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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离络

喻斑斓(现代)
如今谈到“生死与共”这四个字,即便是感叹爱情,大约总有些不合时宜。联想遥远古代,除去电线,古人是否也忙碌地穿梭生活?当子巽在筹划如何颠倒乾坤,子离在困惑如何爱恨取舍,络之在盘算如何挣扎生存时,他们亦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可这世上总些要求超越世俗,于是络之用一生去见证一份执着,又用生命去追随另一份纠缠;于是子巽用不可一世之心去盲从无望的感情。有些东西叫人偏离正轨,却甘愿燃烧一生。巽离络
  作者:喻斑斓
  第1章
  这一日白瑞起得很早,不到卯正便已梳洗完毕。他穿好昨晚浆挺的长衫,理好头发,便出了房门。走至西角门,从一大把钥匙里拿了一把开了锁,抬头看见有四个婆子早等在那里。带头的那个慈眉善目,赔笑着叫了声:“大总管早。”白瑞点了点头,瞧见最后面的那个婆子脸生,便皱皱眉,问道:“张保家的呢?”那为首的婆子赶忙答道:“张保家的昨儿病了,烧了一晚上,今早起来人还虚着,我怕误了您的事,就找了吴嫂子来。”白瑞说:“白府可不是生人随便进的。”那婆子又道:“她是我表亲,前年白老爷摆寿酒的时候她进大厨房当过差,伺候大夫人的应嬷嬷认得她。”白瑞想了想,便问:“做事得力吗?”那婆子忙笑道:“得力,她力气大,做事又干净利索。”白瑞恩了一声,又微微笑道:“我是看在您老面上,这几年来是稳妥的人,所以相信你带来的人,这儿不比外头,一言一行都是有规矩的,须谨慎的好。”那婆子看了一眼后面,最后一个婆子赶紧站出来说道:“大总管说的是,奴才一定安守本分,决不违规越礼。”白瑞便叫这四个人进来,带着向东从外宅走到后院大厨房交给那里的总管杨喜,又对杨喜吩咐了几句,杨喜一一点头。正抬脚要走,忽又想起一事,转身回来叫住杨喜道:“上回你拿来的菜单里有一道是叫凤抬头的。”杨喜道是,又说:“说是凤,其实是上好的田鸡。”白瑞便说:“换了吧,或改个名。”杨喜抓抓后脑:“这是为什么?名字不都是几位大师傅取的,为了讨彩头的?”白瑞笑道:“怪不得前些天叫大太太训了一顿,你做事就是不会用脑子,也不打听打听这位新夫人的闺名,就胡乱往菜上扣名字,以后都不知怎么死的。”杨喜拍了拍脑袋瓜:“多谢大总管提点,您老就是见过世面。”忙打着秋千送出来。杨喜回到厨房,笑盈盈对这那婆子说:“于奶奶,好久不见,我老想着你弄的八宝饭,今儿可有口福了。”那于婆子啐了一口,笑骂道:“狗崽子,几日不见嘴越发贫了,你们这里什么没有,倒叫你想着我破灶子上的饭!”她对其他几个婆子派好了事,又说:“这府上好久没办喜事了,这新夫人一进府必散赏钱,到时候又便宜了你们这些猴孙!”杨喜撅撅嘴道:“得了吧,咱们能赏到些什么,这层层派下来的顶多是牛身上的毛,上回四小姐过生日,不但没赏还讨了顿骂。”于婆子道:“这又是为什么?”杨喜道:“我的好奶奶,您是没亲身经历过,哪能知道服侍这一大家子夫人小姐的难处。”于婆子一笑,又说:“这话说回来,今天进门的是老爷的第七位夫人了吧。”杨喜哼了一生,道:“可不是,一个个往府里娶,弄得鸡飞狗跳的,连大夫人都暗地里抱怨呢!”于婆子忙道:“罢了,你的嘴就是会乱说,我一路看这排场,可见老爷对这新夫人很上心。”杨喜嘻嘻笑道:“那当然,要是我也能得个名满省城的大美人作老婆,必也张红挂绿用八抬大轿子迎进来。”于婆子啐道:“就你这猴样,不好好训一顿,还给你找媳妇儿。”彼时厨房里的人多了起来,二人便各自去做事去了。
  这里白瑞离了厨房,便沿外宅走回,到了垂花门前就瞧见几个婆子在喷水扫地。白瑞不敢贸然进去,只在门口等着。一盏茶的工夫后天已经大亮了,只见从正院里走出个嬷嬷,衣着体面,发暨整洁,迎着白瑞走过来,微微笑道:“大总管早。”白瑞亦笑回:“嬷嬷早,老爷起来了?”那嬷嬷道:“已经起了,梳洗了去东偏厅用早饭呢,总管这边请吧。”引着白瑞经一边的抄手走廊向东,穿过一扇仪门,又走了半盏茶工夫这才进了偏厅,轻轻带了门出去了。白令璩已用完了早饭,正站在里间让两个丫头服侍他穿朝服,看见白瑞来了,便问:“今儿的事都妥当了吗?”白瑞因瞧见有丫头在里面,料有女眷,便只站在外面房间,口中答道:“都安排好了,未時二刻七姨太在殷家上轿,申時初进西大门,然后行礼,之后老爷便去前面见客,晚宴一到酉時就开始。”白令璩问:“二少爷起了吗?”白瑞道:“奴才从前院过来的时候还早,没遇见伺候二少爷的人。”白令璩道:“告诉外面的人,叫二少爷起了就往外院去,我有话吩咐。”刚刚说好,里面厢房里就走出个妇人,笑道:“才刚月容来回,二爷已经在前头等着了,老爷放心。”白瑞垂首,恭敬地叫了声:“三姨太早。”那三姨太李氏高佻身材,凤眼修眉,虽年近四旬却不露疲态,穿着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白毛银鼠褂,身下是翡翠色的绉裙,浑然间的风韵尤存。白令璩这时已穿戴整齐,他的身体原本挺拔,过了四十之后已微微发福,不过叫剪裁合身的朝服遮去了些短处,领子在脖子处扣得很紧,使得脖子直直得立着,他十几年来已习惯了这种姿势,叫人看上去十分庄严。他的嘴角微微下弯,不轻易露出笑脸,一双眼睛不大,但透着威严和果断,含威而不露。这边李氏边吃茶边对他说:“老爷,澈儿已经长大了,前儿宫里头的敏公公还夸他呢,皇家的差事他都误不了,更何况迎亲这种事。”白令璩道:“给你染料就开染坊,夸他是宫里的人是给咱们白家面子,他是有点能耐,但要当好宫里的差使还要多多历练,回头敏公公再来,你别轻佻失了分寸。”李氏委屈道:“老爷也太小瞧我了,跟你这些年,厉害的本事虽不会,分寸我还是知道的,澈儿是我教出来的,自然也同我一样,虽然入不了老爷的眼,但也决计不会让白家丢脸。”白令璩手中拿着几本折子细看,不语。李氏又说:“自从老爷定下了殷家的亲事,我哪天不是随着大夫人忙里忙外,筹划应对,澈儿那里我也嘱咐了好几回,就恐出些纰漏,反正我怎么小心就是顺不了老爷的心,正是俗话说的好:‘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说到这里已有几分哽咽。白令璩抬头,皱眉道:“我不过白嘱咐嘱咐,哪来那么多话!”李氏不答,只呜咽几声,倒显得越发可怜。白令璩回头见白瑞早回避了,只得走上前来安慰几句,李氏又哭了几声方才止住,勉强笑道:“老爷快上朝去吧,若耗在这里误了时辰,我的罪过就真的大了。”白令璩一笑,这才出门。
  白瑞瞧见白令璩出了门就紧紧跟着,他让后面的人慢行,见四下安静,就轻轻在白令璩耳边道:“老爷,昨儿在徽县边上的江里捞起了具尸首,赵锦堂来递话说模样很像黄津的儿子。”白令璩沉吟一下,道:“叫姓赵的去查清楚,如真是黄津的儿子,叫他直接递折子给圣驾,不必再来回我。”又走了几步,问:“韩广善的宅子还有人去吗?”白瑞道:“早没了,大白条贴在大门上,谁还会进去。”白令璩微微冷笑:“只怕有人还不死心,你没瞧见斩韩广善那天城门口那些守军的神色吗?百姓也跟着起哄,姓韩的还真是广结善缘啊。”白瑞道:“只可惜皇上仁慈,放过了他两个小儿子。”白令璩道:“那还不是叫陈公和屈大头力包,哼!那两个老家伙就会在皇上面前倚老卖老,你给我盯好了韩家的那两个小鬼,别叫他们又兴风作浪。”白瑞面有难色,不得不回道:“老爷,韩子巽和韩子离两天前已经失了踪影了。”白令璩脸色一沉,白瑞忙道:“小的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白令璩喝道:“当时怎么不回?”白瑞道:“小的看这两天老爷欢喜,合府又办着喜事,所以不敢惊动,只叫人暗地里去找,本想着这几天会有消息,谁晓得……”白令璩接道:“谁晓得就是找不到,你当他们一大家子人会平白无故消失吗?朝中暗施援手的人会少吗?韩子巽那么精明,你会是他的对手吗?你什么时候学会自作主张了?”白瑞身上渐渐起了一层汗,只得道:“是小的失职,要是找不回来,小的甘愿受罚。”白令璩冷笑道:“找回来做什么?皇上既然开口放过他们,我们还能拿着刀子向上赶吗?你去留心三皇子的人,如果他和韩家有往来就立刻来报。”白瑞道:“小的已经派出人了,还把内廷侍卫焦正换了,怕人疑心。”白令璩笑道:“总算你还有得力的时候。”又道:“还有八皇子,也派人留意。”白瑞道:“是。”二人已走进大门,大门上挂着大红色的缎子,风一吹过,盈盈地动着,门上贴着两个大红喜字,此时太阳已升高,阳光射在新漆过的大门上,照得那两个喜字分外扎眼,门下站着个年轻公子,身材颀长,面容清秀,神情祥和,见到白令璩,恭敬地叫了声:“父亲。”随后又微笑道:“白叔早。”白令璩打量了下他,嘱咐道:“见了殷家的长辈要有礼貌,礼数上的事跟着你六叔。”白澈笑道:“知道了,母亲都叮咛过了。”白令璩笑道:“还提你母亲,一大早就属她最会闹事,我也不敢多教训你,你先去见了你母亲,再找你六叔去,不许吃酒,到了时辰就出发。”白澈一一答应了便去了。这边白令璩出了大门,早已有轿子等在那里,他回头望了一眼大门,止步不动,白瑞度量着,轻轻说道:“老爷,你不必为韩家的事挂心,现在连殷老都投靠你,他还是韩广善的妹夫呢,可见他们是气数已尽,那两个小的虽然能干,但都是毛头小子,气候未成,况且圣上对韩家已心怀芥蒂,再次起用恐怕是遥遥无期。”白令璩沉吟不语,转身上轿去了。
  第2章
  皇帝正在漫不经心地抓着围棋子,另一只手端着茶杯,偶尔会有几声咳嗽。皇帝圣体欠安已有一段日子了,他病势虽不凶猛,但连绵不断且伴有低热,叫群医惶惶不安了好一阵子。倒是他自己不以为然,作息依旧,只是饮食清淡了些,这十几天倒也渐渐好了。下朝后,他把白令璩传到了上书房继续询问一些病时拖延下来的折子,其中不少是如何处置韩黄余党的,皇帝看了会儿便露出疲倦之态,彼时八皇子也在侧,皇帝便问他的意见,八皇子笑道:“父皇好偏心,遇到惩处杀伐之事便问我,施恩受惠之事却是国舅出面,儿子的脸都叫您涂黑了。”皇帝笑了出来,对着白令璩说:“听听,这个儿子长大了,懂得跟朕计较了。”白令璩亦笑道:“这哪里是和皇上您计较,只怕是和臣在争差事呢。”八皇子笑道:“谁叫国舅爷拦的件件都是美差呢,上回南下巡视河堤,我求了父皇两次都没准,倒叫您给检去了。”皇帝道:“你才多大?你当这是游山玩水吗?这其中的权衡度量,运筹规划,若没有几十年的经验和资历去担当,河防早塌了十次了,不知轻重,你当你国舅和你一样,没事就出宫去养鸟玩棋吗?”白令璩忙笑道:“八皇子才十六岁,好动在所难免,再说臣常有听说国子监的师傅赞八皇子的功课,说其风韵灵动,是皇上望子心切了。”皇帝笑道:“不过是投机取巧,朕看躲懒他倒排第一。”又转过头去对八皇子道:“韩广善那一伙余下的琐事你留着心,从明天起让白公帮你,朕不把你的脸全摸黑了,就只摸一半吧。”八皇子笑道:“儿臣谢父皇体谅。”皇帝又对白令璩道:“你替朕看着他,不许他偷懒。”白令璩忙道是。八皇子道:“父皇,咱们别扣着国舅了,他家里正办喜事呢,您就放他走吧。”皇帝仿佛忽然想起,笑道:“朕倒忘了,听说新姨太才貌双全,白公你好福气。”白令璩笑道:“流言蜚语而已,岂敢让皇上谬赞。”皇帝叫了太监:“把前几日进贡的那柄翡翠如意送到白府,算是朕的贺礼。”白令璩忙道:“区区一贱妾,岂敢受皇上如此大礼?”皇帝笑道:“罢了,误了你当新郎倌,算是朕的赔礼吧。”白令璩忙道几声不敢,又谢了恩方才请退。
  这日未时刚过,白府中已热闹非凡。本来白令璩纳妾并不需大张旗鼓,只是韩黄一案让朝中诸事又重归白府掌控,再加之陈公已老且病,殷越正倒戈,这次白殷两家的婚事倒像是白令璩重掌大权的庆会,朝中官员大都随波逐流,就算不亲到也派人送来贺礼,也有几个刚烈的不惟所动,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此时大门口已聚集了许多人,有官员坐轿前来在门口寒暄的,有百姓围观的,有小厮维持秩序的,还有许多孩童围着炮仗乱跑的,沸沸扬扬,喧嚣之声不绝于耳。想来这国舅府平日大门紧闭,平常人只得远远瞻仰,所以这日围观的人异常多,人群中有个叫马婆子的,也带着自个儿的孙女来凑热闹。那个小孙女才八九岁的摸样,正蹦蹦跳跳的喊着:“奶奶,新娘子怎么还不来啊?”马婆子笑道:“别急,就来了。”另一边还站着个老人,对着马婆子道:“想那殷小姐五六岁的时候,还叫老生看过面相呢,那时我就给了四个字:大富大贵。”马婆子笑啐道:“又给你瞧过!凡是皇孙贵胄你都瞧过!越老越不要脸。”那老人自抱起那个女孩子,笑道:“小凤儿,瞧你的摸样也不必那殷小姐差,等再过几年也进这白府,你可道好?”那女孩道:“奶奶说新娘子和我的名字一样,模样也和我一样吗?”老人笑道:“一样一样,等你这小凤儿长大了,也一样的如花似玉,一样嫁进国舅府。”马婆子骂道:“你作死!我好好的闺女干吗给人去做小老婆。”说着就要去抱那孩子,小凤儿却自己脚一蹬下来了,偏生人太多,一个趑趄没站稳,踩到了后面的人,马婆子忙向后一瞧,只见一穿着黑衣的少年,长挺玉立,面容英俊,他被人踩了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双亮目正凶狠地盯着前方。恰巧这时新人的轿子已到了西大门,一时间锣鼓巡天,马婆子就注意那边去了。因为站得远,就只见一个娉婷的红色身影被人搀着下了轿,就只在门口停了一会,新娘子似想回头,但整个身影只一顿,就叫门口的婆子媳妇欢天喜地地搀进去了。马婆子看了这景却微微叹了口气,道:“这候门似海,这样嫁进去也未必是福气。”正感叹间,觉得身后有人在拉扯,回头瞧见却是刚才那黑衣少年身边有多了个老人,那老人似是个仆人,正紧紧拽着那少年的衣袖,不让他上前一步,而那少年依旧怒目圆瞪,双手握拳,胸口剧烈起伏着。只听那老仆轻叫了声:“三少……”似是哀求。那少年怒道:“你别管我,我有分寸。”那老仆急道:“三少,你不管老夫人伤心了吗?”那少年听了方才叹了口气,两眼的愤怒转为不甘,又定定地朝前望了眼,转身离去。
  那老仆早已备了马车,待那少年向里一钻,便挥鞭离去。马车直接出了城,向西蜿蜒地走了几里路,在一户隐秘的小院落前停了下来。少年一越下马,直接走进屋内,当地跪下,口中道:“儿子让母亲担心了。”当下屋里正中端坐着一个妇人,一身缟素,眉头微蹙,却默默不语。一边坐着另一少年,年纪略大些,脸色深沉,亦穿一身素白。他看了那妇人一眼,便问道:“见到你表姐了?”另一个点点头。他又问:“你去想做什么?是抢亲吗?”跪在地上的少年突然抬了头,愤愤然道:“哥,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今天只没见到那白老鬼,要不然就同……”还未说完,那妇人就匡地一声咂了手中的杯子,厉声道:“同归于尽吗?你真是出息了,跑到人家大门口去做英雄好汉,去撑一时意气,早知你这样自轻自贱,也不用枉费人家一片苦心保全你,辜负了你九泉下的爹……”说着已哽咽住了。坐在一边的那个少年道:“子离,快和母亲认错。”子离却直直地跪着,咬牙道:“儿子是卤莽了,但儿子没有错,父仇已不共戴天,如今他又巧取豪夺,占人之妻,这等深仇血恨,叫我们怎么罢休!”那妇人气道:“好好,你如今长大了,我也管不动你了,你到你爹和你大哥面前去,要是他们也同意,你就去和那姓白的一起死吧,我全当没你这个儿子!”子离见母亲伤心,虽然气怯,但一脸傲然仍不惟所动,还想再说,却被一边的少年喝住:“够了,家里已经这样了,你还要把母亲气病吗?跪到爹和大哥面前去!”一旁的老仆忙扶起子离,拉扯着把他拖走了。这屋里的另外二人各自坐着也不出声,半晌那妇人方叹了口气,道:“我早知道子离是忍不住的,不过有我们看着料也出不了事,只是可怜了怀凤。”另一少年不语,一双长眼半敛,嘴角透着阴郁。那妇人又道:“子巽,娘知道你比谁都不好受,都藏在心里你是受不住的,你有委屈就去和你爹说吧。”子巽道:“是我疏忽了,我应该早早的就把怀凤娶过来,殷越正这棵墙头草我早知道靠不住,只是不防他还有这手。”韩母冷然道:“谁会想到呢?为求自保连女儿也卖!”
  不一会天已黑了,这天的月色很好,似乎浸透在东边厢房,月光射在灵牌上,把几个烫金的字呈现得清清楚楚,一尊上写的是韩公广善,另一尊则是韩子坎。韩子离默默跪在灵位前面,脸上的倔强已然褪去,神色却越发痛楚,他想起七岁那年他拿墨泼在老师的白胡子上,他当时也是不肯认错,还对着四书偷偷扮着鬼脸,叫他父亲看见了,一顿狠打后关进祠堂,那天祠堂里也是一样的月色,只是当时对着许多牌位有点害怕,而现在只剩下凄凉。他想起后来是大哥来接他的,韩子坎神情严肃,眸子却透着温和,他说了句什么,然后自己就哈哈大笑说:“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叫我对着那白胡子,我情愿在这里玩。”后来韩子坎就敲了下他的脑袋,拿了个装食物的盒子给他,又把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嘱咐了几句走了。他说了什么?为什么自己记不起来了?韩子离只觉心中一阵酸楚,仿佛抓住些往昔的记忆就能填满此刻的失落,忽然觉的脸上一道冰凉划过,才发现自己落泪了。身后的门支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颀长的身影,子离嘴角边还留着泪痕,叫了声:“二哥。”就一下子扑到那身影怀里痛哭起来。韩子巽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着,一下又一下,好似在镇痛疗伤,他沉吟:“子离,你已经长大了,我们身上背负的责任,你懂吗?”韩子离豁地抬头,一双眼睛分外明亮,道:“我明白,报仇血恨,复兴家业。”韩子巽道:“很好,可是你也要明白,真报仇就不能把这两字时时挂在嘴边,如今白令璩大权在握,你要学会忍耐,懂得等待时机。”子离轻轻道:“哥,今天的事是我卤莽了。”子巽微微笑道:“你能这么说就是真的长大了,爹和大哥也能安慰了。”子离擦干了泪,问道:“大嫂好吗?”子巽道:“我让芳儿一直陪着她。”子离点点头,又道:“我今天瞧见凤姐姐了,本来……”又止住不语。子巽道:“本来这个月,我们是要成亲的。”他走至窗边,月光正好洒在他身上,此刻他眼神不再收敛,其中分明地交织着仇恨和愤怒,嘴角却微微向上一翘,似是讥笑:“多么嘲讽!原本是韩广善的儿媳如今却成了白令璩的七姨太。”半晌,他突然转身,在两个牌位前一跪,举起右手道:“我韩子巽在此立誓,有生之年一定不忘杀父弑兄之仇、夺妻之恨,必将尽我所有为韩氏一门讨回血债,苍天在上,父兄为证!”
  第3章
  殷怀凤正坐着对镜理妆,一回眼瞧见门口有个婆子微微探头,便对采音道:“去瞧瞧什么事?”那婆子却已经进来了,恭谨地道:“七姨太早,我是大夫人派来伺候的,您唤我甘嬷嬷就行了。”说着便要跪下磕头。殷怀凤忙叫丫头搀起来,口中道:“嬷嬷快别如此,您是这里的老人了,我一个晚辈担待不起。”对采音使了个眼色,采音会意,回头开了八宝柜子,拿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甘嬷嬷却执意不肯收,殷怀凤道:“这原不过是个彩头,嬷嬷留着玩吧,我初来乍倒,这府里的许多规矩还要嬷嬷指点。”甘嬷嬷笑道:“这里合府上下的人都很随和,七姨太放心。”又指着门口的四个丫头道:“这都是太太拨来伺候的,七姨太你看着还满意吗?”殷怀凤微微笑了笑,又命采音散赏,那几个丫头都进来谢了恩,甘嬷嬷瞧见殷怀凤着一身蜜合色小袄,配着玫瑰色的金银鼠比肩褂,眼如水杏,眉山如画,亭亭玉立,不由喜道:“七姨太好俊的模样。”又瞧了瞧外面。怀凤会意,知道是晨省的时辰,便道:“该去给老爷太太请安了。”她这是头一回,生怕迟了失了礼数,便抬脚想出门。谁知门口早有二个婆子等着,笑道:“新姨太别急,现在时辰还早。”怀凤知道她们是专程来接的,说了早必是早的,便也驻足在门前。她回头一瞧,便瞧见自己的住处鲜花烂漫,清幽雅静,一块破旧的木板上刻着“沉香苑”三个字,却是苍劲有力,一看便是名家手笔。她站在这鸟语花香之中,不觉有些怔仲。
  彼时进了正屋,才发现屋里已坐满了人,正中端坐一中年男子,身旁坐着一个妇人。怀凤不敢细看,早有丫头拿了垫子来,怀凤便立刻跪下,恭恭敬敬地道:“妾身殷氏怀凤给老爷太太请安。”只见那中年男子忙起身过来亲自搀起,哈哈笑道:“不用多礼。”白令璩瞧见怀凤明艳照人,倒也微微一愣,随即笑意浮起,亲自搀着认识众人。先是大夫人,因刚才已经行过礼了,怀凤只福了福,赵氏神情冷淡,不过对怀凤倒也一笑,递了个红包给她,口中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吃穿用度只管和你嬷嬷开口,别让自己受委屈,这里的都是你的姐姐,虽说一样,但她们比你早进门,不可缺了礼数,大家相处和睦才是正经,这就是我的话了。”怀凤答是。接着是二姨太,她和赵氏差不多年纪,神情却是十分温和,没有大户人家娇纵之气,她只对怀凤笑了笑,不敢多语。二姨太对面坐着李氏,她站起来拉着怀凤的手细看,对白令璩笑道:“我可要恭喜老爷了,竟收了个天仙在家里,可见老爷福泽不浅,不仅叫天子刮目相看,连月老也要横一脚呢。”白令璩笑道:“就是你的话最多。”又对怀凤道:“这是你三姐姐。”怀凤便福了福,李氏忙拉起,口中道:“自家姐妹,何苦来那么多虚礼。”李氏身旁的那位妇人却很安静,她容貌也美,却不夺目,她站起来对怀凤微微一笑,怀凤见她面色雪白,身形怯弱,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只听白令璩道:“这是你五姨太,姓梅。”怀凤照样行礼,梅氏轻声道:“妹妹多礼了。”怀凤瞧见梅氏身旁还坐了个小女孩,模样清秀,神情却漫不经心。梅氏道:“这是小女。”白令璩似乎想起什么,便问:“大爷和二爷呢?”门口的丫头道:“在外面候着呢,没有老爷的话不敢进来。”白令璩便道:“叫他们进来见过新姨娘。”又对李氏道:“把岚之也带过来吧。”方让小辈们行了礼。怀凤忙将两个小女孩搀起,一人给了个红包。岚之大约十三四岁,容貌和李氏很像,接了红包后对怀凤一笑,便坐回李氏身边。梅氏之女年龄还小些,却在细细打量怀凤,不一会儿对白令璩笑道:“爹,这个姨娘的年纪倒可做我姐姐。”此话一出,一时间屋里十分尴尬,但谁也不敢出声,只李氏微微含着笑意,梅氏却慌忙走过来拉起那女孩,口中道:“络之,不许乱说。” 白令璩瞪了她母女二人一眼,梅氏的神情越发慌乱。这时赵氏道:“惠儿,你怎么教四姑娘的,越大越没规矩,四儿,这是你七姨娘,不可乱叫。”白令璩对那女孩道:“还不快叫姨娘!”一边说一边看了怀凤一眼,只见怀凤神色如常,正看着白络之,白络之也不以为然,叫了声姨娘就跟着梅氏坐回原位。屋内渐渐又热闹起来,各自套些家乡风俗。怀凤昨夜不敢独自先睡,只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清晨方打了个盹,故此刻疲倦异常,只是脸上也不好露出,随着大家说着场面话,到午饭前才散。
  一转眼怀凤进府已两月有余,她平日无甚好做,除了晨昏定省外,就在沉香苑里看书写字或做些针黹刺绣。这一日午后,怀凤正拿着本书在看,忽来了个婆子,怀凤认得是赵氏那边的人,便问什么事。那婆子笑道:“才刚宫里有人派赏过来,太太分了让我给各房送来。”怀凤道了谢,又问:“你们太太在做什么呢?”婆子道:“在歇午觉呢,恐怕晚上还要忙六姨太回来的事。”怀凤一楞,问:“六姨太要回来了吗?”婆子回道:“听说六姨太已经大好了,最迟这个月底就搬回来了。”怀凤哦了一声,又给了那婆子一吊钱便打发她去了。恰好这时丫头明慧进来,怀凤就随口问问:“六姨太得的是什么病?”明慧是从小便在白府服侍的,听说便抿嘴一笑:“只怕是心病。”她见怀凤瞧着她,又道:“七姨太您没来这以前六姨太可是最得宠的,她一听说老爷要娶你就立刻病了,你说这不是心病是什么?”怀凤不作声,一旁的采音便道:“老爷最宠六姨太吗?我瞧老爷很喜欢三姨太。”明慧悄悄笑道:“喜欢是喜欢,不过俗话说的好:岁月不饶人。”她瞧见怀凤神色黯然,忙赔笑道:“七姨太您放心,老爷对你这么上心,就算六姨太回来也排不过您的次序去。”采音拧了她一下,笑道:“瞎嚷嚷什么,叫人听见了倒抱怨我们轻狂。”明慧摇着头说:“怕什么,前儿中秋那晚老爷还来我们这里呢,连大太太那儿都不去,合府上下谁看不出来我们七姨太的地位。”怀凤突然问:“以前的四姨太是怎么死的?”明慧冷不防被问了这么句,就回道:“提起这四姨太就可惜了,那时我还小,听说也是个大美人,老爷欢喜得不得了,只可惜没福,进府不到两年就一病死了。”她既打开了话题便越性说下去:“其实老爷这些太太里最有福的还是三姨太,有儿有女,老爷又喜欢二少爷。大太太虽好,但没有儿子,只好把自己的丫头给了老爷,你瞧云姨娘多可怜,顶了个名分却做丫头的事情,再者老爷也不看重大少爷。那六姨太虽美,但脾气性格却差,你瞧老爷最近都不提她了,如今只好急急忙忙地自个儿回来。”怀凤闭着眼睛,似听非听,采音又问:“那五姨太呢?”明慧道:“那更别提了,老爷从不拿正眼瞧她,同云姨太一样可怜。”这时怀凤叹了口气,道:“我乏了,想歇歇,你们出去说吧。”采音明慧忙止了话,伺候了怀凤歪在大躺椅上便掩了门出去了。
  这天晚上怀凤把从家里带来的琴拿了出来,又让采音点了香泡了清茶,自己坐在窗下案前抚琴。她虽是抚琴,实则是平定心绪,想着自己在白府前途漫漫,百无聊赖,不仅悲从中来。不过几个月前,她去舅舅家做客的时候,子离还打趣地喊她嫂子,她当时飞红了一张脸,转身想走,却看见子巽正在背后含笑望她,当时自己又羞又气,如今想起来却是辛酸的甜蜜。她正感叹着,忽听着外面道:“三姑娘四姑娘来了。”她正要起身,就看见两人已走进来了。怀凤忙唤人倒茶,又摆上了水果盘子。白岚之拦道:“姨娘快别忙了,我们只来问安,再说晚上我们也不吃这些生冷东西。”怀凤便罢了。白岚之笑道:“今天母亲和我说有几天没瞧见姨娘你了,便打发了我来问安,才到门口就瞧见四妹妹也往这里来呢。”白络之是头一回来,正抬头瞧着墙上的两副字,听说便道:“我远远地听见琴音了,是姨娘你在弹吗?”怀凤含笑答是。白岚之只觉室内清音余绕,暗香浮动,看见窗下案上放着一把琴,边上整整齐齐地磊着几部书并一盆素菊,便走过去道:“好精致的一把琴。”白络之也看了一眼,道:“三姐姐不也是行家吗,何不弹一首?”白岚之笑道:“姨娘可是本省出名的才女,我何苦班门弄斧。”怀凤笑道:“才女不过是虚名,不知有多少人都被虚名蒙蔽了呢!”白岚之不语。一旁的白络之便笑道:“前儿还有人说三姐姐是我们白家的女状元呢,不知是不是也担了个虚名呢?”白岚之嗔道:“就你这张嘴促狭,平日里不学无术,流言蜚语倒记的快。”三人说笑了一回便散了。
  过了几日怀凤正在院里的池塘里喂鱼,抬头看见白络之又来了,不过这次只她一人。她不过十二岁年纪,身量还未长足,一头乌漆的头发扎成两条小辫搭在胸前,衬着清秀的小脸越发白皙,一对乌黑的眸子十分灵动,让怀凤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候她就是转着这么双眼睛对白令璩说她像她姐姐,怀凤不觉莞尔,便问道:“怎么有空过来?”络之道:“母亲让我过来请安。”便看着池塘里的鱼,叫道:“哎呀,这里的鱼好胖,比前面院子的大多了。”怀凤笑道:“成天有人在喂,不胖才怪。”络之道:“怪不得,前面的池塘都有嬷嬷看着,连拈根草都不让。”怀凤问道:“你是主子,她们敢不让?”络之微微笑道:“若是三姐姐,她们当然不敢,不过如果是我,那就说不定了。”怀凤会意,便把鱼食递给她,笑道:“那你在我喂吧,只别把它们撑死了。”络之那天便在沉香苑待到吃晚饭,梅氏派了人来接才走的。之后她就常来,只说来给姨娘请安,有几次还在那吃晚饭。怀凤为人沉静,络之也不是热情之人,不过二人相处倒还和睦。无聊之时,怀凤便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白府也请师傅教授各房小姐功课,不过自从有了怀凤她便不去上课。络之秉性聪颖,就是不肯用功,不过对绘画倒还情有独钟,肯花工夫练习。怀凤发现后笑道:“你还真会揭吾之短,别的都还好说,只这画技我是一般。”络之笑道:“就是一般,教我也绰绰有余。”怀凤笑道:“罢了,我还是藏拙吧,你另谋高就。”又想教她抚琴,她自己琴技一流,便起了育才之心,谁知络之只肯听她弹,却不肯用心学,一月下来毫无长进。怀凤便气道:“朽木不可雕也。”络之嘻嘻笑道:“各有所长而已。你弹我听,我们各司其位,我若越界,终是勉为其难。”怀凤便批胡说,道:“实话说吧,为什么不好好学?”络之道:“手会疼。”怀凤嗤得一声笑出来,不妨一口茶呛在那里。
  第4章
  展转已入深秋,谁知圣上龙体又贵恙,这一次来势汹汹,震动了朝野上下。陈公是二朝元老,德高望重,他虽病着,还是出来主持大局。这一日他和白令璩等几个大臣议了事,便由幕僚扶着回到暖阁里。不一会有人报:“屈将军来了。”屈进是他的学生,因头生得特别大,便得屈大头一名。他性情豪放,骁勇善战,深受圣上赏识。陈公谴退了外人,只在藤条椅上歪着,神色疲倦。屈进不敢支声,半晌陈公方叹了口气,道:“各怀鬼胎。”当今圣上并未立储,如今一病,储位之争自然浮上水面。屈进道:“老师看不出皇上到底属意谁吗?”陈公冷笑:“刚才那批人十有八九是来探老夫口风的,一个个精打细算,生恐押错了宝。”屈进坦然道:“他们为求自包,这也自然。”陈公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的心倒公正,就你看储位会给谁呢?”屈进想了想道:“学生拙见,学生认为三皇子和八皇子都有可能。而前些日子皇上重用白令璩,会不会属意三皇子呢?”陈公笑问:“何以见得?”屈进道:“三皇子是白皇后抚养成人的,就如亲生母子一般,白令璩和他更以母舅相称,而此时皇上对白家又格外优容,这不是暗示吗?”陈公缓缓道:“你也会说犹如亲生,犹如亲生,但实则不是,三皇子的生母只是内廷侍女,已故皇后可以宽容大度抚养皇子,当今圣上在择储上却不得不斤斤计较。”屈进道:“可是八皇子的生母出身也不高贵,若按尊卑排序,要属德妃所出的……”陈公笑着摆摆手,道:“十一皇子还不到十岁,进儿啊,你想皇上在对待韩黄一案上为何毫不留情呢?黄津贪污舞弊,结党营私,的确该杀;可韩广善只是包庇罪,他享有善名,与黄津又是同科出身,一时心软替他隐瞒,倒也其情可勉,却叫白老鬼拿来大做文章,以至断头抄家,当时我也心痛皇上杀伐太狠,现在回想倒意味深长。”屈进皱眉道:“学生不明白,尤其是皇上为何抬举白令璩,此人太阴险,不堪重用,就算是为了三皇子也不必杀掉韩广善。”陈公笑道:“你忘了皇上最恨外戚弄权,若圣上真想让三皇子上位,必不会让其与白府过从甚密,看来白老鬼也明白这点,我瞧他也没把注下在三皇子身上。”屈进不语。陈公知道这些阴沉的政权谋划于他不合,便不再说下去。
  片刻后屈进离去,陈公便唤了张保才来,对他道:“你去西郊看看,别声张。”张保才应了一声就去了。他先去库房里拿了些东西,就架着一辆半新的马车从后门离去。到了西郊外的小院落内就看见一个老仆正在拔草,他迎上前去微笑道:“快入冬了,你拔它做什么,横竖它自己会谢。”那老仆道:“少爷让我把这块土腾挪出来,围个栏杆养些家禽。”张保才笑道:“你家少爷倒是准备在这长住了。”回头便从马车上搬东西下来,不过一些衣物日用品,最后又拿了几坛好酒,道:“这可是老哥我藏了好几年的。”才说完就有声音道:“什么好东西让你藏了好几年?”张保才忙笑道:“原来二爷在家。”韩子巽道:“你家老爷身体好吗?”张保才笑道:“最近倒硬朗了不少,还忙着朝事呢。”子巽恩了一声,又笑道:“这些天我倒在学着务农,往后可要自给自足了。”又对老仆道:“去告诉老夫人一声,说我和张叔叔在书房说话。”便领着张保才进去了。
  张保才在书房里待了一顿饭的工夫便告辞了,子巽坐在书房里拿一本书看,只是良久未曾翻动一页。书桌上放着一盘围棋,黑白二子正斗得不相上下。他合上书,一只手指慢慢地在桌上画圈,眼睛似是看着手,又似什么都没看。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睛里闪过一丝哀凉,却稍纵即逝。渐渐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却是苦笑。此刻以近黄昏,夕阳透着窗上的碧纱射进来,却叫窗外的几杆翠竹档住了,书房的地上尽是竹影,风一吹过,竹影便晃动起来,晃得整个屋子忽明忽暗。他听到隔壁屋子说话的声音,便知道子离回来了。不一会声音轻下来,门支地一声,子离已经走进来了。他便沉声问:“又去哪里逛了?”子离道:“去西郊草场跑马了,一时忘了时间。”子巽道:“你是生恐人家找不到你是吧,非得去那种地方招摇。”子离笑道:“怕什么,现在还有谁顾的到我们,他们都忙着改朝换代呢,我也趁着机会疏疏胫骨。”子巽皱眉道:“你是不是和谁打架了?”子离道没有。子巽笑道:“你说谎的本事还没到家呢,进来半天这么规矩,是不是伤到腿了?”子离方哎呦了一声,一下子歪在椅子上,口中道:“早知瞒不过,我就不装了。”子巽便走过来瞧,原来是伤了腰,亏他刚才还站得笔直。子巽便去拿了药油来给他擦,子离就趴着告诉他原由,时不时还痛叫两声给他听。原来今天在西郊草场和人赛马,碰到树枝给跌下来的。子离道:“哥,你不知那小子有多猖狂呢,一副舍我取谁的样子,我就说真工夫得在马背上试,他也二话没说就上了马,谁知后来跑出了草场进了树林,我就给摔下来了。”子巽道:“那人是谁?你清楚吗?”子离道:“以前没见过,像是富家子弟,后面还藏着好几个保镖呢,他还当我没瞧见,说自己是路经此处,踏兴而来,我原来不想理他,谁叫他身边的一群人这么狂妄呢,说什么公子骑术天下第一,我忍不住笑出来,叫他听见了,他问我你笑什么,我……反正后来我们就吵了起来,最后就上马了。”子巽不语,一会又问:“那人多大年纪?”子离道:“和我差不多吧。”子巽又问:“他知道你是谁吗?你知道他是谁吗?”子离道:“倒忘了问彼此姓名,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子巽拍了下他的头,口中骂道:“你把脖子给摔断了,那时才要紧呢。”
  子离休息了几日便又去西郊草场了,他远远得瞧见一个翩翩公子等在树下,清朗俊雅,口角含笑,便笑道:“你倒信守承诺。”那公子笑道:“上回胜负未分,心有不甘。”子离道:“上次是你赢了,不过这次你就妄想。”那公子一笑,二人翻身上马,踏尘飞去。他们各自手持一枪,空出一手控绳,在空中铮铮地打了起来。那公子身形伶俐,十余招下来不落下风,几里之后才渐渐不持,而子离自小练就骑术,又爱舞刀弄枪,在马背上可谓如鱼得水。最终是子离先到终点,那公子哈哈一笑:“果然技高一筹。”子离翻身下马,环顾四周,道:“夷,今天怎么没有那帮跟屁虫?”那公子道:“君子之交贵在坦诚,你只身前来,我怎能左呼右唤?”子离心中高兴,刚才打斗时已有知交之意,便道:“在下子离,还没请教大名?”那公子似乎微微一楞,旋即道:“容素。”自那之后,间隔十几天二人便会相约去西郊草场,时而赛马,时而吃酒。二人年纪相当,言语投契,子离虽然心怀坦荡,但对家事却只字不提,容素倒也并不在意。
  转眼就要过年了,这一日容素拉着子离说要去拜访一个人。二人经过市集向南到了条冷僻的胡同。子离瞧见胡同冷落荒凉,便笑道:“难不成你要拜访什么法外高人?”容素道:“我可是景仰了这位先生很久了,一直想拜师,屡屡被他拒之门外。”子离便问是谁。容素道:“东方曜。”子离哑然失笑,问道:“此人是否高约五尺二丈,面孔蜡黄,额头突出,蓄着山羊胡。”容素惊道:“正是此人,你如何知道?”子离笑道:“罢罢,想不到你还有如此嗜好,他的经事治国论最让我头痛。”容素越发惊讶:“原来你竟和他相识,我屡屡求教受挫,原来他竟赏识你。”子离大笑:“我在他嘴里曾是玩劣不堪,桀骜难训,只怕他如今提起我来还要横眉怒目呢。不过你如真心想拜师,我倒有个人真可帮你。”容素忙问是谁。子离道:“我们先进去瞧瞧吧,想不到他又回京了。”便以手叩门。一老妪开了门问找谁,子离便道:“我们是来拜访东方先生的。”那老妪道:“东方先生现在不会客,二位请回吧。”子离便撤下身上的一块玉佩,笑道:“你拿这个去与他瞧,说韩子离乞见。”老妪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二人一眼,转身进去了,不一会出来开了门,道:“老爷请。”二人进了门,只见庭院冷落,寂寂无声,不像有人居住。那老妪让他二人进了偏厅,容素看见一个老者与一年轻男子正在对棋,那老者与子离形容的一样,只是更苍老一些,那男子背对着他们,身影十分挺拔,二人全神贯注对着棋,并未朝他们看一眼。这时子离却大叫:“二哥。”
  子巽回头,目光却越过了子离,凝视着他身后。容素上前朝那位老者恭敬地作揖:“东方先生。”东方曜朝他点点头算是回礼。子离却行了大礼,口中唤道:“老师,不肖弟子请罪来了。”他虽如是说,口角却含笑。东方曜眼睛看棋,口中道:“起来吧,老夫什么也没教会你,可担不起你的大礼。”子离却跪着,笑道:“是学生愚钝,老师一番苦心从不曾领会,叫老师伤心了。”说着便磕了三下头,又道:“好在还有二哥代我敬孝,老师就看在二哥的份上,再赏学生一顿骂吧。”东方曜慢慢将眼睛转向他,含笑道:“以后骂你的大有人在。”又把眼睛转向容素,道:“容公子真是执着之人。”容素道:“古人可以程门立雪,在下这不算什么。”东方曜问道:“公子几番造访,想让老夫教授何事呢?”容素道:“天下事。”东方曜呵呵笑道:“老夫是过时之人,世俗之事实不想招惹太多,况如今粗茶淡饭,俗欲之心早淡,恐怕对不住容公子的抱负。”容素看了子巽一眼,道:“东方先生既然想避世,为何又回到是非之地呢?”东方曜微微笑道:“为了缅怀故人。”容素便不再语。子离想开口,却瞧了一眼子巽,子巽只看着棋盘,若有所思,子离便默默无语。不一会东方曜笑道:“青出于蓝,子巽啊,这盘我怕是要输了。”子巽笑道:“是老师的求胜之心淡了,步步只是以和为贵。”东方曜道:“我老了,明白这世上种种的计较不过是浮华烟云,输赢只是虚名。”他又看着容素,笑道:“公子不是想请教天下事吗?这就是老夫对天下事的看法。”容素到底年轻,一脸不以为然。东方曜又笑道:“怕是不对公子胃口,其实公子想求教的事并不需老夫教授,也不写在任何书本上,公子若想明白个所以然,亲身经历便可。”容素恭谨回道:“谢谢先生提点。”
  子离与容素别了东方曜,走了几步二人都不语,容素忽然道:“后日西郊猎场,是否不见不散?”子离似乎有许多话要问,但只回答了一句:“是。”容素十分高兴,道:“今日种种今后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解释,感谢你的信任。”子离一笑,二人就此别过。容素见子离走远,自己折回原路,依旧来到原先的胡同,这次却不走到东方曜那里,只在旧巷里停住,一个男子等在那里,见到他来便单腿跪下去,口中道:“罪臣韩广善之子韩子巽参见八皇子。”
  第5章
  因为圣体贵恙,这年过年各府都十分简约。白府只在除夕祭了宗祠,就在内府摆了几桌酒席,一家骨肉叙叙天伦,赵氏李氏一干人会了会亲友,其余一切应酬都免。白令璩虽忙碌,倒也抽时间陪伴各房内眷。这一日元宵,六姨太令人请了白令璩过来,亲自弄了几样小菜并几坛好酒,又换了件桃红撒花袄,粉光脂艳,插金带银,陪着白令璩说说笑笑。至晚间兴致正浓,六姨太正要出声挽留,白令璩却笑道:“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还有事要去书房一趟。”六姨太满脸委屈,喃喃地抱怨了几句,白令璩晃若未闻,叫了问外的丫头:“都好好伺候着,不许惹你主子生气。”丫头们都齐齐地应着。六姨太不敢多说,只好亲自送了白令璩离去。未及片刻,她正要卸妆,却有人报:“三姨太来了。”只见李氏已摇摇地走了进来,脸上笑道:“妹妹还没睡呢。”六姨太心中原本就不快,见了她来只好勉强笑道:“还早呢,不过这些天怪累的,想着再过会儿就去床上歪着了。”李氏拿出个盒子,笑道:“下午我婆家的人来送来了几颗珍珠,原本是进贡的,又大又亮,成色极好,俗话说这珍珠最是养颜,所以就拿来给妹妹瞧瞧,若是看得中就留下。”六姨太忙道了谢,又与李氏闲话几句。李氏道:“才刚我来时瞧见老爷顶头去了,也没敢上问个安,这么晚了,妹妹怎么没留下老爷呢?”六姨太正为此事不快,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只是老爷说还有正事要办,我怎么好拦呢?”李氏嗤地笑了一声道:“什么正事,我才看见老爷往西南走了呢,难不成老爷去那里办公吗?”六姨太会意,登时粉面含怒:“又是她!我就看不出她有什么好,不过是过来投靠的,凭什么霸占着老爷不放。”李氏忙道:“妹妹快别混说,倒叫人听见。”又叹道:“人家有才有貌,又年轻,我们拿什么和人家比,如今连大夫人都让着她几分呢,我们这些姨太太能怎样?”六姨太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她能得意一辈子。”李氏含笑不语。
  到了二月中旬,天气已渐渐放暖。这一日中午怀凤正在院子里散步,瞧见络之的丫头琉璃迎面走来。怀凤便含笑问她往哪里去,琉璃正低着头往前敢,猛得被怀凤叫住,一时间没的话答。怀凤却看见她手里拿着张东西,倒像是当票,不禁疑惑道:“怎么,你家姑娘倒当东西不成?”琉璃这时已回过神来,便悄悄对怀凤道:“七姨太,你可别声张,因你和四姑娘好我才和你说的,前儿姑娘让我把年下得的几件珠宝玉器都当了呢?”怀凤越发不解:“这是为什么?”琉璃微微叹气道:“七姨太您是老爷心坎上的人,自然不知道咱们这些遭冷落的人的苦处。这平日里一茶一饭,一草一纸,若没有些赏赐谁肯经着点心,长年累月下来光是那些月钱如何能够呢?再加上一过年,来来往往都要放赏,所以姑娘才叫我把没用的首饰都换成现钱,这已经有好几年了。”怀凤不觉笑道:“看不出她倒如此善于经营,我平日里倒没见她有多待见那些丫头婆子。”琉璃冷笑道:“我家姑娘才不理那些人呢,是五姨太脸上挂不住,一有婆子使脸色她就软了,这一来二去的家里还剩下什么,姑娘又不肯去和上面说,所以只好卖家当了。”怀凤沉吟一下,便对琉璃道:“那你回去吧,你家姑娘要问起,你就实说遇见我了,不必隐瞒。”琉璃答应了一声去了。
  这里怀凤回到沉香苑便命人开了紫檀木的箱子,这里面堆满了金银玉器,玛瑙如意,闪闪发光。这些东西有陪嫁过来的,也有进了府后得的,她并不在意,都堆在一处。她随手拿了许多放在桌上,后来又一想觉得不妥,便只拿了一对翡翠玉手镯并一个金项圈出来。她估摸着这两件大约值钱,却不是什么奇珍异宝惹人眼线,落人口舌,接着就叫了采音。偏生采音不在,明慧就进来问什么事。怀凤便道:“你把这两件东西拿出去,找个稳妥的人去当铺当了吧。”明慧笑道:“出了什么事,倒叫主子你预备起银子来了。”怀凤道:“以前家里的一个嬷嬷回乡养病,我想赏她些银两。”明慧奇道:“干吗不回了太太去帐房支取,倒叫姨娘您掏口袋。”怀凤道:“她在我家里服侍了半辈子,我也想敬份心,再者去帐房取太麻烦,又劳师动众,她敢着回去呢。”明慧听说,只得去了。怀凤便转身把箱子里的东西重新放好,突然想起那对翡翠玉镯是元宵那晚白令璩送自己的,她觉得似乎不妥,但瞧见明慧已经走了,便只得罢了。
  过了几日怀凤就往络之这里来,见到琉璃便向她摆摆手,问道:“五姨太呢?”琉璃答道:“在西边屋里呢。”怀凤笑道:“那我先去看看她,你先别告诉四姑娘我来了,一会儿我好唬她一跳。”说着就转身进去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怀凤就出来了,后面跟着梅氏,眼睛有些红肿,看见琉璃便道:“叫桂嫂准备几个好菜,七姨太今晚在这吃饭。”琉璃应了一声就去了,等回来后就看见怀凤已在络之的房里说笑了。络之的书案上铺了学浪纸,旁边已堆了些着色笔并一些颜料。而怀凤正站在那里脸露微笑。于是琉璃就去沏茶,一转身看见白澈走了过来,忙向里面叫道:“二爷来了。”然后就摔起门帘让了进去。
  白澈一进门看见怀凤站在那里倒也一楞,随即含笑道:“原来姨娘也在这里给四妹妹贺寿。”怀凤奇道:“原来今日是四姑娘的生日,我还不知道呢。”络之道:“有什么好提的。”白澈拿了份礼单,笑道:“这是大夫人派我送来的,里面有老爷的,还有各房姨娘的,都是给四妹妹贺寿的。”络之便向怀凤冷笑道:“年年都来这一套,他们倒不烦!”白澈却问:“妹妹画什么呢?”说着便走过来瞧。络之的技巧虽非成熟,但把握人物神韵方面却是一流。怀凤脸上的朗朗风韵和淡淡忧郁所融和的气质被她描绘出了七八分。白澈也瞧着出神,尔后又笑道:“原来妹妹你还藏着这本事。”络之看着却不满意,想撕了重画。怀凤忙笑道:“罢了,我站得腿都乏了,可不受这罪了。”便也走过来瞧,看到自己的画像却一楞。络之便说:“怎么样,我说不好吧。”怀凤不语。这时有人来回:“大夫人命人过来请四姑娘去祠堂给祖宗磕头。”络之只说知道了。怀凤怕她误了事,便亲推着她出去了。这边琉璃回屋收拾,笑道:“二爷还没走啊?”白澈亦笑道:“我走了。”
  这一年天气热得特别快,只有四月上旬人人都换上了单衫。虽然天天都出太阳,带风却很大。络之这几日既不上学,也不画画。因梅氏的二弟送来了几只风筝,她的心念就转到那上面去了。终于等到了一日万里无云,和风煦煦,她就兴冲冲地提着风筝跑去了沉香苑。她自己拿了两个大的走在前面,琉璃跟在后面也拿了一个。还未到门口,就远远地看见白令璩带了几个人先进去了。络之便对琉璃道:“我们等爹走了再去。”二人便在院子里闲逛。几圈下来,络之看见门口的一个小厮还未离开,心下纳闷,她不愿意现在进去,便又等了半个时辰。这时琉璃道:“平日里这个时候老爷都不在家的,怎么今儿在七姨太这里耗这么长时间。”络之听了,立刻道:“我们去看看吧。”走到门口,恍惚看见门里还有几个小厮,她一时犹豫要不要进去,却一把被走出来的甘嬷嬷抱起。甘嬷嬷道:“我的四姑娘,你怎么来了。”络之此时已心中隐隐不安,脸上却笑道:“我找七娘放风筝,她在吗?”甘嬷嬷道:“这会子老爷在里面呢,你七姨娘没空,你自己去玩吧。”络之奇道:“爹在里面吗?那我正好给他去请安。”说着便要抬脚往里走,却被甘嬷嬷一手拦住。甘嬷嬷正色道:“四姑娘,老爷和七姨太有要紧是说,你可不能随便进去,老爷要生气的。”正说着,里面传来哐铛一声,好象瓷器杂碎的声音。络之大叫:“怎么了,甘嬷嬷,咱们进去看看。”甘嬷嬷的手此时却像铜皮铁骨,硬拽着络之不让她进去。甘嬷嬷气道:“四姑娘,你要再胡闹,我就请大夫人来领你了。”络之虽心中焦急,却知道这个老妖妇是不会让她进去的。她同琉璃转走至旁边的树阴下,对琉璃道:“你去那些个三姑六婆那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琉璃应了一声立刻去了。她便独自站在树阴下怔怔地望着沉香苑。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下山可,络之原本出了一身汗,如今叫这傍晚的凉风一吹,竟瑟瑟得发起抖来。她不太想起她父亲,而现在白令璩的脸却在她脑中频频浮现,那阴鸷的眼,高傲的唇,让她觉得分外的狰狞。这时哐地一声大门开了,一阵脚步声拌着衣裙摩擦的息苏声传出。络之依旧站在树后,只见明慧并一个小厮被人抬了出来,二人手脚都被缚住,口中塞了破布,明慧眼神惊乱,似要挣扎,无奈被几个婆子制住了手脚,而那小厮却早已动不得。接着白令璩也走了出来,脸色铁青,他对甘嬷嬷说了几句就拂袖而去。等白令璩走远,甘嬷嬷就把在沉香苑当差的都叫了出来,朗声道:“从今儿起,七姨太不用你们服侍了,我会另派差事给你们。”接着厉目一扫,又道:“许多规矩我就不多说了,你们都是知道多嘴的下场的。”那几个人似乎应了一声,就埋头离去了。最后甘嬷嬷就关上大门,又上了锁,伸了个懒腰,慢慢地走了。
  此时夕阳也已隐去,天空渐渐透出一抹淡淡的黑。琉璃终于回来了,看见络之还站在那里,连忙叫道:“小姐,我去三姨太那打听了,今早上出了很大的事呢,好象是老爷到了大少爷的书房去查功课,不知怎么的就发了很大的脾气,直煽了大少爷一个耳光。”她喘了口气,看见络之没反应,又道:“尔后就传了二门里的一个叫傅青的小厮,关在书房里审了老半天呢。”络之问:“审什么?”琉璃悄悄道:“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恍惚听见是为了一幅画,好象是大少爷画了一幅画让老爷大发雷霆。”络之一楞,随后一惊,她看着沉香苑,琉璃在她耳边道:“本来下人也觉得疑惑,什么画啊墨啊的值得发怎么大脾气呢,不过后来老爷连饭也没吃就到了沉香苑,姑娘你说这是为了什么?”络之转过头去问她:“那画上的是姨娘吗?”琉璃眨眨眼,道:“谁也没有这么说,谁敢说?”络之想了想,突然道:“沉香苑南边的墙最矮,我要爬进去。”
  这个时节是沉香苑的花草开得最旺的时候,此刻少了人气,花气便越发扑鼻。络之走进屋,看见怀凤还是坐在平日里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椅子里,神色无异,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屋子中间的一张小圆桌上摊着两张纸,络之走过去一看,正是两个月前自己画的那张,如今却叫撕成了两半。旁边还扔着一个玉镯,晶莹剔透,像一汪春水。怀凤见了她倒无多少意外,微微笑道:“你来了。”络之叫了声:“姨娘。”怀凤道:“你不是说我像你姐姐吗?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姐姐。”络之心中泛起异样感觉,却也说不清是什么,只好微微一笑。怀凤却道:“把桌上那幅画拿给我。”络之拿了画走至她跟前,忽觉得脚下硬邦邦地突起,抬脚一看,却是一个玉镯的一截,她捡起一看,才知道这玉镯原本是一对,脚下的是打破的那个。怀凤却并不在意,只呆呆地瞧着那画,这时络之突然哭道:“姨娘,对不起,早知我就不画它了。”怀凤奇道:“你哭什么?”又喃喃地说:“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叹了口气,对络之道:“去把架子里的琴拿出来吧。”络之只当她要弹,连忙去拿了来。怀凤却只看着它,琴身是用上好的檀木做的,刻有精致的雕花图案,栩栩如生,她拿中指撩拨了下琴弦,就对络之笑道:“拿去吧,这弦软,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弹起来很顺手。”络之惊道:“姨娘你做什么,这琴是你的。”怀凤黯然道:“你就不肯叫我声姐姐吗?”络之不觉哽咽:“我是一直那你当姐姐,当亲人的,难道你不知道吗?”怀凤脸上微露快慰,笑道:“既认了亲,这就是见面礼了。况我如今这情况,你就替我收藏吧。”络之心中虽然困惑,但又不能不接。这时采音走了进来,两个眼睛哭得红肿,冷不防看见络之在屋里,连忙在她面前跪下,哭道:“求四姑娘救救我们家小姐吧,我们小姐是冤枉的,明慧说的没一句是真话,那镯子真是……”还未说完,就被怀凤喝住,怀凤对络之道:“天不早了,你快回去吧。”络之还想再说,怀凤却道:“我被他们闹了这么久,真的累了,想休息了。”不由分说,就命采音一同回里屋了。她见络之还站在那里,便笑道:“罢了,你明儿再来吧,现在真的晚了,快回去吧。”
  第6章
  白瑞在书房门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打发了人去看了三四遍老爷出来了不曾。忽有一小厮来报:“老爷在二门口,说已经知道了,让大总管去大门一同入宫呢。”白瑞听了抬脚就往大门走。
  白瑞跑到门口已出了一身汗。远远的白令璩已等在那里了,脸色发青,嘴角带怒,看见他来了,就喝道:“怎么才来!”白瑞不敢辩,只说:“老爷,边走边说,宫里头可不等咱们。”便伺候着白令璩急急地往宫里去了。
  轿子到了宫门口,就有一小太监跑来,道:“白公可来了,三皇子等了您好久了。”白令璩却不理他,只说:“皇上怎么样了?”小太监道:“具体的奴才也不清楚,只听说昨晚半夜里突然发作起来,现在当值的太医全都传进去了,两个时辰前命所有的皇子皇孙全都候架,再迟一点只怕就要关宫门了。”白令璩道:“皇上有传谁进去吗?”小太监道:“皇上直到中午才醒来,只传了陈公进去,接着陈公就没出来,一会儿又传了德妃娘娘,不到半个时辰娘娘就出来了,而后就没传人,只有太医进进出出。”白令璩越走越急,这条路是他每日上朝必走的,如今却觉得漫漫长路,好象走不完似的。此时夕阳西下,只有淡淡的微光洒在城墙上,城墙冷冷地看着他疾步,让他平日的胸有成竹退却了几步,他不觉吸了口气,加紧了步子,远远地看见了熟悉的宫门,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进出,仿佛又找回了勇气,又觉得自己是无坚不摧的。
  他被太监领到了西边的行宫内,一进门就发现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在这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上前道:“岳父。”白令璩点点头,同他退至一旁角落,那男子道:“我刚刚得到消息,皇上七天前已密诏郝呈平,他如今正带着十万大军在城郊扎营。”白令璩苦笑:“皇上还真防着咱们。”那男子沉吟道:“我手上的十万禁军……”白令璩冷笑道:“你准备干什么?你听着,无论皇上传位给谁,我们都是谨遵圣旨,现在这情况,你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我们都是死,你明白吗?”那男子道:“皇上叫郝呈平弹压着我,看来不会传位三皇子,我们要有准备。”白令璩道:“就算不传位三皇子,我仍是当朝国舅,建功立业的事没有少干一件,皇上若真想给我落个罪,现在也没有精力。十万大军是摆着给你看的,不让你轻举妄动,同时也警告咱们,不要傻傻地为三皇子强出头。”那男子顿足道:“枉费了这几年的心血。”白令璩冷笑:“只怕为了今天,皇上的心血也费了不少。”须臾,就有人来报:“皇上用了薄粥,精神好点了,刚传了八皇子进去。”
  容素一步步走上台阶,到了最后一阶,猛得给拌了一下,幸亏旁边的敏公公一把扶助,口中道:“八爷小心。”容素对他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理了理衣领,一步一步走进去。
  满屋药香。因太阳已落山,屋里又未上灯,整个暖阁里似明似暗。暖阁的尽头摆着一张龙床,明黄的帷幔被束在两边,偶尔一些风吹进来,帷幔便轻轻颤动。躺在床上的老人却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似乎没有随着身体衰竭,静静地看着容素走近。老人的手动了动,一旁的陈公应了声,领了两个太医出去了,轻轻带了门。老人便把手伸向另一方,容素连忙跪过去,口中唤道:“父皇。”就泣不成声了。皇上把手抚在他额上,喃喃道:“那年雪天我罚你跪在宫门外,回来你也这样哭。”容素只握着他的手,哽咽不语。皇上又道:“后来你就不敢逃学了,玉不琢,不成器,还是古人的话有道理。”停了一会儿,皇上叹道:“多少年过去了,你多大了?”容素回道:“儿子已经满十七了。”皇上摇头道:“太小了,太小了,原本还想多教你几年,可老天等不了了。”容素一惊,潜伏在心中多年的心愿似要成真,只差一点点就能将至高无上的东西收入囊中,此刻任何的犹疑都足以叫他胆战心惊。他口中道:“儿子年纪虽小,可经事治国之心不比任何兄弟差,父皇和师傅对儿子谆谆教诲儿子更不敢忘,只求父皇给儿子一个机会让儿子一展抱负。”说完便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皇帝微微一笑,道:“我现在若传位与你三哥,你会怎样?”容素一楞,随即道:“无论父皇传位给谁,儿子必定辅助天朝,以安帮定国为己任。”皇帝笑意更深,口中道:“你是长大了。”一边做了个手势要起来,容素连忙拿了枕头垫在他身后,皇帝喘了口气,慢慢道:“这些月来你和韩子巽在盘算些什么呢?”容素大惊。皇帝摆摆手,道:“不用慌,你只回答我,你觉得韩氏两兄弟怎么样?”容素只得答道:“韩子巽雄才伟略,世人无可匹及。”皇帝一笑,一字一句说道:“等我死了后,你可借重整吏治之名还韩广善清白,让韩子巽承袭爵位,发还旧宅,如此一来,他必对你鞠躬尽瘁,你明白吗?”
  容素一时惊愕,皇帝笑道:“孩子,我把皇位传给你,你不高兴吗?”容素回过神,连忙跪拜下,口中道:“儿子谢父皇成全。”皇帝想去拉他起来,一时气急,不住地咳起来。容素便要传太医,皇帝一把拉住他,示意不要,喘了几口,又道:“你如今继位,朝中必有人不服,陈公已老,帮不了你几年。白令璩这几年广结党羽,朝中许多人受过他的恩惠,禁军统领又是他的女婿,他若一生异心,便是天朝大祸,你明白吗?”容素突然对种种事情恍然大悟,半晌口中哽咽道:“儿子领会父皇的一片苦心了。”皇帝又道:“要拔掉一棵千年老树不是一朝一夕的,你要沉住气;我让韩子巽对白家恨之入骨,这样一来,他就可帮你稳住白令璩,但你不可让他杀了他,双方制衡,你才能从中取利,这正是帝王的驾御之术,你可明白?”容素一一点头。皇帝回头拿出个锦盒,道:“这是一道密令,是给郝呈平的,如有宫变,他的八十万大军誓死为你效忠,你放好。”容素接过。皇帝又道:“朝事如有为难,陈公会帮你。”容素含泪一一答应,又道:“父皇你歇歇吧,回头再说。”说着便扶着他躺下,谁知皇帝一躺下,又一把抓着他的手道:“对韩氏一门优容可以,但要防着他们成为第二个白令璩。”容素一楞,口中道:“儿子都记下了。”皇帝叹了口气,慢慢地闭上眼睛养神。容素一直跪在床沿边不出声,直跪到腿麻了,他方才说道:“父皇您放心,儿子决不辜负您的期许。”只见皇帝微微点了点头。容素便要慢慢退出,谁知皇帝又唤了声:“容素。”他连忙上前道:“父皇还有什么吩咐。”皇帝慢慢睁开眼,这次却不似以往锐利的目光,而是温和的,却又急急地在在他脸上寻找什么,半晌他开口:“你长得倒像我。”口气好象不高兴,容素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一笑。皇帝又道:“你别走了,就在这陪一晚吧,我有些怕孤单。”容素连忙应了声,出门传了旨意,让太监进来在旁边的炕上铺了被褥,他自己一直陪在床边,直到皇帝睡熟了才在炕上打个盹。
  此刻门外却早已炸开了锅,圣驾病危,却谁也不召见,只和八皇子在里头待了一夜。众皇子心知肚明大局以定,却也有几个不甘心,吵吵嚷嚷要面圣,被德妃一顿训诫都闭了嘴。只是谁也不愿回去,直等到第二天辰时三刻,才有公公来传:“皇上命各位皇子进去。”皇帝精神及差,只好歇一阵见一两个皇子,直到了申时已过才把皇子公主见完了,已是心力交淬。第三天皇帝已不见人,只有偶尔清醒时唤一两个机要大臣进去说话。轮到白令璩时皇帝已不能言,只直直地看了他一眼,喃喃地说了句:“你姐姐……对不住……”白令璩不知他为何提起已故皇后,只得道:“姐姐在世时常教导我们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臣一直不敢忘,必当如此辅助八皇子,告慰姐姐在天之灵。”皇帝似乎没听进去,只瞪了他一眼,目光中的愤恨一闪而过,似乎是对他,又似乎不是,接着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白令璩走出宫门,白瑞三天来一直侯在那里,白令璩道:“左不过这些时辰了,你先回去,带些衣物来,一会哭起来,只怕一时半会我还出不去。”白瑞应了声,忍不住问道:“爷,怎么样?”白令璩道:“还稳得住。”白瑞道:“这几天宫门都有人进出传消息,八皇子刚才也派人出去过。”白令璩哦了一声,冷笑道:“皇上什么给他了,他还有不知足的。”又问往哪里去,白瑞答:“不清楚,去的人极为隐秘,骑了匹快马一闪不见了。”
  一匹快马朝西郊飞奔,还未到目的地,来人就看见一棵大树下站着两人,一个向远方眺望,一个依在树旁低着头。来人翻身下马,双手作揖道:“钱谦给二位公子请安。”依着树的男子道:“怎么样?”钱谦马上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大局以定,放心。子离马上说:“二哥,你看。”子巽并不回头,只说:“皇上呢,说了些什么?”钱谦道:“八爷陪了皇上一夜,出来只说累得很,只叫小的来递口信,叫二位公子勿念。”子巽恩了一声,道:“去告诉你们家爷,这几日他必定很忙,但一定要记得谨言慎行,切勿锋芒毕露。”钱谦恭谨地应了一声,骑马离去。
  子离看着快马离去,道:“哥,咱们离目标越来越来近了。”子巽笑道:“我看是漫漫长路,先回去吧。”二人回到家,却看见家中一老仆背着米袋偷偷拭泪,子离问道:“老曾,怎么哭了?”老曾放下米袋,道:“没什么,想起老爷和大爷了。”说着眼睛又一红。子巽道:“不是不叫你去买米了吗,难为你怎么抗回来的,子离,晚上给你曾伯的腰上揉点药酒。”子离嘻嘻地应了声。老曾却忍不住哭了起来,道:“二爷,我知道这事不能瞒你……”子巽双眉一蹙,问道:“什么事?”老曾泣道:“是表小姐……”子巽心中一紧,子离连忙抓着老曾叫道:“怀凤怎么了?”老曾哽道:“才刚我去市集买米,听见人议论说白府的七姨太可惜了,我心里一慌,连忙去白府打听,才知道……”他看了子巽一眼,子巽面无表情,他两道老泪不禁落下:“才知道表小姐末了,是三天前的事了……”
  第7章
  陈公已经八十多岁的人了,一年前中了风,从此便不再理事。这天午后刚准备午觉,忽有人来报:“皇上来了。”陈公一边手脚行动不便,只挣扎着要起来,却见容素已走了进来。容素一身紫袍,修腰束身,气定神闲,旁边只跟了个小太监,陈公便知他是微服出来的。还未开口,容素就笑道:“朕的御前侍卫都在门外候着呢,您老就别教训了。”陈公道:“如此招摇,更该教训了。”一旁的小太监去扶他起来,虽然皇帝早免他跪拜之礼,他还是依规矩行了礼。容素早一把扶了起来,口中道:“您老真是婆婆妈妈的。”小太监端来了软凳,陈公不肯先坐,非要等到容素在炕上坐了他才坐下。
  陈公笑道:“前儿听人说小皇子的又长胖了,喃喃地会叫人了。”容素第一回为人父,难免露出得意之色,笑道:“朕想自父皇仙游后,宫里这几年万事从简,等到孩子满周岁了,好好庆乐一下。”陈公不免露出感慨之色:“当年皇上满周岁的情景老夫还历历在目,可如今皇上的孩子都怎么大了,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老夫算是体会到了。”容素笑道:“朕满周岁的时候不知是个什么情景?”陈公道:“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老夫的头发还是半白的,挺直腰杆混在人群里还有人唤我公子呢。”容素笑道:“陈公年纪越大,拨斤两的道行就越深。”吃了一口茶,又道:“朕又不是先皇,不必对母妃的事讳莫如深。”陈公笑着道:“罢罢,倒招出陈年老话来嚼舌根。”
  容素知他不肯再说,便调转话题谈起西南边疆战事,从这几天的折子慢慢谈起,到朝中政见不和,分门别派的情况,一一对他道来。陈公听完道:“婚事和子巽提了吗?”容素道:“提了,他倒没说什么,倒把白公吓了一跳。”陈公笑道:“这些年来是够他提心吊胆的。”容素道:“朕觉得有点对不住子巽,本想给他寻门好亲事。”陈公道:“堂堂国舅千金,有什么配不上的吗?”容素笑道:“你知道朕的意思。”陈公沉吟道:“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今的情况,西南边境连连失守,朝中又分门别派,搞得军心涣散,民心动摇,追根就底,还是他和白令璩的缘故。如今白令璩要去西南议和,如果不做做表面工夫给大家看看,怎么叫几十万大军心安。薛冠郝呈平都是韩广善的旧部,要是子巽不做个表率,他们肯向白令璩低头吗?到时候又是你东我西,各自为政。”容素道:“子巽说他已去了信,要薛冠以大局为重。”陈公微笑道:“他倒明白。”
  九月的天气已有凉意,这日梅氏正叫了人把薄被拿出来晒晒,忽看见李氏的丫头小喜子跑来笑吟吟道:“恭喜恭喜,才刚我听见老爷和我们家夫人商议四姑娘出阁的事呢。”梅氏唬了一跳,忙一把拉过她来问:“你说什么?”小喜子笑道:“姨娘还装糊涂,我听老爷说要赶在他去西南前办呢,左不过就下个月了,姨娘不知道吗?”梅氏听呆了,道:“我从没听说过……”呆了半晌,又问:“嫁的是谁?”小喜子嘻嘻道:“我们姨娘说是韩家二少爷,就是去年和老爷一同伴驾南巡的那位爷,四姑娘好福气。”梅氏对韩府也略有所闻,略略安心,忙自己去白令璩那里寻问,果然与小喜子说的相符,白令璩对韩子巽的人品又赞了两句,梅氏越发高兴。白令璩道:“晚上你和络之说说,这次办得急,少不得委屈她。”梅氏道:“我也觉得太急了点,做什么不等老爷你回来再办,又稳妥又体面。”白令璩道:“你懂什么,这次结亲和朝事有关,正是要赶在下个月里才有作用,还容得你挑挑捡捡吗?”梅氏轻声道:“我只是不想委屈女儿,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个女儿。”白令璩却触了心事,放低了语调:“你放心,女儿也是我的,我一定办得风风光光。”
  至晚间,梅氏便将亲事缓缓对络之说了,又说了几句韩府繁盛之势。谁知络之却道:“怎么三姐姐还未出阁,倒先轮到我了。”梅氏笑道:“你三姐姐一直病着,因这门亲事赶着要办,所以你父亲让你去,反正是件好事,三姑娘让给你岂不好?”络之冷笑道:“母亲你糊涂了,若真是好事,三姨娘会让给我们吗?”
  第二日早省时,赵氏便将这事说了,算是公布于众,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向梅氏母女道喜。李氏笑拉着络之的手道:“我早说我们家姑娘是个个都有福气的,听说准姑爷一表人才,如今又受皇上重用,四姑娘如今嫁了过去,真是前程无量啊。”络之笑道:“只可惜三姐姐选秀选落了,不然她才是最有前程的。”自怀凤死后,络之是从不给李氏好脸色的,如今这话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氏登时撂下脸,赵氏却嗔道:“络之,都快做人媳妇了,说话还不知轻重。”这时有人扶着白岚之摇摇地走进来,赵氏道:“你身子不好,起来做什么?”岚之笑道:“总得给四妹妹道喜。”李氏冷笑道:“你四妹妹可不会领情。”梅氏便问岚之的病,岚之道:“谢谢姨娘关心,我这身子总是好一阵坏一阵,没这个命享福罢了。”络之听说,便道:“姐姐的身子倒也奇怪,原本好好的,自去年起就突然娇贵起来了,别是因为什么事气伤了身体。”岚之心中恼怒,微微脸红,李氏却在一旁凉凉笑道:“四姑娘真是牙尖嘴利,看来我们将来的姑爷可要受苦了。”岚之抿嘴一笑:“母亲这话可不对,听说新姑爷可是个厉害人,何况和我们家又那样,是不会白白受我们四妹妹气的。”李氏接道:“倒也是,四姑娘在自个家里跋扈就算了,到了夫家可要收敛些,不然吃亏的可是你自己。”梅氏一团糊涂,正要问,赵氏却道:“好了,都是自家人,别的不做,却整天互相刻薄,络之是我们白家的女儿,我是断不会让她受委屈的,韩府虽和我们有过结,但人家也是名门望族,世代子孙知书答礼,只要自个循规蹈矩,人家断不会为难你。”络之早疑惑这件亲事,如今听她们一说更觉不妙,看见她们一个个话里有话,亦真亦假,知道问了也没人会说实话,便转身出去。
  她想去书房问问白令璩,走到拐角处一头撞见白澈,白澈赔笑道:“四妹妹。”络之正眼也不看,只往前走。这几年白澈早习以为常,只好无精打采地走开。没料道络之却在后面喊了声:“二哥哥。”白澈连忙问什么事。络之迟疑一下,问道:“你知道爹爹给我说亲的事吗?”白澈奇道:“不知道,我有好些天没见着父亲了。”又笑道:“四妹妹要出阁了吗,可要恭喜了,不知妹夫是谁?”他这些年对络之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恼她,如今这话也只是讨好地问问,并不期望她认真回应。谁知络之却道:“是韩府的二公子,二哥哥你认识吗?”白澈大惊,一双眼睛对着她问:“韩府?哪个韩府?”络之道:“我也不清楚,只听人说和我们有过结,我正要问问父亲去。”白澈忙道:“是不是韩子巽?”络之道:“好像是这个名字。”白澈脱口而出:“不行,你怎么能嫁给他!”说了之后才看见络之一脸疑惑并担忧,知道自己莽撞,又禁不住问:“你听谁说的?”络之道:“昨晚父亲叫我娘和我说的,今早大太太又说了一遍,如今所有的人都赶着和我道喜呢。”白澈听了后就垂下头,一只手指转着身上的玉佩穗子,勉强笑道:“原来如此,怎么没人告诉我。”他一圈一圈转着那穗子,络之急道:“你还不和我说实话,我瞧见你娘幸灾乐祸的样子,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他叹道:“既然大太太说了,恐怕是定了的,我刚才心急了,因为……韩家和父亲是有些恩怨……不过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刚才说急了,吓到了妹妹。”络之问:“什么恩怨?”白澈看了她一眼,喃喃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听说韩家老爷子的死和我们父亲有些……牵扯。”他又看了她一眼,好像在估摸要不要往下说。络之半晌不语,一会冷笑道:“看来是个火坑,大家都看着我往下跳呢。”又冷冷看了白澈一眼,道:“二哥哥,你每次心虚时总是这副样子,畏畏缩缩,就是做错了事也叫人不能恨你。”
  她说了便要走,白澈突然拉住她道:“好妹妹,你要相信我,当年的事……我是真的要去说的,谁知那时皇上突然驾崩了,父亲根本没空理我,姨娘她又……”络之微微笑道:“那我们现在去说,你肯不肯?”白澈面色雪白:“现在说还有什么用?”络之道:“至少可以还大哥一个清白,再者让那个满肚子诡计的毒妇原形毕露。”白澈颤声道:“你非得要这样吗?非得看着我们都给毁掉……这不公平。”络之猛地摔了他的手,怒道:“你有脸在这叫嚣公平?你要记住,那副画是你拿的!结果却害了两个不相干的人,你又没胆子出来澄清事实,只好唯唯诺诺地继续扮孝子!现在那毒妇多得意,一箭双雕……”还未说完,就被白澈捂了嘴,他轻声求道:“好妹妹,求你留点余地,你叫得众人皆知有什么意思,我和我娘是罪有应得,可别人又拿这事来说嘴,辱没的却是死了的那个。”络之听了,忿忿地推开他,径直往书房去了。
  白令璩正要出门,却有人来报:“四姑娘来了,要见老爷。”白令璩只好说:“叫她进来吧。”络之活了十七岁,进他书房大约还不到七次。她立在屋子中央,看着坐在一张大案后面的父亲,突然笑道:“父亲知道我今年几岁吗?”白令璩道:“你是来问亲事的吧?”络之笑道:“自己的夫君,总得问问清楚。”白令璩也笑:“你倒一点也不害臊。”停了一下,络之道:“我才碰见二哥哥,他都告诉我了,父亲你好狠的心。”白令璩一楞,络之又道:“父亲既然要我嫁过去,总得把该说的事说清楚,将来我也好知道为了什么在受罪。”白令璩又恼又愧,他是很少给小辈如此抢白的,但心中也觉得亏对女儿,只将以前斩了韩广善的事慢慢与她说了,末了又道:“我当年是按圣旨行事,这事原怨不到我们头上,更不关你的事,你放心;再者这婚事是皇上的意思,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
  络之却越听心越冷,她原本倒不清楚这断公案,白澈的话她也抓不着首尾,只当是父亲在官场的对家,哪知白令璩却把一件血淋淋的事堆在她面前。她知道父亲的话只会含蓄,不会夸张,烟雾缭绕下的真相不知如何凄惨,只觉额上的汗慢慢渗出,却咬牙道:“这是爹爹的意思吗?我是这指婚事?”白令璩忙道:“是圣意,一些缘故你并不懂……”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做了个手势好象要安慰她,却举在半空又收了回来,接着叹了口气。络之却一把抓住他的手,一下子跪下来,口中道:“那就请父亲去和皇上说,回绝了这件事。”白令璩正色道:“胡闹!这怎么可能!”络之急道:“怎么不可能,这件事原本就荒唐,皇上也不能不讲理吧。”白令璩怒道:“你再胡言乱语就滚出去,自古儿女的婚事就是父母之命,哪容得你挑三捡四!”络之越性道:“那你为什么挑着我?为什么不是三姐姐?原是该她出阁的。”白令璩没的话答。络之不禁哭道:“我也是爹爹的女儿,你就不心疼吗?就因为你偏心三姨娘,我就得去跳火坑。我长了这么大,你可有正眼瞧过我?这次就当是做女儿的求你,求你想法子回了这事……”她哭得抽抽搭搭,白令璩叹道:“你不明白,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有许多难处。况这次联姻主要是为了服众,西南的这趟差,爹爹是不能办咂的,你明白吗?”络之并不明白,却渐渐知道父亲是不会为自己出头了,就像小时侯看见他抱着岚之在小池塘里划船,就盼着他能把自己也抱上船,可是那船却越划越远,她终于知道父亲是不会回来接她的。
  二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白令璩道:“叫嬷嬷搀你回去吧,我也乏了。”她只觉得一阵心酸,眼泪却不流了。
  第8章
  韩子巽四年前重袭了二等侯,因新皇体恤韩公含冤被斩,除了放还家产外,另赐了与韩府旧宅相连的五百亩地,又在京城郊外开了一大片良地为韩公建了墓园,算是告慰其在天之灵。子巽去年入了枢密院,从此政务越发繁忙,往往几天几夜不回家。除了西南战事堪忧,海疆那边又报瘟疫泛滥,他更是焦头烂额,只差没把行宫当家了。
  这日黄昏容素笑道:“你们兄弟俩倒有意思,一个天天往我这跑,一个三催四请他也不肯来。”子巽笑道:“大约他看到我在这里,他就不来了。”容素一拍手,道:“我老觉得他怕你比怕我更甚,前天我得了坛好酒,与他吃吃喝喝正高兴,谁知他听说你要来,掉头就走了,一点面子都不给。”子巽苦笑:“他这两天正生我的气呢,在家里见了也不理,和他说话他就气冲冲地哼哈两句,我只好躲到你这来了。”容素会意,道:“怎么说我都是始作俑者,也该负点责任。”又嘻嘻笑:“朕放你十天假让你做新郎倌,你回去好好和你家那棵楞头草相处相处。”子巽合上折子,微笑道:“臣领旨。”
  络之头生得小,一戴上那个八宝凤冠便左摇右晃,她昨晚一宿没合眼,早上起来只觉头重脚轻,沉甸甸的凤冠压得她只想吐。她从镜子里看见母亲一双红肿的眼,越发心烦意乱,口中却道:“我又不是去赶刑场,你别哭了。”梅氏只好收了泪,她也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心境就像一个铜板翻了个面,成天泪眼以对。琉璃端着胭脂盒子,却笑道:“夫人这是舍不得咱们呢,那年二姑娘嫁到番外的时候,大夫人哭得还凶呢。”络之转头对琉璃道:“你可想好了,要跟我过去。”琉璃笑道:“想好了,留在这也没前程,谁都知道我是你的狗腿。”梅氏接了胭脂盒,帮着琉璃给络之上妆。
  络之盖上了红头盖,脑子就越发混沌了。她被喜娘扶出大门的时候,只听见周围的人都在笑,突然间一阵炮仗声,又把她吓了一跳。只听喜娘道:“新娘子莫要怕,这炮仗越响亮,这福气就越大。”说着就把络之塞进轿子了。这一路抬过去当真是热闹非凡,韩、白二府在当朝都位高权重,如今合在一起办喜事,轰动了大半个京城。络之坐在轿子里,只觉的街上像过节似的,喧嚣鼎沸不决于耳。她突然记起儿时学的一句话:尘缘相误,无计花间往。不知为何心里反反复复默念着这两句,好似掺禅般。不知过了多久轿子一顿,才发现落了轿,她又由喜娘搀出来,炮仗声再次响起,她在一片道喜声中跨过了一个高高的门槛。
  那个喜娘是个老练的,络之下首由琉璃搀着,照着喜娘的吩咐转来转去磕了好几个头,直到头晕目眩才听到一声:“礼成。”她松了一口气,由人带着出了大厅,又七拐八弯地走了好久才进了一间房。来人把她安置好了就出去了,剩下她一人坐在床沿。她十分紧张地坐着,双手相绞,指关节泛白,就这样坐了一个时辰也没人进来。她此时已疲倦异常,只想躺上床睡觉,却想起临行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自己要克受礼法,只好继续坐着不动。大约又坐了半个时辰,还是没人进来,空荡荡的屋子寂静无声,同刚刚的鼓喧锣鸣大相径庭,她忍不住自己掀了盖头,一抬眼看见对面的两只大红蜡烛燃燃地烧着。她四下一瞧,只见一间很朴素的暖阁,除了自己和那对蜡烛是红的,没什么迹象表明这是间新房。她并不在意,反倒安心,打了个哈欠,合衣倒下。
  第二日早上她是被琉璃推醒的,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家,一时缓过神来,连忙问什么时辰了。琉璃急道:“辰时都过了,小姐你快些起来,没的叫人头一天就指摘你的不是。”络之也急急地起身,换下礼服,便要水洗脸。琉璃道:“没有水。”络之奇道:“那你用什么洗的?”琉璃笑笑:“谁说我洗过了。”络之便出了屋子,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转回屋子,找到了扇门通向后院,后院十分冷落,铺着满地的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琉璃叫了声:“妈呀,咱们这是到了冷宫了。”络之指着一边道:“那不是口井吗,去看看。”琉璃走过去,转着那个积灰的轱辘,络之看她吃力,便帮着去转,口中笑道:“别转出个水怪来。”二人合力提了桶水上来,琉璃舒了口气道:“还好,这水能用。”
  二人梳洗好了,琉璃又问:“咱们的行李不知抬到哪去了?”她东找西摸,络之不耐烦,道:“去外头屋里看看。”琉璃跑到外间,果见角落里堆着几个沉木箱子,络之骂道:“你也真够笨的,才刚进来没瞧见吗?”琉璃道:“我一早被个老婆子叫醒赶到这里来,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进门又只顾着你,谁去在意这角落里的坑坑挖挖。”说着开了箱子,问络之穿哪件,络之便拿了件家常穿的嫩黄的。琉璃道:“穿件红的吧,应应景。”络之笑道:“何苦去丢人现眼。”琉璃便服侍了她穿戴好,自己又理了理头发,二人就出门了。
  络之问:“你还记得怎么走吗?”琉璃摇摇头。二人放眼望去,四下雾蒙蒙的,因太阳还未出来,这雾气便十分浓重。眼前是一个大湖泊,四周依稀看到些庭台楼阁,花木茏葱。二人围着湖走了一会,倒似在蓬莱仙游,琉璃道:“这里比咱们家还大呢,我原本以为老爷子是最讲场面的,看来你夫君也不差。”络之白了她一眼,忽看见远处有个轮廓走进,琉璃叫道:“那不是带我来的婆子吗?”那婆子渐渐走进,对着络之福了福,还算恭敬,口中道:“二少奶奶早。”络之呆了呆,便恩了一声。那婆子抬头微微打量了下她,就道:“老夫人在前庭呢,请二少奶奶过去请安。”络之笑道:“我正要过去呢,谁知迷了路。”说着便由那婆子引路走了。那婆子引着她俩个到了抄手走廊,又是七拐八绕地穿过两扇内仪门,方到了正房大院,三人沿着一条大路进了堂屋,抬头就看见一个赤金大匾,上面写着:颂义堂,再往后到了内室,里面坐了些男男女女正说说笑笑,忽一个婆子道:“二少奶奶来了。”所有的人便齐刷刷地看向她。
  络之有些怯场,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琉璃看这情形,早缩到一旁去了。于是络之便一人走到屋子中央,看见正面塌上坐了个妇人,面容看起来还不到五旬,两鬓却已班白,透着风霜之色。络之料想这是韩母,便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请安。当下也无人来铺软垫,她只好跪在硬地上;也无人来搀扶,她也不好起来;也无人答话,她就只能一动不动地跪着。也不知跪了多久,那妇人方恩了一声。不一会就有个嬷嬷端来个茶碟子,络之知道这是要敬茶,于是接了,口中道:“儿媳给婆婆敬茶。”她双手已伸了出去,谁知韩母却不接。她这个姿势却比刚才更吃力,心中暗暗叫苦。她直跪到双膝生疼,双手发麻,那韩母方慢慢地接过茶,却不喝,只搁在一旁,口中道:“搀二少奶奶起来吧。”这才有个嬷嬷过来扶起了她。她的腿已麻了,一下子站起来难免一个踉跄,亏得自己站稳了。这时韩母道:“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既做了我们家的媳妇,就得守我们家的规矩。我们两家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一些,但只要你安收本分,断没有故意刁难你的道理。”络之答是。韩母又道:“每日的成昏定省必不可废,为妻之道你要克守,这就是我的话了,不知你可愿意?”络之笑道:“应该的。”韩母便道:“你去见见众人吧。”
  左手边坐着一个少妇,二十五岁上下,面色苍白,一身素服。一旁的嬷嬷道:“这是大少奶奶。”那少妇微微点头,神情冷漠。一旁有个小姑娘却跑了过来,容貌和那少妇很像,只是面色红润。嬷嬷道:“这是大小姐。”那小姑娘有些困惑地看着络之,少妇却道:“芳儿,怎么不叫人。”小姑娘却看着对面,络之回头过去,看见一男子坐在右手上方也正打量她。芳儿跑过去依在那男子身上,道:“二叔,我叫她什么?”络之方知道他是韩子巽。她未见韩子巽前,总把他想成洪水猛兽,如今见他斯斯文文地坐在那里,怀里又抱了个小女孩,悬着老高的心算是放下了不少。子巽拉着芳儿的辫子,笑道:“你娘怎么教你的,你就怎么说。”芳儿这才转头对着络之,轻轻地叫了声:“二婶。”
  络之还未及回应,就听见哐地一声。子巽对旁边一男子道:“你做什么?”那男子翘着一条腿,拿起桌上的一块茶杯碎片漫不经心地晃来晃去,口中道:“我可受不了,这认亲的戏什么时候结束啊?”子巽道:“你砸它做什么?”子离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睥睨了络之一眼,又对子巽道:“哥,你该不会让我叫她嫂子吧?”子巽皱皱眉,口中道:“有什么不好。”子离哼了一声,甩了手中的碎片,一个箭步走到络之面前,摆起她的下巴,低下头对她细细地瞧。他肤色较黑,此时又眼露凶光,络之看了微微害怕。子离这时却笑了,道:“这么快就怕了,那以后怎么办?”他手劲很大,络之被他卡得生疼。她拿手去掰他的手,哪里掰得动,谁知他突然放了她的下巴,却一把掐住她脖子。她此时害怕异常,却看见一旁的韩子巽正笑着在替芳儿剥橘子,对这边的事晃若未闻。她不禁手心出汗,只怕韩子离一个用力掐死了她。这时韩母咳了一声,子离嘻嘻一笑,这才放了手。络之不觉摸着脖子,直觉地退开他两步。韩母道:“你胡闹什么。”子离不以为然:“我可不会对这黄毛丫头做戏,你们最好别让我看见她,不然难保哪天我一个不小心弄死了她。”说完便对络之龇牙咧嘴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络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她本来最怕的是韩子巽,哪里承望跑出这么个弟弟来。这时韩母身旁走出个美妇,对她微微笑道:“姐姐莫怕,三爷就是这副脾气。”她虽叫她姐姐,年纪却比络之大,络之等她走近了,才看见她肚子微微隆起,一旁的嬷嬷道:“这是文姨太。”络之便知她是韩子巽的侧室。那美妇由两个丫头搀着,对她微微点头,道:“姐姐唤我文抒便可。”她一身淡紫衣袍,端庄闲雅,由于初为人母,神情越发温柔可亲;不比络之落魄地站在那里,神情戒备。原本她既嫁为人妇,是该把头发挽成髻的,可一早匆匆忙忙,她和琉璃都未想到这事,现在她依旧梳着当姑娘时的发髻,两条小辫子搭在胸前,才刚子离说她黄毛丫头,倒是一点也不为过。络之看着文抒,心中苦笑:大约这位才是他们认的二少奶奶吧。无论如何,这文姨太算是这大屋子里唯一向她示好的人,她也只好点头一笑。一旁的嬷嬷指了大少奶奶旁边的位子给她坐,她坐下听他们又说了些闲话,这场请安方才结束了。
  第9章
  她二人从主屋出来,一路无话。回到住处,琉璃看她闷闷的,便问:“姑娘,你还好吧?”络之口里道没事,眼睛却红了。她是大家小姐,虽没给父母娇惯,但也没受过什么大气,才刚主屋里的阵仗是真把她吓住了。她性子要强,却也不说,只眼泪掉了下来。琉璃看她可怜,也没甚说的,只坐在一旁替她捶着腿。
  二人坐了一会,琉璃突然道:“姑娘你饿不饿,我可饿死了。”络之这才想起来从昨晚到现在没吃过什么东西。她摇摇桌上的茶壶道:“我渴得很。”接着掀开壶顶一看,果然是空的。琉璃骂道:“他们也太阴损了,变着法来刻薄我们。”络之刚才哭了几声,现下倒也不郁闷了,只问:“怎么才能弄壶茶来?”琉璃道:“总不见得喝那井里的水吧。”络之皱皱眉道:“那怎么喝。”又推着她道:“你出去看看,见着谁就问一声,我真渴死了。”琉璃咳了一声:“我问谁去,谁会答理我?”络之便把脑袋埋在她肩膀上,委屈地道:“我可不出去了,外头的人都欺负我。”琉璃想了想道:“那我去瞧瞧厨房在哪。”络之笑道:“恩,你别嚷嚷你是我的人,他们大约还会理你。”
  琉璃转身就去了。络之一人又呆呆地坐了会,才刚大屋里的情景又浮现出来,她不觉摸摸脖子,后怕连连。她只觉得心里空空的,也不知该做什么,于是走出去开了箱子,把自己时常看的几本书拿出来。她有重看的习惯,那些书已给她翻得很旧了,一些词词句句她也背得出来,此时她随便翻翻,看看些熟悉的句子,不觉安心了些。她越性把箱子里的书都拿了出来,一本本理到书架上,常看的就放在案上。还有自己用惯的几支笔,十来个笔筒,里面林林总总又插了好些画笔;一个半旧的砚台,还微微拌着墨香;还有好些画纸,都插在一个大筒里,另一些普通的宣纸她就放在随手的地方。她忙忙碌碌地把这些都布置好,已出了一身薄汗。另外还有些衣裳被褥之类的有两箱,还有一小箱子是放财物的,有她母亲的积蓄,另外她父亲也给了好些,她一时不知如何安置才好,就干脆坐在箱子上,随手拿起一本书当着扇子扇风,静静等着琉璃回来。
  谁知琉璃却不是一个人回来,一旁还跟着个妇人。那嬷嬷不似寻常的家仆,衣着很体面,气度也颇为端庄。她看到络之便道:“二少奶奶委屈了,因这间屋是新腾出来的,难免有许多不齐备的地方,还请您见量。”络之点点头。那嬷嬷又道:“我姓庄,是老夫人的陪嫁,以后您要是缺什么,只管来找我。”又四下略微看了看,道:“茶水一会有人送来,我也告诉了您的丫头厨房的位置;只是有一件事-----二少奶奶是愿和老夫人一起吃饭呢,还是在这里吃?”络之明白她的意思,便说她在自己屋里吃。庄嬷嬷笑了一下,道:“老夫人的屋子离这太远,奶奶这样反而便宜;我们的规矩是想吃什么就写了单子交去厨房,奶奶只管交给厨房去做;还有明天我会再叫几个人来伺候,奶奶这里人太少了,不知您可愿意?”她言语客气且疏离,络之只答是。庄嬷嬷又嘱咐了琉璃几句,告诉她日常器皿摆在哪,库房在哪,以及大致在什么位置,又看了眼络之就走了。
  她们的生活也就凑合了过着。回九的时候又带了点东西过来,二人在后面的厢房里还搭了个小灶。琉璃不喜看人脸色,所以平常就在小灶上煮点小菜,亦或熬个粥炖个汤。另外丫头婆子也来了几个,倒叫络之退回去一半,只说一个人无需许多人服侍;剩下的那几个她也不大支使,她们也乐得跑得没人影。她们的屋子在西南角上,平时无人来往,她二人也不大出去,一个月住下来倒成了两个隐士。
  这一日络之正对着烛光剪纸,看见琉璃气呼呼地跑进来,就问:“怎么了?”琉璃怒道:“还有谁,不就是那个姜太。”络之道:“不是叫你见了她就躲开吗。”琉璃道:“怎么躲?你去听听她的话有多难听,夹枪带棒,谁都叫她给排场去了,比咱们家的三姨太还厉害。”络之沉下脸来:“没事提她做什么?”琉璃就一人坐在床上不理。络之叹口气道:“后悔了吧,早叫你别跟来的。”琉璃接道:“是有点,那老巫婆太难对付,另外你也难伺候。”络之笑道:“我还不够将就的,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有时候我还伺候你呢。”琉璃道:“你别叫嚷要天天洗澡就好了,那些水提得我累死了。”络之认真地想了想,道:“那以后就隔天洗一次吧。”琉璃笑了出来:“您真是大赦天下了。”
  络之在韩府住了一月有余,除了第一天请安外,再也没见过韩子巽;子离倒是遇见过几次,只是她只要远远地看见他人影,就忙不迭地躲开。这一日她从韩母处请安回来,看见池塘里波光粼粼,几只野鸭子在池塘边上戏水,呱呱地叫得十分欢畅。她看着有趣,于是就拿着根树枝走到池子边,蹲在岸上逗着鸭子玩。那些鸭子也十分灵性,见有人流连,就不停地拍打翅膀,倒溅得络之一脸的水。络之不觉咯咯地笑起来,撂起了袖子拿手去拍水,心里一痛快,手劲就大起来,那些鸭子给她这么一惊,又呱呱地游走了。络之这才发现自己一身都湿了,此时已入冬,她隐隐地有些发抖。正急急地要回去换衣裳,却见迎面走来两个男子,穿黑衣的冲在前面,穿白衣的却在后面闲庭信步。她马上认出了是谁,回顾西周一个人都没有,顿时手脚冰冷,不由得打出个喷嚏。
  子巽子离远远地就看见她蹲在池塘边了,子离冷笑道:“这丫头倒挺会自得其乐的,是不是咱们对她太好了。”子巽笑道:“我听曾伯说咱们家的太君天天要她过去跪一个钟点,风雨无误。”二人看着络之逗鸭子,湖光反射在她脸上,映着她淡淡笑容。子离看了不觉有气:“我看她过得很惬意吗。”说完就拔腿要过去。子巽一把拉住他道:“你又去寻晦气。”子离邪笑道:“这丫头鬼得很,每次一见我就躲开,就跟躲瘟疫似的,我看她今天往哪躲。”说着就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子巽只好跟着,他在后面淡淡笑道:“你跟这么个小姑娘过不去有什么意思,他老爹才是咱们的靶。你若现在吓着她,倒叫人家握了把柄,以后咱们怎么一箭命中靶心?”子离却晃若未闻,径直往前走,等到走近了,子巽依旧笑着,子离却是横眉怒目地挡在路中央。
  络之对他们一个喷嚏后倒退几步,子离叫道:“白小姐,又想溜啊?”络之喃喃说:“没有,我是要回去了。”子离讥道:“知道害怕就乖乖呆在自己窝里,你跑到别人的地方东游西逛,就该知道被逮住的后果。”他说着便去抓络之的胳膊,络之早知不妙,便顺势往后退,他一使劲,络之便也使劲往后挣扎,谁知他又突然手一松,络之便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络之气闷,刚想站起来,子离便一脚踩在她右手上。络之吃痛,瞪着他道:“你干什么?”子离却转头对子巽笑道:“哥,小丫头生气了。”子巽不答,只冷冷地看着络之。络之拿另一只手去扳子离的脚,口中叫道:“韩子离,你别太过分!你以为我喜欢住在这里!是你们要娶我的!你们要真的恨我,当初就该有骨气点回了这事!如今你们当着全天下做了好人,却在家里欺负我,好象要我还债似的!我欠你们什么了?要我在这里受你们一家子的践踏……”子离听她如此说,不禁怒火中烧,他一脚踩得越发用力,半蹲下身子同她直视,阴涔涔冷笑道:“你们家欠我们的有多少,你老爹没和你说清楚吗?还是要我给你补堂课?好叫你以后知道什么叫罪有应得。”他口中如此说,脚下却不放松。络之倒也倔强,硬是不肯喊痛,只冷冷地瞪着他。子离嘘道:“你骨头倒硬!这样吧,你让我把这只手踩碎了,我就考虑不把那笔帐算在你头上。”络之咬着牙轻轻笑道:“三少爷把帐算差了,我从没欠你什么!”子离一只手勾住她的下巴沉声道:“你是没欠,可你得替你老子还。”络之痛得哼了一声,又冷笑道:“原来是笔糊涂帐,这些恩恩怨怨的事总叫人看不透,总叫人想着为父报仇,父债子偿之类的,自己把自己当成判官,真是俗气!”
  子离扬手一个巴掌就要打过去,却叫子巽一把抓住了手。子巽喝道:“够了,把脚拿开!”子离青着脸,慢慢地挪开脚。子巽走过去把络之扶了起来,一边弯着她手指的关节,一边对她道:“骨头应该没断,不过可能要肿几天了。”络之猛地抽回手,怒道:“不用你假悻悻!我若给他踩死了,不正遂了你们全家的意吗!”子巽倒笑了笑,狭长的眼睛闪闪烁烁,慢慢道:“踩死你可不是我本意,我的夫人。”他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脸上的笑意却越发阴冷。络之只觉毛骨悚然,锋芒在刺。他又拿起了她的手翻来覆去地仔细看,末了温和道:“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要是留了个病根就不好了。”络之满心不自然,生硬地道:“不用,留什么都没关系,我在你们家也活不长。”他倒像满意了似的,放了她的手让她走了。她舒了口气,疾步离去,她情愿对着子离的汹汹怒气,也不愿对着他哥哥的虚情假意。
  晚间子离回到自己的主处,思来想去总觉得不甘心。婆子端了进贡的乳酪来给他吃,却被他骂道:“一股子骚味!谁吃这个,拿走!”婆子立刻躲开了。子离心下烦闷,便拿了剑去院子里舞了起来。他正舞得兴起,忽瞧见墙边上一条小蛇缓缓爬动,他心念一动,顿时有了注意,于是扔了剑走出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拿着个麻袋回来了,却不回自己那里,往内院西南角去了。仰桐庐里的一花一木已凋得差不多了,处处露着初冬的痕迹。晚间的风已有寒意,吹进冷落的庭院里呼呼作响。子离一跃上墙,看见只一间屋里昏昏得点着灯,纱窗上泛着两个人影。站着的那个正说道:“姑娘,咱们自己都顾不了了,你哪里捡来这么个东西!”坐着的那个不语,只抚着怀里的一团黑影,半晌说道:“我看着好玩,捡回来做个伴吧,这里怪闷的。”却是络之的声音。纱窗上她的影子正侧面坐着,尖尖的下巴,眼帘低垂,睫毛向上微翘。忽然她怀里的那团东西一动,她也微微一晃,一侧的头发便从背后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接着她咯咯地笑了起来道:“连这里的畜生都待我不耐烦呢!大约也沾了他们家主子的火气。”
  子离回过神来,才发觉手里的麻袋直晃动。他嘴角向上一歪,便解了麻绳,自己翻到墙上等着看戏。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果然听见络之叫道:“有蛇!琉璃,有蛇!”接着便是乒乒乓乓的瓷器碎声。子离心头大乐,他到底年轻,行为之间不免存有顽童之气。正笑得欢畅,忽听见有人叫了声:“三爷!”原来姜嬷嬷听见叫声,过来看热闹,没料到看见子离坐在矮墙上。子离被她这么一叫,倒像是做错事被抓的学生,一边向她摆手势叫她住口,一边慌着溜走了。
  第10章
  转眼就要过年了,这年年底子离拜了屈大头为师,入了兵部。韩母原本安排了酒席让子离叩师的,谁知西南传来急报,只说议和失败,急召屈进入宫。接着三日后屈进就率着十万大军奔赴西南,连子离都没见到一面。
  朝中各类谣言不径而走,有说薛冠不愿合作,固执己见的,有说白令璩不谙战术的,也有归咎蛮夷太过狡猾的。大家在朝上表面上都谈着这事,心里却对白令璩是否真的被俘一事暗自揣测。白令璩去西南二个月,虽然次次奏报战况已缓,可如今看起来却是粉饰太平。宫里早有人放风出来说白令璩十天前指挥失当,与三个军师一同被生擒,接着又传圣驾看了奏折后大怒,凡是奏报西南战况的折子都撕了,于是一时间与白令璩交好的都人人自危。谁知第二天容素却神色如常,只是绝口不谈这桩新闻。众人对此事正将信将疑,只是天子不说,他们也不好提。不料屈进没几天就率大军离京,朝官才知事态严重。屈进这几年已退隐,他又素性潇洒,不愿过问朝事。这次皇帝却将他请出,可见那边已没有弹压得住的人。西南的那个边陲小国一时间声名显赫,不仅连宫中诸人,就是寻常百姓都生出恐慌,只怕战事愈演愈烈。正当京城中人心惶惶时,又传来屈大头不战而胜的消息,说是丢失的城池都以收回,两方都愿以和为贵,边疆线也已暂时划定。京城这才民心安定,又恰逢新年,于是到处一片喜气洋洋的庆贺声。
  元宵节前屈进就让白令璩先行回朝复命了。白令璩这次回来自然引起诸多议论,宫里上上下下都看着皇帝对他的态度。白令璩在上书房只待了片刻,就奉旨回府共聚天伦了。他刚回到府邸,白瑞就迎了上来,笑嘻嘻地道:“恭喜老爷,才刚皇上派人来赏,说您这趟差辛苦了,让您好好休息;等过了节,还要另行封赏,老爷这次可算是凯旋而归了。”白令璩不答,只往书房走。白瑞忙道:“太太们都在大厅里等着您呢,少爷小姐们也都在,您不过去看看?”白令璩一脸疲倦,阴涔涔地道:“看什么?看我的笑话吗?”白瑞一呆,才慢慢问道:“老爷……”却又不说了。白令璩却说:“先去书房歇歇,我一会再见他们。”
  白瑞已经换了第三桶热水了,他看白令璩丝毫没有起来的样子,只好说:“老爷,泡一泡就起来吧,泡得太久会气促的。”白令璩方恩了一声,却闭着眼不动。浴桶里的水静静地散着蒸汽,白令璩便边坐在这蒸汽里,他一只手搁在桶边,指尖上悬着许多小水珠,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白瑞到底忍不住,问道:“老爷,皇上是什么态度?”白令璩闭着眼睛,慢慢道:“抽丝剥茧,用心良苦。”白瑞道:“大姑爷来说,禁军的一半都叫屈老带走了,他问你怎么办?”白令璩不做声。白瑞轻轻道:“老爷,我们虽不图从前的光鲜,但也要想好后路。”白令璩睁开眼,沉声道:“没有后路了,有人想治我们于死地,你看不明白吗?”他突然从水里站了起来,白瑞忙上前替他穿衣,只听他嘿嘿冷笑道:“被俘?玩什么狗屁花样!不就是借刀杀人吗!他们也不看看我是谁,那些蛮子敢动我吗!”白瑞忙道:“老爷在那边可曾吃亏?”白令璩气道:“自己人的亏倒吃了不少!韩子巽这个王八蛋!放了根针在我面前,戳到了还不许我喊痛;薛冠的肠子就跟枪杆一样直,正好给他拿去挥来舞去------偏偏皇上又只听他的。”白瑞替白令璩换了套便服,又沏上浓浓的茶来,白令璩这才舒了口气,叹道:“还是家里舒服,我这些年不似从前,倒贪图安逸起来了。”白瑞笑道:“老爷金尊玉贵,这两个月的风霜叫您想家了。”白令璩思符一下,道:“叫大姑爷把禁军的名册给我,还有明日元宵闭门谢客。”白瑞不解道:“老爷,这是为什么?”白令璩冷笑道:“收买人心需要大张旗鼓的吗?”白瑞答是。白令璩这才挥挥手道:“去看看孩子们吧。”
  大厅里坐了不少人,白令璩走进去的时候,他们都站了起来,他眼光一扫,微笑道:“怎么都来了。”李氏马上笑道:“这不等着给你接风吗,老爷你倒好,把我们摞在这这么多时候。”赵氏走过去,带着大家请了安,于是各自都按位次坐了。白令璩突然看见白泓远远地站着,就问:“你也来拉?”二姨太怕他不高兴,赔笑道:“夫人把他接来的,说您好些年没见着他了。”赵氏一旁道:“我也是图团圆二字,想让他过了元宵再走。”白令璩恩了一声。二姨太便推着白泓给他磕头。白令璩许久没见这个儿子,心下倒也感触,却又见他一脸委琐,那份欢喜又打了折扣,只说:“起来吧。”他瞧见二姨太在一旁拭泪,又对白泓道:“罢了,这次回来就住下吧,南边的房子我另找人去看。”二姨太大喜过望,一把抱起白泓大哭起来。李氏一旁笑道:“这可好了,我们年年都盼着大爷回来呢;也不知当初老爷怎么狠得下心,把他赶到南边去了。”白令璩模糊想起往事,又见二姨太越发哭个不止,心下烦闷,道:“你带他下去聚聚吧。”接着又问:“澈儿呢?”白澈刚要过来,岚之却在一旁笑道:“父亲你就是偏心哥哥们,怎么不见见大姐姐。”坐在赵氏旁的一女子笑着站了起来,白令璩对她亦笑道:“你姑爷明日要来呢,你们多住几日再回去。”那女子答是。岚之又腻到白令璩身边,笑道:“接着便是我。”白令璩道:“你越发没规矩了。”又看她笑语如花,便笑道:“是该给你找个婆家了。”岚之红了脸,正要说话,白令璩突然看到络之也远远地坐着,就道:“你也回来了?”
  络之刚才看着白令璩走进大厅,直觉上就是他苍老了不少,才刚说说笑笑,那感觉却也淡了。如今被他问到,发现他的眼神恍然又变得冷竣了。她心里疑惑这是父亲看女儿的眼神吗,口中却道:“母亲接我回来的,给您洗尘。”白令璩恩了一声,又道:“你嫁过去这几个月我都在边境,姑爷对你还好吗?”络之答:“还好。”白令璩又恩了一声,道:“一会吃了饭,你到我书房来,我还有些东西给你做嫁妆,那时走得急没给你带上。”络之只答是。白令璩又向大家笑道:“倒是饿了。”于是众人都预备吃晚饭了。
  络之在白府住了一晚,到第二天早上才预备离去。临行前梅氏又是眼泪汪汪,捧着碗汤圆对络之道:“我才叫人下的,你吃点吧。”络之皱眉道:“一早上吃这个不消化。”梅氏道:“那就吃一个,也算是个好彩头,再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络之只得接了。梅氏又道:“今年冬天特别冷,你平日在屋里,那些毛衣服也别脱;我又叫人给你做了几条棉被,已经晒过了,你拿回去就可以盖;想吃什么就叫琉璃回来拿,大街上买的不干净;银子我都给你碾碎了,铜钱也给你不少,你拿去赏人容易。”她说一句,络之应一句。琉璃在一旁催:“姑娘,该走了。”梅氏又嘱咐她道:“你看着你姑娘,别叫她吃冷的东西。”琉璃应了。梅氏这才把她们送上车,又拉着络之的手哭了一场,这才放她俩走了。
  车子经过白府正门的时候,络之拉起车帘往外看,只见那扇大门离自己越来越远,门上的题字也慢慢模糊,心里却未生出一丝留恋。她觉得奇怪,又望了一眼自己住了十八年的房子,却只看见冷冷的围墙,好似在说:“是该走了,是该走了,别再回来了!”她放下车帘,坐回原处,心里盘算着今后如何在韩府自处。
  络之叫车走的是西边的角门,这扇门平日最冷落,却离她的住处最近。她一进门就看见红红的灯笼挂满了整个府邸,连这边的清冷地方也透着喜色。琉璃笑道:“咱们晚上偷偷溜出来玩,这灯笼一点着一定很漂亮。”二人一走进内院,却看见子离横在门口。子离一见络之,就冷笑道:“原来你还想着回来啊,我以为你躲回你家就不出来了,正要叫人封了那扇门呢。”络之现在已不怕他,只说:“你又想干什么?”子离一手挡在她面前,慢悠悠地道:“咱们家又不是客栈,让你这样随来随往,你今天要再进来,往后就不能出去了。”络之冷冷道:“我可问过你的娘,是她同意我回去的。”子离道:“这我不管,那扇门我是封定了,你以后别想偷偷溜出去!”络之道:“随便你。”然后推开他的手,径直往里走。子离跟在她后面,凉凉道:“你回去干什么,那老头子又不喜欢你,还不如待在这给我欺负,反正你在哪都没人要。”络之不理他,只管往前走。子离一路跟着,闲话不断。
  到了晚上,韩子巽请了一帮戏班子在院子里搭了台唱戏。韩母是爱听戏的,所以子巽特地请了淮南的几个名角赶来京城。韩母许多年没有如此高兴,因而精神极好。一旁的文抒却支持不住了,她这个月就要生了,身体极容易疲乏。子巽对她轻轻道:“我扶你回去吧。”他这么一说,韩母马上道:“我倒忘了你,夜里风大,你受不住,咱们这就散了吧。”子巽笑道:“这出正唱到高潮,若现在散了,今晚您可就睡不着了。”文抒亦笑道:“让二爷搀我回去就行了。”韩母道:“对对,你们俩回去吧,小俩口好久没说体己话了。”众人都笑了起来,文抒觉得不好意思,由着子巽搀走了。
  院子里灯笼都亮着,远远地看着似朵朵红云。这一路走回去十分安静,文抒只靠在子巽肩上,心中十分甜蜜。她轻轻道:“我嫁给你那天,这里也挂着好些灯笼,红艳艳的,我觉得好看极了。”子巽笑道:“你要觉得好看,我让他们天天挂着。”文抒失笑道:“天天挂着还会好看吗,人都是只图新鲜的。”她说着看了子巽一眼。子巽并未看她,只抚着她隆起的肚子道:“不知是男还是女?”文抒便问:“你喜欢哪个?”子巽想了想道:“还是女孩子好,不是说闺女贴娘心,以后你就不会闷了。”文抒正要答话,却看见已走到门前了。子巽便唤了婆子来搀,口中道:“早点睡吧。”文抒道:“你又要出去?”子巽道:“我还有许多事没做,今晚不回来了,你若有什么事,就告诉老曾,他知道上哪里找我。”文抒一时气闷,因有婆子在旁,又不好发作,只一字一句地道:“谁都知道上哪找你!”子巽正要走,文抒又叫道:“子巽。”子巽回头,她才轻声道:“这些天你多回来吧,你看我这样―――我有点害怕。”
  子巽回到韩母那里辞了一声,便出门了。他走在大街上,看着人潮涌动,个个穿红着绿,欢天喜地,脑中不停浮现刚才那一幕,心里总觉亏对文抒。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僻静的胡同,此处没有街市的繁华,再往里走就露出一盏地灯,灯旁有一块小木板,做得十分精巧,上面刻着个“酒”字。子巽抬头看见一块匾额,上面提着“兰铃居”三个字,写得是草体,笔法十分凝练。他微微出神,忽有一阵酒香飘来,伴着和风抚面,十分醉人,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好似在挠耳。忽有一女子的声音飘出:“怎么不进来,自己写的字就那么好看?”娇音悦耳,同风铃声混在一处叫人难辨真伪。子巽一笑,推门而入。
  这间暖阁建得十分别致,小小巧巧,嵌在两间屋子的中央,窗口处又对着花园,此时梅花正开得娇艳,仿佛要窜入室内,给夜色一笼,又显得朦胧。子巽靠在一张半旧的软榻上,细细地看着一张新制的地图。一旁站着一个青衣男子,那男子慢慢道:“爷,白令璩已经开始清点禁军了。”子巽不答。那男子又道:“他陆陆续续发信给自己的亲信,还有以前的学生,大都都是受过他恩惠的,只怕是耐不住了。”子巽微笑道:“原本是想建功利业的,如今却做了冤大头,凭谁都咽不下这口气。”男子道:“我们要不要漏消息给皇上?”子巽将烛光凑进了点,口中道:“不必。”那男子又道:“万一他真的……”子巽抬眼道:“反吗?那正好,我就怕他做忠臣做上瘾了,他没了火气,我们再煽也没用。”男子道:“爷,你不怕?”子巽嘿嘿笑道:“皇上都不怕,我怕什么,他动作越大,我越放心,到时皇上不愿下手都难了。”
  那男子顿了顿,又道:“昨晚白令璩把少夫人请去书房说了好些话。”子巽噢了一声。男子道:“白令璩的意思是要在少夫人旁边放一个人,还对她说今后若受了委屈只管回来伸张。”子巽摇摇头:“他是穷途末路了,她说什么?”那男子不解,子巽沉声道:“我是说白络之。”男子连忙道:“少夫人好象不愿意,两人吵起来了。”子巽问:“她说什么?”那男子看了子巽一眼,字斟句酌地回道:“少夫人说:‘今后你和你女婿斗法别牵扯到我,我做子女的做到这份上也算敬孝了。你要耍什么计谋是你的事,不要一副慈父的样子来唬弄我。’”子巽放下地图,望着他道:“就这些?还有呢?”那男子只好道:“少夫人还说:‘你那女婿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一肚子的阴险诡计比你尤甚,你安排什么人!给他知道了,我还有命吗?’她刚说完,就挨了她老爹一巴掌。”子巽倒笑了起来。他站起来把地图扔给那男子,道:“商州和徽县的位置不精确,海省的边界线划长了,重画。”他忙接了,正要告辞,却见一红衣女子端着酒壶走进来,步伐款款,摇曳多姿,一双美目在烛光下宛若秋水,他低头道:“蓝小姐。”
  子巽看他出门,就对她道:“你都听到了?”蓝丹娉婷地倚在门口,笑道:“你干吗不在西南就杀了他?生出那么多事来做什么?”子巽向她伸出手,蓝丹走过去搂住他脖子,子巽顺势抱住她,微笑道:“那可便宜他了,他就是恹恹一息的样子才让我满意。”
  第11章
  阳春三月的天气十分怡人,芳儿午觉后就喊闷,奶娘无法,就带着她在院子里东游西晃。芳儿多能跑,一会就把奶娘甩在身后,一个人蹦蹦跳跳地沿着迢迢湖往院子西边走去。迢迢湖是建在院子中间靠南的,引的是京城郊外的活水。她四岁生日那年子巽抱着她让她给此湖取名,她支支吾吾地说不清,子巽就拿了本字典来给她翻,她翻出“迢”这一页,再翻还是这一页,于是子巽就叫人在湖边的一块大卵石上刻了“迢迢”二字,下方有“芳四岁,乱点”五小字。子巽后来想改,看见众人都叫顺了口,就只好顺应民意,自己也跟着叫起来。
  芳儿是不大往院子西南边去的,那里太幽僻。今日她走着走着却看见络之在湖边上采柳条,她只有七岁年纪,对大人的一些恩怨并不明白,只觉得络之踮起脚摘柳条的样子很好看,就甜甜地叫了声:“二婶。”她辫子也没扎好,衣裳的扣子也扣错了,两手放在背后,因为认生,神色有些忸怩。络之回头一看,只见个娇憨的小姑娘站在面前,倒也意外。她提着篮子走过去,蹲在她面前,笑道:“你是芳儿吧?”芳儿点点头。络之四下一望,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丫头婆子呢?”芳儿道:“我才不要她们跟着我,我一跑他们就跟不上了。”络之笑笑,拉起了她的小辫子道:“怎么弄得这么邋遢,你娘不管吗?”芳儿道:“娘和奶奶一起出门了。”络之哦了一声,心想怪不得今早不要她去罚跪了。于是就对芳儿道:“那我帮你梳头吧。”芳儿笑着点点头。络之就拉她坐到一棵柳树下的石凳上,一边梳头一边和她聊天。
  芳儿拣起篮子里的柳条问道:“二婶,这些用来做什么的?”络之道:“编东西玩啊。”芳儿奇道:“能编什么?”络之笑道:“什么都能编。”她正在努力地帮她梳一个新学的发髻,前儿琉璃教了她一边,她还没练熟,偏生芳儿的头发又滑不溜手,她挽了几次都不顺手,火气都上来了。这时芳儿道:“能编个小摇篮吗,小弟弟一定会高兴的。”络之便问:“什么小弟弟?”芳儿一转头道:“就是文姨娘生的小堂弟啊,二婶你不知道吗?”她一个转头,络之刚梳好的地方都散了,她不觉闷闷地说:“不知道。”其实她早就知道,子离是常常跑到她那里刮噪的,她听了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她见芳儿说了,就随口和她聊了起来。两人不觉在那坐了半天,突然芳儿“呀”了一声,络之连忙放缓了手势,道:“弄疼你了?”芳儿翘起一支手指,原来是给柳枝刺到了。络之看那柳枝挺脏,就把她拉到湖边去洗洗,又压着她手指想把伤口处的血挤出来,正抬头,却看见子离阴着脸遥遥地走了过来。
  今日早朝,白令璩突然上奏,希望将禁军交于屈进管理,让朝堂上的众人十分诧异。容素准了奏,但没把禁军交给屈进而是交给了郝呈平。接着许多人便为白令璩不平,暗自觉得皇帝此项决定不公。容素无法,只得命白令璩为辅佐督军,又还了他二个月前免掉的部分职务。白令璩这几个月都是称病的,如今复又起用,只得挣扎着出来理事。
  子巽下了朝便把此事告诉了子离,子离哼了一声,气道:“他装模做样给谁看?还说什么众望所归!不知暗地里给他那群狗党塞了多少银子!”又道:“容素干吗买他的帐?顺水推舟收了兵权就行了。”子巽沉声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要叫皇上。”他脸色也不好看,只是将怒气收在心里罢了。过了一会,子离又道:“如今他一上去,我们又要等多久才能有机会。”子巽捏着手里的朝珠来回拨弄,慢慢道:“看来皇上暂时是不会给我们机会了,他还是听他老爹的话,不肯让秤杆子斜了。”子离问:“什么意思?”子巽已经收了怒气,冷笑道:“白令璩今时不同往日,他一个人能演这出戏吗?他就是个生锈的砝码,皇上也要放在那,因为他够重。”
  二人回到家中,正好韩母一行人从庙街祈福回来。大少奶奶便问芳儿在哪,当下一些人都说不知道。韩母就喝道:“糊涂东西!我们就走了几个时辰,你们就把主子给丢了,还不去找来!”众人忙去了。子巽道:“左不过溜去哪里玩了,母亲莫急,你们先回去换身衣服,一会我找到她再把她带过来。”大少奶奶便搀着韩母回里屋了。这边子巽子离刚要走,就看见姜嬷嬷蝎蝎螫螫地跑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子离皱眉道:“叫唤什么!什么事?”姜嬷嬷嚷道:“二位爷快去看看大小姐,正让我们奶奶强拉着蹲在湖边,我走近一瞧,都见血拉!再迟恐怕就……”她边嚷边拽着子离的袖子,又哭道:“可怜的大小姐。”子离一把推开她,吼道:“那你是干什么吃的!”说完就往里面飞奔了去了。子巽皱皱眉,也跟着去了。
  络之是见惯了子离的包公脸的,见他走近了,反而笑道:“今天这么早?被兵部赶出来了吧?”刚说完,就发现子离神色不似以往,他双目炯炯,脸色青黑,仿佛身上有一团火气正要找个出口似的。她问:“你怎么了?”正好芳儿也说:“三叔叔,我出血了,很疼。”这话原本是撒娇的,可子离一怒之下什么也听不出来,他一把抱起芳儿,对络之吼道:“你想干什么?”他一面说一面推了络之一把。他手劲大,推得络之一下子撞在柳树上。络之还没回过神来,他就过来指着她骂道:“你果然是那老头的种!心和他一样黑!一个在外头骄横跋扈,一个跑到这里来兴风作浪!你打量我和我哥拿你们没办法是吧?你以为你爹又得了势,你又有靠山了是吧?我现在就杀了你,我看你还怎么害人!”他说着就把络之拽过来,一手掐住她的脖子。络之给他骂得莫名其妙,拿手去掰他的手,口里道:“你发什么疯!我害谁了?芳儿的手给柳枝扎到了,我在帮她洗呢!”子离哪里听得进去,怒道:“你有那么好心!你们家没有一个好人!全是人渣!害完一个又一个,把你放在这里真是养虎为患!”络之听他这么说,不由满心委屈,只道:“你不信你去问芳儿啊!问她我有没有害她。”
  芳儿见了这阵势,早吓得哭起来。正好大少奶奶听说赶着过来,看见芳儿披头散发,满脸是泪,手指又流着血,连忙慌着将她抱开,她一脸戒备地看了络之一眼,却对芳儿骂道:“谁叫你跑到这里来的!我和你说过什么?越大越没轻重,你以为住在这的个个都是好人吗?”她一边骂一边打了几下。芳儿不知做错了什么,哭得更响了。大少奶奶还骂:“哭什么!我把你拉扯了这么大,你要出点事,叫我怎么去见你地下的爹,怎么跟他交代。”说到这里自己不禁落泪,一旁的丫头连忙来劝,也有陪着哭的,也有来安慰芳儿的,一时间闹成一片。
  络之看了这一幕不觉气闷,子离却恨恨道:“留你在这里真是家无宁日。”他一只手原本并未使劲,听到姚氏哭说“你地下的爹”时心里一颤,正要加重手势,络之却哭道:“你们一大家子真蛮横!蛮不讲理。”她一边哭一边拿手去打他,子离不觉手一松。这一收一放只是刹那间的事,络之浑然不觉,只对子离骂道:“韩子离,你最混蛋!受了气就找我出气,不问青红皂白,带着你一家子来冤枉我。”这话在子离听来却是恶人先告状,他一个赌气将络之朝后一推。络之原本给他掐着,经他一推后脚下一滑,向后摔去。他俩是站在湖边纠缠,络之这么一摔就摔进了湖里。
  子巽原本是站在落叶松下看着他们吵吵闹闹,他料着芳儿不会有事,也懒得过来参合,忽地看见子离把络之推下了迢迢湖,这才慢慢走过来。他看着络之在湖里挣扎,子离却站在那里不动,他又往湖里看了眼,这才听到哗地一声,却是子离跳下去了。
  络之在子巽看她的时候也看到了他。她知道琉璃不在,自己又不会游水,这岸上的人有哪个会救她?她在水里一上一下地挣扎,一会看见花木葱茏的人间,一会却是冰冷的湖水。她不一会已呛了好几口水,从喉咙到脑袋只是涨涨地难受,渐渐思维模糊,心里生出一丝绝望。恍惚间她看到了子巽的眼神,隔着水花那眼神冷冷的,仿佛眼前的一切不管己事,仿佛在对她说:“你去死吧,你应该死。”她心里的绝望渐渐扩大,却觉得湖水不再冰冷了,而阳光反而刺眼。正混沌间,却感觉自己被一把提了起来,一时间空气送入鼻中,她仿佛遇见救命稻草般连忙用手去抓,接着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她视线已模糊,只听到有人说:“别乱动。”她认出是子离的声音,便依着他的话不再乱动。等他制住了她的手,又听见他轻声道:“别怕。”她想要集中视线,隐隐看见却是蔚蓝的天空,又依稀听见琉璃在大叫:“姑娘!姑娘!”她只觉得一阵安心,随后就人事不知了。
  太医院的张主事本来是要给陈公去例行检查的,忽跑来一小太监叫道:“韩府那边请您老过去一趟,要快!”张太医听见是韩子巽府上的,不好推委,只好另差人去陈公那边,自己坐了车过韩府这边来。
  他原以为是老夫人出了事,却见家仆只往院子里处让。他随着一老婆子走了很久,起初还看见一些丫头嬷嬷,再走就没什么人了。走至一座别院内,发现两旁都是参天梧桐,种得错落有至,倒显的几间小屋子盖得隐秘,屋前开了块地,种了好些小白花,院子边上还有一个秋千,却做得粗糙。张太医便知这是闺房,连忙低了头,心中却疑云渐起。只听一婆子道:“麻烦老太医了,我们少夫人不小心落了水,所以请您来瞧瞧。”他连忙应了声,走进里屋,却只有一丫髻等在那里。绣床上的帷幔都已放下,只露出一只手来。那丫髻端过凳子,老太医便坐下切脉。
  须臾,他示意换一只手,又仔细斟酌一下,这才站起来。那婆子忙道:“您老这边请。”他就只得跟着那婆子出去了。等他走出扇内仪门,他就认得路了,知道这是要去韩子巽的书房。这一路上的景致却与刚才不同,一派山明水秀,鸟语花香,于是心中更疑惑刚才的别院里的是谁。他进了书房,看见韩子巽正搂着一小女孩说话,那女孩笑道:“是啊,二婶是要帮我梳头,还要教我编篮子呢。”韩子巽抬眼看见了他,就对那女孩笑道:“好了,今后要听你娘的话,别再惹她生气了,知道吗?”那女孩点点头,就出去了。
  张太医刚要行礼,子巽就道:“免了吧,误了您老的时辰,还是我要给你赔礼呢?”张太医忙笑道:“不敢,不敢。”子巽便问:“内子如何了?”张太医这才知道刚才的是谁,忙道:“尊夫人不防事,只是呛了几口水,受了惊吓,加上原本气虚,故而看来比较严重。”子巽道:“那有劳太医您了。”张太医笑道:“如今压惊为重,再者要防着受凉,就无大碍了。”子巽恩了一声,又笑道:“内子调皮,跑到湖边去玩,一不小心掉了下去,闹得鸡飞狗跳,传出去可是笑话了。”张太医会意,道:“尊夫人年轻,自然活泼好动,这种事情老夫碰到的可不止一次,只是都混忘了,不然说出来可要笑掉您的牙呢。”子巽笑道:“您老费心了。”
  张太医开可方子,便要告辞,一小厮替他拉了帘子,他忽得看见门外还站了一男子,定睛一瞧,便赔笑道:“三爷原来在家。”子离脸色却不善,只说:“您老真是越发忙了,请了你半天才来。”张太医忙道:“三爷可是冤枉老夫了,老夫是误了陈公那的差赶着过来的。”子离听了不理,转身进屋了,张太医正疑惑怎么得罪这位爷了,回头听见他进屋里叫了声:“哥。”就随手拿起自己刚开的方子看起来。张太医只当他是要找自己的碴,忙慌得离开了。
  第12章
  谁知络之这一病却是来势汹汹,当天晚上就发起高烧来。她原本只是受了凉,可几个月的担惊受怕,着实亏虚人的精神,于是借着一点小病就发作起来。她大约烧得难受,半夜里自己就醒了,哑着嗓子喊琉璃。琉璃睡在外面屋里,她喊了几声都没有动静,就只好自己起来倒水喝。这水凉凉的,她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只觉丝丝寒意涌了上来,她不觉想起迢迢湖里的水,忽然间一阵头重脚轻,一下子坐倒在一旁的榻椅上。
  琉璃模糊听见里屋有声音,就披了衣服进来瞧,只见络之坐在榻椅上,一双眼睛呆呆看着窗外,琉璃连忙去关了窗,叫道:“你要死,发着烧还坐在这里吹风。”络之却道:“我热得很。”琉璃听她声音不对,就那手去探她的头,这一探却是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问她:“你怎么拉,怎么烧成这样?怎么不叫我呢?”问了几声她都不答,琉璃只好把她扶回床上,替她把被子都盖好,自己跑到后面去烧水。
  这夜里原本是极静的,琉璃在后院起炉子烧水,自然惊动到了人。姜嬷嬷披散着头发出来骂道:“这三更半夜的闹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琉璃只好道:“姑娘烧得厉害,我要弄点热水。”姜嬷嬷一脸不信,道:“太医不是说没事吗?就喝了几口水,哪里就严重起来了?”琉璃本来就有气,这会就冲口道:“我怎么知道?问你们家主子去,再不然你自己跳下去试试看。”姜嬷嬷立刻凶起一张脸,对她骂道:“死丫头!在我面前横三横四。以后和你主子一样,都不得好死!”琉璃指着她叫道:“你说什么!你嘴巴放干净点!狗仗人势的东西,以为自己有靠山就在这里作威作福。扣咱们伙食,偷咱们的银子,那些古董玉器就叫谁拿去卖拉?你打量我和姑娘都不知道是吧。到底是谁不得好死,你这条老寄生虫!”姜嬷嬷气红了脸,便走上来挥手朝琉璃身上打去,琉璃连忙跳开,姜嬷嬷追不上,就双手叉腰嚷道:“我就是把你们姑娘卖了,也没人会支声,只不定还有人称愿呢!你们是什么东西!只要哪天白家一倒,就立刻一封休书扫地出门。如今还真当起主子来了,一个娇娇贵贵地生起病来,另一个跑来我面前撒泼,明儿我就找个小厮把你这个贱人配掉,我看你这张嘴还怎么说!”说着便又追着要打。
  外面闹得厉害,络之这里只模糊听见。她正沉沉得想要睡去,忽听见有声音叫道:“打死你这个小贱人。”她只好再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后院,果然是姜嬷嬷拿着棒子追着琉璃在打,她一手扶着门沿,口里叫道:“琉璃,跟我回房。”琉璃急道:“你出来干什么?怎么衣服都不披件?”姜嬷嬷冷笑道:“少夫人,我在教训奴才,听说您病了,请您回去休息吧。”络之道:“哪有这么晚教训奴才的,再说她是我的奴才,有什么不是等我好了我亲自教训,不用您费神了。”姜嬷嬷一把拉住琉璃道:“话可不是这么说,你的丫头不知检点,半夜里吵吵嚷嚷惊醒了这一院的人,我出来说她,她倒骂起我来,我若不教训她,还能当这里的嬷嬷吗?”琉璃正要说话,络之却给她使了个眼色,一边对姜嬷嬷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的确是她不对,也是我不好,是我要她弄粥给我吃的,没想到扰了您老的清梦,我先给你陪个不是。”姜嬷嬷哼了一声。络之又喝道:“琉璃!”琉璃只好恨恨地说了句:“对不起。”姜嬷嬷又摆起架子,冷笑道:“你要和你主子一样,明白自己的身份,我也不用这么用心教你。”琉璃待要发作,只见络之轻飘飘地站在哪,欲倒不倒,只好忍着气先扶她回去。
  这么一折腾,络之的病就越发严重,到了下半夜就说起胡话来。琉璃看了害怕,不停地用热毛巾给她敷脸。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琉璃看她睡着了,就想出门找个大夫,谁知走到西角门却看见门给封了。她此时干着急,想着若回去求那些婆子必然遭白眼,若走大门就更麻烦,一边想一边只好往回走。忽地想起一个人,她此时苦无计量,就转身向东走去。
  文抒那的人很少见过琉璃,一听她是那边的人,就拦着不让她进去。她就大叫:“文姨太!文姨太!”文抒没出来,子巽倒走出来了。他认了一会才认出琉璃是谁,便道:“一大清早就大呼小叫,哪里学来的规矩!”琉璃只好将络之的情形说了,末了还道:“请二爷快去请个大夫来瞧瞧。”这时文抒也抱着孩子走出来了。子巽皱眉道:“昨天张老不是说没事吗?”琉璃急道:“若不是病得厉害,我也不会来这里,就二爷快做主请个大夫吧。”文抒看她急成那样,也在一旁催,又道:“我也去瞧瞧吧。”子巽拦道:“你凑什么热闹!”又对琉璃道:“我去看看。”说着令身边的人去请张太医,自己跟着琉璃往仰桐庐那边去了。
  子巽是头一次来,琉璃便带着他往里走。屋里静悄悄的,络之还睡着。子巽过去一瞧,看见她两颊烧得通红,鼻息间呼吸急促,就知道病得不轻。子巽转身问道:“这么烧成这样?”琉璃哭道:“我也不知道,昨晚睡前还好好的,半夜里突然就烧起来了。”子巽看到桌上放了好些药材,走过去一看,问她:“你既有药,怎么不熬了给她吃。”琉璃道:“这是家里带来的,只写了个名,我也不知道该煎哪副,若吃坏了岂不更槽!”子巽看了看,就拿了几味药对她道:“先拿这个降温吧,不可再烧下去了。”琉璃连忙接了出去。这边子巽环顾四周,就在榻椅上坐下。
  窗前的案上堆得乱七八糟,几本书垫在最下面,画纸,颜料盘,还有横在上面的画笔。子巽过去一看,那些画笔都已经开叉了,笔杆上还溅了很多颜料,可见是她常用的。笔筒里的几支笔倒还很新,看着笔毛来还比案上的几支更有出处。他把笔扔回笔筒,又拿起最下面的几本书,却是些野史小说,有几页好似翻过很多边,有几页却还是新的。一旁的书架上倒插了很多正经书,四书五经,论语孟子,还有一本烈女传,他看了不觉失笑,心想这才像白令璩的女儿,又过去一瞧,才发现上面积了好多灰,可见她从来都不看。他正要退后,忽然脚下一拌,才发现一只白兔正抬着红眼睛瞧着他,子巽险些踩在这一堆白毛上。他不觉暗自思腹这主仆二人平日是怎么过日子的,边想边瞧向络之,却发现她也瞪着眼睛看着他。
  子巽慢慢走过去道:“你醒了。”络之凶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动我东西!”子巽坐到床沿,看她眼神飘忽,就问她:“你认得我是谁吗?”络之看了他一眼,就道:“叫你别动我东西。”子巽知她糊涂,就只好噢了一声。半晌,络之又对他道:“去把窗打开!”子巽笑道:“你可真会作死,一点也不用我费心。”一会络之又要起来,子巽只好按住她说:“你还不安分点,你病得很重。”谁知络之却突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乱动,口里大叫:“我要开窗!我要开窗!”子巽便走过去吱呀一声把窗打开,随后又轻轻关上,走回来对她道:“开好了。”络之恩了一声,仿佛心满意足似的,又自己躺下了。子巽过去帮她切脉,口里轻声道:“你要真死了,他们有几个会伤心?我这边倒要落人口舌,只不定还要叫你老爹做文章呢!你想想,你是帮你老爹还是帮我呢?”络之向他翻了个身,把他的手垫在自己的脸下,喃喃地叫了声:“娘。”子巽微笑道:“你是两不相帮吧,那也好。”他想把手抽回,突然络之叫了声:“子离!”子巽一楞,络之又大叫:“琉璃!救命!”子巽知她是为落水之事,只好任由她拉着手又哭又闹,一边又跟哄芳儿似得哄着她。
  这里琉璃听到哭闹声赶进来,赶紧拉开络之,对子巽赔笑道:“爷别见怪,她一生病就使性子,今天闹得越发厉害了。”正说着,有一嬷嬷引着张太医进来了。张太医对子巽请了安,就坐下给络之切脉,口中疑道:“昨天不似如此严重,非同小可。”说着连忙开了方子,又说了怎么服,怎么用冰,一一交代。琉璃端着碗药道:“老太医,先服这碗药可否?”接着就把几味药报了,张太医道:“可以,先降温,让夫人服下吧。”又对子巽恭敬道:“这几天老夫都当差,夫人病情若有变,请速通知老夫。”子巽谢了,又命人送了出去。
  于是琉璃便喂络之吃药,络之哪里乖乖肯吃,险些把药都弄洒了。子巽就过来扶住她,琉璃这才一口口地喂进去。子巽对她笑道:“你倒防着我。”琉璃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不应该吗。”子巽道:“陪嫁过来的就你一人?”琉璃道是,又说:“谁肯过来?”子巽笑道:“你不是跟来了,你对她倒忠心。”琉璃直望他眼睛道:“那是因为她对我也好,我这个人恩和怨最分明,不会混淆。”子巽道:“我也是。”
  络之这一病却病了一个多月,直到半个月后才能下床走动。这中间文抒来看过她两次,有一次还把芳儿也带来了,几个人说说笑笑倒也开心。这一日下雨,琉璃把榻椅移到门廊上,络之便坐着看雨,手里拿着一本书。琉璃过来替她披了件外衣,看她昏昏地要合眼,就把书抽走了。络之却一惊地醒了,琉璃笑道:“你睡会吧,看书伤精神。”络之道:“我不困,这些天睡得不够吗?”她看见雨打在梧桐叶上,滴滴答答又沿着叶尖落下,风一吹,几片焦页就随风舞动。她转身对琉璃道:“今天是几号了?”琉璃捧着盆吊兰出来,答道:“四月初五啊,怎么想起问这个?”络之笑道:“原来我病了这么久,这日子一乏味,就忘了日子了。”琉璃又回屋去捧了几盆花草出来,道:“这几日总下雨,等雨停了,我就扶你出去走走。”接着又笑道:“文姨太倒是个好人,说话也不刻薄,你要闷了,就去请她说说话。”络之却不留心,只看着雨。琉璃便把几盆吊兰挂在门廊上,又把其余的都放廊上的横杆上,又道:“二爷人也不坏,只要别再惹到那个瘟神,咱们的日子就太平了。”络之却回过头来,问道:“谁?”琉璃咳道:“还有谁!”络之低头看着脚边的兰花,道:“他这几日又没来。”琉璃道:“他敢来!上次他来,叫我一顿臭骂赶了回去,他还敢来吗?”络之不语,捧了兰花放在脚上,拿手指卷着叶子,琉璃过来叫道:“这花哪经得住你这么折腾,快给我。”络之轻轻道:“他又不是故意的。”
  隔天早上子巽去看东方曜,因而误了朝,午饭也没吃就进宫去了。容素见了他就笑道:“今早你没来真可惜了,你家老三在朝堂上把白公气得差点吐血,谁的面子都不给,我看他还没拜师,已经尽得屈大头的真传了。”子巽道:“他也不小了,做事还是莽撞,我都不知怎么教他。”容素道:“我看他倒很服屈进的样子,才把他交给他,可惜现在屈老在西南收拾烂摊子,没人来治这个炮筒。”子巽道:“舍弟的出言不逊,还请皇上海量。”容素站起来笑道:“子巽,你如今越发客气了,我们三个情如兄弟,有什么量不量的,还是子离比你爽快,从不跟我酸文假醋的。”子巽笑道:“虽如此,君臣之礼还是要守的。”容素道:“得,你是越来越像陈公了。”又看着他道:“子巽,你是不是怪我又放了白令璩?”子巽道:“臣知道自家恩怨与国家大事孰轻孰重,只有时机到了,臣才会讨回公道。”容素笑道:“你明白就好,我有我的难处,我看子离这几天也在怪我,前天我邀他去骑马他也不去,闷闷地只说要回家去,叫人好不扫兴。”子巽皱眉道:“是皇上待他太优容了,他这脾气,早该得一顿教训的。”容素笑道:“屈大头快回来了,他有得受了。”
  晚间子巽回到家,曾伯就跑过来道:“爷到主屋里去瞧瞧吧,二少奶奶发了好大的脾气。”子巽就问何事。曾伯道:“好象是为了她的丫头。”子巽道:“琉璃?她怎么了?”曾伯缓缓道:“听说是姜嬷嬷做主,硬给她配了人家。”子巽笑道:“这还了得!”边说边往主屋里走,却见母亲嫂子一干人都在那里,庄嬷嬷也站在后面,脸色不善。
  络之正对姜嬷嬷冷笑道:“原来还真是沾亲带故,怪不得你这么大胆子,敢绑我的人入洞房。”她说着看了庄嬷嬷一眼,又道:“我不管今天谁是谁的亲戚,你马上去跟琉璃认错。”姜嬷嬷见众人都在,倒也不怕,只说:“认什么错,她从洞房里逃了出来,我还要背责任呢,以后叫人怎么说我们家的丫头;再说我是她嬷嬷,我就能做主给她配人,二奶奶你也管不着。”络之道:“配给谁?配给人贩子,好给你赚银子吗?你们家好厉害的家训,都是这么调教奴才的。幸好琉璃跑了出来,不然她以后怎么见人!”姜嬷嬷自然有恃无恐,嘿嘿笑道:“二奶奶,琉璃迟早是要配人,不是张家就是李家,这你可做不了主;其实配给谁都不委屈她,她是你们家出来的,你知道民间怎么说吗?他们说白府的人有哪个是干净的……”她还未说完,络之就挥手对她一个巴掌。
  络之这一生从未打过人,这一掌挥出去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还有低热,一气之下两颊微红,一双眼睛雪亮。她一眼看到子巽站在门口,就冷笑道:“这一大家子都到齐了。”接着就指着姜嬷嬷道:“你也知道我姓白,我爹是当朝正二品官,我姑妈是先皇皇后,我又是皇上亲指的诰命夫人;你是什么东西!自从我住进来,你就百般刁难,如今越发变本加厉,竟然敢私贩我的丫头,还横加污蔑,我现在就能把你送到督察司审办,不用过问这里任何人。”她一双亮目瞪着子巽,好似这些话要说给他听一样,子巽只默默看着她。姜嬷嬷早一头跪在韩母面前,老泪纵横道:“求老夫人给我做主。”韩母沉声喝道:“是你多事。”接着看了络之一眼,慢慢道:“子巽,把她领回去,我给她闹乏了。”
  第13章
  自从屈进从西南回来后,子离每天上午随他读书,下午在校场练剑,有时晚上还会给他叫去吃酒,故而在家的时间越发少了。屈进的性子是喜欢谁就教训谁,他对子离的成绩十分得意,因而对他的管教也是无时不刻的严厉。这日下午太阳当空,子离耍一套剑法耍了两个时辰,屈进还是不满意,看他满头大汗,就把他叫过来道:“今天你就早点回去吧,明儿一早再来,皇上要见见你。”子离抹了一把汗,笑道:“你就这么放过我了?现在还早呢。”屈进笑道:“你就早些回去吧,你家老二昨天和皇上抱怨,说我虐待你呢。”子离将一碗水一饮而尽,道:“我先陪你到家吧,这些天湿气重,一会你的膝盖痛起来,那些奴才照顾不周到。”屈进便由子离扶起,一边叹道:“老喽。”
  路上屈进对子离道:“前些天皇上和我说,还是要把郝呈平调回边疆,想把禁军交给我,我说我老了,也不想管这事,皇上便要我荐一个人。”子离问:“皇上是什么意思?”屈进笑道:“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得意门生,皇上这么说,不摆明要你挑这副担子吗?他怕他自己说出来别人会说他徇私,所以要借我的嘴说才能服重。”子离摇头道:“不可能,我哥说过皇上不会让我们家揽太多事,我若接了兵权,那还放着白令璩干什么?”屈进道:“你哥那几跟肠子就是喜欢七拐八饶,这挺明白的道理一放在他那生出许多事来。皇上为什么不愿把兵权交给你?这朝野上下他最相信谁?他把你交给我,也是让我好好调教的意思,难道他还真指望我这把老骨头替他撑天下吗?”
  二人说着轿子已到了门口,管家出来搀起屈进,忽得从门里串出一条狗,旺旺地叫得十分精神。二人一看,却是一条西洋大哈巴狗,身形硕大,黄底黑斑。屈进皱眉道:“哪里弄来这么个东西?”管家笑道:“今早礼部送来的,还说这是西洋狗里的名种,专门送来给老爷解闷的。”屈老笑道:“它看着比我还壮呢,只怕我要给它拿去解闷了。”又见子离已蹲在一旁斗弄起来,便道:“罢了,你要喜欢就牵了走吧。”子离笑道:“谢谢老师。”屈进又道:“别告诉你们家老二是我给你的,若生出事来,他又要问着我了。”
  子离便牵了狗回家,一进门就引起轩然大波,也有过来看热闹的,也有害怕躲开的。他先去见了母亲,在韩母那里吃了饭,就回到自己住出洗澡换衣服。那条狗见了许多生人,越发叫个不停,子离走到院子里对它喝了两句,它倒安静下来了。子离便解了圈在树上的麻绳,牵着它出门了。
  络之自病起,已有一个多月没见他了。她正坐在院子里,忽地看见月色下站了个人影,人影缓缓走过来,拌着以往的脚步声。她刚想说话,突然间一阵狗吠声,她吓得站起来,口里道:“什么东西?”子离抚着它的头,它立刻安静下来,他对络之笑道:“你过来试试,它很通人性的。”那只大狗吐着舌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络之,络之笑出来,道:“它长得真恶心,我才不要碰。”子离只好把它圈在院子里,他看络之进屋去了,便也跟着进去。
  络之正走来走去理东西,子离在烛光下看着她,发现她比先时瘦多了。她回头看见他目光一直跟着自己,就道:“你吃茶么?”子离笑道:“上回还没喝够?”他看她登在椅子上挂竹帘子,就走过去道:“我来吧,你下来。”说着一抬腿爬上来了。他动作倒快,不一会就挂好了,络之走过来一看却道:“歪了。”子离于是又爬上去挂,一边回头问她:“这样行吗?”络之摆着手道:“再向左移点。”子离叫道:“你真麻烦!”
  络之对他笑道:“琉璃说那次你来,给她一顿骂给训了回去。”子离道:“是啊,你家的琉璃可越来越凶了。”他跳下椅子,忽看见桌上放着一支钗,很旧的样式,就随手拿起来把玩,一会又笑道:“这叫有其主必有其仆。”络之一把拿过她的钗,走到一檀木小柜子前,转身对他道:“我哪里敢。”子离道:“你连姜嬷嬷都打了,还有什么不敢的?”络之冷道:“我是替琉璃打的,那老太婆着实太蛮横。”子离知她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就笑道:“听说我哥昨天把她打发走了,你别生气了。”他一说完,就发现这句话讨好的意思太重,一时间脸上挂不住,就站起来在屋里东看西瞧。
  子离看着她理出来的东西,奇道:“这夏天还没到,你行头倒都准备好了。”说着便去看她边上的另一个箱子,不过些玉器瓷碗,只后面还有一把琴。他只看了一眼,刚转身,忽然间身子一顿,似是记起了什么,回头又盯着那把琴,然后一把拿起来对络之道:“它怎么在你这?”络之一看,就一把夺过来,皱眉道:“别乱翻我东西。”子离不觉冷笑:“什么你的东西?哪样是你的东西?”络之抱着琴道:“这琴又碍着你什么事了?我告诉你,这里的东西你都能砸,这琴你不能碰!”子离气道:“不能碰的人是你!把琴给我!”
  子巽借着月色原本想去文抒那里,忽得想起昨天姜嬷嬷眼泪汪汪来给他请辞的情景,他想着不觉一笑,就转步去仰桐庐。刚走进院子,就看见一条西洋哈巴狗耷拉着脑袋在睡觉,他刚听母亲说过子离今天弄来一头怪物,此时就对着大狗皱皱眉,大狗未醒,他却听见子离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络之子离正闹着,冷不防看见子巽走进来,二人都一楞。子巽看着子离道:“你越来越长出息了,这么晚了还在这里胡闹。”子离走过去指着那把琴道:“哥,你看那是什么!”子巽看了琴一眼,似乎也认出了什么,又看向抱着琴的络之,眼神微微透着困惑。络之就对子巽说:“这琴是我的。”子离在一旁叫道:“你胡说!”络之急道:“是我的!是别人送给我的。”子巽看着络之,半晌问道:“是怀凤送给你的?”络之心中一惊,向后退了一步,问他:“你怎么知道姨娘的?”子巽看她如此反应,就慢慢道:“怀凤是我的表妹。”子离在一旁接道:“这琴是我哥送给怀凤的!是定亲的信物!”他一说完,屋子里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子巽看着琴,子离看着络之。络之觉得喉咙里好似憋着什么厚厚的东西不能透气,心中纷乱无比,脑中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地闪过。这时子离又道:“你要不信,就看看琴的后身,上面刻着我哥和怀凤的名字。”络之把琴翻转过来,果然在边角上刻着字,“凤”字还十分清晰,“巽”字却已模糊,似乎是长久摩擦所至。她喘出一口气,所有的思绪都沉淀下来,脑中只回荡一句话:怪不得他如此恨我。
  子巽又问:“是怀凤送给你的?”络之只好说是,她立刻感觉子巽的眼神在说:她为什么要送给你?络之此时心中苦笑不已,她父亲不仅害了人家的血亲,还霸占了人家的妻子,而自己如今却抱着这琴站在这里,真真是应了“鸠占鹊巢”这几个字。思及此处,这琴她是再也拿不住,就把它推至子巽面前道:“还给你吧。”子巽看着琴,五指抚过琴弦,只听见琴音转瞬即逝,接着他道:“既然怀凤送给了你,你就收着吧。”络之几乎是反射地喊出声:“不,我不要。”子离也大声说:“哥,你疯了,你干吗把琴给她,她不配!”子巽回头对子离喝道:“你还懂不懂规矩!她是你嫂子!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子离突然感觉心头涌出一股莫明的烦躁,波澜浮动却无法道明,只是对着子巽硬声吐出几个字:“她不是我嫂子;在我心里,只有怀凤才是我嫂子。”说完就摔门出去了。络之看着他,慢慢跌坐回榻椅中。
  第二日一大早,庄嬷嬷就到了文抒那里,文抒正在梳头,庄嬷嬷就问二爷起了没有,小丫头吉祥奇道:“二爷昨晚没在这里啊?”庄嬷嬷疑惑道:“昨晚吃晚饭时二爷不是说要来看小少爷的吗?”小吉祥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爷没来是肯定的。”庄嬷嬷咳道:“老夫人一大早就要找二位爷呢,三爷已不见了人影,这老二又去哪了?我空着手怎么回去交差啊?”一旁的一个婆子笑道:“您老别急,我才刚回来的时候,看见二爷从祠堂里出来,听那里的人说他在里面坐了一晚上,现在只怕是去老夫人那里了。”文抒在里面听见了,就走出来细问,庄嬷嬷在一旁叹道:“只怕又想起老爷了,这孩子心里总也放不下一些事。”文抒接道:“大约是为了殷姑娘,他每隔些日子总会去陪她说说话。”庄嬷嬷摆摆手道:“罢了,这些事提起来总叫人心酸;我还是找三爷去吧。”文抒笑道:“嬷嬷走好。”
  却说子离一晚上没睡好,清晨天未亮就醒了。他正坐在床上扣衣服,忽想起昨夜走得急,把那条西洋哈巴狗落在了仰桐庐。他不觉就停了手,呆呆坐在床上,寻思要不要过去拿。没由来的心里一阵烦闷,他迅速穿好衣服,想着还是去校场练昨天的剑法。婆子看他这么早就起来,就急道:“早饭还没备下呢!”子离不耐烦,只说:“我不吃了。”走出去的时候又道:“我大约不回来吃晚饭,告诉老夫人别等我了。”说完就大步走出门。
  他走到垂花门的时候,猛得想起那条狗昨晚好象绑得不太结实,那条麻绳似乎也旧了。思来想去,终究放心不下,只好又走回去。疾步走至仰桐庐,一进门却看见那条狗还在呼呼大睡。子离过去解了绳子,看见琉璃正拿着水壶出来,就问:“你主子呢?”琉璃道:“一大早就不见了,我浇了水就要去找呢。”子离只好牵了狗出门,心中疑惑她去了哪。
  子离走到迢迢湖的时候,一眼看见络之在前方慢慢地走着,他就拉住了绳子,掉头朝她那里走过去,等走近了,才看见她手里还拿着昨晚的琴。他看她蹲在湖畔,好似要把琴沉下去的样子,就连忙跑过去拦道:“你干什么?”络之抬眼看他,就轻轻道:“我把琴还给怀凤。”
  子离道:“那你还不如拿去给我哥。”络之低头道:“他说他不要;我想是谁的就该还给谁,这琴终究是怀凤的,我就给她送去。”她说着手一松,那把琴就“嗵”一声沉入湖底,湖面上打了几个涟漪,接着就回归平静。子离同她一起看着,二人都默默无语。突然络之道:“她是跳河死的,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子离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是你们家把她逼死的。”络之看向他:“你们都知道?我早该猜到的。”子离捡起地上的石子,用尽全力狠狠地往迢迢湖中扔去,然后喘着气对她说:“你家的那几个婆娘和你老爹真是绝配,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威逼利诱,栽赃嫁祸;怀凤死的时候只有几岁?生生做了那些人的牺牲品。你说――你说我能不恨你吗?”络之不说话。子离又道:“你们家的三夫人和六夫人买通一个叫陆真的小厮,威逼一个叫明慧的丫头,叫他们俩一起指认怀凤和你大哥私相授受,还拿着一对镯子大叫铁证如山。这还不算,你老爹为防家丑外扬,被你两个姨娘挑唆着要去灭口,幸好我哥找人救了陆真,不然连怀凤是怎么死的我们都不知道。”络之只喃喃道:“原来还有六姨娘。”她朝迢迢湖走近了两步,忽然对子离笑道:“其实除了那对镯子,还有一幅画。”她看见子离蹙眉看着她,就继续说:“那天晚上我去的时候,桌上还有一副画――怀凤的画”子离听了,就冷笑道:“还真是用心良苦啊。”络之咽了一下喉咙,就看见子离的眼睛道:“那画――是我画的。”子离却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她。络之接着道:“第二天她就死了,一早就有人大叫,说她死了。”她说完了,好象在等待审判。子离别开眼睛,只看着湖。络之微笑道:“要是现在你再把我推下去,我一定不叫救命。”
  二人站在湖畔良久,子离终于道:“回去吧,早晨这里太凉了。”随后就要离开。络之在后面叫了声:“子离。”他回过头,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相信你,你是不会害怀凤的。”然后就转身去拉那条狗,突然又道:“这事别告诉我哥。”说完就牵着狗大步流星地走了。
  络之继续站在湖边,这时太阳已出来了,湖面上波光粼粼,金光闪闪。她忽地想起琉璃早上可能会忘了晒那几双旧鞋,就赶着回去了。
  第14章
  蓝丹正拿着细柄银勺缓缓地搅着一个瓷罐里的汁水,她回头笑道:“蔡师傅,您真是宝刀未老,光闻这味道就是宫里御膳的架势。”一旁有一老人,浓眉白须,他走过来一瞧,就笑道:“再过一柱香的时间火候就够了,蓝姑娘,不是我自夸,这道汤连先皇当年都赞不绝口呢。”蓝丹一笑,手上的镯子玛瑙随着搅动叮叮当当地发着乐音,她道:“您若不是个菩萨,我何苦费心把你供在这里。”
  蔡宝良从自己的包裹里又取出几样药材,笑道:“夏天时再入这几味药,还可以去火宁神,当年的白皇后一到酷暑就命我做这个。”蓝丹正要答话,却看见一人站在门口,就皱眉道:“又有什么事?”王嫂子一脸为难的神色,抱怨着:“前头那三位公子不肯走呢,还对着几个丫头发了好大的脾气,姑娘你要不要过去看看。”蓝丹把银吊子一摔,冷笑道:“我若出去了,他们还会走吗?”王嫂子搓手道:“那可怎么办?他们闹了三天了。”蓝丹道:“你不用管,闹乏了他们就走了。”王嫂子道:“不如我叫人去请……”她看见蓝丹眼色,就不说了。正说着,却听见前面的吵闹声停了下来,王嫂子连忙道:“我去看看。”
  这里蔡宝良笑道:“蓝姑娘真是芳名远播。”蓝丹拾起银吊子,微笑道:“蔡师傅您别见怪,我是身处红尘中,难免惹些红尘事。”蔡宝良只摆手道:“不妨不妨。”忽地一男子踏门进来,笑道:“什么不妨?”蔡宝良回头一看,便恭谨地道:“韩二爷。”子巽看见他就道:“你可真成了这里的师傅了?”蔡宝良笑道:“蓝姑娘诚意款款,我却之不恭。”子巽便含笑看着蓝丹,蓝丹对蔡宝良道:“今天就学到这吧,蔡师傅你辛苦了。”于是蔡宝良起身告辞,蓝丹亲自送了出去。
  她在外头收拾好回来,子巽正坐在榻椅翻书。她笑道:“你怎么把他们弄走的?”子巽道:“你怎么不叫人来告诉我呢?”蓝丹抽走他的书,坐在他面前笑道:“可不是你说不愿太招摇的,你若一出面,那些个人又不知怎么跑出去说嘴!”子巽道:“我叫小路子告诉余公子他那位未千娇百媚的娘子又跑去和尚庙烧香了,他就垛着脚去捉奸了。”蓝丹哧地笑了出来:“原来你也知道这些闲事。”又看着他笑吟吟道:“你叫别人去捉奸,就不怕有人来捉你?”子巽回笑道:“谁都知道我有个挂名夫人。”蓝丹嗔道:“我又不是说她。”子巽四下一看,就问:“什么东西这么香?”蓝丹站起来道:“算你有口福,来对了时候。”说着便走出去端了个小银碗进来,笑道:“你尝尝。”子巽道:“什么东西?做得倒精致。”蓝丹道:“听说这可是拿来伺候先皇和先皇后的。”子巽吃了一口道:“蔡宝良不愧是做了三十年的御厨。”蓝丹道:“你今儿来可是为了他吧?”
  子巽握着她的手说:“我也好久没见你了,我明天就走了。”蓝丹慢慢坐在他膝上道:“这可要去多久?”子巽道:“一二个月总是要的。”蓝丹低着头慢慢道:“蔡宝良虽退下来了,可嘴是紧得很,只怕是问不出什么来。”子巽笑道:“不妨,留他在这,我今后可有口福了。”蓝丹道:“你又盘算什么?”子巽双手环住她的纤腰笑道:“这次还真没主意,走走再看吧。”蓝丹又道:“你的那位夫人不是姓白吗?你怎么不问问她?”子巽皱眉道:“她那时能有多大?”蓝丹顺着表链摸出他胸口的一只怀表,叮得一声打开,再合上,一会又打开,子巽看她摆弄不停,就道:“你饶了它吧,再折腾可就坏了。”蓝丹道:“你一会又要回去了吧?”子巽接过表一看:“是要走了,今天我可一定得回去吃饭,全家都等着我呢。”蓝丹听见“全家”二字,不觉心里一阵酸楚,脸上却不肯露出,回身开了个盒子,取出一个小金牌,笑道:“幕儿有几个月大了?这是我在他满月的时候打给他的,一直没机会给你,今儿你带了去吧。”子巽听了,心中感动,看那面金牌打得十分费工夫,黄澄澄地泛着金光,霎那间只觉得有些刺心,他道:“这些年是我耽误了你。”蓝丹把金牌放到他手中,微微笑道:“你于我有恩,我于你有情,你便是误我一生,我亦是心甘情愿。”
  子巽到家时韩母已等在那里了,韩母一见他就道:“你可知道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把外头的窝当家了。”子离听了就嘿嘿笑起来道:“娘,这你可不懂了,古来家花都没有野花香的。”韩母啐道:“说话是越来越不正经了,倒和大街上的小痞子是一流的,这屈大头是怎么教的?”子离笑道:“那老头的日子过得都赶上和尚了,哪里会教我这些。”子巽道:“你就会背后说他,在他面前又像条病猫,怎么抽都发不出威来。”子离咳道:“哥,我可是在帮你说话,你倒说起我来。”韩母道:“你还说,在你嫂子面前胡言乱语,一会她们也不饶你。”姚氏站起来道:“只怕鱼快好了,大家就入座吧。”芳儿跑到子离面前道:“三叔叔,为什么野花比家花香呢?”子离一把抱起她道:“这可要去问你二叔拉。”于是芳儿又问了一边,子巽正在跟文抒说话,文抒听见芳儿的话,就抿嘴一笑,看着子巽道:“你倒是回答啊。”子巽只好笑问道:“幕儿呢?我有东西送给他。”这时庄嬷嬷过来道:“饭菜都备下了,大家去偏厅吧。”
  于是韩母坐了首席,子巽坐在左手第一,旁边是文抒;右手第一坐着姚氏,一旁原本是芳儿,可芳儿老粘着子离,于是子离就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二人边吃边说倒也热闹。子巽突然心念一动,就回头对庄嬷嬷道:“去把二少奶奶请来吧。”庄嬷嬷看了韩母一眼,有些犹疑,可她不敢违拗子巽的话,还是去了。去了半天,她回来道:“二少奶奶说她吃过了,让你们慢用。”子巽噢了一声,对她道:“你去和她说,这顿饭是全家人为我饯行的,请她过来吃杯酒。”庄嬷嬷只好又去了。韩母就对子巽道:“你把她叫来,大家未免不自在。”子巽笑道:“她也会不自在,可既是一家人,开诚布公地吃顿饭也不为过。”文抒也笑道:“对对,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面,和和气气的岂不好;络之一个姑娘家,老住在那个地方一个人吃喝,会闷坏的。”芳儿叫道:“不会啊,我会去和她玩的;另外三叔叔也会去的,对吗?”她说完便回头看着子离,可子离却未看她,他感觉子巽狐疑地瞟了他一眼,就迎上了他的眼睛。这时韩母道:“老三,你别去惹她了,上次那回还不够凶险的,她要出点岔子,你怎么和那一家子交代?”子离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嘴里咬了块鸡骨头,哼哼哈哈嚷道:“我知道了,谁要搭理她!”正说着,络之已经来了,子离一眼瞥见她站在门口,就不说话了。
  子巽看她走进来的模样,不觉心里笑出声来。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这样满脸戒备,好似他们一家会当场吃了她一样。文抒走过去拉她进来,笑道:“二爷明天去河北,过来吃杯酒吧。”她把络之拉到自己的座位,笑道:“姐姐坐。”络之连忙推搪。文抒便道:“你坐吧,都一样的。”络之还是不肯,只在她下手的位子坐了。文抒便往她碗里夹菜,笑道:“这闷羊肉可是庄嬷嬷的绝活,你尝尝。”络之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不吃羊肉的。”文抒噢了一声,就笑道:“那你想吃什么自己夹,别客气。”
  这时奶娘抱了三个月的幕儿来,幕儿正哇哇哭个不停,文抒走过去接过孩子,熟练地摇了几下,孩子马上不哭了。韩母笑道:“到底是和娘亲。”姚氏问:“是不是饿了?哭得怎么厉害。”文抒笑道:“我吃饭前才喂过他,敢情是看见我们扔下他,心里不乐意呢。”韩母伸手道:“来,让奶奶抱抱。”文抒便托着孩子的头把孩子递给她。子巽在一旁道:“娘,你没吃几口,又想着他。”子离笑道:“娘自从有了他,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芳儿从子离膝上爬下来,跑到韩母那里叫到:“我也要摸摸弟弟。”子巽对文抒笑道:“你把幕儿抱过来吧,不然别吃饭了。”文抒笑着把幕儿抱到自己座位上,芳儿也坐到自己位上,子离后退一位,便坐在络之对面。
  子离看见络之亦含笑看着文抒怀里的孩子。她大约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心里也很新奇。幕儿的两只小手腾空摆着,络之伸了一只手指过去,幕儿便抓住了,她笑意更深,左边脸上的酒窝就陷下去。子离心里有些空落,就转开眼睛,看见子巽也意味深长地看络之一眼,旋即就平静地转向自己的方向,他连忙低下头吃菜。只听见子巽的声音说:“这次汛期来得早,河北一带灾情就十分严重,皇上让我除了防汛外,还整顿一下那边的吏治,所以二个月之内怕是回不来了。”韩母道:“那夏天的衣服多收拾几件,一会叫文抒过来,我和她一起收拾。”文抒笑道:“我早收拾好了,一会我拿来给你过目吧。”韩母含笑道:“好。”
  一时吃完了饭,众人各自散了。子巽叫住子离道:“你跟我出来,我有话和你说。”子离便跟着他走至花园里,此时天还未黑透,迢迢湖上已结起了雾,笼得四周朦朦胧胧。子巽道:“以后园子西南边,你要少去。”子离抬头刚想说话,子巽就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有些事,是永远会愈描愈黑的,尤其在旁人的嘴里心里;这些年我已经很少教训你了,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于公于私都要知道避讳。”子离只低头答是。子巽又道:“我去的这些日子,你要天天去屈老那里上课,我会写信问他;另外你的功课我回来也会检查,你不许偷懒。”子离无精打采地恩了一声,子巽又叮嘱几句,才让他走了。
  子巽转步走到仰桐庐,看见琉璃正坐在秋千架上,也没看见他,他就自己走进去。络之正松了头发预备洗头,忽地抬头看他进来,便“呀”一声。子巽有点尴尬,问道:“你要洗澡?”络之也不好意思,便拿支钗又把头发挽住,又拿件外衣来披上,笑道:“不是,我想通通头。”子巽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络之给他沏了茶,便问他有什么事。子巽看见她桌上放着盘象棋,就对她道:“下一盘吗?”络之一脸疑惑,子巽笑道:“咱们不用每次都兵戎相见吧,坐下来吧。”
  二人便相对而坐,子巽放好棋,对她道:“你先请。”络之便移了马,子巽也移了马。络之道:“你想干吗?又叫我去前面吃饭,又跑来这里下棋。”子巽微笑道:“你是我夫人,大约天下的夫妻都会一起吃饭下棋吧。”他说话时已吃掉了她的炮。络之轻声道:“你是为怀凤的事恨我吧。”子巽道:“我很少恨一个人,过于强烈的感情会教人失去理智。”络之抬头看他:“可你恨我爹。”子巽听了笑道:“那更不可能了,我从不憎恨我的对手。”络之垂下头,伸手要去摸她的车,却发现已给他的卒吃掉了,只好把马拉回来。子巽摇头道:“我的车在那里呢,要将军了。”络之一看,不知他的车何时跑到自己这里,只好挺士,让马给他吃了。子巽看着她道:“你爹和你下过棋吗?”络之摇头。子巽含笑道:“还好没有,不然他会更不喜欢你。”络之道:“我小时候只和琉璃玩,若她不在,就只我一个人看书画画。”子巽道:“我看过你的大作,还不错。”络之瞪着他道:“你何时看到的?”子巽微笑道:“在你病得一塌糊涂,拿我当娘的时候。”络之想起了自己画坏的几张纸在病时还堆在案上,不觉红了脸。子巽却问道:“你不和你亲戚走动吗?你那位姑姑,还有你母亲那里的亲戚。”络之道:“我没见过姑姑几次,我七岁的时候她就死了;至于舅舅那边,因为他们家穷,我爹不让来往的。”子巽道:“你姑姑也不喜欢你吗?”络之笑道:“我能见她几次,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子巽的四个卒已全部过河,又道:“我记得当时白皇后病危的时候,先皇恩准你们全家进宫探视的。”络之道:“对啊,只还没轮到我说话,就有人来说皇后仙游了,然后就有人把我送回家了。”子巽道:“先皇倒让你这样进出?”络之道:“我没见到皇帝啊,从我进门到出宫,皇帝都没来过。”
  二人说话间,棋却是下完了。子巽的二马和一车一炮还未动,络之这边已没有可动的棋了。络之笑道:“你盘问完了吗?这棋都下完了。”子巽笑道:“和我下过棋的人中,数你技术最差。”络之道:“是你要和我下的。”子巽道:“从棋品可以看人品。”络之便问:“那我人品如何?”子巽看着棋盘道:“你很义无返顾,即使知道最后会输。”络之笑了出来:“你走第三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输了,我只是想快点和你下完。”子巽亦笑回道:“怪不得怀凤喜欢你。”
  第15章
  子巽走后的一个多月,天气便已很热了。子离每早辰时不到便出门,晚上要等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一月下来,就晒得又黑又瘦。这一日下午子离在校场耍枪的时候叫枪口在小腿上划了一道口子。屈进便要了清水来给他洗,又命人传太医,又去宫里要金疮药。子离不耐烦,推着屈进道:“你还是去树下坐着吧,这时候的太阳最毒了。”这时有人抬了藤条椅来,子离却不肯坐,只自己一跳一跳地跳回树阴下,屈进在后面笑道:“你以后吃了败仗逃命时,大约就这副德行了。”
  子离接了药膏自己抹上,屈进道:“今天就别练了,你回去躺个三天吧。”子离道:“在家也怪闷的,不如出来挨你的骂。”这时后方传来个声音:“屈老,我没给你选错学生吧?”二人回头一看,却是容素穿着微服走过来了,身边只跟了个小太监。二人行了礼,容素笑吟吟地看着子离,点头道:“瞧这模样,是有将才之风了。”屈进笑回:“差点经验,还要磨练。”容素对子离道:“你哥快回来了,让他考考你。”子离道:“他昨天来的信说还要一个月呢。”容素走至边上拿起一把弓,放上箭,口里道:“我已经去了信把他调回来;剩下的事我另差人去做。”屈进笑道:“我就知道王冶哲一伙一旦入罪,子巽就可以回来了。”容素笑道:“那些土霸最难应付,一年里贪的银子合起来可以喂一支军队了,也只有子巽才有办法压住他们。”子离道:“看来治水是幌子,杀一儆百才是目的。”二人相识而笑:“开窍了。”
  容素一箭命中靶心,把弓扔给子离,笑道:“你试试。”屈进道:“他脚伤了。”子离却拿起弓,放上箭,两手一前一后摆好架势,突然右手张力,“噌”得一声出箭。那箭镇得箭靶摇了几下,同容素的那支一起在靶心位置,却落在下方。容素笑道:“差一点就穿过我的箭了。”子离一看,也道:“是差一点。”容素道:“那时我们郊外赛马的时候,你可一点也不让我。”子离笑道:“如今也一样。”他三人一同走回树阴下的凉棚里,容素又道:“今年年底我就把郝呈平调回西南去,你看禁军那边的担子你可挑得了。”说完便看着子离。屈进道:“他还小呢。”容素皱眉道:“小什么?朕记得他和朕是同年的吧,朕这个皇帝都做了这些年了,他还怕什么?”子离道:“老师的意思是,一定会有人不服。”容素笑道:“所以你要从佐领做起。”屈进点头道:“应该,应该。”子离笑道:“还是等我哥回来再说吧。”
  容素忽又想起一事,对子离笑道:“昨天郝呈平的大哥进宫,与我唠唠叨叨半天,你可知何事?”子离奇道:“郝呈周?他只知斗鱼观鸟,会有何事?”容素笑吟吟对他道:“人家看中你少年才俊,点名要你做女婿。”屈进也笑了,摸着胡子道:“子离这年纪是该成家了。”容素看子离呆呆地不说话,就对他道:“你放心,我还没答应呢;郝家论门第是够了,只是人品样貌也是不能差的;我一定帮你找个有才有貌的名门闺秀。”子离这才笑道:“你还不够忙的,又拦下月老的差事干了。”
  子离回到家,韩母午睡未醒,他就慢慢走回自己的住处。这脚上的伤口原本不在意时倒也不怎么痛,可刚才一步步走回来时老心心念念这个伤口,于是如今痛楚得厉害。他就坐门廊下,撩起裤管,唤了个婆子重新上药。这天原本热得厉害,他如今躺在凉椅上,脱了外衫,偶有几阵穿堂风吹过,渐渐倒凉快了不少。他慢慢合上眼睛,忽然一阵炮仗声,他睁眼一看,却是许多人欢天喜地地走进来给他道喜。他未搞清楚事情首尾,就被他们簇拥着到了正堂。子离一看,只见韩母和子巽都等在那里。子离奇道:“你何时回来的?”子巽却不说话,韩母笑吟吟道:“吉时到了,拜堂吧。”说着就有人引了一新人进来。子离心中大急,只叫着:“她是谁?我不要拜堂!她是谁?”众人都笑道:“你不拜堂,做什么穿着新郎倌的衣服?”他低头一看,奇怪自己何时换上这套新服的。他连忙伸手去扯衣裳,口里急道:“我不娶她!这东西是谁的!”这婚服转眼就被他撤下来了,他不放心,对众人吼道:“你们都回去!滚回去!”转身对那新娘也道:“你也回去。”那新人却慢慢扯下红头盖,微微笑道:“你真的不娶我吗?你可想好了。”子离定睛一瞧,眼前的不是络之是谁,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看了她半天,只说:“怎么是你?”这时子巽对他笑道:“我让你娶她,你欢不欢喜?”子离想点头,可转眼看见韩母好象很悲伤的神色;新服还踩在他脚下,他想去捡,可周围众人都双目炯炯地看着他,他一时不知所措。突然宾客里走出一人,面容阴狠,子离马上认出是白令璩,就咬牙切齿道:“你还敢来!”白令璩不说话,只对他冷笑。这时子巽对他道:“子离,过去杀了他。”他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刀,就对白令璩狠笑道:“今天你可跑不了了。”说完就一刀插进他心脏。众人都在一旁道好。他解了恨后突然心里一阵失落,想回头找络之,可络之却不见了,他在大厅里到处找她,急得手心出汗,却见众人说说笑笑,并不在意,他就只好大喊:“络之!你出来!”喊了几遍,头猛得一沉,他睁开眼,才发现刚才是做梦。
  他揉揉眼睛,看见门口一个袅娜的身影,他以为又是做梦,便坐着不动。络之牵着一条大狗走进来,对他笑道:“你的狗真难伺候,我养不来。”子离半躺在榻上,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家?”络之道:“我带着狗出来逛院子,听你这里的人说你回来了。”子离道:“这么热,你还出来瞎逛。”络之看了看太阳,眯眼道:“这太阳真毒,我是要回去了。”子离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对她道:“我和你一起走,占美不听话。”
  二人沿着树阴走,子离牵着狗,络之突然笑道:“占美,占美,真难听。”子离道:“是你说它长得丑,我才叫它占美的。”络之看他走路有点颠跛,就问:“你的脚怎么了?”子离便说了原由,络之就说:“没见过人像你这样喜欢舞刀弄剑的。”二人开始闲晃,此时正是最热的时候,众人不是躲在屋子里纳凉,便是在睡午觉,顾而院子里静悄悄的。子离看她拿扇子遮着太阳,怕她中暑,就道:“还是往你那里去吧。”才刚说完,络之脚下就拌了一下,子离忙扶住她道:“怎么拉?”络之道:“好象踩了什么东西。”说完就抬脚一看,却是一枚顶针竖在那里,子离就道:“那些个丫头婆子真该教训一顿了,大白天任这种东西躺在院子里头不管。”他扶着络之到一旁石头上坐下,替她去了鞋袜,一边笑道:“这下你和我一样成了跛子了。”那枚针拔出来时小半截已带了血,他看络之好象很疼的样子,心里也有了火气。络之看他的脸色,就道:“你别去骂不相干的人,这么小一根针,多半是谁的针线篮子里掉出来的,不仔细瞧谁看得出来;你若认真计较,倒是无事生非了。”子离只好说:“知道。”络之又微笑道:“我和你们家真是犯冲,处处都不放过我。”子离此时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手中握着她的软足,眼底泛着她的笑意,只觉一阵心旌荡漾。络之也感觉到了,便红着脸抽回了脚。子离站起来道:“你还能走回去吗?”络之道:“我走不了了。”
  子离四下一看,对她道:“你等等,我就回来。”络之只当他是去叫人,便坐在原处等着。半晌,却看见他牵着一头骡子过来。他对她笑道:“这里离马房不远,我给你带回匹脚力。”占美看见那头骡子,便叫个不停。络之皱眉道:“我不要坐它,怪脏的。”子离就走过去一把抱起她,把她放到骡子上。络之急道:“子离,我害怕。”子离笑道:“放心,它很温顺的。”又拍拍占美,叫道:“去前面带路。”占美便沿着竹林中的一条小甬道往仰桐庐的方向跑去,子离牵了骡子,带着络之慢慢跟上去。
  络之的身子随着颠簸一摇一摇,她想着身下的要是头牛,自己倒还真成了农妇了。思及此处,她便看了一眼子离,他虽背对着她,可她总感觉他在看着自己,而自己也在看着他,她心底一热,就问道:“你明天还去校场吗?”子离回头道是。络之迟疑一下,似想叫他别去,可口里道:“那就在脚上缠几层纱,免得拉扯伤口。”子离道:“我从小就磕碰惯了,不怕的。”络之接口:“你这样漫不经心,伤了自己,又教别人操心。”她一说完就后悔了,两颊淡红。子离却不回头,只换了只手牵骡子,然后道:“以前大哥也是这么说的。”络之听他提及他大哥就不出声。他走了一会又道:“小时候我最会闯祸,每次都是大哥给我拾烂摊子,然后和我一起挨爹的骂,一起跪祠堂,最后等到二哥把我们俩救出来,他们又会轮番教训我。”络之低头道:“原来你从小就这么麻烦。”子离笑道:“我是最皮的一个;大哥永远是最乖的;二哥呢,每次我爹看他背书的样子,我就知道他心里有多欢喜。他请了最好的师傅来教我们,为了我们不知对东方曜赔了多少不是。”他说到此处便停住了。络之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也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她轻轻道:“你们家里人感情倒好,你大哥长得和你像吗?”子离道:“我和大哥长得都像我爹,子巽则比较像我爷爷。”这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同她谈论他家里人,她知道以后都会这样了。
  二人一直聊着琐事,不一会仰桐庐到了,子离不觉道:“这么快就走到了?”他把骡子牵进院子,对络之道:“你还不下来?”络之坐在那里不动,只看着他道:“怎么下来?”子离只好走过去,伸手去抱她下来。他与她贴得那么近,他隐隐闻到一股淡香,像是这院子里的花香,也像是她身上的。忽地梦中的情景一闪而过,他这一抱两手却再也放不开,只定定看着她的眼睛。络之羞红了脸,急道:“你还不放开我。”子离微笑道:“可是你让我抱的。”络之不说话。子离看她垂着眼帘,两颊扫着红晕,直想立刻吻下去。他凑近了脸,迫得她微微向后仰,直到自己的鼻尖碰到了她的,他便停在那里不动了。他拿起她一只手贴在自己胸口,对她轻声道:“我真想这样抱着一生一世了。”
  络之听他这样说,一颗心都颤抖起来。她的一只手给他拽着,只感觉掌心上全是他的心跳声。有些事她早就知道的,只是起初还远远地隔着雾,如今他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她却害怕起来。她看了一眼他炽热的眼神,心中又慌乱又甜蜜,仿佛终于抓住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她低下头轻声道:“你快放开我吧,要叫人看见了。”子离嘿嘿低笑道:“叫占美看见了。”络之一回头,果然占美的两只眼睛乌溜溜地瞅着他俩,一条大尾巴在后面扫来扫去。子离过去牵了它,又一手搀了络之,把她领到梧桐树下的阴凉处,自己走进屋里拿了两张竹椅出来,又向四周望望,接着道:“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琉璃呢?”络之道:“睡午觉吧。”她在椅子上坐好,就对他道:“你到后院去,我早起在井里湃了篮子葡萄,你去把它拿过来。”子离不情愿道:“你倒差我做事。”络之笑推他道:“快去!”于是子离去了,不一会就拿了葡萄过来,一边吃一边对她笑道:“挺甜的。”
  二人在树下坐了一个时辰,子离看见太阳快落山了,就知道该走了。络之知其意,就对他道:“你别在这里蘑菇了,大约前头的人都在找你呢。”子离就站起来道:“我明早再来吧,再给你带点药膏来。”她点点头,于是子离就牵着占美磨磨蹭蹭地走出院门。络之坐在那里看他背影不见了,又过了一会,果然他又回来了。络之笑了起来,问道:“怎么回来了?”子离走过来道:“我想还是把占美留在这陪你吧。”她只好把绳子接过来,又推他道:“这可该走了。”子离心中只觉恋恋不舍,络之催了好几遍,一会却又把他叫回来道:“明天去校场的时候小心脚。”二人絮絮叨叨了好半天,子离这才真的走了。
  第16章
  子巽这一去到了七月中旬才回来,回来时还带了个人,此人身材矮胖,眼神机警。子巽只说他是路中结交的朋友,名叫付纳。他只在家中待了片刻,就进宫面圣去了。文抒看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都未曾看自己一眼,只觉满心委屈,因韩母在一旁,又不好表露出来。姚氏对她轻声道:“别急,他带了一大堆公务回来,总得跟上面交代清楚了才能跟你团圆,他要是心里不惦念你,也不会巴巴儿先回来一趟。”文抒勉强笑道:“我明白。”姚氏便拉着她去自己房里闲话了。
  容素一边看着子巽递上来的名单,一边啜着茶道:“关了五十二个?”子巽道:“还立斩了四个。”容素微笑道:“你连我的大舅子都关了?”子巽回笑道:“不关不行。”容素点头道:“做得好。”子巽又道:“红色的名字当律也要斩,看你的意思了。”容素看着名单,沉吟半晌,对他摇头道:“你还是不够老实,应该还有张名单吧。”子巽微笑道:“瞒不过你了。”说完却拿出本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中途添加的,也有删减的。容素接过细细地看了,看完脸色阴沉。子巽就道:“这五十二个是我挑出来的,足够敲山镇虎了。”容素气道:“依我说,统统拉出来,放到菜市口给所有人看看。”子巽笑道:“明君可不是这么做的,这些先皇都应该教过你。”容素双手一摊,对他道:“现在怎么办?继续养着那些蛀虫?”子巽道:“有个词叫潜移默化,周遭的人和事总会对一个人都很大影响;其实你说的那些蛀虫里也不乏有才华的,只是被潜移默化了,便懒懒地只贪图安逸;如今我从上至下各挑了几个分量适中的拿来开刀,既敲山镇虎,又不失我们天朝的面子;只是要委屈你的大舅子,他太过招摇,我不办他便不能服众。”容素又问子巽拿了册子来看,看了几遍总不能释怀,对子巽道:“这名册我先留着,给那些个人都备个案。”子巽知他年轻气盛,看事难免有些较真,于此事便先不与他议,只把水患的事慢慢呈报给他听。说到一半,忽然门外的小太监咳了几声,容素皱眉道:“什么事?”那小太监便进来报:“贵妃娘娘来了,在门外候着呢。”子巽听了便要回避,容素拦着他道:“不用了,你又不是没见过。”说完就命传,那小太监奉了旨就出去了。
  陈贵妃一会就进来了,子巽退至一旁。她先对着容素行了妃嫔之礼,便对子巽笑道:“我太爷爷前两天还念叨你呢,想不到你就回来了。”容素也笑道:“怕是陈公的棋瘾又犯了。”子巽道:“我也想去看他老人家,谢他的惦念。”陈贵妃道:“太妃让我送进贡的荔枝来,让韩大人带一筐回去吧,给他洗程。”子巽笑道:“谢贵妃的赏。”陈贵妃便对着容素笑道:“这韩大人可是越来越客气了,一口一个谢字。”子巽微笑不语。陈贵妃又与容素说笑两句就告退了。
  等她走了,子巽看了容素一会,笑道:“她来找你说话,你怎么不把我谴开?”容素道:“有什么好说的,左不过那几句,我都听烦了。”子巽又与他说了两句便要告辞,容素叫住他道:“什么时候陪我微服出去逛逛吧,这宫里住得都要生疮了。”子巽笑道:“这可是皇帝会说的话吗?”容素道:“我听几个小太监说临安街的几个戏院子很不错,有几个名角天天叫满场,不如咱们去看看。”子巽道:“罢了,这种事别找我。”容素点头道:“对对,应该找子离。”
  子巽出了宫门太阳已落山了,轿夫问他:“可是回府?”子巽道:“兰铃居。”轿夫便命起轿。子巽在轿中闭目养神,他这些日子十分劳心,又加上日夜兼程,故而十分疲倦。正昏昏沉沉之际,却有轿夫唤道:“公子,到了。” 说着撩起帘子,子巽睁开眼,看见兰铃居门口十分热闹,一端碟子的小丫头看见了,就跑进去通报了。
  蓝丹的这家小酒馆这时候是最忙的,她没料到子巽会来,一时间分不开身,只好让他坐在后院等着。蓝丹抽身过来,对他笑道:“你再等等,我叫了人给你放水洗澡,再给你备壶好酒。”子巽看着她道:“我可打扰你的生意了。”蓝丹问道:“在这吃晚饭吗?”子巽道:“你不用为我忙了,我是为他来的,你把他叫来吧。”蓝丹微笑道:“我就知道。”
  付纳的小眼睛总是诡秘地瞟来瞟去,子巽看着他,慢慢道:“付先生,这边的住处还满意吗?”付纳拱身道:“十分满意,在下感激不尽。”子巽摇着手中的扇子道:“王冶哲的人头怕是保不住了,你说怎么办?”付纳冷冷道:“王冶哲只是个庸才,死了不足为惜。”子巽看他一眼,冷笑道:“他是庸才你是什么?你别忘了你还叫那个庸才养了十几年。”付纳满脸通红,双腿跪下道:“在下一直恃才傲物,认为世上之事舍我其谁,直到遇见二爷你才知道山外有山,又蒙二爷庇护之恩,在下真心佩服;在下从小在陋街长大,无父无母,虽有抱负却无处施展,客食王冶哲府上也是为寻找机会,如今终于遇见伯乐,在下一定竭尽全力为二爷效忠。”子巽半倚在榻椅上,眯着眼睛看着他,半晌道:“你算不上是匹好马,顶多是只狐狸罢了。”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起来,又道:“这几年你对王冶哲说的那些话,我要告诉皇上,王冶哲顶多是个帮凶。”付纳头上微微出汗,低头道:“全凭二爷处置。”子巽微微一笑,接着道:“那些帐都是你做的?”付纳道:“是。”子巽又问:“煽民造反的事呢?”付纳道:“在下只是在旁提点。”子巽目光锐利地转向他,付纳慌忙跪下道:“此时关系重大,我不敢出头,只是推波助澜而已。”子巽接着:“然后坐利分成――你不只是只狐狸,还是只狡猾的狐狸。”付纳听了,只平静地回道:“在下只是自保而已;二爷您出身权贵,如何知道‘平民百姓’这四个字的意义。一旦坐享金银,有哪几个肯放手的?既然如此,那只能各施所长,谁有本事谁就是赢家。”子巽看了他一会,接着道:“你做人目标清晰,很有斗志。”付纳微笑道:“谢谢二爷夸奖,如果在下没记错,这是两个月里的头一回。”子巽从榻椅上站起来,合起扇子问道:“你可知道我留下你,又把你路远迢迢地带回来干什么?”付纳道:“在下可能猜到一些。”他说完便等着子巽交代,谁知子巽却不说话。他只好轻轻问道:“二爷。”子巽向前踱了几步,付纳只跟着他,子巽便回头对他道:“我把你带回来,只是一时兴起;你别自作聪明,叫我后悔了。”付纳忙道是。子巽又道:“你在这里先住几天,等蓝姑娘找到了房子再搬过去,一切都听蓝姑娘的安排。”
  付纳走后,子巽便也要走了。蓝丹已把前头的客人都送走了,便想留他吃晚饭。子巽看了看西洋表,对她笑道:“我还是回去吧。”蓝丹挡在门口,对他盈盈笑道:“今天你不多吃几杯可别想出这个门。”子巽笑道:“你别闹,他们都等着我呢。”蓝丹娇嗔道:“我怎么拉?我就不放你回去看她。”她说完就拿了酒杯放到子巽唇边。子巽只好饮了,蓝丹又与他吃了几杯,一边笑道:“我可要让他们都知道,你头一天回来就上我这来。”子巽拿开她的手,皱眉道:“你这可是和谁生气呢?”蓝丹原本是勾着他的脖子的,这会却放开手道:“我谁也不气,只是有点不甘心。”她背对着他,子巽听她轻声道:“怀凤我是没话说,可她――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就是因为我是个舞伶吗?”子巽抱住她道:“不是,你别乱想。”他感觉她的脊背轻颤了两下,她回头看他的时候却没有眼泪,只说:“再喝三杯,我就放你走。”
  子巽回到家的时候一身酒气,曾伯上前道:“老太太和文姨太都在大厅等你呢。”子巽一听,便道:“我先回房去换件衣服。”他走到抄手走廊的时候远远看见子离和络之说说笑笑地往这边走过来,人就停在那里了。子离先看见他,连忙道:“哥,你回来了,我们正要去前厅看你呢。”子巽看向络之,络之大约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拿着手微掩着鼻子后退了一步。子巽便对子离道:“你去告诉娘,我换件衣服就出来。”子离应了一声,就带着络之离开了。子巽在后面微微皱着眉,凝视着他俩走开。
  展眼就到中秋了,曾伯原本有许多事要忙,但这一日一大早,还是按耐不住走到了子巽的书房。子巽正在看折子,头也不抬地问他:“什么事?”曾伯清清嗓子道:“晚上的戏台子都搭好了,人我都让住进了别院,只是人家大老远跑来,是不是多给点赏钱。”子巽点头道:“你做主吧。”停了半晌,他看曾伯还站在原处,便问:“还有事吗?”曾伯迟疑了一下,就道:“二爷,我看你该抽时间约束下三爷的行径。”子巽抬起眼,笑问:“老三怎么了?”曾伯叹道:“三爷已不是小孩子了,如今行事越来越不知检点,如今家里的奴才们都在议论,你一句我一句,传出去多难听。咱们家虽不图什么显贵,但体面还是要的,再这样下去,别说面子,就连三爷的名声就给毁了。”他是韩府老仆,故而敢这样说话。子巽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只道:“也只有你敢来和我这么说。”曾伯又道:“那位毕竟姓白,你看着――她会不会存什么念头在心里?”子巽此时却是微微沉了脸,他把折子仍回案上,慢慢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日晚间大家吃了饭就聚到院子里赏月看戏。要入座的时候,子巽对络之道:“你坐在我旁边。”文抒原本是要过来坐的,听到子巽如此说,不由地满脸尴尬。络之却浑然不觉,她看见子离一直看着她这里,便看了眼子巽。子巽神色自若地在她身边坐下,一会含笑对她道:“这戏快开场了,你喜欢听什么戏?我来帮你点。”络之低头道:“随便吧。”子巽望了她一会,就噢了一声。不一会就有人装扮着敲锣打鼓地唱起来,于是大家一起看戏。
  子巽眼睛看着戏台子,心却看着子离。子离原本是最不耐烦听戏的,今日却安安分分地坐了一个时辰。他不时会高谈阔论两句,一会说这个唱得不好,一会又说那个扮相太丑,直到络之的眼睛慢慢地移向他,他才会安静一会。子巽便对韩母笑道:“昨天郝呈平来给他的侄女提亲,意思是看中了老三,和我唠叨了半日,母亲你说好不好笑。”韩母一听便道:“子离年纪是不小了,若有了好人家的姑娘,你也不要推委,看看再说。”子巽道:“我也这么想的,所以没有推掉。我记得大嫂好象和郝家的一位姑奶奶是表亲,倒想劳驾大嫂去问问。”姚氏忙笑道:“那位大姑娘我近几年倒没见过,不过听说是出挑得很标致,人品脾性都不错,娘你要是上心,我就去留意留意。”文抒笑着推子离道:“恭喜啊,要做新郎倌了;得了个如花美眷,今后可得收敛脾气了。”子离只好笑道:“大家别取笑我了。”边说边看着络之,络之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又见子巽含笑对她说了什么,她一张小脸就更白了。子离一时心烦意乱,只盼着这戏快点结束。不想子巽却对韩母道:“我看络之有点不舒服,想先陪她回去。”韩母也不在意,只说好。文抒却对子巽道:“要不要我来陪她?”子巽道:“不用。”说完就扶着络之走了。
  络之给子巽带着走了半日,突然回过神来,一看这不是回仰桐庐的路,就对他道:“你带我去哪?”子巽硬带着她的腰,扶着她向前走。络之回头一看,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子巽冷笑道:“别看了,子离不会来了。”络之心里一阵害怕,不知随他走了多久,突然到了一间矮屋,络之在这里住了快一年了,从来没见过这所房子。子巽伸手一推,带着络之进去。只见里面供了许许多多牌位,络之这才明白这是他们家的祠堂。她对他道:“你带我这里干什么?”
  子巽拿脚顶了下她的后膝盖,络之就一下子就跪下来了。他走到她面前,一手勾起她的下巴道:“应该我来问你,你在我家打算干什么?”络之道:“我干什么了?”子巽手上用力,冷冷道:“还要我说给你听吗?刚才在前面,你和谁在眉来眼去!你们姓白的怎么个个都这么贱,有的养了十几个老婆,一把年纪了还在外面争戏子;有的就恬不知耻,一天到晚想着进宫白送给人家;有的就自己的小叔子搞不清,还非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真是服了你们一家了,从里到外没一个干净的!”络之哪里禁得住他这话,马上就呜呜地哭起来。子巽蹲下来端详着她,冷笑道:“你就是这副表情勾引我弟弟的?”络之听他提及子离,只说:“我没有。”子巽指着供在案桌上的牌位道:“你今天在这里发个誓,不准再用那种眼神看着子离,没有必要也不许见他。”络之呜呜哭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子巽道:“你不说也可以,那我就把你送走,送到哪去你知道吗――”他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你爹也不大会关心的,只要他的官位还在,你就是蒸发了他也不会操心。”络之楞楞地看着他,子巽推她道:“快说。”她两只手握成拳,紧得直到自己喘不过气了,才道:“我喜欢子离,他也喜欢我,你把我送到哪都没用,他会来找我的。”子巽冷笑道:“喜欢?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络之叫道:“我怎么不知道?”子巽道:“你那种喜欢会毁了他。”络之摇头道:“不会的,子离说过,他会想办法的。”子巽嘿嘿笑道:“什么办法?叫我休了你,他再带你远走高飞?你们真是天真;你以为子离离开京城会快活吗?他的前程在这里!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锱珠必较的生活你能适应吗?”
  络之听了他的话,只呆呆地跪在原地,眼泪还挂在她脸上,她望着前方的牌位,忽然看见一撙上刻着“殷怀凤”三个字,再借着月光仔细一看,上方还有“吾妻”二字。她回头看着子巽,子巽也看着她,她就道:“要是子离愿意离开,我就跟他走;我看过怀凤的下场,知道自己要什么。”子巽听她如此说,不由脸色发青,恨恨道:“你还敢提怀凤!你们家毁了她,现在你又来祸害子离。”络之却拉着他的衣袖说:“我是真的喜欢他的――就和怀凤喜欢你一样。可子离和你不同,他――他不会丢下我。”子巽瞪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你说什么?”络之有些畏缩,不过还是轻声道:“要是换做子离,他一定不会看着我嫁给别人。”她不知道这正是他长久以来的心病,当初的无能为力和如今的愧疚,他心心念念总不能释怀。子巽回身就抽了一把剑,指着络之奇怪地笑道:“倒是你来审判我了!这世事真是奇妙!我现在就杀了你,好给怀凤一个交代。”络之大惊,连忙向后退,忽地脚下给裙带一拌便跌倒在地,她刚抬头,子巽的剑就抵着她的脖子。
  子巽喘着气,怒气冲冲地看着她。络之一手抓着椅凳子,心想今天大约就要这么死了,不知子离娶了那位郝小姐之后还会不会记得她,想着心里酸酸凉凉的,两道清泪就落了下来。二人这么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子巽慢慢放下剑,跌坐在地上,他望着她道:“她会原谅我吗?我有一个家要担负。”
  窗外的月色洒入祠堂,拌着一阵阵桂花香一起洒在二人身上。络之看他一直看着自己,有些后悔刚才言辞偏激,只好轻声道:“她人那么好,又那么喜欢你,怎么会怪你?”子巽很少看见她温柔的神色,就连她对他哭时眼神也带着几分倔强。现在她坐在月光底下,目光柔和,带着些许出世的天真烂漫。他突然道:“你以后不准再见子离!彻底死了这条心吧。”
  第17章
  入秋以后,子离奉旨跟随郝呈平视察边疆海域三个月。郝韩两府的婚事原本只是捕风捉影,如今皇帝却刻意拉拢二府,不由让人想象韩子离将来在兵部的身份。如此一来,政权兵权韩府都将涉足,不禁让朝中所有人仰视。
  韩府一直是宾客不断的。文抒经过这几年的磨练,亲友之间的应对已十分老成了。因韩母年纪渐长,精神难免不济;姚氏又是孀居;络之秉性孤僻,原不喜欢见人;故而韩府的一切内务琐碎之事,大小应酬之举,全是文抒一人操劳。这一日全家在一起吃饭,席间不时有婆子丫头来向文抒回话,子巽就皱眉道:“这么吃个饭都没个清净的?”文抒使了个眼色,那些婆子连忙出去了。韩母笑道:“她如今比你还忙呢,你不让那些个人讲完他们要讲的,只怕晚上还有的烦呢。”文抒道:“不会,我昨天交代了,从今儿起晚间不回话,什么事留到第二天再说。”韩母看了眼子巽,对文抒道:“你别只顾着他的喜好让自己受累。”文抒笑道:“不会。”韩母又道:“我昨天和你大嫂子说过了,让她帮帮你。”姚氏微微笑道:“我看妹妹忙得过来,妹妹这两天精神很好。”文抒看着子巽一笑,子巽这些日子天天按时回来,她心中十分欢喜。韩母亦含笑道:“这才像个家的样子,一家人聚在一处,还强不过外头的野花野草――你说是吗,子巽?”子巽正在往络之碗里夹菜,听见韩母如此说,就点头道:“是。”
  一时吃完了饭,络之便回房了,子巽同大家闲话了一会也去书房了。子巽一走,宫里就有人来了,文抒连忙对丫头道:“去请二爷。”那公公拦道:“大奶奶不必忙,小的是奉圣意来送点东西,无需劳师动众。”容素常会私下送点字画来,文抒会意,便笑道:“上回皇上送了两件蓑衣来,这回又是什么新奇东西?”那公公笑吟吟端了个小金盒子道:“这里头的小玩意儿是前两天高丽国进贡的,打造得十分精巧,皇上看得有趣,就挑了几件命小的送来。”文抒打开盒子,果见一些金饰玉器,玛瑙水晶,都做成小巧的形状,十分可爱。其中一对小玉枕,由白玉打成,颜色润泽,每个才不过巴掌大,一个上刻着“连理”,另一个上却是“并蒂”。那公公笑道:“皇上说了,这对玉枕还有一对玛瑙碗是特地留给三爷办好事的。”文抒听了,便知道郝韩婚事已然作准,对那公公笑道:“劳驾您巴巴儿跑一趟,请到偏厅用茶。”又回头对丫头道:“去把上回送来的几件狐皮拿一件来。”文抒一边让那公公一边道:“前天庄子里来了人送来了几块上好的狐狸皮,我想着已经是秋天了,您老晚上值班的时候正好拿去垫椅子,又轻巧又暖和,所以让您拿一块回去。”那公公眯眼笑道:“谢过少夫人了,又骗了你们家的好东西。”
  文抒送走了客人便回到原来屋子,她慢慢瞧着那盒子里的几件东西,庄嬷嬷在一旁道:“也不知谁有那许多闲工夫琢磨出这些东西来哄人的。”文抒正端详着两把水晶锁,这二块水晶雕刻得十分精致,各自套着一个环扣,这两个环扣又套在一起。文抒将这两个环重叠,那两把锁竟也相嵌在了一起,两壁的凹凸正好贴合,远远看着就似一把锁,晶莹剔透,熠熠生辉。她便知这是取同心之意,就笑着对庄嬷嬷道:“这些东西都拿去给二爷过目,那玉枕和碗放进库房,叫人好生保管,等三爷回来亲自交于他;其余的东西如何处置,都听二爷的。”庄嬷嬷答应了一声,便捧着东西去了。
  谁知子巽却不在书房,庄嬷嬷白跑了一趟,她就问那里的小厮:“人呢?”那小厮们如何知道。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道:“去仰桐庐看看吧,大约在那里。”庄嬷嬷心下奇怪,却还是转步进了院子。
  谁知还未到仰桐庐门口,子巽却已摔门出来了。庄嬷嬷便笑道:“二爷。”子巽原没看见她,倒一楞,接着松了双眉,淡淡道:“你怎么来了?”庄嬷嬷是看着子巽长大的,看得出他十分生气,只是隐忍不发罢了,她就道:“刚才宫里来了人,文奶奶让我来支会你一声,寻着寻着就到这里了。”子巽噢了一声,只说:“知道了,我去看看。”接着就踩着满地的落叶踱步走了。
  庄嬷嬷是何等精明之人,她心下好奇,就蹑手蹑脚地走进了仰桐庐。自姜嬷嬷被撵后,络之把剩下一些婆子丫头都打发了,只留了个寡妇和一个小丫头做粗活,于是庄嬷嬷一路走进去并未有人通报。她刚走进屋子,就听见旁边厢房里说话的声音。她仔细一听,却是琉璃在说话。只听琉璃道:“你这是在闹什么呀?又是和谁在生气?他来一次你刻薄一次,完了又和自己过不去,这是在堵什么气?怎么年纪越大行事倒越像小孩了。”她说完了却没人答话。隔了一会,琉璃又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夏天里你和三爷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看这次二爷没做错,他这么待你已经是发善心了。”庄嬷嬷听到这里,心中疑云渐起。却听络之叫道:“是他把子离赶走的,刚才你也听见了,他都承认了。”琉璃却道:“走了才好,让你绝了念头。”接着就有抽泣声。只听琉璃又急又怒地劝道:“我的小姐,你醒醒吧!你和三爷不会有结果的,你想要什么呢?”络之一边哭一边道:“我想要子离回来,我想天天见到他。”
  庄嬷嬷心中惊疑不已,没想到自己身边竟会有这等丑事,正不知是悲是叹,恍恍忽忽就地走出了院门。她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去告诉韩母,但一来尚未有这个胆子,二来也不知子离与络之到了何种地步,更怕的是家丑外扬。正左右为难间,忽地一小丫头在身后叫道:“您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前面老太太正找你呢。”她才勉强道:“我随处逛逛,就回去了。”
  这边子巽刚到书房,就有人来禀:“付先生请二爷过府一趟。”子巽一听,就问:“可有书信给我?”那人回没有。子巽就道:“备轿。”
  付纳只在兰铃居住了七天,接着就搬到临安街北面僻静的胡同里。子巽走进去的时候,看见院子的地里都种上了些瓜果蔬菜,藤条上挂着绿绿的茄子。付纳正坐在小凳子上算帐,双眉一紧一松,十分认真的样子。子巽就说:“你缺银子吗?”付纳一抬头,连忙叫了声:“二爷。”接着进屋抬了张竹椅出来,笑道:“屋子里暗,我还没买蜡烛,二爷就在这里坐坐吧。”子巽知他生性节俭,克己克人,他环顾四周:“你把那个老仆也打发了?”付纳道:“就这么点地方,我自己收拾得过来。”子巽看着他的帐本,密密麻麻地记得十分仔细,写的却只是些细枝末节的家用出度。付纳就道:“二爷,生活所迫,长年累月地已经习惯了。”子巽看他一眼,说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用错了地方。”付纳微微笑道:“一会二爷就不会这么说了。”
  蔡宝良走进来的时候十分没精神,耷拉着两肩,微弓着脊背,眼睛周围一圈青黑。他看见子巽就跪下磕头,又看了一眼付纳,轻唤:“付先生。”子巽拿起茶杯慢慢啜茶,付纳却站在一边笑道:“蔡师傅,这些天没睡好吗?怎么颓靡到如此?”蔡宝良只低着头道:“在下很好。”付纳故意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笑道:“白头发都添了许多,蔡师傅一手好橱艺,怎么不弄点东西自己补补?”蔡宝良又怕又厌地看他一眼,他两颊原本就胖,如今却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再加上胆战心惊,那副模样倒着实可怜。
  子巽放下茶杯,对付纳道:“你去把蔡师傅扶起来。”付纳好象不愿意,子巽冷冷道:“去,再去搬张椅子给老师傅坐。”付纳哼了一声,终究还是去了。结果他搬了张椅子来自己坐,却把最矮的一张小破凳扔给蔡宝良。蔡宝良坐稳了,才开口:“韩二爷,在下当年只是个安分的厨子。宫里的确有很多见不的光的事情,可我不愿知道,也不去打听。可这些日子付大爷威逼着小的――小的实在,不知如何说起。”子巽道:“付纳你不用理会;我只想要听实话,我问什么,你回答就好了。”蔡宝良微微点了点头。
  子巽道:“就先先说说那位母仪天下的白皇后吧。”蔡宝良道:“当年我伺候白皇后饮食,十年来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也有许多苦处。皇后十分挑食,心思也捉摸不定,这一刻想起这样点心,等把点心做好了,她却要翻花样了。姑而那些年我们这班御厨都十分警醒,这许多本事也是那时磨练出来的。”子巽问:“那时宫里谁比较好伺候?谁比较得人缘?”蔡宝良笑道:“其实主子们个个都难伺候,要说人缘,还数如今的德太妃。”子巽抬眼问道:“那位玉妃娘娘呢?”蔡宝良马上垂下眼道:“玉娘娘也是个好人。”子巽冷冷道:“蔡师傅,你大约是年纪大了,说这么几个字都费力。我看还是让付先生问你比较好。”他说着便站起来,蔡宝良连忙跪倒在地,扯住子巽的衣袍哭道:“韩爷,你就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别再折腾我了。”子巽依旧冷冷瞧着他。蔡宝良抹了一把眼泪道:“韩爷你坐下吧,这些陈年旧事,不是一时三刻讲得完的。”子巽微微一笑,对付纳道:“给蔡师傅沏杯茶来。”
  蔡宝良道:“其实当年在宫里当过差的人都知道,玉主子是最好伺候的,不拿架子,脾性也好。正因为如此,先帝爷才看重,不然怎么会如此疼爱八皇子,末了还把位子传给他。”付纳冷道:“如果当今皇上没有天分,先皇也不会独独垂青于他。”蔡宝良微笑道:“天分是一层,二来只怕是为了玉娘娘。”子巽问道:“当年玉妃是怎么死的?”蔡宝良顿了顿,接着道:“太医院的方子上写的是:产后体虚,抑郁不治。”子巽又问:“先帝和白皇后的感情怎么样?”蔡宝良喝了口茶道:“有些话说出来是要掉脑袋的,更何况逝者已去,搬出些是是非非也是罪过;我只知道一件事,我送御膳给皇后的时候从没见过先皇,十年啊,二爷自己想想吧。”
  付纳道:“看来这位皇后是积怨已久。”蔡宝良笑道:“那也不尽然,当年皇后的风采是无人能及的,在场面上先帝爷都给足面子。只是这外头的尊贵虽好,私下的苦处还是要自己咽。其实宫里的人都这样,谁没有一段辛酸呢。单说这玉娘娘,就是因为先帝多上了点心,背地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呢!”子巽也微笑道:“是该说说这位玉娘娘了,蔡宝良,你知道该说什么吗?”蔡宝良早知道今日这事必会拿出来问,索性就直说:“二爷,我今儿也算是挖心掏肺了,只这位娘娘的死真是件奇案。生当今万岁爷的那年,玉主子是很高兴的,先帝也极高兴,几百桌酒席摆了三天。可就是一二个月后,太医院就说娘娘身体贵恙,也查不出什么病症,就是恹食,御膳房做什么她都提不起兴儿。从那时起就一天一天瘦下来,孩子还没满周岁,就生生地香消玉陨了。”子巽道:“还有呢?”蔡宝良只觉背心出汗,只咬着牙道:“真的就只这些了。”子巽淡淡地哼了一声。付纳冷笑道:“蔡宝良,我也和你实说,如今既然把这事放上台面,就没有遮掩的后路。你想这消息一漏,先别说别人,当今皇上就不会善罢甘休。我知道你这一把年纪是活够了,可你那一家子老老小小的性命你可想仔细了。”蔡宝良嗵地一声跪倒在地,连哭带嚷地对子巽道:“二爷,你要救我,当年这事我真没去搅和。真正有关联的人不死也不见了,若我牵连在里面,她会放我活到今日。”子巽微一蹙眉:“谁?”蔡宝良颤声道:“小的只是猜――是白皇后。”子巽一笑:“蔡师傅,只要你不再给我做态,我可保你一家大小周全。”
  蔡宝良知道子巽有这本事,就连忙道:“小的是单管皇后饮食的,与其它各宫当差的也不时来往。自玉主子得宠后,宫里常有人闲言碎语。玉主子出身不高,她爹只是七品县官,在朝无权无势;这倒罢了,坏事是她母亲――听说是个歌妓,这事搁在宫里不就是人人拿来嚼舌根的话吗。于是宫里那几位金贵的娘娘常有给她脸色的。玉娘娘有喜后,先帝就绛旨封了妃,从那时起,玉主子那一宫里的厨子就都换人了。”付纳冷笑道:“那位皇后从那时起就下手了。”蔡宝良接着道:“若说是皇后所为,从外头看起来也太牵强。只是有一次我当差晚了,亲眼看见玉主子那里的主厨从边门悄声进来,我才猜疑起皇后。”付纳皱眉道:“只不知她下的是什么药,药性如此慢,竟然不留痕迹。”蔡宝良微笑道:“真要害一个人也无需用药,长年累月地食用一些东西,一旦发作起来也足够要命了。”
  子巽继续道:“先帝如何反映?”蔡宝良道:“先帝很伤心,在玉娘娘棺柩前待了好久。”付纳摇头道:“看来那位也不过如此。”子巽看他一眼,冷道:“是如此精明。当年的情形你知道吗?那位白皇后是万万动不得的。”付纳这才笑道:“原来还是为江山。”
  子巽又啜了一口茶,慢慢对着蔡宝良道:“蔡师傅,这白皇后一介女流,是如何会使出这等手段的。你看看,是否有人从旁指点。”蔡宝良道:“这宫里的阴险诡计远不少于此,当年的皇后是何等骄傲,是断断容不下沙子的。”子巽摇头道:“我看还是不可能。”蔡宝良有些糊涂。付纳这才道:“有个杨贵妃就有杨国忠,你说这位皇后怎会少个出谋划策的人呢?”蔡宝良这才明白过来,颤声道:“这不可能的,小的从未听说过。”子巽笑道:“我看着就很有可能,若从你嘴巴里说出去就是事实了。”蔡宝良终于明白韩子巽的意思,吓得扑通一声倒地,口里道:“这件事小的万万不敢做,无论是真是假,这担的干系可太大了;爷您刚才不是还要保我,这如今可不是要我万劫不复吗?”
  子巽一把扶起蔡宝良:“您老是过虑了,我哪会要你去冲锋陷阵;只有一点你要记住,有些事情你若辨不清真假,便想想咱们今日是如何说的。”
  第18章
  络之这些天开始闹失眠,往往躺在床上几个时辰睡不着。这天晚上子巽又来她这里坐着,也不和她说话,只自己拿了公文本在细看。她正对着镜子梳头发,偏偏一小辍怎么也梳不通,她就回头对他冷冷道:“你不用跟防贼似的防我吧,子离又不在。”子巽从公文中抬眼:“你这两天火气比较大吗,我还是看着你的好。”络之摔了梳子,背对着他道:“我要睡觉了。”子巽看了看时辰,笑道:“怎么早睡有什么用,反正你都睡不着。”络之气道:“我就是想睡――你快走吧。”子巽数了数折子,对她道:“我看完再走。”
  第二天一大早,络之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了。她拉起帷幔正想叫琉璃,却一眼看见子巽合衣睡在榻椅上,桌脚边上散着两本公文,桌上的一支蜡烛烧到了尽头。她便披衣下床,拿着脸盆出去打水。等她回来,看见子巽还睡着,她就顺手把地上的公文捡起来,正犹疑着要不要把他叫醒,子巽却已经睁开眼了。
  二人对望,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络之心里有点不自然,就把公文递过去道:“你的东西掉了。”子巽接过,对她微微笑道:“昨天晚上睡得好吗?”她昨晚赌气躺在床上,一开始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一直盯着帷幔上的一团昏黄烛光,盯着盯着只觉烛光越来越暗,人也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子巽掀开盖在身上的外衣,一边穿鞋一边说道:“昨晚我本来是要走的,谁知道看书看得睡着了。”又看着络之道:“也给我打盆水洗脸吧。”络之便拿了盆去了,一时回来,看见他正低着头在束腰带,他大约被人伺候惯了,自己穿起衣服来就手势笨拙。子巽自己穿了一会,就望着她道:“过来帮帮我?”络之只好走过去,她何曾做过这个,一根紫金长穗宫绦给她绑得不成样子。子巽笑了起来:“做你的夫君可真不幸。”他又解了腰带放回她手里,接着拉起她的双手环在自己腰上,一边对她道:“那些婆子平常都是这么做的。”
  络之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心慌。子巽这些日子天天来找她,平常无事他都会坐到很晚,她早存了一段狐疑在心里。起初她以为是为了子离,可他在这里时从不主动提他。他间或看书下棋,间或同她聊几句。有时也会望着她,眼神波澜无惊,着实看不出在想什么。此刻络之给他握着两手,只听他道:“对了,再环到前面来打个结就好了。”她觉得这样太过暧昧,就挣脱开了,轻轻道:“我不太会做,你还是叫婆子进来伺候吧。”
  谁知子巽却右手一带把她揽进怀里,轻轻一笑:“你总得学学。” 络之给他吓坏了,赶紧挣扎着推开他。 她一把青丝垂在他右手上,她一动他就觉得一阵酥痒。他看她一脸惊慌失措,一双眼睛却瞪得雪亮,禁不住就朝她脸上吻去。络之叫道:“你做什么?”子巽却越搂越紧,另一只手抚上她的淡眉,他低着嗓子道:“你不是疑惑我干吗天天来烦你吗,我这就告诉你。”他说着就吻住了她的眼睛,络之呆了一下,接着就推他道:“你做什么!你放开我。”子巽却嘿嘿地笑起来,边笑边朝她的细颈间吻去。络之给他掐着腰不能动,只觉一阵滚烫在颈间徘徊,她急得哭道:“韩子巽,你放开我。”子巽听见她哭声,便把头埋在她颈间不动了。她听见他微微喘气,好象还喃喃地说了句:“怎么办呢?”
  忽然间一阵敲门声,却是琉璃的声音。络之听到她叫:“姑娘,你起床了吗?要不要我进来?”子巽依旧搂着她,她颤声道:“求求你放手吧。”子巽看了她一会,这才把手松开。琉璃刚好推门进来,看见子巽在里面,惊道:“二爷你怎么在这?”子巽神色如常,淡淡说了句:“我昨晚睡在这。”琉璃便把眼睛转向络之,络之早躲到一旁去了。琉璃只好道:“二爷梳洗过了吗?早饭已经备下了,二爷在这里用吗?”子巽道:“你再去打盆水来,早饭我们去前面吃。”琉璃听他说“我们”,必是指他和络之了,她满心疑惑,便站着不动。子巽催她道:“还不快去!”琉璃只好出去了。子巽回身又看着络之:“今后你都去前面吃饭吧。”络之马上叫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是为了子离?还是为了我爹?你――”她说到这里又哭了出来。子巽也不说话,等着琉璃进来给她梳洗好了,就带着她出门。刚走到门口,他突然转身对琉璃道:“以后要喊少夫人,不要老是姑娘姑娘的乱叫。”琉璃只低着头答是。子巽这才带着络之走了。
  堂上诸人看着他们一同进来,都有点错愕。等到坐定了,韩母才问:“子巽――”他就接道:“今天没什么要紧事要去宫里,所以起迟了。”络之只觉得所有人的眼神都在看她,饭桌上的碗筷碰撞声特别清晰。她一抬眼,看见文抒有意无意地望着她,一对美目里含着好奇。她只觉坐不住,却看见子巽在一旁悠闲地喝粥,她不由地放下筷子,刚想起身,便听见子巽道:“庄嬷嬷,你站在旁边老半天了,有什么要紧事吗?”庄嬷嬷连忙回道:“有一些银两的支用要回文姨太;还有昨天来了一位梅先生,说是二少奶奶的母舅,想接少奶奶过府住几日,另外还带了一封信。”她说着便把信递给络之。络之便拆开信看,子巽在旁边道:“上个月你舅舅来京你不是回去过了吗,这么又要来接?”络之看着信道:“过几天他作生日,想接我过去聚聚。”子巽便不说话。文抒笑道:“他们甥舅经年不见,表姐妹之间必有许多话要说,原是该回去热闹一下的。”这时芳儿叫道:“怎么我没姐姐妹妹玩呢?”姚氏笑道:“你不有弟弟吗?”芳儿撅嘴道:“不一样吗,我喜欢妹妹。”韩母对文抒笑道:“你可听见了。”文抒不禁红了脸,子巽也微微一笑,便对络之道:“那你过去住三天吧,三天后我再叫人去接。”
  谁知三日后来人却回道:“少夫人说今日不回来,还想再多住几日。”子巽听了,就道:“那你回来干什么?真是越来越会当差了。”这原是件平常事,小厮不知他为何生气,只当是他公事不顺心,拿此事来出气,就连忙回道:“那小的明天再去接。”子巽摆摆手让他出去,自己顺手拿了本书出来翻看。谁知他随手一翻,却是苏东坡的那篇江城子。他看了两眼,没由来的一阵烦闷,却不知是为谁。他扔下书,径自走到院子里去了。
  子巽走到小桥上,迎面走来小丫头吉祥。吉祥笑道:“原来二爷在家啊;文奶奶还以为你不在,故而没来请你。”子巽便问什么事。吉祥回道:“惠王爷的王妃来了呢,正巧大奶奶的远房表亲也来做客,来了一屋子小姐少爷,老太太欢喜极了,如今都聚在咱们奶奶那里呢。二爷你快来瞧瞧,惠王妃直夸大奶奶的两个大侄女生得俊,说要带回王府住几日呢。”子巽听了,就笑道:“知道了,告诉文姨太,我一会过去。”吉祥就笑嘻嘻地走了。
  子巽又在桥上站了会儿,看着迢迢湖里飘着的几片黄叶。那些落叶在他脚下徘徊了一周,就随着水流往西南边飘去了。他眼睛就随着落叶跟过去,夕阳抚在上面,隐隐约约泛着金光,他不知不觉连脚步也跟上了。
  “仰桐庐”三个字当年还是他提的。一年夏天特别热,他就在这里住了几天,临走是随笔写了这几个字。子巽抬头凝视了会,不觉就自己笑了起来。他是自幼老成的,别的小孩在追逐打闹的时候他已经在看资治通鉴了。他本来以为这些年来的坎坷沉浮已叫他把世事都经历透了,哪里承望如今却生出这份痴心来。思及此处,他不觉自嘲更甚,一手推开了仰桐庐的大门。
  络之是没什么防人之心的,也不太喜欢理东西。正屋和厢房的门都大开着,桌上的东西还堆成三天前她走时的模样。子巽拿起案上一叠纸一看,却是几十首七绝句写在上面,再一看,原来是用来猜字谜的。他看有些下面写了解,有些没写,还有写了涂了的。他看了微微摇头,就拿起笔帮她补上答案,刚写了两个,忽地想起她会俏目圆瞪地叫他别乱翻她东西,他不觉笑了笑,就搁下笔。后面的几张也无甚新奇,都是些闺阁中用来做戏的字谜。他刚要放下,眼睛却被最后一张定住了,那张薄薄的徽州宣纸上没有字谜,却写满了“子离”。
  络之在母舅家住了一个月才回来。她原本以为韩子巽会派人来接,谁知道她回了那次以后就一直没有音训。他既不来催,她也就不回去。倒是梅氏看不过去,说哪有出了嫁的女子一直住在舅舅家的,终于找了天命车送了回去。她回去后韩府里也没什么人关心,子巽只淡淡地说了声:“回来了?”;文抒对她轻轻一笑;倒是芳儿腻着她甜甜道:“二婶给我带回来什么好东西?”;韩母与姚氏去佛堂吃斋了,她过了好些天才见到。
  这日子巽坐在正堂里听着管家说着内务杂事。因韩母姚氏都不在家,几项大的银钱支出他只好亲自管理。他很少管这些事,故而家里众人都逮了这次与他说些是是非非。文抒在一旁笑道:“那些人倒精明,瞅着能做主的来了,就排了队来讨些便宜。”子巽听着这些琐事一下午,早已心生厌烦,就对曾伯道:“还有谁?”曾伯回道:“就剩下大厨房里的几个厨子了――”还未说完,就一丫头跑进来哭道:“二爷替我做主。”子巽认了她一下,才道:“是你啊。”文抒立刻沉下脸来喝道:“你来做什么?”她很少说重话,引得一旁的络之和芳儿都看过来。文抒又道:“带你的婆子呢?怎么容你跑到这里来了!”早有两个婆子快步过来想拉开那丫头。那丫头却死命拉住子巽哭道:“二爷,文姨太要把我送回乡下配人,你都不管吗?”慌的那两个婆子连忙掰开她的手,口里道:“你同谁拉拉扯扯呢,还不放手!”那丫头哭得更厉害:“求二爷做主。乡下我是死也不去,求二爷念着以往的恩情容我留下。我不求有名有份,只要让我伺候二爷一辈子――”文抒厉声道:“还不拖走,这是唱给谁听呢!”那丫头却挣脱了辖制,突然跪到文抒面前道:“求文姨太念在咱们都是女人的份上别那么绝情,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既是这里的人了,死也是这里的鬼。求文姨太行行好给我个容身之处。”她哭得厉害,文抒却冷笑道:“谁同你是咱们?谁又同你是夫妻?你平日里妖妖娆娆的行径当我不知道是吧?韩家娶的个个都身家清白,哪里容得你这么个祸害。”又对婆子喝道:“再不架走,连你们一同治罪!”那丫头又哭又叫,哪里这么容易拖走,于是又进来了几个力气大的,一时间堂上闹得鸡飞狗跳,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络之看了觉得荒唐,就带了芳儿悄悄从边门出去。脚还未跨出门槛,子巽的声音却已先到了:“你去哪里?”他一说话,堂上拉扯的打闹的叫喊的都停了下来。络之就道:“我带芳儿回去。”子巽看她脸上微微带着轻蔑,就嘴角一沉:“你不要一副事不管己的样子,既做了这里的大少奶奶,就得担起点责任,过来!”他另叫了人送芳儿回去,络之只好坐回原处。子巽斜着眼问她:“你说这事该怎么办?”络之奇怪地看着他道:“这要问你,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子巽却对众人道:“以后这事就回二少奶奶,怎么处置也听她的。”他一说完,文抒络之一起看着他,文抒急道:“这瞎扯些什么呀?”子巽淡淡道:“这府里没有白吃白住的。她既是这里的主子,就该做主子们该做的事,协理家事,应酬内务,这些要求不算过分吧?她要是这些也做不好,就只能赶到庄子里去种地了。”络之气道:“明明是你惹出来的事,这与我有何关系?”子巽冷道:“有何关系?平日里别人怎么称呼你的?二少奶奶!这是白叫的吗?”又对那丫头道:“你知道该问谁了?”
  那丫头连忙跪道络之面前道:“求少夫人做主。”络之不习惯这种场面,满脸通红,连忙道:“你别问我,你去问他吧。”子巽在一旁讥讽道:“毫无主见。”络之给他气得讲不出话来。那丫头又哭道:“求少夫人可怜可怜我,我若真被赶,还有谁肯收留,只有死路一条的。”络之看那丫头也有几分姿色,嫩嫩的脸儿着实可怜,刚想开口叫她留下,却看见文抒冷冷的脸色。她左右为难,又看见子巽在一旁置身事外的样子,就胡乱道:“那你留下来吧。”她才说完,就听到文抒果决的声音:“不行!沉珠不能留!这事如何对娘交代?要是开了先例,以后还怎么禁约丫头的行径?传出去的话更有损我们家的清名。”子巽却冷冷道:“她说留就留,谁也不许多话!”文抒原本含着怒气,可听见子巽的声音更冷,俊眉冷凝,就不敢再多说。沉珠连忙跪到子巽面前道:“谢谢二爷收留。”接着对文抒得意一笑,回头对络之道:“沉珠多谢二少夫人的好心。”
  络之亦不知做的是对是错,正踌躇间,又听见子巽道:“你既留下她,就得给她安排个住处。”她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讨来今天这翻折腾,只好道:“住在哪里不都一样吗。”子巽摇头道:“如何一样?她既留下,就是给我收了房了。我看文抒不大喜欢她,那她只有跟着你了。”络之跳了起来:“什么?!”子巽微微一笑:“你帮我收了一房侍妾,她当然跟着你住了。”络之喘着气瞪着他。沉珠在一旁迟疑道:“二爷,这――”子巽眼睛扫过去,她便连忙低下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络之:“你看你那里够住吗?要不要再加个床?”他看她气白了一张俏脸,又轻轻加了句:“我看还是加盖间屋子吧,省得我哪天爬错了床,倒把你这个贞洁烈妇给糟蹋了。”络之一把推开他凑进的脸,站起来颤声道:“韩子巽,你龌龊!”她说完就噙着泪跑出去了。
  子巽倒回椅子上,脸上还含着笑。文抒看了他老半天,也不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子巽的目光一眼撞到了沉珠,就指着她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啊!?”他又往大屋里一扫,拿手指着众人。文抒连忙一个眼色,婆子丫头齐刷刷地都退下了。她关了门回头,看他眯着眼睛做在那里,纵然阴影打在他脸上,那双眼睛依然透亮,仿佛燃烧着什么东西。他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不出去?”
  第19章
  年关将近,处处都喜气洋洋。韩母前几天收到了子离的来信,说是赶得及回来过年,于是更加高兴了起来。姚氏这些月来经常和娘家走动,将郝家大小姐的一些琐事都回禀与韩母。韩母听到“品性方正,言语爽利”这几个字时,就笑道:“倒真和老三是一对。”于是命庄嬷嬷在采办年货时留心过礼的物件,预备一开春就下通书定日子。合府上下听到消息后,都等着一场大忙。
  子离却到二十六日才回来,一进门就往韩母那里问安。韩母三个多月没见他,心中十分想念,拉着他问长问短了好一阵子,看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虽是笑着,却透着疲惫,韩母心疼道:“我的儿,可叫你尝到离乡背井的苦了。”一时来人说洗澡水放好了,韩母连忙道:“你快去缓缓神,等吃了饭就早点去睡。”子离笑道:“我精神好得很,再陪你说会话吧。”韩母笑啐道:“从前没见你和我这么多话的,说不到三句就没人影了。”子离却腻在她身上道:“离了家才知道娘亲吗!”韩母只好催了几遍,他才回去洗澡换衣裳了。
  晚间吃饭,子离看着饭桌笑道:“一桌子的菜都是做给我的呀?”文抒道:“你还说!为了伺候你大少爷,我不知给娘唠叨了多少回。”芳儿早爬到子离腿上去了,姚氏叫道:“快下来,别累坏你三叔叔。”子离一把抱起芳儿:“早知我离家一次会有如此待遇,我该常常请命出差的。”韩母道:“快别胡说了,好不容易盼到一家子团圆,不许再念叨那些话了。”芳儿一旁叫道:“二婶呢?怎么不来?”子巽微微笑道:“你二婶伤了风,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韩母忽想起一事,对子离道:“你这次回来后抽个时间去郝府正式拜访一次,虽说这事两府上心里都有数,可正经的礼数不能少。这些日子你在边疆倒罢了,可回来后再不去过个虚礼,倒叫人以为我们拿架子。所以你最好这些天就去,别耽搁,知道吗?”子离只低头答是。文抒一旁笑道:“明儿你进宫不就要碰到你岳丈吗?不如就同他一起回去行个礼倒罢了。”韩母笑道:“这也好,就是不太合规矩。”子离道:“明天我先要去看老师,等晚上得了空再说吧。”他一边说一边看了子巽一眼,韩母道:“那也好。”
  第二日下午,子巽在枢密院办完了事,就命轿子抬到屈府,预备和子离一起回家。屈进见了他就道:“早走了。”子巽笑道:“我还以为他和你许多话说的。”屈进道:“我问了他两句禁军的事,又夸了他媳妇儿。他倒好象不高兴似的,垂头丧气地走了。”子巽道:“他如今最烦这个,连我都不敢提呢。”屈进奇道:“这是怎么回事?”子巽笑道:“我来就连杯水都没喝,只站着受你盘问,你也太偏心你徒弟了。”屈进便命人倒茶,子巽这才道:“你也知道你徒弟的性子的,受不得束缚。”屈进道:“怪道他今日见了呈周冷冷的,我还以为他害羞呢。”子巽道:“他见过他了吗?”屈进道:“下了朝我拉他二人一同吃酒的,酒还没弄热那小子就走了。”
  子巽出了屈府,轿夫问他去哪里。他脸一沉:“还用说吗!回家。”
  络之站在门廊上,抬头看着光秃秃的梧桐树,冷冷地好似要裂开来般。她回头对琉璃道:“这雪怕是停不了了。”琉璃拿了件大红羽纱来给她披上,口里劝道:“你看都起风了,回屋坐着吧。”她边说边拉着络之进屋。络之在暖炕上才坐了一会,就站起来道:“这香熏得我头晕,我外面晃晃去。”琉璃连忙拽住她道:“外面又是风又是雪,你出去做什么!”络之不耐烦道:“我一会就回来,你别管了。”她走得快,身上的大红羽纱就掉了下来。琉璃连忙捡起来,在后面叫道:“姑娘,你回来!”
  络之却未曾走远,只出了院门,沿着西面的小矮墙走了过去。几根梧桐枝沿着矮墙长到外面来,上面都覆盖着层层积雪。最娇艳的还是几株梅花,红得跟胭脂一般,给大雪陪衬分外夺眼。她朝那梅花看去,眼睛却定在梅花下的人形上。那人穿着深灰银鼠披风,隔着纷纷雪花迎风伫立。络之喘着气看着他,接着就踩着雪一步步走过去。走得很进了,他还未看见她,只认真地透过墙院的格花望着里面,他头上和肩上都覆了一层雪,和那几根梧桐枝一样一动不动。络之看着他的侧脸,只觉盈盈的泪水聚在眼眶,他的脸却越发模糊,也越发清楚。
  子离终于感觉到了,他回头一看,看见他透过围墙只想望一眼的人正冉冉迎风地站在他面前,就右手一带,立刻把她抱进怀里了。他炙热的唇磨蹭着她的脸颊,口里喃喃道:“想死我了。”
  络之任由他抱着,轻轻哭道:“我等了你这么久,你都不来。”子离只是越抱越紧,好似要把她嵌进身体里一样,他突然感觉她略一挣扎,就放手道:“弄疼你了?”络之却靠进他道:“我冷,你别放手。”子离低头看她只穿着单衫,两颊却红得跟梅花般,就把身上的银鼠披风结了与她披了,握着她的手道:“跟我来。”
  二人走道后院放杂物的一间小耳房内,子离对她道:“这里还是很冷。”他在地上捡了几根废木,又找了个破瓷盆生了个火,看见络之还在瑟瑟发抖,就抱着她坐在炕上。络之轻轻道:“你别再走了。”子离点点头。络之又道:“也不许娶别人。”子离含笑看着她:“那我能娶谁?我总得娶个老婆。”络之秀眉微蹙,咬着唇低下头。子离看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就凑进道:“不如就你吧。”边说边含住了她的唇。她一惊,却没推开他,反而两手勾了他的脖子。子离给她弄得心旌荡漾,喘着气便要解她领口的扣子。他感觉她脸上两道热热的泪痕,听她低哭道:“子离,我们走吧,你带我走吧。”
  子离浑身一顿,络之道:“我不想住在这了,也不能住在这;我们离开这吧,去哪里我都跟着你。”他神色复杂看着她,一手抚着她的脸颊,半晌道:“不行,我们不能那么做。”络之拉着他急道:“为什么?我们这样算什么?你打算这样一辈子吗?先别说别人,你哥第一个就不会答应。”子离单手握拳:“我哥是恨你的父亲,等他――等他解了恨,我会和他说清楚。他总会休了你,到那时我再名正言顺地娶你。”络之道:“要是他不休呢?”子离道:“他为什么不休?当初娶你只是权宜之计,等他做了他要做的事,他一定不会为难你――我也不会让他这么做。”络之急道:“你不明白。”她想起子巽看她的眼神,心里就一阵恐慌,可这疑虑她如何说得出口,只拉着他道:“无论他休不休,这里的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你怎么娶我?你们家又位高权重,走到哪里都有人看着,都是口舌,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子离坐在炕沿,一手按在腰间的祖传紫金碎玉剑上,一手死死地搂着络之。他想起十岁那年父亲把这把剑郑重传与他,叮嘱他要“光耀门楣”。那时他还觉得好笑,如今这四个字却是横在心上的一抹阴影挥之不去。他只觉手上的紫金剑又沉又烫,几乎要握不住;另一只手上却是今生最大的变数,教他欲罢不能。一颗心正左右摇摆,踯躅挣扎,大门却“碰”地一声被踢开了。
  子巽看到这一幕,眼中几乎要烧出火来,他指着他二人道:“你们在干什么!?”子离连忙走过去叫道:“哥――”还未说完,子巽就“啪”一声一个巴掌摔过去。他这一掌打得极重,子离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嘴角慢慢流出血丝。络之连忙过去扶他,子离一看子巽快步过来,连忙拿身体护着络之,口里道:“哥,这不关她的事,你别为难她。”子巽指着他道:“你还敢说!”又看见络之躲在子离身后,就恨恨对她道:“你过来!”络之哪里敢过去,一边给子离擦着血一边怯怯地看着子巽。子巽冷笑道:“好一对同命鸳鸯!要是我不找来,你们大约就双宿双飞了,对吗?”他一双厉目转向子离,子离此时却是下定了决心,跪在子巽面前道:“哥,求你成全我们。”子巽听了,脸色铁青,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子离清清楚楚地又说了遍:“哥,求你成全。”子巽抡起手又是一巴掌,他看子离翻倒在地,就倒退了两步嘿嘿笑道:“好!好!快来看看我的好弟弟!把爹和大哥都叫来,让他们也听听,这些年来我栽培出来的好弟弟!”
  子离伏在地上,只觉一阵心痛,知道这一生终究要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终究没有两全,终究会有悲伤和遗憾。他听到子巽的声音道:“你要是还把自己算做韩家的子孙,还是娘的儿子,就跪在祠堂里去;今后不准再见她!”子离一手还握着络之的手,看着她期盼和惊慌的眼睛,只觉无论如何都放不开。子巽一把抽出他腰间的紫金碎玉剑,指着络之笑道:“那我们就一了百了,杀了她完事!”子离连忙跪过去道:“哥,不要!”子巽冷眼看着他道:“去祠堂!”
  此时家中一些婆子听到声音赶来,正不知为何闹到如此田地,只在屋外干着急。忽地门“哐”一声打开,却是子巽带着络之出来。他一把将络之扔给她们:“送少夫人回房,不许她再出来!”那些家仆见子巽盛怒之际,都不敢多话,忙带着络之走了。
  蓝丹扶起倒下的酒瓶,心中虽然困惑,却对子巽含笑道:“这几个月你都不来了,怎么年三十倒在我这边埋醉了?”子巽摸着她的手笑道:“还是你好,这里也清净。”蓝丹问他:“谁叫你不顺心了?子离都回来了,不会是她吧,她可一直都顺着你的。”子巽已然微醉,就接口道:“顺着我?”接着就笑起来。蓝丹道:“果然是吵架了。”子巽被酒呛了一下,就道:“她从来不和我吵架,她才懒得和我吵架呢。”蓝丹从没见过他这番模样,一边拿走酒杯一边叹道:“这是怎么回事?犯得着这样吗?”她回头叫了小路子进来,问道:“你们爷怎么回事?哪里不顺心的?”小路子却莫名其妙道:“爷挺好的,今早还陪皇上去猎场呢,听说射了好几只梅鹿,皇上都说:‘真看不出你还有这手,这骑射不输给子离吗,朕又多了员武将了。’”蓝丹皱眉道:“和你们文姨太吵嘴了不成?”小路子嘻嘻道:“那更不可能了,我们文奶奶可是出了名的贤惠,从来都是爷给她气受,没有倒过来的。”蓝丹哧地笑出来:“这话说得还理直气壮。”她打发了小路子,自己坐在一旁默默看他对着酒瓶。
  子巽倒在榻椅上,一手拉着蓝丹含笑看着她。蓝丹低头轻轻说:“你可是怎么了?”子巽道:“没什么,就是烦闷得紧。”蓝丹问:“可是想起了她,这些年你老惦记着她。”子巽喃喃道:“可不是为了她。”蓝丹便不语。子巽闭上眼昏昏正要睡去,忽听蓝丹又道:“有些时候我真羡慕她,她一死会让你记一辈子;而我呢?怎么做也换不得你的真心,我真想和她调换。”她的声音有些苍凉,有无奈也有失望。子巽猛一睁开眼,终于酒醒了。
  子巽一路踉跄回到家里,思及刚才蓝丹的话不觉嘿嘿地苦笑了起来。他想起怀凤,忽然一阵恨意就袭上心头,两条腿就往仰桐庐走去。
  络之正躺在床上流眼泪,忽地门“哐”地一声被打开,她起身撩起帘子一看,却是子巽站在门口。她有些害怕,颤声问:“你来干吗?”子巽一步步走到她床边,摇摇晃晃地拉起帷幔坐在她床上。络之拉起被子道:“太晚了,你出去吧,我想睡了。”子巽斜着眼笑道:“我也想睡,不如一起吧。”络之抱着被子往里缩,急道:“你胡说什么?请你出去。”他摇着头讥道:“你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吧。你嫁我这一年多,也该尽尽妻子的本分。哪有把自个的夫君往门外赶的?”他说着便一把拉过她。络之看出他喝醉了,连忙叫道:“你疯了!放开我!”一面又叫琉璃。子巽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冷笑道:“你叫琉璃做什么?她能把我这个主子赶到门外么?你倒能叫子离过来,我也顺便教教他,看看到底谁是谁老婆,谁又是谁的嫂子!”
  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袭来,络之又羞又急,一伸手便给他抓住。她情急之下叫出来:“韩子巽,你忘了我姓白么?还有怀凤――她要活着会怎么想!”子巽喘着气看着她,狠笑道:“你拿怀凤做挡箭牌么?你爹抢了我的未婚妻,如今把你送过来做补偿,你说怀凤会怎么想?”络之只觉他的身子越靠越近,就呜呜哭道:“你放过我吧。”他埋头在她颈间,喃喃道:“我放过你,好让你去找子离吗?为什么?”他一手解了她上衣的扣子,目光灼热地盯着她道:“你本来就是来还债的!本来就是我的!”
  络之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她想撇开头,手腕却给他紧紧抓住。子巽心里闪过一阵沉痛,究竟是爱是恨,自己心下也一片茫然。他抬眼看见窗外大雪纷飞,仿佛怀中的是唯一留得住的温暖。他的五根手指缠上了她的,他一用力,便与她十指相扣。络之给他夹疼了,刚想抽手,他却扣得更紧。她听他轻轻唤她的名字,心想:“这雪大约一夜也不会停了。”
  第20章
  子离在宫门口等了好些时候,敏公公这才赶来道:“让三爷久等了,皇上心情不好,我们这些奴才都不敢走开。”子离问:“皇上如今得空吗?”敏公公道:“刚才叫御厨传了点心,怕是心情好点了;三爷这就进去?”子离点头道:“是,我有急事找皇上。”
  容素坐在紫檀木长案的后面,眼帘低垂,一只手摆弄着系在腰间的一条明黄穗子。他抬头对子离笑道:“好久没见你了,终于想起我了。”子离却踌躇着,想着如何启齿心事。他略顿了顿,想着早晚都要说,就低眉道:“我想延迟一下和郝家的婚事。这些年来我自由惯了,暂时还不想娶亲。”他说完就等着容素回答,谁知等了半天大殿里静悄悄的,他抬头一看,容素依旧默然坐着。子离又道:“我不管郝呈周高兴不高兴。这事原本是他起的头,我原没答应过,如今他四处张扬,难不成想逼亲吗?我就不想买他那账,一副跟我家沾亲带故的样子,看着就讨厌。”容素看了他一眼,不过没说什么。子离这才看出他心事重重,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他问:“你怎么了?”容素这才道:“我知道了,你就会给我找事。”一会又笑道:“我叫御厨做了几样精致的点心,你留下来尝尝。”子离刚想谢绝,敏公公却在门外轻声道:“禀皇上,点心来了。”
  容素与子离围着一张小圆桌坐了。那御厨正忙着摆碟子,一会笑道:“皇上,这梅花攒心糕和八宝酥是奴才的绝活,您给脸尝尝。”容素恩了一声,示意了一下敏公公。敏公公忙拿起银筷伺候容素进食。容素微笑道:“味道的确很好。”那厨子忙眯眼笑回:“谢皇上的赞。”容素一边吃一边问他:“你叫什么?”那厨子道:“奴才叫刘福。”容素又问:“进宫多久了?谁带的?”刘福只当盼到了出头之日,忙回道:“奴才进宫快五年了,一开始只是御膳房里打杂的,后来幸得蔡宝良师傅的提拔,细心指导奴才的厨艺,兢兢业业,才能得以服侍皇上到今日。”说着就磕了个头。容素听了,就慢慢道:“你那师傅,倒是个宫里的老人了。”刘福笑道:“奴才的师傅好福气,受过两朝的圣眷,那手艺连先帝都攒不绝口呢!”容素哼了一声,就道:“他是忘不了先帝,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的舌根要嚼呢?”他双目一扫,敏公公就摒退了周围的宫人,大殿中只剩下刘福和子离伴着皇帝。
  刘福跪在地上,微觉此事不妙,却不知祸从何起。容素拿着一跟筷子敲着梅花糕,脸上微笑道:“今儿朕得了闲,你也把那些个陈年旧事拿出来说说,给朕和三爷解解闷。”刘福只好道:“不知皇上想听谁家的?”容素微眯了眼睛:“朕这一家的。”刘福忙缩跪在地上颤声道:“奴才不敢妄言。”只听容素啪地一声将筷子摔在桌上,接着怒道:“你少在这里打哈哈,有胆子后面编故事就没胆在这里说!”刘福慌得连连磕头道:“皇上恕罪,小的是偶尔闷的慌才找些事来打牙祭,究竟不知是冲撞了谁,竟告到万岁爷跟前来了。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容素冷笑道:“你那脑袋是搁腻了吧,还在装糊涂呢!蔡宝良上回进宫和你叨念了些什么?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刘福微然觉悟,连忙道:“师傅只感叹了几句先皇的家事,又和奴才说了几宫娘娘的喜好,嘱咐奴才小心当差。实没旁的了。”容素一直沉脸看着他。刘福只好又道:“师傅提起先前的玉娘娘,说是可惜了,还抹了把眼泪呢。”容素脸色更沉,刘福哭丧着道:“师傅又说了句一入宫门深似海,就只这句大不敬的话,真的没别的了。”
  大殿里静了片刻,这片刻却是刘福出生至今最难挨时间。终于容素道:“朕的母妃是如何死的?”刘福就怕他问这句,他抬头一瞧,只见皇帝神情温和,但目光坚定;一旁的韩三爷却置若罔闻,没有半点想解围的样子。他小心翼翼答道:“当年玉妃娘娘的病故是很突然,因而很多人都起了疑心。可追究了大半年并无结果,先皇只说是‘红颜薄命’。这样一来,宫里人人心里都编了一个故事,究竟是真是假,奴才也不敢说。”容素微笑道:“人人都有个故事――那你就一个一个说。”刘福却是要哭出来的神色,容素突然喝道:“说!”
  敏公公在门外都快要睡着了,正想着去洗把冷水脸,宫门却“支”一声开了。敏公公一瞧,只见刘福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大冬天里的却满脸是汗。不一会韩子离也出来了,却是似喜似忧,连招呼都不与他打就一人去了。敏公公连忙跑进书房,见皇帝神色凝重地坐在原处,一动也不动。他放心不下,就轻唤了声:“万岁爷。”容素这才恨恨道:“要不是凑巧给朕逮到那个老御医,这事大约就真的瞒天过海了。”敏公公道:“这段公案还得细查。”容素道:“还查什么!那老不死的都承认了,母妃是被毒死的――”他说到此处不仅哽咽,原以为自己自幼丧母是天意,谁知道却是人为。敏公公道:“只可惜李太医死了,不然还可再问问。”容素冷笑:“他若不死,肯把这天大的秘密抖搂吗?”又气道:“连父皇都替他们瞒着――瞒着我!”这是他最郁结之处。敏公公叹道:“先帝当年也有他的难处。”容素阴笑道:“好个兄妹齐心!”敏公公忙劝:“皇上,这事还要斟酌。况那位又是老臣,若真想怎样,也得真凭实据。”容素道:“当年他光明正大了吗?朕何必跟他君子!况这朝中和他结怨的多了,还需朕亲自动手?”敏公公想了想:“皇上,先帝既放着白令璩,总有他的道理,您要三思啊。”容素冷笑道:“怎么?朕没了他就不行吗?哪朝哪代都要容个奸臣来唱黑脸吗?”敏公公知他在气头上,多劝无益,只好待来日再做计量。
  二月里天气已微微转暖了。这日清晨络之正要起床,忽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她连忙躲回被子,翻身向里。果然不一会就有琉璃的声音:“二爷今天来迟了,不过她还是睡着呢。”子巽噢了一声,便走了进来。络之听见身后的帘子给掀开了,心想他必知道自己没睡着。她一手拽着被子,心里正忐忑不安,谁知身后的帘子又放下了。她听见子巽道:“今天宫里事多,我会晚点回来;还有就是往后奴才来送什么东西,你们只管收着就是了,是家里的分例。”琉璃道:“知道了。”子巽又在床边徘徊了几步,这才走了。琉璃于是撩起帷幔道:“走了,别装了。”
  络之梳洗后就拿着水壶走到门廊上,琉璃看着她,一会笑道:“那位爷好耐心,换做是我早把你从床上拖起来打了。”络之只顾浇花。一会儿来了两个婆子,手里拿了个盒子,对琉璃道:“这是按例送来的礼,给二少奶奶过生日的。”琉璃接了,笑道:“二少奶奶也住了这些年月,怎么突然过起生日来!”那婆子却是有些尴尬:“是二少爷嘱咐着送来的。”络之听了,便走过来拿了那盒子朝婆子怀里一丢,对着琉璃道:“谁叫你收别人的东西的?叫她们都走!”两婆子面露难色,僵了一会,琉璃才捡起那锦盒,打开一看,却是把水晶锁,阳光一照,便亮闪闪地直射人眼睛。她对婆子笑道:“你们就说奶奶她收了,回去吧。”那两个婆子巴不得卸了这差事,忙道了恼便要离开。忽地跑来一脸生的丫头,满脸忧色,对着院内大喊:“哪位是白府的小姐,你们家来了人急找你回去呢!”
  众人忙止了她乱叫,琉璃上前打量她道:“你是哪个?”那丫头急道:“姑娘别管我是谁,白家五姨太的丫头托了我来传话,让你们家姑娘务必回去一次,你们家出事了。”络之站在后方,手里还握着水壶,口中道:“怎么了?”那丫头不知她是谁,就连忙回道:“白老爷犯了事,叫人关进去了;白家前日也给抄了,正闹得鸡飞狗跳呢!”琉璃一惊,忙回头道:“姑娘――”又对着那丫头道:“你可仔细了,这话不能乱说。”那丫头咳了一声:“什么乱说,你去街上打听打听,谁不在议论这事。”琉璃也着了慌,对着络之道:“这可如何是好呢?”
  络之只觉手上水壶越来越沉,心中却出奇地平静,她对琉璃道:“换衣服,咱们回家吧。”
  二人坐了马车一路飞奔回去。才刚下马车,络之就给一小厮推了下,那小厮凶道:“别拦着大爷的道!来搬东西的排队!”琉璃骂道:“你没长眼睛,对主子大呼小叫的!”小厮冷笑道:“如今这里还有谁是主子。”说着就抱着几个古董玉器扬长而去。二人站在门口,只见许多家丁小厮丫头婆子都在大门口进进出出,神色匆忙,拿包袱的拿包袱,拖箱子的拖箱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俩。琉璃气道:“瞧瞧这人情冷暖。”又一看络之已逆着人流往里挤了,连忙跟着叫道:“姑娘,小心。”
  院子里照样许多家仆来回奔走,地上还躺着些搬剩下的瓷器银盆。络之脚下一拌,却是几十把沉香叠扇,一路撒着,郑板桥的几个字已被踩得模糊难辨。她看见各房的大门都敞开,里面的桌椅也搬得七零八落,字画散了一地;衣柜橱柜早被人大翻过,拉开的抽屉悬在那里遥遥欲坠,值钱的早没了,只剩下些穿旧的鞋袜肚兜挂在那里好不凄惨。琉璃不觉哭道:“这可如何是好。” 络之一年多未曾回来,想着曾经的繁华似锦,看着如今的满目疮痍,心中也不知做何感想。她自己扶起一张椅子坐了,瞅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脑中一片混沌。这时有一老妪怯怯走进道:“这位可是四姑娘?”络之看了她一眼,却不认得她。她问她:“你怎么不去搬东西?”那老妪红了眼睛:“姑娘怎么这么说,我在这服侍了一辈子,如今瞧见这情景,这长了茧子的心都痛起来了。”络之问她:“其他人呢?”那老妪忙回道:“五太太还在原处住着,姑娘快去接了她吧;余下的就别提了。”络之又问:“哥哥们呢?”那老妪却哭了起来:“哪里还指望他们呢!大爷早不见人影了;二爷呢――亏得老爷这么疼他――跟着三太太跑了。”络之一楞:“跑了?”老妪气道:“姑娘还不知道吧。老爷一出事,那个狐狸精就卷着家财跑了。”络之算是明白了,自己慢慢说道:“跑了――跑了也好。”那老妪又哭道:“大夫人哪受得住这等打击,已病了好几天了,丫头们又都跑了,只有二姨太守着,那情景真叫人心酸。”络之默默不语,琉璃却催道:“快别楞着了,咱们去看看吧。”
  二人到了梅氏的住处,她却不在。琉璃抓了个小丫头来问,才知道去大夫人了那里了。二人又疾步前去,谁知又扑了个空。原来原先的屋子已被叨扰得不能住,赵氏一行人都搬到后院去了。她们赶到那里时已气喘吁吁,梅氏一看到络之便搂着大哭起来,二姨太也在一旁含着泪。琉璃劝了好一会,她二人才不哭了。梅氏道:“我们外面说去,别吵着你大娘。”
  只这千头万绪却又从何说起,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是相对无言。不一会二姨太又抽泣起来,梅氏叹道:“弄到这田地,家里连个主事的男人都没有,只剩了我们孤儿寡妇,可――”络之心中一直疑惑:“大哥呢?”梅氏道:“都找了七八天了,连影都不见。”琉璃一旁气道:“这些少爷们有哪个是靠得住的?二爷平日不是老爷眼里的宝吗,可如今在哪?更不用指望那位大爷了。”二姨太的眼泪直落。络之骂道:“你还知不知分寸!”琉璃嘟着嘴不说了。梅氏又哭道:“你三姨太把家里值钱的都带走了,如今连给大太太看病的银两都不够了。”络之想了想道:“这家是不能住了,指不定哪天就有人来封房子,大家得另找去处。”二姨太终于大哭起来:“我们能去哪里!?”
  几人又无言坐了一会,梅氏终于道:“我想过几天搬去络之她舅舅家住几天,你和大太太若是不嫌弃那里简陋,大家一起去吧。”二姨太何曾拿过主意,只说:“我跟着大太太。”络之突然问道:“爹犯了什么事给关起来了?”她一直未曾想到此问题。梅氏就叹道:“我哪里懂得这个。来宣旨的那个公公例了一长条罪状,有的没的说了两大车,连去年去西南那回也捏着错儿,说完就把你爹架走了,连见一面都不行,你说这不是要人命吗――”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络之听了,不由得苦笑两声。她又问:“六姨娘呢?”梅氏更为难起来:“那位自从家里出了事后就――就胡言乱语了起来,前两天发作得厉害,已教她娘家人接走了。”络之坐在这里实在伤感,就对她们道:“明日我再来帮你们搬东西,如今晚了,该走了。”梅氏站起来道:“我送你出去。”
  她们出了后院,络之就对梅氏道:“娘,我不能接你去我那里,你明白吧?“梅氏忙道:“罢了,折腾了这些年,我只想捡一清净的去处。”又走几步,她又迟疑说道:“如今咱们家这样了,你看姑爷他――以前他还有些顾虑――不知他会怎样?”络之只往前走,忽地一阵暗香飘过,她凝目一往,只见沉香苑近在咫尺。沉香苑已荒废了好多年,故而无人进去洗劫,如今在这百物待废的院子里却伫立得分外冷傲。络之却低了头走得更快,心中却不时浮动往日种种。忽然子巽的笑脸脑中一闪,她几乎要跑了起来,好似要甩掉些自己扛不动的负担。
  络之走到大门,正要找来时的马车,就有个婆子上前道:“二少奶奶,少爷让我来接你回去。”络之定睛一瞧,依稀认得她是韩府的老妪,只见她神色从容,与此处众人迥异。她只好道:“我是要回去了。”说着便回头与母亲告别。正要上车,突然从一旁急跑出一人来大叫:“四姑娘留步,慢些。”络之道:“白总管。”白瑞正从衙门回来,看见络之就一把拉住她跪下哭道:“四姑娘你可要救救老爷,他们都散了,小姐你可不能没良心――”他还未说完,不知从哪里跑出几个小厮来,忙着把他拉扯开了,一小厮冷笑道:“这位是咱们府上的少夫人,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你们老爷的事不找姓白的,倒寻着我们来,真真好笑!”络之忙想过去问个究竟,早有二个婆子拦着微笑道:“少夫人不用管这事,这里太乱了,不是您该来的,二爷叮咛咱们趁早送你回去。”不由分说地扶着她上车了。她坐在车上,听见后面喊道:“四小姐,你回去求求姑爷,审老爷的是他!”
  第21章
  络之回到韩府,门口两个扫地的婆子微笑道:“奶奶回来了。”周围的几个丫头也打量着她们。琉璃只觉怪怪的,络之冷笑道:“咱们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等着看热闹呢。”她便说边进了仪门,却猛地和人撞了个满怀。她抬头一瞧,却是子离站在那里。
  二人遥遥相对,各怀心事。子离看她系着披风,便问道:“你出去了?”络之点点头:“我家出事了。”她说完便看着他。子离低了头道:“我知道。”这是他期盼已久的事,可此刻真的得偿所愿,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反而生出淡淡哀凉。络之微笑道“你高兴吗?”他给她问急了,就转了身对着门廊,一手抽出腰间的佩剑,一会又把它插回鞘中。她听到他说:“我什么都没做过。”她叹了口气,心中涌出许多话想对他说,只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怕说什么都是枉然。子离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她刚想离开,他却道:“无论你家怎么样,我曾经说过的话我不会忘。”
  她回到仰桐庐的时候,子巽已经坐在那里了。他微笑道:“终于把你接回来了。”络之解了披风,便对一旁的琉璃道:“去叫七嫂子来,这地太脏了,叫她来擦地,顺便理理屋子。”琉璃答应着去了。络之走到书案前噼里啪啦地翻书,子巽看着她道:“这里你住不惯?”络之闷哼:“挺好的。”子巽四下一瞧:“这屋子是太小了,不如你搬去我那里吧?”络之手上的书哗拉拉掉在地上,瞪着他道:“不用了。”子巽皱眉道:“这里又暗又潮湿,你还是别住了。搬到我那里,也不用我天天跑这么远的路来看你。”络之叫道:“我没让你天天来看我;这里很好,我不搬。”子巽笑道:“那你老叫人进来擦地做什么?”她冷道:“地给你踩脏了!”
  子巽却不生气,他看她忙了会,又问道:“刚才你在前头遇见子离了?”她马上全身戒备,冷冷道:“是的,怎么样?”子巽微笑道:“没什么。今天宫里下了旨意,封子离三等侯并宁远将军,进驻西南守城,一年半载地怕是回不来了,等明天下了宫门抄,咱们一家就一同吃顿饭,你也和他道个别。”络之呆呆地站在那里,子巽走过去搂了她轻声道:“怎么了?”络之浑身一颤,用力推开他叫道:“你别过来!”她只觉心中憋着怨气,就把手中的书全朝他脸上扔去。子巽并不避闪,络之却哭叫道:“我恨死你了!”
  子离是她今生最大的安慰,他却把他俩生生拆散;她的家如今支离破碎,大约也是拜他所赐。如今他却气定神闲地站在她面前,她叫道:“韩子巽,你滚出去!滚出去!我不要看到你!”子巽捡起地上的书,她却一把夺过来,恨恨道:“你把子离赶到多远都没用!我就是喜欢他。如今我家这样了,我也不必担什么责任,子离一走,我也不留着。”子巽冷笑道:“你能去哪里?”她咬着唇道:“我和他一起走。”子巽的脸却抽搐起来,他一把抓过她,狠笑道:“你还真不要脸!”他想了想,接着道:“好啊,你要想叔嫂通奸我也不介意。只是你们家还要付出点代价,来成全你这个忠孝节烈的好女儿!”她一楞,接着就拿拳捶他:“我就知道!我们家的事和你脱不了干系!”子巽一手擒住她的手,对她冷笑道:“怎么样?你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下场你可有兴趣?”她心中生出一丝绝望,就呜呜哭起来。子巽却搂紧了她,慢慢道:“我让你去见你爹,你的家人我也可以放过,只要你答应我不再见子离。”她只觉那丝绝望慢慢扩大,心下一片冰凉,她闻到他身上的淡淡麝香,好似梦魇般缠绕着她,怕是这一生一世也摆脱不掉。
  子巽信守承诺,三日后就派了辆马车来接络之去大牢里看白令璩。那大牢的天花板很低,黑漆漆地叫人压抑,地上又脏又湿,有些地方还长了青苔出来。两个狱卒在前面引路,络之跟在后面,想着父亲如何忍受得了这番待遇。她跟着狱卒一直走到最深处,才被引进了一间暗室。一人道:“韩夫人,因令尊是重犯,所以要如此看押,您体谅。”络之点点头,那两个狱卒就出去了,她在灰暗中看见铁栏后面坐着个垂暮老人。
  她缓缓走进,弱弱地唤了声:“爹。”白令璩动了动,他早已视线模糊,哑着声音道:“是岚儿吗?”络之轻声道:“不是,是我。”白令璩仔细看了一会,才道:“是络儿。”他一顿,眼神又恢复了几份锐利,问道:“你怎么进来的?是他让你进来的?”络之道:“他让我来看看你。”白令璩冷哼一声:“他会那么好心!”络之看他枯槁的两手,上面还栓着铁链,往日里干干净净的胡子早已惨不忍睹。她心下黯然,就默默跪在地上。白令璩又问:“你回过家了?”她道:“回过了,家里被封了。”白令璩木然了一会,叹道:“总会有这么一天――家里怎么样?谁当家?”她心中苦笑。白令璩又道:“你三姨娘那里有我多年的积蓄,你回去告诉他们,家里剩的东西都由澈儿管理,由他做主。”络之只觉一阵心酸,却道:“我知道了。”白令璩叹道:“你大太太是个能干的,叫她让让你三姨娘吧;另外还有你的母亲也是好人。是我亏待她了。还有泓儿,是我偏心了,让他受了委屈。总之你跟她们说,家计艰难,能忍则忍。”她一一答应,却有一种哭不出来的痛。她哽咽道:“爹,你再看我一眼吧,好歹我也做了你二十年的女儿。”白令璩真的细细地看着她,半晌道:“他很喜欢你吧?”她茫然道:“什么?”白令璩却闭了眼睛不说了。她替他理了理身上的污碎,把一只扔在一旁的鞋给他穿上了,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起身离开。
  络之前脚刚走,子巽却从另一扇暗门走进来了。白令璩像鹰一样的眼睛旋即睁开,冷冷道:“你都听到了?”子巽微笑道:“没办法,你的为人我太不放心。我常常疑惑,你这样的一个爹怎么生出她这样的女儿?”白令璩道:“你老子那么老实,不也得了你这个祸害吗?”子巽微微皱眉:“说得有理。”白令璩道:“你有为难我家人吗?”子巽嘿嘿笑了起来:“你还真以为你的贤子娇妻守在家里给你送终吗?还替他们操心呢!”白令璩怒道:“你把他们怎么了?”子巽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他们自个散了。”白公脸色铁青。子巽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笑道:“你在这关得也够久了,我来给你解解闷吧。你最喜欢的三太太在你进来的第二天就带着儿女跑了,拖金带银,一个铜板都没喇下,怎么样?有你的风采吧?”白令璩如何肯相信,捶着双手道:“你胡说!”地牢里满是铁链的叮当声。子巽又笑道:“有位白泓少爷吵着要投到我的门下,还眼巴巴地把他老爹的作奸犯科的证据呈到我面前来。如今正躲在郊外的毛草屋,等着我去提拔他呢!”白令璩浑身颤抖,只强忍着不肯给他看。子巽拿手摸摸他的头顶,摇头戏谑道:“真可怜!你也算是个人才,只这看人的眼光太差。”白令璩可曾受过这等羞辱,一口吐出血来。子巽站起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了。全当给你送终,我的好岳丈!”他低头看见腰间的那把水晶锁松了,便把它扣扣好。
  白令璩喘道:“皇上不会杀我的,他还要用我。”子巽笑道:“那是从前,你可真是老了。”白令璩又喘道:“你喜欢我女儿吧?你要杀了我,怎么跟她交代?”子巽驻足冷眼:“你说什么?”白令璩阴笑道:“就算你不喜欢,你们家也有人喜欢,不然怎么把人往边疆赶呢?”子巽一个巴掌过去,凝目冷视:“你真是急着走黄泉路呢!”白令璩却好似终于抓住他的痛脚,终于可以出一口气,畅快淋漓地说:“你杀了我就别想和她做夫妻,我的确不是慈父,可是血浓于水,谁会心安理得地和杀父仇人过日子!”子巽沉了脸,一把揪起他的苍发,对着他的脸清清楚楚道:“你一定要死!我也会和络之过一辈子,你就在地底下睁大眼睛看着吧!”
  子巽出了天牢,便坐了车往家里去。刚到家门口,就听见门口吵闹的声音。他只觉十分疲倦,也坐着不动。终于跑出一老仆,急道:“二爷你可回来了,出了大事了。”子巽的头依旧靠在椅背上,懒懒问道:“什么事?”曾伯道:“今早三爷去郝家当众回了亲事,闹得人家灰头土脸。如今给关在老夫人房里,给老夫人痛骂呢,您快去瞧瞧吧。”
  原来今天子离一大早就跪在郝府大门口。人家的家仆清早开门,都唬了一跳。问下来才知道是韩家三少爷,忙要迎进去。可子离却直直地跪着不动,下人只好将郝呈周请出来。郝呈周还未睡醒,看见这阵势连忙上前将他扶起,一边说:“三爷,这是为何?”谁知子离朗声道:“韩子离不才,配不上贵府千金,特来请罪!”郝呈周木了半天才知道他是来退婚的,当着那么多人,真是又羞又愧。他本想出言挽留,谁知子离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头就走了,真是里子面子荡然无存。自古流言蜚语就比风速还快,不到中午,此事已传遍了大半个京城。
  子巽走进房的时候,子离正跪在韩母面前。韩母面前正摆着一张纸,看见他来了就道:“你来的正好,过来签了它,把那个妖精弄走!”子巽拿起一看,却是一份休书。他对子离道:“你还是真是一鸣惊人啊。”韩母气道:“你知道刚才他和我说什么吗?他说他要带她走,他说他什么都不要了,连我这个养了他二十多年的娘也不要了。”她不禁潸然泪下。子离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一手甩开了。她骂道:“你知道这样回了郝家的亲事要担多大后果吗?这是圣上指的婚,你如今毁婚,去拿什么理由和众人说!”她拎起那份休书道:“就这种难堪的理由?你说得出口我还没这个老脸!”她又对子巽道:“你过来签了它,如今白家倒了,有没有她都一样!”子巽接过了,看着子离道:“我休了她,你怎么办?”子离道:“我再娶她。”韩母气得乱颤:“看看我养出来的好儿子!”子巽道:“娘,这事我和他说,你歇着吧。”
  子巽又道:“你娶了她以后呢?”子离道:“我开罪了皇上,西南他也不会让我去了。我只想带络之离开京城,找个清净的地方过我们的日子。”子巽坐在那里不语。子离却叫道:“哥,我最后一次求你成全!”子巽缓缓道:“要是我不答应呢?”子离跪得笔直,定然道:“那我也会带她走,你总不能看着我们一辈子。”子巽微眯了眼睛:“你真是翅膀长硬了。”他回头对韩母道:“休书我是不会签的,她既做了我韩子巽的夫人,就得做一辈子。”子离站起来道:“白家倒了,你还留着她做什么?”子巽不语。子离又道:“你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吧。你若能生私心,我为什么不能?以前你用家族利益来教训我,我没话说。可现在呢?你凭什么霸占着她不放――她喜欢的是我!”子巽道:“凭她是我的夫人。”子离怒道:“她不是――她根本就不是。”子巽看了他一会,才慢慢说道:“她很早就是了。”
  子离错愕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就立刻挥起拳头朝子巽打去。子巽翻倒在地,却嘿嘿笑着,子离一手压了他的脖子,心中的痛楚却发泄不出来,只哑着嗓子道:“你把络之还给我。”他的手势越来越重,子巽依旧笑看着他。突然“哐”一声,二人回头一看,却见韩母倒在椅子上,面色惨白,脚下却是碎了的茶杯。他们飞奔过去,子巽道:“去叫人!”子离连忙跑出去了。这边子巽抱起韩母,喃喃道:“娘,你不能有事。”
  韩母卧床一个月,这中间子巽子离没再争执过,只行同陌路,不过每天晚间定时去母亲那里服侍汤药。韩母见了他二人都不理,只躺着留眼泪,文抒苦劝了好几天她才肯进食。容素早把子离叫进宫去训斥一通,末了让他去郝府道歉。他去是去了,只人家的大门紧紧闭着一天。容素为示公正,只好撤了子离的三等侯的头衔,并罚了一年的俸禄。朝中诸人都在揣测他退婚的原因,也有来测探的,他就实话实说:“我心里有了人,不能娶郝家小姐。”这话谁肯相信,于是你猜我想,一时间谣言纷纷,子离给他们弄得烦了,干脆连朝也不去上了。
  这日他回到家,看见张太医又匆匆忙忙进去,便知不好,赶紧跑到韩母的屋子。屋外已站了一圈人,子巽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谁也不敢去和他说话。张太医过了许久才出来,面色凝重地说:“老夫人是郁气结胸,所以不思饮食,肝中带气,于是六脉皆玄,长久下去可非同小可;我看各位需多疏导疏导老夫人的情绪。光吃药是不见效的。”子巽冷冷道:“吃药不能见效,那还要你们太医院做什么!”张太医忙与他解释医理,子巽一边听一边看着子离。子离走进屋内,周围静悄悄的,他跪到母亲床前,叫了声:“娘!”韩母微睁了眼睛,一看是他,就叹了口气:“罢了,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眼不见为净。过几日我就找你爹和大哥去,我只和他们过日子去。”子离心中一酸,却说不出话来。韩母又道:“你哥也有不对,可他到底是你亲身兄弟,这些年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就别和他怄气了。我一走,你的亲人就只有他了,你们如今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去呢?”子离哽咽道:“娘你胡说什么呢!太医只说你是伤心了。”韩母流泪道:“我当然伤心,闹到这般田地,我怎能不伤心呢?”子离一直跪着,直跪到麻木了,直跪到心里也流了泪,才知道有句话终归要说:“娘,我明天就和皇上请旨去西南,再也不叫您伤心了。”
  第22章
  子离望着仰桐庐里的梧桐树,想起去年夏天的时候自己常常爬上去偷看络之洗澡,后来给她发觉了,她就在厢房的窗户上全挂上帘子,并且嘟着嘴好几天不理他。有一天他故意说:“这么热你挂这么厚的帘子做什么?”她飞红了一张脸,一边咬着唇道:“关你什么事。”一边将他推了出去。子离莞尔一笑,仿佛咀嚼着隔世的幸福,慢慢地走了进去。
  琉璃看他进来,吓了一跳,连忙拦着道:“我的爷,你还来做什么?”他道:“我明天就走了,来和她道别。”琉璃看他要往里走,拉着道:“我会和小姐说的。您的这番心意咱们领了,你就放过她,别再来叨扰了。”子离却不听,琉璃急道:“我和爷,你就为她想想吧。你一走落得干净,她可还要在这住一辈子呢!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闲言碎语她如何受得了?闹成这样,你不知道避讳,还亲自跑了来,叫那些人再添油加醋地说出去,这不是要逼死她吗?”子离低了头,站在那里不动了。琉璃哭道:“她的心思我知道。也不知是她没福,还是你没缘,总之是凑不成一对。再容我说句赌气的话,早知今日,当初嫁谁不行呢?反正你们都姓韩。可事到如今,错了的已经错了,想挽回也不能够。一生这样长,谁也不能被谁耽误,人人都在向前走。三爷还有大好前程,若肯放过自己放过她,自有另一番天地。”她一番话发自肺腑,子离的头越发垂下。
  琉璃看他没了进去的意思,正松了口气,没想到络之撩起门帘出来微笑道:“三爷来了?”她一出来,子离的眼睛就定在她身上了。她道:“听说你明天就走了?”她看子离不说话,又问:“行头都理好了吗?”她给他看得窘了,越说越快:“你从来就冒冒失失,回去叫人检查一遍,别拉下什么东西,到了荒郊野岭找谁要去!”子离道:“不用检查了,最想要的带不走,带什么都没意思。”他看络之眼底幽光一闪,就上前轻声道:“你没别的话和我说了?”络之别开头道:“没了。”子离咬着牙盯了她好一会,突然叹道:“我们――”他又望了她一眼:“刚才琉璃的话你都听见了?”她轻声道:“听见了。”子离问:“你觉得她说得有理吗?”络之顿了一刹那,子离却觉得隔了漫长的等待才听她说道:“有理。”他听完便转身离开了。
  络之依旧站在门廊上,她看着太阳渐渐沉下去,知道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便是咫尺天涯。子巽在身后说道:“进去吧,起风了。”他看她站着不动,便环住她道:“你要恨我多久呢?”络之却道:“他走了也好,在这里他不会快活。”子巽看着夕阳映在她脸上,睫毛下闪闪烁烁,她眼帘一动,一道晶莹就划了下来。子巽沉吟:“你就这么喜欢他?”他看她垂着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就转过她身子朝她脸上吻去,好似要把她脸上的泪吻干净一样。络之给他弄疼了,推着他叫道:“你走开。”他却怒气冲冲地越来越用力,一把抱起她朝屋里走去。她猛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惊道:“你要干什么?”她一个挣扎拉住了桌布,桌上的杯杯碟碟就哗拉拉摔下来。琉璃跑进来道:“怎么了?”子巽脸一沉,喝道:“谁让你进来的?!”络之乘机挣脱了辖制,跳地离他远远的,口里叫道:“你别过来!”子巽依旧瞪着琉璃:“还不出去!”琉璃如何放心得下,踯躅站在那里。子巽冷笑一声,伸手就去拉络之。络之用力一推他,自己却未站稳,重重地摔倒在地。子巽想去扶她,刚伸出手,络之却抄起脚边的瓷器碎片朝他划去。
  只听琉璃惊叫一声,他二人倒怔怔地杵在原地。络之看见血一滴一滴落在她白底碎花薄纱裙子上,慢慢地蔓延成一朵朵血花。她抬头看着他,只见他右手虎口上一片鲜红,大拇指与其它四指好似要裂开般。她忽发觉自己还捏着那块瓷片,吓得忙扔了老远。琉璃回过神来,忙跑过来道:“姑爷你没事吗?”子巽却看着络之,过一会微微笑道:“还好你没想杀了我。”琉璃拿了碎布给他止血,只见他虎口这里二寸左右的伤口,血肉模糊。她看他神色无异,也吃不准他心里怎样;又望了一眼络之,却还是坐在地上,失措地看着子巽的手。琉璃只好说:“我去叫人请大夫;再拿水来你姑爷洗洗伤口。”
  二人对坐着,子巽笑道:“你还不起来,还想我来拉你?”他看她还坐在地上,便也坐过去。因刚才那番拉扯,她一边的发髻都松了下来,子巽伸手拿下她头上的发簪,她一缩,他道:“我只剩一只手了,你自己理理吧。”络之接了钗,只呆呆地看着。子巽坐在一旁,慢慢拿一手搂住她道:“别闹了,咱们就不能像人家夫妻一样,和和气气过日子吗?”络之听到“夫妻”二字,不觉浑身一颤。他却搂紧了些,又轻声道:“上回原是我喝醉了,是我不对。”他看她落了泪,又道:“只要你别再想着子离,咱们会过得很好,就和全天下的夫妻一样。”他这辈子大约没这么低声下气过,络之些许诧异地看着他。他看了她的眼神,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络之轻轻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犹豫片刻,接着道:“我要不看紧你,你又要去缠着子离了;再说你也不能坏了我们家的名声。”
  第二日一早,众人便在城门给子离送行。容素交代了许多话,他看子巽在一旁站着,就对他道:“今日你倒最安静。”子巽笑道:“我说什么他也不会听。”子离因络之的事总对他淡淡的,此刻只说:“哥,我走了。”子巽点点头道:“多写信回来,母亲会想你。”子离恩了一声便翻身上马,对众人作揖道:“走了!”
  等护军走远了,容素便对子巽道:“陈公病得很重,太医说不过这两天了,我想先看看他再回宫。”子巽点点头:“我先去张太医那里缝针,再和他一起去陈公那里。”容素皱眉道:“你和子离怎么了?这是他弄的吗?”子巽微笑道:“是他就好了,我们都会好过些。”
  容素便一人先到陈府。陈公历来最讲礼数,容素一路走进去,他的子子孙孙都齐刷刷地跪在两旁。他是病得不能动,不然自己一定跪在最前头。容素看着这位叱诧三朝的元老如今躺在薄被之下,形容枯槁,同一般老人无异,不觉心生感慨。陈公睁开眼,模糊道:“皇上,老臣的时辰到了。”容素心中难过,看他想坐起来,便亲身去扶。陈公喘了一口气,眼睛向地上一扫,接着道:“老臣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得个好儿子来替自己尽忠。”地上众人都哭了起来,陈公又道:“你们轮流给皇上磕个头,就都去外面候着。”众人依言行了礼,都慢慢退下。容素道:“朕已下个旨,明儿起让贵妃陪着你。”陈公摇头道:“罢了,她回来还要别人伺候她,省省事吧。”二人顿了一会,陈公又抬起手,容素连忙握住,只听他道:“我这个曾孙女——今后还要皇上多担待。”容素连忙道是,又哽咽道:“明天我就降旨封后,也给你冲冲。”陈公却笑道:“多谢皇上的美意,只怕她担不起。她是给我宠坏了,骄横跋扈,不是做皇后的料。若没有我这把老骨头,大约连宫都入不得。我早知道宫里没人喜欢她,皇上若有此举,只怕要给人说徇私了。”容素道:“谁敢多言。”陈公微笑了一下:“我只求皇上看在我的面子上,今后贵妃——还有我那些不肖子孙——若有卤莽之处,还请皇上从轻发落。”
  容素点头应允,忽想起父皇临终时也是心心念念为自己铺路,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陈公咳了一下:“子巽没来吗?”容素道:“没有,他一会就过来。”陈公问:“子离走了。”容素道:“走了。”陈公默然。一会他眼睛看着案几上的烟管,容素知其意,便拿了过来给他吸几口。烟雾缭绕中,陈公突然说道:“白公这次是活不成了。”容素倔强抬起下巴:“我就是要他死。”陈公微笑道:“你与先帝倒像,他年轻时也有这般意气。”容素不语,陈公道:“等你再大些,就会明白世事的复杂;不过白老鬼死就死了吧,原不是什么好人。”他又吸了一口,靠在枕垫上,看着容素道:“你让子巽去审他,想借刀杀人吗?”容素道:“是,也为子巽出口气。我从前就答应他的。”陈公微微冷笑道:“也不知谁借了谁的刀。”他默然一会,叹了一口气:“罢了,我也就不操心了。”容素道:“我知道你一直担心子巽拦权,可他总与我有点交情,我也不觉得他是那样的人。”陈公道:“他是聪明人——太聪明了,所以有些不适合为人臣子。”容素微觉疑惑,陈公又道:“若子离不走,那还好些。”容素笑道:“你不相信子巽,倒相信子离。”陈公道:“子离品性纯良,性格耿直,他虽成不了什么大谋略家,但能叫人放心。”他最后又朝烟管吸了一口,突然大咳起来。容素连忙唤人,陈公拉住他道:“皇上,先皇的临终时和你说的话你要紧记啊。”
  容素离了陈府,一路闷闷回到宫中。敏公公看他心情不好,就站得远远的。谁知容素突然道:“李峥嵘不是不见了好几年了吗?怎么突然要死的时候又出来了?”敏公公一时抓不到首尾,赔笑道:“皇上说什么?奴才没听明白。”容素不耐烦道:“就是那个太医,临死前给朕逮到的。”敏公公笑道:“皇上不是派人找了好些年。这叫天网恢恢,总算给玉娘娘一个交代。”容素默然不语。一会又对他喝道:“滚下去,烦死了。”敏公公早一溜烟地出去了。
  他满腹心事,第二日一大早下了朝后,就一边脱衣服一边道:“去打听一下蔡宝良住什么地方,朕要见见他。”敏公公忙到是。他人脉最广,没几天就回道:“小的打听到他在长安街住过一段日子,但具体在哪里就琢磨不定了,皇上您再等几天,等奴才打听清楚了就派人带他来。”容素却道:“不必,明日下午朕去看他。”敏公公刚要开口,容素即喝道:“不许多话!也不许告诉谁。”
  这长安街是京城一处热闹之地,各类游艺杂耍,饭馆酒楼比比皆是,游客商人络绎不绝,街的尽头还有一处戏园子,晚间瞧锣打鼓地唱起来就更添热闹。容素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如今瞧了这一片繁华似锦,才微微露出笑容。敏公公乘机道:“爷,你瞧那个大块头顶的那缸水,怕是咱们最好的禁军也没如此力气。”容素白他一眼:“这叫杂艺,你懂什么!”二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先时几个禁军还紧跟着,不一会就松了警惕,远远地站着。忽地串出一小孩,猛地撞在容素身上,敏公公连忙拉开那孩子:“哪里来的野孩子!走路横冲直撞的!”他说话时几名禁军已走了过来。容素使了个眼色,对那孩子笑道:“不防事,下次小心点。”那小男孩乖乖道:“恩,谢谢叔叔。”说完就拔腿要走,却突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拦着道:“你走路不小心,不和叔叔道个谦?”
  容素寻声望去,只见一妙龄女子,裹在一身红衣之中,眼角含情,嘴角带笑,正似嗔非嗔地看着那孩子。容素就道:“不必了,多谢姑娘好意。”那女子瞟他一眼,轻笑道:“公子是初来乍道吧。”她玉指一勾那孩子的腰带,只见一下子掉出好几个钱袋,其中还有容素那个明黄色绣着龙眼的。敏公公忙一把拾起来,叫道:“好啊,光天化日之下跑出个贼来,竟然在天子脚下犯法,还不叫人拷起来!”那孩子马上“哇”一声哭起来。那女子此时却护着那孩子了,口中讥道:“先生是天外来的吧,这种事天天有,哪里需要如此兴师动众。若非有难处,谁愿意做贼,需要对一个孩子大呼小叫吗?”敏公公奇道:“你这位姑娘倒有意思,这到底是帮谁呢?”那女子又笑了:“什么帮谁?我谁也不帮。你们拿了自己的东西快走吧,这地方不是你们该来的。”她说完打量了容素几眼,又对那孩子说:“下次再让我逮到你偷鸡摸狗,一定告诉你娘!”
  那孩子却是欢天喜地跑了。两边四个禁军都看着容素,等他示下。容素却一直望着那红衣女子,一会微笑道:“为何宫里就无这等女子?”敏公公皱眉道:“爷,咱们走吧,正经人家的小姐哪会和贼混在一起?”他做了个手势,一旁禁军不敢再远离,紧紧跟着容素。
  他们一行人步入一条胡同,此处却比大街上寂静。容素走到尽头,发现一间小酒纺,抬头一望,却是“蓝铃居”三个字。敏公公道:“奴才听说老蔡常上这来吃酒。”容素点点头,便命人敲门。好一会才有人来开门,来人问:“是吃酒吗?”容素笑道;“是。”他们一行人就被引了进去,小酒馆里已坐了好些人,一丫头打扮的女子道:“你们有眼福,我们家小姐好久没展舞艺了。”她才说完,就听见叮叮当当一阵清脆声,合着音乐一娉婷女子飘然而出,双手拂袖,纤腰微摆,步伐轻灵,摇曳生姿。她朝诸人一笑,妙目一扫,忽地认出了容素,但眼神也只一顿就闪过。这惊弘一瞥却叫容素却好似通了电一般,双目只在她身上流连不愿离去。他耐着性子等她跳完,又等她与别桌的客人应酬完毕,方含笑看她走向自己。蓝丹对他的凝视并不回避,她微微笑道:“公子,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第23章
  蓝丹拿着一根小银筷正在一堆茶叶里挑挑捡捡,王嫂子刚进屋便闻到一屋子茶香,她笑道:“那位荣公子又来了。”蓝丹轻笑道:“我真拿那些个王孙公子没法了。”王嫂子道:“我看那位荣公子倒是个正派人,行为举止间不轻佻。”她一边替她整理着桌上的茶叶渣,一边唠叨:“依我说,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这青春貌美虽好,可能留几年?不如乘早找个可靠的去处。”她看蓝丹心不在焉,就冷哼道:“韩公子是好,可他那样的人家能容得下咱们?你如今一颗心都悬在他身上,将来只怕连个名分人家都给不起。求贵不如求实,咱们何苦挑那高枝飞去,安心找个待你好的才是正经。”蓝丹斜眼道:“我找谁去?”王嫂子只当她有所动容,便道:“东城林家的公子就好,我瞧着人最老实;门外那个虽才认识,但也不错。”蓝丹笑起来,捻了个榛子道:“那位荣公子怕是有些来头,我可不敢惹。”王嫂子悄悄道:“我看也是,每次他来,咱们门口就多了好多人走来走去。”蓝丹神色略有警惕,慢慢道:“咱们还是别招惹这种人了,以后就说我不在吧。”王嫂子哼道:“还是姓林的好吧!”
  蓝丹若有所思,突然问:“我记得他第一次来有打听过蔡宝良。”王嫂子道:“怎么了?很多人都来找过那老家伙。”蓝丹道:“那不一样。”她又想了一遍,突然道:“你觉得跟在他身边的老仆如何?”王嫂子冷道:“什么如何?阴阳怪气,我不喜欢。”蓝丹疑虑更甚,到晚间便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性情豪爽,本不会捕风捉影,但事关子巽,她就有些坐立难安。到了第二日,她便差了小厮道:“去韩府请二爷过来,说我有急事。”谁知小厮去了半天,方回来道:“二爷出门了,带了他夫人去了杭州。”蓝丹只当是文抒,便有些气闷,想了一回便道:“你去蔡师傅那里,让他立刻打包袱回老家,一点风声都不准漏,知道吗?”那小厮应承了便去了。蓝丹之后又筹划了几日,将与蔡宝良有关的人都安置妥当这才放心。
  正要松口气,谁知却来了两个婆子,进门就笑道:“蓝姑娘有礼了,我们家公子请您过府一叙。”蓝丹皱眉道:“哪位公子?你们哪里来的?”一婆子微笑道:“姑娘去了便知。“蓝丹看门外已停了轿子,并站了好些男人,却面容肃穆,目不斜视,她略微心惊,再看那两个婆子,虽有强请之意,却举止恭谨。她是见过世面之人,只今日必不能草草做罢,就微笑道:”我去整理一下,请二位稍候。”一婆子笑道:“姑娘慢来,我们不着急。”
  子巽看络之一直郁郁不乐,便带她到苏杭散心。时值春天,正好是江南风光最旖旎的时候。二人沿运河南下,一路上山明水秀,花木峥嵘。因子巽在江宁府有座别院,他便在那里落脚。那里看屋子的人听得主人回来,一下子大忙了起来:修剪花草;擦桌子抹地;开箱子取古董;定上好的燕窝人参;叫人将小池塘的水弄清。直到子巽进门,管家还在满头大汗指挥众人运行李。
  这日晚间他回房,对络之道:“这边的地头蛇消息还真灵通,我前脚刚进门,就有人来送信要拜访了。”络之正坐在灯下描花样,他便走过去看,对她微笑道:“明日想去哪里看看?”络之抬头:“不是有很多客人吗?”子巽笑道:“我又不是为他们来的!”她看他拿出一叠公文,又看他提笔很吃力的样子,就问:“你的手还没好?”子巽笑道:“还是很疼。”络之便低了头。他想了想道:“你也该负点责任,过来帮我写几个字。”她真的拿起笔坐过去道:“你说吧。”子巽便说了几句,一会她写好了就拿给他看:“行吗?”子巽皱皱眉:“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写的。”络之道:“那有什么关系,有你的章戳就行了。”她看他端详着她的字,就一把拿了过来。子巽微笑道:“要是我残废了,往后都要劳驾你了。”络之不知他何意,就说:“怎么样?”子巽问:“学过草体吗?”她说:“一点点。”他就铺开宣纸道:“写给我看看。”她扔了笔说:“我不写。”他道:“一定很难看。”她微红了脸瞪着他。他笑道:“果然。”
  他看她要走,便一把拉了她过来,握着她的右手道:“你也评评我的字好不好。”说着便带着她的右手在纸上龙飞凤舞了一阵,一会笑问她:“献丑了,夫人您还满意吗?”她被他身上的淡淡麝香弄得心烦意乱,朝桌上一瞧,却是“煦风缭绕”四字。她只觉心跳得更快,只低了头道:“写得很好。”子巽的头更靠向她,低声道:“以后我教你写草书。”她微点了点头,他这才含笑放了她。
  第二日便是江宁府的官员请客,子巽怕他们叨扰不断,就笑道:“一次全请齐了吧,过两日我们就走了。”于是江宁府有点面子的都来了,还有从各省赶来的。因为是私会,知府还请了几位文人墨客,绅士名流,偕同家眷,坐了整整一屋子。到了下午,众人便到了船上预备游河。子巽脸上应承,却早已心生烦倦。因女眷都聚在上层,他也不能冒冒然去找络之,想必以她的性子早就烦透。他隐忍工夫一流,只不知楼上那位此刻脸上何等表情。
  好不容易挨到船靠了岸,突然有小厮报:“船到了西城,楼上的众位夫人小姐要去罄缘寺,请众位爷稍等。”江宁知府何再炳对子巽笑道:“必是贱内的主意;只是您来江宁一次,罄缘寺不可不去。”子巽对众人笑道:“众位请。”何再炳忙拦道:“韩大人留步,罄缘寺是尊夫人去的,您可去不得。”子巽奇道:“这是为何?”旁边一幕僚赔笑道:“那是苏杭女子求姻缘的地方。未婚女子去是为了问姻缘,已婚的便去那里祈求夫君平安容贵,夫妻和睦。若大人您亲身去了,尊夫人求的福便不灵了。”子巽笑道:“原来如此。”他抬头看了看:“这天好象要下雨呢,不如等各位夫人求了福,我们就散了吧。”他既如此说,众人忙道是。于是何再炳便命船靠岸停着,众人一边吃喝一边等女眷回来。
  谁知不一会就雷声大作,子巽又喝了杯酒,对众人笑道:“各位先回去吧,这天好象要下大雨呢。”众人如何敢走。子巽便看向何再炳,何再炳忙道:“各位回去吧,韩大人这次是来游山玩水的,又不兼着差,大家不用在这里立规矩。”他规劝再三,众人才带着家眷慢慢散了,也留下继续寒暄的,只是后来子巽说话越来越少,那些人不得已也走了。最后只剩下何再炳并三四个人,一同等着女眷回来。
  春雷过后,瓢泼大雨便哗啦啦地打下来,何再炳也急了起来,对小厮喝道:“再去看看,怎么少奶奶们还没出来。”子巽道:“这雨太大,必是在等雨停。”何再炳赔笑道:“韩大人放心,有贱内带人陪着尊夫人,一路上都有人照应着,出不了事。”子巽恩了一声,只看着围棋子。何再炳不知该如何应承,自己跑到船外忙起来。
  他在船上外仓立了一柱香的时辰,忽有一小厮披着油布跑来道:“爷您放心,夫人们都在寺里待着品茶呢,因雨太大,寺又在山上,她们一时下不来。”他忙问:“韩大人的夫人可好?”那小厮道:“小的不知道哪位是韩夫人。”何再炳骂道:“糊涂东西!”那小厮道:“小的再去问。”何再炳连忙进船来对子巽回禀,又笑道:“大人您放心吧,尊夫人只怕在品茶。这罄缘寺引的是山涧的活水,等一会就能比比这里的茶水有没有京城的好。”子巽微露笑意:“这里青山绿水,京城远远比不上。”
  何再炳又陪坐了一会,便借口换酒忙到甲板上。只见原先那小厮探头探脑地在张望,便做手势让他过来,问道:“如何?”那小厮急道:“小的在路上打听到――那位韩夫人不在寺里,早走了。”何再炳只觉一个闷雷,抓着他怒道:“什么叫早走了――走哪里去了?和谁走的?”那小厮吓得道:“多半是跟了哪位少奶奶回去了,因突然下起雨来,故而无人来送信。”何再炳气得抡起手对他一个巴掌,喝道:“滚!”那小厮忙撒腿跑了。谁知他又喝道:“回来!”那小厮忙跪下,只听何再炳道:“派人到今天所有客人的住出去打听,谁请了韩夫人去做客就立刻接回来,要快!”小厮忙到是,正要去,他又道:“回来!”那小厮只能又停住,他想了想道:“这事你不用大惊小怪地去做,知道了去处,便道个谢接回来。不许声张,不许叫韩大人的人知道了,明白吗?”那小厮连连点头,何再炳只怕乌纱不保,干脆道:“罢了,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却说子巽还当络之在山上,他看这雨没有要停的样子,天又快黑了,便叫人传何再炳。谁知来人却报:“何大人出去了。”他皱起眉,自己出了船舱查看。此时已是黄昏,又拌着乌云,绵绵春雨好似卷着天与地一般地袭来。他透过昏黄的雨帘望着陡峭的山路,心中再也按耐不住,便命:“二个人随我上山,其余的继续在这里等着,若有人下山,就立刻来回。”众人还想劝阻,子巽早拎起一把伞大步走出去了。
  谁知络之早已回了家。她素来不喜见生人,更不善应酬,在一群说说笑笑的人堆中十分难耐。下午刚上了山,邻座的一名女眷说头晕不适想回去,她便道:“那我同你一起走吧。”那女眷先时不知她是谁,等下了山知她身份,便连忙命马车送她回府,二人均未想起去支会船上的人一声。等下了马车刚好一场大雨,络之躲进屋里还笑道:“还好还好,苏杭待我不薄。”
  最可怜的还是何再炳,他冒了大雨查了十来户人家,均未找到那位要命的夫人。他跺足道:“本想讨个好捞个便宜,如今只怕人头不保。”还好旁有一人提醒道:“老爷莫急,一个大活人哪有平白无故不见的道理。咱们先去韩大人府上问问,若回来最好,若没有才好再做计较。”何再炳听了有理,便直奔韩府别院。听到看门的道:“夫人早就回来了。”他一听这话,只觉今生没如此放松过,又问:“可否进去和韩大人道个谦,他大驾光临一次,下官都没筹划好。”看门的却道:“二爷还没回来。”他才松了的神经立刻绷紧。看门的看了害怕,便道:“我去问问夫人。”过了一会就有几个丫头婆子打了伞护着一女子过来,何再炳忙低了头,眼垂眉敛,只听那女子道:“这位是何大人吧?”他忙道是。那女子又道:“子巽还没回来,是和你在一起吗?”他又道:“韩爷还在船上。”接着又道:“只怕他以为夫人还在山上。”那女子微微蹙眉,何再炳便将前因后果说了,她放才哦了一声。
  他看她默不作声,便轻声道:“我回禀的是夫人在山上品茶,可如今夫人在这里――”络之听了,知他怕担责任,就笑道:“那我同你一起回船,只当是从山上下来的。”何再炳喜道:“谢谢夫人体谅。”忙命马车上来让婆子扶她上车,自己又雇了辆车跟在后面。
  子巽爬上山后,衣衫已湿了半片。这一地淤泥,又滑又粘,他平日里最要干净,此时却也顾不得,只急急地踩着往前走。忽看见前方一间寺院,和着凄风惨雨朦朦胧胧地浮出“罄缘”二字,他便知到了。他走到门前,刚想进去,蓦然地想起下午那幕僚说的话,便呆呆杵在门口不动。一旁两小厮问道:“爷怎么不进去?”他犹豫片刻,抬头望着匾额,一会道:“还是等她出来吧。”那两人也不知何意,只远远陪他站着。
  络之好不容易再次爬上来,远远地就望见他站在寺门口。他一手虚拿着伞,雨顺着风都打在他脸上,沿着他清癯的轮廓向下滑落,雨越来越密,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专注地望着门里,也不知在望什么。她不知该做何感想,就像刚才何再炳急急地回她:“韩大人上山找你去了;这风大雨大,山路又滑,要出了什么差池可――”,她亦不知做何感想,只自己也爬上来了。她一步步朝他走进,只听后面的何再炳叫道:“韩大人在这里!在这里!”子巽听见叫声便回头,看见络之浑身湿透站在雨里,一双眸子却明净透亮,在一片昏暗里向他走来。他一把抱过她,把她搂得死死的,透过风雨迷雾,其余的一切早已混沌。
  因天已黑透了,罄缘寺里就腾了几间屋子出来给他们一行人住。后院的几间厢房还算干净,位置也安静,何再炳就安排子巽住进去了,他自己就在外面耳房里打盹。正想睡时,子巽却走过来敲门道:“再叫人送碗酱汤过来。”他连忙应了,出去料理。子巽又回到屋里,看见络之还裹在被子里,便道:“这被子不干净,别碰到嘴。”她喃喃道:“我有点冷。”子巽只怕她发热,就坐到床沿那手摸她的头,然后就上床抱着她。她到底还是缩了缩,子巽低声道:“今晚你可不能把我赶出去了,人人都看着呢。”她咬着唇低了头。子巽也坐进被里,奇道:“你还穿着湿衣服做什么?”她羞道:“总得穿吧!”子巽道:“快脱了,要发热的。”一边说一边帮她解扣子,络之急红了脸,拿手拦道:“不用了。”子巽正色道:“这样真的会生病,你不许胡闹!”他替她褪了衣衫裤袜,又把暖炉移近了点。正要重新坐回被子,络之却急道:“你别过来了。”一边说一边拉高了被子,子巽却笑着移过去:“跟你说这被子不干净,别拉得太高碰到嘴。”他说着便掀了被子把她压倒在床,笑吟吟道:“你要冷就抱紧我。”他炙热的唇在肩上游走,络之真的抱紧了他,分不清是喜是悲,只觉一阵阵冷意袭来。她知道此刻只有他陪她在这山上住着,只怕这一生一世都只有他了。
  第24章
  子巽离京一个月,京里却天翻地覆。原来陈公与白令璩相继去世,天朝一时间走了两位元老,倒像叫人取走了定心丸,整个朝堂上显得空落落的。偏生屈进又发顽疾,终日闭门不出,朝中越发沉闷。容素按次排序,将公务顺次交接,不过几项要职还一直闲置,只等子巽回来受封。
  这几日最忙的却是付纳,他一天要去韩府好几次打听子巽回来了不曾。因韩府之内只有女眷,故看门的不让他进去,他只好在大门外与两头石狮子相伴。这日中午他正在长安街上吃豆腐花,忽看见一行车队远远地压过来,等走近了,才看见中间的那辆精致的朱轮华盖车稳稳地驶来,紫色帷幔上绣着“韩”字样。他知子巽回来了,连忙一路跟过去,等跟到韩府大门口已一头大汗。子巽从车上下来,他连忙大叫:“二爷。”子巽却未看他一眼,直接进府去了。他刚上前一步,早有人拦着喝道:“哪里来的?”付纳道:“我是你们家主子的朋友。”小厮上下打量了下他,冷笑道:“如今不知有多少人赶着和咱们主子做朋友,从一品大人算到七品知县,老兄只怕要排到明年去了。”付纳却笑道:“不妨,明年在下也等,请这位大哥进去通传一声,只说有位姓付的求见。”
  子巽回府后便去了正屋,韩母看见他却也不理,芳儿怯怯叫了声:“二叔。”子巽抱起她笑道:“我不在的时候按时读书吗?”芳儿笑道:“有啊,奶奶老盯着我。”子巽方才含笑叫了声:“娘。”韩母还是不理,姚氏一旁道:“好不容易二弟回来了,别再弄得跟有深仇大恨似的;这不在的时候又抱怨冷清,如今回来了却大眼瞪小眼,何苦呢?”子巽听了,就道:“娘,是儿子错了,您别再生气了。”韩母这才道:“她呢?”子巽道:“回家去了。”韩母正色道:“如今你说明白了,将来打算如何安置她?”他微笑道:“有什么好说的,以前是怎样,将来还是怎样。”韩母气道:“我不想看见她;你真要护着她,就叫她走得远远的。她要再走进这个家,我就搬走!”子巽皱眉道:“娘又何必赌气。”韩母站起身直走到他面前:“我这是赌气吗?好好一个家,叫她弄得骨肉分离;原本欢欢喜喜的一桩亲事,如今好了,亲家变仇家!你说――你倒告诉我,让我怨谁去!”她原本对络之就心存芥蒂,子离一事更是火上浇油,新仇旧恨一并勾了起来,使得自己一想到那个名字就气颤。
  子巽却淡淡道:“无论有没有她,子离都得去战场上磨练磨练,这是我和皇上原本就安排好的;至于郝家那边,摆明的利益联姻,以他的性子原本就勉强;我谁也不袒护,该说的话那日都和娘说了,倘若娘执意如此,我也不敢违拗。只是另置了宅子,往后回来给您请安就添麻烦,又费时又费力,娘还要斟酌。”韩母气道:“好!好!你跟了她去!我也管不动你,你反正从小主意就大,何曾听过谁的话!你如今就去你爹那里说一声,往后都不用回来了――我也全当没你这个儿子!”她一个气岔,肋骨那里就痛起来,姚氏忙扶住她,口中急道:“二弟,你少说两句,娘的病才好。”子巽心里也后悔,缓了缓柔声道:“娘――无论我住在哪里,都是你的儿子。络之住家里住外面也都一样,她都是我的――”他却不知该如何说,默然了一会,才字斟句酌地道:“儿子活了这么大,为家业为至亲做了那么多事,只这一件是为自己,只这一件放不下。自己的心自己最明白,望母亲也能体谅儿子,容儿子为自己的心活一次。”
  韩母听了这一篇话,只呆呆地坐在那里,半晌道:“这却是谁造的孽!?”说完就哭起来。子巽默默站在一旁,等到她拭了泪,才握住她手道:“娘,其实络之不难相处,你若不想见她,只让她在后院子里住着,就和从前一样;她心又不坏,住在这里决计妨碍不了谁。”他刚说完,就听见身后急促的呼吸声,回头一看,却是文抒。他从进屋到现在一直都未注意到她,只见她怪异地看着他,眼神似困惑似怨恨,直直地射向他。他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解释,文抒却开口:“二爷要把她接回来住?”他道:“是。”她又问:“你还要接她回来住。”子巽不语。她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叫道:“白家已经倒了!这是为什么?我不明白!不明白!”子巽扶住她,她立刻放声大哭起来,震天响地,惊得丫头婆子连忙上来劝,她却死死拉住子巽,一张俏脸楚楚可怜。子巽无法,只好送了她回房,安慰了许久,她却突然笑道:“是应该接回来,我也怪想她的。”
  络之刚进城门就听见白令璩去世的消息,子巽看她嘴唇微微颤抖,就握着她的手道:“我叫车送你去你娘那里。”她看了他一眼,抽回手看向窗外:“我自己回去。”子巽就坐回原位,一会对外面的人嘱咐道:“一路上照顾好夫人,天黑之前接回来。”
  络之的舅舅原本只是个穷酸书生,因其妹高攀了白府,得以在京城开了间瓷器铺。他待人谦和,左邻右舍常来光顾,虽然白府已倒,他的生意也不至于潦倒。络之进门的时候已换成一身缟素,赵氏只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她娘却呜呜哭起来,谁也没有去劝她,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赵氏才道:“等办了丧事,我便带着你二姨娘回家去――回桐城老家去。”络之想了一会道:“后天我再回来一趟。”赵氏微笑道:“你对我倒孝敬。”她默然一会,茫然注视前方:“老爷生前那么多儿女,如今有谁在为他披麻戴孝?”络之倒未听进去,她前二月早把自己的嫁妆搬了回来,如今那里未剩一金一银,后天拿什么来接济。她正暗自筹划,赵氏却拉起她手道:“好孩子,如今我什么也不求,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她问:“什么?”赵氏道:“你二姨娘跟了我一辈子,我没什么报答她的,只希望把你留意着你大哥哥的消息。你看她如今神志恍惚,不都是这事闹的?我们一走,就你和你娘待在京城,还望你平日里留个心,如有了泓儿的消息,就往老家递个话,迟了只怕我这把老骨头等不了。”络之脱口道:“大娘怎么不往大姐姐家住去?”赵氏却绷紧了嘴唇,梅氏示意她别再说。她也无心知道,只觉累得很,赵氏嘱咐什么她一律答是。末了赵氏又道:“还有几个丫头媳妇没有安置。”她看了地上一眼,众人都哭起来。她苦笑道:“哭什么?都要散的。”梅氏指着一年轻媳妇道:“别人都好说,或回家或配人,只她如何办?”络之一看,却是长久服侍二夫人的寡妇。只见她脸色蜡黄,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就道:“跟我回去吧。”那寡妇道:“我还有一个小子。”络之想了一下:“也带着吧。”
  她回到家中,便开了箱子找值钱的东西。她是大家小姐作风,平日里不屑金银,如今找不到便发起脾气来,对琉璃喝道:“你把我的那些首饰都放去哪了?”琉璃一边帮着找一边抱怨:“东丢西拉地谁知道都去哪了,再说咱们有什么是值钱的?”二人正忙着,突然门口有人笑道:“妹妹在做什么?”络之抬头一看,却是文抒倚在门边微笑。她对正屋里的一场争执全然不知,只让文抒进屋坐。文抒一边坐下一边细细打量她,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够,一会笑道:“妹妹生得真秀气。”络之早给她看得不自然,听她这话更觉怪异,只勉强道:“别胡说了。”文抒冷冷一笑,眼睛扫到她梳妆用的盒子上:“妹妹是缺胭脂水粉吗?这么翻箱捣柜地找!我看――”她突然顿住,直直地望向那只八宝缨珠盒,里面都是些旧的珠钗首饰,几张过了期的银票,还横着一把水晶锁。她越发怪异地看着络之,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喘出一口气,拿起那把锁道:“这个东西倒别致。”络之恩了一声。她又微笑道:“妹妹哪里来的?”络之低了头道:“早不记得了。”她又是一声冷笑。络之心中隐隐猜到是为子巽带她去江南之故,却不知她为何执着于一把锁上,就微笑道:“姐姐若是喜欢,就送给你了。”只听她似乎哆嗦了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才不稀罕!”说完就抬脚走了。
  子巽出了文抒房间就到了前面的抱夏厅里,付纳正站在他一旁阴笑道:“二爷,时间拖得不太长吧,我原本以为他还能多撑会。”子巽合了杯子:“你的话真是多。”他看着一旁的一株枯木:“老了,总会谢的。”他默默看着那株凋谢的银杏出神,付纳却已等不得,忙回道:“二爷,蓝小姐那边您不会不管吧。”子巽微微皱了眉:“那初不该把姓蔡的送去她那里,把她搅和进来。”他脸色凝重:“她还来信叫我别管呢!”付纳急道:“二爷,蓝小姐待你一片真心,你不能――”子巽摆了摆手,沉吟道:“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年是我耽误了她。等这事过去了,我一定给她安排个好归宿。”付纳垂头道:“只怕她指望的归宿是你。”子巽却道:“这里不是她的归宿。”付纳接道:“那皇帝那里更不是了。”子巽抬头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只关心自己呢?”
  蓝丹起初以为容素只是一时兴起,故去信让子巽不要露面,只等他兴头过了,一切回归平静。谁知容素却动起真心来,宫里一无事就出来看她。皇家在郊外有很多园林,他就把蓝丹安置在里面。这一日他下了朝便要出宫,敏公公笑着拦道:“皇上又要出去啊?”容素正换着便服,不耐烦道:“有话就快说!”敏公公又笑道:“昨天遇见了张太医,说是贵妃娘娘这两天不舒服呢,头疼,犯得厉害――要不皇上去看看。”容素冷哼道:“就知道她的事多。”说完便要出门,敏公公跟在后面叫道:“皇上,走慢点。”
  蓝丹站在一株桃花树下,正数着河里的鱼,容素走过来笑道:“我远远地看着,还以为这里站了个仙子。”她抬头望着桃树:“小时侯我家门前也种桃树。”容素依在树上笑道:“那我家的树还赶得上你家吗?”她微笑回道:“如何能比。”接着调头向河边道:“我记得有一年闹饥荒,那些树都死了――死了人们还扒树皮吃;我就抬头一直望着树,指望着有果子掉下来。”容素从身后搂住她道:“我定不会叫你再吃苦。”蓝丹笑道:“还好我如今天天都有果子吃。”他看她巧笑嫣然,不觉动情,轻声道:“不止果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她穿着杨妃色衣裙,与片片桃花融为一体,容素闻到阵阵幽香,只当自己搂了朵娇花在怀。
  蓝丹却微微挣脱开身,轻笑道:“皇上倒大方。”容素有点不高兴,道:“和你说了别叫我皇上。”蓝丹后退道:“民女不敢。”容素一把拉过她道:“你有什么不敢的?!”她笑道:“蓝丹自幼无父,五岁丧母,连名字都是别人给的;十岁登台卖艺,随波逐流,四海为家,直到――直到遇见贵人提携,方有一安生立命之所。皇上如何一样,这亭台楼搁,梁宇画栋自由伴您长大,民女在苦思温饱之策的时候,大约您在考虑穿丝还是穿绸吧。”容素搂住她道:“出身有谁选得了?可如今叫我遇见了你,必不让你回到那样的日子去。”蓝丹低眉道:“您又何必执意这样?”容素捡起一瓣桃花道:“许多年前我接任皇位的那天曾以为是自己是心满意足了,可如今却明白有些东西更能叫人的心快活――快活又不安。我夜夜都梦到你,梦到你在蓝铃居里的惊宏一瞥,可只一转身你就不见了,我找着找着就走到这里来了。”他把花瓣放进她手心,轻轻道:“只怕我的心都在这了。”
  她只觉她的手在轻轻打颤,处于红尘多年,真情与假意她一听就明白。她心中苦笑,自知如今身处悬崖之颠,稍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她苦苦等待多年,却换来这样一个人说了这样一番话,而该说这话的人却不知心在何处。她不觉长叹一声,愁眉紧锁。容素看了她一会,才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直住在此处,等过了陈公的孝期,我就把你接进去。”蓝丹木然道:“接进哪里去?”他微笑道:“当然是宫中,难道你想让我把朝堂搬来这里吗?”她脑中轰然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第25章
  络之带回来的寡妇本姓龚,因其亡夫姓孙,故众人都唤其孙嫂。孙嫂还带来个不到四岁的儿子,神情扭捏,躲在他娘后面。络之道:“我这里人少,事更少,以后你就住在后面房间,日间打杂的事留心点就行了。”那孙嫂得了这个安身之所自是万分感激,忙道:“知道了,得四姑娘收留,必兢兢业业在此处服侍。”她是安于本分之人,从此真的起早贪黑,将仰桐庐打理得井井有条。这其间最开心的是琉璃,天天乐得在房里睡觉,络之唤她她也不动,还翻个身问她:“孙嫂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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