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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上的花 完结

_7 陆知遥(现代)
穿着黑色风衣的封信冷冷地看着我,并不伸手,也未开言。
他的周身带着我所不熟悉的致命的寒气,目光深处是熊熊的怒焰,一时间竟让我觉得自己犯下弥天大错,不可原谅。
我未张嘴已经呆住,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封信,疏离、愤怒、冰冷、怨愤、表情失控。
这样的他让我觉得害怕。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顾我的头昏脑涨,把我往路边拉去。
我的手腕被他捏住,生疼,脚步踉跄着,甚至无法抬头,我只能尽力集中所剩的全部精力忍耐着那种强烈的不适。
我发现我们站在了一家小超市里。
他从货架上拿了一瓶早餐奶,扔给店员加热。
“喝。”他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我乖乖地喝下去,几乎是机械的动作,不敢反驳也不敢探究。
温热的牛奶流进胃肠,大脑似乎获得了能量的供给,不一会儿,人就缓过劲来。看来是一夜未睡,又接着奔波没吃早餐,低血糖犯了。
我有点不确定的看着封信,喏喏地开口:“封信……我……”
“不要跟我说话。”他难以忍受般转过头,充满厌恶的语气让我一时间如坠冰窖。
大概是看我有好转,他又一言不发地拉起我走出超市,走到路边,我这才发现他的车停在附近。
他拉开车门把我 去,自己从另一侧上车,高大的身体从我的左前方覆过来,在我的右侧拉出安全带,把我扣在座椅里。
动作飞快,目光冰冷。
然后一踩油门,车子箭一般冲上大路。
路边的景物飞快地倒退,我不敢看封信,也不敢开口,只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包。
我隐隐猜到他如此盛怒的原因,他的孪生妹妹,因为极度的疲劳,在高考过后的一个清晨,恍惚地走在马路上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撞死。
那场车祸,带走了封寻,也改变了封信的人生。
我不知道,刚他无意间目睹我几乎遭遇车祸的场面,是不是他失控的原因。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在隆隆声里开进了熟悉的地下车库。
是我的住处。
封信面无表情地停好车。
“回去睡觉。”他说。
我自己解开安全带,把门推开,忍不住回头看他。
浓重的阴影里,他把头微微后仰,似乎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回去睡觉,现在不要跟我说话。”
我沮丧地推开房门,看到客厅里大捧的白玫瑰。
那玫瑰几乎堆满了小半个客厅,难怪昨天七春会惨叫成那样,但七春虽然嘴硬,到底还是心软,大概在封信走后,还是一边毒舌一边把它们从门外抱了进来。
七春却不在家里,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我蹲在那些玫瑰的前面,伸手 它们的 ,却不小心被刺扎了一下。
我一点都不觉得痛'因为更痛的,是其他地方。
封信,真的是很努力很努力,在学习做一个好的男朋友吧?
但是为什么我看着他的努力,除了感动,还会有心痛。
同样不曾恋爱过的我,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渐渐开始明白,在一起的意义,是想给他幸福快乐。
因为他,我感到幸福。
而我更希望,我也能够找到开启他心门的那一片钥匙,勤奋地清扫掉他心里独自承受了太久的那些阴暗与伤痛。
我想让他和我一样感到活着和在一起是多么幸福快乐。
这一觉睡了好久,我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天黑。
七春还是没有回来,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听到她在那边压低声音说话,大概有什么不方便,于是就告诉了她一声我回来了。
挂了电话感觉到手腕有些隐隐作痛,举到灯下一看,上午被封信用力抓过的地方隐隐有着青印。
我对自己叹气,却又不敢打电话。
我把那些玫瑰花整理成一束一束的,找出房间里所有的瓶瓶罐罐插上,最后一大把实在放不下,只好插在了小水桶里。
我打电话问若素,她在那一端笑得花枝乱颤。
“我和何欢恋爱的时候,他开始都不知道要送我礼物,结果有一次另一个在追求我的男孩子送了一大把玫瑰花给我,我很开心拿到他面前炫耀,故意让他吃醋抓狂。结果他连着一星期,每天订不同颜色的玫瑰花给我,周一红的,周二粉的,周三黄的,周四白的……最发指的是,每一天都订一千支,那些送花的店员都疯了……到了第四条我终于扛不住了,向他求饶,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收其他人的花了。”
我惊叹不已,猜不透何欢要封信对我用这一招的用意,心想何大律师不会教封信要送足七天吧?
却听若素在那端努力收了笑:“姐,我怎么觉得,封信对你还挺认真的……”
我佯怒:“你姐我不值得他认真吗?”
她说:“好吧,看在他态度不错的分上,我就不计较他结过婚有过孩子的这段黑历史了……回头妈那关,我投弃权票!”
我心里微微一动:“妈知道了?”
“还不知道吧,但是好像有点怀疑你谈恋爱了,打电话问我呢。”
和若素又唧唧呱呱地闲聊了半天,约好周末一起回老妈那吃饭,这才挂了电话。无心下厨,去楼下小店吃了碗混沌,又站在街边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还是拨了封信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接了起来,我松了一口气,却又语塞起来。
他上午冷漠的脸仿佛还在我的面前,短短的一个“喂”字也听不出喜怒。
“睡好了吗?”还是他打破了沉默,似乎已经恢复常态了。
“嗯,睡了好久。”我想小学生邀功一样报告,“对不起,你还在生气吗……”
他顿了两秒:“好多了。”
那就是没有完全好?
我急急地说:“我想见你。”
不知怎么的,这句不用打底稿就溜出来了。
他说:“明天好不好?”
我说好,又问起郭靖,意外的是,郭靖中午的时候竟然自己跑回家了。
大概是被人带走,又找了机会挣脱。
尽管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但我们聊天的气氛也没能变得活跃起来。
我们只说了几句,就沉默了,比起前一天平安夜里怎么说都似乎说不完的亲近,有些恍惚如隔世的沮丧。
我挂了电话,感到脸上有些凉凉的,伸手一摸,竟然不知何时眼睛在哭。
我索性一边走一边哭,像个不知节制的少女,反正这附近熟人少,谁也不会在乎一个陌生人的情绪和失落。
我找了街边的长椅坐了一会儿,让眼泪尽情就出来后心里放空了很多,大概半小时后,我把脸擦了擦,站起来打车。
我蹲在封信家对面的大树下种蘑菇。
二楼他的房间有灯光漏出,咖啡色的窗帘上看不出人的剪影,但我想他应该在那后边,不知是微皱着眉,还是在伏案工作。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其实不是一个谦虚总结自我的人,用我妈的话来说,我一根筋,还死心眼,用若素的话来说,我是跟着感觉走。
我就是觉得,我得站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感受着他在那里,我会心里舒服一点。
于是我就那么做了。
我的大大厚厚的黑色羽绒服带着一个大大厚厚的黑色帽子,我把帽子扣在头上,蹲在树下,想象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像个巨型蘑菇。
我有时看看天空,有时看看那扇透着灯光的窗子。
今晚的天空云层很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灰蒙蒙的一片。
不一会儿,我就被冻得手脚 鼻间发痛,但是我的心,却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突然,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过来,打在我的身上。
我吃了一惊,仰起脖子,一手遮额,却看到早上给我做过登记的那个年轻保安的脸出现在手电的光圈里。
“啊,小姐,原来是你。”他也认出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大窘,朝他讪讪而笑。
“需要帮忙吗?”他好奇的问。
“不用不用,我就走了。”我站起来摆手,压低声音。这小区这么安静,还到处装着摄像头,被封家祖孙俩发现我的行径就丢人了。
“和封医生吵架了吧。”真是一个八卦的保安,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情感顾问。
“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等他主动来找你,女人要高傲一点才珍贵。”情感顾问指点迷津。
“……”
免费替我做了一会儿情感咨询,保安终于充满成就感地走了,我 又酸又麻的腿,也准备溜了。
路过封信家院子门口,到底还是鬼鬼祟祟地摸了摸门铃,没敢按下去。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声晚安。
就在这时,院子里蓦然响起了郭靖响亮而欢快的吼叫声。
我吓得差点胆裂。
刚刚急走了几步,身后的狗叫声蓦然又消失了,真是诡异。我松了一口气,擦着额头上冒出的虚汗回头看去。
这一看,呆若木鸡。
只穿着一件灰色薄毛衣的封信站在他家院门前,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看着我。
郭靖老狗站在他腿边,好像也咧开了大嘴在笑我,毛茸茸的尾巴摇动得和大风车似的。
此刻如果切入我的脑内动画小剧场,应该是有一个小人趴在地上四肢乱蹬,边宽面条泪边娇嗔着“人家不玩了要被玩死了啊”……
封信没说话,半晌伸出右手,朝我招了招。
那模样大概和召唤郭靖也没什么区别。
我保持着呆若木鸡的表情,直直的、慢吞吞地凭着本能转过身子,朝他的方向挪过去。
还没走到近前,他就叹了口气,一把伸手把我拉了进去, 了院门。
我缓慢地摇头又摆手:“不……不进去……封爷爷……”
我再大脑当机也知道,这么早跑到男人家里,被老人家看到,我这辈子大概也没机会翻身了。
他却懒得理我,把郭靖关在院里,拉着我就进屋上二楼。
又进了他的房间,虽然是第二次来,但此时与彼时的身份和心情,都大有迥异。
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封信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衣和一条米色的休闲长裤,好看得不像话。
大概在他眼里,我穿着厚重的黑色羽绒服被当场捉住 的样子,也难堪得不像话。
我发现自己对于在他面前重新闪亮出场这件事,已经有点自暴自弃了。
内心里自怨自怜了一会儿,到底慢慢恢复了正常神智,我耷拉着脑袋,却想起刚才这阵动静,封爷爷怎么都没被惊动。
封信给我到了杯热水,开口道:“我爷爷今晚棋局,还没回来。”
原来这么大的房子里,现在只有我们俩和一只狗在。
我顿时有点思绪涣散,默默地喝完那杯热水,,加上屋里的室温,全身都敏感燥热了起来。
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见到他的时候,大脑启动速度总是有些慢。
想了半天,终于含含糊糊挤出一句:“我……我来看看你。”
他没回答,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我进屋后坐在他的工作椅上,原本是背对着书桌。他站到我边上时,顿时距离近得让我窒息。
我不敢抬头,却感觉到他的手在椅背上轻轻推了一下,我就一个利落旋转面对着书桌了。
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发现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直手从我身边绕过,修长的手指翻了翻桌上的大堆资料。
这样暧昧的距离和姿势,大概我只要一回头,脸颊就能蹭到他的下巴。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叹息:“你看,今晚是真的走不开,不是因为生你的气,有出版社准备出我爷爷的第三本医学书,明天要定稿,我在帮他整理最后的文稿。”
一分钟后才反应过来他在跟我解释什么,却只能再一次傻傻地重复自己的上一句话:“我……就是想看看你。”
“知道了。”他慢慢直起身子,伸手轻 了一下我的头发。
这个动作让我一下子仿佛得到了解脱,有什么很重很重的东西一瞬间就消散了云烟,人变得好轻好轻,心也轻得找不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这种美好时候,我却想到了这个纠结的问题。
“有个保安用防盗对讲机通知了我,顺便教育了我一下男人要大度不该让自己的女朋友这么冷的天在外面挨冻。”他微微一笑。
我想起刚才一溜小跑的那个保安的身影。
“这里的保安这么八卦啊。”我尴尬。
“你该感谢他八卦,不然你就该被当偷盗嫌疑犯带走了。”他有些欲言又止的看着我,终于忍不住问:“你热不热……”
我连连点头:“热。”
“那是你自己把外套脱了还是要我帮忙?”他不确定地问。
我怔了一下,被这句话的巨大延伸空间给镇住了,三秒后解除石化状态,噌地蹦了起来。
“我还是回去吧……”
真的好热啊……
又回到了我家的地下车库,我一面依依不舍,一面又内疚害地他晚上加班更晚。
他说:“我不送你上去了。”
我说:“嗯。”
虽然人答应了,人却迟迟没动。
他看着我。
我发现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他看人的习惯依旧,大概很少有人会比他的目光更坚持,仿佛心无旁鹜,能轻易让人心慌,也能让人充满笃定的力量。
我鼓起勇气叫他:“封信。”
封信,封信。
他身体微微朝我探过来一点,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我一只手上,算是回答。
我说:“对不起。”
他问:“为什么。”
我的声音轻微,但我努力让它清晰:“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过马路应该加倍当心。”
其实,我不该让你担心,我的疏忽,让你几乎重新经历了一次失去妹妹的噩梦,你看着那些车摇摇晃晃地在我面前戛然而止的时候,是不是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姑娘,是怎样血溅当场。
她曾是你生命的另一半血肉,你们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但她却来不及与你告别。
我不知道,那有多痛。
痛到能让你这样冷静理智的人,在多年后都不敢提及,触之失控。
你不知道,我这个笨蛋,有多抱歉,多抱歉。
我是那么爱你,但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你。我小心翼翼,害怕弄丢了你,我惊慌失措,还是伤到了你。
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学习。
还有太多太多话,我都没能说了口,它们堵在我的心头喉口。
我不是怕自己说错话,我只怕再让你伤痛。
但那一刻我却有一种奇异的感应,我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慢慢地从我这里,飘向了他那里,他看着我不出声,却好像什么都听见了。
他默默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车内一时间只剩发动机的枯燥声音。
过了几秒,我觉得有些尴尬,又讷讷地开口:“谢谢你送的花……”
话音未落,,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缓缓地圈在了座椅里,猝不及防中,那人清冽的气息已经笼罩住全身,一时间,每一根发丝,每一个毛孔,每一次呼吸,似乎都陷入爆裂般的颤抖。
我全身僵硬,感觉到封信那么英俊的脸慢慢靠近,放大。
一个轻盈的、犹如蝴蝶 般的吻,慢慢地,落在我的额间。
“安之,我其实是个非常固执,害怕改变的人。”
“我的感情一旦开始,就算死亡,我不能把故事结束。”
第九章
flower?不弃
开在天空里和星星上的花朵,不愿意让人看见它们的眼泪。它们活得那么骄傲,试图让你以为快乐就是脸上在笑。
[楔子?只有天空的相片本子]
那个错过但依然温暖的圣诞节过后,她抱来送给他的迟到的圣诞礼物,一本厚厚的相片本子。
小小的照片剪裁的精致,一排一排,像电影最原始的胶片,画面里,是深蓝、浅蓝、黯灰、素白,各种颜色的天空。那么多的天空,一帧一帧,仿佛蜿蜒成时光的星河。
每一帧小小的照片下面,都标注着拍摄的日期。她说,照片太多,无法全部放下,所以只挑选了一些记忆清晰的日子。
她发现他她记忆某些细节的能力惊人,而她却说,原来在学校时,那些需要强背的科目,她怎样都学不好。
她把相片本子摊在他的膝头,像小猫一样坐在他的身旁跟他解说。
那一天的天空在下小雨,哪个城市明明是很少下小雨的,有时台风过境,就是暴雨倾盆。她一个人在街上悠闲地走,遇到了卖棉花糖的小贩,她买了朵粉色的棉花糖,因为下雨生意不好,小贩又送了一朵蓝色的给她。
那一天的天空阳光太强烈,照得人的皮肤发红,她和同学一起去了同学家的私人果园,发现有的树开花,而有的树结果。她想,啊,原来果子是不是香甜,和它的外表长得是不是美丽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那一天天空很蓝,她思念他,想他会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重新遇见,还蒙上被子偷偷哭了鼻子。
……
他一直安静地听她说,一言不发,表情温柔。
后来她抬起头问他:“封信,这些年你还拍不拍天空的照片?”
他知道她拍天空的照片是源于他,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他把相机对准天空的时候,总能感受到身后那些女生的视线。
但那时,他骄傲得不需要知道谁是谁。
只是多年以后,他该如何告诉她,他早就不再做这件事,当然,也许放弃的远不止于此,还有更多。
她终于有机会问他:“那时候,你为什么喜欢拍天空呢?”
她拍天空只是因为天空会让他想起他,但她却不知道他拍天空,是为了什么。
他想了想,说:“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抬起头看着天空时,自己会变得很小很小,自己的烦恼和孤单也会变得很小很小。”
但是后来我才明白,重新低下头时,你面前的难题并不会消失,也不会变小,它依然那么大,横在你的面前,你的路上,你不知道能不能越过去,你对许多事情,依然无能为力。
他轻声说:“自从封寻死后,我就觉得,我是不配去拍天空的人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封寻。
他明明表情平静,但她却固执地觉得,他哭了。
她把脸轻轻贴在他的手臂上,细细的手指抓紧他的衣袖。
25.这世间还有一人,信你如我
元旦过后,对过年的期待开始渐渐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走在街头,或在超市买东西时,都会听到人们关于对年底工作繁忙的小小抱怨和对放假后的快乐安排。
我们公司的工作节奏也开始进入疯狂模式,加上我们组开发的系列绘本准备在春节期间全面上市,抢占年轻父母们对孩子教育投资的新年第一博眼球,因此最后的宣传已经在争分夺秒,晚上和周末加班就成了常态。
周六已经约好了和若素一起回父母家吃晚饭,下午四点,她就开着车过来公司接我。
一过了怀孕前三个月的危险期,这个闲不住的小兔子就开始嚣张起来,开车购物出门邀饭,过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回了家。
父母家住的仍是原来的单位小区。
自从我初三那年搬过来后,这里就似乎时光静止,再也没有变化。
在黄昏里悠然散步的宠物狗,聚在大树下拉一根电线挂一盏灯在玩纸牌的老人,不时有骑着自行车的熟人从身边过去,大声叫喊我们的乳名,我们却已经不一定认得对方模样。
所有的楼都不高,有些外墙已经斑驳,爬上了密密的藤印,但一排一排房子仍然整齐清爽,楼间不时能见到百年树龄的老树,即使是盛夏,小区里也会因此而多一分清凉。
从楼和楼之间走过的时候,两边的窗子传来一阵阵热油下锅的欢快与锅铲的撞击声,伴着饭菜诱人的香。
若素把车停在了小区外面,我和一路慢慢走进去。
走到我们家楼下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姐,妈今天大概要问那件事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系着碎花围裙的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着,爸爸照旧现在已经有些显旧的沙发里看新闻,若素一进屋就开始逮着爸爸各种撒娇调侃,我去给妈妈帮忙端菜。
妈妈没怎么搭理我,锅铲挥得震天响,自从我回来后,我们母女间似乎总有一层隐隐的隔阂,但没有一次,像这样明显。
我讨好的各种搭讪,心里不安。
妈妈是个火爆脾气,虽然年轻的时候也总是各种羡慕人家吐气如兰的女子,还给我和若素取了这样雅致的名字,但事实上,我们的童年,却一直是在妈妈的怒吼声中度过的。而爸爸属于话虽不多,但生气起来却异常认真的家长。
小时候我和若素因为各种原因挨过的男女混合双打难以书记。
但妈妈是个好妈妈,爸爸也是好爸爸,我和若素的成长,并没有因为父母的严厉而有所遗憾或缺失。我们的父母正义而热情,善良而勤劳,他们认真工作了一辈子,虽然只是不起眼的小人物,确保有着金子一样闪亮的自尊心。
四年前,妈妈经历了一场大手术后,她就收敛了很多脾气,像今天这样的气氛,显然是有大事。
我猜想妈妈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不利流言,但我却不敢开口询问。
妈妈到底没能沉住气,突然把铲子一扔,把煤气啪的一关,转过来怒视着我。
我吓了一跳,心虚的低头。
若素听到异动立刻跑了过来,后面跟着爸爸。
妈妈冷笑一声。
“你们一个两个都长大了,再大的事也不要问妈妈的意见了。”
若素往妈妈身上粘去,小声音各种甜:“妈,说什么呢,我喝接都最听您的话了嘛。”一边说一边朝我挤眼。
我不知道怎么配合,从小我就比若素笨拙,也不会讨妈妈的欢心。
我试着也像若素一样去拉妈妈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
“程安之!我从小怎么教育你的?人活得要有自尊有原则!那男人在老婆怀着孩子的时候就在外面乱来,屡教不改,孩子才两岁就离婚,这样的人,你是瞎了还是聋了,要找这样的男人?!”
我张着嘴呆在当场。
我不知道,原来封信的那段“履历”被人说出来,是如此不堪。
或者是因为我爱他,我信他,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我心里早已笃定那不是真相。
他不是那样的人。
但是我却忘了,如果这流言的主角的他人,我也早和妈妈一样愤而怒斥。
我终于明白若素的欲言又止。
妈妈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你是看上他有钱?去了香港几年,你回来就这样道德败坏眼里只有钱?”
“我做手术那年,你在香港和谁同居?也是有钱人?”
“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没脸的东西!怪不得回来以后都不肯在家住......”
一声一声恶毒的攻击像重锤一样击向我,我只能呆呆的看着妈妈,心里一片迟钝的空茫。
我不知道原来她的心里,积压了那么多对我的怨。
我永远也没有办法告诉她,去了香港的第二个学期,我生了一场大病,一个月无法起床,因而失去了第二年的奖学金。
而此时C城传来消息,妈妈因为体检时发现 癌,要立刻手术。
妈妈手术的时候,我在彦一家打工,给得了抑郁症的彦一少爷做牛做马,只为赚得那份不错收入,不让家人发现我的困窘,不必在妈妈的手术费用后期药费外还要腾挪着为我支出,为我担心。
妈妈的手术很成功,我在外多年,也未伸手问家里要一分钱,但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我去时第一年就定下的美事,而后来的许多年,我都逍遥快活。
远离至亲,已是不孝,我怎么能再让父母愧疚。
我却不知,那一年的不归,会是妈妈心里永远的痛。
那一次手机落在彦一家被他捡起,更让妈妈误会我不归的原因是在那边和人恋爱同居因此乐不思蜀。
我知她疑心,但她不问,我也无从解释,自此百口莫辩。
只能沉默。
这世间沉默的人往往知道真相,但却不是所有真相都可以言说。
我只是伤心我的妈妈,从小看我长大,却这般不信我。
晚饭也没吃成就不欢而散,回去的路上若素开着车异常沉默。
我也不想说话,硬生生的把眼泪往肚里逼。
半路接上了加班后的何欢,何大律师接替若素开车,若素挪到后座和我并排坐。
她小心地察看我的脸色,似乎想说什么,但有犹豫。
直至送我到家,下车前一刻,她才下定决心似的说:“姐……我觉得,你要不还是重新考虑一下吧……我听说封信的前妻还经常带着小孩去医馆找他,两人是不是余情未了啊……而且上次你不是也说见到他的时候他在酒吧和不正经的女人勾搭……”
我还没回应,何欢却突然一声低斥:“小素,不要乱说。”
我们俩都吓了一跳,尤其是若素,大概很少被何欢斥责,立时表情就不对了。
何欢严肃地说:“封信不是那样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妈妈骂我的时候,我没有哭;爸爸不帮我说话的时候,我没有哭;若素也怨我的时候,我没有哭。
但何欢这一句,却让我的眼泪,如滂沱的大雨,瞬间倾盆。
封信,你不是孤独的。
你看,这世间还有一人,信你如我。
26.安老师是狐狸精
上午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微信上和封信医馆的护士小岑聊天,一边把年前的工作做最后收尾。
自从去了几次医馆后,我和那些老医生和小护士的关系陡然亲近了起来。
我自认为一向是脾气比较好被拿捏的那种人,对谁都端着一脸笑总是没错,他们忙的时候我就主动安抚病人,他们闲的时候我就上前端茶送水,偶尔加入八卦唠嗑。
很快大家对我的印象就从对“个性不可预测的未来老板娘”角色的提防敌视,转变成了对“缺心眼肯定会吃亏的大傻妞”的同情,一时间我的处境顿时春暖花开。
而小岑也变成了我最积极的“内线”,每天和打一鸡血一样给我发封信的状态播报,再加上个人激情点评,各种夸张花痴常常让我笑得内伤。
其实我知道,小岑最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封信的前妻能够如以前一样带着孩子出现在医馆探视然后她就好立刻通知我前去短兵相接仇人相见。
“早就看不惯她那一脸谁都是她孙子的嚣张了!离婚了就是路人,还摆什么夫人架子!”她愤愤地说。
但她不知道,我无意如此。
我其实不太知道怎么阻止人类对于无事生非的热爱,但幸运的是,最近封信的前妻却一直没有再出现过。
下午的时候不常出现的老板大驾光临,紧急召开几个高管开了个会。
出来后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笑眯眯地握着我的手恭喜我,说韩国那边给了一个很好的机会,让我们这边派个人过去学习一年,费用全部由公司出。经过决定,这个机会给我了,过完年后就要我直飞韩国。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公费出国学习一年,确实是很好的机会,但是被委派得如此急,事先没有半点痕迹,也不曾征询过我的意见,让我本能地觉得蹊跷。
我问主任我能不能考虑下,五十多岁的主任脸一下就拉了下来,冷笑一声说:“如果不去,就按不服从公司安排,作自动离职处理。”
我回到座位上还在发呆,早教中心琴姐的电话又来了。
电话里琴姐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是要我不要去上明天的课了,以后也不用去了。
几个小时内一连串的变故,让我不知所措。
我让孙婷帮我去高层那边打听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想了想,琴姐之前对我还是很不错的,或许电话里是有什么难处,于是我请了个假,打了个车就赶去了早教中心。
到了早教中心的时候是下午四点,正好遇上下课,不少家长和孩子都在休闲游乐区玩耍,人特别多。
我打算在办公室等一下琴姐,正低头侧身让一对准备出门的母女时,突然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刻意拖长的尾音,让我不自觉地一颤。
“圈圈,你看这是谁啊?”
我怔住,发现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小圈圈母女。
圈圈今天穿了件雪白羊毛小裙子和玫瑰色短款羽绒服,此刻正在换鞋处给自己的小脚穿上棕色牛皮小靴子。
她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但是此刻她抬头看我的眼神里,却充满了那么多原本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丰富波动。
先是惊喜,瞬间变成了迷茫,而后又渐渐凝成一种怀疑,最后竟然看出了狡诈与恨意。
我从不知道那如澄澈天空般的孩子的眼睛里,竟然可以如沙漠极光般变幻出如此多的颜色,一时间竟忘了打招呼,甚至没有注意到站在她身边的充满狠怨表情的姚姚。
还是姚姚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圈圈,你是不是认识这个阿姨?”傲慢而尖锐的语声,像把脖子尽量高高昂起的鹤,明白表现的意图就是攻击。
我只是有些装傻,但并不真傻,此刻当然笑不出来。
只是有满肚子的疑问,一个都不能解开。
琴姐的身形一闪,已经径直冲到了我们的面前,她背对着姚姚,却是面对着我,一脸的冷若冰霜。
“程小姐,你怎么又来了?这里不欢迎你。”
我使劲的眨巴了几下眼睛,觉得整个世界都魔幻了。
不过一天时间,就好像触动了某个魔法开关,一切都变得不在本位。
那么奇怪。
一声响亮而撕心的哭泣如利剑般在猝不及防间刺入我的心脏。
圈圈扑在我的身上,不是要像往常一样亲热地拥抱我,而是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对我又打又踢。
“安老师是大坏蛋,安老师是狐狸精,安老师不要缠着我爸爸……呜呜呜……圈圈想要爸爸回家,圈圈想要爸爸……”
我震惊到眼见周围迅速围满了老师家长和孩子,却无法改变一下自己的表情做出任何一个字的回应。
我至少从看客的反应里读懂,这是多好的一出戏。
“看不出安老师居然是这种人。”
“能来上早教的家里条件都不错,这些年轻老师指不定专门盯上这些孩子的爸爸呢。”
“太可怕了!”
“贱货!真不要脸啊!”
……
年轻的幼教老师是狐狸精,勾引了四岁孩子的爸爸,孩子肝肠断寸的求公道。
唯一的问题是,孩子的爸爸是哪路神仙?
我简直想笑起来,但耳朵却嗡嗡作响分外难受。
圈圈的哭声仿佛训练有素般,越来越凄厉,越来越离谱。
我试图蹲 抱住她问个清楚,却被她一靴子打在脸上,眼冒金星。
依稀间,竟听得围观人群中一声叫好。
之前看过一些民生新闻,心知此刻若是有人冲上来扒光我的衣服,踩上一只脚,吐上几口唾沫,恐怕也不会有人劝阻。
路人只求所谓正义,但是时间太紧无法让他们判断这正义的真假。
都先举刀再说。
我终于怒从心底起,一把捉住那孩子的两只手,任她对我疯狂踢打也不放开,我用尽全力控制着我颤抖的声音,朝圈圈大声喊道:“圈圈!你爸爸是谁!”
我原没有指望孩子的疯狂能够停止,但是奇迹发生了,我的声音刚落,孩子所有的动作突然定格了。
天真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抽泣的声音还在隐隐翻滚。
但是,四岁的孩子突然定定地看住我,想看着动画片里的大恶魔,那么恨,那么坚定。
她一口口水猛地吐到我的脸上!
“我叫封圈圈,我爸爸叫封信!”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那个地狱般的场景的。
我隐隐地感觉有人在拉着我走。
而我就机械地着走。
我以为我能再坚强一点,把事情说清楚,但是我原来不能。
我的表现已经在听到“封信”那个名字的候,暴露无遗地向围观群众证明了圈圈控诉的所有。
我如五雷轰顶般瞬间摇摇欲坠,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是封信。
圈圈的爸爸,竟然是封信。
我抢了她的爸爸。
我就是那个大反派。
我活该被这么多人围观羞辱,我是个万恶的第三者。
我原以为这是一场可笑的闹剧,但是,那个名字,真的与我有关。
只是这关系,又怎么是三言两语,能够辩白。
我原来如此软弱,我连理直气壮地替封信替自己申辩一声,都没能做到。
自始至终,姚姚都仿佛只是个引火者,她只出动了她的孩子,就已经让我万劫不复。
命运早已安排我们相遇。
命运之湖的黑色水面上,爱情之花如耀眼白莲倔强开放,而它的下面,凌厉暗流汹涌。
终于清醒一点的时候,我发现我坐在一家街边的小咖啡店里,正关心地看着我的那个人,竟然是唐嫣嫣。
唐嫣嫣已经结婚了,就在上个月,我参加了她的婚礼。
婚礼一切美满,唯一的插曲就是陪唐嫣嫣去酒店房间换敬酒装的时候,她关上门就一屁股坐在窗边,还穿着层层叠叠的雪白婚纱,就毫不迟疑地猛吸了一口烟。
我大概能了解她心里的苦闷,现实不如想象,但说穿又有何意义。
后来我们没有再单独出来见过面,我迟钝地想,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唐嫣嫣仿佛看穿了我的疑惑,叹着气对我说:“我今天刚好陪我嫂子带她的小孩去上早教,没想到看到你被人围攻。”
她似乎有点不忍说下去,含糊带过。
但我自然知道,她是只看到我竟然作为一个“第三者”在大庭广众下被一个孩子打,被那么多人围观唾弃。
如果我妈知道这一幕,大概会直接烧死我。
我哈哈哈笑出声来,声音扭曲。
她吓了一跳,以为我疯了,伸手摸了下我的额头。
“那个小孩子的爸爸……是封信?”
是啊,是封信。
世间很少有重合的一个名字,她亦是聪明人,知道没有这样的巧合。
圈圈的爸爸,就是我们年少时都共同深爱过的那个少年。
他闪闪发光,却全身是伤。
我继续笑着,却发现唐嫣嫣大把地 纸巾塞给我,这才发现,脸上的眼泪越流越多。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连呼吸也不能顺畅,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放在外面透透气。
但我需要的是一个清醒的方法,而不是情绪的胡乱宣泄。
心里有个声音在拼命的大喊:程安之!醒过来!程安之!想清楚!
但我发现无论如何用力,那时那刻,我什么都想不清楚,我只想哭泣,只想崩溃,只想倾诉。
以至于我对面坐的是谁,都不再重要。
我哭着说了太久太久,连唐嫣嫣渐渐飘移的眼神,都没有注意到。
27.他从远方赶来,赴我一面之约
那天晚上,我昏昏沉沉发起了高烧,七春几次想打电话给封信,都被我以死要挟劝住了。
她只好坐在我的床边不停地骂我,骂一会儿,给我换一次冰毛巾。
我发现七春的骂,可以让我获得平静和安宁,我听着她的声音,感觉自己尚在人间,那些涣散了的神智,就一点一点又自己找回身体里来了。
到早上的时候,我退烧了。
照顾了我一夜的七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轻轻爬起来,对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的自己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又能微笑了。
昨天的一切已经过去了,而明天还在继续。
我忍着身体的不适,做了早点,自己吃了一份,给七春留了一份,然后按时打车去公司。
打开电脑,开始写辞呈。
我已经清醒下来,主意已定,不再慌张。
就像多年前封信离校的那一刻一样,
我心知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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