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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上的花 完结

_9 陆知遥(现代)
柔软的同情感牢牢地抓住了我,很奇怪,从受伤开始,我似乎就没有恨过这个肇事者,而此刻,更是只想着怎样才能安全地靠近他。
他十二岁前都在C城生活,只比我小一岁,说不定我们还曾在街上擦肩。
而我现在只要能让他放松戒备,认可我成为他的朋友,彦景城先生就会帮我支付下一年的学费。
那笔能让我暂时活过来的学费。
我知道这是童话,到绝望之中能有童话出现,也算是死刑到死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拿起桌上的纸巾,试探着沾了沾他的脸上的汗,像个护士一样。
我轻轻唤他的名字:“彦一。”
他不出意外地毫无声息,仿佛我只是空气。
我已经了解过情况,我知道他只是不愿意理我,他什么都听得到,也什么都听得懂。
我也不尴尬,继续换一张纸巾帮他擦脖子。
我用家乡话说:“彦一,你是在C城长大的吗?我也是啊,我叫程安之,安之若素的那个安之。”
还没待观察他的反应,我的目光突然被他脖子靠肩处露出的一小片皮肤吸引了。
一道小小的疤痕。
其实已经很淡。
我伸出手指缓慢地触一下,它真实存在。
我又有些呆滞地把目光慢慢上移,回到彦一的脸上。
他已经有了表情,不知何时,他的脸微微转向了我,仍然是毫无生气的眸子,但我却知道他在盯着我。
美丽的脸。
似曾相识的美丽。
这样的美丽,并不多见。
有什么东西像一大群沙蚁过境般,哗啦啦地冲过我的脑子。
它们掀翻了记忆之门,把各种混乱的久远的记忆翻找出来,散落一地。
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你所未曾想到的奇迹。
有些以为早就遗忘的东西,原来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你永远不知道命运给你安排的每一个明天,会有怎样的惊吓或惊喜。
所以,你轻易不该放弃,亦不该心存侥幸。
这一次,也许,我会得救,也许,我会坠入更深的黑暗。
但都是转机。
我的声音颤抖,干巴,连自己听起来都像陌生人。
但我还是喊出了那个名字。
我说:“朱一强!”
30.朱一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喝若素的小学生活,是在妙街小学度过的。
妙街小学每一年级有三到四个班,每到下课铃响起,每个教室会同时传来一阵稀里哗啦推桌拉椅的声音,随即从一扇扇绿漆门里冲出来一堆堆活蹦乱跳的小孩。
大家忙着打闹、嬉戏,正是风在林梢鸟儿在叫的烂漫时光。
那时我是班上的小班长,团结同学,尊敬老师,人缘不错,爱唱爱笑。
直到四年级下学期,朱一强跳级来到我们班,成为我的同桌,噩梦就此开始。
第一次被班主任领进来,站在讲台上和大家做介绍时,教室里难得地出现一瞬间的寂静。
个子小小的男孩穿着白色的小西装,安静地站在高达慈祥的班主任身边,朝大家乖巧地笑,好看得就像一个洋娃娃。
班主任说,他比大家年纪都小,希望大家多多帮助他、宽容他。
后来我才明白,班主任老师的意味深长用心良苦。
我一直觉得,朱一强一定不是因为成绩好而跳级的,一定是因为他原来的老师实在拿他的顽劣没办法,才动用了这一招把他和平送走的。
总之,当时的我满心天真和欢喜地接受了老师安排的任务,让天使面孔的他成为我的新同桌。
一周以后,他把我的橡皮用小刀切成了碎屑当子弹打;
两周以后,他在我的自带水壶里塞了半壶石子;
三周以后,他把我的数学课本每一页都用胶水站住了一个角;
四周以后,和他一起的第一次小考成绩单出来,他哈哈大笑地指着我的分数笑我“程安之大笨蛋”。
其实,我只比他少五分而已。
但那五分,决定了他是第一我是第二。
而且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从班级第一的宝座上下来过。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小孩整得这么狼狈。
我一向老实安分守规矩深得老师信任,在同学中也乐于助人谦虚友善,并且我一向很享受大家对我的这种评价和印象。
有时我听到别的家长说我像个“小大人”,还会昂首挺胸沾沾自喜。
但是朱一强把我搞得方寸大乱、形象尽失,有几次我都当众被他气哭。
更可气的是,他对其他同学却都没这么恶劣,虽然也常顽皮,但不至于太过分。
我碍于自尊不肯找老师告状,私下跟他软的硬的明的暗的斗过无数场,但大部分落败。
也曾发挥班长大人的威严,一本正经地和他“谈判”,却只换来他嬉皮笑脸的一句“就是觉得你好玩”。
我有时恨他恨到梦里都在咬牙,有时却又轻易原谅他。
因为他也不是随时都这样讨厌,他会对我时常还有着另一面表现,
比如有时看我真的生气了哭了,他又会收起小恶魔的嘴脸,各种讨好。
这时候他就会只用我们俩听得见的声音叫我“姐姐”。
“姐姐你原谅我吧,我下次不敢了。”
软糯的声音加上天使般的小脸和诚恳的眼神,从小就有着姐姐情结的我又会百怒皆消。
心里还会悲壮地涌起一种“帮助他宽容他”的责任感。
就这样磕磕碰碰地继续着。
就在我们一起升上五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使我彻底和朱一强结仇。
那是开学后不久,下午有一堂游泳课,老师组织全班去附近的游泳馆。
虽然都是未曾发育的小孩子,但也都有了羞涩感,从更衣室换了泳衣出来后,男孩和女孩就各自围成一堆打闹,故意表现自己离异性很远。
我动作慢了一点,出来的时候,身边就没有了伴。
妈妈给我的是一件旧的红色泳衣,有点松了,我一边走一边别扭地拉扯自己的肩带,总觉得有点不安。
就在这时老师吹响了集合哨,大家立刻朝一个方向涌去,我也急急跑了起来。
却突然感觉身后被人猛推了一把,一下子脚底打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虽然被手肘撑了一下没有摔到头,但坚硬的地板依然磕得我尖叫起来。
朱一强出现在我身边,幸灾乐祸得像只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哈哈大笑。
“笨蛋摔了一跤!笨蛋摔了一跤!”他兴高采烈地指着我喊了两嗓子,突然挺住了嘴,表情有点奇怪。
虽然我已经哭得稀里哗啦,明白刚才是他从后面推我,但他的突然变化,我还是察觉到了。我一低头,发现自己原本就有点松的旧泳衣经此一摔,有一边的肩带整个滑了下来,露出了我平坦的胸。
我可怜的、尚未发育的胸,像青涩的稚嫩的小小 ,毫无闪躲余地地暴露在全班同学目光下。
那一天,我像只受伤的小母狼一样拼命地号叫着,把朱一强这个小贱人压在身下,使出吃奶得劲掐他咬他,两个男老师都无法立刻把我从他身上扒拉下来。
我依稀记得人的脖子被咬断就会死掉,于是我一心一意地咬住他的脖子不放,听到他杀猪一样的号啕,感觉到嘴里的腥气,仿佛半年以来被他欺负的所有怨恨都得以发泄。
那时我一定是真心盼他死掉的。
因为我咬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后来他的脖子留了一道再也消不掉的疤,连医生都惊叹,小姑娘幸好没咬着动脉。
甚至终于被体育老师抓起来提到半空中后,我仍然声嘶力竭荡气回肠地喊了一嗓:“朱一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觉得自己特别悲壮、特别解气。
但那次事件,我彻底颠覆了在老师同学心中的乖乖女形象,所有人都相信朱一强只是调皮地推了我一下,并没有太大恶意,而我的报复心之强,堪称可怕。
好事的孩子们进一步推断我以前的乖巧可爱都是装出来的,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最讨厌他们眼中所谓“虚伪”的东西,他们试着用自己的判断来理解世界批判世界。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疏远我,甚至攻击我,我的小班长工作也不再那么容易得到支持,上台说话会被人起哄,收个作业也遭到为难。
我无法解释,无法申辩,说什么闹什么,都只坐实了大家的猜测。
不久以后,找了个由头,老师就不再让我当班长了。
朱一强也被安排远远地和我调开座位。
我没能想到,从此我竟然开始变得敏感自卑,总觉得大家都在看我'议论我,上课不敢积极发言,集体活动不敢主动参加'成绩也每况愈下。
这样的状态,此后一直持续到我高中时遇见封信和七春。
还记得出事后,朱一强的妈妈和我的父母一起到班主任那里见过一面。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协商处理的。
只知道出来后,朱一强的妈妈走到我的面前,摸了 的头发,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不要怕,阿姨理解你。”
我 眼泪抬起头,看到一张和朱一强有着八分相似的明艳照人的脸。
她笑得如沐春风,招手把脖子上还缠着纱布的朱一强唤过来。
“小王八蛋。”她轻飘飘地娇嗔了一句,用涂着亮粉蔻丹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表情木然的朱一强的鼻尖,“把你也扒光给你同学看哦。”
我愣了几秒,哇地又吓哭了。
我的父母正好过来,赶快把我带走了。
事情就此结束。
后来的两年,朱一强也似乎变得沉默了许多,不再那么调皮,成绩却依然很好。
有几次我感觉他想靠近我,我都立刻敏感地逃出很远,明白地表现出对他的憎恶。
他也终于放弃,渐渐看到我也如见仇敌。
六年级的时候听到一点传闻,说他从小就没有爸爸,我暗里竟又有些心软。
但终究只是少了一点恨怨。
小学毕业升初中后,很多同学都分散了,我再也没有见过朱一强。
多年后,在开着冷气的豪华病房里,我看到了那张美丽而冰冷地面孔。
那张面孔,和记忆里只见过一次的朱一强妈妈渐渐重叠。
我不敢置信这种无厘头的联想。
但是,记忆力的朱一强,是顽劣的、可恨的、上天入地的、无恶不作的。
而眼前的少年,单薄脆弱精致消沉,如同夏初将逝的春花。
如果不是看到脖子上那道疤,我大概永远不会产生这样不可思议的联想。
彦一,就是朱一强。
31.我想带你去我儿时的花园坐一坐
早晨九点的妙街小学,依旧是书声朗朗。
操场的东边,多了一座几年前新盖的五层教学楼。除此之外,和我们十几年前就读时几乎毫无变化。
门上的绿漆年年剥落,却永远也掉不完;百年树龄的榕树扎根很深,不畏岁月,愈见沉稳。头发花白的老教师夹着课案匆匆穿过操场,而抬头看去,总能发现某一扇窗后,有着调皮的眼睛在偷偷张望。
我想起和朱一强在这里水火不容的日子,再看看身边走着的人,不禁感慨万千。
穿着件黑色连帽衫,把帽子拉到头顶上的彦一也恰在此时扭头看了我一眼。
彦一有一双和他妈妈一样的略为狭长的眼睛,线条妩媚。这样的眼睛,即使在笑的时候,也仿佛看不出真心。
我的心颤了颤,想起他的经历。
也想起了他那个和我只有一面之缘却早已不在人世的妈妈。
有些难过。
我们慢慢地沿着操场走,学校并不大,很快就是一圈。
我问他:“累不累?”
他生病以后,身体就一直不好,从小那么生龙活虎的男孩子,现在却和 少女一样。
他微微摇一下头。
“快到了。”
他带着我绕到学校小礼堂的后面。
小礼堂的后面,一直是当年孩子们口中流传的禁地。
其实是因为后面是一片荒地,荒地后又连着一片废弃的工地,年久无人,杂草与灌木疯长,竟形成密实的天然围墙,还成了各种蛇虫鼠蚁乐园。
我们上学那会儿,听说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结伴去探险,结果其中一个被蛇咬了,几个人屁滚尿流地回来,为了掩饰嚎啕大哭的尴尬,就不断地向其他孩子吹鼓在后面遇上了各种鬼怪。
我也曾经被这些传说吓得晚上和若素一起非要粘着妈妈滚被窝。
现在长大了自然明白了怎么回事,但是却不明白彦一干吗要带我往后走。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我胆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现在看来,却也不像传说中那么惊人。不过是一片灌木丛生的荒草地,远处还有着一圈矮墙,墙的那一边有一些建筑,像是小别墅,但看得出早已荒废,有的地方隐隐露出堆积的建筑材料,有些已经与尘和土混在一起,几乎辨识不出真相。
看来当年这里曾经准备开发成商用别墅区,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半途而废,之后竟再也未有转机。
彦一突然一回身拉住我的手,飞快地沿着小礼堂后墙往更深处走,我有点胆怯地提醒他:“有蛇啊。”
他却不管不顾,看起来轻车熟路,幸好是冬天,草木多数枯萎,他随手剥开,一路竟也没有沾到我的衣服。
转了几下,就到了一处矮墙边,那矮墙不知怎么塌了一块,红色的砖块已经变得灰黑。
彦一却意外地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来,仿佛确认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我心里动了动,跟着他走上前去。
他松开我的手,伸头往那个缺口处看了看,突然一抬脚跨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叫出声来。
那边的工地和这片荒草地还有个三四米的落差,而且碎石众多,直接跳下去有些小险。
原来这缺口下面竟别有洞天,不知道为何有一个土坡,这样穿过两边,都轻松自如。
我也学他的样子跨过去。
脚刚落地,他就一把重新拉起我的手,奔跑起来。
我依稀想到了什么,他曾经对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能回去,我想带你到我儿时的花园去坐一坐。”那时他已经拥有了巨大的精致的人工花园,他就是那个花园里唯一的小王子,但是他那么落寞。
而现在,他奔跑了起来,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细细碎碎全是笑意。
一瞬间,仿佛能够看到那个四年级时转到我们班上的小男孩朱一强的影子。
这样的笑意,在我重新遇见他以后的任何时间里,都不曾出现过。
我受到莫大的感染,跟着他疯跑起来。
竟不问去向何地。
这时的天,是冬日里少见的晴。
早晨九点多的阳光干净而温柔,天空的颜色是浅碧澄澈,飞机飞过划出的残痕像白色的发带,温柔妖娆,蓝天竟似美人。
远处城市的高楼仿佛隔着一层极淡的雾气,黑衣的大男孩在瓦砾砖块间轻盈地奔跑,周身仿佛被阳光宽容地拥抱。
风刮了起来,只有风在耳边掠过的声音。
像翅膀,像音符。
我不敢张嘴发出任何声音,只怕把沉浸在旧梦里的彦一惊醒。
十二岁那年,我们一起小学毕业,我以为朱一强去了别的中学,但其实,那一年的夏天,他离开了C城,从此改名叫彦一。
他是被他的亲生父亲带走的,那个人甚至自己都没有露面,只派了他的弟弟彦景城,对他出示了亲子鉴定的结果,然后毫无商量余地地迅速为他办了赴港手续。
事实上谁又会给十二岁的他商量余地。
过去的十二年里,父亲一直神秘缺席,母亲虽然性格乖张,但至少给他片瓦遮头。
但是突然间,母亲也轻易放弃了他。
她说:“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这一天,能和他换得这么大一笔钱。你呢,以后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了,多好。”
她摸着他的头,然后夸张地比画出好大一堆钱的样子,灿若桃花的脸笑得 。
从头到尾,她未为他掉一滴眼泪。
他以为自己恨她,在去到香港后的头三个月,竟次次梦里哭醒都在叫她。
但是一年后,他的亲身父亲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她死了。
发现肺癌晚期,她只熬了三个月,但她至死都没有给她的儿子一个电话。
然后朱一强彻底变成了彦一。
他疯狂、叛逆、自残、破坏、封闭、挣扎、声辩。
做一切无用的反抗。
其实他不明白,所有的不甘和自伤,都只对在乎的人有用。
在那片土地上,并没有人真正在乎他的感受。
他终于在漫长的扭曲的青春里被磨砺成我们再见面时的样子。
心里在哭,却再没有眼泪。
回忆间彦一已经拉着我,站在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里。
他张目四望,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来。
似乎想极力寻找出一些当年的痕迹,但时光卷起了沙土,埋葬了记忆。
他拉着我,在一处台阶上坐下,我注意到台阶堆满了厚厚的灰土,但他不以为意。
在香港的彦一,十指不沾阳春水,有些富家少爷的各种恶劣行为和脾气。他从来不碰任何他认为不干净的东西。
那个大而空旷的房子里,最活跃的永远是时刻不停在轮流擦拭的清洁工人。
我陪他安静地坐着。
他继续缓缓地转动目光,打量着这个破败的院落。
“那个角上,看见那堆石头了吗,它们已经被土埋得快看不出来了。如果挖开,会发现下面有个玻璃瓶,是吃糖水橘片剩下的那种玻璃瓶。里面有几颗弹珠,两颗蓝的,两颗红的,一颗绿的。”
他用手指一指,声音轻柔,弯起了眼睛和嘴角。
不可思议,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温暖的彦一。
“还有墙角那堆看起来枯死了的植物,其实它们没有死,那是一株芙蓉花,春天的时候,就会活过来,每年都是这样,会开很大的花朵。”
“还见过燕子窝的,可能早就搬走了。”
“好多蚂蚁窝,还捉到过四脚蛇,后来放了。”
“红色的碎砖和白色的卵石,可以分成不同的部队玩打仗,我从前院跑到后院,指挥官都是我。”
“有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只沿着台阶边上生长,碎碎的很好看,我一直想用它编个项链给你,顺便跟你和好的,但你总也不看我,不理我。”
“那时候我想,算了有什么了不起。亏我还想过把这个秘密花园跟你分享。”
“后来,也没有机会后悔。”
我一直听他说。
风那么温柔,阳光那么幽静,而彦一说了那么多的话。
他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不决、断断续续,但后来,语声已经轻快。
像失语了太久的孩子终于找到出口。
“我几乎每天放学,都会来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这是我的秘密。”他身上无形的盔甲一片片跌落下来,声音却渐渐低下去,也许从十二岁那一年离开起,他就这一刻放松过自己。
他累得心都生了病。
“你知道吧?我讨厌回家,讨厌朱雪莉,我那时候,那么讨厌她。”
“可是,她死了……”
他的头一点点埋进膝盖,那些如同昙花一现般的欢快与笑容,就在这瞬间,如魔法般消散在空气里。
仍然是日光晴好,但他走不出头顶那片压城的黑云。
听说有过抑郁经历的人,其实都是简单纯洁的天使。他们被困在自己的城堡里,对这世间的绝望,看不清,亦放不下。
我握住他的手,像以前的许多次他发病时候那样。
我说:“你不讨厌她,你爱她,她是你妈妈。”
她全身细微地震动了一下,但没有甩开我。
我抓紧他的手,怕他发急。
我相信他爱他的妈妈,他逼我学的那首钢琴曲,后来我才知道,那也是他妈妈弹得最好的曲子。
她也曾温柔,弹那曲子哄他入睡。
只是回忆越暖,伤口越痛。
我说:“你只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他们过去的故事,比如她为什么放弃了你。”
我以为他会暴怒、会发疯,会劈头盖脸地骂我然后逃走。
但是他没有。
只是难挨的寂静过后,他突然抬起了头。
他微微眯了眼睛,看了看墙角貌似枯死的那株植物,然后转过头,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轻柔的、美丽的、安静的微笑。
我和他相处时间不短,也常常会觉得彦一的美丽中带着一种遗传自他妈妈朱雪莉的妖异。
但从来没有一次,他让我感觉油然而生的莫名畏惧。
他微笑着轻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怀疑,朱雪莉是被人杀死的。”
他顿了顿:“杀死她的人,也许就是我爸爸。”
第十一章flower?医者
我爱他隐忍沉默,我爱他心知所有;我怕他孤独远行,我陪他不知回头。
[楔子?黑与白]
“139号,封华,7号窗口,探视时间二十分钟!”
狱警洪亮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或许是设备已经不新,伴随着电流的嗡嗡声。
大厅里原本已经挤了不少人,隔着一层防弹玻璃,里里外外的人都尽量对着话筒用力而大声地交谈,这是每月一次的监狱探视时间,一直有家人记挂的那些人,无疑会多一些幸福感。
但是干净的囚衣上标着139号号牌的封华,却并不像其他犯人听到召唤时那样激动,他甚至没有加快自己的脚步,而是略有迟疑。
他进来第六年了,还有一年,他就可以恢复自由。
但这是六年来第一次有家人要见他。
作为经历犯,狱警们对他并不苛责,何况家人打点一直丰盛,只是好奇问起为何从未有家人探视时,封华也总是垂头不语。
因此跟在他身后的狱警小张好奇地朝7号窗口张望。
窗口外坐着的年轻男人,有着一张酷似年轻明星的脸,即使是在这铁灰色基调的严肃空间里,也是足够引人侧目的存在。
但更让人觉得特别的是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看人时似乎表情温和,但抬头间,那眼神但却有着难以回避的洞穿一切的犀利。
小张暗想,他倒是很适合做警察。
他终于想起第一眼时的隐隐熟悉感来自何方——那年轻男人的脸,和身边的囚犯老头封华有几分相像。
封华在指定的位子坐下,他也注视着玻璃外的那个人,他的儿子封信。
他们竟然已经六年未见。
他猜想封信恨她,因为封寻。
最初的时候,他也恨自己,恨到觉得自己今日处境是罪有应得。
但是日子太长,活着的人太容易寂寞,渐渐地,他已经想不起女儿的笑语和眼泪,那些感觉在渐渐远离,他现在只渴望回到自由的那方蓝天。
他注视着儿子,眼睛里慢慢浮出一些欣喜和激动,更多的是犹豫和怀疑。
封信也注视着父亲。
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尖在不争气地微微颤抖,他极力掩饰着这种失控,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握出异样的白。
不是单纯的恨,也不是简单的爱。
那个人看上去苍老了很多,头发已经显出花白,皱纹也刻进眼角,在貌似温和谦卑下的眼神,依然能捕捉到一线昔日的专横霸道。
就是这样的专横无情,害死了封寻。
想到封寻,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
“要好好地活下去,像最健康的狮子,在阳光下散步,在森林里打盹,不害怕、不内疚,也不恐惧。”
整理封寻的遗物时,他翻到一本她爱读的国外小说,里面有一段这样的句子,她用红笔画了线,纤细的字体在边上写着:哥哥。
边上是个大大的笑脸。
他无视了她的愿望,一意孤行地以恨为剑,走进了阳光永不升起的黑暗之城里。
挨过心里几秒痛苦的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已经恢复平静。
封华把儿子反应都看在眼里,更增几分狐疑。
两人都拿着话筒,却迟迟没有发声。操心的小张在一边看表,很快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会见时间难得又紧迫,谁不是争先恐后地说,这里倒好,一直在大眼瞪小眼。
“爸。”终于还是封信打破了沉默。
“嗯,你长大了。”封华松下一口气。
“你老了。”封信不动声色。
“你妈的墓每年都去扫过吗?”这是封华最挂念的事。
“嗯。”
“奶奶呢?”
“嗯。”
都没提封寻,也没提爷爷,名为父子,彼此间却有着那么多不可触碰。
再次沉默。
探视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分钟,小张提醒。
“爸,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仿佛下定了决心,封信慢慢地把话筒贴紧自己的脸。
“什么?”封华问。
“当年,你害死阿寻后,我恨你,恨到想要杀了你。”封信轻声地,却一字一字让每个音都清楚地传进封华的耳里。
他看着封华突然间扭曲的脸。
封华怒火翻涌。
即使是封寻出事后那些天,封信也从未这样大逆不道地直接攻击过父亲。
“但我更恨我自己,我竟然没有勇气杀了你,我甚至不敢像现在这样,大声地说出我有多恨你。”封信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小张惊讶地看到,这个一直表面平静温和的年轻人,眼里毫不掩饰地涌现出那么多直接汹涌的情绪。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我偷偷摸摸地找了一个女人结婚,那个女人家里很有权势,施了一点点压,就让你判了七年。虽然当时你确实有重大的税务问题和其他经济问题,我不多此一举,你可能也会判刑。但我那么不放心,怕你神通广大会安全脱罪。”
封华猛地站了起来,双目 ,嘴里发出咯咯咯的可怕异响。
六年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当年无论怎样托关系,散家财,仍然被判了重刑。
然而,真相却在这里。
他的儿子!
他亲生的儿子!
“小畜牲!你这个小畜牲!我宰了你,等老子出来一定要宰了你……”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从封华的嘴里倾泻而出,他嘶吼着摔了话筒,状若疯狂地扑向玻璃,额角狠狠撞上的一刻,发出巨大骇人声响。
小张和另外一个狱警迅速把他制住,像制住一只突然失控的狗。
没想到多年来老实规矩的封华居然也有这样一面,果然所有的犯人都是定时炸弹。小张这样想着,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
他看到那年轻人也已经怔怔地放下话筒,所以,没有人听到他最后一句低语。
“阿寻,对不起。”
32.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手机欢快的铃声在客厅响起。
“喂,程安之!我的手机落在家里啦!我现在打车快到小区门口了,你给我送下来呀!”七春的大嗓门在电话里响起。
“遵命女王大人!我就下来啦。”我一边穿上外套,一边从沙发上拿起七春的火红外壳新款手机,顺便看了一下钟才八点半,昨晚一夜无梦,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的门。
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到七春正在出租车后座上向我张牙舞爪地挥手,她身边还坐着一个姑娘,戴着夸张的大流苏耳环涂着艳红的唇膏冲我笑,我感觉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看着她们的车开成了塞车般呼啸而去,我不由得想到最近我和她都各自早出晚归,竟然很少在一起谈心,连彦一回来的事都没来得及和她八卦,心里涌起了一阵淡淡的失落感。
反正已经出门了,我想了想,决定干脆去风安堂一趟。
去前没有给封信打电话,倒是在路边小店买了一颗纽扣电池。
风安堂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带着微苦的警醒,染在来来往往的人的衣襟上,钻进毛孔里。
我很喜欢中药的还没有煎熬前的这种气息,封信的身上就有着这样清淡的味道,宁静悠远,古朴明慧。
我进去的时候看到小岑正在一间诊室的门口帮忙喊号,大厅里病人很多,正是最忙的时间。
封信周一到周六几乎是全天出诊,但是即使经常工作到下班后,仍然远远无法满足慕名前来的病患。
我准备偷偷看他一眼就走,免得耽误他工作,却意外地发现他的诊室门口今天并没有挂他的牌子,挂的是另一个名字:封柏南。
那是封老爷子的大名。
封老爷子现在已经很少坐诊,封信一向孝顺,如果不是有特别走不开的事,比如要去外地开会或出诊,他都不会让爷爷来替班。
我瞅个空子拉拉小岑,她正在和一个意欲插队的病人百般解释,一扭头看到我,圆圆的脸蛋顿时绽开了花。
我说:“人呢?”
她会意地朝诊室里努了一下嘴,依稀能看到封老爷子一头飘逸的银发。
“不知道!”她朝我喊了一下嗓子,“好像说是去妹妹那儿了。”
这时我好像看到封老爷子太了一下头,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我,我心虚地朝边上闪了闪,想了想,对小岑说:“我来帮你看着号,你去药柜那帮忙吧。”
我一边把着门按挂号次序核对病人的身份,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抱着孩子的愁苦父母,操着外地口音的面黄妇女,教授模样的老人,充满希望的年轻夫妻。这小小的诊室门口,仿佛是一个浓缩的世界,上演着各种心事,轮转着悲欢离合。
我想起自己得的那一次莫名的午后低烧,所有的仪器都无法检查出确切的病因,一次次燃起希望却又跌回绝望,几乎外短短的一个月里,磨灭了人的所有意志与坚强。那种地狱般的经历,不是身临其境的人,大概永远也不能想象。
也就是那时,我辗转于无数病友间,在现代化的大医院里区游魂般飘荡,才知道,原来这看似人类已经上天入地的时代,依然有着那么多无法攻克的疾病、无法解释的症状。
在我的病始终无法确诊的那段时间里,我不断的被医生们推来推去,在各门诊间反复做着无意义的重复检查。那时我其实不怕死,我怕的是失去最后的希望。
只要有一个医生,愿意温柔地接待我,告诉我他还会努力,他不会放弃,我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而现在,这些满怀希望而来的病人,在他们的眼里心里,封信,是不是就是那一线希望?
来到这里的人,很多都是被现代医学抛弃,宣告无解的病人,他们抱着对生命的最后一线挣扎找到这里。中医长久以来被质疑被边缘,却又总在人们生命的关键时刻,承担起那一线生气死幻灭的责任。
我第一次重新审视起封信的职业。
他从来都不是平凡的人,所有的选择看似平静,对他来说,却都总有背后的惊心动魄。
依稀间,仿佛看到多年前那衣衫单薄的少年,以头抵地,寂然失声。
我眼眶发热。
大厅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排队的病人和家属都 起来,一个个伸着脖子朝外看。
然后就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扶着一个消瘦干巴的老太太颤颤地走了进来,老妇人的手上紧紧攥着一卷东西,深红的布面和金黄的穗子,竟似一面锦旗。
男人扶着老太太小心地挪动。
刚到诊室门口,就叫老太太双膝一软,直直跪下了,同时形如鸡爪的手将锦旗抖开,混浊的哭喊声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响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乱了,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我赶快伸手去搀老太太,没想到这老人看似瘦小,力气却不小,执意跪着,把锦旗高举过头,如同行古礼一般,双膝纹丝不动。
封老爷子也出来了,看老太太哭得伤心,一边矮身亲自去拉人,一边听那个中年男人翻译老太太的话。
原来老太太患有近十年的失眠症,失眠是常见病,但老太太症状之严重,令她几乎生不如死。十年来,她每天都要借助大量安眠药才能勉强睡个两三小时,而且有强烈的畏冷症状,连夏天都要盖棉被。
这样的病,不是绝症,却如同附骨之蛆,一点点将人啃噬逼疯。
一次次求医,一次次绝望。
她老伴已逝,生无可恋,多次试图自杀,儿女不得不轮流陪守。
两个月前,在C城工作的儿子听同事谈到风安堂的封信,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将老太太接来一诊。
第一次问诊时,年轻的封信在老太太眼里,几乎没有任何信任可言。那么多名医都看不好的病,怎么可能在这样一个年轻人手里出现转机?
老太太原本就是暴脾气,当日见到封信后几乎当场大闹医馆,觉得儿子愚弄了自己,存心折磨她。
是封信的诚恳劝慰打动了老太太,他一次开出十二服药,让老太太一定试一试。
十二服药后,奇迹出现了,老太太的睡眠竟然真的有改变,虽然仍然要吃安眠药,但睡眠时间有明显增长。
之后老太太继续问诊过两次,一个月后,她几乎可以脱离药物入睡,畏冷症状也基本消失。
中年男人 泪诉说着,我注意到周围的病患有些也偷偷抹了眼泪。
也许病中的人,最能懂得病过的人的心情。
那些对于别人来说仿佛路边新闻的经历,对身在其中的人,却是日日生不如死的绝望与疼痛啊。
老太太一直跪在地上哭喊着一句话。
边上有人听懂了,说她喊的是“封医生,我不用死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溜到封老爷子面前,捧着从小餐厅打开的饭菜很狗腿地叫爷爷。
顺便瞄了一眼墙上的各种锦旗,各种“封医生”、“封信医生”的字样,看得我心花怒放。
封老爷子刚刚用假牙啃完一块排骨,乐呵呵地瞅我:“小程丫头,刚才就看到你了。”
我说:“看您忙,我就一边待着。”
老爷子嘿嘿嘿?:“来找封信?”
我摇头:“来陪您下会儿棋。”
听说老爷子好中午开一局,只是段数太高杀得医馆无敌手,所以没人陪他乐了,寂寞得很。
果然一听说来一局,封老爷子立刻双眼放光,排骨也不啃了,碗一推叫嚷起来。
我也匆忙扒了几口饭,把棋盘摆好。
看老爷子手痒难耐的样子,我趁机说:“封爷爷,您水平这么高,要是我侥幸赢了一局,您能不能奖我点啥?”
封老爷子双眼一眯。
我暗想自己是不是太现形了。
停了三秒,老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毫不客气地开局。
“丫头,你赢我一局,我就告诉你一件你想知道的封信的事!”
我大喜过望:“来了!”
一个半小时后。
我愁云惨雾,老爷子斗志 。
原本想着从小被老爸当陪练多少有些基础,没想到老爷子酷辣狠厉,竟杀得我没一点胜算。
眼看到了下午的出诊时间,老爷子神采奕奕、毫无倦色,我丧志地告饶。
封老爷子各种意犹未尽,跟个小孩儿要糖果似的缠着我说晚上再去他家陪他来两局。
我佯装苦闷状摇头:“不来了,跟您下棋太绝望了。”
老爷子不甘心:“丫头我下次让着你点。”
我说不要。
看我意志坚决得收拾棋盘,老爷子小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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