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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形罩

_13 西尔维娅·普拉斯(美)
我一边欣赏女士被羊毛衫覆盖之下那辽远壮阔的西伯利亚平原般的胸脯,一边看着她后退几步,走下嘎吱作响的木阶梯,她鲜活生动的唇上带着一种西珀利亚特有的刺骨寒气。
“我想你在剑桥一定有好多好多风流韵事。”在剑桥城一家正宗法国风味的餐馆里,我一边用针挑出蜗牛肉,一边兴致勃勃地对欧文说。
“我好像,”欧文谦虚地笑笑承认道,“特别讨女士喜欢。”
我拈起刚刚挑空的蜗牛壳,喝下壳里的草绿色汤汁。我不知道这是否合适,可是在精神病院吃了这么几个月淡然无味的营养食品以后,我对黄油馋得不行。
在餐馆我用付费电话给诺兰大夫打了个电话,求她容许我在剑桥城跟琼一起过夜。当然啦,我没有把握在晚餐之后欧文是否还会邀请我回他的住处,但是我想,既然他支开了那位斯拉夫女士——那是另一位教授的夫人——应该是有希望的。
我一仰头,将一杯“圣乔治之夜”(又译“努伊红葡萄酒”,产于法国一个名为“圣乔治之夜”的小镇)一饮而尽。
第十九章(2)2009-11-28 13:43 “你可真喜欢葡萄酒。”欧文打量着我说。
“只喜欢‘圣乔治之夜’。我想象他......骑在大龙上......”
欧文伸过手来摸我的手。
我觉得跟我睡觉的第一个男人必须是一个聪颖之人,这样我才会尊敬他。欧文26岁上就成了教授,肤色苍白,这是神童的特征。我也需要找个经验丰富之人,以弥补我的不足;欧文在情场上的阅历叫我感到放心。同时,为了安全起见,我想找个我没打过交道,以后也不会继续打交道的人——就像关于部落仪式的故事中所描述的那种不具人格的,祭司类的执行官。
夜行至深,我对欧文不再存有任何疑虑。
自从我获悉巴迪.威拉德的腐化之后,我的贞操一直像磨石一般沉沉地压在我的脖子上。长久以来,贞操对我都是那么重要,我总是下意识地,不惜一切地维护它。我已经捍卫了5年时间,现在我腻味了。
回到欧文的住处,他一下子把我揽进怀里,抱着因不胜酒力而四肢绵软,意乱情迷的我走进黑漆漆的卧室里,直到此时我才喃喃说道:“你知道吗,欧文,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是个处女。”
欧文哈哈大笑,将我抛到床上。
几分钟后欧文的一声惊呼表明他刚才并没有把我的话当真。我庆幸那天白天我已经摸索着做了避孕措施,因为晚上一喝醉,我绝对不会费神去弄那微妙而必要的操作。我躺在欧文粗糙的毯子上,裸露着身子,全神贯注,只等那奇迹般的变化作用在我的感官上。
然而,我只感到一阵尖锐的,令人诧异的,钻心的疼痛。
“好疼,”我说,“干这事儿会疼吗?”
欧文缄默不语。然后他说:“有时候会疼的。”
过了一会儿,欧文起身走进了浴室,我听见淋浴水的哗哗声。我不太确定欧文是否完成了他预定的计划,还是我的贞操或多或少妨碍了他。我问他我现在还是不是处女,可又感到太没把握。一股暖融融的液体从我的大腿间渗了出来。我试着把手伸下去摸摸。
我抬起手就着浴室射来的光线瞧了瞧,只见手指尖黑乎乎的。
“欧文,”我紧张地喊起来,“给我拿条毛巾来。”
欧文走了回来,腰间束着一条浴巾,他把一条小点的毛巾扔给我。我把毛巾往大腿间抹了一把就扯了出来。毛巾黑了一半,沾上了血迹。
“我岀血啦!”我嚷嚷着惊骇地坐起身来。
“哦,经常岀血的嘛,”欧文安慰我说,“没事儿。”
关于新娘沾上血迹的床褥和业已失身的新娘身上藏掖的红墨水胶囊的故事一齐涌上我的心头。我不知道我要流多少血,就躺下来,捂上毛巾。我意识到血便是给我的答案。我不可能再是处女了。我对着黑暗微微笑了,感觉自己已成为某种伟大传统的一部分。
我偷偷用白毛巾还未沾上血迹的一端捂住我的伤口,打算等血一止住就搭晚班电车回精神病院去。我要在绝对的静谧之下将我的新境况思考一番。但是,毛巾扯出来时全黑了,还滴滴答答的。
“我.......想我还是回家吧。”我孱弱地说。
“当然不能那么快。”
“能,我想我还是回去的好。”
我问我能否借用欧文的毛巾,然后将毛巾作为绷带,包扎在大腿间,接着,我穿上汗渍渍的衣服。欧文提出开车送我回家,我怎么能让他开车送我回精神病院呢,便从手袋里翻出琼的地址。欧文认识那条街,出去发动汽车。我光顾着着急,没告诉他我仍然在岀血。我一个劲儿地希望血快快止住。
然而,当欧文驱车带我驶过那荒凉的,2边堆着白雪的街道时,我感觉到那暖暖的血渗过毛巾和裙子组成的堤坝,一直流到车座上。
当车减慢速度,围着一幢又一幢亮着灯光的房子兜绕时,我想我还是幸运的,没有在学院或家里摈弃我的贞操,在那种地方要掩饰这一切显然是极不可能的。
琼开门时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欧文亲亲我的手,叮嘱琼要好好照料我。
我关上门,将背靠在门上,感觉到哗啦一下,血从我的脸部往下喷涌。
“唉,埃斯特,”琼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琼才会注意到血正顺着我的腿汩汩淌下,黏糊糊的,一直流进2只黑漆皮鞋里。我想,即使我中了枪弹,奄奄一息,琼仍然只会张着空洞的眼睛瞪着我,等着我开口要咖啡喝三明治。
“那护士在吗?”
“不在,她在开普兰值夜班......”
“好。”我挤出一丝苦涩的微笑,这时又一股血渗过已经浸透了的垫巾,开始沥沥拉拉地淌进我的皮鞋里。“我是说......糟糕。”
“你怎么怪莫怪样的?”琼说。
“你最好给我找个大夫。”
“干吗?”
“块!”
“可是.......”
她仍然什么也没注意到。
我呻吟一声,弯下腰,脱下一只鞋子,只是我在布卢明达尔公司买的黑皮鞋,因为天寒地冻,漆皮已经龟裂了。我把鞋提起,对着琼张得老大的卵石眼,将谢稍稍倾斜,让她眼看着血流瀑布一般落到米色的地板上。
“我的天!这是什么?”
“大出血。”
琼半牵半拽把我弄到沙发上,让我躺下,在我沾满血迹的双脚下塞上几只枕头。然后她往后一推,盘问道:“那个男人是谁?”
刹那之间,我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在我和盘托出晚上跟欧文厮混一事之前,她一定会拒绝去给大夫打电话的;而且,即使我全供出来,作为一种惩罚,她仍然会拒绝。但我继而意识到,她其实无意深究我的托辞,我跟欧文上床一事对她来说完全不可理喻,欧文的出现只是对她因我到来而产生的喜悦和刺伤。
“哎呀,一个男人吧。”我说,虚弱地打了个手势,不想再说下去。又一股血喷涌出来,我惊恐万状地将腹部肌肉一收,说:“拿条毛巾来。”
琼出去,几乎立刻抱着一堆毛巾和被单来。就像一个利索的护士,她动手剥去我浸透鲜血的衣服,剥到最初那条已成深红色的毛巾时,她猛地倒抽了一口气,换上新的垫巾。我躺在那儿,竭力让心跳得慢一点,因为心脏每跳一跳,便有一股鲜血喷涌出来。
我回忆起一门令人心忧的维多利亚小说课,我们读到一位又一位妇女难产后面色苍白,神情高贵地死在血泊中。也许欧文以一种隐蔽的可怕方式伤害了我。我躺在琼的沙发上时,真觉得我要死了。
琼拉出一张印第安跪垫来,开始按一张长长的剑桥城医生名单拨电话。第一个电话没人应。第二个电话——有人应了——琼刚刚开口解释我的病情立刻又打住,说声“我明白了”,把电话挂了。
“怎么回事?”
“他只接待老主顾或者急诊。今天是星期日。”
我想抬起胳膊看看手表,但在身侧的手像一块大石头,怎么都挪不动。星期日——医生们的天堂!医生们在乡村俱乐部,医生们在海边,医生们陪伴着情妇,医生们陪伴着夫人,医生们在教堂做礼拜,医生们驾游艇出海,各处的医生们都在尽情享受凡人之乐,将医生的职责抛开一边。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说,“告诉他们这是急诊。”
第十九章(3)2009-11-28 18:17 第三个电话没有人应。打第四个电话时,对方一听琼说是有关例假的一个病例就挂上了。琼啜泣起来。
“听着,琼,”我艰难地说,“给地区医院打电话。说这是急诊。他们不能不收我。”
琼脸上一下子亮了,拨了第五个电话号码。医院急诊室保证说要是我能去的医院的话,他们有个值班医生可以给我诊治。琼去叫了辆的士来。
琼坚持要跟车。她告诉司机的地址起了很好的效果,司机在晨光熹微的大街上抄着一条又一条近路,我则近乎绝望地夹住刚换上的垫巾。只听得轮胎吱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车子在急诊室门前停下。
我让琼给司机付钱,自己急匆匆地走进空荡荡的灯光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的急诊室。一个护士从白色屏风后面奔出来。我用极简短的几句话匆匆说明我的危急状况,这是琼冲进来,眨巴着瞪得老大的眼睛,像只近视的猫头鹰。
然后急诊室的值班医生出来,护士帮助我爬上检查台。护士跟医生悄声说了几句什么话,医生点点头,动手解开沾满鲜血的毛巾。我感觉到他的手指伸进体内。琼像个士兵一般僵直伫立在我的身边,握着我的手,看不出是为我的缘故还是为了她自己。
“啊哟!”有一戳特别重,疼得我浑身一缩。
医生吹了一声口哨。
“一百万人中仅此一例。”
“什么意思?”
“我是说,在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例像你这样的情况。”
医生低声对护士交待了几句,护士匆匆奔到边上一张桌旁,拿来几卷纱布和金属器械。“我知道,”医生俯下身子说,“毛病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那你能治吗?”
医生哈哈笑了起来。“能治,我能治,没问题。”
一记叩门声把我惊醒。子夜已过,精神病院死一般寂静。我想不出来谁这时还没睡。
“请进!”我把床头灯拧开。
门喀哒一声打开,门开处露出奎恩大夫轻巧的黑脑袋。我惊讶地望着她,因为虽然我知道她是谁,时而在精神病院大厅与她擦肩而过,匆匆点头招呼,但我从来没有跟她讲过一句话。
她说:“格林伍德小姐,我能进来坐会儿吗?”
我点点头。
奎恩大夫迈步走进了房间,轻轻把门带上。她穿着一套常穿的海军蓝套装,纤尘不染,V字领口露出里面简朴的白衬衫。
“真抱歉打搅你,格林伍德小姐,特别是这么晚了,但是我想你也许能在琼的问题上帮助我们。”
刹那间我还以为奎恩大夫就要琼搬回精神病院一事责怪我。我仍然不大清楚在那次去看急诊以后琼了解到了什么,但是几天之后,她搬回贝尔沙兹来住,只是保留了自由度最高的一种进城权利。
“我尽力而为吧。”我对奎恩大夫说。
奎恩大夫神色凝重地在我床沿坐下,说:“我们想知道琼现在在哪儿。没准儿你知道一点线索。”
我突然不想和琼有任何干系。“我不知道,”我冷冷地说,“她不在房间里吗?”
贝尔沙兹熄灯时间早就过了。
“不在。琼今晚获准去城里看电影,她到现在还没回来。”
“她跟谁去的?”
“自个儿去的。”奎恩大夫顿了一顿,又说:“你觉得她可能在哪儿过夜呢?”
“她肯定会回来的。什么事让她耽搁了吧。”可我看不出来在夜生活枯燥乏味的波士顿有什么事能让琼耽搁。
奎恩大夫摇摇头。“1小时之前末班车就开走了。”
“也许她会打的士回来呢。”
奎恩大夫叹了一声。
“问过那个叫肯尼迪的姑娘吗?”我继续说,“琼以前一直跟她住在一起。”
奎恩大夫点点头。
“问过她的家人吗?”
“哦,她绝不会去他们那儿的......而且我们也询问过了。”
奎恩大夫又逗留了一会儿,似乎她能从这静谧的房间里嗅出点什么线索。然后她说:“好吧,我们尽力而为吧。”随后她便离去了。
我把灯熄了,再想入睡,然而眼前总是浮现出琼的脸庞,没有身子,一脸笑容,恰似《爱丽丝漫游奇境》里那只会笑的猫。我甚至觉得听到了她的说话声,在黑暗之中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又静默无言。但我后来意识到,那不过是夜风吹过精神病院的树木发出的窸窣声......
在寒霜一般灰白的黎明,又一记叩门声把我惊醒。
这次我自己把门打开。
眼前是奎恩大夫。她笔直地站在那儿,犹如一个纤瘦的教练官,然而她身影的轮廓却令人惊异地显得模糊。
“我想应该告诉你一声,”奎恩大夫说,“琼已经被我们找到了。”
奎恩大夫使用的被动语态叫我的血液都流不动了。
“哪儿?”
“树林里,结冰的湖边......”
我张开口,却说不出话。
“一个护理员发现的,”奎恩大夫继续说:“就是刚才,来上班的路上......”
“她没.......”
“死了,”奎恩大夫说,“恐怕是上吊死的。”
第二十章(1)2009-12-01 16:31 又下雪了,白雪覆盖了精神病院的院子——不是圣诞节时那种零星小雪,而是积有一人高的一月鹅毛大雪,这种大雪令学校放假,办公室停工,教堂关门,在备忘录,记事薄个日历中留下一两页完全的空白。
还有一个星期,要是我通过董事会的面试,菲洛梅娜.吉尼亚的大黑车就要送我西去,送我到学院铸铁花装饰的大铁门边。
隆冬时节!
马萨诸塞州该是一片死寂。我眼前浮现出那一个个雪花纷飞,宛若摩西婆婆(1860至1916,英文名Anna Mary Robertson Moses,美国风俗画家,七十余岁开始作画,人称“婆婆”,作品有《感恩节前捉火鸡》,《出去砍圣诞树》等等 )风俗画境的村落,那一片片干枯香蒲飒飒作响的沼泽地,那一个个青蛙和鲫鱼在冰层下做着美梦的池塘,还有那一丛丛在风中颤栗的树林。
然而,在这欺人的洁净与平坦下面,昔日的地貌依旧。我未能远涉旧金山,欧洲或者火星,而要回去重新认识那旧日熟稔的地貌,那些小溪,山岭和树木。在阔别6个月之后,回到我曾经如此情绪激动地离开的地方,重新开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似乎不成问题。
当然啦,我的境况会传的人人皆知。
诺兰大夫曾经十分坦白地对我说,许多人会待我小心翼翼,甚至会躲避我,仿佛我是个挂着警铃的麻风病人。我20岁生日那天妈妈的脸庞在我脑海中浮现,一轮苍白,哀怨的圆月,那是他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来精神病院探视我。女儿呆在精神病院里!我居然做出这种事!但是,很显然,她已经立定心意要原谅我。
“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埃斯特,”她说,脸上挂着她特有的温柔的,殉道者的微笑,“我们就把这一切权当一场噩梦吧。”
一场噩梦。
对于困在钟形罩里的那个人,那个大脑空白,生长停止的人,这世界本身无疑是一场噩梦。
一场噩梦。
我记得一切的一切。
我记得那些供解剖用的尸体,记得多琳,记得无花果树的故事,记得马科的宝石,记得波士顿广场上的士兵,记得戈登大夫,记得那个两眼往不同方向斜视的护士,记得那打碎的体温计,记得送2种不同做法的豆荚的黑鬼,记得服用胰岛素后我长胖了20磅,还记得那屹立在蓝天与大海之间,形状像灰色头颅的礁石。
或许,遗忘就像一层皑皑的白雪,能麻木这些记忆,将其覆盖。
然而它们却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地貌。
“有个男人找你!”
笑容可掬,头戴白帽的护士从开启的门缝探进头来,刹那间我有些恍惚,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学院,以为我过去的宿舍房间里那刻痕处处的桌椅和窗外光秃秃的四方院得以改善,成为眼前这漂漂亮亮的白色家具,还有窗外这白雪皑皑的树木山岭。“有个男人找你!”值班的女生曾经打宿舍电话这样通知我。
我们在贝尔沙兹的这帮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有什么地方我们和我行将返回的学院里的那些打桥牌,说闲话,学习的女生得以分别呢?那些姑娘们也都坐在某种钟形罩里。
“请进!”我叫道。巴迪.威拉德走了进来,手中拿了顶卡其帽子。
“嘿,巴迪。”我说。
“嘿,埃斯特。”
我们伫立在那儿对视着。我等待着一丝情绪波动,哪怕是最细微的一丝。没有。什么也没有,只觉得极其无聊,尽管彼此友善。巴迪身穿卡其夹克衫的身影似乎与我毫无关联,就跟一年前那天在滑雪场雪道尽头他背倚的那根棕色柱子一般。
“你怎么来了?”我终于开口问道。
“开我妈妈的车。”
“在这种下雪天?”
“嗯,”巴迪启齿轻轻一笑,“车陷在外面雪堆里了。那个坡我开不上来。我能在哪儿借把铲子吗?”
“问园丁借一把吧。”
“好。”巴迪转身要走。
“等等。我去帮你一把。”
巴迪看着我,我看见他眼中闪过一道局促不安的亮光——这种糅合着好奇与警惕的神色,我曾经在来探视我的那个基督教科学派信徒,我过去的英语老师以及我的一位论派牧师眼中见过。
“得了,巴迪,”我笑了起来,“我好啦。”
“哦,我知道,我知道,埃斯特。”巴迪急急地说。
“是你不该铲雪挖车,巴迪。不是我。”
巴迪果真把大部分的活儿让我干了。
在来精神病院的路上,小车在爬结冰的山坡时打了滑,往后一溜,轮子陷进车道边高高的雪堆里了。
太阳从灰色的云霭中露出脸来,往未曾遭人破坏的雪坡洒下夏日版灿烂的光芒。当我停下手上的活儿眺望这一片清新景象时,我感到激动万分,就像见到树林和草原淹没在齐腰深的洪水中——仿佛世界原有的秩序有了些微的改变,迈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我很感谢这车和雪堆,多亏了它们,巴迪没有问我那个我知道他要问的问题。但我们在贝尔沙兹饮下午茶时,他终于问了,语调低沉,忐忑不安。蒂蒂的目光越过她面前的茶杯边缘投向我们,像只嫉妒的猫。琼死后,蒂蒂曾经搬去韦麦克住了一阵,现在她又回到我们中间。
“我一直在琢磨......”巴迪将茶杯搁在杯托上,发出刺耳的喀拉声。
第二十章(2)2009-12-02 13:50 “你一直在琢磨什么?”
“我一直在琢磨......我是说,我想,你也许能给我讲讲。”巴迪的视线与我相遇,我第一次发觉他变了好多。原先那种自信的微笑不再像是摄影师的闪光灯一般时时轻易地闪现在脸上了,他神色凝重,甚至有几分胆怯——是那种常常不能如愿以偿的男人的脸。
“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会告诉你的,巴迪。”
“你觉得在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叫女人发疯?”
我不能自已,纵声大笑——也许因为巴迪脸上严肃的表情,也许因为在那样的一个句式中“发疯”这个词汇通常的含义。(在英语中,“叫某人发疯”通常表示叫某人神魂颠倒。)
“我是说,”巴迪勉强说下去,“我跟琼约会过,后来跟你谈恋爱,先是你......发了......然后琼又......”
我用一根手指轻轻捅下一点蛋糕屑,捅进一滴深色的茶水里。
“当然不是你的责任!”我仿佛听见诺兰大夫说。我曾经就像琼自杀一事找过她,我记得那是她唯一一次讲话带有怒气。“谁也不该负责。是她自己的责任。”然后诺兰大夫告诉我,即使最好的精神医生也会碰到病人自杀的事例,要是追究责任,他们倒是应该承担责任的,他们并不认为是自己的责任......
“你跟我们的事毫无关系,巴迪。”
“你肯定吗?”
“绝对肯定。”
“哦,”巴迪吐出一口气,“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将水一饮而尽,仿佛那是一贴补药。
“听说你要离开我们啦。”
瓦莱丽走在她那一群由护士监管的病人中间,我调整步伐,跟她并排走在一起。“得要大夫们说行才成。明天面试。”
堆积的白雪在脚下嘎吱作响,中午的阳光将冰凌子和板实的积雪表层融化了,到处能听见一阵阵音乐般的叮咚声,寒夜降临之前这些冰凌和积雪又会重新冻结起来。
在灿烂的阳光中,那黑压压一片松林的影子也成了淡紫色。我跟瓦莱丽沿着熟悉的,曲折迂回的精神病院的小径散了会儿步,小径上的积雪已经铲去了。从小径2侧齐腰高的雪堆上望去,领道上经过的大夫,护士和病人仿佛是踩着脚轮在活动。
“面试!”瓦莱丽哼了一声,“摆摆样子而已。只要他们想让你出院,你就能出去。”
“但愿如此。”
在开普兰楼前,我对着瓦莱丽那张沉静的雪姑娘般的脸庞说了声再见,那张脸的后面几乎没有任何思想活动,没有快乐,但也没有痛苦。我独自继续漫步,尽管阳光普照,我呼出的气息还是化成一股股白烟。临别时瓦莱丽兴高采烈地喊道:“再见!回头见!”
“应该不会了吧。”我想。
但是我并无把握。我根本没有把握。我怎么知道有一天——在学院,或者欧洲,某个地方——那个钟形罩,还有它那种种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扭曲现象,不会再度降临呢?
难道巴迪没有说过吗——仿佛因为我铲雪挖车而他只能站在一边,他要为自己复仇似的:“我真纳闷现在谁还娶你呢,埃斯特。”
“什么?”我一边将雪往土丘上铲,一边问道,那往回飘飞的散乱的雪花搅得我直眨眼睛。
“我真纳闷现在谁还会娶你,埃斯特,现如今你在这个地方,”巴迪做一个手势,将这山岭,松树,还有逶迤山岭上朴实无华的山墙覆满白雪的建筑物全包揽进去,“呆过。”
当然啦,现如今我在这地方呆过,我不知道谁还会娶我。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这儿有一张账单,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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