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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形罩

_5 西尔维娅·普拉斯(美)
我牙齿咬着满口的沙砾。冰水钻进了我的喉咙。
巴迪的脸悬在我的上面,这么近,这么大,像一颗脱轨的行星。其他人的脸在他的脸后露了出来。在他的后面,在一片白灿灿之上聚集了无数的黑点。仿佛一个迟钝的教母用柳条一下一下地鞭打,原先的世界一点点地弹回到原先的位置。
“你起先滑的挺好,”一个熟稔的声音在我耳畔响了起来,“直到后来有个男人闯进了你的滑道。”
人们忙着把我的绑腿解了下来,将分别朝天戳在2个雪堆上的我的滑雪杖拢在一起。木栅栏支在我的身后。
巴迪弯下身子将我的滑雪靴脱去,抽出塞在滑雪靴里面的好几双白羊毛袜子。他用一只胖手捏住我的左腿,然后一点一点往脚踝那儿摸索,捏紧,仿佛在寻觅一件藏匿的武器。
天顶上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无动于衷。我真想将自己放在上面磨砺,直到自己变成圣人一般,像刀刃一样锋利而完美。
“我要起来,”我说,“我要再来一次。”
“不行,你去不了了。”
巴迪的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满足的神情。
“不行,你去不了了,”他脸上终于露出微笑,重复道,“你腿摔断啦。要上好几个月石膏呢。”
第九章(1)2009-11-02 17:37 “我真高兴他们要死了。”
希尔达像猫一样伸个懒腰,一边打了个哈欠,她用胳膊蒙住脑袋,趴在会议桌上重又睡去了。一束黄疸绿色的草挂在她的眉毛上,像一只热带的鸟。(上一章全部是回忆,这时又回到了和同声翻译见面之后的一天)
胆汁一般的黄绿色。人们正要把这种颜色推销为秋季的流行色,只是希尔达像往常一样走在时间前面半年。黄绿色配黑色,黄绿色配白色,黄绿色配湖绿色——这两位可谓闺中腻友。
一则则时尚推介广告在我的脑海中激起一阵阵闪闪发亮却空空如也的鱼泡泡,噗的一声空响,鱼泡泡浮出水面。
我真高兴他们要死了。
我可真是倒霉,来到酒店自助餐厅正碰上希尔达。头天夜里闹得太晚,我脑子反应迟钝,想不出任何借口让我能够回房间取手套啦,手绢啦,伞啦或者笔记本啦什么的。对我的惩罚就是从亚马逊酒店的磨砂玻璃门直到曼迪逊大道上我们办公楼那草莓红大理石铺就的入口这一路漫长死寂的同行。
一路上,希尔达的举手投足完全是时装模特儿的派头。
“那顶帽子挺漂亮,是你自己做的吗?”
我以为希尔达也许会转过身来对我说:“你听上去像是病啦。”但她只是将她那天鹅颈伸了伸,又缩了回去。
“是啊!”
前一天晚上,我看了一出话剧,女主人公阴魂附体,当阴魂借用她的嘴说话时,那嗓音低低的,瓮声瓮气,你简直分辨不出那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怎么说呢,希尔达的嗓音听起来恰似那个阴魂的声音。
她一个劲儿地瞪着亮光光的商店橱窗里映出的她的影像,似乎每时每刻都要使自己确信她依然存在。我们之间的沉默实在是深沉长久,我想我应该承担一半的过责。
于是我说:“卢森堡夫妇的事情好可怕,是不是?”
那一天深夜,卢森堡夫妇将被处以电刑。
“是啊!”希尔达说。我发现我终于在她那错综难解的心灵上触到了一根具有人味的弦。直到只有我俩呆在会议室那清晨惯有的坟墓般的郁闷气氛中等待其余人时,希尔达才阐发了她那声“是啊”的含义。
“让这种人活着太可怕了。”
然后她打声哈欠,淡橙色的嘴张开,露出一团黑暗。我被迷住了,盯着她面孔背后漆黑一片的洞穴,直到那两片嘴唇合上,翕动起来,阴魂从它的藏身之处说:“我真高兴他们要死了。”
“来,给我们笑一个。”
我坐在杰西办公室一张粉红色的天鹅绒鸳鸯椅里,手擎一枝纸扎的玫瑰,脸对着杂志社的摄影师。我是12个人中最后一个拍照的。我曾试过躲到女盥洗室里,但是没用。贝特西在门缝下发现了我的脚。
我不想拍照,因为我就要哭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只知道要是有谁跟我搭话,或者凑近瞧我一眼,我的泪珠就会夺眶而出,抽噎也会脱口而出,我会哭上一个星期。我能感觉到泪水在我眼睛里积蓄,荡漾,好似一杯几乎满溢出来的水,不能平静。
这是杂志付梓前最后一轮拍照,我们就要回到塔尔萨,比洛克西,蒂内克,库斯湾,或者其他我们所来自的地方。他们要我们各拿道具留影,以表示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贝特西手持一根玉米穗,表示她希望成为一位农妇的妻子;希尔达拿着一只制帽师用的模特儿头,光秃秃的,无脸无发,表示她希望从事帽子设计;多琳则手捧一件金色绣花莎丽,表示她愿意去印度当一名社会工作者(她对我说,其实她并不真那么想,她只是手痒,想摸摸莎丽而已。)
当他们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
“哎呀,你肯定知道。”摄影师说。
“她呀,”杰西诙谐地说,“什么都相当。”
我说我希望成为一名诗人。
于是,他们四下里搜寻可以供我拿在手上的东西。
杰西建议拿本诗集,但摄影师说不,那太一目了然了。手上的东西应该能激发写诗的灵感。最终,杰西从她新近买来的帽子上剪下一枝纸扎的长茎玫瑰。
摄影师鼓捣着他那炽热的白灯。“让我们瞧瞧写诗叫你多么愉快。”
我的视线穿过杰西窗户上刻成橡胶植物叶片的饰框,凝视窗外蔚蓝的天空。几团舞台布景般的云影从右边往左边掠去。我定睛注视那最大的一团云影,仿佛它从视线中一消失,我也会有幸跟他一块儿飞逝。
我想我一定要将嘴唇保持在水平的位置。
“给我们笑一个。”
终于,我的嘴就像口技表演者手中木偶的嘴,顺从地噘了起来。
“哎,”摄影师突然预感到什么,他抗议道,“你瞧上去就像要哭似的。”
我不能自已。
我将脸埋在杰西的鸳鸯椅那粉红色的天鹅绒靠背上,感到极大的放松,一上午在心中上下翻滚,狼奔豸(zhi,四声)突的咸涩的眼泪与痛苦的哭声一下子在房间里爆发了。
第九章(2)2009-11-03 16:00 等我抬起头来,摄影师不见了。杰西也消失了。我全身乏力,有被人出卖的感觉,好似一头可怕的野兽褪下的皮。摆脱了这野兽,令我释然,但它似乎带走了我的灵魂,带走了一切它可以带走的东西。
我在手袋里摸索那只化妆盒,化妆合里有睫毛膏,睫毛刷,眼影,3枝口红和一小面镜子。镜子里瞪着我的脸似乎曾被人长时间地揍过,现在它透过监牢的铁格栅栏盯视着我。那张脸鼻青脸肿,脸上的妆色乱七八糟。一张需要肥皂,清水以及基督徒的宽容的脸。
我开始心不在焉地描画这张脸。
过了好一会儿,杰西一阵轻风似的飘然而入,怀抱一大包手稿。
“这些会把你逗乐的。”她说,“慢慢看吧。”
每天上午,雪片一般飞来的手稿高高地摞在小说编辑办公室那蒙着灰尘的稿件堆上。在美国各地的书斋里,顶楼上,教室里,一定都有人在秘密地写作。每一分钟就会有一部稿件杀青,5分钟就意味着有5部手稿要堆到小说编辑的办公桌上去,1小时就有60部,挤挤挨挨,直堆到地板上,一年呢......
我微微笑了起来,仿佛见到半空中漂浮着一部刚刚杀青的手稿,手稿的右上角打印着埃斯特.格林伍德的名字。我已申请在杂志社呆上一个月之后参加由一位名作家主持的夏季训练班;你只需寄去一部小说手稿,他读了之后就会告诉你你是否有资格进入他的训练班。
当然啦,那是一个很小的班。我老早就寄去了我的小说,还没得到这位作家的答复,但我肯定,我一回家准会发现录取通知书在家里放信件的桌子上等着我呢。
我决定要让杰西吃一惊。我要寄给她几部我在班上写的小说,署上假名。然后某一天小说编辑会亲自到杰西的办公室去,把小说啪的一下放在她桌上,说:“这儿有个东西,非同一般。”杰西会表示同意,准备发表这些小说,于是邀请作者共进午餐,然后发现作者竟然是我。
“说实在的,”多琳说,“这个人完全不同。”
“讲来听听。”我面无表情地说。
“是个秘鲁人。”
“秘鲁人全是矮胖子,”我说,“跟墨西哥印第安人一样。”
“不,不,不,亲爱的,我见过他。”
我们正坐在我床上,坐在一大堆穿脏了的棉布裙子,抽了丝的尼龙长袜和灰扑扑的内衣裤中间。足足有10分钟的时间,多琳一直在使劲劝说我跟莱尼认识的什么人的一个朋友去参加乡村俱乐部的舞会,她坚持说,这人跟莱尼的朋友们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可是我要赶第二天早晨8点的火车回家,我觉得我该努力打点行装才对。
我心里还模模糊糊地有另一个想法,要是这一夜我独自一人走遍纽约的大街小巷,到末了我也许终于会领略一点这座城市的神秘和辉煌。
但是,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在最后那些日子,做决定对我来说越来越难了,不管是什么事情。当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干点什么,譬如说打点行李吧,我只是将我所有邋里邋遢的,价钱昂贵的衣物从衣柜里和壁橱里拖出来,在椅子上,床上,地板上摊开,然后呆坐着盯着它们,压根儿不知从何入手。这些衣物似乎具有独立的品格,像驴子一样执拗,拒绝被洗涤,折叠,收好。
“这些衣服怎么办?”我对多琳说:“回来以后我可对付不了这一大堆衣服。”
“那好办。”
多琳以她那漂亮的,单线思维的方式开始抓起那些衬裙呀,长袜啊什么的,还有那只做工精细的无肩带胸罩——胸罩里塞满了钢丝弹簧,是樱草公司的馈赠,我从没勇气戴上它——最后一件件拎起的是那一件可悲的,剪裁怪异的40美元一件的衣服......
“嘿,那件留给我,我要穿。”
多琳从那一大捆衣服中抽出一块黑布片,仍在我的膝头上。然后,她像滚雪球似的,将其余的衣物卷成蓬蓬松松的一团,塞到床铺底下看不到的地方。(从下面开始到本章结束简直就是悲剧)
多琳敲一扇绿色的门,门上有金色的把手。
门内传来扭打一气的混战声,以及一个男子的狂笑声,声音夏然而止。然后,一个高大,只穿衬衣,留平头的金发小伙子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瞅了瞅。
“宝贝儿!”他高声叫道。
多琳一下子消失在他的怀里。我琢磨这一定就是莱尼认识的那个人。
我穿着我的黑色紧身连衣裙,披一条带流苏的黑色披肩,默默地站在门道里,皮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黄,不过没有以往那些期待了。“我只是个旁观者。”我对自己说,目视这金发青年将多琳交给房里的另一位男子,他也是个高个,但皮肤黧黑,头发也稍长一些。这人穿一套一尘不染的白色西服,衬一件浅蓝色衬衣,扎一条黄色的绸缎领带,领带上别着一枚光灿灿的饰针。
我没法把目光从那枚饰针上挪开。
从饰针里似乎射出一束强烈的白光,照亮了房间。然后,光芒又收敛到饰针里面,在一片金灿灿的田野上留下一颗露珠。
我不由自主地一步步朝前挪去。
“那是宝石。”有人说,许多人突然哈哈大笑。
我的指甲触到了一个光滑的小平面。
“她是第一次瞧见宝石哩。”
“把宝石给她吧,马科。”
宝石光彩夺目,令人晕眩,仿佛一枚来自天国的冰粒。我迅速将它放进我那仿乌玉串珠的晚会手袋里,然后四下里看看。一张张脸庞好像盘子一样空洞洞的,似乎没人呼吸。
“今晚,我有幸,”一只干巴巴的,有力的手捏住了我的上臂,“来陪伴这位这位女士。”“也许,”马科眼睛里的亮光熄灭了,眼睛暗了下去,“我该提供一点小小的服务......”
有人大笑。
“.......值一粒宝石的价。”
握住我手臂的手收紧了。
“哎呦!”
马科把他的手拿开。我低头看我的手臂。一个大拇指印渐渐变成紫色。马科盯着我看。他指指我的手臂内侧:“瞧瞧那儿。”
我瞧了,看见4个淡淡的相配的指痕。
“你瞧,我没瞎说吧。”
第九章(3)2009-11-04 13:39 马科那卑鄙的,闪烁不定的笑容使我想起我曾在布朗克斯动物园逗弄过的一条蛇。我用手指敲敲结实的玻璃罩面,那条蛇就张开它那好似安了发条装置的上下颌,仿佛要微笑的样子。然后它就往那看不见的玻璃罩面咬啊,咬啊,咬啊,直到我起身离去。
我以前从未遇见过憎恨女人的人。
我可以看得出来,马科憎恨女人;因为尽管那晚房间里充满了模特儿和电视小明星,他只注意到我。这并非出自友善,甚至不是发自好奇,而是因为我被发给了他,一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扑克牌中的一张而已。
乡村俱乐部的一个男子走到话筒跟前,开始摇晃起那种响铃豆一般的乐器,算是南美乐器吧。
马科伸手够我的手,我只顾喝我的第4杯代基里酒(一种由糖,柠檬汁和朗姆酒掺和成的鸡尾酒)毫无反应。我以前从未喝过代基里酒。我之所以喝起代基里酒来完全是因为马科为我买了这种酒,我真感激他没有问我想喝什么,就一声不吭,一杯接一杯地喝代基里酒。
马科看着我。
“不。”我说。
“你说不,是什么意思?”
“那种音乐伴奏,我跳不出来。”
“别装傻了。”
“我想在这儿坐会儿,把酒喝完。”
马科僵硬地微笑着,向我俯下身来,嗖的一声,我的酒杯飞了,落到一只棕榈花盆里。马科紧紧拽住我的手,我只有2种选择,要么跟他到舞池里去,要么让他把我的胳膊拽下来。
“是探戈,”马科带着我敏捷地穿到跳舞的人群中间,“我就爱跳探戈。”
“我不会跳。”
“你不用跳,跟着我来就成。”
马科一只手臂勾住我的腰,将我往他那白的令人目眩的西服上一拉。他说:“假装你落水了。”
我闭上眼,音乐似暴风骤雨一般在我的头顶突然轰响。马科的腿往我的腿这儿滑来,我的腿往后滑去,我似乎铆在他的身上了,四肢相合,亦步亦趋,我完全没有了自己的意志和意识。跳了一阵,我想:其实跳舞不用2个人,一个人就够了。我由着自己像一棵风中的树一般,弓身折腰,东摇西摆。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马科的呼吸炙烤着我的耳朵,“你跳得相当不错。”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憎恨女人的人可以耍弄女人。他们就像神祗一般,刀枪不入,力量无穷。他们降临世间,然后又消逝了。你永远也抓不住他们。
南美音乐之后有一段小憩。
马科带我穿过法式门走进花园。舞厅的窗户泛出灯光和人声,然而几码之外,黑暗设置了它的路障,将灯光与人声挡得密密实实。微弱的星光中,树木与花朵正散发着它们那冷冷的芳香。没有月亮。
黄杨木栅栏在我们身后关上。一座废弃的高尔夫球场向外伸展开去,尽头是山丘上的一丛丛树木。这整个场景——乡村俱乐部,舞厅,以及这片只栖息了一只蟋蟀的草坪——让我觉着一种熟悉的凄凉。
我不知道我在哪儿,只知道我是在纽约有钱人居住的郊区的什么地方。
马科拿出一枝细长的雪茄和一个状如子弹的银质打火机。他用嘴咬住雪茄,俯身往那小小的火焰凑去。在夸大的阴影和亮光下,那张脸瞧上去既陌生又痛苦,浑如一个逃难者的面容。
我打量着他。
“你爱上谁了?”我问。
有一分钟光景,马科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嘴,吐出一个幽蓝的,蒸汽一般的烟圈。
“妙!”他大笑几声。
烟圈渐渐扩大,模糊起来,夜幕下幽灵一般惨白。
然后他说:“我爱上了我的表妹。”
我丝毫不觉惊讶。
“干吗不跟她结婚?”
“不可能。”
“为什么?”
马科耸耸肩膀。“血缘太近。她想去做修女。”
“她漂亮吗?”
“没人比得上她。”
“她知道你爱上他了吗?”
“当然。”
我顿了一下。在我看来,其中的障碍太过离谱。
“既然你爱她,”我说,“有朝一日你也会爱上另一个女人的。”
马科猛地将雪茄在脚下踩灭。
大地飞速上升,打在我的身上,我一瞬间失去了知觉。污泥在我的指缝间蠕动。马科等着,直到我将身子支起一半。他用双手按住我的肩头,将我推倒在地。
“我的裙子.......”
“你的裙子!”污泥渗开,顺着我的肩胛骨漫了上来。“你的裙子!”一片模糊之中,马科的脸凑到我的脸前。几滴唾沫溅在我的嘴唇上。“你的裙子是黑的,泥土也是黑的。”
然后他一下子扑倒下来,仿佛要将他的身子碾穿我的身子,钻到泥地里去。
出事了,我想,出事了。要是我躺在这儿不动,就要出事了。
马科用牙齿咬住我肩膀上的吊带,一下子将裙子剥到腰间。我瞧见裸露的皮肤闪着微弱的亮光,仿佛一张泛着白光的面纱,将2个顽梗不和的对手隔开。
“母狗!”
咒骂声在我的耳畔嘶嘶作响。
“母狗!”
尘埃落定,我看到这场战斗的全貌。
我开始扭动身子,用牙乱咬。
马科将我压在地上。
 “母狗!”
  我用鞋子的尖后跟抠挖他的大腿。他翻过身去摸索伤处。
  随后我捏紧拳头,照他鼻子上就是一拳。这一拳就像打在战舰的钢板上。马科坐了起来。我开始哭喊。
  马科拿出一条白手帕往鼻子上擦擦。泛着白光的手帕上沾满了墨水一般的污泥。
  我允吸我那带有咸味的指关节。
  “我要多琳。”
  马科往高尔夫球场方向瞪了一眼。
  “我要多琳。我要回家。”
  “母狗,全是母狗。”马科似乎在自言自语,“爱或不爱,全是一回事儿。”
  我碰碰马科的肩膀。
  “多琳在哪儿?”
  马科哼着鼻子说:“去停车场找,看看所有车的后座。”
  他猛地转过身来。
  “我的宝石。”
  我爬起来,在一片幽暗之中找回我的披肩。我迈步走开去。马科蓦地跳了起来,挡住我的去路。然后他故意用手指在淌着血的鼻子底下抹了一把,在我的左右脸颊上各划上一道指痕,“我用这血赢回了我的宝石,把宝石还给我。”
  “我不知道放在哪儿了。”
  其实我完全清楚,宝石就放在我的手袋里,当马科一拳将我打翻在地时,手袋像一只夜鸟一样飞进了遮蔽一切的黑暗之中。我开始打算设法引开他,然后自个儿溜回来寻找手袋。
  我不知道那样大小的宝石值多少钱,不管多少吧,我知道它很值钱。
  马科双手抓住我的肩膀。
  “告诉我,”他一字一顿地说:“告诉我,要不然我打断你的脖子。”
  我突然什么都不在乎了。
  “在我那个仿乌玉珠晚会手袋里,”我说:“好像掉在泥地上什么地方了。”
  我走了,马科趴在地上,在一片黑暗中扒拉,寻找另一片小些的黑暗,这黑暗将他宝石的光芒遮蔽了,躲过了他那怒火四射的眼睛。
  多琳既不在舞厅,也不在停车场。
我尽量呆在阴影里,这样就没人会注意到沾在我衣服和鞋子上的草屑,我用黑披肩遮住我的肩头和裸露的乳房。
我挺幸运,舞会差不多散场了,一群群人正在离去,前往停在外面的汽车。我一辆车一辆车地询问,终于有一辆还有空位,开车人愿意捎我到曼哈顿中心。
在那说不清是黑夜还是黎明的时分,亚马逊酒店的日光浴露台了无人影。
我穿着印有向日葵花样的浴衣,像个夜贼似的悄无声息地溜到围墙边上。围墙几乎高及我的肩膀,于是我从堆在墙边的折叠椅中拖出一把来,打开,爬到那摇摇晃晃的椅子上。
一阵强风扬起我的头发。在我的脚下,城市熄灭了它的灯火,睡着了,建筑物黑黝黝的,像是在举行葬礼。
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抓住我带来的包裹,拽住一根泛着白光的尾巴一抽,一件无肩带弹力衬裙落入了我的手心。由于穿了多年,衬裙已经失去了弹性。我挥舞衬裙,像一面求和的白旗,一次,两次......清风把衬裙鼓得满满的,我松开了手。
白色的一片在夜空中飘曳,慢慢地坠落。不知道它将栖息在哪条街或者哪座屋顶上。
我又从包裹中抽出一件衣服。
清风试了一试,没成功,一个蝙蝠般的影子向对面披屋的屋顶花园坠落。
一件接着一件,我把所有的衣服都送给了夜风。一片片灰扑扑的布片被风带走,像一位亲爱的人的骨灰,抖抖索索的,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坠落在纽约的黑暗的中心,究竟落在哪儿我永远也无从知晓。
  
第十章(1)2009-11-07 19:51 镜子里的那张脸瞧上去就像个病歪歪的印第安人。
我把化妆盒扔进手袋,往火车窗外望去。康涅狄格州的沼泽地和电影制片厂的外景摄制场地一掠而过,像一个奇大无比的废旧品货栈,一个破败的残余物,与其他部分毫无关联。
这世界,真像一锅大杂烩!
我瞥了一眼我身上陌生的裙子和上衣。
这是一条阿尔卑斯村姑式连衣裙,上面密密麻麻印满了黑色,白色和霓虹蓝色的细小花样,上衣紧窄,腰部打了密密的褶子,裙子往外张开,像只巨型灯罩。白色的网眼上衣没有袖子,肩部缝了荷叶边,耷拉着,仿佛新生天使的羽翼。
我在纽约上空放飞衣物时忘了留下白天穿的衣服,所以贝特西用一条裙子,一件上衣换了我那件印有向日葵的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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