,我能让给怀凤,也能容忍蓝丹,可她不配!她不配你这么对她。”
  她说完后就出去了,因琉璃带茵茵上街了,孙嫂又去请太医,一会屋里只剩下他二人。子巽依旧抱着她,她却在默默流泪,他轻声道:“别去理她说什么。”她却越哭越凶,按着肚子的手也打颤起来。子巽想把她抱到床上,她却恩恩地叫唤起来,一边叫一边还带着哭腔,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他只好哄着她问:“哪里痛?我们先去床上躺着。”她却叫得更响,一手按着肚子流泪。子巽一手探过去问:“怎么了——”突然感觉手上一阵冰凉黏滑,他掀开她的裙子一看,只见满地都是血。络之却是终于说得出话了,只哑着声音叫着:“孩子——子巽,孩子。”他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络之拉着他袖子的手却一松,他刚想唤她,她已两眼一合,晕了过去。
  第34章
  张太医这些天却是忙得背过气去,先是屈进中风,而后是韩子巽夫人病危,于是他日日周旋于两地。这俩府都不能得罪,偏偏又都不肯屈就其他御医,只点了名要他亲自来,害得他整日疲于奔命。
  近来林孜真在御前十分得宠,言语犀利,态度嚣张。屈进难得去上朝,这一去便与他争了起来。他是行伍出身,不善辩驳,几句下来便落了下风。容素又是两不相帮,坐山观虎斗。屈进回去后越想越气,他已近古稀,外强中干,一个低头想去拾地上的扇子,便碰得一身倒下。容素得知后就训斥了林孜真一顿,又命张太医好生医治。
  还好屈进性格爽朗,病势虽然凶猛,却还不至于致命。这日张太医给他配好了药,他便急急地催他离开。张太医笑道:“您老不催我也要紧走。韩大人家的那位情形不太好呢。”屈进听了,就叹道:“那孩子是可惜了——记得当年我还抱过她。怪就怪白老头心太狠,也不留条后路给自己的子孙,于是树倒猢狲散,只好个人过着个人的磨难。”张太医亦沉默不语,屈进问:“子离一听说就赶回去了,一去不回。我也抓不着个人来问,你看着怎么样了?”张太医正为这事发愁,这会就赔笑道:“这女子的身子骨总没有男子结实,况那位夫人原有病根,还未好透,又遇上这事。总之要根治还要一番工夫。”屈进笑道:“你就是这么回他家主子的?”张太医为难道:“这话不能实说,也不能说的太——俗话说生死是命定,只求将来韩大人盛怒之下,屈老您能庇护一下。”屈进却是呆了下,随即挥手道:“罢了,你快去吧。再蘑菇他就来这里找你了。”
  张太医的轿子走至韩府时,门口的小厮对他道:“二爷请大人去郊外的别院。”他奇道:“做什么?”那小厮回道:“今早我们爷把夫人移到别院里去了,嘱咐我们说是您老一来就让您做车过去。”他听了便道:“那快去吧。”
  子巽听说清泉有助于拔毒,便将络之移到了郊外的院落,那里没有京城喧嚣,却是绿水青山,有几处山洞底下流淌着温热的活水,慢慢积在凹陷处,附近的村民常拿来治病。子巽听说了,便带着络之泡那泉水。他的别院离那山洞有一段路程,于是每次去就早早地叫人清场,周围十里不许有人,又让众人在那里干等着他的马车。琉璃想帮着服侍,他也不让,只自己抱着络之进去,过了一个时辰再抱她出来。只是泡了几次都不见效,络之就道:“算了吧,劳师动众,我也不想去了。”子巽却说:“来都来了,别半途而废。”
  络之一直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她头一回醒的时候就抓着子巽问:“孩子呢?”子巽的眼眶下都是青的,只握着她的手哑声道:“孩子还会再有的。”她一听却是撕心的痛,别过头,只觉自己的牙齿在上下打颤;又一手摸着腹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期待这个孩子。早几个月前她就隐约觉得不适,只那时一直在和子巽怄气,未想起传太医来瞧瞧。如今孩子说丢就丢了,她才知道自己那么在乎,好似看着人把孕育的希望硬生生砸得粉碎,心就一阵一阵抽痛起来。有时明明醒了也不愿睁眼,情愿自己一直昏睡下去。
  她这次大病不像以前那样任性妄为,琉璃端了药来她就吃,吃完了就继续睡。白天的时候,子巽偶尔还要去宫里,不过多数都待在别院陪她。有一日庄嬷嬷来了,支支唔唔地说是老夫人请他回去,他只道:“等她好了我再回去。”庄嬷嬷还要说,他就一转身进里屋去了。络之在里面听见了,只看了他走进来,也没说别的。她的话越来越少,子巽也是沉默以对,只有到深夜的时候,她会一个翻身挨过来,枕在他的手臂上继续睡。
  这日子巽在厢房里看书,恍惚觉得门外有声音,他走出去一瞧,却是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他一顿,就转步进房,看见络之正呆呆看着月亮出神。他过去关了窗道:“夜里冷,别吹风了。”她噢了一声,就靠回枕头上。子巽坐在床沿,看她形容憔悴,双目黯然,就低声道:“明日咱们再去泡泉吧?”她却摇摇头:“别费事了——我知道是好不了了。”子巽搂了她道:“不会的,我一定找最好的大夫来医你。”她听了,抬头看着他微笑道:“你对我真好。”他却颤声道:“你心里埋怨我吗?要不是我,文抒也不会——”她接口道:“我谁也不怨,你也别怪她。其实咱们都有错——我错的最多——有时我在想,这大约就是报应。”
  子巽抱紧她:“不是的,你又钻牛角尖了。”她却缓缓流泪。他柔声道:“等你好了,咱们再生很多小孩。”她一笑,倚靠在他怀中,又凝视着月光,半晌问他:“为什么你喜欢我呢?”他反问:“那为什么你喜欢子离?”她却叹了口气:“其实她说的也有道理,我的确不配。”他两手一紧,她又道:“要是怀凤没死就好了。”他沉默一下,就低声道:“她若没死,我一定风光地迎娶她,然后和她过一辈子,像所有的夫妻一样——除了遇见你,若是遇见了你,还是要走这样的路。”她低头道:“我不值得你这样待我。”他却道:“我知道。可有些事不能用常理来算的。”
  她虽垂着头,却知道他的目光正聚在她身上,心却不似以往那样会烦躁起来,她的声音虽轻,却是清清楚楚:“可我受不了你的这样盛情厚意。你忘了家仇,犯了众怒,辜负了多少真心,却放了一腔热忱在我身上。这里面有多少负担,我受不了!我没什么可以给你,连心都是碎的,你让我怎么对着你?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子离,为什么?我对他没有心上的负担,不必挣扎,不用焦虑,若他不姓韩,若我一开始嫁的是他,我也会和他过一辈子,就像你和怀凤,就像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样。”
  她说完后子巽依旧搂着她,她摸着他拇指上的扳指,他突然问她:“若我也不姓韩,就和子离两个人,你会喜欢哪个?”她的手一颤,仿佛掂量着今生的难题,直到自己忍不住咳起来,子巽拿着杯子扶起她,她方才喘道:“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子巽亦微笑道:“我又来为难你了。”他帮着她躺下,看她慢慢睡去,便悄声走到门口,一回头发现灯还亮着,刚想走回去,却是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那烛光晃了晃,便立刻熄灭了。
  第二日下午他刚从宫里出来,就看见一小厮探头探脑,他心一紧,就问:“什么事?”那小厮道:“屈家来人请二爷过去一趟,说是老太爷又不好了。”他便转头问:“马车呢?”
  马车到门口的时候张太医正好出来,他便拉了他问:“怎么说?”张太医摇头道:“老了——如今还是要宽心。”子巽还未说话,却从门角里走出一男子,边走边道:“屈大人是操劳过度,积忧成疾。”张太医微微颔首:“林大人。”林孜真呵呵笑道:“张老,有你地方就没好事。”张太医亦笑回道:“是啊,老朽还是早走为妙。”林孜真道:“那你也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他边说边看着子巽,微微一笑:“韩大人好久不露面了,听说您家里有人病了。”子巽也微笑道:“是啊,张老也是我那里的常客呢。”林孜真便转向张太医:“你做了常客,韩大人又要撇下一堆公务不闻不问了。”张太医忙笑道:“两位别拿我说笑了。”
  正说着,子离却从门里出来,见了这场景就冷冷道:“林大人还没走呢?”林孜真笑道:“就走了。”子离看见子巽也在,就道:“哥,从今日起林大人便是禁军副领了。新官上任,林大人点火点到这里来了。”子巽听了,便看着林孜真微笑道:“恭喜了。”林孜真拱手回道:“三爷真是性情中人,怪道皇上额外器重。告辞了。”他说完便走了,子巽站在后面,微眯着眼睛看他离开。
  子巽看过了屈进,便和子离一起走出来。他看子离不说话,就道:“你搬回去住了?”子离道:“总得回去。”二人慢慢走出闹市,皆默默不语,子巽突然道:“我们两兄弟好久没一起去校场了。”子离便问:“现在去?”他微一点头,便命人牵了两匹马上来,又道:“就咱们两个去。”子离也兴起,笑道:“走吧。”
  二人在校场领了弓箭,就牵马进了草场。子离看见一棵衫树旁蹲了一只白兔子,小眼大耳,摇头摆尾,十分可爱,就对子巽笑道:“看看咱们谁先抓到它?”子巽一笑,便两腿一蹬,驾绳奔了出去。二人一前一后,掠地飞尘,惊得周围的鸟儿都飞了起来。那小兔子看见一白一黑两匹马飞奔过来,撒腿就跑。子巽骑技一流,他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便伸手摸箭,按箭上弓,那小兔子像是感应到了一般,瞪着惊恐的红眼越跑越快。子巽却越跟越近,看那小东西一身雪白,偶一回头,那双红眼便触目惊心。他略一犹疑,子离早跟了上来,一支箭“嗖”地从身后射出。他勒绳不及,却是跑过了头,等慢慢驾着马回来,子离已拎起兔子笑道:“还是我赢了。”
  因校场到黄昏时便不许人再进来,他二人便沿着小溪走出去。子离蹲在溪边洗手,一抬头看见子巽正望着夕阳,便又低了头问:“她怎么样了?”子巽眯眼看着他问:“你还想着她?”子离站起来拍拍袍子:“事到如今,我知道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子巽便冷笑道:“她怎么样你会不清楚吗?你每天半夜潜到别院去看她,还当我不知道?”子离却有些心慌,拉了拉领口,别过头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不过她不知道,你也别告诉她。”子巽“哼”了一声,子离想了想,又对他道:“你打算怎么安置她?家里是容不下她了,让她一直住在别院吗?”子巽静默一会,看着他道:“我想送她去南方,那里气候温和,适合养病。”子离呆了会,就问:“那家里和朝廷你都不管了?”子巽却摇摇头:“我也一直在犯愁。”子离怒道:“莫非你想让她一个人去?”子巽拉着身上的表链:“那我只能两头跑。”子离气道:“还不如让她住在别院!”
  子巽皱眉道:“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别院也不是常年都空着。过年祭祖,酷暑消夏,娘都会带着芳儿他们过来。”子离问:“那你预备如何?”他看子巽沉默不语,便拎着他的领子恨恨道:“你是看着她没药医了,就想抛下她?”子巽一把推开他,冷冷一笑,转身对着夕阳,沉吟着:“我没想抛下谁,只是有些累了——”他刚说完,子离就抓过他一拳打过去,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当初千方百计把她弄到手的是你!如今始乱终弃的又是你!她会弄成这样,你要负一半责任,如今却想把她往南边一塞了事。我告诉你,你要是真那么做,咱们兄弟的情分就算完了!”子巽却是狠狠回了一拳:“兄弟情分?当年你和她纠缠不清的时候,可曾想过兄弟情分?你要真想过我这个哥哥,想过这个家,一开始就不该去招惹她!”子离的嘴角静静地淌着血,他看着他慢慢喘气,直到二人的气都平了,他方敛声道:“好,过去的事都是我的错,我原本就是个混蛋!可你不能再让她伤心了,她如今什么都没有,你不能再抛下她。”子巽依旧沉着脸,缄默不语,他急怒道:“我是不会让她一个人去南边的,你若不愿去,那就永远别去了!”子巽皱眉:“什么意思?”他吸了一口气:“你可以骂我寡鲜廉耻,可若你真的不要她了,我要!”子巽眯了眼睛冷笑道:“就凭你现在这样?”他瞥见自己在小溪里的倒影,两眼浮肿,发束散乱,再低头一看,手指甲又黑又长,说不出的颓靡潦倒。他却挺了挺胸,眼神聚焦对着他:“我这样怎么了?都是一个娘生的,我有哪里比你差?若当年络之嫁的是我,她一定比现在快活许多倍。”
  络之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隐约看见烛光下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她用力一瞧,便唤道:“子离——”子离拉着她的纤手贴在半边脸上,哽咽着:“你终于醒了。”她便想要坐起来,一边语无伦次道:“你怎么在这?子巽呢?他知道吗?”她还没说完就看见子巽远远地倚墙站着,就越发糊涂了。子离摸着她消瘦的脸道:“你放心,他让我来的——我们再也不会挣了。”她皱着细眉,喃喃问:“挣什么?你们做什么?”子离拿了个靠枕垫在她背后,随后轻轻问:“我陪你离开这里好不好?就我们两个。”她迷惑看着他,又看向子巽。子离又道:“哥他答应放了你,成全我们。”她听了一怔,这么多年的渴望,如今就靠如此轻松的一句话便成真了。她心下一片空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仿佛一切耽搁了太久,所有的情绪就叫时间抽空了。这屋里静了良久,她方转过眼去看着子巽,只觉心的一角翻腾了起来,一阵一阵向外蔓延。子巽的眼神从地上移到她身上,微微笑道:“我成全你了,你高兴吗?”她的心就翻腾得越发波澜壮阔,好似海浪冲击着堤防,却在的呼之欲出时候偃旗息鼓。她垂下头握住子离的手,心里是退潮后的宁静,许多年前的温馨岁月宛若重现。子离红着眼睛,吻着她的手心柔声道:“咱们重新来过——忘了以前的事。”她心一酸,却点点头,目光又移向远处,轻轻道:“谢谢你。”
  这年过完年,子离便在江南谋了个军职,过了十五后就预备起程上任。他看络之的身体好了些,就找了个暖和的天气动身。因韩府对外宣称韩子巽夫人已然逝世,他这次南赴十分隐蔽,却忙了好一阵子。先是派人去江南置宅子;接着忙他二人的行李,络之的药方,平日里进补的药食,还有戒口的单子;因络之的户籍已消,还要给她补办一个身份,他又不肯让子巽帮忙,事事都要自己来,最后还是付纳给了他一本户籍,上面写着“钱秀女”。等到琐琐碎碎的事都忙完,已经到了二月初。
  这日凌晨天还未亮透,一辆珠缨八宝车静静停在郊外,后面四辆货车远远停着,琉璃站在车门外,哭道:“你让我跟你走吧!”络之却摇摇头:“你好好照顾茵茵。”她两眼还是肿的,忍着泪不敢再哭,想了一会又道:“别和她提我——只当我死了吧。”琉璃只拉着她的手呜呜哭着,直到子离走过来道:“该走了。”络之方催她:“你回去吧,这里露水重,别站着了。”琉璃还拉着不肯放手,只对子离道:“求三爷照看她,她如今这样,只有靠你了。”子离只说:“放心。”二人催了她好几遍,她放才松了络之,刚走几步又回头跑过来,把自己贴身带的一个旧香袋塞给络之,哽咽道:“以后想我了,就看看它吧。”
  子离驾着马走到山坡,这天正好阴阴的,四周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几片枯页掉在罕迹的山路上,被风吹了转了几个圈就不见了。络之靠在软垫上,透过帘子凝视着窗外。突然她轻声唤道:“子离,你停一停。”他拉了缰绳问:“怎么了?”络之便要从车上下来,他忙翻下车去抱她,一边问:“做什么?”她却慢慢走出两步,望着对面的一座小山丘。子离也望过去,马上叫道:“哥”。只见子巽一袭白衣,正立在一棵银衫下面,他似乎踉跄向前走了一小步,因周围一层灰雾,寂静无声,他那一步倒迈得刻骨铭心。子离道:“他来送我们。”络之不语,站了一会,他扶着她道:“我们走吧。”她点点头,就转身上车了。子离拿起缰绳,挥舞着抽了一下,便道:“走了。”
  子巽站在对面山丘上,跟着马车走了两步,直到他们越走越远,他方才停步。许多年后他常常想,如果络之知道这是他与她今生最后的对望,她会不会山坡上多停留一刻。
  第35章
  召阳在韩府的日子一直不好过。他母亲原是白家的家奴,后来白府倾塌,其他人都寻到了落脚处,只他母子俩无依无靠,受人施舍。他住进仰桐庐的时候年纪还小,不懂为何韩府众人对他们母子皆侧目以对。后来年纪渐长,慢慢懂得其中曲折,待人做事便越发小心翼翼。先时络之住着时还得子巽庇护,那些丫头小厮都不敢很欺负他。后来有一天他母亲拿手绢擦着泪,慢慢告诉他:“少奶奶没了。”他听了心一冷,晚上就躺在床上皱着眉沉思,耳边还不时传来茵茵的哭闹声,一遍遍叫着:“娘呢——娘怎么不见了?爹去哪了?我要爹!”他一夜没睡,第二天凌晨的时候,天还未亮,就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他爬起来微微掀开窗户一角偷看,却是子巽一人轻轻穿过院落走进正屋,过了一会抱着茵茵走了出来,还有琉璃跟在后面。他二人走到台阶的时候,子巽却回头望着屋子,晨光把他的影子在台阶拉得老长,一节一节地铺在石板上。召阳还是个孩子,却觉的一阵寂寥在周遭浮动,冷得他一阵哆嗦。这时茵茵好象嘟囔了一声,子巽这才回神,转身朝大门走出去,琉璃也快步跟上了。
  从此以后子巽再未来过,茵茵也不见人影,仰桐庐一日比一日萧索。召阳和他母亲的日子也越发难过,常常饥一顿饱一顿,还要供人差遣,受人奚落。这一日他正扶在井边舀水喝,看见前面一个粗壮少年,浓眉厚唇,正冷笑道:“臭小子,跑到这里躲懒来了?”召阳赔笑道:“您交代的差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吩咐?”那少年突然从身后亮出一条藤鞭,腾地一声打在地上,撩着袖管子狠狠道:“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杂种!当着我的面陪笑脸,一转身就去爷那里告状,看我今天怎么治你!”召阳忙跳开叫道:“这是怎么说?哥哥您别冤枉我。”那少年却不由分说,挥着藤鞭又快又狠地朝他身上抽去。召阳疼得直叫:“求哥哥开恩,就是打死我,也得让我知道犯了什么错。”那少年却讥笑到:“为什么?这大院子里谁关心你的死活?你和你老娘原是我们家养的两条虫,死了正好!”他一把抓了召阳的头发,鞭子就朝他脊背狠命抽去。召阳敌不过他力气大,挣了几下就跪倒在地,只拿手抱着头,背上一阵阵抽痛袭来,拼命咬牙忍着。过了一会,那少年也打累了,就退后一步冷笑道:“瞧瞧你这窝囊样,还要去献媚找靠山!也不想想自己是谁,给我们家爷舔鞋都不配!”召阳年纪虽小,但极为要强,此刻羞耻不已,只觉周围的人都在笑他,真恨不得冲上去杀了他泄愤。那少年又道:“从今天起你就去倒恭桶,你不是喜欢拍马屁吗?我让你对着恭桶拍个够!”
  那少年是韩幕的伴读,在小厮中很有地位,他这么一说,召阳便天天给派去刷恭桶。每日一早他就推了辆车去外院,那里的老妪会把恭桶带出来给他,有些婆子好心,会把捅放在外面。只每次去书房他都会亲自进去,婆子都对他道:“二爷都不回家,你以后不用过来。”他依旧日日去书房,还老磨磨蹭蹭地找事做,直到那里的婆子不耐烦赶了他出来,他依旧陪了笑脸道恼。如此下来三个月,人已瘦了几圈,头发里老沾着臭味。孙嫂每晚见了他就哭,他脸上没什么,只熄了灯后就躲进被子咬手指,咬着咬着眼眶就红起来。
  这日他正无精打采地推了车走过垂花门,因天渐渐热了起来,恭桶一放久就发臭,他也无心理会,直到身后的声音喝道:“喂,把车推走,谁让你走到这里来的?”他回头一看,却是一老仆,心里叹一口气,果然那老仆走进对他大声呵斥起来。他只垂着头挨训,谁知那老仆突然禁声,他抬头望去,顺着他的眼神看到门口走进二人来,他顿时双目放光,已经沉下的心又重燃希望,大声叫道:“二爷——”慌地那老仆忙捂了他的嘴,喝道:“小兔崽子,谁让你大吼大叫的!主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倒放了个粪桶在门口。再不推走,就叫人揭你皮!”召阳如何肯死心,只拼了命大叫,那老仆忙抱起他往里面拽。二人一闹,子巽和付纳都看过来,付纳黑着脸问道:“怎么了?”
  那老仆忙敛声后退,召阳乘机叫道:“二爷,我是孙召阳——您不记得我了?”子巽原本抬脚要走,听见他的话就转过身来,他马上又道:“我原是在仰桐庐当差的,二爷不记得了?”子巽朝他看了一眼,就问:“怎么了?”召阳忙对他嗑了个头,道:“求二爷给我另委一个差事,当牛做马,我只想伺候二爷。”子巽却道:“去回总管吧,我不管这事。”说完就走,没想到召阳在后面叫道:“要是回大总管有用,我也不必在这等二爷这么久了——”他看子巽越走越远,便急着叫道:“求爷看在去了的少夫人面上,多少庇护些。”子巽脚步没停,向里一拐就不见了,付纳却走回来,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冷冷道:“小小年纪就自作聪明!再让我听见你胡言乱语,你就去大街上倒粪吧!”
  他回到住处后就直挺挺地躺到床上,心想这里必是待不下去了,可怜这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颓唐了几日,突然一天曾伯走来,打量了他一下,就道:“你和你娘收拾一下,跟我来。”他还楞楞问:“去哪里?”曾伯笑道:“去哪里都比这里好,你还想刷恭桶吗?”他一听,忙跑进屋去收拾行装,不一会就抱着小包袱带着孙嫂出门。曾伯便道:“去角门,车等着呢。”
  他坐在车上东张西望,车慢慢行出城楼向郊外驶去,孙嫂不禁疑惑道:“这是带我们去哪?”召阳不答,只觉一阵清香扑鼻,累积几个月的郁结一趋而散,望见前面的路逶迤漫长,心中既兴奋又紧张。马车在一所院落门口停了下来,他们一行人下了车,曾伯道:“你们在外门等一下。”说完就从假山边一绕不见了。这院子在大门口筑了一座假山,将院中景致都遮去,召阳带着孙嫂绕过那山,一望过去,顿时院中旖旎风光乍现,孙嫂不禁唏嘘:“这大户人家就能随处盖一座天宫,可怜咱们孤儿寡妇,得了面当风的墙还对菩萨千恩万谢的。”召阳沉默不语。二人站了会,方来个婆子道:“你们跟我来。”
  召阳带着他母亲,跟着那婆子走了许久,方到了一座屋子前,不及京城里的府邸那种气派,却是小巧幽静。他还未到门口,就听见茵茵的声音,他心里一笑,随着婆子进了门。果然茵茵正站在里屋的床上,散着一只小辫子,嘟着嘴在叫嚷。子巽却远远地躺在塌椅上,手里拿了本书在翻。曾伯站在一边,看见他们来了,就对子巽轻轻道:“爷,他们来了。”子巽方抬眼,然后示意他们进来。召阳由孙嫂带着走进屋去,二人刚要跪下,曾伯却一把扶了起来。召阳抬眼,看见子巽对自己母亲微微笑道:“茵茵自小便是你带大的,我把你接过来,想让你继续照看她,不知你可愿意?”孙嫂忙道:“爷不嫌弃,肯把小姐交给我,奴才一定尽心尽力。”子巽一笑,又道:“一会你去见见琉璃,她会告诉你屋子在哪。以后你就单照看小姐,和以前一样。”孙嫂感戴不尽,只说:“谢谢爷的大恩大德。”子巽又看了召阳一眼,对她道:“倒是谢你儿子吧——你生了个好儿子。”
  于是召阳便在别院住了下来。他平日里没什么事好做,只陪着茵茵玩闹。这府里的人都拿这位小姐当神供奉,敬而远之,只有召阳肯亲近她,并且任她欺负,渐渐地她也只找他玩。子巽白日里入朝,黄昏便回到别院陪着女儿。他一回来,茵茵就不要召阳了,只黏着她爹问东问西。她最常问的就是:“娘去哪了?我好想她。”子巽就会垂下眼睛,搂着她默默不语。过了一阵她便不再问她娘,倒会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芳姐姐了,还有哥哥。”子巽就道:“不喜欢住在这吗?”她点着头道:“喜欢,可我更喜欢回家。”子巽想了会,就柔声道:“再陪爹住一阵子,然后一起回家。”她笑道:“好啊。”
  子巽又请了两位师傅来教茵茵功课,隔了三日师傅们就自动请辞。过了几日又来位郭先生,他对她正色道:“你要再胡闹,我就不管你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吧。”谁知茵茵“哇”得一声哭出来,琉璃忙抱了她哄道:“你爹吓你呢!”又转头对子巽埋怨道:“她才几岁?倒逼着她去做学问,你当她是你啊?”茵茵越哭越响,只抽抽嗒嗒地说着:“你不管我,我就去找娘——娘从来不叫我读书。”琉璃忙捂着她的嘴道:“别胡说!”子巽早听见了,顿时脸色惨白,踉跄后退一步倒在椅子里,两眼木木地看着前方。琉璃知道络之是他的至痛,万万提不得,此刻看他神情恍惚,也不知该说什么开解。茵茵却怯怯问道:“爹,你怎么了?”她看子巽不理她,忙跑过去爬到他腿上叫道:“爹,你怎么了?”边说边哭了起来,这次却是真的哭。子巽一把搂过她颤声道:“别丢下爹。”茵茵没听见,只抱着子巽呜咽起来。自此后她再也没提过她母亲。
  结果那位郭师傅也没白请,每次到了上课时间,召阳便坐在里面听课,茵茵则上窜下跳,只等她高兴了,召阳会把听来的内容教给她。
  子离与络之离了京后,就在南平县住了下来,子离则接了那个县的督军一职。他们都不愿说自己的来历,南平又只是个小县城,衙门里的人只知道子离是从京城调派来的,其余的一概不知。他们的宅子离城十里路,小小的四间房,中间一个天井,屋后还有个小花园。子离雇了一对夫妇家仆,几天后又找了个十五岁的丫头来。其实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只他去衙门的时候络之就落了单,他想雇个年轻姑娘来同她说笑解闷。谁知一个月后络之就发现自己的几件首饰不见了,她不好意思去问,只告诉了子离。子离一看,就抓了那丫头喝道:“这些天你做了什么?”那丫头做贼心虚,早吓得跪下来哭道:“求爷饶过我这回,我再也不敢了。”子离怒道:“滚!”就连夜打发她离开了。后来他还想再请人,络之便道:“算了吧,咱们人生地不熟,请来的未必可靠。”他一想也对,就道:“慢慢来,等和左邻右舍有来往了,你就不会闷了。”
  络之一直连绵病榻,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后来她一闻到药味便不停地吐。子离常常要从衙门跑回来照顾她,有一次她边吐边哭道:“都是我拖累了你。”子离却气道:“和我还说什么拖不拖累。”她只靠在他身上说:“我不想再吃药了。”他搂着她坐在床边:“不吃药怎么会好呢?大夫说你一直郁结不开,所以病才好不了。你别老闷在屋子里,叫老王嫂子扶你出去走走,开了心,这样病才好得快。”她低声道:“你都不在,我去哪都没意思。”子离笑道:“我可得赚银子养活你,老婆大人。”
  隔天他便带了她去赶市集,络之何曾见过这等车水马龙,倒是新奇地逛了起来。子离便一一指给她看,这是杂耍,那是赌坊,又买了几串糖葫芦来,只给她尝一个,却不许她多吃。她逛了一会便累了,子离就带着她去凉亭里坐着,又有一个捏泥人的老头上来笑道:“夫人好俊俏的容貌,不如让老夫给您捏个,您看看像不像。”络之看着他小摊上插着几个小泥人,都玲珑可爱,就笑问:“捏一个要多久?”那老头忙道:“很快就好。”络之便坐着不动,一边看如何捏成的。子离却没理会那老头,只两手抱在胸前,眼睛直直地看着络之。她余光瞥见,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倒不好意思,好不容易等那老头捏好了,她就对他轻嗔道:“你盯着我做什么?”子离拿起那泥人笑道:“捏得倒像,只少了神韵。”
  白天时子离能陪她的时间到底不多,多数都只她一人打发时间。平日里也会有几户人家过来走动,只那些妇人都目不识丁,所谈之事她又毫无兴趣,渐渐地便也淡了来往。她性情原本就寡淡,如今更是幽居独处,只等晚间子离回来后才会说笑两句。有时子离回来后心情也不好,她知道官场处处都有倾轧,他又不肯借家里的名声,一腔郁闷无处发泄,只好黑着脸坐在饭桌上。
  这日老王嫂子上来回道:“夫人,从京里带来的药都吃得差不多了,另外燕窝也没了,是不是该采办一些?”子离就道:“没了就去买,罗嗦什么!”王嫂子赔笑道:“咱们这小地方可没那金贵的东西,爷若要,便得托人去江宁买。”子离便问:“你认得人可以去买吗?”王嫂子道:“有,若是急着要,我明就叫人去。”子离就道:“那你列一张单子,要多少钱,我先支给你。“
  他二人何曾对钱有过概念,这一来二去的便是几百两。子离一个月的月钱还不到五两,他和络之又没什么积蓄,几个月下来家里就入不敷出。络之还不知道,一日家里没了盐,王嫂便要支钱去买,她翻了半天柜子却找不到,还奇道:“怎么钱都没了?”到了晚上子离回来后,又帮着翻了一遍,果然处处都空空如也。络之就抱了首饰盒道:“我还有这个。”她看子离沉了脸,就不敢再说。
  没过几天却来了一辆马车,她和子离刚走出去,那车夫就笑道:“小的是从京城来的,给二位送点东西。”又拿了一个小木盒道:“三爷,这地方银票不好使,倒是现钱实用些,小的都给您换好了。”络之感觉子离握她的手越来越紧,脸也抽搐起来。突然他一手打翻了那盒子,大声咆哮道:“滚!我不用他施舍!你去告诉他,我韩子离养得活自己一家,用不着他的好心。”那车夫才想辩解,子离青筋都暴了起来,一把拉过络之藏在身后。络之忙对车夫道:“你快走吧——以后别来了。”直等那车夫走得不见影了,子离方松了气,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就闷闷地一人进屋了。
  第36章
  敏公公已经是第三次跑到南平县了,苦口婆心了几天,子离依旧不为所动。他禁不住抱怨道:“三爷,您这样我怎么回去跟皇上交差啊?”子离笑笑:“难为他还记着我。”敏公公叹道:“这些年来你哥和林孜真斗得厉害,皇上也很难做。他一直想让你回去帮他,奴才瞧了这些年,皇上最信任的就是您了。”他看子离不语,又道:“三爷,皇上说了,您什么时候愿意回去,八十万禁军就交给您了——他谁也放心不下,单单指望你,你看这——”子离却示意他别再说,一个走到窗前,默默道:“你回去告诉他,韩子离谢谢他的好意,只是我不能离开这儿。”
  晚上他回到家,在一片漆黑里摸到了凳子,就一屁股坐上去打着饱嗝。他靠门坐着,隐隐闻到一阵木犀花香,闻得他鼻子痒痒地,直想打喷嚏。他便站起来走了一步,面前突然一阵轻响,接着一团幽光,络之的脸就忽明忽暗。他问:“你还没睡?”边说边走到床沿,伸过手去拉她。谁知她却一扭避开了,冷冷问:“你去哪了?”子离就道:“京里来了个朋友,我陪他多坐了会。”她问:“什么朋友?”他答:“宫里来的。”她又问:“找你做什么?”他答:“没什么,叙叙旧。”她皱起眉:“还有呢?”他道:“没有了。”她却怒道:“叙旧要叙这么久!?”
  子离也气道:“你又要无事生非?人家从京城大老远来看我,好几年不见的朋友,我多待一会也有错?”她就道:“那你怎么不带他来家里?”子离道:“家里就你一个人。把一个大老爷门往这里带,谁去招呼他?”她低了头咬着嘴唇,一会委屈道:“你也知道家里就我一个人,你老是在外面晃,就不顾着我会害怕吗?”子离一顿,方走过去一把搂过她道:“是我不对。”她又道:“昨天你说过回来吃饭的,我早早地做好了菜,巴巴地等你回来。结果你连人影也不见,倒是隔壁的婆子又来狠敲门,说是咱们家的墙灰掉在她家院子里。她在门口叫了一下午,我连门都不敢出去。她要是带了人闯进来,我可怎么办?”子离皱起眉道:“这些三姑六婆最麻烦。你别怕,等过了秋天咱们就搬到江宁去,不和这些山野村妇一同住了。”她抬头看他:“去江宁?”他道:“对。”她想了会,便摇头道:“我不想去。”
  子离不解,络之又说一遍:“我不去。”他劝道:“我拖人在那找了个差事,以前我在西南驻军时认识了许多朋友,如今有好些在那里任职。我们去了,住的地方都是现成的,又能找几个稳妥的人照顾你,比在这里落魄强多了。”她冷道:“那你自己去吧,那里有吃有住,又有朋友,不像这里穷乡僻壤,埋没了你这个人才。”子离一急:“你这是闹什么别扭?”他一气,就摔掉她的手走到墙边,叫道:“好好的日子你非得过成这样!到底是哪里不如你的意,三天两头找些事出来和我过不去!”络之也叫道:“是你过得不如意吧!平日在家待不了多久,有朋友来了就整夜不回来。你和那些朋友都说什么?江宁江宁——你是想去江宁,还是想回京城?”
  子离黑了脸,停了一会道:“我想去一个你不会闹别扭地方住着。”他看她坐在床上喘气,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突然笑道:“大约回到了京城,你就不会老是发脾气了。”她双眉一紧,问他:“你说什么?”他接着道:“不是吗?他什么都能给你,他是当朝权贵!我是什么——”他朝空荡荡的屋子里看了一眼,“我有什么?也难怪你会不如意——”他还未说完,左脸就“啪”地挨了一掌,络之楞楞瞧了他会,就低头捂了脸哭起来。
  子离跪坐到床边,慢慢地拉她的手,她没有抗拒,他就慢慢将她拉到怀里,她就伏在他胸口啜泣,他的心就一阵阵痛起来,握着她的手道:“你打死我吧。”她果真拿手捶着他的胸,等到她捶累了,方才抬眼说:“我没后悔过,是贫是贵,我都不后悔。很早就说过,去哪里我都跟着你。”他抱紧她:“以后我再也不说这样的混帐话了。”她点点头,他又问:“为什么不愿去江宁?”她埋头在他怀里许久,方抬了头道:“那里有你许多朋友,你一去,还会记得我吗?”他笑了起来:“你真傻。”她却认真地问道:“子离,你还喜欢我吗?”他含笑问:“你又在想什么了?”她拉着他问道:“喜欢吗?”他柔声道:“你说呢?”她叹了口气:“有时我在想,若你没遇见我,会是如何一个情景。走到今天,真是我害了你。害你没有妻儿,害你丢了前程。你是还喜欢我,可这份喜欢同从前——很久以前——是不一样了。我情愿回到从前——你咬牙切齿恨我爹那会,其实那时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时我们多快乐。”子离也沉默了下来,他看着荧荧烛光,一旁还有几只萤火虫绕着烛光不愿飞走,一会他沉声道:“我的那份喜欢没变过,是你的变了。”
  他感觉她一只手紧紧拽着他的袖子,就接着道:“你想过他吗?”她立刻道:“没有。”他又道:“很久以前我也提过他,后来你就大病一场,于是我没敢再提。今天你问我还喜欢你吗,我已经说了。现在该你说。”络之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身上,他清清楚楚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感觉周遭一阵阵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她轻声道:“我喜欢的是你——一直都是。”他鼻子一酸,似欢喜似悲凉,好象费了一生的精力终于换回了自己想要的珍宝,如今只剩下守侯。他低下头吻着她的脖颈,嘴唇游到她唇边,只觉一阵湿滑,他以为是自己的泪,突然却是一阵腥味,他手指一碰,忙颤声道:“络之,你怎么了?”他略微一摇她,她朝他一笑,然后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烛光下的萤火虫越来越多,她满脸惨白,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渍,先时还若隐若现,渐渐越发清楚。
  敏公公回宫后,将子离的行经缓缓和容素说了。容素正为别的事心烦,只说:“算了,他不肯就罢了。”林孜真在一旁笑道:“三爷真是潇洒之人。”容素皱眉道:“别说别人了,山西的事如何办?”林孜真道:“在下很早就请命出征了。”容素手里抓着棋子,慢慢道:“暴民易除,若为此失掉了人心,岂不坏事?”林孜真笑道:“若惩罚官员,便是纵容暴民,此例一开,天下将永无宁日;若用重兵压制,则民心不服,亦不是长久之计。只有两处并罚,但关键是如何去做,做得不露声色,体现皇上的恩威并重。”容素笑看他一眼,他就恭声道:“臣一定竭力。”
  他又陪容素下了盘棋,方要告退,容素突然想起什么,就道:“这次你去山西带上承立,他年纪大了,该让他办点正经事了。”林孜真一楞,马上道:“领旨。”走到门槛这里,却看见陈皇后笑吟吟走进来,一看他就道:“听说林大人要去山西?”他忙点头道是。她便转身对身后的宫女笑问:“山西出什么好东西?”那两个宫女不敢说话,她又一笑,对他道:“等我想好了,列张单子,烦林大人给带回来。”林孜真微笑道:“只怕拉了一车奇珍异宝回来,皇后娘娘不稀罕。”
  几天后林孜真便带兵西行。他来势汹汹,杀伐果决,顿时血流成河,众人均敢怒不敢言。一个月后,就有人跑到京城告御状,状告山西官吏暴虐,暴动是因为忍无可忍。容素立刻亲审了这段公案,随即派了储君亲临察看。储君年幼,却是怀柔天下,严查之下果然发现山西官吏敛财贪污,弄得当地民不聊生,黄河之堤年年崩溃。他立抓了为首的几个官员,将关押的暴民释放,亲自安抚,又训诫林孜真做事卤莽。顿时民心归顺,天下成服。林孜真正要功成身退之际,没想到一支暴民散队趁其防御松懈,抓了储君做人质。他忙向京城去了信,容素暴怒。几日后他亲自赶了回来,容素更是一巴掌打在脸上,叫道:“你不那里看着,跑回来做什么?”林孜真浑身发颤,跪在地上抓着容素的衣摆:“皇上,是奴才疏忽了。奴才先来给您请罪,若储君出了什么事,奴才就是死一百次,也——”他哭得满脸是泪。容素冷冷道:“谁关心你的死活!朕只要承立回来——毫发无伤地回来!”林孜真跪在地上道:“皇上放心,罪臣有把握,那些暴徒只是乌合之众,所要的也无非是银子。再者他们绑的可是天朝的储君,只要不逼急他们,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做什么。”容素道:“你有空在这里唠叨,还不如找匹马滚过去!”他忙磕了头,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容素在大殿里踱来踱去,林孜真还算有头脑,没将这事泄露出去。只是承立是他爱子,本想借这事让他树威信,得民心,谁知弄巧成拙。他越想越烦,身边又没个可商量的人,敏公公也不知何事,就问:“皇上,怎么了?”他略一犹疑,就道:“去把韩子巽叫来!”
  子巽得知后也皱了皱眉,容素就对他道:“我想去山西。”他微笑道:“你一去,他们倒得势了。”容素眯着眼睛道:“你若救他出来,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子巽笑道:“多谢皇上好意。”容素一把拽过他的衣领,怒道:“你以为没了你我就一筹莫展,这天下肯为我效忠的人多的是。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找别人!”子巽与他静静对视,直等到容素眼里的怒火平息,他方道:“你是君,我是臣,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去——替你把儿子救回来。”他一顿,又微笑道:“那位林大人真是百密一疏,好好的一场戏,却让几个小兵搞砸了。”
  之后子巽却久久不起程,容素几次催他,他都说再等等。直到半个月后,他才带了几十个人坐着车往山西去了。山西境内到处都是饥困交加的贫民,一路过去惨不忍睹,要不是车队有官兵护送,这几辆朱轮华盖这早叫人抢得分文不省。子巽坐在车里,总听见车外细细的哭声,哀求声,夹着撕心裂肺争吵声,一阵一阵袭来,人也烦躁起来。付纳坐在一旁冷笑道:“我小时侯也坐在路边乞讨,有一次捡了地上的半个馒头,还未放进嘴里,就给其他乞丐抢走了,末了还挨了一顿鞭子。”
  子巽到了府衙后,第二日便见了一个叫宋其君的。宋其君打量了他一下,就问:“你是韩子巽?”子巽含笑道:“鄙人正是。”宋其君就道:“你要人,我们要钱,若非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如果大人你识时务,我们定不会与您的官运过不去。”子巽皱起眉,那人又道:“五千两,并且皇帝老子要保证不追究这事。太子爷就会平安回来。”子巽向椅背一靠,冷冷看着他。宋其君看他不说话,就问:“如何?”子巽微笑道:“这位大哥倒大方,绑了天朝储君,却只要这么点赎金,我都替你不值。”那人一楞,旋即道:“你给不给?”子巽站起来看着他:“给——你要多少我都给,只怕你们没这个命花。”
  他何等老辣,见了那人三次,就知道他底气不足,便不愿再见。接着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其他人,衙门里个个都怕人头不保,都求着他去见见,他一律让付纳前去,自己得空倒和林孜真聊聊琐事。林孜真诚惶诚恐了这些天,实在没精神应付他。子巽倒是乐此不疲,天天命人请了他来下棋。
  一日下午,二人斗棋斗到一半,林孜真便想请辞,子巽拦了他笑道:“这么快就走?”他叹道:“储君一日没脱险,在下都担着责任,哪有心思在这些闲事上。”子巽点头道:“也是,林大人心里的大事还没做完呢。”他刚要走,子巽又在后面笑道:“大人这招真是厉害,差点连我都骗了呢。”他猛一回头,子巽却是对着棋盘在说话。他脸一青,子巽已抬了头,付纳从一旁走出来。他冷冷道:“韩大人说什么?”子巽手一挥,付纳便拿了一张信纸出来,这信纸倒没什么特别,就左下角上有一金印。他冷笑道:“也难怪皇后如此狠心,太子原不是她生的。”林孜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又讥道:“当年的白皇后也比不上她。”
  林孜真依旧站得笔直,子巽走过去拍着他的肩道:“枉费林大人聪明一世,却找错了主。”他怒道:“你不怕我玉石俱焚?到时候你怎么回去交差?”子巽冷冷一笑:“他们是什么人?我出得比你多,你说他们听谁的?”林孜真早已恨透了他,此刻突然扑上去掐他的脖子,早被付纳叫了人来拉开,他一边挣一边叫:“韩子巽,你别得意!总有人来收拾你!”
  付纳扇了他几下耳光,就回到子巽身边,只听他道:“先别漏风声,等皇上把赎金送来。”付纳不解问:“这是为什么?爷不乘机落实了他的罪名?”子巽却道:“不急。”他看向远方的云彩,接着道:“银子送到后就叫人放了储君。那些人也都放了吧,给他们一些钱。其余的银两悄悄散人,别叫任何有官位的知道。”付纳瘪瘪嘴,满心不愿意,只道:“用得着咱们来普度众生吗?”
  他又在山西府住了三天,一日付纳跑来道:“京城的人明天就来了。”子巽一笑:“终于可以回去了,不知茵茵这些天怎么胡闹呢?”他正想着,门口一人回道:“有位从南平来的人,在门口等了半天,说是给爷来送封信。”他浑身一凛,忙命:“叫他进来。”付纳皱起眉,不一会就来了个小厮,手里托着封信道:“爷叫人好找。三爷在南边寻你好些天了。”
  子巽一手拿过信,边拆边问他:“三爷什么事?”那小厮回道:“小的不太清楚,只急急地在找您。”付纳看了一眼,信上没几个字,子巽却低头看了好久。他刚想说话,他却一下子站起来,朝前奔出两步,又退回来,对他道:“备马,我要去南平!”付纳就问:“三爷怎么了?”子巽却吼道:“哪来这么多话!去备马!备好车,立刻就走!”他模样吓人,那小厮早应和着去了。付纳一把拉住他,叫了声:“爷。”子巽一手握着信纸,闭着眼睛道:“子离说她不行了。”
  付纳听了,沉默一会,却是“碰”一声跪在他脚边,恳切道:“在下知道您的心思。只如今这个时候,您万万走不得。”子巽睁开眼瞪着他,付纳拉着他道:“姓林的并未入罪,您要一走,明天就是他领赎金。爷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子巽道:“那就公布于众,把太子放了。我们走人!”他说完便要抬脚,付纳就一直抱着他的脚:“二爷三思!这是下下之策,这话只能回宫后和皇上悄悄说,切不可示众。咱们整盘棋就差最后一招!只要过了明天,把戏做足,把储君接回来。你一离开,那些暴徒就有倒戈的可能。再者可这一路上的惨境您也是亲眼见的,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要再等一天,就能救多少人。二爷,再等一天吧。”子巽却冷冷道:“以前没见你有这副心肠!今日倒当起菩萨来了,放手!”付纳真的放了手,敛声道:“小人只说到这,全凭二爷自己裁夺。”
  子巽一顿,绕着椅子走过去再走回来,又看了他一眼,方在椅子上坐下,沉声道:“叫人备好快马,把茵茵接去江宁等我。明日一接了储君,我就走!”
  第37章
  入冬后络之的身体就越来越差。她常常坐在天井的葡萄藤下面晒太阳,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子离白天的时候都不在家,家里就寂静无声,偶尔会有只野猫嘶叫一声,往往惊得她浑身一颤。
  子离去江宁请了许多名医,折腾了几次都无甚作用。络之就拉着他道:“倒是你陪陪我吧,别再叫生人进来了。”
  这一日她正歪在床上,邻家的几个小孩子跑到院子里来捡落下的风筝。一个男孩看见子离拿着弓箭在擦拭,心生好奇,就上前搭讪。子离兴起,就认真地教起他来,于是其他孩子也要学,你一言我一语,团团围起他,叽叽查查,直闹到二更才散。事后子离收了弓箭,对络之笑道:“那些小子真够烦人的。”她看着他,也笑道:“我看你倒很高兴——好久没见你这么多话了。”他对她笑笑,就坐到床沿上来,络之沉默一会,又低头摸着被子轻轻说:“这家里太静了,你觉不觉得?”子离一顿,接着问:“你是闷了吧?明日我带你出去走走。”她摇摇头,又停了一会,才道:“你年纪也不小了,都没有一个孩子,我老觉得对不住你。”子离却想起了往事,蓦然间心一疼,只呆呆地出神。
  到了过年的时候,络之已不能下床。一日子离端了药来,她倒笑着说:“罢了,喝与不喝都一样。”子离扶她坐起来,对她道:“我想好了,等天暖和点,我们就回京去。”她推了药碗道:“为什么?我不回去。”他“碰”得一声放了碗,叫道:“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怎么治病?”她却默默道:“你是知道的,我的日子不多了。”子离两眼充着血,握着她细细的手腕,哽咽道:“你说过一直陪着我的。”她一手抚上他下巴上的胡渣,摇摇头,慢慢哭道:“要是我能给你生个孩子就好了,就是死了也甘愿。”他听了,一下子埋头在她胸前,低声哭起来。她又道:“等我到了下面,先去找山楂子,向他们母子赔罪。”他闷声道:“该去赔罪的是我。”她道:“我会告诉她,这辈子终究是亏欠她,她若恨我,来世再来找我吧。”子离抱紧她哑声道:“今生你还欠我许多,我先不会放过你的。”
  络之看着他消瘦的两颊,额头上几条淡淡的细纹,以前只有他大笑的时候才会看见。自从带着她到了南方,他笑的时候越来越少,细纹却越来越多。她双目淡然,抓着他的手道:“子离,答应我一件事。”他问:“什么?”她一阵猛咳,喘着气道:“等我死后,忘了我吧。”子离反手抓着她的,她又道:“忘了吧——忘得干干净净,一点也别留下。”他低下头挨着她的额头,她停了一会,慢慢道:“再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她感觉脸上一阵湿热,子离的身体微微发颤,就微笑道:“回家去吧,等我走了,就回去吧。”
  之后她的话就不多,并且精神短少,睁开眼一会便又睡去,睡了一会又会叫着醒来。她这些天老做着噩梦,子离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肯说,只喜欢一个人待着,眼睛望向窗外。一日早上她突然咳起来,吐出来的东西里都带着血,大夫看后便道:“夫人几年前并未将毒拔尽,于肝脾十分亏损,外加郁结不开,日积月累,姑而酿成大疾。”子离怒道:“你倒是开方子!”那大夫忙开了一张,子离这些年来看了不少医书,如何不知此时情况如何,看了一眼方子就将大夫赶走了。
  他回到屋里,络之正弯腰在地上拾一只镯子,她手腕细,那只镯子老是滑落出来。他走过去替她拾了起来,看着她默默戴上,却是一言不发。夕阳透过纱窗映在她身上,几个雪松的阴影摇来摇去,她拉高了被子。他禁不住问道:“你就不肯说吗?”她看他一眼,他又道:“这些年来——你从没提过他。病到这样,你都不愿说。你想见他,对吗?”她一手抓着被子,他坐过去,轻轻叫道:“络之——”她却别过头去,他看着她,低声道:“昨天我写信去了,叫他来看你。”她整个人没动,雪松的阴影却左右摇摆。
  谁知送信的回来禀道:“韩家少爷去山西办事了。”子离道:“那你回来做什么?把信送去山西。”络之却病得糊涂,很少有清醒的时候,醒了就茫然望着远方,有时候难受得厉害了,就会默默流泪,含糊不清地叫唤两声。渐渐地她连子离也不认得,一醒过来就是猛咳,咳得倒气。他知道她留着一口气是在等子巽,偏偏等了许久都未见他人影,他别无它法,只日日守在她床边不愿离去。
  正月末有一天,络之难得吃了两口粥,看着子离轻声说道:“这些天我老想到小时候的事——这一生真像一场梦。”子离看她略有精神,就抱着她到院子里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她脸上微露笑意。院门外几个小孩还在放炮仗,噼里啪啦,十分热闹,子离看她专注地看着,好象很高兴。他便道:“等一下咱们也放。”她点点头,手却越来越凉,子离摸着她身上,问道:“不舒服?”她眯眼看着阳光,渐渐地就要闭眼。他一阵心慌,忙摇着她唤道:“络之,醒醒,你听得见吗?”她又睁开眼,突然哭道:“他恨我是吗?为什么不来见我?”子离搂着她安慰道:“不是,他有事耽搁了,就快来了。”她却摇着头哭喊起来,慢慢地声音越来越轻,眼神也平静下来。子离感觉她轻轻往他身上一靠,突然门外一阵炮仗声,他一楞,再低头一看,她像是睡着了一样依在他胸口。
  子巽一路风尘颠簸,终于赶到了江宁府。何再炳是认识他的,忙赔笑道:“二爷辛苦了,府里请。”子巽也不和他客气,边走边问:“小女呢?”何再炳道:“小姐正在吃午饭,大人要不要一起用点?”他俩一走进正厅,果然茵茵正趴在桌上吃东西,琉璃就站在一旁。茵茵一见子巽就笑道:“爹,你怎么才来?”子巽走过去一把抱起她,问何再炳:“马车呢?”何再炳忙道:“在后院,小人都预备好了,大约明日中午就能到南平县了。”子巽就道:“把马牵出来,我们现在就走。”何再炳一楞,忙去安排了。这里茵茵问道:“爹,我们去哪里?”
  路面不平坦,马车又走得极快,姑而左摇右颠。茵茵难受了,就叫道:“我想睡了。”琉璃哄着她道:“别吵,就快到了。”茵茵问她:“去哪里呢?”琉璃看了子巽一眼,他正闭目靠在车后。她转身对茵茵道:“去见你娘。”茵茵奇道:“娘不是死了吗?”她忙做手势让她别再说,悄悄道:“你爹这些天都没睡过,让他歇歇。”茵茵便托着腮帮子坐在一边,琉璃愁眉不展,转身看着窗外,却是浮光掠影,分外凄凉。
  马车一停,子巽立刻睁开眼拉起帘子。车夫回道:“韩爷,就是这里了。”他跳下车,一下子没站稳,亏得车夫一把扶住他才没跌倒。他一手牵了茵茵,一手推开了木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院子里静悄悄的,葡萄藤架子上地挂了几根的藤条;下面有一口井,缠绕着粗粗的麻绳;小花圃里还有几朵小白花没谢,娇娇弱弱地给北风吹着;地上还有红色纸屑,像是放完炮仗留下来的。他走到屋门口,突然紧张起来,两手理了理领口,这才带着茵茵进去。
  屋内一样寂静一片,他传过正屋走进厢房,再绕到后院,都没见到人影。他正要走回去,忽看见内屋一角落里坐着个人。他走过去一看,却是子离木然嵌坐在两面橱的当中,怀里抱着块木牌。他只觉胸口被一撞,心里凉凉的,好象温暖身体的东西正慢慢流走。突然另一间屋里传来琉璃的哭声,他竟没了勇气去看个究竟。这屋里静静的,最后只剩下茵茵的叫声:“爹,这是哪?他是谁?爹——”
  因是冬天,络之的棺柩就停在后屋内。子离移开了棺盖,琉璃早哭了起来,想她自幼可怜,父亲冷漠,母亲懦弱;后来嫁到韩家,偏偏遇见了这两个痴心的兄弟,纠缠了这些年,终是一场空。她越想哭得越凶,俗话说情深不寿,这话真是不假,看来个人只能得个人的缘分,若多得了,终是不幸。她看络之嘴角微微上翘,倒像是在憨笑。她心一酸,不忍再看,回头看见子离正痴痴地望着,就道:“还是早点葬了她吧,入土为安。”子离却一把盖上棺柩,咬牙切齿道:“谁也不准动她!”
  琉璃就怕他会这样,只好劝道:“好,先不动。”子离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嘻嘻笑道:“今后我就在这里陪她。”琉璃无法,回头看见茵茵站在门口,就道:“过来跟你娘磕个头。”茵茵怯怯问:“那是谁?”琉璃哭道:“那是你娘啊,过来给她磕个头。”茵茵又指着子离问:“那他是谁?”琉璃道:“那是你三叔叔。”茵茵却叫道:“爹呢?我要爹!”她说完就跑出去了。琉璃突然想起一直不见子巽,心下担心,又看子离坐在棺柩旁边又哭又笑,不知说些什么,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索性自己放声哭起来。
  那晚她安顿好了茵茵,就在隔壁小厢房里睡了。她睡得极浅,后屋里只响了两声争吵声,她就立刻醒了,忙披了衣服去看究竟。子离正一把推开子巽,叫道:“你别过来!她是我的!”子巽摇摇晃晃,好像喝了酒,被他一推就摔倒在地。琉璃忙上前去扶他,口中道:“三爷,他大老远跑来,和你一样伤心,你别这样对他。”子巽喘着气,琉璃扶着他上前,走到棺柩那里他又不走了,只看了一眼,就折回来。三人对视,琉璃看他似有什么话要问,但终是没开口。他站了一会,就要出去。琉璃不解,只好扶着他。子离在后面道:“她说要火化,然后带她回京城。”
  他身影一顿,就出去了。琉璃跟着他走进了东面的厢房,他坐到一把椅子上,上面还有一张旧的灰鼠皮。对面却是一张梳妆台,一个小盒里还有几只银钗,已失掉了光泽。一件淡黄色坎肩还搭在台子上,一边的毛已经脱落了不少。他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出去。她走到门口,回头望他一眼,轻轻关了门。
  她走出几步,又折回来。仔细一听里面静悄悄的,透过门缝一看,子巽还是坐在那里,却是埋头在那件坎肩里,一动不动。第二天一早她来敲门,他还是那个姿势。她轻声叫道:“二爷。”子巽方才抬头,她道:“二爷,早早地办了丧事,我们就回去吧。”他不语,半晌道:“好。”
  第38章
  召阳渐渐长大,在韩府的地位越显尴尬。他读书识字,一些婆子丫头都会找他写几个字,或去一封信,倒叫众人不好怎么使唤他。可遇到女眷出府,又是他做赶车的小厮。他在少年看过一些书,在功名上有自己的抱负,每每想离开韩府去考科举。可一离开韩府,谁又会认得他孙召阳。科举选拔百里挑一,他无权无势,想功成名就恐怕是遥遥无期;不比如今依傍韩府,出门后人人都对他赔笑寒暄。这些年来他往往思来想去,盘算着将来如何自处。曾今一度他向付纳示好,希冀他能收他做学生;谁知付纳对他冷冷一瞥,接着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不谄媚。”说得他满脸通红,就此断了这念头。
  他留在韩府还有一层原因。茵茵自幼被娇惯,品行率直天真。虽已到将笄之年,举止之间多了少女的娇态,但依旧一派不知人间忧患为何物的作风。这些在召阳眼里起初是迷惑,后来某一天他在院子里帮她捡起了一只耳环,她在阳光下朝他嫣然一笑,这份迷惑就变成了一往情深。
  这日他去书房送信,远远地走来一女子,穿着月白色的小夹袄,乌溜溜的发辫搭在两肩的白狐毛上。她步子轻盈,两耳上细细的两条银坠子微微摇晃,在阳光底下闪闪烁烁,却被发辫遮去了好些。于是召阳的眼神都聚到她晶亮的眸子,他微笑道:“二小姐。”
  茵茵神色冷淡,见了他也不理,只往里面走。他便拦住道:“你怎么了?”她嘴一嘟,板着脸道:“什么你呀我呀的,咱们分得清楚点。”他脸了沉,旋即道:“是奴才出言不逊了,小姐。”茵茵停了步子,却扭着头不去看他。他上前一拉,她却一挣,他叹了口气,道:“这信是给你爹的,你带进去吧。”她一手推了信,微怒道:“今天我还是要出城去,看你能怎么样!”他低头:“只要二爷同意了,奴才不敢反对。”她娇嗔:“只要你不去多嘴,我就能叫我爹同意。”她夺了信就要进去,他却拉了她劝道:“你一个姑娘家,哪能整天往外跑?”她朝他眨眨眼睛:“不用你管!”又指着他鼻子命令道:“你不许多嘴啊!”说完就拉起帘子进去了。
  召阳看她进去了,只觉索然无味,便一人走到大街上去。他想起许久没去东方曜的墓地清扫,惟恐盘问起来众小厮会把责任推委到他身上,就要了匹马往城郊去了。此时天气已有初冬的痕迹,路两边的几户人家把炉子拎到外面生起火来,黄澄澄的铜壶冒着袅袅热气。一旁还有一个老人搓着手吃着山芋。他不觉想到当年若不是跟着他母亲住到韩府,大约如今自己也是这番光景。他皱起眉,挥起鞭子让马快跑,脑中便不再想起自己落魄的童年。等他迎着冷风跑得浑身发热,再一看,才发觉已经到了。
  东方曜的墓地却是干干净净,前面还供着鲜果。他微微一楞,才看见周围有三五个人正在瞧着他。有二人身材魁梧,身上都配着长剑,另一个是老者,中间站了一个青年公子,戴着束发紫金冠,脚踩藏青色朝靴,一身白袍,朗朗有神。召阳立刻笑道:“阁下也认识东方先生?”那公子微笑道:“在下并不认得。家父与他曾有一面之缘,十分钦佩他的才学。今日是他死忌,家父原想亲自前来,因分身乏术,才命我代进些追思之意。”他这才想起今天是东方曜的死忌,往年韩子巽都会过来,今年他没交代,他也就忘了。那少年却问道:“公子也认得东方先生吗?”他摇摇头,笑道:“不,他是我家主人的老师。”那少年微微一楞,马上笑道:“原来如此,幸会了。想必您家的主人也是个人物。”召阳马上接道:“大都学富五车,励精图治的,无论是否成了人物,都要为天朝,为百姓鞠躬尽瘁。这才是至学之本。”那少年听了,便十分高兴的样子,道:“难得你有这种见识,韩——你们家主人的家训不错。”他便道:“在下孙召阳,能得公子赏识,很是荣幸。”
  那少年便要上前一步,谁知身边的那位老者却抢先一步,对他轻道:“公子。”那少年便退回来,绕到马的另一侧,二个配剑的站在他一左一右,召阳方走上来,与他隔马同行。那少年便问:“公子这样的人才,为何屈居在别人府邸?”他微然沮丧道:“一言难尽。我幼年时被我家夫人带入府中,一住至今。每每想离开,可滴水之恩如何能忘,顾去了私心,安心留在府中服侍。”那少年便摇头道:“可惜,可惜。公子既有抱负,应该去考科举。”他微笑道:“岂有这么容易。官场上若无人举荐,无人保送,谁会在意无名小卒。”接着语锋一转:“谈了许久,不知公子您怎么称呼?”那少年呵呵一笑:“在下姓程,单名立字。”召阳立刻道:“若有机会,希望能有幸与公子畅谈。”那少年道:“一定有机会,今日不及,来日方长。”他道:“在下在二等侯韩子巽府上当差,恭候公子。”那少年微笑道:“好的。”又取下身上的一串香珠道:“今日匆忙,只有这份薄礼,公子笑纳。”召阳忙接了,又拿下身上最好的一块玉佩与他交换了,才送他们一行人远去。
  他一路回去,步伐轻快。他自幼便懂察言观色,又在韩府历练多年,皇孙贵胄的气派一眼就能瞧出。承立的身份他猜得十有八九,只盼这次能扬眉吐气。他一路盘算着回家,顶头看见茵茵蹦蹦跳跳从垂花门里走出来,就笑问:“又溜出去?”茵茵俏笑道:“爹病了,我哄他睡了。现在没人管我了。”他拿出刚才的那串香珠子,笑道:“送给你,我得来的好东西。”她拿起一看,那珠子颗颗红艳,像极了红豆,用明黄的穗子串起来,下面一小小金色吊牌,刻有“承立”二字。她扔还给他,嗔道:“哪里弄来的?还是别人用过的,我不要!”他正要说话,却看韩母姚氏一行人从拐角里走出,忙禁了声站到一边。
  韩母一看到茵茵,便立刻道:“你去哪里?丫头婆子都不带一个,成什么体统?”她看到一旁站着孙召阳,眉头就皱得越紧。茵茵却道:“我哪也不去,就在家里走来走去。”韩母一把拉过她,看她小毛领上还沾着汤渍,一边眼角也没擦干净,就不停唠叨起来。茵茵不到五岁便和络之分开,此后便是子巽陪着她,子巽时常不在,就让韩母照顾。韩母起先很冷淡,后来渐渐管教起来,常常对她从头到脚数落。茵茵就开始躲着她,韩母有时见不到她,倒叫人满院子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却是子巽带了她进来,韩母照样一顿教训。茵茵有了她爹撑腰,如何肯俯就,她说一句她顶十句,只有等子巽开了口,她才肯不说。
  茵茵不愿听她唠叨,就道:“我回去换了还不行吗?”她看韩幕含笑站在一旁,就问:“哥哥去哪里?”韩母就道:“我们去你大姐姐家。”她一想,便笑道:“我也去。”韩母板脸道:“你邋遢成这样,带去丢人吗!”她倒腻了上去,笑着说:“我是奶奶调教的,哪里能够丢人?”又转身对召阳道:“去备车。”韩母看着召阳道:“前面你和小姐说什么呢?”茵茵马上道:“没说什么。”召阳看了她一眼,就回道:“实在没说什么。就我得了件玩的东西,送给小姐,哪知小姐看不上。”
  姚氏看他身上灰土的长袍,脚上的靴子似乎是小了点,斑斑驳驳已有磨损,手上拿了串麝香红珠,倒像是十分金贵的物件,就问他:“这东西你哪得来的?”他低声道:“一个朋友送的。”姚氏又寻问道:“哪里来的朋友?”他只好道:“今天认识的。”姚氏便一笑,又对他上下一打量。召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觉他们在拿他当贼来审,心里翻江倒海了起来。此时韩幕笑道:“召阳一向会遇见些奇人异事,上回不是有个和尚送给他一本经吗?”茵茵笑起来,转身问他:“真的?”韩母却一把拉过她,正色道:“我还没说你呢,青天白日里站在门口和一个小厮说话,连姑娘家的颜面都不要了。今后再让我看见,就告诉你老子去!”又转头看着召阳,一字一句道:“你要记住,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自古只有主子赏东西,没有奴才送东西的。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哪里得了东西就拿进来,她一个小姐,和你成天一处混已经不妥了,再私相授受,传出去还象话吗?”召阳的脸憋得紫涨,半晌才道:“知道了。”茵茵还想再说,却被韩母喝道:“还不走!”
  入冬后子巽便发起烧来,开始几天他也不在意,照样去上朝,后来低烧一直不退,才听了太医的话调养休息。这些年他对公务十分经心,不是在枢密院就是御书房,回到家后也闭门不出,偶尔让付纳进去,二人一说就是半天。如今告了假,却是像松了一根紧绷的弦,再也提不起精神,整天懒懒地歪在躺椅上。这日下午他正眯着眼睛晒太阳,想着最近手上的几件公案,不知容素会如何决断。自他救了储君,又和容素唱双簧,解决了林孜真后,容素再也没有找人来故意针对他。大约是年少就结识的缘故,他对他总有些根深蒂固的信任,可又不像年少时那样单纯,可以把一些事不留余地地托付他。他一边想一边眼底泛着笑意,身下的椅子一摇一摇,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门却“碰”一声打开。他睁眼一瞧,却是茵茵撅着嘴站在自己面前。
  他微微失神,过了一会才问:“怎么了?”茵茵跪到他椅子边,拉着他袖子道:“爹,召阳说要离开!”他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她急道:“你就让他走吗?”他想了想,便理着她前额的刘海笑道:“你要问他讨卖身钱吗?”她一扭身,轻声道:“我不要他走。”子巽坐了起来:“为什么?”她挑起两条细眉:“我从小就和他一起玩,他如果走了,我有多闷啊!”他捏着她抬起的小下巴,笑道:“你就知道玩,召阳已经长大了,即便不走,也不能和你一处斯混。”她坐到他腿上,娇声道:“为什么呀?”子巽看着她问:“你很喜欢和召阳在一起?”她见他郑重其事,就微红了两颊道:“不知道。”
  子巽看她一脸娇态,身下的椅子还是一摇一摇,他沉声道:“茵茵!”她抬了头,听见他说:“他有和你说过什么?”她低了头道:“没有。”子巽就道:“还好没有,若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就是他不走,我也要赶他出去!”她听他这样说,就红着脸叫道:“他有什么不好?!干吗你们一个个都讨厌他?”子巽道:“爹没有讨厌他,只是还不够格做我女婿。”她羞红脸道:“爹说什么呀?”他笑道:“不是吗?你刚才那阵势,就像是来保情郎的。”茵茵就拿手捶他,他一阵咳起来,她忙住了手,扶了问:“今天的药喝了没?”又看他比去年瘦了好些,眼角几条细细淡淡的纹路,就难过道:“爹你今后少去朝堂,多在家陪陪我吧。”子巽指了指白玉架子上的一根烟管,她忙去拿了,又点了烟袋让他吸了两口,他方靠回椅背上。一圈一圈的烟雾从烟管里浮出来,散在四周,他眼睛也被烟雾笼着,渐渐就朦胧起来。茵茵轻声问:“爹睡吗?”他点点头,她便悄末声地出去了,走到门口回头一看,他却是睁着眼睛望着那层烟雾,好似看见什么,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见。
  第39章
  子离已有十多年没有回家了。头几年陪着络之住在南平,络之死后他便辞了官,迁到江宁居住。那时郝呈平来找他,想在江南给他安排个军职,他看人家一番热情,也不好推搪。结果只做了一年,一年后又辞了差事,从此以后便成了闲云野鹤。他性情豁达,极容易交朋友,江宁府里有许多是他的旧部,彼此言语投契,无拘无束。姑而这些年他都未生回家之意,只在江南放逐。
  这日他收了一封信,打开一看却是子巽的笔迹,信中告之他自己病重,让他速速回家。他知道子巽的脾气,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如此说,于是一下子心慌起来,连夜整理了行李出发。
  三月里赶到京城,还未到家,已在城门口被容素派来的人接入宫里。他无奈道:“皇上的消息可真快。”来人笑道:“韩大人病得不轻,皇上料着三爷会回来,早命各驿站照看着了。”他便问了两句子巽的病,那人叹道:“韩大人是积劳成疾,太医已嘱咐了要好生静养,不许过度忧思。”他皱起眉不做声,那人又笑道:“如今三爷回来了,就能替朝廷卸下好些担子,韩大人也能好好养病了。”他一楞,旋即道:“我只是暂住,还是要回去的。”那人不解:“怎么三爷放着好好的大宅不住,偏要跑到天边去?”他笑道:“我自在惯了,若要我穿起官袍勒着脖子去面圣,还不如跑到天边去。”那人方“噢”了一声,笑笑不语。
  彼时到了宫里,容素就端坐在长案后面,含笑看着他:“你终于回来了。”子离依礼跪下道:“臣韩子离特来请罪。”容素呵呵一笑,从长案后走出,亲自扶了他起来,看着他道:“回来就好。”他头一转,又对子离身边的人笑道:“朕比你还年轻的时候,就和他打了一架。”那人笑回:“臣知道皇上和韩大人是旧识,交情非浅。”子离因刚才入宫时匆忙,未在意身边的陪行是谁,此时一看,却是一个年轻公子,眼神机警,两颊消瘦。容素就道:“这是孙召阳,如今太子的伴读。”子离恍然大悟,就对他道:“幸会。”又对容素笑道:“你又纳了个人才。”一旁召阳接道:“在下倒是一无是处,只靠皇上提携,‘人才’二字实在当不起。”容素笑道:“你又来谦虚。”
  子离也笑,他看着容素,见他眼角旁聚了些许皱纹,两眼像是凹陷了许多,却越发炯炯有神。他眉眼间流露出一种笃定——少年时他也是自信满满的神情——只如今的却不一样,像是经历了迷茫和破晓后对自己的胸有成竹。子离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有些落寞地站着。容素便问他:“怎么了?我老了许多吧?”他道:“我也老了——咱们策马比枪的日子一去不回了。”容素听他如此说,不免有些伤感,沉吟一下,才笑道:“咱们已过了那年纪,倒是看着些武将比试有趣些。你若高兴,朕就叫人搭个场子,顺便给你接风。”子离忙推辞道:“不用,看了倒觉得自己老态龙钟了。”召阳一旁笑道:“是老当益壮吧。武将虽好,却少不了得力的人来指挥。就像满朝文武,少不了天子来运筹一样。”
  子离暗觉召阳和容素言语间十分契合,自己倒像是个局外人,于是又坐了片刻就要告辞。容素忙拦道:“怎么了,只坐一会就走了?枉费朕这些年都惦记着你。”子离忙道:“不是,我急着回去看看我哥。”容素方道:“朕倒忘了,子巽一直盼着你,你快回去吧。”他行了礼告退,走至门口容素却又叫道:“子离。”他回头问:“还有什么事?”容素一顿,问道:“这次回来还预备走吗?”他想了一下,就道:“若朝廷没什么委任,等我哥的病好了,我还是会走。”容素本来像有什么话要说,此刻却没说,隔了一会方笑道:“到底留不住你。这些年一直想把禁军交给你,总也没有机会。你若真想去南方长住,不如就在那里领个职,也不枉费了朕的心血。”子离微笑道:“谢谢皇上器重。”
  等子离走后,召阳就笑道:“三爷一看就是个真性情的人。我小时候也见过他几次,他都未曾变过。”容素靠到椅背上也含笑道:“若我有福,也该得这么一个弟弟。”召阳看他一眼,他今时今日所得一切均来之不易,表面上风光无限,内心却惶恐不安。韩子巽与他是敌是友尚未分明,如今子离又回了京城。他心中十分忌惮子离,毕竟他与容素曾是真正的知己,只怕容素会将大权交托,而自己又是一败涂地。他不觉道:“既如此,皇上为何不留他在京,也好有个说话的人。”
  容素笑看他一眼:“你没听他说吗?我们都老了——以前的日子一去不回。”召阳不语,容素却突然道:“朕倒忘了,你是在韩府长大的。子巽怎么没提过你呢?”他尴尬笑笑:“韩二爷是何等人物,如何会注意我这个无名小辈。”容素便问:“那你这个无名小辈眼里的当朝重臣是如何一个人物?”召阳只停了一会,便立刻回道:“韩大人于当世之事均运筹帷幄,是不可多得的奇才。在下自小便十分佩服,于他的言论都十分留心,每每想仿效—二——只是一点,他对君臣之礼的固守有欠妥当。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历来的能人异士都会有些清高,又喜欢在别人面前显露一下自己的才能。其实这些还都靠皇上的海量包容,天朝才会有生生不息的俊才出现。”他说完了,等着容素的回答,好似在一场豪赌中等着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容素看着他,半晌道:“你虽是他家养大的,倒也不偏心。”他舒出一口气,微笑道:“在下只是说实话。”
  子离回家快一个月了,去还未见子巽一面。他头一次去的时候,只看见一小姑娘挡在门口,问他:“干什么?”他知道是茵茵,就道:“我是你三叔叔,来看你爹的。”她却冷冷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来干什么?”子离看她俏目含怒,俨然摆出一番架势挡在门口,好似在保护什么东西。他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只清了清嗓子道:“你爹要见我,你不让吗?”茵茵就道:“爹还睡着,现在不见!”他只好走开。后来又去了几次,不是给茵茵挡了回来,就是子巽未醒。因府内事务陈杂,件件需他处理;韩母又年迈,他这些年都未尽孝道,不忍再劳繁母亲,只好一人挑下。主家一个月,他才体会到子巽以往的操劳,心想这些年只顾着自己快活,将家里的责任都扔于他一人,不觉满心愧疚。姑而茵茵每每对他冷嘲热讽时,他都不以为意。
  这日他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家人议论,说是付先生给孙召阳抓了去,立了罪关进牢里。他便转步往子巽房里去,正好茵茵不在,子巽则靠在躺椅上看着窗外,肩上还搭着一件披风。他轻脚走进去,走得离他很近了,他也没察觉。他方叫道:“哥,我回来了。”说话间子巽已抬了头,像是回过神来,慢慢道:“是你——茵茵告诉我你回来了,怎么不来看我?”他的思绪好似飘得很远,突然还未及拉回,眼睛是看着他,眼神却透向别处。子离摸着他粗糙的手,几条青筋脉络分明,心想岁月可曾轻饶了他。他心里一痛,正要说话,却走进一婆子道:“宫里来了人,说一会皇上会过来探视,让咱们预备预备。”
  容素走进来的时候,子离正带着家人在大院里接驾。容素忙命子离扶起韩母,与她问答两句,才让人搀了回去。子离便引着他去看子巽,一旁还跟着孙召阳。三人一路都未说话,都叫头顶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去。前面渐渐露出一座青瓦房舍,周围的树木也多了起来,召阳背心出汗,知道已经到了。
  子巽刚要起来拜见,容素却止道:“不必。”他示意子离让容素上坐,自己移了椅子坐在右手,又看了一眼孙召阳,微笑道:“孙大人怎么不坐?”召阳道:“我是晚辈,站着就行。”容素看着子巽叹道:“怎么几日不见,就病成这样?”子巽微侧在一边扶手上,含笑道:“臣经年不病,这次把以前落下的都补上了。”容素转头对召阳笑道:“韩大人行事一向与众不同。”子巽便对子离道:“去把库房上架子上的茶叶拿出来,叫厨房里的姓尤的泡,他会泡这种茶叶。”子离便起身要去,召阳连忙道:“我和三爷一起去吧,那茶我也会泡。”
  二人走后,房里一片寂静。容素看子巽越发朝椅背上靠去,好象十分吃力的样子,就问:“你是真的不行了?”子巽道:“你不就盼着我死吗?”容素不语,过了一会才问他:“孙召阳结识承立,你知道吗?”子巽点点头,容素狐疑地看着他,他道:“与我无关。”容素站起来在屋内踱来踱去,突然站到他面前道:“承立很信任他——就如当年我信任你一样。”子巽抬头微笑道:“你担心了?”容素冷冷道:“我不想他步我后尘。”子巽低头咳了几下,他拉起他道:“姓付的和林孜真是老乡,你可知道?”子巽喘着气道:“是你多心了。”容素松了他,自己退回到椅子旁,他背过身起,沉声道:“你瞒了我多少事,你自己说吧。君臣二十年,你可曾尊敬过我?事到如今,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子巽摸着领口慢慢整理:“那你今天来做什么?”容素阴沉道:“我来探病的。”
  他说了就要出门,子巽还是坐在椅子上,轻声道:“等我死了后,就让子离去南方吧。”他身影一顿,道:“好的。”子巽停了一会,又道:“你不用担心孙召阳,承立不是当年的你,他也不是我。”他看他一眼,道:“我知道。”随后就开门走了。
  子离和召阳回来时,只剩子巽一人在屋里。子离便问:“他走了?”子巽点头,召阳看着他,一心疑窦,欲言又止。他看子离扶了他上床,就要出去,身后却传来声音:“茵茵告诉我,她很喜欢你。”他立刻着了慌,跪到子巽床前道:“二爷别误会,我和小姐一处长大,难免比他人熟惯些。在下决没有任何私心的。”子巽眯眼看着他,倒像是十分失望,过了一会却叹了口气:“罢了,有些事终是勉强不得。你去吧,今后做人不要投机取巧,朝廷上的事情还有许多你要学的。”召阳一楞,随后恍然大悟,立刻道:“召阳知道了,谢谢二爷提点。”子巽看了他一会,又道:“付先生也老了,关几天就放了他回乡去吧。皇上知道你的心意就行了。”他连忙道:“记下了。”
  之后子巽越发衰弱起来,太医天天来看视,他却告诉太医:“觉得好些了。”茵茵一开始总不让子离进门,后来也不强了,偶尔还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子离刚开口安慰几句,她却一把推开他叫道:“谁要你假好心!”一日她正与子离闹着,韩母和韩幕走了进来,韩母立刻气道:“你们还不让他歇歇,还在他床头大吵大闹!”茵茵叫道:“他想烫死我爹,端来的药也不吹吹。”韩母一把拉过她:“你懂什么?这药就要滚烫地喝才见效。你成天呆在这,你爹怎么休息,跟我出来!”茵茵不情愿地叫韩母拖了出去,还对子离叫道:“看着我爹喝药!喝干净了才行。”
  韩幕看子巽正闭目养神,身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屋子里还飘着淡淡药香。茵茵一走,这屋子顿时安静下来,他轻轻跪到床边唤道:“爹。”子巽睁开眼,一看是他,就笑道:“今日早了。”他轻声道:“师傅让我这些天别去了,留在家里服侍。”子巽“噢”一声,一会叹道:“看来我是真的要走了。”他哽咽起来,一手拉着他露出被子的手,子巽又道:“茵茵给我宠坏了,将来你多照看她。”他咽着眼泪道:“爹为何如此说,茵茵是我唯一的妹子,我当然会照看她。”子巽便看了他一眼,像是今生头一回看这个儿子,一会笑道:“你长得倒不像我。”韩幕勉强笑道:“奶奶也这么说过。”子巽看着他道:“你像你爷爷——长得像,脾气也像。”他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子离,子离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一会子巽又道:“好,好——比像我好。”
  韩幕看他今天略有精神,就慢慢道:“爹,你能不能——让母亲来看看你?”子巽的手却冷了半截,他又颤声道:“母亲她也很可怜,她知道你病得很重,很想来照顾你,爹——”子巽却不做声,他又道:“儿子求求爹了,让母亲来看你一眼也好。”他退开几步,在床边边恳求边磕头。子巽伸出手,他忙上前握住了,只听他道:“你去告诉你娘,我早就不怪她了。只盼她也别怪我。今生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今后你要好好孝顺她,弥补她前半生受的委屈。”韩幕只哽咽道:“爹,你让她来看看吧,求你了。”子巽却好似十分疲倦般,慢慢闭了眼睛。韩幕还想再说,子离却示意他禁声。他本性平和,无论是爱是恨,都不会太过强烈,心想这世上有什么过错是不可原谅的,竟让他父母决裂到如此。心里一阵酸痛,又望了一眼子巽,终于道:“儿子知道了,今后一定好好服侍母亲。”
  子离这些天来一直陪着子巽,子巽看着他时,总有些话好似要问,他就道:“哥,你想说什么?”子巽就别开眼睛,默不作声。他不说,他也不好说。二人虽一直处着,话却不多。一日早晨,他正在房里理南边带回来的东西,琉璃突然哭着跑来道:“二爷不见了。”他一手扔掉手里的书,瞪眼看着她。琉璃又道:“今早我送粥进去,二爷就不见了。”子离叫道:“他连站都站不稳,能去哪里?”琉璃手足无措,只拉着他哭道:“不知道,他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她也顾不得什么,只伏到桌子上哭起来。子离也一阵慌乱,心想府内那么多人,晚上时大门都是锁起来的,他若出去了必有人来回报。心慌意乱之下,忽地瞥见门口的一棵梧桐树,整个人像被撞了一下。琉璃也不哭了,抬头看着他,一会拉着他袖子叫道:“他必是去了那里。”
  二人快步朝仰桐路跑去。琉璃一边急走一边想着,子巽病到如此,却是络之的死于他打击太大,郁结之今,酿成大疾。太医只会开些外补的方子,却不知他病由此萌。她和子离走进仰桐庐,看见往日的陈设都未改变,只缺了往日的主人。她听见窗前的风铃还叮叮当当响着,桌子上摊开的书给风吹得乱翻着页。突然子离“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哥,是我对不起你。”子巽躺在一张竹椅上,神色安定,琉璃想着他昨晚是如何走过来的,他却开口道:“我常想,当年的事情,是我做错了。”子离哭着,对他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霸着她的灵柩这些年。她还在南边呢,我找一天送她回来。”子巽却摇摇头:“别让她在地下也不得安宁。”又看向他:“你怪我吗?”子离哽声道:“哥——”他又道:“这世上的什么事我都能让给你,惟有她不行。”子离低头不语,他接着道:“若一开始就成全你们俩,如今会是个什么情景?她大约还活着——很好地活着。”琉璃禁不住哭起来,子离道:“哥,别说了。”子巽眼睛又转想他:“我知道她喜欢你,却硬要挤进她心里,在她心上扎了一根刺。然后又让她跟你走,带着满心的包袱不得安宁——她怨我吗?”子离道:“没有。”子巽抓紧了扶手又问:“她——说过些什么?”他从未开口问过络之临终的情景,子离看着他,慢慢道:“她想见你。”子巽听了,眼神慢慢聚拢,过了一会才犹疑问:“那她——”他顿了半晌,终是没说出口,向后一靠,闭目道:“罢了,我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此后子巽便移到仰桐庐住,众人看他精神好了些,只不喜欢人去打扰。早晨的时候他总让茵茵扶到院子里,在新鲜的空气里坐着。一天清晨茵茵去的时候,他没起来,只安静地躺着。茵茵过去轻轻叫他,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几片梧桐叶飘落了下来。
  第40章
  子巽死后,子离便起了全家南迁的念头。韩母起初不愿意,但子离已在江南领了职,非走不可,她不愿再和仅有的儿子分开,终是答应了。姚氏由芳儿接了去,并不同行;问及文抒,她便说幕儿去哪她也去哪。唯一不定的便是茵茵,子离问她:“我们一家预备搬去南方,你愿意吗?”茵茵冷眼道:“你们不都商量好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她近来阴郁许多,常常跑去祠堂里低哭。子巽刚过世的时候,子离忙着办丧事,韩幕顾着韩母,谁也没留意到她。她只觉一方天地塌了下来,每天缩在自己的小屋里,只盼这都是一场梦,等到梦醒后子巽又会含笑拧她耳朵唤她起床。她第一次跑去祠堂的时候,谁也没告诉。顿时家里乱成一片,韩母伤心过度,一听她又不见了,差点没撅过去。直到子离从祠堂里把她带出来,韩母方一把搂了过去,哭成一片。茵茵两眼红肿,脸色发青,只直直地站着,韩母狠命地打了她两下,哭骂道:“你还不安分些?要我操心到几时?”茵茵却冷笑道:“你会操心我?现在我爹死拉,谁还会操心我?”韩母气道:“好!你自己过活去!我也不来白费这个心!”子离拉着茵茵道:“这家里的人个个都关心你,和你爹是一样的。”谁知茵茵却对着他的脸叫道:“你来献什么殷勤?!你拐走了我娘,害我爹伤心成那样,先在他死了,最得意的就是你了!”
  子离顿时脸色煞白,韩母早一个巴掌打过去,哭叫着骂道:“你再胡说——”茵茵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捂着脸呜呜哭起来。琉璃想拉她回去,她却轻声道:“我不走,我要和爹在一起。”韩母就道:“别管她,我们走!”
  子离闷闷不乐,到了晚间又去了祠堂,没想到茵茵还跪在那里。他走进些,茵茵立刻觉察到了,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又转头看想牌位。子离站在后面道:“你若怨我让你没了娘,就在这里一次骂个痛快吧。”茵茵立在月光下,依旧看着牌位:“我不怪你——你们的事我不清楚,也不管。”她侧过身去:“她不要我——我也不稀罕她,我只要爹就够了。”她说话时肩膀一颤,子离知道她在流泪,却不肯给他瞧见。他低头道:“络之要是亲眼看见你长了这么大,不知会作何感想。”他想起年少时与她初遇的时候,她也就这么点年纪。如今茵茵立在面前,她的背影与她极像,他突然问道:“孙召阳一直来找你,你怎么不去见他?”她道:“爹刚过世,我谁也不见。”他点点头,又道:“你爹说过,你愿意嫁给谁就是谁,谁也勉强不了你。”她看他一眼,傲然道:“我知道。”
  子离原本将行期订在八月,因天气一直太热,就延到九月初。他想临行之前再去看一次付纳,他十月里就要被处决了,如今的日子一定不好受。子巽死后,孙召阳上台,将子巽的旧部一一解体。付纳心性高傲,不肯在朝上低眉顺眼,于是首当其冲被定了罪。接着在查抄时又翻出许多旧烂的帐本,容素看了震怒,将有牵连的人一律收押。于是当朝众臣谁也不敢提和韩府有瓜葛,谁也不敢去瞧付纳。
  子离早就经历过人情冷暖,却也不以为意。他去瞧付纳的时候看见了郝呈周,就奇道:“你怎么也来了?”郝呈周苦笑道:“怕是过不了这关了,皇上连我弟也罚了。”他对郝家一直都心怀愧疚,就道:“我去帮你说说。”郝呈周忙止道:“罢了,你以为你是谁。还是快去南边过太平日子吧。”子离便问:“家里的人可要我照顾?”郝呈周笑道:“我只有一寡妇女儿,不如你接了去。”子离一楞,自他许多年前回了郝府婚事,闹得满城风雨后,郝家小姐只好嫁去了边疆,却不知为何又成了寡妇。此事因他年少轻狂而起,此刻看着郝呈周依旧对他嘻嘻哈哈,毫不介怀,就脱口而出:“好的,子离一定好好照顾令千金。”郝呈周一脸诧异:“老弟,我是说笑的,你别当真。”子离微笑道:“我是说真的,我该成个家的了。你不是很想做我岳丈吗?”
  因郝府已被抄,郝呈周发配,子离就接了郝小姐一同起程,只等到了南边再行礼。他想想也觉不可思议,这一生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却最终回到了起点。韩母突然听说他要成亲,却是吓了一跳,后来看见那位小姐安静和顺,也就不说什么。
  到了九月初五,十辆大车齐刷刷地停在大门口,后面两辆朱轮华盖留着给女眷。韩母已坐在车上,正在催茵茵。茵茵看文抒怀里抱了太多东西,就想上去帮她拿。谁知文抒却一侧身,将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她有些驼背,两鬓多了几丝银发,这些年来从不与外人说话。茵茵看她可怜,刚想去搀她,韩幕已跑了过来,柔声道:“娘,我来拿吧。”文抒没将怀里的东西给他,反而抓了他的手连带着放入自己怀中,一步步往前走。韩幕无法,只对茵茵道:“快去车上坐着,奶奶找你呢。”
  她看了看自己的箱子都齐了,便预备上车,突然一旁有人大喊:“茵茵!”她回头一看,却是孙召阳一身锦袍站在远处。子离在她身后道:“他来留你。”她凝望前方,口里道:“你们等我一下。”就朝前走去。召阳看她走过来,十分高兴,拉着她的手道:“茵茵,别和他们一起走,留在这等我娶你。”她却抽回手,他急道:“你是怎么了?我来找你多少回了,你都避而不见,我是哪里开罪了你?”她看着他道:“没有。”他看到远方乌压压的车队,又对她轻声道:“你不用怕他们,我如今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给你。我待你会比你爹待你还好——”他还未说完,茵茵就怒声道:“不许你提我爹!”召阳气闷道:“这是为什么?”她道:“这些日子你做了什么?你不配提我爹!”他喊道:“你为这个怪我!?要在朝廷上生存,总得使点手段——”她也叫道:“我不管什么手段!我只知道,若我爹还活着,他一定不会喜欢你!我们家现今如此潦倒,也都是你的手段。”他越来越不镇定,挥着手咆哮道:“你来和我计较这个!?是韩子离自己退出的!我对你们家做了什么?当年韩子巽和白家多大的仇,结果还不是和你娘生了你!如今我什么也没做,你倒和我来算帐了!”茵茵看着他,胸口一起一伏,终于她敛气定声:“别拿我爹和你比,你不是他——你是个小人!”
  她坐回车上,琉璃摸着她冰凉的手,轻声问道:“你想好了?今日走了就永远不见了。”她低声道:“想好了。”突然又冒出一句:“我也不是我娘——明知是个死胡同,却一往直前。”琉璃含笑道:“想明白了就好。我看你三叔叔也不喜欢召阳,他虽不说,可刚才你回来时,他很高兴呢。”茵茵撩起帘子看向前,又退回来靠进软椅,看着琉璃道:“怎么我总觉得新婶婶很丑呢?”琉璃听了,忙拧她耳朵,悄声道:“你这张嘴又不安分了。”
  子离带着车队经过南平县的时候,让众人在客栈里歇了一晚。他自己则带了琉璃和茵茵,将子巽与络之葬在了一处。当年络之临终时曾说过火化,后来子巽死时也嘱咐火化,子离度其心意,便把他带到了南平。琉璃道:“不如把他们带去家吧,这里太冷落。”子离看着两边的落叶松,正茂密覆盖在两块墓碑上方,一旁的小溪汩汩地流着,就道:“冷落才好,哥一定不想别人再来打扰他们。”
  琉璃点点头,一回头看见茵茵又没了,子离道:“这丫头真该教人捆起来。”琉璃急道:“快找吧。”子离便沿着大路找,她则沿着小山坡向下,却是一片荒草地,长满了野菊花和蒲公英,再往前走就看见几条小径,交错着不知通向哪里的大路。她一眼看见茵茵正站在一小径上,和一赶着牛车的老农说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快步过去,对茵茵怒道:“这次你三叔叔打你,我一定不拦着!”茵茵笑道:“我在问这里哪有山洞。”琉璃忙向那老农道:“我家小姐不懂事,您老别见怪。”她还未说完,神色便一顿,蓦然觉得那老农十分眼熟的样子,却一时记不起来。那老农也在细细看她,一会问道:“她是你家小姐?”琉璃一下子记起来,忙拉过茵茵,勉强笑道:“对。”那老农便对茵茵笑问:“小姑娘长得真好看,不知姓什么?”茵茵便道:“我姓韩,叫——”琉璃拉了她一把,茵茵不解,那老农便道:“好——如今这是去哪?小姐的双亲呢?”琉璃抢着答道:“在前面等着呢——我们该走了。”那老农看她一眼,两眼含着沧桑,对她道:“我家主人就住在前面,你不带小姐去看看?”琉璃犹疑一会:“还是以后吧,我们急着赶路。”那老农像是惋惜的样子,看着茵茵已跑到前方去摘蒲公英,一蹦一跳朝这里挥手,就对琉璃道:“去吧——都去吧。”
  他凝视着她主仆二人走远了,方赶了牛往前方走去。走至一破落的小院,将牛赶进了棚子里,方一跛一跛地走进屋。屋里放了条长条凳,一男子睡在上面,头发都散到地上,懒懒问他:“瑞叔,换到钱了吗?”他拿起桌上积灰的土布,朝地上狠狠一抽,顿时尘土飞扬,他口里骂道:“你还以为自己是娇养的公子哥?成天就想着吃喝,问我要钱!我那些血汗钱都叫你们败光了!如今还赖着不走!”他说完朝炕上看了一眼,上面坐了一个消瘦的妇人,叫棉被裹着,好似结茧一般。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慢慢道:“你们猜今儿我看见谁了?”屋里没人答应,他自己接着道:“琉璃——从前服侍四小姐的那丫头。”屋里还是没人答应,炕上的妇人动了一下,又把棉被裹紧一些。他接着喃喃自语:“我看她倒过得不错,那女孩子也好,只可惜她娘死得早,不然咱们还能去攀攀亲。”那长条凳上的男子却发了话:“没用。韩子巽死了,如今是姓孙的当政,要巴结也巴结他去——只人家认得咱们吗?”
  他歪着脖子也在想,突然炕上的妇人叫道:“老头子,去把门关了!冻死我了!”他看她一眼,她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他不情愿地走在门口,“碰”得一声关上了大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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