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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形罩

_12 西尔维娅·普拉斯(美)
我用毯子将自己裹得严实一点,将椅子往后一推。
“你冷啊?”护士粗鲁地问。
“冷,”我说着,往大厅走去,“都快冻僵了。”
第十七章(2)2009-11-25 14:41 在我雪白的茧里,我醒来,感到温暖而宁静。一缕苍白的冬日阳光照在衣柜的镜子,柜子上面的玻璃杯和金属门把上,发出耀眼的光芒。从大厅的另一边传来清晨特有的丁当声,是厨娘在准备早餐。
我听见护士敲我邻室的门,那是走廊最远的一端。沙凡琪夫人睡意朦胧的话音发出低沉的回响,护士走进房去,早餐盘丁丁当当。我心里涌起一阵轻微的激动,想到那冒着热气的蓝瓷咖啡壶,那蓝瓷的早餐杯,那厚实的蓝瓷奶油罐,罐上还绘着白色的雏菊。
我决定听天由命。
就算我要堕落下去,至少我要尽我所能抓牢这些使我得享安逸的小东西。
护士笃笃敲我的门,没等我应门,就一阵风似的飘了进来。
这是一个新来的护士——她们总是换人——瘦削的浅棕色脸庞,浅棕色的头发,清瘦的鼻子上点缀着大点大点的雀斑。不知怎么搞的,我一瞧见这护士就忧心忡忡。当她大步穿过房间去拉开绿色百叶窗时,我才意识到她之所以看来反常,部分原因在于她是空着手来的。
我开口想要我的早餐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护士可能是把我错当成别的什么人了。新来的护士常犯这类错误。在贝尔沙兹一定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接受休克治疗,而护士把我跟她搞混了,这完全可以理解。
我等待着,护士例行公事地在我病房里转了一小圈,拍拍这儿,拽拽那儿,整理整理,然后端着早餐盘给走廊下面的病房的洛贝尔送去。
等她一走,我就将脚伸进脱鞋,拽上毯子——清晨虽阳光明媚,却凛冽逼人——匆匆穿过大厅,走进厨房。身穿粉红制服的厨娘正用火炉上一把砸得坑坑洼洼的大壶一溜蓝瓷咖啡壶里倒咖啡。
我满怀爱慕地瞧着那一溜等候被人取走的早餐托盘——一张张雪白的餐巾纸,折成挺括的等腰三角形花样,压在银叉下面;煮的半熟的嫩白色的鸡蛋隆起在蓝色蛋杯之上;橘子酱盛在扇贝形的玻璃盘里。我只需伸出手去,要过我的盘子,这世界就一切如常了。
“出了点错,”我欠身越过柜台对厨娘说,声音压得低低的,表示我们的亲密,“新来的护士今天忘了给我送早餐了。”
我挤出一脸灿烂的笑容,表示我完全不在意。
“你叫什么名字?”
“格林伍德。埃斯特.格林伍德。”
“格林伍德,格林伍德,格林伍德。”厨娘长了疣子的食指沿着钉在厨房墙上的贝尔沙兹病人名单往下比划,“格林伍德,今天没早餐。”
我双手抓住柜台的边缘。
“准是弄错了。你肯定是格林伍德吗?”
“是格林伍德。”厨娘肯定地说。这时护士走了过来。
护士疑惑地瞅瞅我,又瞅瞅厨娘。
“格林伍德小姐来要她的早餐。”厨娘避开我的目光说。
“哦,”护士对我嫣然一笑,“你今天的早餐要晚一会儿送来,格林伍德小姐。你......”
没等护士说完我就疾步走了出去,漫无目的冲到大厅里,没回病房,因为他们会到那儿去找我。我直奔我的小窝。这个小窝比开普兰的那个差多了,但终究是个窝,隐蔽在大厅一个宁静的角落,琼啦,洛贝尔啦,蒂蒂啦,沙凡琪夫人啦是绝对不会来这儿的。
我用毯子蒙住脑袋,蜷缩在小窝最里面的角落里。叫我震惊的倒不是休克疗法,而是诺兰大夫,她竟然无耻地背叛了我。我喜欢诺兰大夫,我爱诺兰大夫,我把我的信任拱手交给了她,把什么都告诉了她,而她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要是我需要再接受休克疗法,她会事先通知我的。
当然啦,要是她头天晚上就告诉我,我会彻夜不眠,满心恐惧,充满不详的预感,但是到了清晨,我已经镇定下来,有所准备。我会在2个护士的护卫下,庄严地穿过大厅,从蒂蒂,洛贝尔,沙凡琪夫人和琼的眼前走过去,像一个听天由命的,引颈待毙的人一样。
护士向我弯下身子,叫我的名字。
我往后退,缩到角落更深处。护士不见了。我知道她马上就会回来,带来两个身强力壮的男护理员,他们会把我抬起来,让我哭嚎着,挣扎着从蜂拥而至的笑呵呵地看热闹的人们面前走过去。
诺兰大夫像母亲一般搂住我,给我一个拥抱。
“你说过你会告诉我的!”我透过皱巴巴的毯子冲她嚷嚷。
“我不是在告诉你吗?”诺兰大夫说,“今天我特意一早来告诉你,而且要我亲自带你去。”
我透过肿胀的眼皮偷眼看她。“昨晚你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只是考虑到那会让你彻夜不眠。要是我知道......”
“你说过你会事先告诉我的。”
“听着,埃斯特,”诺兰大夫说,“我陪你一块儿去。我会一直呆在那儿,确保一切操作正常,就跟我答应你那样。你醒来时我会在那儿,然后我再陪你回病房。”
我望着她。她似乎心烦意乱。
我等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保证留在那儿。”
“我保证。”
诺兰大夫拿出一条白手绢给我擦脸。她用手臂勾住我的手臂,就像老朋友一样,帮我站立起来,然后我们往走廊尽头走去。我的毯子老是绊脚。我就干脆让它掉到地上,诺兰大夫似乎没注意。我们从琼身旁经过,她正从病房里走出来,我对她不怀好意地,态度倨傲地笑了一笑,她往后让了让,等我们过去。
诺兰大夫打开走廊末端的一扇门,领我走下楼梯,来到神秘的地下走廊。这些走廊通过繁复的地道和地沟网跟医院的各建筑物相通。
墙是明亮的,铺着盥洗室用的白瓷砖,在黑乎乎的天花板上每隔一段安着一只光溜溜的灯泡。熠熠反光的墙上横贯着不断分岔出去的管道,有些嘶嘶作响,有些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像是错综复杂的神经系统。靠着管道到处摆放着担架和轮椅。我死死抓住诺兰大夫的手臂,她不时搂紧我,给我鼓劲儿。
终于,我们在一扇绿色的门前停了下来,门上用黑漆写着“电疗室”的字样。我退缩了,诺兰大夫等着。过了一会儿我说:“干完算了。”我们走了进去。
候诊室里除了我和诺兰大夫之外,只有一个毫无血色的男子,穿着寒酸的栗色浴衣,还有陪他过来的护士。
“你想坐一会儿吗?”诺兰大夫指着一张木凳问我,但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我想,等负责休克疗法的医务人员进来时,我要把自己从坐着的姿势再拉起来可不那么容易。
“还是站着吧。”
一个形容枯槁的高个女人,穿着一件白大褂,从内室走了出来。我以为她会去叫那穿栗色浴衣的男子,因为他先来,所以当她朝我走来时我吃了一惊。
“早上好,诺兰大夫,”这女人说,一边将手搂住我的肩膀,“这就是埃斯特吗?”
“是的,休伊小姐。她会照料你的。我跟她谈起过你。”
我琢磨这女人准有7英尺高。她慈爱地朝我俯下身子,我看得出来她脸上——那张脸的正中是一颗龇出来的龅牙——曾经生过粉刺,而今坑坑洼洼,看上去就像一张月球上的陨坑分布图。
“我想我们马上就可以给你做,埃斯特,”休伊小姐说,“安德逊先生不会介意等一会儿的,是不是,安德逊先生?”
安德逊先生一声不吭。于是,休伊小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诺兰大夫尾随在后,我走进里面那个房间。
我透过眯着的眼睛——我不敢把眼睁得太大,唯恐一切尽收眼底之后我会吓死——瞅见一张高高的床,一张雪白的床单好像绷鼓面一样绷紧在床上,床后是一架器械,器械后面是一个戴口罩的人——我不知道究竟是男是女,床的2侧也各站一溜戴口罩的人。
休伊小姐帮助我爬上床,仰面躺下。
“跟我说话吧。”我说。
休伊小姐开始用一种低低的令人宽慰的语调跟我说话,一边把软膏涂在太阳穴上,再将2枚小电钮安在我的脑袋两侧。“绝对没问题,你什么也不会感觉到,只需咬住......”她把个什么东西放在我舌尖上,我惊恐万分地一咬,感觉自己仿佛黑板上的粉笔字一般,顿时被黑暗抹去了。
第十八章(1)2009-11-26 11:18 “埃斯特。”
我大汗淋漓地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诺兰大夫的脸,在我面前晃悠,她正唤着我:“埃斯特,埃斯特。”
我用僵麻的手揉了揉眼睛。
我可以看见在诺兰大夫身后有一个女人的身影,穿着皱巴巴的黑白格子浴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小床上,像是刚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似的。还没等我看清楚,诺兰大夫便带我穿过一道门来到蓝天之下的新鲜空气里。
所有的闷热和恐惧都涤荡一清,我感到异乎寻常的和平。钟形罩被提了起来,悬挂在我脑袋上方几英尺的半空中。我能呼吸到流动的空气了。
“跟我讲的一样,是不是?”我们嘎吱嘎吱踩着棕色的落叶一起往贝尔沙兹走时,诺兰大夫问我。
“没错。”
“嗯,往后都是那样的。”她果断地说,“往后你一星期接受3次休克治疗——星期2,星期4,星期6.”
我张大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样下去多长时间?”
“那就取决于你我二人了。”诺兰大夫说。
我拿起银刀,敲开鸡蛋的壳。然后放下我的银刀,盯着它出神。我竭力琢磨我对刀子的喜爱有什么原由,然而这个念头没被我的心思套住,它一个闪身,小鸟一般消逝在茫茫天际。
琼和蒂蒂肩并肩坐在钢琴凳上,蒂蒂一边自己弹奏《筷子》的高音部,一边教琼奏低音部。
我心想,琼的牙齿这么老大,一双眼瞪出来,恰似2颗灰色卵石,整个人瞧上去活像一匹马,这可真是令人悲哀。唉,她甚至连巴迪.威拉德这样的家伙都守不住。蒂蒂的丈夫显然正跟哪个情妇住在一起,害得她酸溜溜的,像只没人要的老猫。
“我收到了一封——信。”琼拉长调子唱着从门缝里探进头来,头发乱蓬蓬的。
“好极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书。我的休克疗程很短,只有5次,疗程结束后我就有了进城的权利。自那以后琼就像一只上气不接下气的大果蝇一般围着我转,仿佛她只消靠近我,就能吮吸到康复的甜蜜。他们拿走了她的物理课本,还有散放在她房间四周,写满课堂笔记的一摞摞旋芯活页薄,她的活动范围又被限制在庭院里面了。
“你不想知道是谁寄来的吗?”
琼一侧身,走进房内,坐在我的床上。我想对她说滚出去,她害得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但我不能这样做。
“哦,”我将一根手指插在书页间,把书合上,“谁寄来的?”
琼从群兜里抽出一只浅蓝色信封,戏谑地晃了晃。
“哈,真巧!”我说。
“巧,什么意思?”
我走到衣柜前,拿起一只浅蓝色的信封,像与人告别时挥舞手绢那样朝琼扬了扬。“我也收到一封信,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的。”
“他好多了,”琼说:“出院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要跟他结婚吗?”
“不,”我说,“你呢?”
琼躲闪地笑了笑:“其实我并不太喜欢他。”
“哦?”
“对,我喜欢的是他的家人。”
“你是说威拉德先生和夫人吗?”
“对。”琼的话音像一股凉风沿着我的脊柱吹下去。“我爱他们。他们真是好和善,好快乐,跟我的父母完全不同。我一直去看望他们,”她顿了顿,“一直到你出现。”
“对不起。”我说,继而又问,“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们,为什么不继续去看望他们呢?”
“哦,我不能去,”琼说,“你和巴迪在谈恋爱呢。那样会看起来......我真不知道怎么说好,看起来怪怪的。”
我思索了一下,说:“我想是吧。”
“你,”琼犹豫了一下,问道,“会让他到这儿来吗?”
“不知道。”
一开始我想,让巴迪到精神病院来看我可不行,他到这儿来只会跟其他大夫拉拉扯扯,得意洋洋。可是后来我觉得,让他来医院将是我迈出的重要一步:告诉他他是个怎样的人;宣布跟他断绝关系,尽管我没有爱上别人;告诉他我并没有爱上什么同声翻译,没爱上任何人,我不再和他来往,只是因为他不合心意。“你呢?让他来吗?”
“让,”琼喘息着说,“也许他会带上他妈妈。我会请求他带上他妈妈......”
“他妈妈?”
琼撅起嘴说:“我喜欢威拉德夫人。威拉德夫人是一位非常非常出色的女性。我看她就跟我亲妈一样。”
我眼前浮现出威拉德夫人的形象,混色花呢套装,使用耐穿的鞋子,还有她那充满智慧与母性的箴言。威拉德先生是她的小孩子,他的嗓音尖利清脆,就像个小孩子。琼和威拉德夫人。琼......和威拉德夫人......
那天上午,我叩过蒂蒂的房门,想借些2段曲式的乐谱。我等了几分钟,没人回答,我想蒂蒂准是出去了,我可以自己动手到柜子里去拿乐谱,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在贝尔沙兹,甚至在贝尔沙兹,门也是装了锁的,只是病人没有钥匙。门关上了,意味着屋主不想受人打扰,这就像把门锁上一样,受到尊重。一般人把门敲上一下,再敲一下,便会走开。等我站在黑洞洞的,充满麝香气味的房间里,因为陡然从明亮的走廊走了进去,眼前一片昏暗时,我才想起这个规矩来。
待我眼睛稍微适应黑暗之后,我看见从床上起来一个人影。然后有人轻轻笑了2声。那人理了理头发,幽暗之中2只卵石般灰白的眼睛注视着我。蒂蒂背靠在枕头上,绿色的纯毛睡袍下大腿光溜溜的。她望着我,脸上带了一丝嘲弄的微笑。一星的香烟火光从她右手指间亮起。
“我只是想......”我说。
“我知道,”蒂蒂说,“乐谱。”
“你好,埃斯特,”琼说,她那腔调令我几欲作呕,“等等我,埃斯特,我来给你弹低音部吧。”
而现在,琼大胆地说:“我一直不太喜欢巴迪.威拉德。他以为他什么都懂。他以为他了解关于女人的一切......”
我看着琼。尽管我感到肉麻,尽管我对她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厌恶,琼却使我着迷。这就好像观察火星人或者一只背上瘤子特别多的癞蛤蟆。她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她的感情不是我的感情,然而我们确是如此相近,她的思想和感情似乎是我的思想和感情的一个歪斜的黑影。
有时候我真纳闷,不知琼是不是我无中生有捏造出来的。有时候我又思忖,在我以后的人生的每一次危机中,不知她会不会继续突然冒出来,提醒我,我曾经经历过什么,并且在我眼皮底下,经历她自己的与我的情形相似的危机。
“我真不明白女人在女人身上能发现什么,”那天中午在跟诺兰大夫的谈话中我曾经问她,“什么东西在男人身上找不到,而只能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找到?”
诺兰大夫顿了顿,然后说:“温柔。”
我无话可说。
“我喜欢你,”琼正在说呢,“我喜欢你胜过喜欢巴迪。”
第十八章(2)2009-11-26 16:35 看着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床上,脸上带着愚蠢的微笑,我想起了我们学院宿舍里的一个丑闻,说的是个胖乎乎的乳房硕大的大四学生和一个高个的,腼腆的大一学生,说她们鬼混在一块的时间多得令人生疑。那个大四学生像个老祖母一般亲切朴实,主修宗教,非常虔诚;那个大一学生呢,每次人家给她安排约会介绍男朋友,那些男孩子总能找出种种巧妙的借口,刚见面没多久就把她搁下不管了。
讲闲话的人接着说,有一次有人撞见她们俩在胖学生的宿舍里拥抱在一起。
“她们在做什么呢?”我曾经问道。每次我想到男人跟男人一块,女人跟女人一块,就怎么也无法想象他们或她们究竟会在一起做什么。
“哦,”那个特务说,“米莉坐在椅子上,赛奥朵拉躺在床上,米莉在抚摸赛奥朵拉的头发。”
我大失所望。我原以为讲闲话的人会透露一些具体的丑行。我不知道是不是女人跟女人在一起就只是躺着和拥抱。
当然啦,我们学院里的著名女诗人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一个矮墩墩的上了年纪的古典文学学者,剪荷兰式短发。我曾经对诗人说,我还是结婚吧,生一大群孩子,她神色惊恐地瞧着我。“那你的事业呢?”她叫嚷道。
我感到头痛。为什么我总是吸引这些古怪的老女人呢?那位著名的诗人,菲洛梅娜.吉尼亚,杰西,基督教科学教派的那位女士,还有天晓得的一些什么人,她们都想以某种方式领养我,作为对她们的关怀和影响的报答,要我学她们的样儿。
“我喜欢你。”
“这可糟了,琼,”我说,拿起我的书,“因为我不喜欢你。不瞒你说,你叫我恶心。”
我走出了房间,留下琼一个人像匹粗笨的老马一般横躺在我的床上。
我一边在等候医生,一边犹豫要不要赶紧溜走。我知道我要做的事是非法的——至少在马萨诸塞州吧,因为这个州里到处都是天主教徒——但是诺兰大夫说这位医生是她的一位老朋友,一个有头脑的人。
“你预约是看什么?”穿白大褂的接待员语调轻快地问,一边在簿册名单上我的名字旁边打了个钩。
“‘看什么’,什么意思?”我以为只有医生本人才会问我这个问题,何况这间公共候诊室里坐满了等候其他医生的病人,大多数都怀有身孕或带着婴儿,我感觉到她们的目光射向我平坦的处女的腹部。
接待员抬起头瞧我一眼,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为上子宫帽做检查,是吗?”她善意地问道,“我只是想弄清楚,好知道怎么收费。是学生吗?”
“哦,是。”
“那就只收半费。不是10美元,而是5美元。要开账单吗?”
我差一点告诉她我家里的地址,账单寄到时我差不多也该回到家了,但我怕妈妈会打开账单,看出这是笔什么费用。我唯一另外的地址是一个看不出所以然的信箱号码,因为使用这种号码的人不想声张他们住在精神病院的事实。可我继而一想,接待员也许会认出这个信箱号码,所以我说:“我还是付现金吧。”然后从袋里一卷钞票中数出5美元来。
这5美元是菲洛梅娜.吉尼亚寄给我的,可以说是祝贺我康复的礼物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她的钱派做了什么用途会怎么想。
不管她知不知道,菲洛梅娜.吉尼亚正在替我买自由之身呢。
“一想到要受男人支配,我就愤愤不平。”我对诺兰大夫说,“男人在这世界上无忧无虑,而我却要背上个孩子的包袱,孩子就像一根大棒在我的脑袋上,叫我不敢妄动。”
“要是你不用担忧生孩子,你是不是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呢?”
“会,”我说,“可是......”我跟诺兰大夫将起那位已婚的女律师和她那篇《捍卫贞操》。
诺兰大夫一直等我把话说完,然后她纵声大笑。“宣传!”她说,然后在药房簿上刷刷写下这位医生的姓名地址。
我坐立不安地把一本《宝宝趣话》一页页翻阅过去。一页接着一页,一张张胖墩墩的充满活力的婴儿脸庞冲我粲然微笑——长着大秃瓢的婴儿,肤色像巧克力的婴儿,脸长得像艾森豪威尔的婴儿,第一次翻身的婴儿,伸手抓响盒玩具的婴儿,第一次吃固体食物的婴儿——婴儿一路玩着各种奇妙的小把戏慢慢长大,一步步迈向一个充满焦虑,令人不安的世界。
我闻到一股宝宝粟米糊,酸奶,臭得像腌鳕鱼的尿布糅合在一块儿的味儿,既为这些人感到悲哀,又觉得心中充满柔情。对我周围的这些女人来说,生孩子多么轻而易举!为什么我却这么缺乏母性,这么与众不同呢?我为什么不能像渡渡.康威一样,为一个又一个胖乎乎的嗷嗷待哺婴儿奉献一生呢?
要是我得没日没夜地侍候婴儿,我会发疯的。
我瞧着对面女人膝上的婴儿。我无法判别这孩子有多大,对于婴儿的年龄,我从来就说不好——我只知道他说起话来嘟嘟嗡嗡,好像吐泡泡,粉嘟嘟的嘴里长了20颗牙。他抬起肩头上那只颤颤巍巍的小脑袋——他似乎没长脖子——用一种睿智的,柏拉图式的表情注视着我。
婴儿的妈妈抱着婴儿一个人劲儿地笑呀笑,仿佛这是世界上的第一大奇迹。我将妈妈与婴儿上下打量,想找出是什么使他俩如此心满意足,然而还没等我发现什么,医生就叫我进去了。
“你想为上子宫帽做检查。”他高高兴兴地说。我宽慰地想,好在他不问那种叫人难堪的问题。我曾经不很认真地盘算过,要告诉医生我准备嫁给一个水手,等他的船在查尔斯顿海军码头一靠岸,我就跟他结婚;我之所以没戴订婚戒指,是因为我们太穷。然而到最后一刻,我放弃了这个哀婉动人的故事,只简单地说:“对。”
我爬上检查台,心里想着:我正在爬向自由呢,不用再担忧恐惧,不必因为跟人发生了关系就非得嫁人,尽管他不合心意,譬如巴迪.威拉德;我不至沦落到“弗洛伦斯.克利坦顿之家”那样的地方,被送到那儿去的穷人家的姑娘早该像我这样有所准备,因为她们做过的事总还是要再做的,不管......
我坐在回精神病院的车上,膝上放着棕色纸包装的盒子,俨然一位夫人,在城里逛了一天之后回到家,买了盒施拉夫特点心店的蛋糕,准备送给我那位老处女姨妈,或者买了一顶法伦地下商场的帽子。渐渐地,我不再担心天主教徒的眼睛能够透视一切了,变得自在起来。我想,我利用进城逛商店的权利,干了一件多么漂亮的事。
我是我自己的女人了。
下一步是找个合适的男人。
第十九章(1)2009-11-27 20:49 “我想当个精神病医生。”
琼像她惯常一样喘着粗气,激情澎湃地说。我们俩正在贝尔沙兹餐厅里喝着苹果酒。
“是吗,”我干巴巴地应道,“那挺好。”
“我跟奎恩大夫长谈过,她认为这完全是可能的。”奎恩大夫是琼的主治医生,一个聪明而狡黠的单身女人。我常常想,要是我被分配给奎恩大夫,我也许还呆在开普兰呢,不,更有可能早去了韦麦克了。奎恩大夫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气质吸引着琼,而这种气质却叫我只打寒颤。
琼就自我和本我侃侃而谈,我的心思却转到别的东西上去,想起放在最底层抽屉里的那只没开过的盒子。我跟诺兰大夫从未谈过自我和本我。我不知道我跟她究竟谈了些什么。
“......现在我要住到外面去了。”
我的心思顿时收回到琼身上。“哪儿?”我问,竭力掩饰我的嫉妒。
诺兰大夫说,在她的推荐下,加上菲洛梅娜.吉尼亚的奖学金,学院决定让我下学期入学,不但是大夫们反对我在开学前搬回去与妈妈同住,所以我还得留在精神病院,直到冬季学期开始。
即使这样,我仍然觉得不公平,琼竟然比我先跨出精神病院的大门。
“哪儿?”我执拗地问,“他们不会让你单独住,是不是?”那个星期琼刚刚重获进城的权利。
“哦,不会,当然不会啦。我和肯尼迪夫人一起住在剑桥城,她的同屋刚结婚,正找人跟她合住。”
“干杯。”我举起苹果酒,2人丁当碰了杯。尽管我有极大地保留,但是我想我会一直珍惜和琼的友谊的。我们俩就好像被一种如战争或瘟疫一般势不可挡的机缘撮合到一块,同属一个世界。“你什么时候搬?”
“下月1号。”
“真好。”
琼有些依依不舍。“你会来看我,是不是,埃斯特?”
“当然啦。”
但我心想:不太可能吧。
“好疼,”我说,“干这事儿会疼吗?”
欧文缄默不语,然后他说:“有时候会疼的。”
我是在韦德纳图书馆的台阶上遇见欧文的。我正站在高高的台阶顶层,俯瞰那被白雪皑皑的方形院子包围的红砖楼,准备搭电车回精神病院去。这时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走上前来,他有一张长得挺丑,但透着聪明的脸,戴着一副眼镜。这人问我:“劳驾,请问现在几点了?”
我瞧了一眼手表。“4:05”
这人臂弯里捧着一大摞书,活像托着一只装晚餐的托盘。这时他2手换了一下位置,露出一只骨骼粗大的手腕。
“嘿,你自己有手表!”
这人苦着脸看看自己的手表。他提起手表,在耳边甩了甩。“不走啦,”他态度迷人地笑了笑,说,“你到哪去?”
我正想说“回精神病院”,看看这人挺有指望,就改变了主意。“回家。”
“想在回家之前来杯咖啡吗?”
我犹豫了一下。我该回精神病院吃晚饭,眼看就要永远告别那个地方,我可不想迟到。
“就喝很小一杯咖啡?”
既然我刚获新生,我决定在这个男人身上试试看滋味如何。正当我犹豫不决的当儿,他告诉我他名叫欧文,是位收入十分丰厚的数学教授,于是我说“好吧”,便跟着欧文的步伐,并肩大步走下这高高的,结着冰的阶梯。
我是在见到欧文的书房之后才决定勾引他的。
欧文住在剑桥城郊几条破败的街道中间,一套昏暗然而舒适的地下公寓里。我们在一家学生咖啡馆喝下3杯苦涩的咖啡后,他驱车带我到他的住处——去喝点啤酒,她说。我们坐在他书房装有填料的棕皮椅子里,周围是一排排蒙满灰尘,深奥难解的书籍,书中插页上印着一道道长长的精美的公式,像一首首诗。
在我呷饮第一杯啤酒时——仲冬时节我向来不大喝冰啤酒,我接过这杯啤酒,只是为了让手能够抓住什么坚实的东西——门铃响了。
欧文似乎非常尴尬。“我想可能是位女士。”
欧文有一种奇怪的欧洲人的习惯,称妇女为女士。
“没关系,没关系。”我打着激烈的手势说,“让她进来。”
欧文摇摇头。“你会让她难受的。”
我对着我的琥珀色圆球般的冰啤酒悄然一笑。
门铃又响了,这次是断然的一摁。欧文叹了口气,起身去应门。他一出去,我便冲进浴室,躲在肮脏的银灰色威尼斯式百叶窗后面,看着欧文的猴脸出现在门缝中间。
门口站着一位身材高大,胸脯丰满的斯拉夫女士,身穿宽大的纯羊毛衫和一条紫色的宽松裤,脚上是一双黑色高跟罩靴,靴子有波斯羊毛翻边,头上带了一顶与翻边相配的无檐帽。她往寒冬的空气中喷出一串串白色的话语,只是我无法听见。欧文的话音穿过冰冷的过道飘到我的耳中。
“对不起,奥尔迦......我在工作,奥尔迦......不,我可不这么想,奥尔迦......”那位女士猩红的嘴唇一直在上下翕动,她的话语化成白色的烟气,在门边光秃秃的丁香花枝间盘旋上升,最后,“也许吧,奥尔迦......再见,奥尔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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